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吳孝子

第十九章 吳孝子

時日流水般過去,轉眼進了三月,天氣越發和暖。

楊柳青青,楊花漫漫,落月橋邊麗人士子遊玩不絕,對名花,聚良朋,街上香車馬騎不絕,金鞍爭道,將盛京點綴得紅綠參差,韶光爛漫。

出行的人多,春水生便賣得不錯。陸瞳將藥茶茶罐疊成小塔,置於仁心醫館最前方的黃木桌上,又讓銀箏寫了幅字掛在桌后的牆上。

常有來買藥茶的士人來到醫館,沒先注意到藥茶,先被後頭的字吸引住了眼光。

「清坐無憀獨客來,一瓶春水自煎茶。寒梅幾樹迎春早,細雨微風看落花。」有人站在醫館門口,喃喃念出牆上的詩句,又低聲贊了一聲:「好字!」

陸瞳抬眼,是個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戴一塊方巾,穿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衣肘處藏了補丁。這男子似乎有些窘迫,只紅著臉問葯櫃前的陸瞳:「請問姑娘,這裡是不是賣鼻窒藥茶?」

陸瞳也不多言,只示意那一疊小山似的罐筒:「一罐四兩銀子。」

這人衣飾清貧,菜色可掬,一罐四兩銀子的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不過他聞言,只深吸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個分不清形狀的舊袋囊,從里抖出一團七零八碎的銀角子來。

阿城拿去稱,四兩銀子分毫不差,陸瞳遂取了一罐藥茶給他,囑咐他道:「一日兩至三次,煎服即可。一罐藥茶可分五六日分煎。」

儒生點頭應了,揣寶貝般地將藥罐揣進懷裡,這才慢慢地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望著他的背影,有些奇怪:「這人瞧著囊中羞澀,怎生還來買這樣貴的藥茶,豈不是給自己多添負擔。」

陸瞳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頭將罐子重新擺好,輕聲道:「許是為了心中牽挂之人。」

……

儒生離開西街,繞過廟口,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布魚腥血氣,此時已經收市。他小心翼翼繞開地上的污血和魚鱗,拐進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已經很破舊了,不過被打掃得很乾凈,聽見動靜,裡頭傳來個老婦沙啞的聲音:「我兒?」

儒生「哎」地應了一聲,放下茶罐,忙忙地進去將裡頭人扶了起來。

這儒生叫吳有才,是個讀書人,本有幾分才華,卻不知為何,於考運之上總是差了幾分運氣。屢次落地,如今人到中年,仍是一事無成。

吳有才早年喪父,是生母殺魚賣魚一手將他拉拔大。許是積勞成疾,前幾年,吳大娘生了一場重病,一直纏綿病榻。到了今年春節以後,越發嚴重,吳有才尋遍良醫,都說是油盡燈枯,不過是挨日子。

吳有才是個孝子,心酸難過後,便變著法兒地滿足母親生平夙願。今日給母親買碗花羹,明日給她裁件衣裳。他不讀書的時候,也殺魚賺點銀錢,有些積蓄,這些日子,積蓄大把花出去,只為了老母展露笑顏。

吳大娘病重著,時常渾渾噩噩,有時清醒,有時犯糊塗,如今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一連許久都認不出自己兒子。前幾日與吳有才說,想去河堤上看看楊花。

看楊花不難,可吳大娘素有鼻窒,往年一到春日,巾帕不離手。就在這時,吳有才聽去桃花會的士人朋友回來說,西街有一醫館在賣一種藥茶,對鼻窒鼻淵頗有奇效。吳有才聞言,很是心動,雖一罐藥茶四兩銀子,於他來說著實昂貴,但只要能滿足母親心愿,也就值得了。

他將藥茶細細分好,又拿家中的瓷罐慢慢地煎了小半日,盛進碗里,晾得溫熱時,一勺勺喂母親喝下。母親喝完,又犯了困意,迷迷瞪瞪地睡下。吳有才便去外頭將白日里沒料理的魚繼續分了。

就這麼喝了三日,第三日一大早,吳大娘又清醒過來,嚷著要去河堤看楊花。吳有才便將母親背著,拿了巾帕替她掩上口鼻,帶母親去了落月橋的河堤。

河堤兩岸有供遊人休憩的涼亭,吳有才同母親走進去坐下,邊讓母親靠在自己身上,邊試探地一點點挪開母親面上的巾帕。

吳大娘沒流露出不適的意思。

吳有才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

這春水生,竟真的有用!

落月橋上遊人不絕,萬條新綠被風吹拂,揚揚無定。吳有才一時看得恍惚,自打母親生病後,他白日忙著賣魚照顧母親,夜裡要點燈念書,許久不曾有閑暇時日瞅瞅風景,也就在這時,才發現不知不覺,竟又是一春了。

「這是楊花啊——」身側有人說話,他回頭,見母親望著河堤兩岸煙柳,目光是罕見的清明。

吳有才心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柔聲道:「母親,這是楊花。」

吳大娘緩緩側頭,凝神看了他一會兒,似才想起面前這人是誰:「你是有才啊。」

竟能認得出他了!吳有才一把握住母親的手,只覺那隻手骨瘦如柴,哽咽開口:「是我,母親。」

兩岸新柳翠色青青,襯得婦人鬢髮如銀。吳大娘笑著拍拍他的手,如幼時撫慰被先生訓斥的他般柔聲誇慰道:「謝謝我兒,帶娘出來看楊花了。」

吳有才心下大慟。

母親沒注意他的神情,笑著望向遠處煙柳:「說起來,你小時候,最愛來河堤放風箏。每次過落月橋,總要纏著你爹買面花兒。」

吳有才哽咽著附和。

那時他尚是無憂無慮的年紀,父親還在,母親每每忍著鼻窒之苦,捂著巾帕陪父子兩來河堤,一面抱怨著一面替他捧著風箏跟在後頭。

後來父親去世,母親去鮮魚行幹活,不得不每日與魚鱗腥氣為伴,他立志要讀書出頭,懸樑刺股,不再有時間去周遭玩樂。今日聽聞母親一言,才發現,與母親來河堤踏風逐青,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吳有才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他望著母親佝僂枯瘦的身體,哭道:「都是兒子不孝,這麼多年,不曾考個功名讓娘享福。娘為我吃虧多年,做兒子的卻無以為報,只知道讀幾句死書,至今仍不得中……」

一隻手撫上他的頭。

婦人的笑容溫和,藏著心疼,只看著吳有才柔聲道:「我兒莫要這麼說。論起來,是我與你爹無用,沒什麼可留給你的。讀書是你的志向,但功名究竟是身外之物,做娘的只盼著兒子平安康健就是福氣。」

「娘沒念過書,但也曉得好事多磨的道理。我兒既有才,遲早能掙份前程,何必現在耿耿於懷。」

吳有才泣不成聲。

婦人又笑道:「再說了,說什麼無以為報,你不是送了我好一份大禮么?」

吳有才一愣。

吳大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嘆道:「你買的那藥茶好使得很,這麼些年,你娘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舒坦地來河堤看花。你也莫要傷感,好生瞧瞧風景,明兒個,再陪娘來看,還要買碗滾熱蹄子來吃!」

吳有才抹去眼淚,笑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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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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