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紙金時代》(1)
緊急求援
戴志高推門進去,還沒開口說話,頓覺眼前一黑——一個硬物走了一條漂亮的拋物線,精準而力度適中地砸在他的右眉骨上。
「哎呀,我——」戴志高一聲驚叫,「靠」字還未出口,突然意識到什麼,硬生生把吐到嘴邊的粗口收回。眉骨先是酸麻,然後是清涼感,鮮血像一條精靈的小蛇越過右眼眶,肆無忌憚地往下爬。驚叫之後瞬間鎮靜下來,他抬起右手背,順勢擦了一下右眼眶的血跡,然後手掌蓋住右眼,睜著左眼,只見老闆鄔之畏坐在沙發上,嘴含著冰淇淋,眼盯著電視里令人血脈僨張的畫面,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動。
這是間專屬老闆的私人休息室,108平方米,略顯空蕩,除開床、沙發,就是沙發正前方牆壁上掛著的70英寸液晶屏,連著下端的播放器,高清品質的投影儀懸挂在沙發正上方。此時,門窗閉合,窗外濃烈的陽光,被防紫外線的黑色窗帘嚴嚴實實地擋在窗外,室內幽暗。
液晶屏上正在播放著一段視頻。視頻里,正是昨晚飯局上謙謙而坐的做進出口貿易的嚴總,這位個頭矮小、頭髮稀疏的廣東男人,赤身裸體地與一妙齡女孩大戰於床上。
當門被推開,一絲光亮射進房間,鄔之畏心裡倏然一驚,像一頭被突然侵犯和激怒的公牛,恐懼、憤怒,他本能而快速地抓起茶几上的銅質煙灰缸,兇悍地向門邊黑影砸過去。這種循聲擊物的功力,他17歲跑到東南亞一島國做保安時就練出來了。
他根本無須也從未考慮辨清來人,脫口爆粗:「滾出去!」
戴志高忍著眉骨火辣辣的疼痛,右手擦拭著面部血跡,左手順勢按下門壁的開關,乳黃色的燈光鋪滿房間。他欠身快步走近鄔之畏,顫巍巍地說:「是我,八哥!現在是上午11點17分了,牛老師還有20分鐘就到,上海賈總已經在春華包廂了!」
鄔之畏見是手下的得力幹將戴志高,臉色和緩,有些為剛才的情急失態產生悔意。眼前的這個人,鞍前馬後跟隨自己多年,並且正在播放的視頻還是他張羅拍攝的,自己怎麼如此衝動暴怒?是驚恐,還是近期心煩意亂?他閉眼思忖,隨即睜開,表情恢復平靜,那副招牌式鑲嵌在圓臉上的彌勒佛笑容,再次生動地展現在暈黃的燈光下。他接過戴志高的話:「剛才沒注意是你。哦,安排在春華包廂?換到秋實吧。」
戴志高對鄔之畏的指示心領神會,諾諾而應。此時,視頻中發出尖峰嘶喊,快感一剎那沖頂,隨即死一般寂靜。
戴志高隨手關掉視頻播放器。
鄔之畏起身邊往身上套外裝邊轉向戴志高。「你們昨晚給他嗑藥了?」
「就一顆藍色小藥丸。」戴志高回應低聲利索。
「『偉哥』這玩意兒,還是有副作用,對有高血壓、心腦血管疾病的人,可能導致中風或心梗。你們提交的調查材料不是說這位大哥長期吃降壓藥嗎?」
戴志高退回門口,拉開門,臨閃身出去時低聲且揶揄地說:「嚴總說他經常吃『偉哥』,好這一口。」
戴志高出了門,疼痛加劇,眉頭一皺就有撕裂感,他本能地在關門的當兒,無奈般地擺擺頭,以示不爽。旋一抬頭,想到天花板拐角處暗藏的攝像頭,遂壓抑著情緒,沮喪地用紙巾捂住額頭的小傷口,快步穿過長長的辦公室走廊,右拐就是公共衛生間。
迎面撞見四處找他的餐飲部魯經理。看到戴志高眉骨受傷,魯經理驚訝地張大著嘴巴,他想不通在這座名聞遐邇的鬥牛大廈里,還有誰膽敢砸傷老闆身邊的紅人,何況還是公司不折不扣的二號人物。
魯經理張嘴本想問候表示關心,卻看到戴志高射過來的寒光,把問候的話從嘴邊吞咽回去了,遂操著山東普通話說正事:「戴總,正四處找您,春華包廂布置妥當,客人已經到了,是否按時開始?」
戴志高冷著臉,有些不快地說:「換到秋實包廂。」
「啊?」魯經理一臉驚愕,顯然對於臨時變更房間頗為不解。
「啊什麼啊!按指示辦!」戴志高有些煩躁,丟下一臉狐疑的魯經理,快步鑽進衛生間,趕緊清理傷口。
「秋實」房間不大,位處京城超五星級酒店和高檔寫字樓於一體的鬥牛大廈第28層。鬥牛大廈取名自「五脊六獸」之鬥牛,是遍體鱗甲,牛頭龍身的水怪。古建築設計垂脊前部即角脊上一列琉璃雕飾件神獸,依次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鬥牛、行什,多是具有象徵意義的異獸。其中鬥牛、押魚可以興雲作雨,鎮火防災。鬥牛大廈威嚴地聳立在東四環與東五環之間的黃金地段,關於它的葷段子滿天飛,幾乎不花一文錢廣告費就獲得了廣而告之的效果,簡直可以入選中國傳媒大學廣告營銷專業口碑互動的經典案例了。但是,這些有違鄔之畏的初衷。他從西南名噪一時的地產商拼盡全力殺入京城地產圈,折騰數年搞了這麼一個大傢伙,豈能被如此解讀?這直接拉低了他的雄心壯志!圍繞鬥牛大廈的是四棟商住兩用的房產,「東西南北中」,一副麻將的風牌全活兒,外加箭牌紅中,都是老闆鄔之畏的傑作。主樓鬥牛大廈,一共42層,地上39層地下3層。一家海外雜誌評選其為全球十大怪異建築之首。鄔之畏拿著英文雜誌拍在董事會會議桌上,他一激動就喜歡爆粗口,對著同僚們說:「龜兒子,我們一搞事,就搞個全球第一。」
鬥牛大廈室內雍容華貴,其設計出自世界頂級大師之手,橢圓形的空間,配以中式精美飾品,高貴典雅,豪華奢侈。與眾不同的則是「秋實」室內,鄔之畏親自設計,中西雜交,緬甸密支那運過來的紅木,從踢腳線、護牆板、頂角線、門套、窗花、圓台、方椅等全副武裝;四壁懸挂的皆是名家字畫,還有梵高的《向日葵》《吃土豆的人》以及莫奈的《睡蓮》等高逼真贗品;中國書畫家則繪滿牌匾、屏風,還有湖北隨州出土的編鐘複製品;四把金光燦燦的竹編龍椅,精緻威嚴,「富有裝飾而不失煩瑣」,系廣濟章水泉竹藝傳承佳作,當年獲得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圍繞一張花梨木圓桌而立。當初裝飾的專家朋友善意提醒說,油畫搭配中式古典風格不倫不類啊。鄔之畏一錘定音:中西結合,善於破也敢於立。
圓桌按照十人就餐設計。鄔之畏一般不安排超過六人的飯局,這樣格局空間既保持了距離又不顯疏遠。他心裡清楚,談話辦事的飯局絕對不能超過六人,人數一多,七嘴八舌,交頭接耳,既談不成事也容易淹沒主題,更不利於保密。這年頭,要想封住別人的嘴,要麼銀子封口,要麼大刑伺候,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諾,宛若肥皂泡,見風就破。可不是嗎?城市的天空,到處飄飛著光怪陸離的肥皂泡。
這天中午飯局只有四個人,牛老師、上海賈阿毛、鄔之畏和戴志高。鄔之畏的每個飯局,戴志高基本都在場,他自嘲是打醬油的。也的確是打醬油的,張羅上菜,開瓶倒酒,悄然錄音,甚至在客人拼酒氣勢如虹之際,悄然給老闆鄔之畏把酒換成水,做到客人毫無覺察。這一切,他都輕車熟路。跟隨老闆多年,鄔之畏給了他最高的評價:「小戴是我的一桿拐杖,離了他我走不動。這世道,生意不好做,說不準哪天就折進去。江湖不好混,萬一哪天我出了事兒,他還掌握著,不會出亂子。」
這些在戴志高聽來則是老闆給予的最高獎賞。尤其是在重要客戶面前,鄔之畏閑侃時,拋出這段話,戴志高總會情不自禁地挺胸縮腹,軍人般坐姿挺直,臉上擠出微笑,配合著謙遜地點頭。緊接著,鄔之畏會補充一句:「在我們頂天集團,沒有階級之分,夢想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小戴就是從一個小門童成長起來的。」
這段話就像一個模塊化的陳詞濫調,希特勒的得力助手戈培爾有句臭名昭著的名言「謊言千遍即成真理」,何況他們則是半真半假,自然彼此百說不倦,百聽不厭。在客人聽來也是新鮮的,這麼大的一個集團,執行總裁完成了「從門童到將軍」的完美升遷。
鄔之畏的話至少有一半是真實的。在處處「拼爹」的年代,英雄還是得問出身。沒有沾上官二代、富二代的生物基因傳承,至少也是創業成功的合伙人或者喝著洋墨水歸來在大型外企混過的金領。一個酒店的門童,迎來送往,極盡笑臉,與動輒飆著豪車泡妞的群體,距離雖不是天涯海角,但也是霧霾重重的城市裡——人在對面互不識。戴志高在頂天集團升遷之時,鄔之畏還未進京,在還是西南地區第一高樓匯富大酒店的時代,他屢次在新員工培訓大會上,以戴志高的案例講勵志,「學歷不如學習力,努力沒有選擇重要,戴總就是你們的榜樣」。很快,戴志高的「前世今生」就在新入職的員工中廣泛傳播開來,成為他們奮鬥的榜樣。
其實,逐漸升遷高位的戴志高有了心病,並不想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他的出身,在屢次新員工入職大會上,鄔之畏講述這番勵志故事,他感受到的是不爽,甚至有些自卑,他不想自己卑微的出身被天下盡知。但他不敢和老闆抗議,甚至連提議都不敢。雖然,他們二人之間有著巨大的秘密,越來越多的不為外人道的秘密,包括他和鄔之畏最初的相識。
還好,鄔之畏北上京城,順便把戴志高也帶過來了,在一個陌生的沒有幾個人了解自己「前世今生」的地方,戴志高心裡踏實了。
鄔之畏把自己經營多年的老關係、最親密的戰友「牛老師」引薦給戴志高,這是把對他的信任上升到了一個新高度。並且,幾乎所有高端資源都交給他全力打理了。
牛老師鮮有參加各類飯局,唯有鄔之畏盛情邀請的例外。乍眼一看,牛老師普通得就像菜市場拎著菜籃買菜的家庭婦男,也許喝幾口小酒,一腔東北話,一張東北皮,誰也不會把此人跟手握權杖的那類人聯繫在一起。牛老師身板敦實,頭髮濃密粗黑,大塊頭,就像他的大名「牛康」那樣,他往眼前一站,那精神勁兒,四個字「健健康康」。牛老師最顯眼的則是那國字臉上聳起的一對大眼泡,臉色略顯蒼老。戴志高曾經自作聰明地打算安排牛老師去一家在北京朝陽區新開業的韓國獨資美容院做一個去眼袋微創手術,卻被老闆鄔之畏訓了一頓,說留著這副眼袋「不怒而威」,不要瞎折騰。
戴志高記得,在首次面見牛老師之前,他小心翼翼地向老闆打聽是什麼大人物,鄔之畏那天開心,情緒極好,剛把跟隨自己多年的小女朋友送到加拿大辦理了移民,成功解除了家庭警報。他就對戴志高說了一句話:「你去喝瓶老白乾,往高里喝,然後腦子往大里想,能想多大就多大。」
這天中午飯局,先一步的賈言是早上從上海「打飛的」,提前了兩個小時到達的。賈言綽號「阿毛」,上海愛華集團董事局主席。「阿毛」經常被掛在鄔之畏嘴上,在一些高端商業酒局上,幾杯白酒下肚,帶著那副潮紅的彌勒佛尊笑的面孔,鄔之畏頻繁提及上海灘的商業新貴,「我那阿毛兄弟,在長三角地產商中,算得上一號!還是一家搶手的上市公司第二大股東,和我一樣,都是白手起家,但也有不同,人家是書生博士,我就是一個放牛娃。」然後一番自嘲,在眾人一片叫好慫恿下,又被灌進幾杯酒。
賈總在鬥牛大廈春華包間等了一個多小時,換到秋實包間后又等了27分鐘。不過,在等待飯局的這段時間裡,他從未閑著,三部手機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左右手互換,掛了一部手機另一部手機又響起,他一邊接聽電話一邊在房間邊轉圈。戴志高剛推門進來,聽到賈總在電話中沖對方咆哮:「你到底會不會幹?連你腦子也進水了嗎?」他咆哮時,右眼上下抽搐,右手五指回勾,看來又激動了。看到戴志高進來,他壓低語氣,降低聲音分貝,快速結束通話,然後跟戴志高寒暄了幾句。戴志高說:「賈總,萬事事緩則圓,生氣傷身。」賈總右手五指恢復狀態,收放自如,隨手拍了下戴志高的肩膀。「老弟提醒得對,事緩則圓。鄔總何時過來?」
正說著,鄔之畏右手端著虎牌茶杯進來了,賈總趨步上前,一把抓住鄔之畏騰出的左手,緊握著,不停抖著,右眼又抽搐了。「哎,八哥,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打破腦袋也沒想到啊,差點陰溝裡翻船!」
戴志高在一旁插話:「賈總,我們老闆向來必須回家吃午飯,很多年了。要不是您火急火燎地辦急事,此時他都在家陪老人和小孩子了。再說,牛老師下午還有一個重要國際會議,也是利用午飯時間趕過來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瞧瞧鄔老闆太給你面子了。
賈阿毛當然聽懂了戴志高的言外之意,瞟了他一眼就瞬間轉移了視線,沒有接他的話,臉色掠過一絲陰沉。
鄔之畏看著賈阿毛焦急的神情,抽出被握著的左手,輕拍對方肩膀,以示放鬆,然後咬文嚼字地說:「兄弟,茲事重大,不可馬虎。我跟牛老師說過,要搞,就往大里搞!」賈阿毛聽聞,一時愕然,腦子在快速轉圈,往大里搞,什麼意思?右眼又在抽搐了,他看著鄔之畏,應和著:「好的好的,一切聽八哥的。」
戴志高每次見到賈阿毛此刻的樣子就替他緊張一番,久而久之,就對賈阿毛緊張或者說認真時的軀體習慣性條件反射習以為常了。「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賈阿毛則是一緊張就右眼抽搐且合併性右手五指回勾。如果初次見面,大多數人都會被賈阿毛的軀體癥狀驚嚇一番,賈阿毛則先自我解嘲:「小時候治療不及時,落下小兒麻痹症。」戴志高清楚記得,那次是老闆鄔之畏陪遠道而來的客人賈阿毛打麻將,就在鬥牛大廈,其中一局,賈阿毛運氣大好,摸到清一色「七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麻將牌,捏著那張麻將的右手突然抽搐起來,五指如鉤,右眼抽搐,把坐在一旁的戴志高嚇了一大跳,他本能地插位鄔之畏和賈阿毛中間,做警示狀,避免傷及老闆。一會兒,賈阿毛就恢復常態,嬉談笑罵,一如常人。如此者三,圈子朋友都習慣了賈阿毛的小兒麻痹症,也摸透了他的牌底和牌性,因此在圈子中打麻將輸多贏少。
「八哥」是鄔之畏在親密圈子的尊稱,因為他在家排名第八。
牛老師被戴志高引進來時,情不自禁地抬頭向天花板四角瞅了瞅。戴志高捕捉到了這一細節,滿面堆笑,笑得有些尷尬,連忙對牛老師解釋說:「這是秋實廳,不是春華廳。」牛老師似乎明白過來,剛才微皺的眉頭也鬆弛了下來。牛老師被引進了主嘉賓位置落座。牛老師與起身站立迎候的賈阿毛和鄔之畏微笑點頭,簡單寒暄。賈阿毛帶過來一箱五十年的茅台酒,來京之前,獲知牛老師好酒,且只鍾情茅台,如果是陳年茅台,那就更切心意。他通過私人關係,搞到了一箱五十年陳釀茅台。當包裝簡陋的陳年茅台酒被擺上桌子,牛老師視線一掃而過,眉頭輕舒,然後語氣很輕但果斷地說:「中午都不喝酒,上酸奶或白水都行,下午大家都有其他安排,我還要主持一個重要會議。」
賈阿毛瞧了瞧鄔之畏,看他點頭示意,心裡就明白了,不再勸酒,轉頭跟緊挨一旁的戴志高輕聲耳語:「飯畢別忘了把這箱酒放在牛老師車後備廂。」
中餐比較簡單,牛老師喜好健康飲食,因此安排的都是家常菜,不過道道都是原產地好食材。湖北廣濟佛手山藥、武夷山野生紅菇、磐安高山茭白、雲南曲靖松茸湯……甚至連主食小米也是來自陝北米脂。看主人與客人關係如何,從餐桌上食材就能掂量出斤兩。
不是酒局,午餐就比較盡興。吃了幾道菜,牛老師情緒不錯,他們簡單寒暄一番,鄔之畏抓住時機,直奔主題道:「阿毛,中餐時間牛老師比較緊,就長話短說,你的情況我簡要和牛老師介紹了。你有何需求,直接講出來,大家出出主意。牛老師很關心企業家,不用避諱。」
鄔之畏直呼賈言綽號,亦莊亦諧,既展現了他與牛老師的特殊關係,也降低了賈總的焦慮,一桌吃飯好像就是一家人般。
「50億!是我的血汗錢啊。」賈阿毛張口就是一串數字,向牛老師陳述的時候,做痛心疾首狀,「那個小癟三!膽子太大,捲走了股票套現的10億!」
說著,賈阿毛起身從茶几上拿著早擱在那兒的一個檔案袋,封得嚴實,鼓鼓的。他雙手遞給牛老師說:「我是養虎為患。請牛老師為我主持公道!」
牛老師接過檔案袋,低頭拆著封線。賈阿毛請求牛老師的表情,有些惶急。在戴志高看來,一個身價百億的集團老闆,在牛老師這類人面前,身價是軟弱的,蒼白的,就像飄在空中的一張紙,隨風而散。在某個節點,金錢就是王八蛋。
「怎麼就是小癟三呢?我可聽說了,張茂雨先生可是您的左膀右臂啊,」戴志高突然無端地插話問賈阿毛,表現出迷惑不解狀,「賈總,張茂雨可是貴為集團公司董事副總裁啊!」
賈阿毛一時沒有理解戴志高問這番話時的「同類」同情心。他提高聲音的分貝,說:「人總是會變的。也許以前好,也許以前隱藏很深,這人性——誰看得清?」
賈阿毛說的是實情。當初套現,賈阿毛是知情並允許的。不過,他以為這些套現的資金一直趴在賬上,偶爾買些理財產品,待應急之需。這次,當他得到手下報告,張茂雨把錢給轉移走了,他火急火燎從國外飛回來,才發現看似自己掌控的王國,一切都變了天。
牛老師低頭翻看著牛皮紙檔案袋的資料。戴志高覷了鄔之畏一眼,見老闆沒有對剛才自己突兀的提問有不快或反對的意思,更加有興緻,繼續表現出不得其解的表情,問賈阿毛:「賈總,換股東,變更股份,這種偷梁換柱的小兒科手段,變更登記機構就看不出來嗎?」
「能看不出來嗎?」賈阿毛說到這兒就有些激動了,表情一嚴肅就右眼抽搐,右嘴角上翹,一撇嘴一撇嘴的,「小戴,你要知道,變更的地方不是管理規範的北京上海,而是在欠發達的西部地區,管理鬆懈,有小動作空間,做起來道兒深著呢,不排除內外撮合,上下其手。」
牛老師放下資料,抬頭看了一眼右眼抽搐著的賈阿毛,吃驚了。幸虧來之前,鄔之畏簡要介紹過眼前此人的特徵,雖有心理準備,還是被他突發而至的抽搐驚著了。
賈阿毛似乎對牛老師的吃驚毫不在意,他看了戴志高一眼,又撈同情般地看著牛老師。他說:「做房地產的,現在哪家公司手頭現金流不緊張?有人說不緊張的,不是吹牛就是腦子進了水。四處限購,銀行壓貸,材料商天天催賬,都夜夜失眠了。加上又遭此次暗算,愁白了頭髮。」
說得悲情萬丈。說完,他隨手拂了下垂在額頭的一綹毛髮,面掛一絲苦笑。
聽到賈阿毛說到頭髮都白了,戴志高狠命憋著笑,明明是個大禿頂,何來頭髮?
「對於不法行為,司法部門不會坐視不管。」牛老師回應著賈阿毛,他說話一字一頓,力度感充沛,「實業振興,國家支持一切合法經營的實體企業家。」
「身邊朋友都跑去移民了,轉移資產,我從未動過心思。這把年紀,別的沒有,就是愛國。」賈阿毛待牛老師話音剛落,搶著表白,「迫切希望政府能主持公道。」
「怎麼主持公道?」一直在察言觀色的鄔之畏說話了,「把這個人抓起來?」
「那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戴志高緊跟著老闆,「如果按照賈總的說法,張茂雨就涉嫌職務侵佔、挪用資金啦。」
「這……」賈阿毛出現短路了,他沒有直接接下他們的話,看著他們,他面有難色,似有難言之隱。
牛老師說:「可以,只要事實確鑿,證據充分,賈總完全可以通過司法解決。如果立案方面有困難,我可以出面協調。」
牛老師說出此話,是鄔之畏認為賈阿毛獲得的最好答覆,也算不虛此行了。
鄔之畏說:「聽到了吧?牛老師表態了!」
賈阿毛沉浸在一番糾結中,他就像中魔似的,半晌無語,但眼神閃躲。
牛老師跟鄔之畏對視一眼,也在為賈阿毛此時的神態詫異。
半晌,賈阿毛終於從沉浸中醒悟過來。他說:「感謝感謝,牛老師,有您這句話,我這心裡就有底了。」然後他指著牛老師眼前的一摞資料說,「我回去安排儘快整理翔實,把證據收集充分,屆時再向牛老師您彙報。」
牛老師點頭說:「好。」
輪到鄔之畏詫異了。他張口剛要說話,看到賈阿毛沖著他輕輕搖頭,知道他有隱情,就按下不語。
這時,服務員敲門進來問,餐飲部請示戴總,還需要加菜嗎?牛老師發話說吃飽了,不加。
戴志高跟著搖頭表示不加菜。服務員掩門退出去。戴志高觀察,牛老師整理著他的領帶,一看就是要結束的意思。他知道,中午飯局該結束了。他站起來說:「牛老師,賈總,各位領導都比較忙,非常感謝您們中午賞臉。」
牛老師起身,戴志高趕緊快步走過去幫著移動座椅。大家站起來,跟牛老師握手告別。
戴志高要送牛老師下樓,他跟賈阿毛問清楚了那箱陳年茅台放置的位置,就陪牛老師下樓去了。
秋實廳里,只剩下鄔之畏和賈阿毛,他們緊挨著坐在龍椅上。
鄔之畏問:「阿毛兄弟,今天你咋回事啊?牛老師也說司法途徑解決,他甚至主動提出幫助打招呼,多好的時機。」
賈阿毛一聲嘆息,面露難色。「八哥,不能報案啊。」
「哦?」
「要是報案,就簡單了。不管他在哪兒,我在上海就直接把案子給立了。」
「那你口口聲聲要我請牛老師來幹嗎?」
「這個,這個,」賈阿毛有些支吾起來,「說白了,我是想請牛老師幫助私下解決,通過他的關係,把他監控起來,也不要經公,把錢給吐出來就行。」
鄔之畏聽明白了。他點燃一支雪茄,抽了一口,煙氣在口腔里停留了幾秒,然後緩緩地吐出,一縷輕煙縹縹緲緲。
「兄弟,」鄔之畏說,「我算聽明白了,你這是有把柄在人家手上,既想把人給私下控制了,把錢還了,又不想他告發你。」
賈阿毛一掌拍在鄔之畏大腿上,說:「八哥,你果然是明白人!就是這樣!」
鄔之畏又抽了一口雪茄,扭頭看著窗外。天空飄著白雲,厚厚的,大棉絮狀,在緩慢移動。初秋,開啟了大自然收穫季。
賈阿毛目不轉睛地看著鄔之畏,看著他轉頭回來把還有三分之二未燃的雪茄伸手倒立在餐桌的煙灰缸上,點燃的那截沖著上空,在靜靜地燃燒。
「果真市值50億?」鄔之畏問。
「木木股份是家好企業啊,我們持有的這筆股份,」賈阿毛咬了一下嘴唇,語氣鏗鏘,「來年股市起來,還會更多。」
「明白了。」鄔之畏提醒賈阿毛說,「兄弟啊,話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做老闆的,咋就被手下給搞得這麼狼狽呢?」
賈阿毛一聽這話就有些激動了,他抖著手,半晌說不出話,那些話就像一口濃痰堵在嗓子口出不來,急得面部潮紅。
鄔之畏安慰他說:「這事兒不要性急,你的心思我了解。今天開局不錯,你把話說了,領導也聽了。接下來的事情,我來張羅。」
賈阿毛緊握著鄔之畏的手使勁兒抖。「八哥,我虛長你五六歲,不瞞你說,別看在人前人模狗樣的,攤上這事兒,也是六神無主。這事兒,就全依仗你了!」
鄔之畏保持著招牌式的彌勒佛笑臉,拍拍賈阿毛的肩膀,做鼓勁狀。「好說,好說,放寬心。」
賈阿毛離開后,戴志高跑步上樓,鄔之畏在私人休息室等他。
私人休息室與鄔之畏辦公室一體相連。頂天集團董事長辦公室,一個字:大。怎麼形容呢?戴志高說過一個笑話,說新入職的管理層員工在第一次去鄔老闆辦公室時,還沒見著人,第一眼看到辦公室的規模,心裡就開始哆嗦了。的確,辦公室整體布局寬闊,完美詮釋了什麼叫作高調奢華。辦公室里最顯眼的,是掛在寬大紅木老闆台後,牆壁上的一幅尺幅達90平方尺的書法作品《福》。書寫者是一位得道高僧,來京廣濟寺參加中國佛教協會會議的間歇,鄔之畏親自把高僧請到辦公室,在旁筆墨伺候,高僧借興當場一揮而就。鄔之畏曾經不止一次地帶著誇耀的口吻對朋友說,「如此,每每坐在辦公檯前,頭頂佛光普照,福運自來啊。」辦公桌左側,是一排紅木書櫃,裡面擺放著滿滿一柜子的書,全部是定價不菲的精裝限量版,一套數千上萬元均有。戴志高發現,在西南匯富大廈時代,老闆鄔之畏總是喜歡在書櫃第一排醒目的位置,擺放著各國政要選集、著作;在《金剛經》火爆的時候,三個版本《金剛經》線裝書擺上了第二排醒目處;前些年鄔之畏陪日本客人去了趟湖北禪宗四祖寺,聽住持凈慧大師闡釋《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回京后,就用一本唐玄奘譯註的《心經》蓋住了《金剛經》。戴志高還發現,書櫃前兩排的書籍,一塵不染,整齊劃一地擺放著,翻閱最多的是第三排李宗吾的《厚黑學》,書頁翻卷了。不過,這本書藏在《官場現形記》下面,上面還有《菜根譚》《醒世恆言》。此櫃玻璃推拉門被小鑰匙鎖著,有一個小楷寫著一行小字,貼在不起眼的地方:概不外借。
辦公桌右側,有一扇門,推門進去,是一個房間。也就是說,穿過長長的辦公室,就是獨立私人休息室,私密性極好。沒有鄔之畏的允許,任何人不能踏進房間一步,包括戴志高。
此時,休息室拉開了窗帘,正午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射進來,房間一下子亮堂起來。細微的粉塵在光束中紛紛揚揚。鄔之畏站在落地窗前俯視著樓下五環路上奔騰的車流,眯著眼,若有所思。待戴志高進來掩門后,鄔之畏轉身,高大的身軀遮擋著光線,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地板上,一下子又顯得小了。
「又被催款了。保險公司的事情怎麼沒有和賈總說說?您不言聲,我也不方便跟他直接提。」戴志高小心翼翼地問。
戴志高說的是借款。天下沒有無謂的幫忙,尤其是像商人鄔之畏,按照規矩辦事,我幫你的忙,也需要你幫我的忙。給賈阿毛組織這個中午的飯局之前,他預期是,幫助賈阿毛搞定尋求幫助的事,也打算跟他借一筆過橋款。
現在,鄔之畏改變主意了。
鄔之畏問戴志高:「浩子最近在忙什麼?」
「前幾天還看到他,」戴志高知道老闆提到符浩就心情輕鬆,說話就有點兒放肆,「這符浩,不是忙著泡妞就是忙著拉皮條。」
「沒有銀子怎麼泡?」鄔之畏聽到戴志高這樣說符浩,就笑了,「他沒錢了,全部身家都投了保險公司。」
「那估計在拉皮條。」戴志高說,「這些天好像在給他一個做醫療器械的同學,拉一個俄羅斯的投資。嘿,這下子玩大了,拉起洋人皮條了。」
鄔之畏用手虛空點著戴志高額頭。「你應該向他多學習。學不到全活兒,學到皮毛也行啊。」
戴志高一下子就矮了。他知道,每次提到符浩,最後還是傷著了自己,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老闆潛意識裡,總是把他們倆進行對比。
鄔之畏安排戴志高找到符浩:「你去跟浩子說,我們要干一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