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5 章 你不配提他
久入茅室不聞其臭。
沈昭人在軍營,終日與滿身汗味的士兵為伍,加之接連疾行了兩日,那身上的味道熏得長留直掉眼淚。
沐浴之後換了一身衣裳,才進屋看沈妤。
「這麼香。」沈昭跨入房中,「我妹夫呢?」
沈妤說:「有先生來找,他過去了,快吃吧,餓瘦了嫂嫂得怪我。」
桌上擺著飯菜,沈妤料想沈昭這一路奔波沒好好吃上飯,趁他沐浴時便讓下人準備妥當。
沈昭是真餓,路上只啃了幾個饅頭,咧嘴笑了笑便提筷吃了起來,一手把大捷的軍報壓在桌上。
「這是送給我外甥的禮物。」
烈日落在窗上,在地上也雕上了花窗。
沈妤拿起捷報看完,來龍去脈寫得一清二楚。
「這次蕭川立了大功。」沈昭說。
「他的身體沒事吧?」沈妤疊好捷報,讓人送去給謝停舟。
沈昭咽下飯菜,「真是個硬漢子,肋骨斷了三根,身中兩刀愣是沒吭一聲,打完仗回去才倒下,不過你也別擔心,軍醫看過了,說他身子骨強健,恢復起來也快。」
沈妤點了點頭,「軍中條件有限,讓他先退到後方來養傷吧。」
「好。」沈昭肚子填了個三分便放下筷子,「給我看看。」
「看什麼?」
沈昭下巴指了指她的肚子,「還能看什麼?看我外甥。」
沈妤攤開袖子大方給他看,「還小呢,還看不出來。」
那腰還是細得跟從前一樣,不過瞧著腰帶系得寬鬆了些。
沈昭一時又想起了俞晚秋,他從河州走的時候,俞晚秋肚子都顯懷了。
行軍途中日子過得又快又慢,算著日子,過不了多久便要生產了。
家信來得勤,一月兩封雷打不動,俞晚秋會和她說家中趣事,還會在信中說肚子有多大,一時有蹴鞠那麼大了,再隔兩次又有西瓜大了。
他每次都拿著信想,蹴踘有多大?西瓜有多大?
沈妤看出了來了,「算算日子,嫂子也快生產了,你先休息一日,明日出發去河州定然能趕得上。」
沈昭看她一眼,嚴肅道:「取下潞州便是盛京了。」
「急不來的。」沈妤給沈昭倒酒,「戰後要休整,至盛京怕是得冬日了,赤河大軍不動,便只有南大營守盛京,我們兵力相差三倍,盛京已是囊中之物。」
沈昭看著沈妤,只覺欣慰,「爹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樣子,不知該有多高興。」
「爹看得見。」沈妤望著門外的烈日說:「他看得見的。」
雖然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夢裡。
沈昭頷首,繼續吃飯,過了一陣才說:「對了,我們攻城時宣平侯裴慶在潞王府自焚,人是拉出來了,不過看樣子也熬不了多久,他還吊著一口氣,說是想見你。這事我原本沒準備和你說,這人不見也罷,但……」
沈昭頓了頓,看向她,「你應該是想見的吧。」
「嗯。」沈妤說:「因為阿南,我也得見一見他。」
……
沈妤有孕在身,按民間的說法是不到三月胎還沒有坐穩。
渭州至潞州六百里,馬車硬是走了半月。
潞州城的城牆上還留有戰後的痕迹,但城內已清掃乾淨,街上百姓來來往往,可見沈昭治下甚嚴,已盡量將戰損降到最低。
馬車停在王府門口,那潞王府的牌匾已被人摘下來,砍成了兩塊靠在門邊。
長留跳下馬車,先撐好了傘才說:「王爺王妃,到了。」
謝停舟下車,回身時沈妤已鑽出了馬車,搭上他手臂時被他攬著腰抱下來。
青雲衛上前道:「王爺,王妃,逆賊裴慶就關在王府,原本是關在地牢,但他傷得不輕,大夫說關在地牢未必能熬到王妃前來。」
謝停舟頷首,「帶路吧。」
宣平侯被關在一個小院中,由青雲衛把守。
沈妤剛走到門口便被一股味道熏得掩住了口鼻。
青雲衛當即一跪,「王爺恕罪,天熱,他那一身燒傷……」
沈妤抬手打斷,命人將窗戶全打開,側頭看著謝停舟,「你在外面等我。」
宣平侯躺在榻上,他的身上布滿了燒傷的痕迹。
焦黑和暗紅混雜在一起,若不是僅剩的半張完好的臉,根本看不出這是那個曾在盛京叱吒風雲,手握重兵的宣平侯。
天氣炎熱,傷口持續潰爛,房間里都是難聞的惡臭。
聽見腳步聲,宣平侯轉了轉眼珠,看見了他苟延殘喘也要等候的人。
「沈,沈妤!」宣平侯聲音嘶啞,喉嚨也在那場大火中被熏壞。
沈妤沒有落座,而是站在離床榻四五米遠的地方。
「聽說你想見我,你我本不必相見,因為阿南,我覺得我應該見一見你。」
「嚯——嚯——」宣平侯痛苦地喘著氣,「你不配提他,你……你,你親手殺了他的親兄弟,又害死了他,你怎配提他?」
「那你配嗎?」沈妤淡淡反問:「你做盡壞事,燕涼關兵敗,各地流民遍野,這都有你一份,你身上背負數十萬條人命。」
沈妤語氣驟然嚴肅起來,「你自問,你配提他嗎?!」
宣平侯目光獃滯地望著帳頂。
他是在城破時便該死去的人。
或者更早,在李延昌身亡,在裴淳禮從盛京的城牆上墜下時,他便該死了。
機關算盡,他在這世上再無親人,也再無留戀之處。
「阿南,阿南……」宣平侯喃喃道。
「他曾對我說,他不相信你是壞人。」沈妤緩緩道:「他說你告訴他做人要乾乾淨淨,哪怕一事無成也行,可你髒了自己,讓你和他背道而馳,是你害了他!」
「我沒有!我沒有!」
宣平侯大喊,臉上的燒傷因猙獰而綳裂,血水和膿水混雜在一起流出來。
「他雖無凌雲志,但他清白如白雲。」沈妤不由哽咽,「他是這世上最乾淨的人,卻有一個最為骯髒的父親。」
宣平侯張了張口,發出的卻只剩喘音。
是啊,是他害了他,他是那樣乾淨的孩子。
他嘴上不願鬆口,內心卻早已承認這個事實。
若非無顏見他,他早就自絕身亡,若非無顏見他,他也不用把自己燒成他認不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