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才醫官
「咳咳咳——」
手上茶水因劇烈咳嗽灑了一些出去,他手忙腳亂擦拭身上茶漬,那張總是處變不驚、遊刃有餘的笑臉終於有了裂縫,難得生動起來。
陸曈覺得這畫面倒是順眼多了。
裴雲暎整理好周遭,適才看向陸曈,不可思議地開口:「你在說什麼?」
縱是醫者不分男女,縱是陸曈此人從來也與羞澀、靦腆掛不上邊,但他好歹也是個青年男子,而她一個年輕姑娘在屋裡同他如此直白說出此事,未免也太驚世駭俗了些。
陸曈覺得他這幅模樣倒挺有趣,遂奇道:「裴大人也不知道?看來真是秘密了。」
「我當然不知道,」他狼狽地拂一下身上茶渣,「你怎麼知道?」
陸曈不作聲。
「你……」
「我平日行診用針,」陸曈打斷他的話,敲敲桌上醫箱,「多看一根針少看一根針沒什麼區別,裴大人不必露出那副神情。」
這話說得刻薄至極,如若金顯榮本人在此,只怕會被氣得一命嗚呼,偏她說得一本正經。好像絲毫不覺得其中諷刺。
裴雲暎以手抵住前額:「別說了……」
見他如此,陸曈反倒覺得新鮮。這位指揮使大人看上去遊刃有餘,凡事舉重若輕,但原來聽不得這樣的話,白白浪費了一副俊秀皮囊。
真是人不可貌相。
裴雲暎靜了一會兒才開口,神色有些複雜:「你真的……」
倒不是他對醫官行診有什麼偏見,實在是金顯榮德行有虧,而陸曈又慣來不是一個逆來順受之人,若說她被金顯榮佔了便宜,似乎不大對勁。
「當然是假的。」陸曈道。
裴雲暎一怔。
陸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裴大人也知道,對我來說,男子軀體和死豬肉沒什麼區別,看不看不重要。再者他的病雖麻煩,但並不難治。裴大人也不必過於操心。」說著把那隻猊狻鎮紙壓在方才寫好的藥方上:「方子在這裡,大人照我說得煎藥給他們服下就是,七日後我會再來。」
說到此處,陸曈停了一停,又默默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注意到她的目光,神色一頓:「怎麼?」
陸曈頷首,語調坦然:「金大人之病症,男子上了年紀多有此患。若是裴大人將來也有此麻煩,需要幫助,不妨找下官。以我們二人交情,我也會替裴大人保守秘密的。」
此話一出,屋中一片死寂。
有一瞬間,陸曈覺得他那張俊美的臉是僵住了,彷彿在竭力維持雲淡風輕,良久,裴雲暎鎮定地開口:「多謝,但我不需要。」
「是么?」陸曈便露出一個惋惜的神情,「真是遺憾。」
方說完,門外就傳來一個輕快聲音:「什麼事遺憾啊——」
段小宴從外頭探進個頭,見是陸曈也愣了一下:「陸大夫,你怎麼在這?」
陸曈不再多說,背上醫箱,只衝他二人淡聲道:「我先回去了。」
她背著醫箱徑自出去了,段小宴看著她背影撓了撓頭,道:「奇怪,我怎麼覺得陸大夫今日比往日高興?是遇上什麼喜事了?」
他又轉過頭,似才想起方才看見的一幕,指著陸曈坐過的那張椅子激動道:「不過哥,你居然讓她坐你的椅子哎!你平日不是不讓人動你的東西嗎?」
裴雲暎素有潔癖,最不喜旁人動他物事,那張椅子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敢坐,偏今日瞧見陸曈坐了,沒猜錯的話,陸曈還用了裴雲暎的紙筆。
嘖嘖嘖,對她可真夠寬容的。
半晌無人回答。
段小宴轉過臉,瞧見裴雲暎坐在桌前,一手扶額,一副頭痛模樣。
少年好奇心頓起,湊上前去:「你們剛剛在說什麼,陸大夫遺憾什麼?」
裴雲暎沒有抬頭,只伸手將他湊來的腦袋推到一邊,冷冷道:「閉嘴。」
……
從殿帥府出來,陸曈沒再去別的地方,徑自回了醫官院。
堂廳里,醫正常進正囑咐別的醫官奉值的事,見陸曈回來,三兩句打發了來人,走到陸曈面前詢問:「陸醫官這是給金侍郎看過診了?」
陸曈點頭。
他打量一下陸曈:「沒出什麼事吧?」
陸曈道:「沒有。」
常進便鬆了口氣。
他是個老好人,當時春試,陸曈的考卷是他第一個批出來的完美答卷,對陸曈總是存了幾分特別關注。崔岷要陸曈給金顯榮行診時,常進還擔心了好一陣,畢竟金顯榮那個德行……整個醫官院就沒幾個人願意去行診。
他都已經做好陸曈哭哭啼啼回來、他腆著臉去求院使自己頂上差事的準備,誰知見陸曈舉止如常,神色與尋常沒半分不同,實屬意外。
「陸醫官,」常進道:「有件事得告訴你,曹槐突感風寒,卧床不起,告了假,這些日子恐怕不能與你一同去金府了,」他覷著陸曈臉色,「我會稟院使另外指派一名醫官同你一起……」
不等他說完,陸曈就打斷他的話:「不用了。」
常進一頓。
「我今日瞧過金大人的病情,並不嚴重,一人足以,多一人反而麻煩。不必為了我一人耽誤大家時日。」
常進想好的說辭霎時全堵在喉間:「……是嗎?」
就算不是金顯榮,尋常行診,多一人分擔也是好的,陸曈卻就這麼拒絕了他一片好意?
甚至看起來還有點嫌棄。
陸曈沖他點了點頭,又背著醫箱進院里去了。
常進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半晌,喃喃開口:「不愧是春試紅榜第一,這驗狀科答得完美的……」
「果然不是普通人。」
忽而又想起告假的那位,臉色黑了下來。
「早不風寒晚不風寒,偏偏這時候卧床。」
拂袖而去。
……
「阿嚏——」
曹府里,躺在床上的曹槐忽而打了個噴嚏。
屋裡小廝見狀,憂心忡忡開口:「少爺不會真著涼了吧?」
「去去去,」曹槐面色不耐:「少來晦氣。」
今日一早,他沒有與陸曈一同去行診,回到醫官院后就同崔岷告了假。春日氣候變化,醫官院感上風寒之人不少,崔岷也沒心思去察他一個新醫官究竟是不是裝病,於是順順利利回了府。
曹槐就是故意的。
他自小也不是什麼心胸寬廣之人,春試那日,陸曈當著貢院同窗前令他下不了台,曹槐耿耿於懷了好久。崔岷當初點陸曈去南藥房時,他暗暗幸災樂禍,誰知陸曈不知走了什麼運道,竟被御葯院院使邱合看中,兜兜轉轉又回來醫官院。
崔岷不知是故意還是怎的,竟點他與陸曈一同去給金顯榮行診。老實說,金顯榮此人不僅女子避之不及,男子見了也厭憎。他去給金顯榮行診的這一月,每日都被金顯榮冷嘲熱諷,處處挑刺,對方那腎囊癰又格外難治,眼見著沒有起色,金顯榮耐心一日日消耗殆盡,沒想到這時候來了個冤大頭,恰好將這燙手山芋甩出去。
所以他毫不猶豫告了假。
這算是,既擺脫了難纏的差事,也給那陸曈添了堵,真可謂一舉兩得。
曹槐靠著床頭哼笑一聲,眼中滿是不屑。
陸曈裝出一副清高誰也不放在眼裡的模樣又如何,總歸是個沒有身份背景的平人,說不準給金顯榮治上幾日,就如先前翰林醫官院的那位女醫官,成為金顯榮的又一房小妾,給人做了奴才。
這樣想著,心情似也好了許多。曹槐雙手枕在腦後往後一仰,只看著頭頂的帳子,彷彿已看見陸曈跟在金顯榮身後卑躬屈膝的模樣,滿意地喟嘆一聲。
小廝見狀,小心翼翼開口:「少爺這回打算休養多久?」
「風寒嘛,可不得多養幾日。」曹槐一笑,「再等等吧。」
……
只是去金府上給金顯榮行診一趟,就引出各處思量,不過其中波瀾暗流,陸曈並不知曉,也不太在意。
夜裡醫官院人都睡了,陸曈和林丹青走在葯庫的長廊。
金顯榮的病症雖已分明,但要治好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不僅換藥方,陸曈還打算做味新葯。有些藥材需要御葯院分撥,有一些尋常的,醫官院的葯庫就有。
林丹青本還以為今日陸曈去金府,多半不太愉快,沒料著回來后見陸曈神色如常,又追問幾句,適才漸漸放心。陸曈說要去葯庫拿材料,林丹青便自告奮勇與她一同前去。
「姓金的多半是腎囊癰后吃了苦頭,才不那麼囂張了,我聽我爹說,他從前荒唐起來時,路過的雌犬都要摸兩把佔便宜。」說起此事,林丹青與她咬耳朵,「恐怕是老天爺都看不過眼,才叫他得了這個病,說實話,要不是你是去給他治病的醫官,我真巴不得他是得了不舉,一輩子不能禍害人才好。」
她是言辭無忌,陸曈只笑笑,低頭從各葯櫃里挑揀自己要用的藥草。
林丹青幫著她一起撿,一面問:「不過陸妹妹,你今日還去了殿帥府,怎麼樣?」
陸曈:「什麼怎麼樣?」
「那裡的禁衛怎麼樣啊!」林丹青道:「聽說京營殿帥府的禁衛,當初都要經過重重選拔,不止看武功,還要看個頭長相的。說是全盛京的最英俊的男子都在京營殿帥府了,你看他們那位指揮使也能瞧出來端倪。你今日去了,看見了如何,是不是全都是美男子,英武么?」
陸曈合上藥屜:「你想去,我同常醫正說一聲,讓你替我的差事。」
她一心想著戶部的戚玉台,兩頭跑是浪費精力,何況每次面對裴雲暎的試探也並不令人愉悅,倒不如將此事讓給林丹青,做個成人之美。
林丹青一愣:「你也太大方了。」想了想,又搖頭:「我家一位老祖宗說過,女子多瞧瞧英俊男子也算是另一種保養之道,使人心胸開朗,順氣愉悅。你那頭看了金顯榮那張臉,受了眼傷,另一頭瞧瞧殿帥府的男子修補一下,也算抵消傷害。」
「陸妹妹,身為朋友,我是絕對不會搶你藥方的!」
陸曈:「……」
世上之事,果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她避之不及的,反而成了別人嘴裡的靈丹妙藥。
又說了幾句話,需要的藥材已全部撿進竹籃了,陸曈與林丹青出了葯庫,打算回宿院,才走到葯庫院門口,忽地聽見前方有腳步聲傳來。
緊接著,一個童音兀地響起:「什麼人?」
二人循聲望去。
就見石階遠處,槐花樹下燈籠光灑下的暈黃地里,不知何時盛多了兩條漆黑長影。
一條短些,拖在一個青衣小葯童的身後。至於另一條……
是個身姿清瘦的青年男子,眉眼清雅。穿一身淡青織錦長袍,烏髮以一隻青竹簪綰成髮髻,似雲中孤鶴,又如夜色中一株蕭蕭青竹,自有一股清遠雅正之氣,自遠處慢慢朝陸曈二人行來。
行到院門口石階前便停步,林丹青似乎與這人認識,趁著燈籠光看清了這人的臉,忙開口道:「紀醫官。」
紀醫官?
聽起來像是醫官院中的醫官,可他的衣袍又不是醫官使的藍色衣袍。
陸曈沒說話,只跟著低頭行禮。
青年目光掠過陸曈手中竹籃:「這麼晚了,怎麼還撿藥材?」
林丹青笑道:「陸醫官負責行診的病人病情有些棘手,打算用這些藥材研製新方,看能不能做點新葯出來。」
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從來求穩,所謂新葯極少有人嘗試。聞言,叫「紀醫官」的男子一怔,神色意外地看向陸曈。
這一看就頓住了。
女子站在葯庫院子的石階下,夜風吹動她水藍色的裙角,那藍色也是淡淡的一抹,如衣裙主人斂著的眉目般安靜。
他突然蹙了蹙眉。
陸曈能感覺到對方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若微涼晚風,緊接著,聽見對方的清冷的聲音傳來。
「我們是不是曾在哪裡見過?」
陸曈忽地一怔。
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漸漸浮起,像是藏在漆黑水底的一顆並不算美麗的暗石,猝不及防下重見天日,平靜的水面也漾出淺淺波瀾。
她微微攥緊指尖,抿著唇不說話。
男子又往前走近了一步。
陸曈身子微僵。
對方微蹙著眉仔細盯著她的臉,像是要將她的五官看個清楚分明。從眼前平視過去,能瞧見他衣領處綉著的細緻花紋,以及清淡的苦澀葯香。
他盯得很久,久到連一邊的林丹青都覺出不對勁來,正要出聲打斷,一邊的小葯童倒是不知想到什麼,眼睛一亮,出聲提醒:「公子,您與這位醫官見過的,先前在雀兒街,那天下雨,您被人傘上雨水弄髒了衣服,還耽誤了筵席……當時弄濕您衣服的,就是這位醫官嘛!」
此話一出,站著的兩人皆是一愣。
眼前人衣領的花紋也像是被夜色氤氳得模糊,模糊著模糊著,便成了雀兒街那場凄凄的秋雨。
那時候貢舉案剛過沒多久,劉鯤死了,王春芳瘋了,兩個兒子關在囚籠里,她看過了劉家的下場,卻在轉身時被戚家馬車所驚,傘尖不小心戳到了身側過路人。
陸曈還記得那時候對方身上一身雪白衣袍站在細雨中,遠得像是水墨畫上一個不真切的淡影,他從她身邊走過,在人群中漸漸瞧不見,如一場雨後潮濕的幻覺。
如今幻覺變成了真實,在夜色里凝固成更沉寂的影,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林丹青察覺出古怪的氛圍,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扯了下陸曈的袖角,沖青年露出個笑,道:「紀醫官,天色不早,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
對方適才回神,沒再說什麼,對她二人淡淡點了點頭才帶著葯童往石階上走去。
待他走後,林丹青才鬆了口氣。
陸曈狀若無意地問:「剛才那人是誰?」
「紀珣。」
「紀珣?」
林丹青詫然:「你沒有聽過紀珣的名字嗎?不應該啊。翰林醫官院那幫老頭子們成日把他名字掛在嘴邊,什麼『未及冠就已醫術超群』『縱然他家裡人不是學士,尋常人家也定能青囊致富』……這些話在太醫院進學時,聽得我耳朵都起繭了,」又嘆口氣,「好好一個翩翩公子,愣是讓我看見他的臉就覺得厭煩。」
陸曈問:「他家裡是學士?」
「可不是么,他父親紀大人乃觀文殿學士,他祖父乃翰林學士,家兄是敷文閣直學士,一家子文官,可是這位天才醫官呢,偏偏醉心醫術,不去如他爹一般從仕,反來禍害我們。」
「陸妹妹你不知道,從前不曾春試時,每年校驗,我都是太醫局第一,今年春試你出現了,我成了第二,咱倆也算這醫官院杏林雙驕吧,可人家呢,還未及冠就能被太後娘娘宣入宮中奉值,在醫官院掛了個虛職。」
「你我是答題的,他卻是出題的。今年太醫局春試那些看著就令人髮指的題目,可都是出自於這位紀醫官之手。瞧瞧,長這麼一張柔情似水的臉,怎麼心腸就這麼狠毒呢?」
她一口氣說完一長串,也不覺累,又長嘆了口氣:「我聽說他前些日子出門去了,還以為要過段時日才回來,沒想到這麼早就回來了。這下可好,時不時出點奇奇怪怪的題目來考人,咱們這些新進醫官的好日子,怕也快到頭了!」
她自惆悵著,陸曈卻回過頭,往石階那處看去,夜色里已瞧不見兩人影子,只有搖曳的槐樹花枝隨風微顫。
夜風脈脈吹著,一朵槐花便被風打落,搖搖晃晃打著璇兒飄至人前,又被青靴踩過。
行走的步子突然一滯。
「不對。」
走在前面的小葯童一愣,下意識看向身側人:「公子,哪裡不對?」
「地點不對。」
青年停下腳步,蹙眉道:「我第一次見她的地方,不是雀兒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