第12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第12章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柔福帝姬·第三冊
1.楊花
柔福坐在柳樹下的山石上,膝上有一卷書,她低首專註地看,神情恬靜如水。陽春時節,天色明凈,扶蘇的枝椏梳動了在淺金陽光中流轉的空氣,點點輕絮如雪,順勢漫天地飛,有些飄附於她的髮際肩上,她兀自不覺,只管凝神看書,但若有楊花落在書上,她會當即拂去,不讓它多停留一瞬。
春風曉陽,二八佳人,雅緻柔美的畫面。宗雋立於遠處迴廊下,微笑,卻非因此情此景,而是想起她手中的書,內容必定沉重得不合現下時宜。
終於翻過最後一頁,她抬目望向不確定的某處,無限憂然地輕輕嘆氣,不知又是哪朝的興亡錄令她想起了自己家國的際遇。
他朝她走去。她很快感覺到了他距離上的入侵,警惕地側首視他,無形的刺於瞬間豎起。
他常在這種時候過來告訴她宋軍節節敗退的消息,所以她此刻緊蹙雙眉,不自覺地握緊手中書,小腦筋大概又在飛快轉動,為她九哥尋找合理而不難堪的敗因,及為他辯護的詞句。
但這次不一樣,他在她面前站定,告訴她他將帶她入宮見他的母親,讓她回房換身衣裙。
她的眸光顯示了她那一刻的釋然,許是暗自慶幸沒再聽到關於宋軍的噩耗,她對他此番要求倒很自然地接受了,站起身,移步回房。
這是天會六年的春天。她入他府中已有大半年,在某種程度上認可了與他共處的事實,卻始終與他保持著精神上的爭鬥。這狀態不算理想,然而他亦不覺有何不滿,若即若離地與她生活著,而今在母親再次問起后,他決定帶她去讓母親見見。
紇石烈氏見到柔福時神色如常,十分平靜,沒有很熱情地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亦無疏遠冷淡的感覺,只淺笑著朝她點點頭,倒似她是平日見慣的人一般。
「這模樣,跟我先前想的一樣。」紇石烈氏說,看著柔福和藹地問,「你叫什麼?」
柔福猶豫了一下,再仔細看看紇石烈氏,最後終於回答了:「瑗瑗。」
紇石烈氏微笑說:「聽起來像是個好名字。我不懂漢話,宗雋,瑗瑗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宗雋應聲答:「是指有孔的玉璧。」
柔福一聽之下很是驚異,大睜雙目轉視宗雋。宗雋只一笑。
「玉璧……」紇石烈氏沉吟著,然後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塊玉佩,遞給柔福:「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玉璧給你,這塊玉佩伴我多年,我甚是喜愛,如今賜給你吧。」
瑩潤的青玉,鏤空加飾陰線紋雕成,一隻海東青自天際俯衝而下,地上有一孤雁,正埋首朝荷葉叢中躲。
柔福默默凝視了一會兒,才徐徐伸手接過。
「不道謝么?」宗雋在一旁提醒。
她唇動了動,似在說道謝的話,卻悄無聲息。
「好了,不必如此客氣。」紇石烈氏淡然化去此間尷尬,繼續與宗雋隨意地聊。
自慶元宮出來后,柔福一邊隨宗雋朝外走,一邊握著玉佩留意端詳,宗雋見狀,便告訴她:「這玉佩是我父親年輕時贈給我母親的。」
柔福半晌不語,片刻后問:「你母親為何要把這玉佩給我?」
「也許是覺得你合眼緣,便挑了個喜歡的東西賜給你。」宗雋輕描淡寫地說,忽又笑道,「你以為會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柔福兩頰不禁一紅,別過臉道:「我何曾以為有別的意思!」
宗雋收斂了笑意,深看她一眼,以一種少見的認真語氣說:「我不會娶你做正妻,你也不會是我唯一的女人,這點你一定要記清楚。」
柔福愣怔著花了幾步的時間來細品他的話,臉上的紅暈逐漸褪去,一咬唇,冷道:「不勞你提醒。我從未想過要嫁給你,你有幾個女人又與我何干!我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也不會是你,這點也請你記清楚。」
「話我已經說了,你不妨記下。」宗雋道,然後不再多說,領著她繼續往外走。柔福微微仰首,雙唇緊抿,眼睛盡量睜大,顯然是不想讓目中霧氣凝成水滴。
「瑗瑗。」忽聽有人喚柔福,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停下。此時他們正經過宮中后苑,不遠處的亭內坐著一女子,身後伴有兩名侍女,出言喚柔福的是坐著的女子,見柔福留步,便轉身朝她微笑。
玉箱。她如今身形略顯豐盈,穿著一身寬鬆的華美衣裙,神態慵然,卻又是別樣的風華絕代。
「聽說趙夫人懷上皇子了,你過去恭喜她一下吧。」宗雋對柔福說。
柔福本已朝她所處方向走了兩步,但聞言立即停下,眉間唇際衍出一抹鄙夷而厭惡的神色,宗雋心知她必是由此想起了玉箱獻媚郎主及不救茂德之事。
柔福轉身欲走,玉箱便起身再喚,本想走過來,不料剛邁了兩三步,臉色卻陡然大變,雙手捂住小腹,痛苦地彎下腰,口中輕呼一聲,煞白的臉上有汗珠沁出。
回頭一看,柔福便又停下,不解地看著玉箱。
「夫人!夫人怎麼了?」那兩名侍女驚叫著搶著去扶玉箱。玉箱此刻已支撐不住,半倒在地上,一手撐著地面,一手仍舊捂著小腹,低垂著頭使勁咬著唇強忍痛苦,侍女來扶她,她卻不順勢而起,短暫的靜默后,忽然猛地揚手推開侍女,怒道:「滾開!你們離我遠點!」
侍女一驚,也放手,退開幾步,怯怯地喚:「夫人……」
「她怎麼了?」見玉箱這般情形,柔福也有些驚惶地轉首問宗雋。
宗雋也覺詫異。她緊捂小腹,看樣子大概是動了胎氣,可她為何不要貼身侍女的扶助,反而惡言相向?
「瑗瑗,瑗瑗……」玉箱撲倒在地,儘力睜開在劇痛之下半闔著的眼睛,朝柔福伸出輕顫著的右手,聲音漸趨微弱:「過來扶扶我好么……」
2.血光
柔福仍是遲疑,留於原地,目光不確定地在玉箱身上游移。
玉箱神色一黯,便也不再喚她,收回手咬著牙想自己撐站起來,豈料剛一起身便又彎腰坐倒,流下的汗浸濕了額發,一綹綹貼在蒼白的臉上,下唇已被她咬出一道鮮明的血痕。
「唉……」柔福重重地嘆了嘆氣,隨即快步朝她奔去,伸手勉力將玉箱扶起。
玉箱略朝她笑笑,輕聲道:「扶我回去吧……」然後話未說完身子又是一軟,差點再度倒下。柔福忙著力攙扶,抬頭朝宗雋求助地一瞥。
宗雋見玉箱全無血色,舉步維艱,虛弱痛楚之狀不似矯飾,遂也過去,發現玉箱幾近昏迷,身體全賴柔福支撐著,環視周圍,除了玉箱的侍女外一時也不見別人,於是展臂將玉箱抱起,本想開口讓她的侍女引路送她回去,但一轉念,覺自己是男子,畢竟不方便擅入郎主宮眷寢室,便改了主意,抱著玉箱轉身直回母親宮室。
紇石烈氏見此情景很是驚訝,問了問情況后忙讓宗雋把玉箱放在自己寢殿床上躺著,然後過去仔細看看玉箱臉色,把把脈,輕摸她小腹,再問她今日吃過什麼東西。
玉箱勉強睜目看她,苦笑:「我只吃我那兩個侍女做的飯菜……今日我胃口不好,只喝了點她們煮的粥……」
紇石烈氏站直,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然後命人取來一個匣子,親自打開,自裡面捻出一粒藥丸,遞給玉箱,說:「把它服下。」
玉箱接過,卻不立即服,躊躇著問:「這是什麼?」
「葯。」紇石烈氏簡單地答,也不多解釋,只說:「放心,我無害你的理由。」
又凝眸看了許久,玉箱才緩緩將藥丸放進嘴裡服下,躺回去,雙手擱在腹部,眼睛向上看,眼神卻空洞,像是聽天由命,等待痛楚遠去或死亡來臨。
紇石烈氏回首吩咐自己的侍女:「去請太醫……和皇後過來。」
「有人給玉箱姐姐吃了什麼東西,想害她和她的孩子?」沉默著看了半晌的柔福忽然問。
「我沒這麼說。」紇石烈氏溫言對她說,輕輕拉她坐下,「是什麼原因,要等太醫診斷。如果有什麼事,自有皇后做主。」
一位中年貴婦很快帶著十數名侍女內侍趕來,衣飾華美,神態端莊,她是完顏晟的皇後唐括氏。玉箱一見她便要起身行禮,被她迅速止住,道:「病成這樣,就不必多禮了。」語氣雖不十分熱情親切,但倒也頗為客氣。
隨後到來的太醫在皇后的注視下完成了對玉箱的診斷,稟道:「趙夫人今日所進食物中必定含有可致小產的湯藥,所幸夫人進食不多,又及時服了化解毒性的藥物,因此腹中孩子仍可保住。」
唐括皇後點點頭,揮手讓太醫下去配藥,然後問玉箱:「這事大概要從你身邊人查起了。」
玉箱淺淡一笑,說:「一切全憑皇后做主。」
宗雋見玉箱氣色已緩和,且事關宮闈紛爭,自己亦不便久留,便帶著柔福告辭而去。
此事的進展宗雋始終密切關注著。聽說完顏晟得知后大為震怒,親自去紇石烈氏宮中接回玉箱,並命皇后細查嚴懲下藥之人。皇后將玉箱的兩名侍女拘起嚴刑拷問,侍女最後招認,說是李夫人指使她們下藥打下玉箱腹中胎兒的。
這李妃是西夏國進獻的女子,也是個美艷絕倫的尤物,在玉箱進宮前一直得郎主專寵,玉箱被冊為妃后才漸遭冷落,故而對玉箱甚為不滿,遇見時必冷嘲熱諷,就算在郎主面前也與玉箱偶有齟齬。侍女既已供認是受李妃指使,完顏晟當即便命人將李妃從宮中拖出來,重打了三十杖后削去夫人名分關入一冷僻院落。
玉箱原來的那兩名侍女也被賜死。經此一事,她似乎不再信任任何女真侍女,婉言向完顏晟請求,讓他從洗衣院找了兩名南朝舊宮人來貼身服侍她。
押至京城的宋女先由皇室貴族挑選,另外四百餘名宮眷被送入元帥府女樂院,供金人淫樂,上京洗衣院則接收剩下的三百餘名女子,將她們沒為奴婢,為金人浣洗衣服,實際也有如妓院,常有金人去其中找宋女取樂。這次完顏晟命人選了兩個容貌齊整的給玉箱,一名曲韻兒,一名秦鴿子。
經完顏晟許可后,玉箱還常請一些被分賞給宗室將帥的宋室宮眷入宮陪她聊天說話,其中便有柔福。
宗雋本來以為柔福未必願意常入宮與玉箱接觸,但她居然答應,只要玉箱有請她便入宮去陪她。據隨她入宮的瑞哥說,柔福還十分盡心地照顧玉箱,玉箱每日吃的飯菜仍是交由貼身侍女做,柔福只要在便必定在一旁守著,親眼看她們做飯的全過程,無任何問題才讓玉箱吃,有時還會自己先嘗嘗。
宗雋微覺奇怪,便問柔福:「你為何如此關心趙夫人?二哥葬禮那天看你那麼咬牙切齒地罵她,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柔福說:「她畢竟是我的姐妹。她獻媚於金國皇帝是不對,但我不相信她會真的覺得快樂。在宮內又有人想害她,如果連自家姐妹都不幫她,她會很可憐。再說,我們一起流落在異國已很不幸,面對外人的欺負,我若還跟她鬥氣,便等於是幫了想欺負我們的人。」
宗雋讚賞地微笑看她:「你像是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沒事時就想想,總能想明白一些東西。」柔福抬首看看遠處天邊一縷烏郁的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便有點惆悵,「如果當初大哥不跟楷哥哥……」
似意識到了在宗雋面前談此話題的不妥,她止住不說,宗雋亦不問,但自知她想說的是什麼。心上便覆上一層薄薄的喜悅,知道這女孩心智的成長與她日益妍美的容貌一樣,沒有讓他失望。
而玉箱,從初見她的那天起,宗雋便覺出她必定是個不尋常的女子,與她不輕易顯露的聰明相比,外表的美麗倒並不很重要。她的美貌、莫測的個性,和郎主對她在外人看來近乎不可思議的寵愛,都成了京中人津津樂道的內容,甚至演繹出不少詭異神奇的傳說。例如說晉康郡王夫人懷玉箱時曾夢見有青衣童子自天上降臨,手托鐵盤,盤中有玉印二枚,對她說:「天賜你女兒為後妃。」晉康郡王夫人驚醒后百思不得其解,認為其丈夫是宗室中人,女兒豈又能嫁與君王為後為妃。過了數年,玉箱在皇宮中水池旁遊玩,拾得玉印一枚,其上刻著「金妃之印」,自此隨身佩戴一刻不離。靖康之變時,玉箱隨眾宮眷一起被虜走,押送她的將領幾次醉酒後欲對她不軌,結果每每暈厥過去不得近前,以為天意使然,所以一到京中便匆匆把她進獻給了郎主。
這些傳說宗雋並不怎麼相信,對欲侵犯她的將領幾次暈厥過去這事倒頗感好奇,他自不信玉箱會真有神助如此離奇地得保清白,猜她必定是用了某種手段將人弄暈,但她是怎樣做到的?這個女子,的確很不簡單,有智慧,而危險。
他亦不信玉箱被人下藥之事會如表面那麼簡單,如此快捷地被解決掉,此後發生的一件事多少印證了他的猜想。
那日柔福照例入宮去陪玉箱,宗雋也隨後去看母親,將近日落時便去玉箱閣門外接柔福,正好見玉箱送柔福出來,兩人攜手走著,都面帶微笑。這時忽然從牆角陰影里衝出一個女子,一身衣服破舊污穢不堪,披頭散髮,紅紅的眼睛幾欲滴血,直直地撲向玉箱,嘴裡喊著:「你這下賤的南朝女人為什麼要害我?沒錯,我是想把你和你的賤種千刀萬剮,但葯不是我下的,你那該死的丫頭說是我,是不是你指使的……」
聽她這麼說,不須細看已知必是被廢的李妃無疑。還沒欺近玉箱身邊,她已被守門的內侍拉住。她一邊拚命掙扎廝打內侍,一邊繼續怒罵。柔福捏了捏玉箱的手,不自覺地後退一步,而玉箱倒泰然,輕輕抽出被柔福握著的手,緩步走至李妃面前,凝視著她說:「不是我。」
李妃猛地沖著她臉唾了一口:「呸!無恥的賤人,不是你還會是誰?這招真狠,誰能想到你會拿自己腹中的孩子開刀來嫁禍於人?你如此狠毒,必遭天譴,不得好死!」
玉箱徐徐引袖拭去臉上唾液,無絲毫慍怒之色,只對拉住李妃的內侍道:「請李夫人回去休息。」
內侍答應后押著李妃離開,玉箱再轉身看柔福,一笑:「沒事了。」
這事並沒就此了結。據說完顏晟聽說李妃私自跑出冷宮鬧事後,便提刀親自去找她,一把扯住她亂如枯草的頭髮,迫她仰首,亮出她一向細長美好的脖子,然後引刀一割,鮮血激噴而出,淋濕了他一身。他把她扔下,任她在血泊中抽搐至死。回到玉箱宮室時,他身上的血甚至還有溫度。
據說玉箱微笑相迎,從容地用絲巾拭去他臉上的每一點血跡,什麼都沒說,依在他身邊,神情嬌媚柔和一如往常。
3.封爵
趙佶、趙桓父子及數百宗室被俘北上后先被囚於燕京,天會五年十月徙至中京大定府,到了天會六年七月,完顏晟又下詔,命「宋二庶人赴上京」。
八月,趙佶趙桓抵上京會寧府,受命著素服跪拜金太祖廟,並朝見完顏晟於乾元殿。
「我見過你父親和你大哥了。」那日自朝中歸來,宗雋告訴柔福。
柔福眸光一閃,問:「他們好么?」
「看上去還不錯,至少沒病沒痛,但精神不太好,跪拜太祖廟時國相嫌他們頭低得不夠,呵斥了幾句,他們便受了驚,冷汗一直流。」宗雋看著柔福一牽唇角,「如今看來,你還真不似他們。」
這幾句話他說得閑散,也沒刻意帶譏諷,卻聽得柔福面色一點點下沉,然後倏地掉轉臉,不讓他細察她目中愈加明顯的羞忿之色。
「你們讓他們來上京,就是為了如此羞辱他們?」她說,短短一句話像一簇躍動的冰冷火焰。
他未正面答,自己坐下后,才不緊不慢地說:「郎主說他們好歹也曾是一國之君,雖說亡了國,但只讓他們做庶人也著實委屈了他們,因此讓他們入京領受爵位封號。」
柔福疑道:「郎主會給他們封爵?封了什麼?」
宗雋不禁一笑,說:「郎主封你父親為昏德公,大哥為重昏侯。」
她一陣沉默,眼圈漸漸紅了,卻如習慣的那樣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然後仰首恨恨地盯著宗雋,彷彿是他給了她父兄這兩個侮辱性的封號。
「不必這樣看我,這事與我無關。如果我是郎主,我也不會如此戲弄兩個階下囚。」宗雋說,停了停,話鋒卻又一轉,「但是,你父兄有此遭遇也怨不得誰。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生命與尊嚴便不可兼得。」
她轉身走至門邊,眺望遠處風物,只遺他一個倔強的背影,不給他欣賞自己悲哀的機會。片刻后才又問:「他們以後會留在上京么?」
宗雋搖頭說:「現在尚不知。但郎主應該不會讓他們長留京中。」
柔福便似想說什麼,話至嘴便卻又咽下,唯輕輕嘆息一聲。
宗雋明白她的心思,也不說破,只裝作不經意地想起某事那樣告訴她:「蓋天大王宗賢自雲中返京,明日將在府中宴請昏德公與重昏侯。我一向與他交好,他便也邀我去,你可隨我同去。」
她沒有轉身以應,但聞言微微抬了抬首,仍是沉默,而他知道他剛才的話已帶給了她一瞬的光亮。
次日一進宗賢府,便見一紫衣人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那人年約四十許,魁梧高大,虎目含威,相貌頗英武,正是此中主人完顏宗賢。
宗賢平日不是南征北戰就是往返於雲中、燕京兩處樞密院之間,甚少回上京,因此一見闊別已久的宗雋很覺親切,當即與他擁抱寒暄,一路談笑著將他與柔福引至廳中。
趙佶與趙桓已坐在其中。柔福見他們已剃頭辮髮,身著金人衣裝,形容憔悴,神情頹唐,全不似舊日君王模樣,頓時有淚盈眶,凝咽著喚了聲「爹爹」,便奔至趙佶面前雙膝跪下。
趙佶忙雙手挽起,愛憐地撫撫她的頭髮,也是目中含淚。
柔福以袖抹抹淚,勉強一笑,再轉首向趙桓福了一福,喚了聲「大哥」。趙桓亦匆忙朝她笑,然後目光越過她,落到跟過來的宗雋身上。
「這是八太子宗雋,說起來也是昏德公的女婿了。」宗賢在後面笑著解釋。
柔福頓感羞恥,臉霎時紅盡,垂目低首。趙桓一時尷尬,笑容甚是僵硬,而趙佶淡看宗雋,也只淺淺苦笑。
宗雋倒相當自若,朝趙佶趙桓一拱手,算是見禮,趙桓忙也拱手還禮,趙佶略朝宗雋點了點頭,然後拉著柔福手微微退向一側,打量一下她,微笑道:「瑗瑗氣色甚好。」然後再問,「你的姐妹們也還好么?」
柔福泫然道:「不好。北上途中許多姐妹不堪苦楚折磨,相繼薨逝。活著到了上京的只剩二十餘人,多半被分賞給金國貴人為妾,還有一些年幼的便養在宮中,待她們成年後也免不了要被賜給金人。被賞給金人的也不見得過得好,聽說許多人常被主子或大婦打罵,生不如死……最可憐的是五姐姐……」
趙佶長嘆一聲止住她:「別說了,這事我知道,你五姐夫回來跟我說過……你串珠妹妹呢?」
「串珠……」柔福越發傷心,「她被嫁給一位留守中原的將領……」但又努力笑笑,安慰父親道,「不過也好,那樣她離家就近了。她是嫁給金將做正室,我收到過她的書信,她說那人對她挺好的。爹爹別太擔心。」
聽他們提起寧福,宗雋便示意宗賢開宴,拉過柔福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不讓她再繼續與父親談下去。
趙佶聽得難過,黯然坐下,引袖拭拭眼角,一臉凄惻之色。
席間宗賢數次舉杯向趙佶趙桓敬酒,趙佶便也回敬一杯,道,「我父子二人在燕京時得蒙大王多方照料,只嘆身為失國之人,無以為報,唯有在此以酒謝過。」
宗賢朗然笑道:「實話說,照料你父子非我本意,你若要謝,謝的也不應是我。」
趙佶愕然,不知他此語何意。宗賢便一顧左右,吩咐道:「請夫人出見。」
眾人遂都靜默,等待他夫人出現。許久后才隱隱聽得自內室傳來環佩之聲,漸行漸近,最後人明明已走至宗賢所坐主席的屏風之後,卻似又踟躇,便停在那裡,遲遲不肯露面。
4.冰綃
宗賢不耐久等,見她止步不出,索性自己起身伸手到屏風后將她拉了出來。
那是一中年美婦。所著黑紫色六襇襜裙上遍綉全枝花,裙內有鐵條圈架為襯,裙擺因而擴張蓬起,看上去甚是華麗;上衣亦為同色的直領左衽團衫,兩側分叉,前長拂地,后長曳地尺余,腰束五色絲帶;辮髮盤髻,其上綴有珠翠少許,完全是金國貴人正室的打扮。
被宗賢驟然拉出,她大驚失色,倉皇抬首,正好迎上對面趙佶探視的目光。
迸閃的光芒,在四目交會時不由自生,卻瞬息湮滅在彼此似近還遠的眸中,久別重逢的那點喜悅被星移的時空生生化去,兩人不約而同地低首,勉力藏匿那蔓延上眼角眉梢的羞慚與尷尬。
趙桓見了這夫人也頗意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亦低頭不再細看。而柔福怔怔地直視她,似一時未回過神來。
見此情景,宗雋頓時瞭然,這夫人必定是趙佶的賢妃韋氏,南宋皇帝趙構的生母。韋氏北上后被宗賢所得他早有耳聞,適才宗賢提起照顧趙佶父子之事,他便猜到與這位夫人有關,現在夫人現身,趙佶等人如此反應,也證明了他所料不差。
宗賢讓韋夫人在自己身邊坐下,韋夫人深深垂首,不敢發一言,臉上彤雲瀰漫至耳根,雙手茫然緊絞膝上衣襟,想來已是羞愧欲死。
趙佶趙桓也一味低首枯坐,既不說話也不再舉杯握箸,廳中無聲,宴會氣氛隨之冷卻。
沉默須臾,宗賢忽命侍女取酒來為趙佶父子及韋夫人斟滿,請他們共飲,並對趙佶說:「我是看韋夫人面,才照料你們父子,你可知道?」
趙佶無言可對,只舉杯向韋夫人略略致意,再勉飲杯酒。趙桓隨後也勉強一笑,向韋夫人舉杯道:「多謝夫人。」隨即自己先飲盡。
韋夫人惻然淺笑,飲過面前杯中酒,依舊垂目而無言。
此事微妙,宗雋自覺也不便多說什麼,於是席間又默然,最後又是宗賢先啟口,對韋夫人說:「你們許久不見,如今見了怎不說話?不說也罷,聽說昏德公昔日開宴時常命人歌舞助興,你曲子唱得甚好,現在不妨再為他唱一曲。」
韋夫人也不應聲,頭越發低垂,恨不得把臉深埋入懷中。宗賢又再催促,她仍不答應,最後只是擺首,眼淚眼看著便要掉下來。
「唉……」忽聽趙佶長嘆一聲,對宗賢道:「往日都是韋娘子唱曲給我聽,今日讓我為她唱一曲吧,也算將她對我多年情義一併謝過。」
隨即他以箸擊著桌上杯盞,揚聲清唱:「裁剪冰綃,輕疊數重,冷淡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
他唱這詞時神色蒼涼,且詞意極凄婉,一旁聽著的趙桓與柔福均掩面拭淚,而韋夫人再也忍受不住,熱淚滴滴滾落,她以絲巾遮顏,雖儘力壓抑卻仍有哀聲透出。
宗賢懂得的漢話不多,趙佶唱的詞他聽不明白,便問宗雋:「昏德公唱的曲是什麼意思?」
宗雋淡然答說:「是詠春花的,大概是描述昏德公旅途中所見景象。」
宗賢便笑著對眾人搖搖頭:「你們南人心思真多,一首唱花兒的曲子都能聽得你們哭成這樣。」
韋夫人聞言本欲笑笑,無奈終是過於凄郁,彎彎雙唇,眉頭卻始終緊鎖,非哭非笑,甚是難看。
宗賢見狀嘆嘆氣,說:「你的心事,我也不是不知……罷了罷了,你若還念著他,今日就跟他回去吧。」
此言一出,不僅韋夫人驚愕莫名,趙佶等人也都大睜雙目疑為聽錯。少頃,才聽韋夫人輕聲道:「奴家自知失態,以後必不再犯,大王請勿如此取笑。」
「我是說真的。」宗賢正色道,「強留你在身邊,看你終日鬱鬱不樂,我也不痛快,不如索性讓你跟他去了,倒還算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眾人細看宗賢表情,均覺他異常認真,應該不是假意試探,遂又再矚目於韋夫人,看她如何回答。
默思良久后,韋夫人緩緩抬首凝視宗賢,低嘆道:「事已至此,豈可回頭?奴家情願繼續跟隨大王,此後半生,不離不棄。」
趙佶當即無言側首,一笑頗蕭索。而宗賢在與她相視片刻后忽然爆出一陣爽朗大笑,道:「好!你終究有心,不枉我如此待你!」
然後宗賢一摟她肩,自己滿飲一杯,再親自提壺為韋夫人斟滿,舉杯讓她飲,韋夫人卻輕輕推開,站起施禮告退:「奴家不勝酒力,適才那一杯飲得太急,現在頭暈目眩,恐不能繼續作陪,請大王允許奴家先行離席回房休息。」
宗賢頷首答應,韋夫人便鬆了口氣,匆匆啟步欲退出,不想此時有人出言止住她:「且慢!」
廳中諸人朝聲源處望去,見柔福已自宗雋身邊站起,滿面怒容,目光正灼灼地迫向韋夫人。
5.國母
「皇後娘娘!」她盯著韋夫人,這樣喚道,竭力使語氣顯得平靜,然眉峰顰聚,櫻口緊抿,鬱結的怒氣加重了呼吸,胸口亦隨之起伏不定。
聽她如此稱呼,韋夫人一時有些茫然,下意識地轉目四顧,彷彿不知道她喚的是自己,想找出那個她言下所指的人。
「皇後娘娘,太上皇後娘娘,」柔福又開口,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明白,「我喚的是你。你沒聽說九哥已經遙尊你——他的母親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了?」
韋夫人頓時面如死灰,徐徐退後數步,直到忽地碰到屏風才一驚抬首,雙唇輕顫,半啟又無聲,淚水在眼眶中迂迴,辯解還是哭泣,也許自己都沒了主意。
宗雋當即起身一握柔福手腕,再向宗賢告辭,稱另有要事不便久留,改日再設宴賠罪,然後拉著柔福便朝外走。柔福拚命掙脫,沖至韋夫人面前,拉起她雙手殷殷地勸:「韋母親,北上蒙塵錯不在你,個中委屈,瑗瑗豈會不知?可是既然現在蓋天大王肯讓你回到爹爹身邊,你為何不答應?你如今身為國母,行事應以家國為重,切勿貪念一時富貴而折損自己清譽,有負於爹爹,影響九哥名望,使大宋國君淪為金人笑柄!」
韋夫人流著淚抽出手,迅速奔入屏風后,柔福欲再追,卻一頭撞在此刻走來以身相擋的宗賢身上。宗賢冷冷看她一眼,手輕輕一撥,她便被撂倒在地。
趙佶忙疾步走來扶起柔福,搖頭道:「好孩子,不要爭了,此事多說無益。」
柔福卻倔強地側首望向那屏風后的身影,含淚道:「不行!她是九哥的母親,九哥的母親豈可主動委身事敵!」
宗雋又再過來,一言不發地拖著她離開。柔福掙扎,也一如往常那般無效,身體不由自主地被他拖著出門。她無可奈何,卻又心有不甘地頻頻回首,向內喊道:「韋母親!你是大宋的太上皇后……想想九哥,想想九哥……」
屏風后的影子默然而立,裙幅不動,隱約可窺見雙肩在微微地抖,但始終未再現身露面。
宗雋將柔福扔進馬車中,自己也上車在她身邊坐下,命家奴策馬,馬車便轆轆地應著清脆的馬蹄聲向宗雋府駛去。
淡掃柔福一眼,見她虛脫般地倚在車廂一角,雙目倦怠而悲傷地半闔著,微嘟的小口邊尚有餘怒,宗雋不意安慰她,只說:「她這樣選擇沒錯,是很明智的做法。」
柔福轉身不理他,一瞥間,頗不屑。
他亦不看她,雙手枕在腦後仰靠下去,直視前方,道:「她以前很受寵么?你父親有無正眼瞧過她?我聽說,你父親是在你九哥出生后才給了她一個像樣的封號,而最後的『賢妃』,也是你九哥用出使金營為代價為她換來的。」
她繼續沉默。他便說下去:「她與你父親相處多年,大概苦大於樂吧?福沒享多少,倒因他給她的身份受盡苦楚,若非遇上宗賢,現在會怎樣,便說不得了。剛才你也看見,她一身衣飾華麗,作正室打扮,可見宗賢對她何等重視。京中人都暗笑宗賢放著那麼多南朝少女不選,卻撿了個半老徐娘當正妻,他卻全不在意,對韋夫人呵護有加,這等情意,可是你父親曾給過她的?
「就算她能漠視宗賢的關切,為了忠貞名節回到你父親身邊,結果又會怎樣?即便是現在,你父親身邊仍不乏女人,郎主不但讓鄭皇后一直跟隨著他,也給他留了幾個嬪妃,應該都比韋夫人年輕貌美。據說今年二三月間,其中三位嬪妃又先後為你父親生了二子一女。韋夫人本就無寵,再以失節之身而歸,你父親就算表面上能與她相敬如賓,但心下豈會不介意?屆時韋夫人處境之尷尬,可想而知。同是南朝女子,你為何不能設身處地地為她想想?你既能原諒趙夫人,為何又不肯原諒她?」
「因為她跟玉箱不一樣,也不同於我爹爹的任何嬪妃。」柔福終於忍不住回頭駁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她如今身為國母,所涉的榮辱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了。家可破,國可亡,但一國之母的氣節不能喪!韋賢妃前度蒙塵想必也非她所願,情有可憫,但今日既有機會離開,她為何還要甘心留下侍奉金人?一己感情私利,在大宋尊嚴前根本微不足道。心之失節,遠甚於身。我九哥在國破之後苦苦收拾殘局,如此艱辛地領兵復國,而他的母親卻不回父親身邊,在金國主動以身事敵,且不說此事傳出后他會如何遭人奚落恥笑,單說他自己……他自己該多麼傷心難過……」
說到這裡,已哽咽不能語,淚珠撲簌而下。
宗雋倒笑了笑,道:「你九哥,你九哥……你一喜一怒似全繫於他身上……你確信他真值得你這麼全心維護?」
「當然。」她抹著淚說,「他是我的九哥,身系大宋中興重任的國君,我不允許任何人對他說不敬的話,做有損於他的事。」
宗雋悠悠地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而柔福越想越悲傷,一路不停地哭,回到府中也未止住。那夜宗雋躺在她身邊,轉側間觸到被她眼淚浸濕大片的枕頭,聽著她持續的抽泣聲,不禁想起她失身於自己那晚,而自那次以後,似乎還沒見她如此傷心。
6.裂袍
類似的事此後又發生過一次。那日她自玉箱閣中回來,下了車便直直地疾走回房,牽著潔白的衣裙在金黃的梧桐樹下穿行,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可以聽見地面上枯脆的葉脈在她足下瑟瑟地斷裂。她的臉龐宛如冰玉清麗無匹,但無一絲溫暖的表情。嘴唇蒼白,雙目卻微紅,含怒的餘光自眼角掠出,隨著她的行走,透明的空氣中便似劃出了兩道無形的鋒芒,一路驚飛數樹寒鴉。
她自宗雋身邊走過,目不斜視,宗雋喚她一聲,她恍若未聞,迅速消失於庭院盡處。宗雋便叫住在她身後趨行的瑞哥,問她:「小夫人今日怎麼了?」
瑞哥說:「剛才她在趙夫人處遇見蓋天大王的韋夫人,說著說著忽然就爭了起來,後來趙夫人冷言說她幾句,她才不爭了,馬上帶著我出宮回府。」
宗賢此時又已離京出戰,但這次把韋夫人留在了京中,玉箱也常召她入宮作陪,因此遇上柔福倒是早晚的事。宗雋再問:「她們爭什麼?」
瑞哥答說:「不太清楚……當時我在室外跟曲韻兒聊天,沒聽真切。」
以後玉箱再遣人來請柔福她便先要問問可有他人在,若聽說韋夫人在必一口回絕,連託詞婉拒都不會。她漸漸變得很沉默,以往跟宗雋常有的口角意氣之爭也少了,仍堅持看書,有時練習騎馬。放開纏足后她的雙足雖依然無法恢復天足模樣,可也變大了不少,使騎馬不再顯得那麼困難。策馬馳騁時的她會有少見的好心情,展眉回眸間神采飛揚,但有時她又會在興頭上陡然勒馬,然後轉首望雲,眼神忽憂傷,起初的笑意悄然淡化為一抹遼遠蒼茫的痕迹。
天會六年十月,完顏晟決定把趙佶趙桓父子及玉箱的父親,晉康郡王趙孝騫等宋宗室九百零四人徙往韓州居住,給田十五頃,令他們自己種植作物以自養。
啟程那日宗雋帶柔福去城外送行,窺見了父兄等人的身影,柔福卻不願走近,只站在較遠處,黯然地看。
一行宋人,或乘舊車,或騎瘦馬,更多的是徒步而行,在惻惻冷風中衍成一條蜿蜒的線,探入天邊與人等高的秋草深處,趨向又一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命運。趙佶、趙桓的馬車在隊伍中間,柔福隱於一排樹木后,隨著車的徐行不住地跑,輕塵沾衣,淚流滿面。
那破落的馬車行得甚慢,車輪遲緩地轉動著,發出吱嘎的聲音,似一步三嘆。忽有人騎馬疾馳而來,揚袖高呼:「昏德公請留步。」
車隊便停下,趙佶自車中揭簾而出,見來人是一宮中內侍,遂頷首相問。那內侍說:「請昏德公稍候片刻,趙夫人將來送行。」
未過多久便見一車輦迅速駛來,其上有鍍金鳳頭、黃結為飾。車一停玉箱便出來走至趙佶面前,一福行禮,說:「公爺此行山遙水邈,一路多保重。」
趙佶忙還禮,抬首間見玉箱身形臃腫,便知她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不免感慨,道:「夫人如今更應多保重,城外風寒,大可不必趕來相送。」
玉箱臉一紅,低首輕聲問:「伯伯,我爹呢?」
趙佶舉目望向前方:「他乘馬走在前面。」
玉箱順他眼神看過去,果見她父親晉康郡王趙孝騫乘馬立在兩三丈外。他穿的仍是一身宋人青袍,已洗得褪色,卻無比乾淨,衣料單薄,后裾獵獵地展於風中。他正默然凝視著玉箱,神色沉靜,目光清和。
玉箱立即快步過去,揚首微笑喚道:「爹!」
孝騫不應,只徐徐打量她。玉箱今日特意選穿了一身寬大的素色衣裙,但有九月身孕的身形終究無法掩蓋,她頓時羞愧難言,雙手惶惶然覆上高隆的腹部,含淚低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良久,見孝騫始終不發一言,又勉強抬頭,努力笑著說:「爹,我向郎主請求過,他答應讓你留在京中,並要賜你一處府邸,封你做官,不必去韓州種地了。爹跟我回去吧。」
聽了此言,孝騫下馬,向玉箱一揖,道:「多謝夫人美意。孝騫身為宋俘,無才無能,豈敢留於京中做大金國的官。孝騫深受大宋皇恩,雖國破家亡,亦不能有負於道君皇帝,此後必誓死相隨。昔日既能與他錦衣玉食同享富貴,今日當然也應與他鋤禾伐薪患難與共。夫人請回,勿與我等宋俘多言,以免令郎主不喜。夫人尊榮來之不易,自當珍惜才是。」
孝騫是神宗皇帝趙頊二弟吳榮王顥的長子,與趙佶是堂兄弟,自幼與趙佶關係甚好,且為人一向正直忠義,在宋宗室中頗受人尊重,有較高的地位。
玉箱見他不答應,本想再勸,但一觸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便又將話縮回,知道再說也無用,明白他是對自己在郎主面前曲意承歡十分不滿,遂凄楚一笑,看看他單薄的衣服目中當即又漾出點點淚光,轉言道:「爹,今日風大,怎麼穿這麼單薄?」然後命侍女取出備好的一襲鑲有貂裘的披風,自己親自接過雙手奉上:「爹……」
孝騫不待她說完便揮手推開,說了聲「夫人請回」便又揚身上馬,準備啟程。玉箱大驚,拋開披風急忙拉住他馬上韁繩,含淚道:「爹,你真的不原諒女兒么?」
馬上的孝騫垂目靜靜俯視她,終於又開口:「夫人,你若想在宮裡獲得更高的地位,有我這樣的父親無疑是最大障礙。我不敢再拖累夫人。今日就在此地與夫人斷了這父女之情,從此後各不相干,夫人不妨另尋金國貴人為父,我一介草民前往韓州種地,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言罷拉開她手,輕踢馬腹,馬便啟步前行。玉箱流著淚拉住他衣袍后裾,隨馬疾行,仍不肯放他走,凝咽著說:「爹,你聽我說……」
孝騫停下,望著天際煙塵輕嘆一聲,道:「玉箱,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恥辱。」隨即低手自靴中拔出一柄利刃,朝後一劃,后裾便生生裂開,玉箱握著那半截后裾跌倒在地,而孝騫也沒再看她,揚鞭揮下,先自策馬向前奔去。
玉箱撲倒膝行數步,望著父親遠去的身影失聲痛哭。趙佶見狀匆匆趕來,伸手欲扶卻又躊躇,轉首示意玉箱的侍女內侍將她扶起。
玉箱卻忽地把來扶她的人推開,自己緩緩站了起來,一手抵著后腰,一手撫著腹部,勉力站穩,再引袖把臉上淚痕擦凈,淡漠地轉身上車。剛才的哀戚之色瞬間蕩然無存,若非雙目血色未褪,幾乎看不出她曾如此動容地哭過。
她的鳳輦掉頭駛回城內,趙佶等人也繼續前行。柔福一直立於樹叢后怔怔地看著,此時才回神抬頭,見身邊的宗雋也在目送玉箱的車輦,似在沉思。
7.皇子
玉箱此行動了胎氣,回宮當晚便生下一子,早產了半月,那孩子看起來相當瘦弱,好在有驚無險,母子平安。而完顏晟時年五十四,此前一連數年宮中妃嬪無一人產子,故倍感欣喜,給新生子賜名為宗殊,厚賞玉箱綾羅珠寶並增派奴婢供其役使,此外宮內外慶儀一律依制而行,一切用度排場未因玉箱的宋人身份有所削減。
柔福次日聞訊后立即入宮取看玉箱母子,回來時神色甚喜悅,不待宗雋詢問自己便先說:「那孩子真小啊,才這麼一點點大……」兩手一分,比了個不足一尺的長度,「滿面通紅,小臉皺皺的,像只小猴子。嘴閉著時小得像顆沒長大的櫻桃,喂他喝水都是極困難的,要把水一滴滴地點在他唇上,然後讓他自己慢慢抿進去。可是如果哇哇地哭起來,哎呀,眼睛鼻子全縮得看不見了,整個小頭上只見一張翕張著的嘴……」
很少見她如此神采飛揚地談什麼事。雙眸晶亮,跳躍地拂視眼前人,彷彿看見了她描述的嬰兒,明快的笑意使她的面容有了曉陽下初夏芙蓉的光暈,毫無陰霾地純凈。
「剛生的小孩都是這樣的。」宗雋說,隨手輕輕觸了觸她粉色的頰。
她正說得興起,也沒注意宗雋的動作,不似平日那般躲避,聽了他的話點了點頭,說:「玉箱也這麼說……以前聽我乳娘說過,剛生的孩子越丑越好,長大了就會很漂亮,我想殊兒以後一定會很漂亮,就像玉箱一樣……」
宗雋便笑她:「別人家的孩子,你何必這麼關心。你既如此喜歡小孩,我們不妨自己生一個。」
這話令她頃刻變了色。「不!」她臉一沉,堅決地說,「我不會為你生孩子。」
這亦不是你能決定的。宗雋心想,卻未說出,漠視她漸升的怒氣,但笑不語。然目光掃過她平坦的小腹時,倒也微微有些詫異,他們已相處一年多,她卻一直未有身孕,他不認為她會有辦法避免此事發生,難道這小女子僅憑意志便可影響天意?
自此後柔福頻頻入宮,去看望玉箱和被眾人喚作殊兒的宗殊,也常忍不住把關於殊兒的大事小事在宗雋面前反覆地說:殊兒胃口很好,現在長得白白胖胖的,一點也不像瘦猴兒了;殊兒的眼睛很大,可不跟一般小孩一樣愛亂轉,看什麼東西常盯著一看就是大半天;殊兒真勇敢,今天乳娘抱他時手一滑,他就摔在了床上,大家都嚇壞了,可他一點也沒哭;他還不會笑,據說郎主說了,誰能先逗他笑就賞銀百兩,可無論人怎麼逗他都不笑……
這些事她起初是當作趣事樂事來說的,但一月月過去,當她漸漸意識到殊兒異於普通孩子之處越來越多時,她的語氣便不再這般輕鬆愉快,開始變得憂慮起來:「殊兒怎麼還不會笑呢?他已經快滿兩歲了,別的孩子這麼大時應該都會喚爹娘了呀,可他不但不會喚,連笑都不笑,也不常哭,上次乳娘喂他的粥有點燙,但他也一口口吞下去,後來我發現他嘴都被燙壞了,他居然也沒哭……」
這孩子的頭腦似乎有點問題。聽她這麼說,宗雋便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而這事也成了妃嬪宗室大臣有興趣議論的話題,玉箱懷孕初期的那次藥物變故,和後來的早產都足以影響殊兒的智力,宮內宮外的人都興緻勃勃地竊竊私語著,言笑間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神情。
玉箱自然也看出了自己兒子的異常。「這孩子像是有點傻。」某日她躺在宮室外的軟榻上,看著在乳娘懷中獃獃地凝視庭院內落花的殊兒,不無倦怠地說。
「不會的!」一旁的柔福激烈地否認,似是自己的孩子遭到了無端的污衊,「有些孩子學說話走路都會晚一些,再大一點自然就好了。」
玉箱只一笑:「傻不傻,又有什麼關係?」然後一手擱在腹部,慵然閉上了雙目。
彼時的她已再度懷孕,可見聖眷之隆。殊兒的頭腦使擔心此子影響自己利益的人小鬆了一口氣,卻不想她這麼快又將臨產,那些若隱若現滿含敵意的目光,遂又落在了玉箱及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天會七年歲末,玉箱又產下一子,眉目清秀模樣可愛更勝殊兒,被賜名為宗青,小名喚作青兒。
青兒兩三月大時身染風寒,過了好些天都不見好。唐括皇后聞說后便命人送來一碗煎好的葯,說:「這葯治小兒風寒頗有奇效。」玉箱謝過,讓青兒服下這碗葯,但此後不到一個時辰,青兒即七竅流血而亡。
青兒死後,玉箱一直緊緊摟著他,將臉貼在他的小臉上,直到感受不到一點溫度,才猛然抬頭,發出一聲凄惻悲涼的哀呼,響徹宮闕九霄,其聲久久不散。
完顏晟聞訊趕來,一聽太醫說青兒所服的葯含有劇毒,當即怒不可遏地命人將皇後傳來,質問她為何要下此毒手。
唐括皇后驚道:「臣妾賜葯給青兒完全是出於一番好意,想治好他的病,豈會下毒加害?」
完顏晟道:「太醫自葯碗余液中驗齣劇毒,難道會冤枉了你不成?」
唐括皇后急忙跪下辯道:「我若當真想加害青兒,也應找個萬全之策吧?豈有明目張胆地賜毒藥之理?」
完顏晟聽她這一說,一時語塞,也開始低頭思索。此時哭得如帶雨梨花的玉箱拭凈淚痕,幽幽開口:「皇后是六宮之首,本就可決定三千宮人生死禍福,即便公然賜死一兩個妃嬪和她們的孩子,也算不得什麼,何況玉箱身為宋俘虜之女,命如草芥……只是玉箱自覺入宮以來一直謹言慎行,侍奉皇後向來很盡心,未曾有半點失禮犯上之處。若是我犯錯而不自知,皇后儘管處治我一人便是,何苦拿我的孩兒出氣……」
說到這裡又以袖掩面,泣不成聲,柔軟的身軀斜斜倚過去,哭倒在完顏晟懷裡。完顏晟忙摟著,掠著她散落兩鬢的髮絲連聲勸慰。看得唐括皇后氣不打一處來,索性站起衝過去劈頭扇了玉箱一耳光,怒道:「賤人,休在此煽風點火挑撥離間!我與郎主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完顏晟怒極,揚腿一腳把皇后踹倒在地:「在朕面前都如此猖狂,可見平日一定囂張慣了,公然下毒加害朕的皇子也不足為奇。」
皇后搖頭含淚說:「她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真被這狐狸精迷住了心智,看不出她想陷害我?」
「唉……」玉箱忽地長嘆一聲,在完顏晟注視下,以婀娜步態走到皇後面前,盯著她,道,「皇后,你敢發誓么?在郎主面前,指著你自己兒子的性命、你與郎主多年的夫妻情義,和你唐括氏的世代尊榮發誓,說你從未起過害我孩兒之心,不曾讓人在碗中下藥?」
8.春寒
唐括皇后一聽即怔住了。玉箱要她指著發誓的,均是她珍視逾生命的東西。兒子的性命,與郎主多年的夫妻情義自不消說,而作為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子,維持延續本族的世代尊榮是她一生最重要的職責。
唐括氏的興起要歸功於景祖昭肅皇後唐括多保真。多保真聰敏過人,豪爽大度有見識,自十五歲嫁給景祖烏古乃后,便與其出生入死,患難與共,同創大業。烏古乃五十四歲病逝,多保真遂輔佐次子劾里缽維護部落統治並擴大勢力,劾里缽兄弟凡用兵,必先稟於母親而後行,後來太祖完顏旻能統一女真建立金國,也是因祖母協助祖父父親先為其打下了堅實基礎。在多保真的安排下,劾里缽的長子完顏烏雅束、次子完顏旻和四子完顏晟皆娶唐括氏的女子為妻,此後唐括氏便成了最為顯貴的后族,宗室皇子納妃與公主下嫁均願優先選擇唐括氏族人,而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也以自己出身為榮,處處維護自己家族利益,絕不願做絲毫有損族人尊榮之事。
故聞者皆知此誓之重,紛紛緊盯唐括皇后,凝神看她如何反應。
待了許久也不見皇后開口發誓,完顏晟便冷笑:「果然是你。」
唐括皇后不再否認,舉目直視玉箱,道:「趙玉箱,我低估了你。」言罷自己站起,整理好衣裙簪飾,然後面朝完顏晟微微仰首:「請郎主降罪。」
完顏晟側目道:「失德妒婦,豈能母儀天下!你去外羅院住上一陣罷,好好靜心思過。」
外羅院是失寵妃嬪所居之處。皇後行禮接旨,臨去回眸再瞥玉箱,見玉箱俏立於郎主身後,適才煙視媚行的神態斂去,端然目送她,兩剪秋水波瀾不興冷靜異常。
完顏晟並未正式下詔廢后。廢后本就非同小可,何況唐括后族勢力不可忽視,幾位皇子又力保皇后,因此完顏晟對外只說讓皇后閉門思過,但不再讓皇後主管後宮事務,倒分了多半給玉箱接掌。玉箱權傾後宮,引起朝臣驚惶不滿,屢屢進諫於完顏晟,可完顏晟見玉箱行事穩重謹慎,並不驕矜自恃,也就不以為意,毫不理睬非議之聲。
青兒夭折之時柔福亦在宮中,當晚回來后神色有異,一直閉門不出。次日,宗雋聽聞此事後也沒多在意,只道柔福喜愛青兒,所以尤為悲傷,不料柔福一連數日憂戚之色不減,最後竟鬱郁成病。
某夜瑞哥極為慌張地跑來告訴宗雋:「小夫人周身發熱,流著淚不住說胡話。」
宗雋一躍而起過去看她。只見她燒得滿面緋紅,兩行清淚自闔著的目中涓涓流下,雙唇輕顫,含糊不清地喃喃囈語。
宗雋摸著她的額,喚了聲:「瑗瑗。」
「啊,九哥……」她當即有了反應,像是想儘力睜開眼,卻怎麼也睜不開,只得緩緩伸出一手探向上方:「是你么,九哥?」
宗雋握住她的手,無言。
「九哥,我殺了人……我殺了青兒……我抱著他,一口口地喂他葯,他不停地轉頭躲避,還哭,我以為他是嫌葯苦,還繼續喂他,我不知道葯里有毒……他開始吐……起初是葯,後來就是一口口的血……我看見血從他的鼻子眼睛和嘴裡流出來,紅的,黑的……他的臉漸漸變紫……」
她斷續的敘述重現了她當日的驚懼,宗雋擁她入懷,她一時不辨時空,意識模糊地偎著身邊人嚶嚶地哭:「九哥,我想回家……我幾時可回家?」
春寒料峭的夜,她滾燙的臉龐依在他胸前,流出的淚打濕了衣襟,瞬間冰涼。宗雋摟著她,一動不動,直到她安靜下來,終於疲憊地睡去。他在她醒來之前離開,遺她一個固守的夢境。
兩日後,玉箱讓自己的侍女曲韻兒來請柔福入宮。柔福半卧在病榻上,對曲韻兒說婉拒的話,宗雋察覺到她注視那侍女的眼神含著隱約的不安,垂目轉側間,眉宇有了更深一重的陰影。
宗雋便知她的驚懼或許不盡源自使青兒誤服毒藥一事,想她必不願道出實情,他亦不問。待她病勢好轉,便備好車馬抱她上車。
「去哪裡?」她詫異地問。
他簡單地答:「踏青。」
9.花事
一行即數天,他不曾告訴她這踏青是遠遊,而她似也不再關心何處是盡頭,蜷縮在一張白色狐裘之下,連臉也遮住,只露出澄澈的眼睛和清婉流溢的烏髮,異樣地安寧,一任馬車碾著艷艷霞光漉漉月色越過一重重山陌麓林。
某日,馬車停在了一山丘上,宗雋扶柔福下車,她極目一眺,先略有些訝異,隨即便微微笑了。
天色碧藍,日色如金,丘下阡陌縱橫,中植千株桃樹,桃花不負春光怡然而開,樹樹芳菲凝霞敷錦,其紅之純不遜美人面,遠遠望去,似粉色輕霧籠於陌間。
那桃花影里有一蒔花人,手持花剪,背對著他們,且行且止,不時擇枝而修。他身形秀逸,不類粗獷健朗的金人,尋常的金式窄袖圓領衣衫被他隨意穿著,竟有了宋人長袍廣袖的風致。
「唉,這些桃樹不可再修剪了!」有一老者高呼著奔向他,「冬剪已過,摘心扭梢期又尚未到,切勿隨意修剪。」
蒔花人聞聲回首,清雋容顏上的淡雅笑意於空中拂過,如一剪清風牽動湖水鏡面,日光晃了晃,是金色的漣漪。
「剪雖剪了,但這些花枝還不夠參橫妙麗,應再稍加修整,令枝枝有雲罨風斜之姿才好。」他淺笑著說。
老者嘆道:「這是果樹,又非昔日宮中種來觀賞的桃花,照三官人這般剪法,今年哪還能結出多少果子!」
蒔花人倒也不爭,略一頷首:「嗯,是我錯,今後不再多剪了。」話音剛落,忽然一蹙眉,左手拳曲抵於唇下,輕輕咳了咳。
老者忙關切地說:「三官人有恙在身,就不必勞累了,果園的事我來打理即可。」
他仍笑著一擺手:「小小頑疾,不礙事……」
兩人正說著,卻聞一陣馬蹄聲響,便側首望去,但見一行金人策馬揚鞭踏起一路煙塵朝他們直馳而來。
為首之人年約四五十,身穿貂飾衽袍,腰配金刀,應是頗有身份的將領,一見蒔花人便怒目而視,握著馬鞭向他一指,問:「你就是趙楷?」
蒔花人打量他一下,微笑:「是。」
那金人手腕一抖,馬鞭頓時如靈蛇般舞向空中,趙楷下意識地側首舉袖一擋,只聽「啪」地一聲,馬鞭便熱辣辣地落在他臉龐手臂之上,衣袖應聲而裂,一道血痕綻開在他左頰耳邊。
「好個南蠻子,」金人頭上青筋凸現,貌甚兇狠,「竟敢勾引我的女兒!」
山丘上的柔福看得失色,急問宗雋:「那金人是誰?這裡是……韓州?」
宗雋點點頭:「那人是韓州守臣阿離速。」
趙楷以袖拭去臉上滲出的血珠,淡視這咄咄逼人的金將,笑容不改:「佳人投我以木桃,故我報之以瓊瑤,何罪之有?」
這話阿離速聽不懂,卻也懶得細究,怒道:「休要狡辯,今日若不把你活活打死難解我心頭之恨!」言罷揚手又是一鞭。
柔福大驚,拉著宗雋道:「你快去命他住手,不許他傷我楷哥哥。」
宗雋倒頗平靜,朝右一望,道:「有人來了。」
柔福順他目光看過去,見右路道上有一少女馭著一棗紅小馬飛馳著趕來,紅衣衣袂翻飛,額上束髮的髮帶上鑲著紅色寶石,整個人似一簇燃燒著的火焰隨風飄至眼前。
「不許傷他!」她一路高呼著馳至阿離速與趙楷跟前,當即揚身下馬,想也不想便撲向趙楷,摟著他脖子,以自己身體生生為他擋住了阿離速再度揮下的一鞭。
一記馬鞭打裂她背上幾層衣衫,露出的肌膚上受傷的痕迹令阿離速愣了愣,然後在馬背上坐直,厲聲斥道:「朵寧哥,閃開!」
趙楷輕嘆一聲,輕撫著她的背道:「疼么?別管我,快回家去吧。」
而朵寧哥摟著趙楷仍不放手,只恨恨地轉首,透過垂下的幾縷髮辮斜斜地瞥了瞥阿離速,潔白的貝齒一咬粉色的唇:「你若要傷他,就先把我打死好了!」
阿離速一顧左右,命道:「把她拉開。」
朵寧哥立即轉身怒掃欺來的阿離速侍從:「誰敢過來?」
那些侍從遂止步不前,阿離速見狀喝道:「他們不敢,我敢!」又舞著馬鞭朝他們揮下。
豈料這次朵寧哥不再甘願挨打,在他鞭子落下時舉手一抓,便抓住馬鞭一端,奮力一扯,竟把馬鞭自阿離速手中奪了過來,再拋在地上蹬著鹿皮小靴猛踩了幾下,然後轉視阿離速,一仰下頜:「阿離速,我喜歡楷,我要嫁他,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我自己的女兒我管不著?」阿離速氣得渾身發顫,「好,你既不把我當爹,我以後也只當沒你這女兒了!」
朵寧哥瞪著他,一雙杏眼熠熠生輝,滿不在乎地說:「那就這麼說定了,我不做你女兒,以後我們的事你也不要再管。」
阿離速卻冷笑,徐徐拔出腰間佩刀:「你既不是我女兒,我便不須有所顧慮,既看不順眼,不如一刀殺個乾淨……」
朵寧哥一驚,揚眉上前欲說什麼,卻被趙楷拉住。他移步向前,將她擋在身後,對阿離速說:「此事令嬡無錯,楷願承擔一切罪責,請大人勿傷及她。」
阿離速冷道:「你自然逃不了,這樣的女兒我也不想要。」
他舉起佩刀,眼見著便要砍下,此時宗雋才出聲,在丘上高喝道:「阿離速,住手。」
阿離速聞聲一看,見了宗雋很是意外,那刀一時便沒再揮下。
宗雋迅速走來,對那氣急攻心的父親淡然說了些勸解的話,阿離速未必在聽,眼神仍鎖定在那叛逆的女兒身上,而朵寧哥恍若未覺,依著趙楷站立,悄然牽著他的手,眉間激越神色不知何時隱去,間或抬頭凝視趙楷,眼波溫柔,頭上天際,一捲雲朵輕悠飄過。
阿離速目中戾氣漸漸消散,不覺竟紅了紅,在聽到宗雋說「看在我面上,今日之事不妨就此作罷」之後,他頹然一嘆,對女兒說,「罷,罷,你日後就跟他過吧,只不要後悔。」隨即不再多說,連宗雋也不理,掉轉馬頭,帶著隨從,依舊疾馳離去。
「我永不後悔。」朵寧哥目送父親遠去,亦含淚光,說完這句話,卻淺淺一笑。
春風再起,趙楷不由又輕咳數聲,朵寧哥忙撫著他的背問:「病還沒好?」
趙楷不答,朝她溫和地笑:「你不後悔,我卻後悔了。你為我如此犧牲,他日我若一死,遺下你一人,又該如何是好?」
「你怎會死?」朵寧哥作勢一拍他,「我沒答應,你敢死么?」
趙楷搖頭道:「生死由命,豈是你我可以決定的。我處境不堪,日後死時只怕連葬身的棺木都沒有,你此後半生,豈能不受我所累?現在想來,當真對不住你。」
朵寧哥低首想了想,握起他雙手,忽然又一笑:「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你若死了,沒有棺木,我就用馬槽葬你,然後……然後把你的孩子撫養成人……」
這話倒令趙楷一怔:「你……」
朵寧哥一撫小腹,臉泛紅暈,卻甚喜悅。
趙楷瞭然,一時感慨,反握住她的手,亦微笑,卻無言。
「楷哥哥。」此時柔福才緩緩走近,輕聲喚他。
趙楷見是她,笑容頓時明亮起來,很驚喜:「瑗瑗,是你。你怎麼來了?」
柔福便頗羞赧,一瞥宗雋,垂首說:「是他帶我來的。」
一覽二人情形,趙楷不難猜到此間之事,略朝宗雋點點頭,然後牽柔福近身,問:「他待你好么?」
這問題難住了柔福,她遲疑地眨眨眼,像是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終於輕輕一頷首。
趙楷才稍顯釋然地笑笑。
朵寧哥見他們態度甚親密,便有些疑惑,看柔福的目光也暗蘊戒備之意,忍不住問趙楷:「她是誰?」
趙楷告訴她:「她是我的妹妹瑗瑗。」
朵寧哥疑慮頓消,亦欣喜地朝柔福示意。
「這金國姑娘對你很好呢。」柔福含笑對哥哥說。
趙楷啟步引柔福步入桃花林中,徐徐解釋道:「起初我好好地在這裡種樹,不知為何她總看我不順眼,每日對我非打即罵,我不免有些惱怒,便存心逗她……」
柔福不禁莞爾:「怪不得她現在會對你這般死心塌地……你呢?你亦弄假成真了?」
趙楷未答此問,擺手一顧周圍桃花,說:「當日我離京時曾答應歸來給你畫幅櫻花圖,可惜如今是畫不成了,好在種了這一片桃林,花開時節,也似一幅秀麗畫卷。今日此景,可算還你一諾?」
一朵桃花因風而墜,與桃枝疏影一起飄落在趙楷肩上。柔福以指拈起那脆弱單薄的五瓣粉色花,目光有些飄忽:「昔日櫻花,今日桃花,豈能相若?」
「艮岳櫻花格外夭穠,那粉色爛漫,無邊無際,也經得起揮霍,開到盛處,任他落英如雨繽紛,枝上仍是芳菲千繁,恰似當年盛世繁華。與其相較,這漠漠平林中的嶙峋桃枝便冷清了許多,襯著變遷世事,更顯得人與花皆蕭索。是不是?」趙楷問她,而又輕輕擺首,「花開滿樹紅,花落萬枝空。說到底,此花與彼花,又有什麼不一樣?」
柔福詫異地看他:「楷哥哥如今說話似個老和尚,看破紅塵了?」
趙楷一笑:「窮極無聊時,倒想通了許多事。」
繼續於桃林中漫步,詢問彼此近況,聊及父親、兄弟、姐妹,甚至嬰茀。「嬰茀現在在何處?」趙楷問。
柔福搖頭:「我也不知道。但當初她已隨你派來的人出宮,我北上途中亦未見她,想來應該是逃過此劫了。」
「那你呢?」趙楷一嘆,「你為何沒能逃出?」
「我?」柔福垂眸道,「那時皇后已將蘭萱嫂嫂接入宮中,我想等第二天去找她和金兒、串珠一起走……」
「所以,你失去了脫身的機會。」趙楷憐惜地摟摟她的肩,說,「我與爹爹憐你幼年喪母,所以一直對你百般呵護,不想你長大后,卻活得比別人辛苦。」
柔福在他的凝視下澀澀地笑了笑,避過針對自己的話題,問:「往日熟識的人都被你問遍了,卻為何獨不問蘭萱嫂嫂。」
仿若一滴雨跌入水面,漾起幾層波圈,趙楷眸光有了些微變化,他轉首看向別處,沉默無語。
「你知道她的事?」柔福問。
他搖搖頭,神色黯然。
柔福再問:「那是不想知道,還是已經猜到?」
又待了片刻,他才淡淡回首,看著她微笑,而目底已浮起悲傷:「好,告訴我,她怎樣。」
於是她告訴他蘭萱為守貞墜井的事,他平靜地聽著,絲毫不覺得驚異,像是聽她說的只是件早已心知的舊事。等她說完,他勉力淺笑:「她是蘭萱,不這樣,又能如何?」
然而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令他幾乎無力站立,一手猛撐在身邊桃樹上,晃動了枝椏,亂紅飛花中,一口鮮血激涌而出。
柔福忙雙手扶他,垂淚問:「楷哥哥怎麼了?早知如此,我便不提此事。」
「楷!」遠處一直在注視著他們的朵寧哥見狀亦驚叫一聲,急急地朝他們奔來。
「即便嘔盡一身鮮血,也還不清臨別時她為我流的兩滴淚。」趙楷說,自己的淚亦隨之而落,「她是我看不破的那處紅塵。」
漸漸泣不成聲,他開始動容地哭。這異常的情緒亦驚動了冷眼旁觀的宗雋,他走近,以漠然的神態看著這南朝皇子,心中不是不訝異。只窺他一眼,便知他是個端雅入骨的人,無論身處何境都會精心維持自己無垢容止,不會允許自己在人前失態,想必連含怒之時,一舉手一拂袖都依然溫雅無匹,而現在,他在毫不掩飾地慟哭,像個孩子般傷心。
朵寧哥手足無措地勸慰他,卻全無成效,最後抬首一掃柔福,蜜糖色的臉龐被怒氣染得通紅:「你跟他說什麼了?」
柔福拭了拭淚,兩眸空濛:「我如今才知,蘭萱嫂嫂對你何等重要,可你當初為何……」
「她的一生纖塵不染,又生就一雙清澈明凈的眼睛,把我看得太清楚。我,大抵是讓她失望的吧。」良久,趙楷才略平靜些,而一重凄郁仍深鎖在眉間,「我對她,越在乎,越害怕,便越疏離。這些我是過後才想清楚,而一切已不可重來。」
「你們在說什麼?」他們說的是漢話,朵寧哥聽不懂,終於忍不住插言問。
柔福看著這個剛才對她劍拔弩張的女真姑娘,掩淚朝她友好地笑笑,再對趙楷道:「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趙楷輕輕嘆息,溫和地凝視她:「你呢?不要再讓我們的錯失累及你,背負你不該承受的東西。你本無辜,要學會善待自己。」
柔福瞥了瞥宗雋,面對兄長,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呆立半晌,結果也唯一嘆。
朵寧哥見他們自顧自地聊著,仍不理自己,便著了急,拉著趙楷衣袖再問:「楷,你們在說什麼?提到我了么?」
楷便對她微笑:「我跟妹妹說,你是個好姑娘,還會跟我學背詩……前些天教你的那首會背了么?」
「會!」朵寧哥欣喜地答,隨即開始用生澀的漢語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低頭望明月,舉頭思故鄉!」
其餘三人一聽「低頭望明月,舉頭思故鄉」,不由都是一笑,朵寧哥看見,便困惑地問趙楷,「我背錯了么?」
趙楷卻搖頭:「不,你背得很好……舉頭思故鄉,舉頭思故鄉……」低吟這此句,他微微仰首,望著遼遠碧空,天上雲影融入他雙目,悄然化作了一層水霧。
「該走了。」宗雋此時開口,對柔福說。
柔福一驚:「現在就走?去哪裡?」
「回京。」宗雋說,「你父親和其餘宋宗室在五裡外的地方插秧,但我不認為你有必要見他們。」
柔福不解問:「為何不讓我見父親?」
宗雋答說:「又不真是回娘家,未必每個親人都要見吧?見了又如何?免不了又是一番哭泣。何況晉康郡王與你父親形影不離,你準備如何跟他談起玉箱?」
「玉箱……」柔福像是心忽然抽搐了一下,臉上頓時現出一抹苦楚神情,咬著唇,不自覺地退後一步。
宗雋一牽她手,她亦木然隨他走。趙楷追上兩步,叫住他們,然後朝宗雋一揖,懇切地對他說:「請君務必善待瑗瑗。」
宗雋不置可否地笑笑,拉著柔福繼續走。趙楷站定目送他們,和風飲下一聲長嘆。
朵寧哥挨近他,挽著他的臂,輕聲說:「上次的詩我會背了,再教我一首好么?」
趙楷轉首,目光再次撫過重重桃花,唇邊又呈出了那抹憂傷笑意。
「好……」他頷首應承,於剪剪清風中闔目輕吟,「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常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10.天命
再次看望母親之時,在慶元宮前,宗雋遇見正款款走出的玉箱。
移步如閑雲,衣袂輕揚,這女子一舉一動皆從容,見了宗雋,薄施一笑似浮光。
宗雋亦施禮,低首間目光一掠她左右,便窺破她鎮靜表情下的不安,猜知她來見紇石烈氏的目的。
兩列的侍從,手中均托有價值不菲之物。人蔘、鹿茸、紫貂皮,南朝的古玩和珠寶,每件皆極品,數量不少,非紇石烈氏宮中物,顯然是玉箱帶來的,然一絲不亂地盛在托盤中,上覆的輕紗幽幽飄垂,像是根本沒被動過,亦證明了紇石烈氏對這批禮品的拒絕。
在大金後宮攬盡風華的玉箱,除了郎主的寵愛,其實一無所有。春日的雪花敵不過漸暖的天氣,消融是隨時可能經受的命運,她眼下的地位,便如此脆弱縹緲。
皇后失勢,並不意味著她這宋俘之女有被立為後的機會,而她如今的受寵引起了大金宗室權臣的惶恐,保住現在的皇后或設法讓完顏晟另立女真名門淑媛為後,是他們積極策劃著的事。
宗幹建議完顏晟立新后,並已為他挑選了數位候選女子,均為裴滿及徒單氏女,宗幹的母親與正室便分別出自這兩大家族。
宗幹的行為激怒了唐括皇后的長子宗磐,他一面與宗幹明爭暗鬥,一面與手下謀士黨羽商議,尋求讓皇后獲郎主諒解、重掌後宮的辦法。
后族唐括氏的人首要考慮的自是怎樣維護本族利益,皇后的長兄支持宗磐營救皇后,但卻也不敢將希望僅寄於此,他在自己女兒中選了數位有才色者,若皇后無法步出冷宮,便準備送女兒入宮。
無論如何,即便完顏晟果真廢后,再立的皇后也許會是裴滿氏、徒單氏,或另一個唐括氏,而不可能是玉箱這個趙氏宗室女。
縱然長袖善舞,她始終孤立無援。新后一立,她會瞬間迴轉至一個普通妃嬪的狀態,這必是她最不願見到的。她需要一些可以助她的力量,與她一起阻止此事發生,而曾經有恩於她的紇石烈氏是完顏晟敬重的皇嫂,也是她現下唯一可以接近的貴人。
但紇石烈氏不會接受她的拉攏,這點宗雋很清楚。母親一生從未跟後宮哪位妃嬪有過密往來,待每人都友好而客氣,永遠保持著冷靜恰當的距離。她在玉箱蒙難時曾向她伸出援手,然而其後並不因此多接近她,婉言謝絕她此時的賄賂是理所當然的事。
見宗雋看著一乾禮品,玉箱徐徐解釋:「我見紇石烈皇後生活極為簡樸,日常用度全不似皇后應有的,想來是宮中管事一向疏忽了,所以今日挑選了一些補品玩物奉上,親自送來,也是應有的禮數。可惜紇石烈皇后似乎不喜歡。八太子可否告訴我你母親平日都喜歡什麼,以免玉箱下次還如此冒冒失失地行事,惹她老人家不高興。」
宗雋微笑說:「夫人誤會了。我母親不是不喜,只是一向簡樸慣了,不愛珍寶玩物,身體也還健朗,不需這麼多補品,所以才請夫人帶回,但夫人好意,我母親必是心領的。」
玉箱亦淺淺一笑:「知母莫若子,八太子說的話與適才紇石烈皇后所說的不差分毫。」
宗雋道:「為人子者,自應了解母親的性情習慣。」
玉箱微微頷首,又道:「聽說八太子去韓州了?」
宗雋答說:「是,帶瑗瑗去踏青。」
「還是八太子有心。」玉箱含笑道,然後一顧兩側侍從,吩咐身邊一侍女:「鴿子,你先帶他們回去。」
那侍女名叫秦鴿子,與曲韻兒一樣,是當初從洗衣院中選出來服侍玉箱的南朝宮人。此刻鞠身應承,帶著侍從先行離去,玉箱僅留曲韻兒相伴。
玉箱再看宗雋,問:「八太子能否隨我去后苑一敘,跟我談談一路春日美景?」
明白她想知的非僅春景而已,宗雋卻也未拒絕,坦然隨她去后苑。
坐定在亭中,玉箱隨意問了幾句宗雋此行沿途風物,忽話題一轉,道:「此去韓州,路途不近,想必八太子另有公務在身,卻還能分心欣賞春景,當真洒脫之極。」
「公務?」宗雋搖頭笑道,「此行確是帶瑗瑗踏青,因她思鄉心切,順便讓她見了見她三哥。我這等無才之人不堪郎主重用,哪有許多公務可行!」
玉箱悠悠目光拂過他臉:「八太子過謙了。八太子文才過人,精通漢學,這我素有耳聞,最近更聽說你武功也不俗。天輔七年五月,你隨先帝及二太子大破遼軍,生擒遼主皇子秦王、許王及公主奧野,那時你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此事已在國中傳為佳話。」
「哪裡,」聽她提起自己昔日輝煌戰績,宗雋不露半點喜悅之色,「當日那戰功在父皇與二哥,我之所為微不足道。」
玉箱也沒繼續恭維下去,抬首看看苑中枝上新綠,轉而問他:「那遼國公主奧野也是個美人吧?八太子可納了她?」
宗雋一笑答道:「是很美,但我無福消受。我把她獻給父皇了。」
「獻給了先帝?」玉箱詫異道,「可我在宮中未曾見過她。」
「現在自然見不到了。」宗雋說:「父皇駕崩后,郎主將她賜死殉葬。」
玉箱暫未說話,但雙眸一漾如微瀾,可見心中亦有一凜。須臾,她輕輕嘆道:「亡國之女,半生殘命不由己,倒也不足為奇。」
宗雋延續著那點笑意,略低了低聲音,卻足以使她聽清楚:「夫人何必如此感傷。你身負天命,貴不可言,豈是其他亡國之女可以相比的。」
「身負天命?」玉箱沉吟著迎視他雙目,再問,「此話怎講?」
宗雋保持著閑坐的姿態,不曾轉側,而眼角餘光已悄無痕迹地掃過周際。除了低垂雙目默然立於玉箱身後的曲韻兒,此刻后苑中再無駐足停留的人,偶爾有人經過,也都行色匆匆,能聽到他們說話的,唯枝頭飛鳥而已。
於是了無顧慮,他說:「夫人不是有枚天賜玉印么?由此可知,夫人母儀天下是命中注定事。」
「玉印……」聽宗雋提及此物,玉箱並不顯意外,只搖搖頭,「那只是枚嬪妃的印章,如今我已是郎主之妃,確應了當日拾印之兆,但母儀天下豈是我這南朝臣女能奢望的?八太子這般說,玉箱實在惶恐。」
那傳說中的玉印存在與否尚不可知,宗雋一向是不信關於玉箱的詭異流言的,適才那一說,一半意在試探,而今見她神態如此坦然,倒越發好奇了,難道她真有這麼一枚印章?
不動聲色地,他繼續剛才的話題:「夫人不必有所顧忌。既然玉印上刻的是『金后之璽』,說明天意便是如此,郎主遲早會立夫人為後。」
玉箱雙目微瞠,問:「我那印章上刻的是『金妃之印』,八太子從哪裡聽說是『金后之璽』?」
「從哪裡聽來的,我倒忘了,但聽說的便是如此,一定不會錯。」宗雋語氣斬釘截鐵,倒似那玉印是自己的一般:「夫人不妨取玉印出來一觀,看宗雋有無說錯。」
玉箱笑道:「自己隨身帶著的東西,上面寫的什麼我還會記錯么?」一壁說著一壁解下腰帶上系著的一個繡花絲囊,果然從中取出一枚玉印,自己先看了看,再遞給宗雋:「看,我沒說錯吧?」
宗雋接過,見那枚玉印是由和闐玉雕成,通體瑩白溫潤,其上為螭虎鈕,四側刻雲紋。螭虎頭似虎,身形如獅,為螭與虎的複合體。螭為陰代表地,虎為陽代表天,螭虎神獸意指天地合,陰陽接,象徵皇權與吉祥。自秦漢以來,唯帝后之璽才可用螭虎鈕,普通嬪妃的玉印一般用鳧鈕,而玉箱這枚玉印用了螭虎鈕,但印面陰刻的卻是篆體「金妃之印」四字。
果然好雕工。宗雋心下暗贊。形狀古樸似秦漢古物,足以亂真,難為她身在金國居然還能找到有這等手藝的南朝玉匠為她制這枚印章。在印面謙遜地刻「金妃之印」字樣,卻用了尋常金人不懂其含義的螭虎鈕,假託「天賜玉印」的說法,將來爭后位時又可成秉承天意的理由。這女子早有預謀,心機當真頗深。
抬目看看玉箱,見她正凝神觀察自己的表情,便在心底那絲冷笑浮上唇際之前給它略加了點溫度,宗雋注視著那滿懷戒備的女子,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十分誠懇:「是我沒說錯,果然是『金后之璽』。」
玉箱便微笑,道:「奇了,別人看見的都是金妃之印,為何八太子偏偏會看成金后之璽?」
宗雋將玉印遞還給她:「這玉印既是天賜,必與凡品不同,蘊有靈氣,此中真意未必人人皆能看出。」
玉箱手指輕撫印面刻字,含笑看宗雋:「八太子確是有心人,只是玉箱命薄福淺,但求能與殊兒平安度日就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宗雋笑道:「夫人龍睛鳳額,地角天顏,這等命相天下罕有,將來富貴不可限量,也不是夫人能推卻的。」
玉箱奇道:「咦,八太子連看相也精通么?」
宗雋道:「不過略知一二。是夫人命相矜貴,讓人一看便知。」
玉箱淺笑不語,須臾,忽嘆了嘆氣:「紇石烈皇后真是好福氣,有八太子這樣文武雙全才智過人的兒子,可惜我那殊兒先天不足,甚為愚笨……日後八太子若有空,不妨對他多加教導,玉箱感激不盡。」
宗雋一頷首:「夫人客氣了。我與殊兒是兄弟,相助是應該的,『教導』二字不敢當。」
「如此,玉箱先謝過八太子了。」欠欠身,說完此話,玉箱緩緩理好膝上雙袖,坐直,微微向後仰,看宗雋的眼神帶了一絲嫵媚,如她平日看完顏晟時一般。
宗雋正是等她這麼說,此刻聽見了,貌甚平靜,與她相視,心照不宣地笑。
「夫人,該回去讓小皇子服藥了。」此時曲韻兒悄聲提醒。
玉箱便起身,向宗雋告辭,走了幾步,忽又回首,似瞬時想起了什麼,對宗雋微笑道:「先帝之子各有所長:二太子四太子戰功赫赫,八太子精通漢學智謀過人,大太子除了治國有方外,還精於醫術,可惜我幾次三番請他給殊兒治病,他總謙辭推卻,殊兒只得繼續吃著太醫開的不溫不火的葯,也不見變聰明一點……」
這下宗雋倒大為訝異了:「大哥精於醫術?我怎麼一向不知?」
玉箱亦睜大雙目,像是吃了一驚:「八太子不知道?大太子常跟太醫們來往,切磋醫術,據說哪位將領領軍途中受傷患病,都是由他先了解病情后再遣合適的太醫前去為他們治療的……」
宗幹?宗雋怔了怔,一抹疑雲無法遏止地飄過心間:「那麼,我二哥病時,也是大哥派太醫去給他治病的?」
玉箱點點頭說:「我聽郎主說過,是這樣……怎奈那次的太醫發揮失常,連小小的寒疾都治不好……也許是二太子位高權重,太醫面對如此貴人唯恐誤診,戰戰兢兢地治,反而弄巧成拙……」
「位高權重……」宗雋低聲重複這詞,不覺淺淺苦笑,「位高權重……」
玉箱瞥他一眼,微笑說:「二太子薨逝已久,八太子如今念及仍惻然,當真兄弟情深。」言罷輕款轉身,帶著曲韻兒徐徐離去。此時有風乍起,吹落她簪在發上的一朵早開的薔薇,那花隨風飄至宗雋足下,他俯身拾起,恰逢她回首,他便將花引至鼻端嗅了嗅,再朝她微笑欠身。她右邊唇角一挑,一半笑意風情萬種,在他目送下穿過花園,她分花拂柳而去。
11.藥引
若玉箱所言是真,宗幹刻意隱瞞他與太醫們來往之事,並稱為宗望治病的太醫是宗磐請郎主派遣的便顯得別有用心,殊為可疑。
宗幹為人穩重,身居高位卻不飛揚跋扈,與宗雋一向相處親睦,宗望死後又是他幫助料理後事,對宗望家人頗為照顧,因此宗雋從不曾懷疑過他跟二哥的死有關。如今聽玉箱這麼說才漸漸想起,宗幹身為國論勃極烈,是輔政大臣,而宗望當時掌管燕京樞密院,與宗翰一起控制大金軍權,領軍在外時常自作主張,未必總聽朝廷號令,回朝議事時往往與文臣意見相左,完顏晟礙於他戰功與權力,決策不得不傾向於他。在郎主面前尚且不存多少顧忌,想必宗望也不會將宗幹放在眼裡,且不說政治上的分歧,就是平日私下相處,言辭舉止間得罪了宗幹也未可知。而以宗幹的性情,即便對宗望懷恨在心也必不會流露,暗施毒手並嫁禍於宗磐倒是很有可能的事。
從皇位繼承順序來看,他是先帝庶長子,若嫡子嫡孫們均早薨,他不是沒有繼位的希望。當然,以他一向求穩的行事習慣來看,他不會讓自己身處險境成為眾矢之的,現在他已請求郎主將完顏亶交予自己照顧,一手安排這小皇孫的生活與教育問題,如此一來,若完顏亶日後即位,宗幹必將藉助他得到想要的權力。
再回想宗幹言笑晏晏的神情和每次見自己時必行的親切抱見禮,宗雋不免有些不寒而慄。入慶元宮見了母親,便將這點疑惑說出來,問母親是否知道為在外大將出診治病的太醫是由宗幹派遣。
紇石烈氏看看他,問:「是趙妃跟你說的?聽說剛才她請你去后苑敘話。」
母親平靜的表情使宗雋覺得她對這一切早已心知,此刻聽他忽然提起,也不覺得奇怪,像是一直在等他自己來問。
宗雋點頭,說:「宗幹現在在勸郎主另立新后,趙妃這樣說有攻訐宗幹的嫌疑,但若此事不是她憑空捏造,那二哥之死,大哥便脫不了干係。」
紇石烈氏嘆嘆氣:「追究這件事對你沒好處,即便要追究,現在也不是時候。」
「怎可不追究?」宗雋手按了按佩刀,目中寒光隱約一閃,「有仇不報,非女真男兒作風。」
紇石烈氏蹙眉道:「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模樣。把殺氣都寫在臉上,你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想對付他么?你還是先管好自己吧,眼下情形,你拿什麼跟他們斗?稍有異動,便性命不保了。」
宗雋低頭一想,再一笑,神色頓時緩和:「多謝母親提醒。母親請放心,如今該怎樣做我自有分寸。」
關於宗幹的事,紇石烈氏再不肯多說,話題一轉,談及玉箱:「那趙妃……你日後離她遠些。」
宗雋問:「娘看出什麼了?」
紇石烈氏側首看他:「她很危險,你不會看不出。」
「危險?」宗雋笑問,「是人危險還是處境危險?」
紇石烈氏未正面答,只說:「如今的她,就像一個旋渦,隨時可能把接近她的人席捲入內。所以,與她接觸是極不明智的做法。」然後凝神注視宗雋,鄭重說,「何況,你不可忘記你是大金皇子,不能助這個宋女做任何有損大金的事。」
「母親言重了。」宗雋道,「她那點心思我豈會看不穿,適才只是碰巧遇見,便隨意跟她說幾句她聽得順耳的話,若她真有什麼企圖,我絕不會受她擺布。」
紇石烈氏便略笑了笑,說:「你從來便是這麼自信……她是個相當聰明的女子,只是現在處境十分不利,才有些沉不住氣……若她真能忍過現下這段,說不定真能做出什麼事來,到時,只怕你也未必會是她對手。」
此後幾日,宮中陸續有關於玉箱的傳言散播開來,說她那天賜的玉印常有吉祥瑞光閃現,有慧眼之人還能看出那上面的刻字其實不是「金妃之印」,而是「金后之璽」,想來應是她將被立為後的徵兆……傳的人多了,細節也越來越豐富細緻,瑞光的色彩亮度、何時及如何閃現,那刻字如何幻化都被描述得活靈活現。女真人原本就崇拜天地敬畏神靈,聽了傳言亦有不少人相信,一些納了宋宗室女的貴族甚至頻頻讓這些妻妾入宮,意在巴結玉箱這傳說中的新后。
但柔福一直不再入宮,就算玉箱再三命人來請她也每每借故推辭。宗雋知她因青兒之死落下了心病,亦不加以干涉,自己也未刻意與玉箱接觸。
某日,卻見玉箱的貼身侍女曲韻兒只身前來求見,未穿宮中宮裝,打扮得跟尋常市井女子無異,且未乘轎,是自己步行走來。宗雋便覺詫異,轉瞬一想,即猜到她此行目的不同尋常。
果然,見了宗雋與柔福,她要求摒退了周圍侍從才說:「趙夫人想請八太子為宗殊小皇子找一味治病的藥引。」
宗雋道:「既是夫人吩咐,宗雋自是樂意效勞。但要尋藥引為皇子治病,若直接告訴郎主,請他傳下令去,想必要比我去尋找要快捷得多,夫人又為何特意要讓姑娘這般辛勞多走這一趟呢?」
曲韻兒解釋說:「夫人是從南朝古醫書中找到這個治腦病的偏方的,因這藥引不但不好找,也甚是特殊,若讓郎主知道,恐不會答應讓夫人用來為小皇子配藥,故此夫人才命奴婢前來請八太子幫助尋找。」
宗雋遂問:「那這藥引是什麼?」
曲韻兒抬目淡定地看他一眼,答:「人腦。」
「人腦?」柔福一聽,當即蒼白了臉色,失聲驚問。
曲韻兒一頷首,重複說:「人腦。」
宗雋倒不驚奇,神色如常地微笑問她:「一定要人腦么?可否換用羊腦豬腦?」
曲韻兒聞言一愣,旋即又恢復了適才神色,順目答道:「八太子說笑了。若家畜腦髓可用,夫人只管問御膳房要就是,何必再來煩勞八太子相助尋求呢?」
身著庶民的布衣,低垂的眼睫下卻投出屬於宮廷的陰影,這玉箱器重的女子,舉止間亦帶有些她主子的風範。宗雋雙目半闔觀察著她,一時未置可否。
「她……要八太子殺人么?」柔福沉吟著問。
曲韻兒淺笑道:「八太子去尋個死囚處決后取腦即可,這並非傷天害理的事。」
柔福再問:「這死囚有沒有指定是誰?」
「沒有。」曲韻兒答,向柔福微微一欠身,問,「帝姬還有問題要問奴婢么?」
柔福默然,宗雋此時開了口:「請姑娘回稟趙夫人,既是要為小皇子治病,宗雋自會儘力尋求這藥引。姑娘兩日後來取便是。」
曲韻兒道謝,深施一禮告辭而去。她平靜地走遠,裙幅輕擺如微瀾,卻讓他想起母親提及的旋渦。
柔福扶門目送曲韻兒,漸晚的天色帶來幽涼的風,她不禁打了個寒戰。現下空氣轉瞬間便可用陰冷形容,此季的溫度從來都被日光與暗夜隔得分明。她身處北地已久,卻始終未慣及時添衣,立於風中時,那身影便顯得尤為單薄。
宗雋看在眼裡,便喚她進來,她卻搖頭,鬱郁地走開。
玉箱的目的,宗雋暫時也想不明白。人腦能治痴傻之症,這說法他並不相信,若真是為兒子治病,她直接問郎主索要又有何妨?本就殺人如麻的完顏晟又豈會覺得此事殘忍。曲韻兒便衣而來,顯然也是為掩人耳目。可她要這人腦何用,頗令人費解,難道僅僅是要他為她殺個人以證明他願意為她效勞的誠意?一切不會如此簡單,這詭異的要求下必隱藏著涉及陰謀的真相。
次日與人的一次閑聊讓他意外地窺見了此事端倪。
白天入朝議事時,聽宗幹說要為完顏亶尋一漢學先生,宗雋便隨口推薦了昭文館直學士韓昉。韓昉字公美,是燕京漢人,此時四十餘歲,年輕時於遼天慶二年科舉中考中進士頭名。金滅遼后亦入朝為官,因出使高麗有功,官至昭文館直學士,兼堂后官。其人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宗雋亦常就漢學問題請教於他,因此便建議宗幹讓他教完顏亶學漢文。宗幹見他確有學識,為人也穩重,性情耿直,非姦猾之輩,便點頭同意,並建議郎主加韓昉為諫議大夫,遷翰林侍講學士。
散朝之後,韓昉找到宗雋表示謝意,宗雋遂與他略聊了一會兒。其間聽見韓昉咳嗽了兩聲,便道:「這幾日夜涼風急,韓學士多保重。」
韓昉笑道:「不礙事。偶感風寒而已,我已自配了幾副葯,再喝兩天就沒事了。」
宗雋當即問:「韓學士還懂醫理?」
韓昉擺手道:「胡亂看過一些醫書,未敢稱懂。」
宗雋便問:「不知學士可曾見醫書中有人腦入葯一說?」
韓昉想想,搖頭:「從未見過。」頓了頓,忽又說,「但聽人說過,人腦可用於巫蠱之術中控制人思想舉止。」
宗雋睜目:「如何控制?」
韓昉道:「具體如何做就不知了。我也只是聽一位南朝的親戚提過,幾年前汴梁城中有位女巫曾取人腦和以符水作法,欲蠱惑其夫聽命於她,后被察覺,當時開封知府便將她斬首示眾。」
心底的疑問隨之有了隱約的答案,宗雋一笑,對韓昉說:「多謝。」
「八太子不必如此客氣。」韓昉亦笑著問他,「八太子為何突然想起問此事?」
「沒什麼。」宗雋輕描淡寫地回答,「我是在一部南朝書中看到取人腦之事,但取來何用書中不曾細說。我便猜人腦與熊膽虎骨一樣可入葯,因此才來請教學士。」
與韓昉又暢聊一番,回府後已是夜間,見書房有燈光,便知必是柔福在內。走進,果然見她,案上擺滿一疊疊醫書,她正蹙著兩眉一冊冊地翻看。
「不必看了,這次,她不會害自己的兒子。」宗雋坐下,對她說:「現在殊兒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保住她地位的重要條件。」
她抬頭,訝異地直視他雙眸,他便唇角上揚,對她呈出一點笑意。
「不要這樣對我笑。」她冷冷側首,看著地上燭紅搖曳的影像,「我討厭你的這種笑。」
「為什麼?」宗雋問。
「這種笑似未帶任何情緒,卻可惡地含糊,彷彿將它傾入水中,便會沉澱出幾層色彩。」
「是么?你有否發現,趙妃也會這樣對人微笑?」
「玉箱……」她輕輕嘆息,「她從小便是如此……我初次見她,是在某年父皇的天寧節上,她隨她父親晉康郡王入宮慶賀。因她只是郡王女,無任何封號,在鄭皇後向她引見各位帝姬時,我的幾位姐姐對她露出了倨傲的表情,她便走回父親身邊,牽著他的手,依然看著姐姐們,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注意到她,便朝她笑,她亦對我微笑,但當我走去拉她的手要她跟我玩時,她卻輕柔而決然地將手抽出,看著我,臉上仍帶著那淡淡的笑。後來見到我爹爹,她又是另一種態度,思維敏捷,口齒伶俐,應對如流。我爹爹見了很高興,竟逾制封她這郡王女兒為宗姬。她拜謝如儀,似乎很喜悅地笑。但一轉身,面對我的姐姐們,她笑意立即隱去,朝她們挑了挑眉,目光冷淡。後來我長大了才漸漸懂了,很多時候人露出笑容,並不僅僅是表示喜悅之情,而我,還是常常看不懂玉箱的微笑。」
「看不懂未必是壞事。」宗雋說,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許柔和:「如果你看懂了,便也會對別人這樣笑。」
她轉而凝視燭上焰火,無盡悵然。須臾,問宗雋:「你真會為她找人腦么?」
宗雋點點頭,說:「為什麼不找?她不是要用來為殊兒治病么?」
不覺間他面上又浮現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語起身,棄書而去。
次日晚曲韻兒如約而至,宗雋親手遞給她一個食盒,曲韻兒打開一看,見其中正是一泊腦髓,鮮亮細白,上面兀自帶著幾縷紅紅的血絲,顯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
12.鏡舞
一隻纖纖素手拾起果盤邊的小銀刀,另一手扶著桌上選定的蜜瓜輕輕一剖,蜜瓜旋即裂開,淡黃綠色的表皮下露出滿盈瑩亮水色的淺橘紅色果肉。玉箱有條不紊地將果肉削出,切成大小均勻的塊擱入碟中,雲紋織錦袖口下露出一隻細細的金素釧,隨著她的動作在如玉皓腕上悠悠地晃。
這日是她二十一歲生辰,郎主設宴廣請宗室大臣為她慶祝,並特意命他們將所納的趙氏宗室女也一併帶來。娥眉只是淡掃,朱唇只是漫點,未刻意多做修飾,席間盛裝女子百媚千妍,她靜靜地處於其間,仍炫目如光源,閑閑一轉眸,晨曦千縷梳過雲靄,曉天從此探破。
她身著窄交領花錦長袍,腰束紳帶,帶兩端垂於前面,長長飄下,那腰身纖細,似不盈一握,雖已連生二子,她卻還婀娜苗條若未嫁少女。殿內男子都在凝神看她,她彷彿渾然未覺,漫不經心地切完手中蜜瓜,放下銀刀,以銀匙挑起一塊切好的果肉,這才加深了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抬首,眼波微漾,將銀匙送至完顏晟嘴邊,請他品嘗。
完顏晟卻以手一擋,含笑對她說:「愛妃忘了么?太醫說朕腹瀉之症還沒完全痊癒,不可多吃瓜果。」
坐於近處的宗雋聽了此言低首舉杯,將不禁溢出的那絲微笑及時淹沒在杯內美酒中。
在此之前,完顏晟一連數日腹瀉不止,據說是吃了玉箱的貼身侍女曲韻兒按宋宮秘方調製的「冰雪白玉羹」所致。那羹色如豆腐腦,內調有冰雪,和有蜂蜜及花露,冰涼而芳香撲鼻。現下尚未入夏,可那幾日京中異常炎熱,故完顏晟一見此羹,大喜,當即飲盡,並讚不絕口。豈料不久后便腹痛不已,連瀉多日,如今看上去面色蠟黃,眼圈烏黑,整個人似虛弱蒼老了許多。
出事後曲韻兒立即當眾長跪請罪,供認說是不慎用了不潔冰雪,誤使郎主致病,玉箱大怒,命人杖責曲韻兒,並將她趕出宮,稱永不再用。而完顏晟似乎絲毫未怪罪曲韻兒的主子玉箱,仍對她十分寵愛,並興師動眾地為她慶祝生辰,使妃嬪大臣們更為憂慮,都道郎主受此女所惑非輕,照此下去,他不顧眾人非議立她為後也大有可能。
然而這遠不是結局,眼下的盛宴應是一場好戲的序幕。宗雋側首看身邊的柔福,見她正帶些疑惑地注視自己,遂對她笑笑:「看什麼?」
柔福雙睫一閃,問:「什麼事這般可笑,讓你一笑再笑?」
這麼說,他剛才那絲意味深長的微笑也沒能逃過她的眼睛,這小女子如今很是留意琢磨他的心思。宗雋便笑得更愉悅,低聲對她說:「在殿內女子中,唯有你堪與趙夫人相比,豈不可喜?」
不慣他突兀而頗顯親密的恭維,她彆扭地轉頭看別處,面無喜色,但兩頰終究紅了紅。
見完顏晟拒食蜜瓜,玉箱遂放下銀匙,娥眉一蹙,輕輕嘆息:「是臣妾疏忽了,只念著郎主喜食蜜瓜,所以……可惜,切了這許久竟都白費了……」
完顏晟哈哈笑道:「不會白費,這些蜜瓜朕親手喂愛妃吃也是一樣。」說完自取銀匙,果然親自喂玉箱吃蜜瓜。
玉箱亦未拒絕,略吃了兩口才接過銀匙,微笑道:「不敢再煩勞郎主,臣妾自己取食即可。」
完顏晟點頭同意,再一瞥殿內的教坊樂伎,樂伎會意,停奏絲竹喜樂,轉而擊樂鼓。
先是一名樂伎立於大鼓前花敲干打,擊打鼓的各個部位及鼓槌、鼓架,獨奏序曲,節奏初頗徐緩,逐漸急促起來,將至高潮處忽然鼓聲稍歇,但聽珠環叮噹聲響,自殿外湧入五個舞伎,均為身形豐腴的十七八少女。
她們面塗丹粉,頭插孔雀翠羽,上身半裸,項掛以金、銀、琉璃、車榘、瑪瑙、真珠、玫瑰合成的七寶瓔珞,累累珠玉直垂至胸前,手臂上箍有與瓔珞相配的臂環,下穿五色長裙,足踝上也戴滿懸著珠玉的足飾,每人各執兩面鏡子,高下起手,左右揮舞,鏡光閃爍,其形頗像祠廟所畫電母。
這是源自金國傳統宗教薩滿教的鏡舞。眾金人連聲歡呼叫好,那些宋宗室女子見舞伎半裸,便有些羞澀,然終敵不過好奇心,也都悄悄抬目留心去看。
舞伎現身後,數十面鼓頓時齊鳴與主鼓相和,氣勢磅礴,聲韻鏗鏘,其聲隆隆似雷雨起兮,舞伎起舞間全身飾物碰撞隱約若雨聲淅瀝,而鏡光如電,劃過殿內陰幽空氣,詭異陸離地閃動游移,引導著雷雨鼓樂的輕重緩急。在一陣激揚樂章后,主鼓最後重重一響,舞伎聚攏一旋,四名女子分列於領舞者兩側,屈膝俯首,手中雙鏡交叉相扣,而領舞者引臂揚腿狀如飛天,將鏡子高高舉起,一道電光犀利地朝主席刺去,落到一人臉上。
玉箱。
鏡舞出自薩滿教祭祀儀式,意在驅邪消災,卻絕非獻於喜宴的樂舞,而舞者以鏡光直射玉箱更是大不敬之舉。郎主見狀不慍不怒,顯然早知此事,甚至或許此事根本是由他授意。席間眾人便都凝視玉箱,看她如何反應。
自舞起之時,玉箱笑意便斂去,端然危坐冷眼看,待鏡光落到她臉上,亦未見她驚慌,只側首闔目,一抹厭惡神色一閃而過。
「這是朕特意命人為你獻的舞,有降妖除魔、驅滅鬼魅、佑護家國社稷平安之效,怎麼你不喜歡?」完顏晟笑問玉箱。
玉箱轉瞬間即恢復了常態,巧笑答:「郎主費心為臣妾點選之舞,臣妾豈會不喜歡。凡郎主所賜,臣妾莫不感恩領受。」
「是么?」完顏晟一顧身側,候著的內侍心領神會地取出一詔書雙手奉上,完顏晟接過,似笑非笑地淡視玉箱,「朕還為你準備了一份厚禮,不知你會否感恩領受。」
眾人聽說是「厚禮」,又見完顏晟亮出詔書,大多都猜這是要下旨立玉箱為後,均屏息靜氣以待宣旨。而玉箱亦起身離席,跪下準備接旨。
完顏晟卻將詔書擲至她面前,說:「你自己看吧。」
玉箱拾起詔書,展開一看,漸漸變了色:「郎主決定將昏德公與重昏侯移至五國城囚禁?」
完顏晟徐徐點頭:「聽說那一干趙室宗室對愛妃你頗有微詞,你父親還與你割袍斷義,所以朕便將昏德公與重昏侯移往更為苦寒的五國城囚禁以示懲戒,看他們日後是否還敢對你有所冒犯。這份厚禮應該頗合愛妃心意吧?」
此言遠在眾人意料之外。移宋二帝前往五國城是宗弼的建議。金將立劉豫為偽帝統治中原,而如今南朝有韓世忠、岳飛、張俊、劉光世為將,已收復不少失地,且勢將擴大,宗弼率兵與南朝作戰已頗感吃力,故連連上疏,請移二帝於遠北,以防他們與南朝互通消息,加深政治上可能的危險。但完顏晟一直未作批示,想來亦有顧及玉箱之故,而今日在趙妃生辰之際宣布移他們往五國城,且說是賜她的厚禮,雖玉箱平素未與韓州宗室有何聯繫,可這樣的決定顯然是她這趙氏女絕難接受的。完顏晟一向寵愛玉箱,此舉大大反常,除了宗雋帶著瞭然神色靜觀其變,諸人均一臉驚詫。
果然玉箱輕嘆了嘆,俯首再拜,道:「臣妾身為趙氏之女,骨肉親情,豈可罔顧?此次遷徙又將北上數百里,彼地苦寒,非昏德公重昏侯所能禁受。郎主以臣妾故,倘能庇他父子,不至凍餓,猶如臣妾身受聖恩。」
完顏晟呵呵一笑:「這話前些天你已跟朕說過多次。」
玉箱抬頭坦然視他,目光冷冽:「是,臣妾是勸過郎主多次。郎主也有父兄叔伯,何獨不容於臣妾?且臣妾記得昨晚郎主已親口允諾,說必將留他們於韓州。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何況君無戲言。」
「哦,朕允諾過?」完顏晟故作沉思狀,隨即微微冷笑,「朕想起了,朕已喝了你的冰雪白玉羹,理應對你唯命是從,你要做皇后,要朕立你的兒子為諳班勃極烈,甚至要朕的性命,朕都會俯首聽命,這等小事又豈會不答應?」
臉上血色褪去,玉箱一時無言,然而仍以從容眼色打量完顏晟,細看他的雙目他的笑,靜默須臾,才緩言道:「郎主適才說的話,臣妾不懂。」
「好,那朕就讓人細細解釋一番,讓你聽得清楚明白。」完顏晟舉臂引掌一拍,殿外當即有人聞聲走進。
那是一名侍女,穿著與尋常宮女一式的宮裝,深垂著頭,小心翼翼步履細碎地慢慢走至殿中,跪下行禮后才抬首匆匆窺了玉箱一眼,旋即又低首,不敢再看,臉已燒至通紅。
玉箱的唇漸漸挑出冰涼的弧度,看她的神色頗不屑:「鴿子,是你。」
13.巫蠱
這侍女是秦鴿子,玉箱當初從洗衣院選出的兩名貼身侍女之一。聽見玉箱的聲音她局促地略略膝行退後,似欲盡量遠離這年來朝夕相對的主子,而頭依然深垂,向郎主請安,語音輕顫。
完顏晟簡短吩咐:「說。」
秦鴿子略微躊躇,然頃刻肅靜的氣氛令她心驚,未敢久拖,終於啟口輕緩地開始說:「趙夫人自入宮以來,不曾有一日忘國破家亡之痛,每月朔望必焚香南面再拜,獨寢之時夜半常飲泣。近日知有大臣勸郎主另立新后,恐新后危及自己現下地位,便十分憂慮。再聽聞郎主有意將昏德公與重昏侯移往五國城,更是憂心如焚,且又明白郎主一向不喜她干涉朝政和提及宋俘,必不會聽她勸告將昏德公與重昏侯留在韓州,一籌莫展之下每每郁然凝思,愁眉深鎖。後來侍女曲韻兒便獻計說,可用巫蠱之術攝郎主心魄,使郎主聽命於夫人,到時郎主對夫人言聽計從,不僅可讓他善待宋俘,就連讓他立夫人為後,宗殊小皇子為諳班勃極烈也非難事。」
「巫蠱之術?」坐於一旁留心傾聽的宗幹此刻奇道,「據說南朝歷代皇帝最忌巫蠱,若有宮人私行此術必嚴懲,涉及此類事的皇后都非死即廢,趙夫人身為南朝宗室女,豈會不知其中厲害?而且她這般年輕,又不與僧道往來,怎會知道施術的方法?」
秦鴿子答說:「昔日汴京曾有位女巫以巫術控制了數人,最後欲將此術用在她丈夫身上時被其夫察覺,向官府告發了她,於是她被斬首示眾。而這女巫就是曲韻兒的表姑,她父親在送她應選入宮時買通採選的人,刻意將此事隱瞞了,所以宮中人也不知曲韻兒與這女巫的關係,是最近曲韻兒見趙夫人終日煩悶憂慮,才自己將此事說出,告訴夫人她入宮前曾目睹表姑作法,知道如何施術,稱那法術確有奇效,極力勸夫人一試。夫人起初一聽便拒絕,但曲韻兒反覆說那方法簡單易行,外人不可能看出,不妨試試,若成功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即便不成功,也無人知道此事,不會牽連夫人。夫人猶豫良久,見除此外無計可施,最後終於決定採納曲韻兒的建議。」
聽她如此說席間眾人都很好奇,紛紛追問那巫術如何施行,秦鴿子卻搖頭:「具體如何做奴婢也不知。趙夫人一向行事謹慎,平日最寵信的是曲韻兒,對奴婢其實並不特別親近,曲韻兒與夫人商議之事原本都是瞞著奴婢的,是奴婢那日見曲韻兒夜半悄悄起身去找夫人,覺得詫異,便暗中跟了去,這才得知此事。只依稀聽說最重要的是以符水加在生人腦里,調以冰雪,讓人服下。後來曲韻兒便出宮找來人腦,加冰雪蜂蜜調成『冰雪白玉羹』,外表看來便是一清涼甜品,經細細研調,想必也嘗不出腦髓味了。曲韻兒將這羹給夫人騙郎主服下,又偷偷作了法……好在郎主是真命天子,自有天佑,這種邪法亦不能損郎主分毫……」
宗幹頷首嘆道:「留這樣的賤婢在宮中當真禍害無窮。」一顧玉箱左右,不見曲韻兒,便又問秦鴿子,「那曲韻兒現在何處?非得找出嚴懲才是。」
秦鴿子微微側首再窺一眼玉箱,說:「郎主喝了那羹就開始腹瀉,趙夫人見勢不妙便故作憤怒狀,杖責曲韻兒,將她趕出了宮。奴婢猜,她大概是怕郎主起疑,所以先讓曲韻兒出宮,也是為保全曲韻兒的性命。」
「這賤婢朕自不會輕饒。」完顏晟冷冷介面,「朕已命禁軍出宮搜捕,翻遍整個京城也要將她搜出來。」
「那賤婢自然該死,但也只不過是聽命於主人的狗罷了,父皇真應嚴懲的還是這個南朝女人!」宗磐拍案而起,一指玉箱,被酒意和血液燒紅的眼底有不加掩飾的快意,「自她入宮以來後宮便不得安寧,我娘也被她陷害,至今仍住在外羅院中。我早就勸父皇提防她,這女人一直有異心,想媚惑君主做皇后,再干預朝政,奪取大金江山,如今父皇總應明白了吧?」
完顏晟點點頭,對宗磐道:「現在看來,你娘確實冤枉,朕會接她出來。」再轉對秦鴿子道,「再說說關於皇后的事。」
「皇后……」秦鴿子踟躇著斷續說:「當日害死宗青小皇子的毒不是皇後下的……是趙夫人自己……在那碗葯中下了致命的鴆毒……」
聽了這話,滿座嘩然,諸人注視著玉箱神色頗震驚,而玉箱一味漠然,始終保持著先前姿態,聽著秦鴿子的話亦無一絲懼色,似她言下那一樁樁罪狀根本與己無關。
宗磐便冷笑,對完顏晟說:「虎毒不食子,而這女人為爭寵居然向自己親生兒子下毒手,可見其心之狠。我娘仁慈良善,竟被她這般陷害,將她千刀萬刮也不為過。我想知道父皇會如何處治她,是凌遲,還是車裂?」
完顏晟側目看玉箱,忽然笑了笑:「你說朕該如何處治你呢,玉箱?」
玉箱亦淺淺冷笑,道:「自臣妾入宮以來,一直深受郎主恩寵,故平日多遭後宮嬪妃嫉妒,她們私下對臣妾惡意攻訐是常有之事,蓄意陷害亦不鮮見,郎主應該很清楚,此番秦鴿子必是受人收買才會捏造出這等事來誣衊臣妾。臣妾服侍郎主一向盡心,不想如今郎主寧聽她一面之詞也不相信臣妾。」
旋即又轉首一掠秦鴿子,垂目問她:「鴿子,這回是得了誰什麼好處,居然昧著良心來害我?」
依然是平和冷靜的語調,她聲音不大,卻仍令秦鴿子一驚,額上沁出汗珠,顫著雙唇,嘴裡模糊不清地囁嚅著什麼,終未拼出一句成型的話。
完顏晟忽然一把拉起玉箱,一手將她緊箍在懷中,帶著適才的笑意迫視著她:「你想知道這些話是誰讓她說出來的?」
玉箱凝視他,透過他倏忽收縮的瞳孔看到答案,深吸了一口氣,她說:「是你。」
完顏晟哈哈笑:「玉箱玉箱,你真是聰明,叫朕怎麼捨得殺你!」隨手自桌上拿起一杯酒,自己先飲一半,再送至玉箱唇邊,玉箱漠然側首避過,完顏晟也不勉強,自己飲盡,一擲酒杯,說下去,「朕喝了你奉上的羹便腹瀉好幾天。這病這般嚴重,是前所未有的,朕覺得蹊蹺,猜是有人在羹里做了些手腳,放了些不潔之物,故意讓朕腹瀉,便將你的貼身侍女秦鴿子召來詢問。本來只打算問明白你是否知道這羹里有異物,不想才一發問秦鴿子便嚇得渾身顫抖,跪在地上只知叩頭,連聲說與她無關,於是朕便知這其中必有更深內情。繼續追問,起初秦鴿子似還顧及你們主僕之情,一味搪塞不肯明說,後來朕一抬手命人將五十兩黃金擺在她面前,她尚猶豫,朕又加至五百兩、五千兩,又稱待她說出真相便冊她為妃。果然這賤婢兩眼漸漸亮了起來,當下全都招了,從頭到尾,把你瞞著朕做的事一樁樁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斜眼瞟瞟秦鴿子,完顏晟又道:「這丫頭一向膽小,豈敢在朕的面前說謊陷害寵妃?何況她平日行事說話也不夠伶俐,若要在頃刻間編造出這麼一大堆事,說得這般有條有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聽得朕真是心驚,竟把你這麼個隱患留於枕邊多年而不自覺!幸而天佑大金,而你們南朝最不缺的便是賣主求榮的小人,讓朕及時窺破了你的陰謀。」
伸手撫撫玉箱瑩潔清涼的臉龐,完顏晟嘆嘆氣,語氣卻忽轉冰冷:「留你在宮中,實是心腹之大患,外則有父兄之仇,內則懷妒忌之意,一旦禍起,朕勢必追悔莫及。」
玉箱忽地一掙扎,勉力以臂推開完顏晟,面無表情地看他,而眸中有愈燃愈烈的怒火在閃動。「別碰我。」她說,聲音聽起來清冷而幽遠,彷彿是從早已被光陰碾過的某處塵封時空中飄出,「我終於可以當面告訴你,你對我的每一次觸摸,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讓我感到無比噁心!」
她如此反應,是完顏晟沒有料到的。若按以往見慣的常例,將要受罰的宮人或反覆高呼冤枉,或跪下哭求,再或是嚇得手足無措無言以對,而玉箱竟以他從未見過的強硬姿態說出此話。完顏晟不禁一愣,暫時未有任何舉動,殿內亦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默然。
玉箱揚手怒指完顏晟,斥道:「你不過是個北方小胡奴,一朝得志,竟敢侵凌上國,南滅大宋,北滅契丹,不行仁德之政,專務殺伐,淫人妻女,使我父兄孤苦流難於苦寒之地。他日你惡貫滿盈,必也會遭人如此夷滅!」
完顏晟大怒,當即右手一摁佩劍,便要拔出。
玉箱見狀一冷笑:「入宮的那天,我便失去了珍視逾生命的東西,死又何足惜!只恨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我忍辱至此,終究功虧一簣,等不到為國為家雪恥之日。」
這時完顏晟倒不怒反笑,放開佩劍,再次拉她近身,拾起玉箱不久前為他剖蜜瓜的小銀刀,對她輕聲說:「聽你們南朝人說,聰明的人都有顆七竅玲瓏心,朕真想看看你是否也長了這麼顆心!」
話音甫落,手猛地加力,那小銀刀頓時剜入玉箱胸中。
玉箱痛呼,完顏晟手一松,她便跌倒在地。
滿座女眷亦都失聲驚呼,尤其是趙氏女子,慘白的臉上皆是驚懼痕迹,唯一人例外,她當即離席,如風般朝玉箱奔去。
「瑗瑗!」宗雋驚起,卻未及時拉住她。
柔福奔至玉箱身邊,伸手扶她,讓她倚靠著自己半卧著,哽咽著喚她:「玉箱姐姐……」
玉箱凄然笑:「你不怨我了?」
柔福無言,唯匆忙地點頭。
這時原本跪著的秦鴿子不覺間也嚇得站起,愣愣地看著玉箱,忽然也流出淚,走近兩步,似欲說什麼:「夫人……」
「滾開!」柔福看她的目光有徹骨寒意:「她把你從洗衣院救出來,一向待你不薄,你卻出賣她。」
「不……」玉箱卻伸手掩住柔福的嘴,困難地轉頭看了看秦鴿子,再一瞟完顏晟,又朝著秦鴿子隱約一笑,並意味深長地向她微微頷首。
秦鴿子困惑地眨眨眼,不知玉箱何意,也不敢問,依舊垂下了頭不說話。而完顏晟的眼光便狐疑地游移於她們之間。
玉箱輕攬柔福脖子,示意她低頭,然後在她耳邊輕聲說:「背叛是可恥的罪行,不要放過背叛你的人。」
柔福不太明白,蹙眉看玉箱,玉箱卻不再多說。
「父皇,」宗磐此刻走上前來一指玉箱,問道,「你就這樣把她殺了?豈不太便宜了她?」
完顏晟擺首:「當然不。那一刀其實未傷及她心臟,一時還死不了。」
宗磐笑道:「那好!她殺了自己兒子卻栽贓到我娘頭上,可把娘害苦了,不如把她送到娘閣中,讓娘親手將她皮剝了。」
「我栽贓你娘?」玉箱聞言嗤然冷笑,直視宗磐,你以為你娘又是什麼好人?當真品性端淑母儀天下?」
「我的青兒……」她微垂雙目,心有一慟,一絲鮮血自唇角徐徐蜿蜒而下,「不錯,是我下了致命的鴆毒,可是皇后自己也早在葯里下了毒藥,不過是毒不死人罷了,青兒若服下暫時也看不出什麼異狀,可那葯損人心智,青兒長大之後也會變得跟殊兒一樣……還有殊兒,我懷殊兒的時候誤服的那劑墮胎藥,其實也是皇后命我的侍女下的,她還把罪推給李妃,好個一箭雙鵰……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在青兒的葯里下鴆毒,讓這狠毒的女人早些得到報應……」
完顏晟蹙眉問:「你又怎會知道她這些事?」
「你們會買通我的人,卻想不到我也能學會這招么?」玉箱淡淡掃視完顏晟及宗磐,微揚的雙眉銜著分明的鄙夷,「你們金人也會賣主求榮。」
完顏晟與宗磐對視一眼,額上幾欲迸裂的青筋顯示了他們漸升的怒氣。
「母親。」異樣安靜的殿內忽然響起一聲稚嫩的呼喚聲。眾人聞聲尋去,卻見發出此聲的竟是躲在角落處的乳母抱著的殊兒。
玉箱亦訝異,這是殊兒首次開口說話,且是喚她。
殊兒自乳母懷中掙扎而下,邁著不穩的步伐蹣跚著朝玉箱走來,小口中仍一聲聲練習般不停地呼:「母親,母親,母親……」
玉箱微微笑了,朝他伸出右手:「來,殊兒……」
殊兒繼續一步步走近,玉箱的笑意亦加深,臉上漸有了一抹明朗的光彩……
「噌」地一聲,是利刃出鞘,隨即銀光如閃電橫空,一揮而下,激起一片血光。
鮮血濺入玉箱眼中,她下意識地閉目,耳邊響起的是柔福的悲呼,待睜開眼時,她看見的是倒在血泊中頭頸被刀砍斷的殊兒——那幼小的孩子甚至還未來得及發出最後的呼喊。
只一瞬間,最後一絲血色自臉上褪去。柔福緊摟著她,柔福的淚滴在她髮際,而她無語,亦無淚,只怔忡地凝視血泊中的兒子。
宗磐神情倨傲地拭了拭佩刀上殘留的血跡,再對完顏晟一欠身:「父皇,我殺了這賤人的兒子,你不會怪罪我吧?」
完顏晟大手一揮:「無妨。這南朝女人的孽種留下早晚也會成禍害,何況還是個傻子!」
玉箱忽地直身坐起,俯身以手摸了摸面前的殊兒,然後引回手,看看滿是鮮血的手心,靜默片刻,再徐徐轉過將血紅手心朝外,盯著完顏晟,一字一字,清楚而決絕地說:「我死之後,必為厲鬼,徘徊於上京宮闕間,無論晝夜。等著看比女真更野蠻的鐵蹄踏破金國江山,等著看你們金人為奴為婢、身首異處,遭受比宋人更悲慘萬倍的痛楚!」
宗磐怒不可遏,亮出佩刀,就要砍下,但被完顏晟一擋,冷道:「朕會命人把她拖出去,在宮門外裸身凌遲處死。」
「瑗瑗……」玉箱似虛脫般重又倒地,卻依然鎮定地睜目看柔福,捏了捏她的手,仿若鼓勵地笑笑。
柔福噙著淚,鄭重點頭,然後雙手握住玉箱胸前的刀柄,猛然拔出,再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之前高高舉起刀,用盡全身力揮下,整段刀刃,完完整整地沒入玉箱體內,不偏不倚,所刺之處,是玉箱的心臟。
玉箱全身一震,旋即恢復寧靜神態,默默躺著,連一聲呻吟也無。雙目半闔,她微笑,眼波迷離地投向上方,似透過那積塵的穹頂看到雲外三春明迷、紅塵繾綣。
死亡的迫近使她不堪重負地側首,雙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淚自目中零落。
「爹……」她輕輕地喚。
那是她遺於世間最後的聲音。
14.夜闌
柔福把刀拔離玉箱身體,整理好她的衣服與微亂的發,讓她以安詳端雅的姿態躺著,自己默默跪在她身邊,久久凝視著她。一道灰色陰影漸漸趨近,擋住柔福面前光線,她抬頭,完顏晟指向她的劍刃在她臉上映出一道寒白的光。
她直視這魔般男人,毫無懼色,無盡恨意點燃眸中冰冷烈焰,她從容而堅決地再度握起身邊猶帶血痕的銀刀,站起身,揚起手,一粒刃上血珠陡然驚落,刀尖亮了亮,隨即急揮而下,刺向自己的腹部……
一隻有力的手及時截住她的腕,另一手迅速奪過她手中的刀,拋於地上一腳踹開,宗雋順勢從柔福身後將她一把箍住,她下意識地掙扎,他便加大束縛她的力量,並騰出一手緊緊捂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任何話。
完顏晟不垂手中劍,依然指向他們,微微抬了抬下頜,冷道:「宗雋,讓開。」
宗雋並不放手,亦未移一步,對完顏晟說:「郎主,此事與她無關,請放過她。」
「無關?」完顏晟一哂,「她是趙妃姐妹,又常與趙妃來往,謀逆之事她也難脫干係,何況又在殿上做出這等囂張行徑,刺死趙妃讓她早得解脫。你說,朕饒得了她么?」
宗雋正色道:「她雖是趙妃從姐妹,但素不喜趙妃平日作為,已久不與其往來,謀逆之事她半點不知。她本性純良,做出今日之事全是出於姐妹親情,且其行為一未危及大金,二未傷及龍體,郎主有天子胸襟,必不會把這小女子這點不敬放在心上。」
當下情景令宗磐想起昔日與宗雋爭奪柔福之事,便頗為不快,有心落井下石,在完顏晟身邊側目瞧著柔福開口道:「這女子目光狠毒,更甚於趙妃,只怕將來會做出些更禍國殃民的事,不如早早殺了乾淨。」
「她只是我一姬妾,手無縛雞之力,能做出什麼大事來?」宗雋力辯,「郎主若放過她,我自會將她鎖於府中懲治管教,以後讓她遠離宮禁,若她以後再觸怒郎主,宗雋願以死謝罪。」
完顏晟並不理睬,只重複那句冷硬的話:「宗雋,讓開。」
宗雋搖頭,而柔福始終不斷掙扎,兩足狠狠在宗雋身上亂踢,想使他放開她,被捂住的嘴裡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宗雋心知那必是些咒罵痛斥金人的言語,更不敢有一絲鬆懈,牢牢鎖住她的嘴,極力護住她繫於一線的生命。
完顏晟再不多說什麼,振臂挺劍,朝宗雋摟住的柔福胸前刺去。
宗雋不及多想,立即摟緊柔福背轉身向一側閃避,但劍已逼近,終究無法完全避開,那劍便一下刺在宗雋的右臂上。
他一痛之下身體不禁顫了顫,卻仍不放開柔福。
完顏晟引回劍,看了看劍尖宗雋的血,嘆道:「當年隨先帝滅遼的八太子完勝而歸,也不曾被遼人傷及分毫,不想如今竟會為一個南朝女人不惜以命相搏。」
宗雋淡淡一笑,還以身擋住柔福:「她是我的女人,又沒犯不可饒恕的罪過,我為何不救?」
柔福暫時靜默,兩行淚倏地墜下,分別滑過宗雋的手背與手指,他覺察到那液體溫度灼熱,便像是被燙了一下,心底忽然微微一震。
柔福又開始不甘地掙扎,不住左右轉首想擺脫他手的控制,他嘆了嘆氣,不顧手臂上流淌的血,堅持一手箍住她腰,一手緊捂住她口鼻,不讓她發出任何聲音。
他加大的力道減少了她所能呼吸到的空氣,鬱結於心的怒氣燒火了臉龐卻找不到傾吐之處,她漸漸不支,手腳發軟,意識漸模糊,終於窒息。
她在夜半醒來,周遭漆黑,感覺陰冷。
她伸手以探身邊物,卻觸到一人。他當即坐起,握住了她的手。
那熟悉的觸感,和這人身上熟悉的氣息使她瞬間明白他是誰。她呆了呆,問:「我是不是死了?」
他說:「有我在,你不會死。」
她睜大眼睛想極力看清周圍環境,但一絲光線也無,令她被迫放棄這個嘗試,垂目問:「這是什麼地方?」
他平靜地告訴她:「宮中牢獄。」
逐漸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她倒也不詫異,唯想起他時才又不解地發問:「你怎麼也在這裡?」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如果我不在這裡,我不敢保證你還能從這裡出去。」
完顏晟始終不肯放過她,即便見他不惜流血相護,亦稱要將她收監治罪,而他知道將施加到她身上的任何刑罰,對她來說都將是毀滅性的災難,此刻離開她,就等於放棄了她,所以他決定隨她留下,那怕是留在宮掖間的囚所中,他會有時間去想怎樣把她平安帶走。
她便沉默,須臾忽然驚問:「我的姐妹們呢?她們被放出宮了么?」
他有片刻的躊躇,不知是否該告訴她真相,握在掌心的她的手許久也仍冰涼。她執著地追問,他終於還是照實說:「郎主說凡平日與趙妃往來密切的趙氏女子都要株連問罪,你那些姐妹,大半被縛於庭院中,以棒敲殺。」
深黑的夜令他無法看清她此時的表情,而室內一片寂靜,她未發出任何聲音。他以手去探,才發現她的臉上已滿是淚痕。
她惱怒地側首避開他的輕撫,道:「你何苦救我?這樣的日子多活一刻也是折磨。」
「一定要找個救你的理由?」他想想,微笑道,「我還想喝你煎的茶,你的小命,你自己不知道珍惜,那我只好替你珍惜。」
她又久久不說話,只埋首於膝上,隱有啜泣聲傳出。如此良久,他撫了撫她的頭髮,發現她在微微顫抖,便問:「冷么?」
她沒有回答,他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然後輕輕拉過她,摟於懷中。
她如往常那樣抵抗,掙扎間忽觸到他右臂上包紮過的傷口,她便停下來,緩緩來回觸摸那裡。
他便猜她也許又會突然在傷處狠狠一剜,然而她始終沒有,只是以手指來回猶豫地觸。
他展開雙臂再擁她入懷,這次她沒有再動,依偎在他懷中悄然飲泣。
兩日後,宗雋的母親紇石烈氏將他們領出了囚所。宗雋私下問母親如何說服郎主放出他們,紇石烈氏淡然答:「我只是讓他明白,那姑娘是你的軟肋。一個會為女人喪失理智的男人能做成什麼大事?有她在你身邊,你便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莽夫。」
宗雋聽后雖不悅,卻也並不反駁,淡笑低首。
紇石烈氏搖搖頭,嘆道:「這話你也要記住。我亦想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好,可讓你忘記我的教導,失掉心智,不管不顧地做出這等冒失的事?」
「她喜怒由心,愛憎分明,對自己性情從來不加掩飾。」宗雋收斂了笑意,說,「我保護她,就如保護那個只活在我心底的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