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宗趙構?此花幽獨
第15章高宗趙構此花幽獨
1.游幸
秋陽杲杲的天氣,湖平如鏡,清風拂面。趙構負手立於大龍舟頭,觀龍舟兩側百舸爭流。
此次西湖游幸是太后迴鑾后的慶賀盛事之一,籌備得空前精心。相從者眾,除了趙構與韋太后、妃嬪、瑗及璩所御的大龍舟,兩側及其後還浮滿宰執、近臣、宦官、應奉局、禁衛軍諸司,及京府衙門中人所乘的大舫,浩浩蕩蕩,直有數百艘。
太后之前特意囑咐「樂與民同」,趙構下旨,湖中湖畔百姓游觀買賣皆不禁止,可如常進行,因此湖上也另有許多畫楫輕舫,與官船紛繁交錯,煞是熱鬧。
一些畫舫中有被稱作「水仙子」的歌伎舞女,臨水而立,一個個嚴妝自炫以待人顧。在其餘大舫或湖畔,許多賣藝人各自吹彈、謳唱、起舞、分茶、投壺、蹴鞠、演雜劇、變戲法、玩雜耍,教水族飛禽娛人,種類繁多,不可勝數。
另有弄水藝人在湖中游泳表演花樣動作,或把圓木置於水中,踩著圓木使之滾動,同時做各類姿勢,名為「踏滾木」。亦有人在湖上搭了戲台,紅紅火火地上演「水傀儡」。
數十宮姬侍立於御舟上,儼如神仙,舟尾教仿樂伎齊奏飄飄天樂。依稀令人憶起昔日徽宗駕幸金明池故事。趙構側身回望龍舟中的母親,思量著這番景象會否令她滿意。
御舟四垂珠簾錦幕,懸挂七寶、珠翠、梭子、鬧竿、花籃,及精緻的小龍船模型等裝飾物,水晶珠簾在天香濃郁的風中輕輕曳動,透過那流動的光影,可以看見太后韋氏微微的笑容。
趙構走進去,對太后略表歉意:「西湖非皇家園林,未免嘈雜了些。」
韋太后卻笑道:「人雖比汴京金明池的多,但好在可令你我與民同樂,亦可一睹京中民風民情,甚好,甚好。」
隨即又朝湖畔放眼望去,興緻勃勃地看其間小販叫賣湖中土宜,如果蔬、羹酒、戲具、畫扇、彩旗、粉餌、泥嬰,或應季的鮮花。
此時有商家乘小舟追逐官船,且輕輕划近御舟,立即遭到一旁大舫中禁衛軍的呵斥,要將他驅逐開。韋太后卻擺首,命道:「讓他過來,看看他賣的是什麼。」
兩名禁兵將舟中商人帶上來,將貨物一一羅列出,原來是珠翠冠梳、銷金彩緞、犀角花鈿、漆具、藤編什物及各種瓷器。太后含笑逐一地看,最後選了幾件梳子、犀鈿,伴於她身邊的嬰茀見了,不待太后開口便命侍女取出雙倍的錢付給商人。
商人千恩萬謝地叩頭行禮才告退,大喜而歸。
御舟繼續前行,途經斷橋,趙構見橋旁有一小酒肆,看上去頗雅潔,一時興起,有意前去小坐片刻,請太后同往,太后說有些乏了,只想在舟中歇息,讓趙構自去,趙構遂帶上嬰茀及兩名養子,離舟走入酒肆。
見皇帝光臨,酒肆老闆又驚又喜,立即率其間人等下跪相迎。
趙構進到廳中,舉目四顧,見廳中立有一素色屏風為飾,上書一闋《風入松》,遠遠一覽,但覺字寫得瀟洒流麗,很是漂亮,便走近細看,這一讀之下竟默然駐目良久。
嬰茀等人見此詞如此吸引他,亦跟著過去看。
其詞云:「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泠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里鞦韆。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
嬰茀看畢,留意趙構神情,見他目光低回徘徊於下半闋之上,若有所思。
須臾,趙構回首問酒家:「此詞何人所作?」
但聽人答:「是太學生俞國寶。日前他在此大醉之下寫的。」
趙構淡淡一笑:「此詞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當下命人取來筆墨,在屏風上點划,將「明日再攜殘酒」改為「明日重扶殘醉」。
這一改之下觀者無不讚歎,都說僅改三字,而意境已迥然相異。趙構擱筆坐下,略飲些茶,再命隨行官員:「尋個合適的官職,給那俞國寶做吧。」
又再坐了一會兒,品嘗了一點酒家奉上的美食,才起身回御舟。走至門前卻又停住,略微側首看看身後的趙瑗,問:「近日你姑姑大好了么?」
趙瑗答說:「好些了,但面色仍欠佳,終日懨懨地不想動。」
趙構點點頭,啟步繼續走,又似隨意地吩咐趙瑗:「這兒的魚羹不錯,回頭你給你姑姑送些去。」
趙瑗欠身答應,便駐足以待買魚羹。嬰茀經過他身邊時亦略停了停,微笑問:「瑗,你身上帶銀錢了么?若不夠我讓人送來。」
趙瑗忙說帶足了錢,嬰茀這才跟著趙構上了大龍舟。
翌日,嬰茀前往慈寧宮向太后請安。韋太后與她略聊了幾句后問:「昨日官家帶你們離舟赴酒肆,為何待了這許久?」
嬰茀笑道:「官家在酒肆里給一太學生改詞呢。這事想必已在京中傳為佳話。」遂把趙構如何改詞,又如何賞俞國寶官做的事跟太后說了。
韋太后聽后詫異道:「一闋詞而已,竟讓他如此喜歡,這般隨意就賞人官做?你且再念念這詞給我聽聽,我倒要看看究竟有何妙處。」
嬰茀便又把那闋《風入松》背誦了一遍。韋太后凝神聆聽,待聽到「畫船載取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時忽然笑了笑,對嬰茀說,「這一句,你大概也很喜歡吧?」
一時不解太后何意,嬰茀垂目不敢接話。
「聽潘賢妃說,你最得官家眷顧,常獨自隨官家遊山玩水。」韋太后道,再側目瞥嬰茀一眼,繼續說:「紹興元年,官家送隆祐太后靈駕往會稽縣上皇村。據說你為勸官家節哀,特邀官家乘畫舫出遊鏡湖,一夜未歸……當真是個懂事之人,很有心思呢。」
嬰茀默然聽完后,眼圈已紅了,起身在太後面前跪下,淚落漣漣,再拜道:「母后明鑒。這十幾年來,臣妾隨侍官家,自不敢不盡心,但臣妾絕非那等狐媚惑主之人。臣妾雖無甚學識,講不明白大道理,可孝道二字是懂的,豈會在隆祐太后葬儀過後未久就請官家出遊,且逾夜不歸……」
韋太后見她哭得傷心,不像是說謊,便蹙眉問她:「那麼,是他人虛構此事誣陷於你,還是當初陪官家出遊的不是你?」
跪著的嬰茀深垂首,一面以絲巾拭淚,一面輕聲答道:「臣妾不敢欺瞞母后……隨官家游鏡湖的人並非臣妾。」
2.密謀
「不是你,那又是誰?」韋太后冷道:「這事宮中人可都知道,你自己不也親口承認過么?」
嬰茀擺首,只堅持說「確實不是臣妾」,卻又不答那人是誰。韋太后再問,嬰茀仍不明說,轉視兩側宮人,面露難色。
韋太后越發好奇,見她神情知她不欲宮人聽見,便揮手命宮人都退去,唯留下楊氏,再對嬰茀道:「你說吧。香奴不是外人。」
嬰茀這才說:「那時與官家游湖的是……福國長公主。」
這答案令韋太后大感意外,與楊氏對視一眼,兩人一時都愣了。少頃,韋太后才半信半疑地問嬰茀:「你是說,官家與福國長公主兩人一同出遊?若依別人所說,他們還未帶隨從,在畫舫中過了一宿?」
嬰茀頷首低低稱是,臉倒先紅了,彷彿做這事的不是柔福而是她。
「貴妃娘子慎言,」楊氏見狀從旁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有一些不實……」
「母后,」嬰茀當即又向太后叩了次首,接著鄭重道,「若有半句虛言,臣妾甘願受凌遲酷刑。」
見她如此嚴肅,韋太后與楊氏均已信了八九分。韋太后此刻便不知如何應對才好,唯手指連續輕擊身側桌面,喃喃自語:「這,這……」好一會兒才定了定神,又問,「那你當初為何要對潘賢妃等人說是你?」
惻然一笑,嬰茀答道:「臣妾明白,福國長公主那時年輕,行事率性,一時玩心重,也就忘了顧忌,邀官家同游。官家一向疼愛這妹妹,見她興緻高,不忍掃她興,故此答應,本意也必非要與她在湖上逗留這麼久。後來,恐怕是被雨耽擱了,不得不留宿於畫舫上……本來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多,無奈次日那船家知道了官家身份,又想當然地把福國長公主認作妃嬪,立馬就把他們同游的事傳得沸沸揚揚,也不知為何會說是臣妾……潘姐姐、張姐姐聽說了就來問臣妾……」
韋太后漸漸明白了:「你怕讓她們知道真相後會影響官家清譽,所以才冒認?」
嬰茀點點頭,卻又很快補充道:「臣妾知道官家與福國長公主均磊落守禮,雖同處一舟,也必不會做出什麼逾禮之事。但宮中向來有一些長舌之人,這事如果讓她們知道了,只怕會有些風言風語傳出。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人都認定是臣妾,臣妾也無須向她們解釋這麼多,只要無損於官家清譽就好。」
聽了這些話,韋太后看她的目光才柔和起來,溫言道:「你認下此事,想必無端惹來許多人妒忌,難免在背後攻訐於你……倒是委屈你了。」
嬰茀搖頭道:「臣妾不委屈。能侍奉官家是臣妾前生修來的福分,但凡能為官家略做些事,臣妾拋卻性命也是願意的,何況這一點點名聲。今日是母后親自問起此事,臣妾不敢應以虛言,這才多嘴幾句,若換他人問,臣妾是打死也不說的。」
韋太后輕嘆一聲,親手牽她起來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握著她手道:「好孩子,之前是娘錯怪你了。官家身邊有你這樣溫良賢德、深明大義的人,真是幸事。」
「母后切勿如此說,臣妾惶恐。」嬰茀立即應道,眸中隱約又現瑩光,「臣妾粗陋愚笨,官家一向是看不上眼的,只是見臣妾撫養兩個孩子略有些苦勞,才賞了個貴妃的名分。臣妾感念萬分,又無計報答,唯有諸事循規蹈矩,力求少出差錯,不給官家添亂、令他煩心吧了,賢德之譽哪裡擔當得起!」
韋太后朝她微笑道:「若這後宮之人都如你這般懂事,這天下也就太平了。」回想她說的話,忽又問道,「你說官家一向疼愛福國長公主,他待她很好么?」
「是。」嬰茀頷首,「自長公主南歸以來,官家待其之優渥非其他宮眷所能及。經靖康之變后,國力非比從前,起初那幾年,就連宮中人都過得頗拮据,而長公主下降時,官家仍出資一萬八千緡為她置辦妝奩,這筆錢與靖康之前的用度相比或許尚不足,但細想想,也相當於宰相及樞密使五年的俸祿了。給長公主的月俸更是依照大長公主的定例,其後逢年過節必有重賞,到如今,想必總有好幾十萬緡了吧。世人都說長公主是因禍得福,歷經大難而歸,故官家尤其憐愛。」
聽得韋太后連連搖頭,又是一聲嘆息,再問:「他們常常見面么?」
嬰茀道:「長公主下降之前住在宮裡,自是常見的,下降之後偶爾入宮。後來因高駙馬出就外職,長期不歸,長公主有時也回宮裡住……」
韋太后打斷她:「那高駙馬為何長期在外任職?是官家讓他出去的?」
「那倒不是,」嬰茀回答,「是駙馬自己請求的。」
韋太后細問原因,嬰茀略顯遲疑,但在太后追問下還是陸續說出了柔福杖殺婢女的事。
太后聞之色變,驚道:「她竟下得了如此重手!」
嬰茀輕嘆道:「臣妾也感訝異。長公主歸來后像換了個人似的,性情大變……以前的柔福帝姬待下人何等寬仁,奴婢們做錯什麼,她至多責備幾句也就吧了,哪裡會傷人性命……」
談到這裡,忽有人在外稟報說潘賢妃前來入省問安,嬰茀遂未再說下去。韋太后也就讓她先回去,待潘賢妃入省過後,再閉門於室中獨對楊氏,默然想了片刻,忽然就流下淚來:「難怪官家現在還未將柔福拘來審問,原來竟是因這個緣故!」
「娘娘莫動氣,」楊氏忙勸她,「官家與柔福共處一舟也是不得已,官家一向穩重,吳貴妃也說他是磊落守禮之人,必不會做下什麼糊塗事。」
韋太后抹淚道:「官家自是磊落守禮,但難保他人也能如此秉禮義、知廉恥。官家與柔福又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妹,小時也素無往來,無緣無故的,何以對她這麼好?共舟那日,柔福必是存了心……我還道柔福只是莽撞輕狂,口無遮攔,卻沒想她竟有這等心機……」
聽得楊氏也憤慨起來,順著太后話說:「龍生龍,鳳生鳳,狐媚子生下的女兒也是狐媚子,為求聖眷榮寵,竟連倫常也不顧了!如今看來,就算無詆毀娘娘這事,也留她不得,讓她活下去,對官家早晚是個禍害。」
「唉,這理我自然明白,但又有什麼法子?」韋太后想起回宮那日提及柔福之事時趙構的反應,不禁又重重嘆了口氣,「官家受她媚惑,竟連我這娘的話也不聽了……只怕柔福已就我在金國舊事向他大進讒言,他必已看低了我……」此言未盡,已是羞惱交加,側面朝內低首飲泣。
「那倒不會吧……官家也沒說不處置她,只是須從長計議……或許是這些天政務繁多,一時忘了……」楊氏盡量找些能讓韋氏寬心的話說,無奈這話說得勉強,自己聽了都不信,更無法令韋氏安心,難抑她悲聲。
楊氏在太后泣聲中默思片刻,忽然建議:「吳貴妃在後宮頗有地位,又是普安郡王與崇國公的娘,她的話想必官家能聽上幾句。我看她也是個識大體、明事理的人,且又會說話,若娘娘找她來,告訴她柔福為他人假冒之事,讓她在官家面前婉言勸諫,想必官家不會不理。」
「不妥。」韋太后當即反對,「她是柔福以前的侍女,豈會背叛舊主。」
楊氏低聲道:「適才吳貴妃說起官家待柔福優渥之事,聽她語氣,似隱有不滿,大概對柔福的行徑也是看不慣的。而且又說柔福歸來后性情大變,娘娘說柔福是假,她或許也會相信……即便不全信,但娘娘說的話,她敢說不信么?何況除去柔福,對她有益無害,她必定也會願意。」
似覺有理,韋太后止淚,凝眸思忖。楊氏接著笑道:「她是柔福以前的侍女,那才好呢!若她都說柔福是假,誰還會懷疑?」
韋太后又想了想,終於頷首。楊氏立即說:「我今晚就去請吳貴妃過來,一起合計合計。」
是夜楊氏果然將嬰茀請到。三人入了內室,命宮人都在外侍侯,楊氏便開始旁敲側擊地問柔福近年舉止是否真不似當年,嬰茀亦說:「除容貌未變外,言談行事都大異於從前。」
楊氏便似笑非笑地問:「若說如今的福國長公主並非柔福帝姬,而是他人假冒,貴妃娘子信么?」
嬰茀微笑答道:「長公主我行我素慣了,這些年得罪不少人。歸來后她雙足比以前大了不少,宮中人吃了她的虧,有時也會悄悄嘀咕,說金枝玉葉的長公主足哪裡會這般大……若有人說笑,稱她是假冒,只怕不待我開口,先就有許多人附和。」
「若非說笑呢?」楊氏壓低了聲音問,「若是太後娘娘說,歸來的這個福國長公主是假冒的,貴妃娘子信么?」
嬰茀抬眼看她片刻,再欠身對太后道:「母后說的話自然沒錯,若母后說她是假,她必定真不了。」
韋太后與楊氏相視一笑,都舒了口氣。楊氏遂對嬰茀道:「太後娘娘今日要跟貴妃說的正是柔福帝姬真偽之事。事關重大,娘娘信任貴妃,才請貴妃過來商議……」便把真柔福已薨於五國城,現在的福國長公主為他人假冒等話繪聲繪色地跟嬰茀說了。
嬰茀聽了一時不做回應,怔怔地凝思沉默著,看得楊氏心焦,小心翼翼地問:「貴妃娘子不信?」
嬰茀這才瞬了瞬目,雙唇抿出一縷柔和淺笑,說:「哪裡。我當然相信,適才只是頗感震驚,萬沒料到竟有如此大膽的布衣女子,敢冒充天潢貴胄,欺君罔上。」
「正是!」楊氏喜道,「幸而如今太后歸來,可將她騙局拆穿,否則官家還不知要被蒙蔽到幾時。」
「這事……官家知道了么?」嬰茀問。
韋太后嘆道:「我回宮那天就跟他說了,但他只說要想出處置良策再做打算,拖到如今也未見下文。故此找你來商議,看你可否勸勸他,請他早日處罰假帝姬,讓真柔福的遺骨入土為安,以慰她在天之靈。」
嬰茀愁眉一蹙,黯然道:「臣妾在官家眼裡不過是個粗使丫頭,人微言輕,官家又一向極有主見,哪裡聽得進臣妾的話!臣妾若就此事勸說他,他恐怕只會以為是臣妾妒忌而刻意攻訐,反倒會誤事。」
韋太后想想,亦承認她說得沒錯:「官家從小認定了什麼就不大能聽人勸。我這娘的話他都不聽,更遑論妻妾之言……可是,難道我們便只得任他如此拖下去,看那假帝姬繼續狐媚惑主、禍國殃民?」
「母后無須多慮,官家未必是有心拖延,也許真要處置,但日理萬機,太過操勞,一時忘了此事也是有的。」嬰茀說,雙垂的睫毛掩住幽深的眸子,目光禮貌地落在太后的足前,「我們想個法子提醒官家便是。」
「哦?那我們應當如何提醒?」韋太后見她氣定神閑,心知她必已有主意。
嬰茀回答:「母後日前是私下跟官家說的,旁人不知,若官家忘了也沒人可再提。故此母后不妨過幾日在宮中設家宴,請所有宮眷出席,宮外的秦、魯國大長公主與吳國長公主也務必請到。再以太后懿旨召福國……假帝姬入宮,她稱病已久,這次是太后親自相請,想必再不敢推辭。待她入宮后,母后當著眾人宣布其假冒帝姬的罪行,真相大白於天下,官家必會當機立斷……」
「妙,妙!」楊氏連聲叫好,「眾目睽睽之下,更有秦、魯國大長公主與吳國長公主作見證,如此官家想忘也忘不了了,即便不當即處死那女子,至少也應將她交大理寺審訊。」
韋太后頗為讚許,不由也露出了笑意。
嬰茀繼續說,依然是低眉順目的神情,銜著她輕柔的微笑:「有兩人,母后最好也一併請來……」
3.家宴
策劃的家宴數日後如期舉行,韋太后對趙構說想藉此機會見見臨安所有的宮眷皇親,趙構遂一一請到,自秦魯國大長公主與吳國長公主以下,但凡略有點地位的幾乎都來了。
獨未請柔福,豈料即將開宴時柔福的駙馬、此時任常德軍承宣使的高世榮倒匆匆趕來,先向韋太后請安,再轉向趙構覲見如儀。
趙構有些詫異,問:「駙馬幾時回京的?」
高世榮答:「今日剛到。太後娘娘迴鑾,臣未及時道賀,既蒙太后宣召,再不敢耽擱,當即乘快馬趕回,到府中換了身衣服便來了。」
眉頭略蹙了蹙,趙構卻也未再多問,只對他說了兩個字:「坐吧。」
吳國長公主在一旁看見,頗感意外,微笑著對高世榮道:「高駙馬都回來了,今兒吃的果真是團圓飯……福國長公主呢?也一齊來了么?」
高世榮欠身答說:「她病未痊癒,仍不便前來……請我代她向太後娘娘及官家告罪。」
但聽太后聲音冷冷響起:「這是什麼病,拖了這許久還沒好?恐怕是找的御醫不對,還是請她入宮,我尋個好的給她仔細瞧瞧。」隨即命身邊宦官,「你去找個大點的車輿,派往福國長公主宅去請她。務必要把她請到,她若病得坐不了,就讓她躺著來。」
宦官承命離去。趙構臉色微沉,但終究沒說什麼。
韋太后再側身面朝坐在她身旁的秦魯國大長公主,微笑著與她閑聊,其餘人等也都迅速各尋話題說笑開來,又恢復了起初的和樂氣氛。
行至第四盞酒時,有三位優人入內演雜劇。只見其中兩位優人各扮一名士人,相遇互問出生年份,一人說是甲子生,一人則說丙子生,另一位優人從旁聽了便說:「此二人都該下大理寺。」兩士人忙問原因,那人回答,「夾子、餅子皆生,與餛飩不熟同罪。」
這話一出,除韋太后與趙構外眾人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又都偷眼看趙構,見他自己也開始笑了起來,才紛紛笑出聲。
秦魯國大長公主論輩分比趙構高了四輩,在諸人中行尊年高,趙構最為敬重,每次相見趙構必先向她一揖為禮,所以此時見韋太后不解,也好笑著向她解釋這個涉及趙構的諷喻:「這裡有個緣故。太后也知道,官家一向愛吃餛飩,某次御廚一時不慎,給官家做的餛飩有點生,官家吃了龍顏大怒,當下就命將那御廚下大理寺治罪。此事後來很快傳開,全臨安的人都知道。這幾個優人大膽,竟拿來編了笑話取笑官家呢。」
韋太后聽了也展顏笑,搖頭對趙構道:「哥真不曉事。為人君者當愛民如子,待人宜寬仁,若餛飩煮生了點都要治罪,傳到民間,你就成了昏君,也仔細史官給你書上一筆,遺臭萬年!」
趙構欠身含笑稱是,當即傳令,命將大理獄中的御廚放了。諸宮眷見了,不免又對二人此舉頗多恭維,稱頌不已。
又行了兩盞酒,忽聽內侍報說福國長公主到,韋太后立時收斂笑意,正襟危坐,冷眼朝門邊望去。
樂聲暫歇,諸人見太后神情如此嚴肅也隱隱覺得怪異,便都沒再出聲。
迎著那無聲處投來的千道目光,柔福緩步走進。
果然猶帶病容,她瘦了許多,尋常的大袖長裙如今略顯寬大隆重,露在絳色羅生色領外的頸上肌膚蒼白,彷彿隱見血脈。髮髻隨意挽著,素麵朝天,臉上神情也一樣清淡。她走得輕緩,裙幅只微動,披帛長長地曳於身後,似一襲煙羅付水流。
她漸行漸近,韋太后的臉色也越發難看。不待她行禮請安,太后便先開了口:「這人是誰?」
柔福止步。秦魯國大長公主還道韋太后是真認不出柔福,遂輕聲提醒:「這便是以前的柔福帝姬瑗瑗呀。」
「柔福帝姬?」韋太后冷笑道,「柔福帝姬去年已薨於五國城,如今這個卻又是哪裡來的?」
滿座皆驚,細窺太后表情,見她不似說笑,便都沉默,殿內回復鴉雀無聲的狀態。
趙構亦不語,一雙眼睛只靜靜地凝視柔福。柔福抬目看韋太后,也不發一言。
韋太后朝身後楊氏頷首,楊氏躬身退出,須臾,領一年逾花甲的老翁入內。
那老翁捧著一靈牌跪地行禮,楊氏輕聲促道:「請跟這裡的皇親國戚們說說,你是何人,捧的是誰的牌位。」
老翁道:「草民名叫徐中立,靖康以前曾任入內醫官,是柔福帝姬駙馬徐還的父親。這牌位,是柔福帝姬的。」
聽了此言高世榮的臉當下就白了,其餘宮眷也是面面相覷,大感驚異。
而柔福居然神色仍淡定,傲然立於殿中紋絲不動,唯眼角餘光掃了掃徐中立,聽他說下去:「柔福帝姬北上后,先居於上京,後來遷至五國城。蒙道君皇帝加恩,犬子徐還得尚柔福帝姬。帝姬溫雅賢淑又孝順,家中上下無不誇讚。無奈紹興十一年她忽罹患重疾,延醫調治多日也不見好,最後拋下犬子撒手而去。太後娘娘素來憐惜柔福帝姬,迴鑾時特恩准草民護送帝姬靈柩南歸。如今帝姬靈柩隨道君皇帝梓宮奉安於龍德別宮。」
他說完後殿內又是一片沉寂,好一會兒才聽秦魯國大長公主問韋太后:「如此說來,現在這位福國長公主……」
韋太后重重嘆氣,對楊氏道:「你跟大長公主說。」
楊氏答應,道:「這位福國長公主自然是假冒的……」隨即從韋太后如何在金國照顧「柔福帝姬」說起,直說到她們如何親眼看著帝姬入土落葬,又如何不忍柔福埋骨北國而偕其遺骨南歸。這話她早已記得爛熟,說起來頭頭是道,毫無滯澀,最後順理成章地引出福國長公主,為容貌酷似柔福的民女假冒的結論。
話音剛落,就聽潘賢妃在一隅冷道:「我說呢,她若真是官家的妹子,豈會出言詛咒太子。假冒帝姬入宮,恐怕還不僅是騙取富貴,另有圖謀也未可知。」
秦魯國大長公主最重女子品行,柔福素日行事乖戾,她一向看不慣,此時也嘆息一聲,道:「國朝公主歷來恪守女誡,幾乎個個都溫惠淑慎,德行出眾。當年我見福國長公主杖殺婢女,就覺此女太過驕蹇自恣,不類宋室皇女,果不其然……」
聽她提及杖殺婢女之事,楊氏轉問高世榮:「高駙馬,聽說福國長公主杖殺的女子中有一人以前在汴京服侍過柔福帝姬?」
高世榮已說不出話,青白著臉點了點頭。
楊氏遂又說:「難怪呢,那婢女必然知道福國長公主是假冒的,只不知假帝姬是之前就與她串通好的,還是她入公主宅后才發現帝姬是假的……」
此刻高世榮腦中紊亂得理不出頭緒,唯有一疑問難以遏止地湧上心來:柔福杖殺張喜兒,除了妒忌,難道也是為了滅口?
他轉首看殿中央的柔福,依然是端然直立、下頜微揚的姿態。直到如今,她在他目中還如初見時那樣,每縷絲髮都似有不著凡塵的高貴。
這樣的她,會是假的帝姬么?一個冒充皇女,並殘忍地殺害知情的喜兒的欺君者?
「高駙馬,」他聽到韋太后開口問他,「你好好想想,福國長公主如此虐殺她,那婢女可曾說過什麼值得琢磨的話。」
關於喜兒的記憶是跟一些慘不忍睹的景象相聯的:阡陌縱橫的血色傷痕、青紫的斑塊、染血的破衣……高世榮不禁閉了閉眼睛,想像擺脫眼前是非般擺脫這難忘的畫面。
奇異地,一句往日並沒多在意的話清晰地浮現於心,那是喜兒臨死前說的最後的話……她說……「她不是當年汴京宮中的柔福帝姬」……
「她說,她不是……」他不自覺地重複心中這話,待這幾字出口才猛然驚覺,一下停住。
「她不是真的柔福帝姬?」楊氏試探著問。
「她不是……她不是?」高世榮低聲重複,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在自問。忽然感覺到有道別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眼一看,果然如此,柔福終於向他看過來,一清如水的眼眸無嗔無喜,唇邊卻有隱約的笑意。
高世榮只與她對視一下已無法承受,頹然垂首,意識到,在她清眸一轉間,他再次一敗塗地。
「我不知道。」他沉重地搖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
吳國長公主可憐他難堪的處境,輕嘆道:「駙馬是個重感情的人,別逼他了。」
楊氏轉目請示韋太后,韋太后亦瞬目示意不必再問他。
嬰茀一直沉默著冷眼旁觀,不料這時韋太后卻喚了她一聲:「吳貴妃。」
嬰茀立刻站起,欠身以應。
「你也是當年在汴京服侍過柔福帝姬的人,是真是假你應該也能看出吧?你且說說,這個福國長公主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韋太后如是說。
這當面的指認,是當初密謀時太后未曾提及的。嬰茀未有準備,一時難以回答,而所有人的注視已瞬間轉至她身上。
她半垂眼帘,看見的只是自己的裙幅,而無須舉目她已知道趙構與柔福在以何等神情看她。
韋太后又在催她:「說,她是真是假。」
心跳的加速不過是短短一瞬的事,她很快調勻了呼吸,回答太后的問題:「這些年來臣妾因見福國長公主容貌與柔福帝姬無異,便沒多質疑。長公主下降后,平日往來也不多,故此一直未留意分辨真偽……」
「是,還是不是?」韋太后一定要個明確的答案。
嬰茀略顯遲疑,但終於還是一低眉,做出了眼下必要的選擇:「現在的福國長公主大異於昔日華陽宮中的柔福帝姬……如今看來,行為舉止,確若兩人。」
太后這才淡淡頷首,轉目看趙構,等著他表態。而趙構仍危坐不動,待嬰茀說完,他不露情緒的目光再次投向柔福。
而柔福竟無聲地笑了,一步一步從容走至嬰茀身邊,站定,朝她微傾身,輕柔的笑意與發上步搖曳動的陰影一齊落在她肩上,她在她耳邊私語:「嬰茀,你知不知道,我歸來之前,楷哥哥囑咐我什麼?」
乍聽她重提趙楷,嬰茀一怔,無言以對。
「他說,」柔福繼續輕聲告訴她,「回去后,替我親親嬰茀……她欠我的。」
於是,未待嬰茀回神,柔福已微微側首,在旁人驚愕的注視中,以她冰涼的雙唇,輕緩地觸及嬰茀同樣欠缺溫度的唇。
4.寒鴉
不過只是倏忽一觸,卻仿若有縱闊古今之綿長。嬰茀竭力不讓自己陷落於這一吻帶來的前塵舊事,與現時交集的情緒里,她知道自己只能應之以不動聲色的態度,給所有於震驚中觀察她神色的人一個坦然淡定的印象。
所以末了她依然以適才的姿態直立,眼帘如常微垂,將要浮上臉龐的赧然緋色被她的意念生生泯去,她的平靜無懈可擊。
而吻她的柔福徐徐回顧,寧和地掃視殿內驚愕的眾人,從徐中立、潘賢妃、高世榮、秦魯國大長公主、吳國長公主,到楊氏、韋氏,經她目光觸及的人倒有一大半如驟然被灼一般或垂首或移目,不與她對視。最後她的視線鎖定在趙構臉上,「官家,」她微笑著這樣喚他,問,「我是假的么?」
趙構的目光亦一直在她與嬰茀站立之處輕微游移,此刻他終於開了口。
「賤婢,」他說,「誰借你的膽,敢罪犯欺君?」
目示柔福,他吩咐兩側內侍:「將她押下,送交大理寺審。」
內侍們領命,向那據說是罪犯欺君的女子走去。她漠然看著,身上仍有他們昔日尊重乃至懼怕的長公主的餘威,故此他們雖走至她身邊,卻一時都不敢去拉她。而她沒讓他們為難,再看趙構一眼后即轉身啟步,自己朝外走去,內侍們跟著她走,倒像是素日隨長公主出行一般。
待她身影消失,趙構才又舉觥,似什麼都沒發生那樣,朝眾人淺笑道:「繼續。朕記得尚有兩盞酒未曾行過。」
趙構下詔,命殿中侍御使江邈與大理寺卿周三畏審理柔福帝姬一案。韋太后常命楊氏去聽審。而這案審得也順利,柔福竟對指控毫不反駁,說她是假冒的帝姬她也點頭承認,只是問她的「真」身份時她不答,唯倦怠不堪地說:「我懶得想,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沒問出假冒者的身份這案子便不好了結,江邈與周三畏正一籌莫展間,楊氏指點道:「昔日汴京有個乾明寺。去過那裡進香的宮人回來都說,寺中有個尼姑容貌酷似柔福帝姬。近來太后做法事,聽人說官家南渡后乾明寺的許多尼姑也來臨安了。兩位大人不妨尋幾個來,看如今這個犯婦她們是否認得。」
江邈與周三畏便著人去尋,很快找到一個原汴京乾明寺的老尼。帶到大理寺,那老尼一見柔福便驚道:「靜善,你怎麼在此處?」
再審了一番老尼,於是「真相大白」,柔福也供認不諱,迅速畫押。不久后,一紙記錄了詳細案情的奏章送呈趙構御前:
靜善是汴京人,俗家姓李,自幼在乾明寺出家為尼,靖康之變時被掠入金軍中,認識了同樣被俘的一些宮女,宮女們見了都以為是柔福帝姬,均喚她帝姬,熟悉后亦告訴她許多宮中舊事。建炎四年靜善僥倖逃脫,在路上遇見伺候過柔福帝姬的宮女張喜兒。張喜兒亦說她酷似柔福,兩人為騙取富貴便聯手密謀,由張喜兒教靜善宮中禮儀及細說宮中諸事,準備穩妥后正欲宣揚此事,不想二人又被山賊衝散。靜善被劉忠掠去,待被救出后就以帝姬身份入宮,並下降駙馬高世榮。張喜兒繼續流浪,後來也來到臨安,並被高世榮收入宅中。靜善怕張喜兒泄露其秘密,且又妒恨張喜兒得寵於駙馬,遂杖斃張喜兒以滅口兼泄憤。
柔福一案開審后,她十二年來所得俸祿四十七萬九千餘緡、趙構賞賜寶物書畫若干,及她在臨安城外漾沙坑坡下第一區的宅邸均被抄沒。被她杖殺、埋在府中的婢女遺骸也被挖出,其中受害婢女陳采箐的家人每日號哭於大理寺前,要求處死靜善。
如何治罪江邈與周三畏不敢做主,特請趙構親示。
如何治罪,趙構一時也難決,幾番提筆卻終究又擱下。夜已很深,廳中立侍的宦官眼皮都快撐不住了,他卻還極度清醒地煩躁著,最後只得站起,負手於書閣中來回踱步。
閣外秋風又起,掠過梧桐,驚動一隻寒鴉展翅飛。趙構聞聲望去,卻見窗上映出一女子側身而立的剪影。
梳髻著釵,顯然不是尋常宮女。趙構的心不覺一顫,隱隱憶起當年柔福在他門外偷聽政事的情景。
疾步走去驀地開門,那毫無防備的女子倉皇抬首,他看到一張似是而非的柔福的臉。
有幾分相似的眉目,截然不同的神態。紅霞帔韓秋夕當即跪下謝罪,她的反應卻讓他有一瞬深重的失望。
「你在這裡幹什麼?」趙構冷冷問。
她雙手舉一瓷盅過頭,怯怯地回答:「臣妾見官家辛勞,常深夜不眠,便親自為官家燉了一盅參湯……門外無人立侍,臣妾無法請人送入,又不敢進去打擾官家,因此在門外守候。」
趙構點了點頭,說:「進去擱下,回去吧。」
韓氏答應,擱下參湯后低首後退,在閣外恭謹地退了十數步才敢轉身走。
夜風吹拂下,趙構凝視她背影,心裡一模糊的念頭逐漸開始變得清晰。
再回到閣中,那要做批示的筆彷彿不再那麼沉重,他提起,在大理寺送呈的奏章上批了兩字:杖斃。
5.秋扇
杖斃的詔命公布,定於九月甲寅行刑。關於此案的故事因此很快流傳於市井間,「柔福帝姬」這幾字忽然就代表了彌天謊言,那傳說中以福國長公主身份白享了十二年清福的尼姑,也瞬間淪為了百姓辱罵、鄙夷與唾棄的對象。
嘲諷奚落的話大理獄的獄卒偶爾也會當著柔福面說,她卻總是恍若未聞的樣子,安靜地在獄中等待刑期的到來,臉上不著悲喜痕迹。
行刑前兩日夜,趙瑗到獄中來看她。見她鉛華褪盡,骨瘦如柴,僅著一身素衣躺於潮濕陰暗的牢房角落裡,雙目無神地望著斑駁的屋頂,趙瑗眼中頓時蒙上了一層薄霧。
「姑姑。」他儘力微笑著喚她。
她看見他,也笑了笑,輕輕起身走過來,扶著隔在他們中間的木柱,一如既往柔和地看他:「瑗,你怎麼來了?」
趙瑗垂目,黯然道:「瑗想問問姑姑,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瑗可以為姑姑帶來。」
柔福搖搖頭,道:「人都要死了,又還用得著什麼呢?」想了想,回首以示身後一小木箱,「今日駙馬也來過,給我帶了幾身衣物,足夠了。」
趙瑗頷首,沉默片刻道:「聽說高駙馬準備離開臨安。」
柔福幽涼一笑:「他如今的日子也不好過吧?」
趙瑗無語,不想告訴她,她入獄后高世榮駙馬都尉的身份自然隨之消除,連原來的官職也被削去,這又為人提供了一個幸災樂禍的機會,甚至有人作對聯嘲笑他:「向來都尉,恰如彌勒降生時;此去人間,又到如來吃粥處。」
「他今日來,只獃獃地看了我一會兒,也不說話,但我知道他是來道別的。」柔福嘆了口氣,對趙瑗道,「你日後若見了他,請代我跟他說,我對不住他。」
趙瑗點頭答應。見他一時沒別的話,柔福便勸他:「快回去吧。我是犯了死罪的假帝姬,你來這裡是不好的,別讓你爹娘知道。」
「姑姑,」趙瑗再喚她一聲,比前次多了幾分鄭重,「我自入宮以來,認識的姑姑就是你,真公主也好,假帝姬也吧,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同。不管你是什麼人,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我的姑姑。」
聽了此言,柔福恬淡地笑著,也不說什麼,只引手為瑗理理鬢髮,如他小時她常做的那般。
趙瑗神色鬱郁地凝視她,忽然又微笑開來,轉而問她:「姑姑,你餓不餓?我給你帶了些點心。你想吃什麼?酥兒印、芙蓉餅、駱駝蹄、千層兒、蟹肉包兒還是糖蜜韻果圓歡喜……」
柔福怔忡不語。暗淡的光線下,趙瑗看見她目中有晶瑩的光一閃而過,但她很快瞬瞬目,依然微笑,說:「我不餓。但謝謝你,瑗。」
隨後又都無言。趙瑗低首,若有所思,須臾,向柔福伸出此前一直負於身後的右手,拳曲著,像是握有什麼東西。
「那麼,這個呢?」趙瑗含淚淺笑,「我想,這是姑姑想要的。」
柔福默然伸出自己右手,趙瑗將握著的東西轉入她手心。
那是一個玲瓏的瓷瓶,猶帶著趙瑗溫暖的體溫。柔福握緊收回,可以感覺到有液體在其中微微漾動。
她立時明白了這神秘液體的作用。
趙瑗朝她跪下,哽咽道:「姑姑,瑗沒用,無力救你,所能做的也僅有這些了。」
左手沿著木柱下滑,柔福亦徐徐跪下,與他平視,溫柔而誠摯地表達她的感激:「瑗,姑姑真的很感謝你。這正是我需要的。」
她拉起他,再轉身打開小木箱,從中取出一柄團扇,遞與趙瑗:「姑姑如今身無長物,無法回禮,只有這扇子了。你拿去,偶爾想起姑姑了便瞧瞧,就當姑姑還在你身邊。」
趙瑗接過,見那是柄尋常的素絹團扇,扇面很乾凈,無字無畫。
「是駙馬夾在這箱衣物里一併帶來的。」柔福解釋,「有些舊了,也不見得好,原不是拿來送人的。」
趙瑗卻很鄭重地收下,說:「多謝姑姑。」
柔福又是一聲輕嘆,淡笑著道:「也不知他為什麼要送來。現在已是深秋,天已那麼涼,誰還能用扇子呢?」
不待趙瑗應聲,她又催他走:「還是快回去吧。在獄中耽擱久了終究不妥。」
趙瑗再次跪下,和淚向她叩首,待柔福受了才起來,告別後朝外走。走了幾步又依依回顧,但見柔福倚在獄柱上目送他,蒼白的臉上猶縈著令他兒時初見即感親切的溫暖笑意。
6.殘陽
趙瑗離開兩個時辰后,數位內侍進入獄中,一言不發地將柔福攙進一頂青色小轎內,就著無邊夜色,經由皇宮后某處不起眼的小門,把柔福送入一個苔痕上階綠的僻靜院落。
臨近黃昏時,趙構獨自步入此地。啟開吱呀作響的門,紫金光線探進那幽閉的空間,纖細塵埃在起初的光柱中飛舞,室內背景暗啞,他看見柔福端坐於其間深處,一如南歸那日,她有憔悴而美麗的容顏。
見他進來,她閑閑托起桌上茶杯,飲去其中無色的水,再朝他微笑:「終於我等到你。」
只有他與她兩人的天地,他彷彿自外歸來,而她說她在等他,溫暖地平淡著的場景,但一切真好。趙構不由亦朝她柔和地笑,不無憐惜地說:「抱歉,這次嚇著了你。」
她卻搖搖頭,帶著她雲淡風輕的笑容,說:「我早知道,終有一日我會死在你手裡。」
這話的意思不襯她的神情,也出乎他意料。適才的愉悅一掃而凈,趙構的容色立即冷去,微側目:「你這樣認為?」
「常惹官家煩惱的人是不長命的,我活到今日已屬異數。」柔福上揚的唇角帶來的不是友善的訊號,「你已殺了岳飛,何妨再多殺我一個。」
他怫然警告她:「別提這個逆賊。」
「逆?他逆在哪裡?他不是謀逆,逆的不過是你的意。」柔福呵呵一笑,「你不喜歡他整天嚷嚷著要迎回二聖;你不喜歡他絮絮叨叨地勸你立儲;更不喜歡他領軍抗金所獲的聲威……」
「住嘴!」趙構厲聲喝止,盯著她徐徐道,「我最不喜歡的,是你自以為是妄議政事的模樣。」
柔福惻然,感慨地看他,聲音和緩下來:「你知道么?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去議論那些污濁的政事,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寧肯稱臣納貢也不堅持抗金,恢復中原,帶我回家。」
「回家……」這兩字也聽得趙構有些傷感,他舉目回望無涯的天際,承諾道,「我會北伐的,我會擊退金人,帶你回汴京的,但是你要給我些時間。大宋與金多年征戰,國家滿目瘡痍,民不聊生,現時我們必須議和歇戰以休養生息。莫以為二十五萬兩的貢銀很多,若不停戰,每年花在軍餉軍備上的費用遠不止此數,且將士傷亡慘重,百姓不堪重負,更難長治久安。」
「你真的想回汴京么?那為什麼又宣布定都於此,忙著興建這裡的皇宮、太廟,按京城的規模整修臨安?」柔福反問,見趙構一時不答,又擺首嘆道,「宋多年抗金,已有勝機,直搗黃龍在望,你卻殺了岳飛,將這優勢拿去議和。」
「彼時形勢只是略佔上風,在短期內要直搗黃龍原是奢望。」彷彿想說服她,趙構竟前所未有地肯就這些禁忌話題與她多說幾句,「國朝祖宗遺訓,以文御武,不得任武將坐大。靖康以來,各武將權勢大增,不僅將官兵冠以己姓,若不順他意,還每每有擁兵要君之舉。藝祖皇帝曾杯酒釋兵權,而這仗若再打下去,武將勢力再漲,我便連舉杯的機會都不會有。岳飛其人狂傲自大,心存異念。若任其領軍不加管束,即便北伐成功了又怎樣?屆時他勢必會掉轉矛頭弒君篡位。我不能任此事發生,讓大宋江山社稷毀於我手。」
「不,岳飛並非不忠誠。」柔福漠然反駁,「只是他忠於的是大宋,而不是你這個皇帝。所謂心存異念,無非是對你不夠低眉順目,一心想著要迎回父皇與大哥。你擔心他倒戈相向謀反自立,怕他接回大哥后借擁立舊帝之名,將你從皇位上拉下來。所以,你寧肯重用挾虜勢以要君的小人,議和稱臣,放棄北伐,甘於偏安一隅,獨守半壁江山。」
蘊於目中的怒氣加深了眸色,趙構緩步逼近她。他仍沒對她做出激烈的動作,雖然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在顫。「挾虜勢以要君?」他最後逮住這句話,冷道,「秦檜沒這能耐,他只是我的一條狗。」
「是呀,他只是你的一條狗。」柔福忽然笑起來,「你是一直在利用他做你想做而不便明著做的事:伐除異己、構陷岳飛,乃至屈膝迎金使。從你登基的那天起,你想著的就不是迎回二聖、擊敗金人、恢復中原以雪靖康恥,而只是保住自己的皇位,為此不惜清醒地做下一樁樁骯髒事。」
「那你想我怎樣?」趙構霍然拍案怒道,「你要我不顧實力不計後果與金國拼個魚死網破?是,如今我守的只是半壁江山,但若一著不慎,連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我的家人我的臣民又將再罹一次靖康之難。我為何要迎回二聖?為何要迎回那個在歌舞昇平中斷送大宋大好河山的父親,和軟弱無能只會聽朝臣擺布的大哥?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也保護不了大宋,保護不了你,瑗瑗!」
喚出她的名字,他凝視著柔福,語氣又漸趨溫和:「我是要保住我的皇位,也唯其如此,我才能保護你。」
「保護我?」柔福像是覺得這說法很奇怪,雙唇彎出譏誚的弧度,「你是怎樣保護我的?下令杖斃么?」
「杖斃,那只是做做樣子。」趙構說,「太后對你誤會頗深,我一時難以解釋明白,也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拂她意,所以只得委屈你,將你下獄。現已救你出來,以後會將你妥善安置在安全之處,雖無長公主身份,但九哥保證你仍可過以往那般榮華生活,九哥也會常去看你。」
柔福眉尖微揚:「可杖斃詔書已下,屆時如何行刑?」
因入獄的緣故,她此刻仍只著素衣,頭髮也未梳起,長長地披散於身後,臉上更無脂粉的顏色,那有異往昔形象的素雅模樣卻看得趙構怦然心動。一手溫柔地探入她右側散發中,纖軟髮絲帶給他手背清涼的觸感,他輕撫著她膚如凝脂的臉龐,告訴她:「有個容貌與你相似的人可替你受刑。」
「容貌與我相似的人?」柔福很快明白他意指誰,「紅霞帔韓氏?」
趙構不語,但隨即淺淺呈出的笑意表明她所料未差。
她一側首避開他的觸摸,再定定地看他半晌,忽地笑出聲來:「你是說,讓我與韓氏調換身份,讓她去為我受刑赴死,而我從此亦不必再頂著長公主的名號,變作你的紅霞帔,任你金屋儲之?」
「不,不是……」她直接的言辭令趙構略顯尷尬,下意識地否認道,「我會在宮外為你擇一個寧靜舒適的居處,閑時出宮看看你,與你聊聊天,聽你撫撫琴,就跟以前一樣……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她冷冷地笑著,看他的眼神有奚落的意味,「真的僅此而已么?『此外』的呢?是你不想,還是消受不起?」
趙構立時怔住。面對這他從未面對過的空前挑釁,他暫時沉默,記不起此前所有表達憤怒的方式。
他隱約地想,或許她所說的「消受不起」不是他理解的意思,而她卻不給他慶幸的機會,瞬間把話毫無退路地挑明:「官家這些年一直寵信醫官王繼先,聽說他有一祖上傳下的靈驗丹方,可曾治好了官家的病?」
見他不答,她繼續銜著她譏諷的笑,銳利地刺痛他:「照官家現在的性子看,想必那丹方未見良效。建炎三年揚州之變金人的突襲確是徹底擊潰了官家,從性情到身體,莫不一敗塗地……」
凝視他寒冰一樣越來越冷的面色,她一臉鄙夷:「你對太后不是真孝順,否則你會為她報復曾使她蒙羞的金人,而不是掩耳盜鈴地為她除掉目睹者。你也不是真的想保護我,而是欲順勢讓福國長公主從歌舞昇平的皇宮消失,因為她會時時提醒你靖康之難的存在。你希望擁有的是可供你儲於金屋把玩鑒賞的瑗瑗,讓你在西湖邊當太平皇帝,逃避國難的事實,逃避光復國土的責任之餘,還能虛弱地回憶昔日的無瑕歲月、東京夢華。現下的你外強中乾,為保皇位毫無血性甘於偏安,對侮辱自己母親妻兒姐妹的敵人曲意奉迎,只會玩弄宮闈中的陰謀,不能光明正大地用威望與能力鞏固皇權,卻工於心計,多疑猜忌,玩弄不上檯面的權詐之術,就如奸佞閹豎所為,哪還有一分一毫像男兒!」
終於忍無可忍,他猛地伸右手掐住她的咽喉,將她拽起,一步步將她逼至牆角,緊盯她的雙眼射出陰寒的光,目眥盡裂:「你真不想活了么?」
她的胸口急速起伏,雙手去掰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身體不住掙扎,眉頭緊鎖著,似十分痛苦。他見狀手略鬆動了一下,她得以喘了口氣,轉視他,卻又斷斷續續地拋出一句狠話:「如……如今看來,官家所得的病……跟官家……倒是……倒是相得益彰呢……」
他怒極,一手加大掐她脖頸的力度,一手劈面給她一耳光,而她竟還能在痛苦掙扎的同時延續著唇際那抹犀利的笑,這令他忽然懷疑起她的身份。「你是不是瑗瑗?」他拉她貼近自己,盯牢她的眼睛,「你是不是華陽宮中的瑗瑗?那個瑗瑗怎麼可能如你這般尖刻惡毒,對九哥說出這樣的話?」
「不是……」她咳嗽著,痛得連眼都睜不開,字也吐得極其困難,「我不是……瑗瑗,你……也不是……九哥……」
他無暇去細辨她這話的含義,只覺心底憤怒持續蔓延,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已沸騰,剎那間他只想毀滅她,如同毀滅她令他直面的恥辱。他狠命地繼續掐她咽喉,她擺首扭身抵抗時衣領微散,露出頸下一片細白的肌膚。這情景奇異地刺激了他,他陡然抓住她衣領,驀地朝下撕裂,聽著那清脆的裂帛聲響,他有仿若撕裂她尊嚴的快意。
然而隨後一垂目,他卻震懾於所見的景象,木然站定,停止了所有動作。
一粒艷紅的痣現於她左乳上方,胭脂的色澤,有如映襯其下雪膚的裝飾物。
突現的胭脂痣晃動了時空,多年前的記憶那一頁彷彿只是在剛才翻過,他是獲權策馬入艮岳的皇子,她出現在他似錦前程的初端,若清新晨光般映亮他的眼。
他牽起她的手,穿行於樹影婆娑的林間,陽光斑斕地灑在他們身上,他感覺到所踏的松針在足下低陷,偶爾聽見她鞋上的鈴鐺和著鳥鳴在響。
萬竹蒼翠掩映下的蕭閑館,貴妃榻上的她不反對練習式的親吻,他的唇品取著她肌膚上的香氣,她的衣帶在不覺間被他解開,直到胭脂痣成為那日繾綣的終點……
起初的怒意悄然散去,心裡只覺酸澀,再看此時柔福,她竟也有了溫和神情,靜靜地與他對視,目中兼有悲哀與憐憫。
於是,他輕輕攬住她的腰,俯身低首,在事隔十六年後,再次以唇灼熱而傷感地烙上她的胭脂痣。
她沒有抗拒,她甚至還摟住他的頭,一點一點輕撫他的冠發。但此刻的溫柔並沒延續多久,他逐漸感覺到她冰涼的手指在微微抖動,呼吸聲越來越重,心跳的聲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這些異樣的反應並非源自情緒的驛動——她一隻手掩住了嘴,胸劇烈一顫,像是要嘔吐。
他訝異地站直,尚未來得及看清楚,一股液體已無法控制地自她口中噴出,濺上他的衣襟他的臉。他瞬間愣住,輕觸落在面頰上的溫熱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與她唇上一樣的殷紅的血。
她足一軟,在震驚的他的注視下倒卧於地。他立即彎腰將她抱起,急問:「瑗瑗,你怎麼了?」
柔福閉目不答,淺笑著引袖徐徐拭唇邊血痕,但還未拭乾凈就又有一口鮮血湧出。
趙構惶惶然轉首四顧,忽然發現她適才飲水的茶杯,一把抓起看了看其中殘餘的可疑液體,依稀窺見了那可怕的答案,急怒之下厲聲問柔福:「你喝的是什麼?誰給你的?」
柔福不語,微微搖了搖頭,仍閉著眼睛,依偎在他懷中,像是一個睏倦了的孩子。
他猛地將茶杯擲向牆角,砸得粉碎,再以雙臂摟緊她,悲傷地將臉貼上她的額,連連喚她:「瑗瑗,瑗瑗!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你是我這半生最珍視的人,我怎麼可能會殺你!」
「不……」柔福喘著氣,低低地,艱難地對他說,「你最珍視的……不是我……是……華陽花影中的……你……自己……」
感覺到趙構在聽到這話時的瞬間木然,柔福又微微苦笑,繼續說:「我所愛的……也不過是……當時的你……我們都錯了……九哥……」
趙構聞之惻然,在她此言帶給他的悸動中沉默,須臾,才想起揚聲喚內侍:「來人!快來人!」
柔福的手扶上他的肩,「不必了。」她嘆了口氣,勉力睜開含淚的雙眼再看了看他,用盡所有的精神說出最後一句話:「你……用玉佩……殺死宗雋之時,也殺死了……我心中的……九哥。」
言畢,兩行血淚滑過蒼白如紙的臉,她的手軟軟落下,無力再動。
趙構緊擁著她悲喚數聲,見她再無反應,茫然無措地雙手將她抱起欲出去,目中的淚水令前路模糊,他踉踉蹌蹌地走了數步才找到出門的路。
門外殘陽如血,西風嘆息著穿過暮氣漸深的宮闕,驚動原本沉寂的老樹枝椏,幾片落葉稀疏間歇地飛,掠過院內石階衰草,飄向鱗次櫛比的碧瓦紅牆。
臨安皇宮建於鳳凰山之側,山中林木蓊如,棲有千萬宮鴉,此刻也整陣而入,黑羽紛騰,迴旋於天際,映著這蕭索天色,散落一層層哀戚鳴聲。
愴然仰首望向哀鴉所蔽的病色殘陽,趙構抱著柔福跪倒在殿前階上。循著鴉羽間透出的金紫光線,他彷彿看到當年艮岳春風中的美好畫面隱約重現:粉色的櫻花染紅了鳳池水,花瓣在風中如雪飄落,落櫻深處有十四五歲的少女在踢毽,綠春裝,小鬟髻,剪水雙眸,巧笑倩兮,她揚起毽子,說:「大王與我們一起踢吧。」……
不覺已淚流滿面。瑗瑗,瑗瑗……他摟緊她,再次喚出這個深藏於心的名字。然而她沒有答應,他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她的魂魄正如水般在他指縫間流逝。終於他閉上眼,在千羽宮鴉哀鳴聲中,他清楚地聽見自己那段記錄了華陽花影的生命在心底轟然碎裂。
7.夢粱
柔福死後,韋太后帶回的那棺木中的骸骨身份被正式確認為柔福帝姬,趙構將其追封為「和國長公主」,併發喪厚葬。
紹興十三年二月,太師秦檜率群臣三上表乞選正中宮。趙構請韋太后降手書立后,韋太后說:「我只知家事,國政要事非我所能干預。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了。」
閏四月己丑,趙構立貴妃吳氏為皇后。制曰:「顧我中宮,久茲虛位。太母軫深遠之慮,群臣輸悃愊之忠。宜選淑賢,以光冊命。」
吳嬰茀入主中宮后待太后更為孝和恭順,親自供承太后飲食衣服,將慈寧宮中事料理得無處不妥帖,與太后相處融洽,此後十數年,兩人間未曾有一件不快事發生。
嬰茀見趙構提及皇后邢氏時每每悒鬱不樂,遂請趙構為其侄吳珣、吳琚賜婚邢氏后族二女,「以慰帝心」,吳氏族人相繼加官晉爵,顯貴一時。
趙構待嬰茀不薄,凡她所請也大多應承,但自立后之後即廣納妃嬪,選的多為通文墨、曉音律的年輕美女,閑暇時便去品鑒她們才藝,與嬰茀相處的時間日漸稀少。
一如往常,嬰茀全無妒色,甚至還於紹興十九年,親選一名叫玉奴的吳氏族女獻與趙構。趙構先封玉奴為新興郡夫人,後進為才人,但對她了無興趣,數年後命其出宮歸本家。
諸妃妾中,趙構最寵愛者有兩人,劉貴妃與劉婉儀,宮中人分別稱之為大劉娘子與小劉娘子。
劉貴妃有一雙纖足,穿著繡鞋形如新月,纖巧可愛。趙構待其優渥,劉貴妃恃寵驕侈,曾在盛夏以水晶裝飾腳踏,那日嬌慵地斜靠於床上,雙足蓮鞋精美,閑點腳踏上水晶,滿心以為趙構見此情形必會倍加愛悅,豈料趙構入內一見,臉微微一沉,冷眼看她,道:「這是腳踏么?取來做枕頭。」
他語調只是淡然,也沒有許多怒色,卻已把劉貴妃驚出一層冷汗,立即悻悻地撤去腳踏,此後再也不敢做此等暴殄天物之事。
劉婉儀則生得嬌俏可人,性情又活潑,能歌善舞,且撫琴吹笙技藝雙絕,故此趙構尤為眷顧。劉婉儀亦不安分,恃恩招權,曾遣人命廣州蕃商獻明珠香葯給她,暗許以官爵。舶官林孝澤得知后稟告趙構,趙構當即詔止蕃商進獻。回宮斥責劉婉儀,而劉婉儀頗不以為然,牽趙構袖嬌嗔告罪,趙構心一軟,也就不忍苛責於她。
紹興三十一年,劉錡都統鎮江之師,聽說金人將叛盟,有意渡江攻宋,遂屢次請求對金用兵,趙構不許,劉錡仍申請不已。王繼先等人堅持和議,稱用兵恐誤大計,王更暗示趙構應誅殺劉錡:「如今邊鄙本無事,只是有一些好戰的軍官,喜於用兵,欲圖邀功請賞。若斬其中一二人,則和議可以穩固如初。」趙構不悅,一語回之:「你是要我斬了劉錡?」王繼先便不敢再多言。
此後趙構在劉婉儀處進膳,因心憂邊鄙事,久久不舉箸。劉婉儀覺得奇怪,便命內侍去打聽官家因何煩惱,很快探知劉錡主戰之事與王繼先之言。翌日見趙構依然深鎖愁眉,劉婉儀便也輕嘆一聲,作善解人意狀,說:「劉錡妄傳邊事,教官家煩惱。」
趙構聞言抬目,瞥她一眼,不動聲色地問:「哦?這事小劉娘子可有良策?」
劉婉儀見趙構徵詢自己意見,很是欣喜,只求寬解帝意,連連說朝廷應堅持和議,劉錡主戰出於一己私利,不如斬之,所言大抵與王繼先的話相似。
趙構冷麵聽她說完,才揚手掀翻滿桌酒菜,指著她怒問:「你不過是婦人女子,如何得知軍政要事?必有人教你欺我!」
劉婉儀從未見他如此盛怒,跪下請罪,顫慄著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趙構越發惱怒,將她斥出,賜第別居,永不再召見。並連坐王繼先,貶其福州居住,停子孫官。
韋太后的侍婢楊氏未活到南歸后次年元旦。紹興十二年歲末,楊氏年滿六十,韋太后在慈寧宮為其慶生辰,趙構亦賜御酒一壺及金帛若干相賀。楊氏謝恩領受,欣然飲下御酒後當夜便無疾而終,「含笑九泉」。
趙構此後向太後宮人下旨道:「為太后壽考康寧計,今後慈寧宮中大小事均直接稟告朕,勿與太后商議,以免太后煩心。」
楊氏既死,韋太后的生活頓時歸於沉寂。終日身著素袍獨守青燈古佛,不苟言笑,只念佛誦經。雖趙構常命人供進財帛於太後宮,她亦無心去用,節儉度日,所得財帛大多閑置於庫中。也極少與宮中人往來,唯准嬰茀每日入省。嬰茀順適其意,曾親手繪一卷《古列女圖》,將太后容貌繪於其中,又取《詩序》之義,為太后佛堂匾額題字「賢志」。
紹興二十六年十月,尚書右僕射万俟禼上《皇太后迴鑾事實》。臣下呈書於太后時亦選取大批禮物一併奉上,韋太后悉數退出不受,趙構遂向群臣大讚太后儉德,道:「宮中用不上這許多禮物。皇太后今年七十七歲,而康健如五六十歲,皆因德行感天之故。這等福澤自古帝后都未嘗有。」
韋太后每年生辰趙構都會為她隆重慶祝,並不忘同時宣揚她的年歲高壽。凡見過太后的人都訝異於她遠比年齡年輕的容貌,隨即不免對她的德行福澤又有一番感慨稱頌。
太後身體也一直較為康健,只是眼睛越來越不好,視物日益模糊,到後來完全失明。見御醫對太后目疾束手無策,趙構便在國中遍尋良醫。紹興二十八年,臨安守張偁推薦一位善風鑒之術的蜀地道士為太后治病。趙構召其問如何醫治,道士答道:「心無為則身安,人主無為則天下治。」趙構聽后若有所悟,引他入慈寧宮為太後用其術。道士以金針一挑,太后左翳脫落,左眼復明。太后大喜,再請醫治右目,道士卻道:「太后以一目視物已足夠,另一目就用來存誓吧。」趙構厚賞道士財物,道士一無所受,辭謝而去。
韋太后眼明心靜的日子亦未過多久,紹興二十九年九月庚子,皇太后韋氏手持一串佛珠崩於慈寧宮寢殿。
太后在世時,一直希望趙構能有親生皇子繼承皇位,故始終不允許趙構正式確立養子皇子身份,更不願他立養子為儲。而在趙瑗與趙璩二子中,她也更喜歡璩,對趙構更為中意的瑗毫無援立意。
紹興十五年二月,在韋太后與吳后的促進,及與趙瑗不和的秦檜慫恿下,趙構加封趙璩為檢校少保,晉封恩平郡王,出宮外居。一時璩與瑗並為郡王,地位平等,諸臣私下稱之為「東西府」。
紹興二十五年十月,秦檜病重。他與家人及黨羽商議,決定封鎖消息,企圖由其子秦熺代其繼續把持朝政。趙瑗聞訊立即稟告趙構,於是趙構親赴秦家,以探病為名驗其虛實。秦檜不發一言,唯涕淚交流。秦熺奏問代居宰相為誰,趙構答:「此事非卿所應預聞。」隨後拂袖出室,乘輦還宮,當晚便召權兵部侍郎兼權直學士院沈虛中草擬秦檜父子致仕制(即因年老解官的手續文書)。秦檜見陰謀不成,憂懼不已,於失望中咽氣離世。
經此一事,趙構更為賞識趙瑗,也更著意考驗。趙瑗不喜聲色,郡王府中姬妾寥寥。某日趙構召趙瑗與趙璩入宮,賜他們宮女各十人。未過許久又將這些宮女召回,命人檢視,見賜給趙璩的宮女已非處女,而入趙瑗府中的那些尚完璧如初。趙構雖就此未置一詞,但心中已有定論。
太后崩后,趙構有意詢問皇后嬰茀於立儲一事的意見,嬰茀微笑答:「普,即『並日』二字。普安,其天日之表也。」趙構遂一笑,於紹興三十年二月御筆付三省:普安郡王瑗可立為皇子,更名瑋。數日後,晉封皇子為建王。
紹興三十二年五月甲子,詔立建王瑋為皇太子,更名昚。
六月丙子,詔皇太子趙昚即皇帝位,是為孝宗。趙構改稱太上皇帝,與太上皇后吳氏退居德壽宮。
8.疏影
德壽宮原為秦檜府第,後趙昚將其擴建整修,賜名為德壽宮,以供太上皇帝及太上皇后在此頤養天年。其規模之大,建築景緻之精毫不比禁中遜色。因趙構極愛臨安湖山之勝,趙昚便於德壽宮內鑿大池,引水注入,擬西湖冷泉,並壘石為山,仿飛來峰景象。宮中亭榭星羅棋布,處處植有四時鮮花,御舟沐著花海香風不時在冷泉亭下溶溶池水中劃過,汴京故人見了都道此景與昔日艮岳頗有幾分神似。
某年冬季,清波門外御園聚景園內梅花初綻,疏枝綴玉暗香清逸,比往年開得繁盛,故此趙昚特遣人往德壽宮,恭邀太上皇趙構車駕幸聚景園賞花。
趙構卻道:「傳語官家,我自德壽宮頻頻出去,不僅要多耗費用,且又須勞動許多人。我這後園亦有幾株好花,不若請官家今夜過來閑看。」
趙昚應邀,於晚膳后乘車輿前往德壽宮。入了宮門,內侍報說太上皇在梅坡對面的冷泉堂小憩,趙昚遂直往冷泉堂。遠遠地便看見趙構半躺於堂前檐下,就著榻中皮裘被褥小寐。趙昚不知他是否已睡著,怕驚醒了他,悄然走近,默不作聲地侍立於一側,靜待他自己醒來。
今夜月色甚好,不須點亮多少宮燈,也能看清對面梅海凝雲的盛景。德壽宮中所植的多為古梅,相較聚景園之花,勝在橫斜疏瘦有雅韻,且芬芳含蓄,香在無尋處。堂邊石橋亭內有名妙齡宮姬,伴著身後樂伎所奏笛聲,於這暗香隱約中曼聲淺唱著一支曲子。想是承了太上皇之命,一曲歌罷她又反覆再唱,唱的也都只是同一支曲。
凝神聆聽,趙昚辨出她唱的是一闋詠梅詞:「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細思詞中意,越想越黯然,漸漸又覺有幾分酸澀,一時間也怔住,沉默地聽下去。
宮姬又歌一遍后,趙構徐徐睜開了雙目,側首看趙昚,微笑道:「你來了。」待趙昚禮畢,他起身邁步引趙昚走至石橋亭內,一指坡上古梅,道:「今年這裡的苔梅開得好,官家看看吧。」
趙昚望去,但見坡上苔梅花開如玉,苔須垂於枝間,長數寸至尺余,晚風間歇起,綠絲隨之飄颻,的確很美觀。
趙構又解釋道:「德壽宮中的苔梅有兩種:一種出自宜興張公洞,苔蘚甚厚,花極香;一種出自紹興一帶,苔如綠絲,長約尺許。今歲二種同時開花,你不可不少留一觀。」
趙昚欠身答應,正欲開口贊這苔梅,抬首那一瞬卻發現趙構的目光其實並未落在苔梅上。趙昚順著他眼神尋去,見他注視的其實是自禁中移植而來的綠萼、千葉、玉蕊、檀心等幾株臘梅。
初時,趙昚一直不明白何以趙構會如此鍾愛這幾株花樹。那原本是植於內宮梅園的,趙構移居德壽宮前夕深夜特意命人將這些花樹挖出,且掘地三尺,連帶著其下厚厚的泥塊也要一併移往德壽宮。趙昚曾勸說:「德壽宮中梅花、臘梅甚多,株株都好過這些,必能愜父皇聖意。如今移宮中的過去倒頗費周折,不若還留在這裡吧。」而趙構並未改變主意,仍堅持將臘梅移了去。
此刻趙構目中有少見的蒼涼之意,立於月下煙波上,口中說著不相干的苔梅,眼神卻輾轉流連於舊宮古梅間,那悵然若失的神態趙昚陌生又熟悉,依稀記得,多年之前也曾見過的,當父皇凝視某人身影的時候。
笛音又起,吹的依然是適才的曲子。和著宮姬歌聲,心底的那身影漸趨明晰,像是隨臘梅暗香飄近,悄無痕迹地融入這新詞意境里。
悚然一驚,趙昚頓時明了,那禁中花樹的血脈里暗流著怎樣的秘密。
9.金甌
孝宗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趙昚駕過德壽宮朝太上皇。趙構留其於至樂堂一同進早膳,再命小內侍進彩竿垂釣消遣,父子二人言談甚歡,趙構建議道:「今日中秋,天氣清朗,夜間必有好月色,不如留下賞月後再歸。」
趙昚自然恭領聖旨,隨趙構乘車同過射廳射弓,又觀御馬院臣子軍士打馬球,臨龍池看了一陣水傀儡,其後再往香遠堂赴晚宴。
香遠堂築於水邊,那龍池大約十餘畝,池邊風荷正舉,皆是千葉白蓮。堂內色調清雅,御榻、屏風、酒器等什物都用水晶製成,連香奩也是一般的晶瑩透剔,各類香料靜躺於這明澈匣子中,品色上層,待人品鑒。
龍池南岸列有女童五十人奏清樂,北岸芙蓉岡內亦有教坊樂伎二百人相和,簫韶齊起,兩岸縹緲相應,宛如仙樂風飄於霄漢。
堂東有座萬歲橋,長六丈余,是以玉石砌成,精工雕鏤闌檻,瑩徹可愛。而橋中心有一新羅白欏木蓋造的四面亭,凈白雅潔,與玉橋相映生輝。
亭內坐著一宮妝美人,見趙構、趙昚已入座,便也輕款起身,悠悠移步朝香遠堂走來。長裙廣袖,她穿著艷紅的衣裳,寬幅披帛長長地流曳於玉橋之上,似兩縷霞光雲端拂過。
她乘著風中樂音,以輕盈姿態入內,露於紅袖之下的手中持著一支白玉笙,又若九天玄女自千葉白蓮裝點的素色背景中破卷而出。
她朝趙構父子及太上皇后與皇后一一見禮,禮畢趙構賜她坐,外間樂聲止,趙構便命她獨吹白玉笙《霓裳羽衣曲》中序,她從容吹來,果然婉轉綺麗,比之教坊樂音又另蘊一絲清貴出塵之意。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雖然這美人應是趙構新納的,趙昚以前沒見過。他不免多看了幾眼,伴坐在他身邊的謝皇后留意到,便含笑低聲對他道:「太上這位娘子很面善,想是與人相似之故吧。」
「是么?」趙昚淡淡輕問,「與誰相似?」
謝皇后道:「她蓮步纖足,似大劉娘子,而嬌俏玲瓏的模樣和這音律技法,又像極了小劉娘子。」
趙昚聞之一笑:「不錯。」
美人一曲奏罷,趙昚起身執玉杯奉太上皇及太上皇后酒,並代太上皇以壘金嵌寶注碗與杯盤等物賜吹笙美人。
再行兩盞酒後,侍宴官曾覿填成一闋《壺中天慢》,寫好恭呈太上皇。趙構接過,見其詞云:「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痴絕。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趙構閱後面露笑意,道:「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遂賜曾覿金束帶、紫番羅、水晶注碗一副,再命人揚聲誦讀此詞。而趙昚卻趁這君臣二人對答間悄然離席,獨自走出香遠堂。
趙構又與曾覿聊了片刻才發現趙昚已不在堂內,尋個內侍一問,得到的答案是:「官家在龍池畔看宮人放一點紅。」
笑容微滯,趙構一時無言,內侍躬身問:「太上要臣去請官家歸來么?」
趙構一擺手,道:「我也去看看。」
羊皮小水燈載著一點紅色光暈漂浮於水天之間,數以千萬計,趙昚一人站立於萬歲橋下,形單影隻。
一樣的水般月色,一樣的星火如繁星,一樣的寥落人獨立,唯時不是當時,人亦不是那人。
瞬了瞬混濁的雙目,趙構隻身走去,問趙昚:「官家也來放水燈?」
趙昚轉身,淺笑應道:「不是。適才酒飲多了,覺著略有些燥熱,故此出來透透氣。」
趙構亦不再細問,換了個話題:「你幾時出來的?可曾聽到曾覿作的月詞?倒算是一闋佳作。」
趙昚垂目道:「彼時頭暈目眩,未曾留意,父皇恕罪。此詞既得父皇稱讚,必是佳作,一會臣也賞曾覿些什物。」
趙構點了點頭。忽然發現趙昚手中竟握有一女子用的團扇,不由訝異,問:「何以官家亦用女子團扇?」
趙昚凝視手中團扇,答道:「這扇是故人遺物,每逢中秋,我都會帶在身邊。」
趙構便笑笑:「官家亦是個長情之人。那故人是誰?郭皇后還是夏皇后?」
趙昚先後立過三位皇后,原配郭氏與繼后夏氏均已逝世,如今的謝皇后與夏氏一樣,原是太上皇后吳氏的侍女,被賜給趙昚后逐步進階,淳熙三年入主中宮。
趙構知他一向重情義,與兩位故后伉儷情深,見他中秋持舊扇沉思,便猜他必是在思念那二人。
沉吟良久,趙昚最終還是給了父親一個意外的回答。「都不是,」他清楚鎮定地說:「是姑姑。」
趙構默然。與趙昚相視半晌后,他們幾乎同時又都緩緩轉目以觀水面星火,恰如多年前,他們各自靜守於相異的方向,卻一齊看著那冷寂女子在池邊放落她無焰的心燈。
這時天際有陰雲掩過,蔽了半面滿月,那半月映入水中,在粼粼波光中浮沉漾動,夜風漸盛,月影也有了支離破碎的勢態。趙昚在心裡嘆了口氣。他很想,但是他永遠不會對趙構說,他聽見了曾覿的詞,可他並不認為金甌千古無缺。
最後,是趙構出聲嘆息。他問趙昚:「可否借團扇與我一觀?」
趙昚雙手將扇呈給他。趙構接過反覆細看一番,也不再說什麼,持扇緩步離去。
趙昚本想追問父皇何時歸還,然雙唇只微微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目送父親遠去,驀地注意到,垂頭走著的他步態遲緩,身影已有佝僂的趨勢,在這剛被譽為無缺金甌的秋月清輝下,他顯得空前地蒼老和衰弱。
自那以後,趙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病痛逐漸多了起來。淳熙十四年,這八十一歲的太上皇已卧床不起,趙昚每日必過宮探望,太上皇后吳嬰茀更是長守於趙構身邊,一如年輕時那般寸步不離地侍奉他。
十月乙亥這天,趙構像是突然好轉,精神上佳,日間甚至還提筆練了練字,又出門沿著水岸信步,黃昏才歸。
嬰茀頗感喜悅,晚間如常坐於他床前陪他說話,握著他的手,想到哪說到哪地聊身邊事:吳郡王家新釀了一種酒,甘香醇美異於尋常,已送了幾壇來,過幾日太上便可品嘗了……皇后謝氏很曉事,如今在親手綉千鶴圖,預備來年獻給太上做壽禮……只是那太子妃李鳳娘真真讓人難省心,前日又將一個官家賜予太子的宮女棒打出門,還揚言太子若再納妾,納一個她殺一個……到底是將門女,戾氣未免重了些……
「嬰茀……」趙構忽然喚她。
嬰茀沒有立即答應,因他已經好幾十年沒有如此親密地喚過她的閨名。怔了怔,才微笑開來,輕聲應道:「太上有何吩咐?」
趙構問她:「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吹笙?」
嬰茀凝神傾聽,什麼也沒聽見,如實以告。
趙構仍睜目側耳地聽,須臾又說:「或者,是箏聲?」
嬰茀又再靜靜著意聆聽,最後還是搖頭:「應該不是吧。夜深人靜的,誰還敢在這時奏樂,妨礙太上歇息呢?」
趙構這才微一頷首,淡笑道:「對,夜已深了,你我也都乏了,快回去睡吧。」
仔細看看趙構,見他神色無恙,只是閉上了眼睛,似有疲倦之意,嬰茀便領命,告退回自己寢殿。
次日嬰茀再往德壽殿,宮人報說太上尚在熟睡。嬰茀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起身,遂自己入內探視。
趙構端然躺著,確是沉睡模樣,嬰茀細觀之下卻覺出他肌膚臉色與平日有異,心忽地一沉,她顫聲喚:「太上!」
如她所料,他沒有應聲。她以手指輕引於他鼻端,也沒有感到一絲呼吸衍生的生氣。
她頹然在他身邊坐下,暫時不辨悲喜,只覺心中空落落地。少頃,才酸楚地去握他擱於錦被上的已冰涼的手,似欲把自己手中的暖意再傳給他。
而先前隱於他雙手之下的物事隨之滑落,那下滑的弧線驚動了嬰茀,見是一柄團扇,她彎腰拾起。待看清后,她起初所有的感覺都隱去,唇邊漸漸凝出了一抹冰花一般的,冷淡的笑。
扇上題有四行詩。有章草氣息的行書,中鋒用筆穩健流暢,剋制的連絲和從容的提捺,沉靜絕塵,是她無比熟悉的他的字跡:「樓下誰家燒夜香,玉笙哀怨弄初涼。臨風有客吟秋扇,拜月無人見晚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