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英雄暮年
隨後的幾日,史德統每日上上早朝,中午在開封府署理公文,下午在軍營引軍操練,晚上再與家人團聚,共享天倫,好不逍遙。
廣順二年二月初,史德統奉郭威之命,遴選三千農家清白子弟,補入忠義軍,使其達到滿編。史德統又將這三千人打散,分入各營,命眾將各自操練,以老兵帶新兵,快速形成戰鬥力。
時光飛逝,轉眼之間,已到了早春二月中旬,今日一下早朝,史德統被郭威單獨留了下來。
郭威開門見山道:「昨日收到鄆州急報,言齊王重病昏厥,朕本欲擺駕親往鄆州,奈何朝中事務繁雜,脫不開身。子仲與齊王交情不淺,不如替朕去一趟鄆州,探望齊王病情!」
史德統在京左右無事,當即領命,第二日一早,史德統帶著幾位御醫與郭威賞賜的補品,在百名牙衛的扈擁下,朝鄆州而去。
同日巳時,兗州城下,從空中俯瞰,如螞蟻般大小的周軍士卒正在忙著搬運著鹿角、拒馬、柵欄,依次排開,又有兵士執鎬掘地,於必經道口埋設碗口粗的尖木樁。再往後看,更是了不得,密密麻麻的周軍正在砌石作壘,將兗州城圍成數重。自正月二十八日大軍抵達兗州以來,周軍四面強攻,日夜不息,奈何慕容彥超早有準備,周軍久攻不克,死傷頗重,這給一心要攻下兗州的王峻,潑了一盆冷水。
王峻遂遣人勸降,換來的卻是城頭的一頓臭罵,王峻大怒,不顧眾將反對,繼續命大軍攻城,換來的又是一片無謂的死傷。
王峻見久攻不克,在眾將的規勸下,遂祭出了百試不爽的『鎖城法』。王峻命大軍廣挖戰壕,修築重重工事,再命砲車,日夜不停的往城中發射石彈。城中的慕容彥超見狀,遣軍出城衝殺一陣,奈何周軍早有防備,合力將出城的叛軍絞殺殆盡,一番丟盔卸甲后,慕容彥超的士卒再也不敢出城尋釁。
就這樣,城下的周軍賣力的架設柵欄、營壘,而城上的叛軍只能幹看著,卻無能為力。兗州城外的周軍帥帳中,王峻正在埋頭奮筆疾書,簽發一項項軍令公文。這王峻雖然前來領兵打仗,卻把半個樞密院與中書省搬到此處,只見帳中官吏往來不息,帳外快馬亦是來去如風,好不熱鬧!
「王相公,卑職已押解徐州的一萬石糧草到了大營,請相公派人簽收!」東南水陸轉運使李昉入了帥帳高聲道。
「哦,是明遠來啊!明遠為我大軍調撥糧草,實在是辛苦了!」王峻抬頭寒暄道。
「哪裡,哪裡,相公辛苦才是,卑職還以為此間是朝廷的中書公房,差點走錯了帥帳!不想相公為國操勞至此,真是讓我等敬佩!」李昉夾槍帶棒道。
王峻聞言老臉一紅,李昉這是暗諷他專權擅權,他豈能聽不出來,偏偏又不好發作。到底薑是老的辣,王峻轉瞬說道:「不知濟州之糧何時運達?要知道幾萬大軍在外,人吃馬喂的,若是糧草供應不繼,將士們餓了肚子,老夫的罪過可就大了!」言外之意若是大軍糧草供應不上,你這轉運使的位子怕是坐到頭了。
「相公放心,只要相公與卑職交割完畢,卑職即刻動身前去濟州,為大軍催繳糧草,定不會大軍餓著肚子!」李昉不卑不亢道。
王峻哼了一聲,讓一旁的一員官吏隨李昉前去簽收糧草,隨即朝一旁的心腹陳觀小聲問道:「朝中這幾日可有什麼大事?」
「到沒有什麼大事,昨日聽說鄆州齊王重病昏厥,陛下派了史相公前去代為探望!」陳觀回道。
「哦?看來齊王快是不行了!想當年齊王英勇豪健之風,名聲傳遍天下,如今卻已是一纏綿病榻的老叟,正是讓人唏噓不已!可是齊王即使身死,但其美名卻能萬世流傳,像我這樣的人,死後估計都沒什麼人會知曉!」王峻嘆道。
「相公為我大周披肝瀝膽、殫精竭慮,如此勤勞國事,可比周公、武侯,就算到了後世,也會受到萬人敬仰!」陳觀拍著馬屁。
王峻撫須哈哈一笑,搖頭道:「你這張巧嘴…」
陳觀陪笑道:「卑職說的都是實話,滿朝文武誰的功勞又能比過相公,相公乃我大周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萬萬不可妄自菲薄!」
王峻聽了,心中十分受用,隨即又埋頭於公務中…
「子仲是提前來給老夫送終的吧?」鄆州齊王府內宅中,半倚在錦榻上的高行周,努力擠出一絲笑意,朝著前來問候的史德統問道。
齊王高行周前幾日昏厥,經醫士搶救才堪堪醒了過來,雖然已到了早春時節,天氣已不是太過寒冷,但是高行周的卧室內,兩個巨大的炭盆所產生的熱意仍充斥整個房間,讓剛入內的史德統額頭已經開始冒出汗珠。而高行周則地半躺在錦榻上,有氣無力地對遠道而來的史德統強顏歡笑道。
史德統第一眼看到高行周,驚訝於高行周的形容枯縞和臉色蠟黃,這與在史德統印象中的那個精神矍爍的老將形象天差地別,曾經叱吒風雲的一代名將,如今卻虛弱的如同嬰兒一般,讓人不勝唏噓。
「齊王哪裡的話!」史德統打了個哈哈,當即讓一同前來的幾位御醫為高行周診治,但是高行周頗為固執的拒絕了。
侍立一旁的高懷德木著臉,彷彿天要塌了下來一般,史德統看在眼裡也是十分不忍。史德統不想再在高行周面前客套,遂畢恭畢敬道:「先賢有雲,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齊王一生戎馬,叱吒風雲,德高望重,天下無人敢及齊王項背,所以齊王就算此時奔赴黃泉,也算是含笑而死,此生了無憾事了。自往今來,身為武將者,又有誰能有齊王此等的福氣?」
要是別人聽了史德統這番大不敬的話,估計得活活氣死,令旁人意外的是,史德統的一番話,反倒很合高行周的脾性。
「呵呵!」高行周蒼白的臉上擠出點笑意,「還是子仲坦蕩,對老夫脾氣!世人太俗,總是當面說著什麼洪福齊天的吉利話來哄老夫。老夫雖然位高顯爵,但也是凡夫俗子,皆有老死的一天。老夫這輩子,榮華富貴也好,屍山血海也好,爾虞我詐也罷,該經歷的都已經歷過的,早已看淡了生死,所以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齊王說的是。」史德統恭敬道。
「陛下待我不薄,對老夫恩寵不斷,老夫沒有什麼本事,當知恩圖報。我有萬貫家財,留著也沒用,待我死後,不如拿出大部,獻給朝廷剿逆、征討之用。」高行周歇了一會,又緩緩問道,「對了子仲,兗州的局勢如何了?」
「朝廷大軍雖猛攻甚急,然慕容彥超早有準備,所以大軍死傷不少。如今的大軍主帥王峻王相公正效仿當初齊王攻鄴都杜重威之法,四面重圍,等再圍上三五個月,兗州糧盡,自然不攻自破!」史德統回道。
「哎,這慕容彥超也是沙場老將,都土埋半截的人了還是看不清這天下的形勢。老夫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也看得出來當今聖上的文韜武略。這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天下承亂已久,這百年來就是你來我往,相互攻殺的局面怕是要在陛下的手中終止了,如今百姓人心思定,天下一統之勢已經不可阻擋,可笑他慕容彥超螳臂當車,妄圖逆天而為,殊為不智!」高行周嘆道。
「齊王雖卧在病榻,但對天下之勢的分析卻鞭辟入裡,比我等看的更為深刻!」史德統嘆道。
高行周無力的擺了擺手,指著侍立在側的高懷德,偏頭朝史德統說道:「子仲覺得我兒懷德如何?」
高懷德聞言眼神一亮,雙目也緊盯史德統。
「藏用兄將門虎子,武藝高強,又精通兵法,在我麾下是位不可多得的良將,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史德統回道。
「他縱是再有出息,也不過只是一員戰將而已!倘若他生在老夫那個年代,老夫還會為他高興,如今…哎,這武人當政的局面恐怕不會太久了…」高行周慨嘆道。
史德統暗暗驚訝於高行周的高瞻遠矚,暗想古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來並非虛言。
「我兒懷德,生在富貴之家,打小錦衣玉食,雖聰明伶俐,卻沒有經歷過挫折,不懂世間疾苦,難免有些孤傲。好在這些年,跟在我身邊磨練,性子也穩重了不少,前歲在你麾下聽令,也長了不少本事與見識,也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但依老夫看,他今後的成就怕還不及子仲今日的功名。」高行周緩緩說道。
史德統忙欲辯解,高行周卻掙扎著起身,一擺手道:「子仲莫要謙讓,老夫當年給他取表字『藏用』,正是希望他能夠多多磨練,當知內斂,不要事事出頭,做好自己的份內之事便是了。若是老夫死了,希望子仲將來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多多照顧犬子!」
「齊王不必如此,晚輩與令郎雖不是親生兄弟,卻早已以兄弟相稱,兄弟之間相互提攜自然是份內之事。況且高兄乃青年俊傑,知兵善戰,陛下又勵精圖治,一拓天下,如此大好時機,高兄的才學豈能無用武之地,他日前途定不可限量!」史德統忙上前扶住。
高行周點了點頭,頗為滿意,史德統見他有些倦了,便讓他好好休息,遂與高懷德一前一後的出了卧室。
史德統見高懷德神色木然,遂勸道:「軍中之事你就不要擔心了,好好在齊王跟前服侍盡孝。人總有生老病死之時,還望你能看開些,齊王這輩子戎馬倥傯,美名天下流傳,即使身死,也是萬古流芳。倒是你,還得振作精神,再接再厲,不辜負齊王對你的期望!」
高懷德舒了一口氣,重重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