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柯老夫人
陸瞳隨柯府下人進了宅門,銀箏留在外頭。
一進門,正面迎對一座芍藥台,柯家宅子的花園很大,花開得正好,人走進去如進花叢,一整院都是芬芳。
陸瞳垂下眼睛。
陸柔對花粉過敏,一靠近時鮮花朵,臉上身上就會起紅疹。陸家裡從來尋不到一朵花的影子。奈何陸柔又很喜歡花,母親就用碎布頭扎了許多假花盛在瓷瓶中,裝點幾分顏色。
但柯家似乎沒有此種顧慮,群芳競艷,百卉爭妍。
待到了正廳,花梨木椅上坐著個年長婦人,一張容長臉,眼角尖而下垂,薄唇塗滿口脂。穿一身荔枝紅纏枝葡萄紋飾長身褙子,耳邊金寶葫蘆墜子沉甸甸的,打扮得格外富貴,一眼看上去,稍顯刻薄。
須臾,陸瞳朝柯老夫人輕輕行禮:「小女王鶯鶯見過老夫人。」
柯老夫人沒說話,居高臨下地打量陸瞳。
這是個年輕姑娘,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淺褐色葛衣,手肘處有一塊不起眼的補丁,十分寒酸。柯老夫人的目光落在陸瞳面上的白紗上,微微皺眉,道:「戴著面紗幹什麼?」
「鶯鶯上京路上染了急症,面上紅疹還未褪盡。」陸瞳輕聲道:「不敢污老夫人眼。」
柯老夫人見她露出的脖頸處果然有紅疹痕迹,心中一動,擺了擺手:「那你離遠些。」語氣毫不客氣。
陸瞳依言退遠了兩步。
身側的李嬤嬤堆起一個笑來,一邊替柯老夫人揉肩,一邊問陸瞳:「鶯鶯姑娘是哪裡人?」
陸瞳回道:「小女是蘇南人。」
「蘇南?」柯老夫人打量她一眼,「沒聽過陸氏有什麼蘇南的親戚。」
「柔姐姐的母親是鶯鶯的表姑母,鶯鶯幼時就隨爹娘去往蘇南了。當年母親體弱,父親急病,表姑母曾提過,將鶯鶯當親生女兒對待,倘若日後困難,就去常武縣求助。」說到此處,陸瞳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帶了一絲哀婉,「如今爹娘去世,鶯鶯好容易趕到常武,才知姑母已經……」
柯老夫人心中鬆了口氣,果如李嬤嬤所說,這王鶯鶯就是個來打秋風的破落戶。估計是想在這裡騙些銀子。
思及此,便也沒了耐心,遂道:「你既是來找陸氏的,可知陸氏早已病故,柯家現下沒這個人。況且,」她皮笑肉不笑道:「你說陸氏與你親如姐妹,可過去從未聽陸氏提起過這麼個人,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老夫人不必擔心,鶯鶯曾在常武縣住過一段日子,左鄰右舍皆知。老夫人可以令人去常武縣打聽,一問便知真假。」
柯老夫人噎了一噎,身邊李嬤嬤立刻開口:「姑娘,先夫人已經去了,您縱是想要投奔,可如今大爺早已娶進新婦,和陸氏夫妻緣分已盡。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留在柯家,這不清不楚的,傳到外頭,對您的閨譽也有損。」她自認這番話說得很在理,哪個姑娘不在乎清譽?縱是想要打秋風,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陸瞳目光微微一閃。
新婦……
陸柔才過世一年,柯乘興竟已再娶。
她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緊,面上卻浮起一個柔和的笑:「鶯鶯自知身份尷尬,自然不敢留在柯家。方才已經與門房小哥說過,此行,是來取走表姐的嫁妝的。」
此話一出,屋中靜了一靜。
半晌,柯老夫人緩緩開口:「你說什麼?」
彷彿沒有瞧見她陰鷙的目光,陸瞳細聲細氣地開口:「表姑母曾願將鶯鶯記在名下撫養,鶯鶯也算半個陸家人。大爺既已與表姐夫妻緣盡,已成陌路。表姐又未曾誕下兒女,嫁妝,自然該還給陸家,鶯鶯可代為收管。」
「從來妻室病故,夫家理應歸還亡妻嫁妝。」陸瞳抬眼,佯作驚訝,「柯家如此家業,不會捨不得表姐那一點嫁妝吧?」
她聲音不疾不徐,姿態溫溫柔柔,卻像一瓢熱油澆下,剎那間激起柯老夫人的怒火。
柯老夫人一拍桌子:「嫁妝?她有甚麼嫁妝?一個窮酸書生的女兒,嫁到我們家已算是攀了高枝!若非我兒喜歡,我柯家何至於結下這樣一門姻親,惹得周圍人笑話!不過是生了一張狐媚子臉,要不是……」
身旁的李嬤嬤咳嗽了一聲。
柯老夫人倏爾住嘴,對上陸瞳的眼神,忽然冷笑:「你口口聲聲說與你那姐姐親近,怎麼不去打聽打聽,你姐姐是個什麼東西?」
陸瞳平靜地看著她。
「陸氏進了我柯家,不守婦道。仗著有幾分姿色,在店鋪里公然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戚公子怎麼瞧得上她這樣的女人。她自己不要臉,被太師公子拒絕了,衣衫不整地跑出來,事情過了,才曉得沒了臉。自己受不住,一頭跳進池子里。卻叫我柯家成了京城裡的笑話!」
她說到此處,越發激動:「陸家一門,沒一個好東西。她那個弟弟,是個不安分的,進京后就被府衙拿住,又是竊財又是姦淫。說什麼書香門第,一家子男盜女娼,沒一個好東西!活該死了!」
柯老夫人一指門外的芍藥台:「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污了我新宅的風水,我何必花費這麼多銀子填了水池改種芍藥。可惜我那一池新開的紅蕖……」她又一指陸瞳,聲音尤帶幾分尖利,「你要找嫁妝,去找你姐姐要,她陸氏兩手空空地進門,我柯家供她吃穿已是仁至義盡,你就算告到府衙,我也不怕。看看官老爺是信你們這一家子男盜女娼的東西,還是信我們柯家!」
婦人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起伏,李嬤嬤忙上前為她拍背順氣。她又灌了兩口香茶,方才緩過氣來,瞪著陸瞳道:「你還想幹什麼?還不快走?打算死皮賴臉留在柯家嗎?」
陸瞳垂眸:「鶯鶯明白了。」轉身往廳外走去。
許是這頭吵嚷的聲音太大,陸瞳剛走到大廳,迎面撞上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生了一張俏麗的瓜子臉,脂粉塗得很白,眉毛畫得尖而上挑,穿一件翠藍馬面裙,瞧著有幾分潑辣。她的聲音也是微微高昂的,眼神在陸瞳身上狐疑一轉,就看向廳中:「母親,這是……」
母親……
陸瞳心中一動,柯老夫人只有柯承興一個兒子,這女子……是柯承興新娶的夫人。
柯老夫人輕咳一聲:「一個遠房親戚罷了。」
陸瞳的目光在女子發間的花簪上停留一瞬,又很快移開,不再理會身後,頭也不回地出了廳門。
柯宅門外,銀箏正不安地來回踱步,見陸瞳從里走出來,忙迎上前問:「姑娘,怎麼樣?」
陸瞳沒說話,只催促道:「走。」
銀箏不明所以,看了一眼柯家的宅門,跟著陸瞳匆匆離開。
待穿過豐樂樓下的巷子,陸瞳突然停下腳步,一把摘下面上白紗,露出塗滿了疹粒的臉。
「姑娘,」銀箏端詳著她的神情,「要不要再找人問問……」
「不用問了。」陸瞳冷冷開口,「我姐姐是被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