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大結局(六)

第596章 大結局(六)

馮蘊被溫行溯關了起來,關在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處的院子里。

重兵把守,她寸步難行。

溫行溯派了兩個啞巴似的仆女來伺候她,每天好吃好喝地照料,身懷武藝,行事利索,但從來不跟她說話。

一問三不知。

只會裝死。

因此她不知道,被囚禁的日子裡,整個天下幾乎要亂成一鍋粥了。

鎖鑰嶺一戰,以齊方撤兵收場,而并州奇襲,因為溫行溯的暗度陳倉,淳于焰的雲川軍沒有增援,導致進攻策略變形,差點被齊軍在并州包了餃子。

鷸蚌相爭,溫行溯這個漁翁,成了最大的贏家……

在他手握大雍兵權的七年時間裡,在南雍、東雍兩軍里,安插了大量的人手,如今舉旗一揮,迅速控制了淮水以北,直逼新京……

新京岌岌可危。

監國太子裴雋以幼齡之姿,坐鎮明堂,旨令京中各部,關閉城門、號召百姓,準備物資。

北雍軍統帥安平將軍敖七,親自挂帥,整合禁軍和京畿各營將士,發檄文,振士氣,嚴陣以待,拱衛皇城。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馮蘊被迫坐在這輛無法左右的車上,卻如同一個泥塑的木偶,對局勢無能為力。

溫行溯在她面前坐了半天,茶都涼透了,她眼珠才稍稍動了動。

「你準備帶我去哪裡?」

溫行溯道:「回花溪。」

馮蘊道:「你沒那麼好心。」

溫行溯看她不信,微微抿唇。

「為什麼這麼說?」

馮蘊道:「花溪有長門。長門有部曲,旁人不知道我幾斤幾兩,你一清二楚。」

說到這個,她便有些發恨。

一邊冷笑,一邊咬牙。

真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她想過有人會背叛,唯獨沒有想過那個人會是溫行溯。

她甚至害怕自己不在,溫行溯會被裴獗為難,以至將身家性命相托,把長門的一切,和盤相告,以便他在關鍵時候,得以保命。

溫行溯利用了這一點。

他拿走了馮蘊脖子上掛著的月見,也拿走了號令梅林部曲的令牌。

他告訴長門的所有人,告訴邢丙、告訴侯准,告訴花溪,乃至告訴天下人,告訴裴獗、告訴蕭呈、告訴淳于焰——

馮蘊反了。

「十二娘要的,我必赴湯蹈火,全力以赴……拚死也要為她奪來。」

溫行溯是馮蘊的人。

他在相當程度上是可以代表馮蘊的。

消息一出,天下嘩然。

如果這個造反的女人不是馮蘊,未必會有人相信……

一個女人已經貴為國后,夫君獨寵,兒子儲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沒有造反的理由。

可她是馮蘊……

是長門之主。

有錢,有部曲,神神秘秘。

她有造反的動機。

畢竟皇后和皇帝,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一個野心勃勃的皇后,想取皇帝而代之,也不知沒有可能。

外面謠言瘋傳,對溫行溯來說,是有好處的。

所以,馮蘊不相信他會把她帶回花溪。

「一旦讓我出現在人前,你的謊言可就拆穿了。」

溫行溯沉默了一下。

「你不出現,也有人不信。」

「誰不信?」馮蘊反問。

溫行溯不再說話。

車輪子骨碌碌地響。

馮蘊冷笑,笑得腦袋發痛。

「其實你出手還是太早,操之過急。你原本可以再等一等。待兩國烽火連天,戰至力竭,難以再和你抗衡的時候,不是更好嗎?」

溫行溯看著她,「如果你不去丹郡,這是我原本的計劃。」

等雍、齊、再加上雲川,三方打成一團亂麻,三敗俱傷,苟延殘喘,他再出來收拾殘局。

到那時候,出手便是勝利。

「沒有你獻計,就不會打亂齊軍進攻的步伐,兩國勢均力敵,我便穩坐釣魚台……可你來了,雲川又橫插一腳,我再不出手,大雍和雲川聯手,蕭呈又急於求成,勢必會敗在你的巧計之下。齊國一失并州,退回恆曲關,蕭呈必定求和休戰。他保守謹慎,再要打起來,又不知何年何月……」

馮蘊冷笑,「這麼說,是我破壞了你的好計?」

溫行溯不說話,默默把削好的梨遞到她手上。

馮蘊不接。

他再給。

這些日子,他情緒始終穩定,事事周全,除了不給行動自由,從不會強迫馮蘊什麼,好像仍然是那個疼愛妹妹的好兄長。

他嘆口氣,「我知道我不好,但我希望你好。」

「我謝謝你了。」馮蘊冷笑。

溫行溯並不生氣,梨子放好,擦手。

「那現在呢?」馮蘊看著他問:「你預備如何拿下新京?又準備立哪個傀儡當皇帝,還是不等了,直到登上龍椅?」

溫行溯目光平靜地看著她。

「腰腰,你不公平。」

外面在下雨,春雨瀝瀝地響,他進來時,濕了半副衣袖,頭髮上也沾了些霧氣,這一沉吟,目光看著便有些酸澀的模樣。

「這亂世,人人可以爭雄稱霸。裴獗可以,蕭呈可以,淳于焰可以,我為何不可以?」

幾十年來,江山是那個江山,龍椅輪番來坐,風水輪流轉而已,怎麼就不能是他?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權力要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安心。我按你說的做了,你為何卻不情願了?」

暗淡的天光下,他雅緻清淡,氣宇軒昂。

一字字說得坦坦蕩蕩。

馮蘊啞口。

她為了避免上輩子的悲劇發生,強行扭轉命運,誰知用力過度,生生餵養出了溫行溯的野心……

進入三月,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

氣候宜人,齊軍大營里,氣氛卻十分凝滯。

燕不息坐在席上,半眯著眼,打量面前的齊君。

白子落下。

對面久久沒有動靜。

「陛下,該你了。」

「燕先生。」蕭呈語調微微沙啞,這陣子他睡得都不是很好,眉目間可見疲態。

「世人都說她反了,朕不信。」

燕不息抬眼,「這……臣也半信半疑。」

蕭呈的臉色好看了些,「朕錯看了溫行溯。未曾想,他竟會攪動風雲,有如此野心。」

燕不息嘆息一聲,「陛下無須操心,馮十二娘落於他手,性命無憂。」

蕭呈沉默。

沒有去否認什麼……

棋盤無聲,他分明有些心不在焉。

燕不息多看他幾聲,帳外突然傳來侍衛的聲音。

「陛下,嫻妃和馮家人求見。」

蕭呈微微沉下臉。

鎖鑰嶺一事後,蕭呈不僅沒有感激溫行溯的背刺為齊軍贏得了全身而退的機會,反而迅速緝拿了陳夫人,以及江東溫氏一族……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母親被帶走,生死未卜,馮瑩當即便慌亂起來。於是,跟著馮敬廷,帶著一家子老小,從台城出發,來找齊帝求情。

馮家敗落了,在朝堂上說不起話,沒有了做高官的族人,但百年世家,貴族底氣仍在,馮瑩還是當朝貴妃,這麼往門外一跪,到底還是不太好看。

燕不息抬眼,「陛下,不如見一見吧?這盤棋什麼時候下都行……」

蕭呈眉頭緊鎖,點點頭。

他像上次一樣,仍然只是召見了馮敬廷一人。

好茶相待,好言相勸。

「馮公回去吧。尊夫人與反賊溫洄密謀生事,差點讓齊軍折在鎖鑰嶺……謀逆大罪,求朕也是無用。」

馮敬廷連連拱手作揖。

「拙荊膽子小,是絕無可能做出這等悖逆大事來的,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還望陛下明察……」

蕭呈沉下臉,「馮公是說,朕在誣陷她?」

馮敬廷嚇一跳,嘴唇囁嚅,吭不了聲。

蕭呈緩緩掃他一眼,眼神沉靜。

「更何況,你女兒還在反賊溫洄之手,難道你不想救她?」

馮敬廷啊地一聲,表情相當吃驚。

「陛下是說,十二娘她……她和我那繼子,不,那反賊溫洄……不是合謀造反?」

蕭呈:「你這個當爹的……哼!」

他擺擺手,不想再多說。

「退下。朕乏了……」

馮敬廷喏喏有聲,想走,又有點不甘心。

「微臣斗膽,請問陛下,不知拙荊……關押何處,眼下……是生是死呀?」

「死不了。」蕭呈淡淡地看著他,不帶情緒地道:「她是溫洄生母。我怎麼能讓她死呢?」

馮敬廷看著他冷冽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緩緩拜下,重重一嘆。

「臣都明白了,陛下是一片苦心,只為營救十二娘……」

蕭呈嗯聲,對他也算客氣。

「馮公回去好生養著吧,若有那麼一日,朕還是要用你的。」

馮敬廷一聽,激動起來。

這是說,若馮蘊回來,他還是會被重新起用?

皇帝的老丈人,他是做定了。

他其實沒有那麼在乎陳夫人,只是老夫老妻了,不聞不問,說不過去。

得了蕭呈的承諾,他眉目里都生出幾分光彩。

待要告辭,又想到門外久候的女兒。

「陛下,臣尚有一請。」馮敬廷硬著頭皮,尬笑道:「嫻妃從早上跪到如今,整整一天了,陛下不如聽一聽,她想說些什麼?」

蕭呈遲疑片刻,朝吉祥使了個眼色。

「宣嫻妃。」

吉祥鬆一口氣,「喏。」

馮瑩進門,不自覺地低下頭,朝蕭呈行個拜禮,慢慢跪了下來。

「妾見過陛下……」

寬大的帷帽輕紗遮住了她的眉眼,一截白皙的脖子,看上去十分修長。

蕭呈沉目:「嫻妃,你讓朕很失望。」

馮瑩微愣一下。

尚未開口,喉頭已然哽咽。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可是,今日以前,她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他了。

連面都見不到的夫君,卻說,對她很失望。

蕭呈看她不語,眉頭便蹙了起來。

「嫻妃,朕很忙。要是無事可說,退下吧。」

他聲音低沉,滿臉不耐。

馮瑩頭上的帷帽都在微微抖動,輕紗下的一雙眼,冷冽異常。

「陛下何苦如此冷漠?」

停頓一下,她又苦笑,「這一生,妾不欠你,算來算去,也總歸是陛下虧欠我的。」

蕭呈面色一變,「大膽!」

在他面前,馮瑩從來都是嫻靜有度,進退端方的世家貴女,哪怕容貌受損,氣韻從來不肯輸半分。

可今日,可能是在外面跪久了,讓太陽曬昏了頭,她不僅說話大膽,語調悲憤,還格外地尖酸。

「我馮家對陛下忠心耿耿,從來沒有對不起陛下,我大伯死於非命,也並非做了什麼對不起朝廷的事,只是陛下你啊……需要剷除輔佐你上位的功臣,這才能獨攬大權。」

「嫻妃。」蕭呈聲音變冷,「你瘋了不成?」

馮瑩淚水滾落下來,「我沒瘋。家族敗落,夫君冷落,我都沒有瘋,又怎會因為母親下獄,就突然瘋了呢?」

蕭呈雙唇緊抿。

「說完了嗎?嫻妃,朕待你已是寬容,不要不識好歹。」

馮瑩笑了,笑著笑著,又哭。

「我愛慕陛下多年,從未犯過大錯,不知為何會落得這般田地……陛下,我的蕭三哥哥去了哪裡……你知道嗎?我想找他,訴一訴委屈……」

蕭呈眉頭越蹙越緊。

馮瑩道:「陛下,愛慕一個人,求而不得,太苦了,是真的太苦了……那種撓心撓肺的滋味兒,陛下你知道嗎?」

蕭呈不說話。

臉上,略微動容。

求而不得,是真的太苦了。

馮瑩看著他那張沒有半分情緒的臉,淚水從眼角滑落。

「這一生,妾是求不來良人了。」

聲音未落,她突然以額觸地,朝蕭呈重重叩拜,飲泣一般哽咽道:「既如此,求陛下放我一條生路吧。」

蕭呈:「你說什麼?」

「求陛下恩准,容臣妾自請出宮,出家為尼,尋一方凈土,了此殘生。」

她徐徐磕頭。

每磕一次頭,都彷彿是在與自己的情感訣別,「馮氏阿瑩,願自請出宮,從此與陛下一別兩寬,再無夫妻情分。」

蕭呈沉默片刻,慢慢開口。

「准。」

一個準字,淡得沒有情緒。

馮瑩的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一般,潸然落下。

當真從來沒有把她當成妻子啊。

她走,她留,他都不在意。

「謝陛下開恩。」

馮瑩看一眼他木案上的茶水,慢慢地跪行走近,仰頭道:

「你我夫妻一場,今日飲一杯訣別酒吧。」

蕭呈不發一言。

馮瑩抬袖,將兩個杯子,倒得滿滿當當。

然後,在蕭呈漠然的目光里,拿起了酒杯。

「蕭三哥哥,此生……不見。」

她抬高袖子,慢慢飲完杯中苦酒,然後跪在地上,雙手平放身前,朝蕭呈行了一個拜別大禮,久久沒有抬頭。

蕭呈看她片刻,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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