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朝中措

第10章 朝中措

第10章朝中措

綺素再沒見過沈氏和小秋。

她只在卧床期間聽琴女說,沈氏被廢為庶人,幽閉於宮內,小秋則交與德妃發落。德妃一向慈眉善目,對小秋卻毫不留情,命人直接杖斃。不過她請皇帝免於追究小秋的家人,倒也沒負了她的仁善之名。

幽禁宮中的庶人沈氏樹敵甚多,皇后崔氏又是因她被廢,她早就為宮中人所不齒。皇帝此番處置她,宮中有不少人暗自稱快,也免不了有人落井下石,背地裡刁難。

沈氏一向養尊處優,何曾受過此等苦楚?初時她尚抱著希望,認為皇帝與她多年恩愛,雖有一時之氣,終會原諒她。不想數月來皇帝竟不曾遣人探問,宮人們又諸多為難,終讓沈氏絕望,最後鬱憤成疾。

兩個月後,沈氏幽居之地的宮人久不聞她動靜,啟門查看,卻見沈氏臉色青白地躺在破碎的麻絮之中,早已氣絕身亡。

榮耀一時的沈貴妃就這樣成為了歷史,並很快從人們的記憶里抹去了。舊人已去,自有新人取而代之,沒人會記掛一個幽死的嬪妃,這正是宮中人所特有的冷酷。

沈貴妃一去,誰來打理後宮諸事便又成了宮內的焦點。名義上後宮應由目前最為資深的德妃掌管,但德妃多病,倒有大半事務落在了綺素身上。綺素中毒,皇帝大有憐惜之意,又思及德妃的病體,索性於光耀八年仲夏將綺素由充容晉為賢妃,代為執掌後宮。

賢妃處事大度,讓宮中風氣為之一變。許是因為內宮日漸祥和,這一年竟是喜事不斷:同年秋天,修儀趙氏產下一子;冬至前後,綺素也有了身孕。

皇帝即位后的數年間僅有一女降生,皇子也只有尚為太子時德妃所出的二人,子息稍嫌單薄。宮中添丁,皇帝欣喜不已,賜予趙修儀諸多珍貴之物。

皇帝尚且如此,後宮諸人自不敢怠慢,連德妃也在精神略好的時候去了趙修儀殿中探望小皇子。只有綺素因有孕以來害喜嚴重,未曾前往,只托德妃帶了不少禮物送去。趙修儀回贈了許多東西,包括許多嬰孩所需之物。德妃正要過來探望綺素,便命人將趙修儀的回贈一道帶了來。

綺素有孕以後,精神便有些不濟,而除了她和德妃,其他嬪妃無論威望還是能力都不足以掌管後宮。太后又年老多病,皇帝不得不請出了太妃暫攝後宮事務。德妃到綺素殿中時,正巧碰上了太妃。

太妃正坐在床前與綺素說話。她與各宮嬪妃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德妃也不以為異,上前施了一禮。太妃還了禮,笑著向綺素道:「你好好養著,我先回去了。」

綺素欲起身相送,卻被太妃阻止。德妃倒是將太妃送至門口才又返回,隨她同來的宮女已在床前放了筌蹄[?筌蹄:坐具名。]?。因德妃畏寒,坐下后又有宮人上前在她膝上鋪了繡毯。那宮人正是之前服侍過沈貴妃的優蓮,不過德妃和綺素都很平靜地看著她做這一切,似乎一切本該如此。優蓮退下時,綺素尚有餘裕向她點頭一笑。

等德妃坐下了,綺素才笑著問道:「見過趙修儀了?」

德妃點頭:「她還托我帶了許多東西給你,說孩子出生后能用得上。」

「讓她費心了。」

「還吐得厲害?」

綺素點頭,又道:「這兩天倒是好些了。」

恰好這時琴女捧了乳粥來,綺素才看了一眼便懨懨地擺手。琴女苦著臉,皇帝親自囑咐她們好生照顧,可綺素不肯進食,倒叫她好生為難。德妃見狀,含笑接過了粥:「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多少吃點。」

德妃在宮妃中資歷最深,綺素不敢讓她親自奉粥,連忙讓琴女接過碗。德妃陪著綺素說話,看著她吃了大半碗粥,才起身告辭。

德妃來回奔波了大半天,不免疲累,回到殿中更換了衣衫便倚在榻上小寐。優蓮見狀,忙替她搭上了綉被。德妃體弱,殿中一向是入秋以後就須準備暖爐。優蓮將爐子移得稍近,讓德妃能夠取暖,卻又不至於被炭氣熏到。

德妃休息了一會兒,覺得精神好些了,便讓優蓮拿來憑几靠著,與她說些閑話。

優蓮見左右無人了才問道:「賢妃雖蒙至尊寵愛,但論起地位尊貴卻遠不及娘子,娘子如此折節下交,豈不辱沒身份?」

德妃笑笑:「你跟了沈氏幾年,怎麼連眼皮子都變淺了?你不是也說了,至尊寵她,這就是一切。」

「可是沈庶人當年也……」

「沈氏?」德妃笑容冷淡,「沈庶人是什麼性子,賢妃又是什麼為人?這兩人豈可同日而語?賢妃自幼長於宮闈,這後宮里的門道,她比你我都要清楚。你看她平日里小心謹慎,該出手時卻是當機立斷、毫不手軟,可見並不好對付。現在至尊已對她另眼相看,再加上她有了身孕……若她此胎為男,後面可就有得瞧了。」

「那娘子可要早日為兩位皇子打算了。」優蓮有些擔心。

「打算?怎麼打算?我雖出身蘭陵,父兄卻無一人在朝中握有實權;我現在又是這樣一個身子,連想爭寵都是有心無力。我原本想著趁她根基未穩,先將她拉攏,由她出手剷除沈氏,為我兩個孩子謀個前程,卻沒想到她手段竟如此厲害,至尊又是這樣待她……」

「至尊待賢妃雖然不錯,終究有限,奴看比原來的沈庶人差得遠了。」優蓮安慰道。

「蠢材!蠢材!」德妃連聲道,「至尊若像待沈庶人一樣待她,我還憂心什麼?如今至尊看似公允,可你看這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在為她鋪路?現在連整個後宮都交到了她手裡,咱們這次算是為人作嫁了。」

「可那只是代掌,」優蓮道,「將來立了皇后,自然是要收回的。奴婢看至尊到現在都未提立后之事,想來不會是她。」

「至尊不提立后,她固然無望,難道我便有希望了嗎?如今我雖是看明白,卻也晚了。就現在的情形來看,立新后不如維持現狀。畢竟我和她平起平坐,有了皇后卻都要屈居人下了。」德妃嘆息著,就算明白了綺素和皇帝的心思,她也不能不與綺素交好。

「這可怎麼是好?」聽完德妃的分析,優蓮才算明白了,「奴聽說蘇氏兄弟立功不小,又有鄭公提攜,將來前途無限。若她與蘇家聯成一線,那兩位皇子的前程豈不是無望了?」

德妃沉吟道:「如今倒還不好說。蘇家兄弟將來或許會權傾朝野,現在卻還未夠火候,朝中也並不是鐵板一塊。目下沈氏已去,宮中沒了不穩的因素;趙修儀和孫修媛都沒什麼城府,不足為患;賢妃雖然棘手,卻是個明白人,她現在不敢與我們作對。就算她生下皇子,我這兩個孩子還佔著一個長字。何況她的身份終究不大光彩,朝臣們未見得會支持她。若我們小心謀划,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優蓮不得不佩服德妃的見識。宮中人都道德妃是老好人,卻不知德妃的厲害之處。當初的潛邸舊人,崔皇后與沈貴妃貶的貶,死的死,唯有她屹立不動,可見其手段。若不是她生子以後病痛在身,她的地位絕不會僅止於此。如今她與賢妃表面交好,心裡卻已有了嫌隙,不知賢妃是否察覺,又會如何應對?

光耀十年七月,綺素平安產下一子。

皇帝為這個男嬰命名為崇誼,又親自給他起了「長壽」的乳名,顯然在這孩子身上寄託了極大的希望。自綺素有孕,皇帝便賞賜不斷,遠遠超過了趙修儀。宮中傳聞,皇帝打算近日冊封這個小皇子為王。

這些傳言都通過琴女與杜宮正之口傳到了綺素耳朵里。皇帝來淑香殿時也隱約提過此事,看來傳言不虛。綺素一向謹慎,聽到這消息不喜反憂。趙修儀之子尚未冊封,德妃的二子也都是前年才被封為親王,皇帝若果真先於趙修儀之子冊封長壽,只怕又要起波瀾。

果然,不出數日,宰相宋遙便上疏請立太子,早定國本。皇帝仍在盛年,立儲倒也不必急在一時,可宋遙上疏,分量非同小可,尤其奏疏中的一句「國賴長君」更是耐人尋味。朝中大臣無不心下雪亮,宋遙傾向於德妃所出的皇子,於是紛紛附議。

皇帝對此不置可否。散朝以後,他便到淑香殿來探視兒子。

長壽哺乳剛過,綺素正哼著歌哄他入睡。雖然宮中有乳母、侍婢,綺素卻不肯假手他人,一定要親自養育長壽。長壽在母親的哄抱下很快睡著,綺素將他放入搖籃,微笑地看著兒子,偶然回頭見皇帝不知什麼時候到了她身後,不由得一驚。她方要起身,卻見皇帝擺了擺手,讓她不要驚擾了長壽。他俯下身,含笑看了一會兒搖籃里的長壽,才讓綺素隨他到外間榻上就座。

琴女機靈,見皇帝過來便準備了酪漿,此時為兩人送上,又體貼地退了出去。

皇帝這才開口:「朕這裡有份奏疏,你且看看。」他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抽出了宋遙的上疏。

「後宮不涉政事,這恐怕不太妥當。」綺素有些遲疑。

「我讓你看的,不妨事。」

綺素聽了,只得雙手接了,展開看了起來。奏疏的內容她在皇帝來前已經知曉,不過她仍仔細地看了一遍,才向皇帝笑道:「都說宋相文採過人,果然名不虛傳。」

皇帝失笑:「你就只留心到他的文采了嗎?」

綺素想了一會兒,放下奏疏正色道:「宋相公所言不無道理,立儲事關社稷,願至尊三思。」

「那你說說,立誰才好?」

「這……國家大事,妾不敢置喙。」

「但講無妨。」

「自古都立嫡立長……」

皇帝淡淡地打斷了她:「我並無嫡子。」

「那便是立長了。」綺素笑著接道。

皇帝看了她一眼,說:「你倒答得爽快,難道你就不為長壽打算?」

綺素低著頭,一時沒有回答。皇帝這話,是意在試探還是真的在為長壽著想?若是前者,她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她知道自己不能猶豫,便淺淺一笑:「為人父母,豈有不為自己孩子打算的?」

皇帝點頭:「這是實話。」

「可是……」綺素婉言道,「立嫡立長乃是宗法,長壽不合適。」

皇帝盯著她,問:「你這是真心話?」

綺素一嘆:「妾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說過,我從無輕視之意……」

「妾明白,」綺素語氣柔和,「所以妾更不能給至尊添麻煩。」

皇帝一時沒有言語。

綺素拿不准他的心思,便也不再說話。屏風后的搖籃輕輕響了一聲,綺素入內查看,原來是長壽無意中踢了一下。她替長壽掖了掖被子,終於有了決斷。她返回后並不入座,而是鄭重地向皇帝下拜:「妾有一事,懇請至尊答應。」

「這倒奇了,你一向很少開口向我要求什麼。說說吧,只要我能做得到,一定答應。」皇帝一邊端起酪漿一邊溫和地說道。

「妾……」綺素心一橫,「妾請至尊將長壽過繼給哀孝王為嗣。」

「哀孝王?」皇帝愣了一會兒后似乎才記起他是誰。

「是。」

皇帝的手指劃過金盞平滑的邊緣,緩緩說道:「你要將朕的兒子過繼給哀孝王?」他的語氣很平靜,卻讓人倍感壓力。

綺素依舊伏著身子,用一貫溫婉柔和的語氣道:「至尊容稟:數月前妾拜見過太后,太后一直遺憾哀孝王未曾留下子嗣。太後年事已高,唯有此事為憾。因此妾懇請至尊將這孩子過繼到哀孝王名下,一來哀孝王後繼有人,二來對太后也是個安慰。」

「只是這樣?」皇帝冷冷地問。

綺素額上微微沁出冷汗,卻慢慢坐直了身子,不疾不徐地說道:「妾曾為哀孝王之妻,這是無法抹殺的事實。妾與哀孝王畢竟夫妻一場,他身後凄涼,妾若無動於衷,豈不是無情無義?此情出自不忍,無關私情,願陛下察之。」

皇帝沒有說話,卻忽然將手中的酪漿重重地往案上一放。盞中酪漿劇盪,白色汁液在几案上漫開。接著他便怒氣沖沖地走了。

皇帝離去后,綺素仍伏在地上,安靜地聽著酪漿一滴滴地從案上滑落。

此後二十餘日,皇帝未再踏足淑香殿。不過在長壽滿百日那天,皇帝卻下詔,趙修儀所出三皇子李崇誡進位越王,領豫州刺史;四子崇誼出為哀孝王嗣,襲封寧王,領晉州刺史。

詔書一下,內宮的反應未知,已身為秉筆的宋遙卻在聞訊后長舒了一口氣。賢妃之子過繼給哀孝王為嗣,等同於剝奪了他將來問鼎皇位的資格,即使皇帝對立儲之事暫時未有回應,宋遙也已經很滿意。立儲是大事,皇帝又還年輕,將來未必沒有嫡子。只要皇帝在賢妃之子上有了正確的表態,他並不想過於堅持。

和程謹對弈時談起此事,宋遙不免顯得十分愉悅。

程謹眼觀棋盤,口裡卻道:「宋兄一向不管宮闈之事,怎麼這次倒針對起淑香殿來了?依某看,那位倒是一直謹慎,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正是找不出差錯才可怕,」宋遙道,「可見她處心積慮。現下她已是賢妃,再往上就該謀奪后位了。國朝若出這麼一位皇后,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宋兄過慮了吧?」程謹覺得宋遙說得有點刻薄了。賢妃不過一介女流,既不在後宮興風作浪,也未乾涉朝政,雖是皇帝弟婦,可皇帝畢竟也沒提過立她為後。只要不影響國本,程謹並不介意在皇帝的私事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宋遙見程謹神情,知他不以為然,想要解釋卻又覺得無從開口,良久才道:「慎之,陛下當年不過是個庶出的皇子,論起身份之尊貴,哀孝王遠甚陛下,你可知我為何要追隨於他?」

程謹斟酌著回答:「自然是為陛下的才能所折服。」

「不錯。」宋遙道,「不怕你笑話,功名利祿我的確是看重。這些年為了往上爬,鑽營之事我也沒少做。雖然如此,我卻並非沒有報國之志。宋某輔佐明主、為天下開創治世之心也從未變過,當年我正是在陛下身上看到了希望。我不會允許陛下栽在一個女人的手上,哪怕只是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

程謹大為震動。他雖是受宋遙賞識而平步青雲,但心底卻一直覺得此人雖有才具,卻過於迎合聖意,故並不與其交心。但此時看來,宋遙雖然圓滑,卻還不失宰相風範。程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宋遙作一長揖:「宋兄大志,某今日始知。為臣者,誰沒有輔佐聖主、開創偉業之心?宋兄放心,在立儲一事上,程某必與宋兄共同進退。」

宋遙扶起程謹,兩人相對,只覺胸中浩然之氣激蕩,不禁一起大笑起來。及至後來,宋遙與程謹反目之時,仍會想起這一日的暢快。可惜這樣毫無芥蒂地一起共事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綺素一直等到皇帝頒下了長壽出嗣哀孝王的詔旨后,才帶著長壽去拜見了太后。

太后這幾年身體已大不如前,她幾乎閉門不出,嬪妃來探望也多半拒之門外,就連綺素也不是次次都能見著。不過太后此時已得知了過繼的消息,聽到染香說綺素帶著小寧王求見,急忙讓人請入。

太後年過六十,額上又生了不少皺紋,越發顯得蒼老。她花白的頭髮並未盤髻,而是任髮絲垂於肩上。她倚在几上,默默地看著綺素行了禮。她有些混濁的目光落到了綺素身後,那裡正站著懷抱長壽的琴女。

「這就是……」太后緩緩張口。

「是長壽。」綺素低聲回答。

「就是那個孩子?」太後向琴女道,「走近些,讓我好好看看他。」

綺素接過了長壽,抱著他走到太後跟前。太後半眯著眼看了一會兒長壽。長壽正安穩地睡著,看得出是個很清秀的孩子。太后伸手在他臉上碰了一碰,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真像那個孩子……」

綺素知道太后必是又想起了那個早逝的孩子,便微笑著說:「也許上天垂憐,又把他還給了咱們。」

太後點了點頭,向染香道:「把咱們前幾天備下的小衣服、小玩物都拿出來吧。」

染香領命而去。

綺素垂目道:「我還道母親會怨我……」

太后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溫和地說道:「我怎麼會怨你?別人或許不明白,難道我還不明白?好好地帶大這個孩子,他就是你以後的依傍。」

綺素紅著眼圈,應了聲是。

太后又仔細看了看長壽,嘆息道:「只是可惜,以後這孩子沒機會了……」

綺素自然知道太后說的是什麼機會,她低頭看著懷裡的長壽,輕輕說道:「除了兩位表兄,朝臣中幾乎沒有人站在我這邊。他二人又立足未穩,還難以扭轉局勢。陛下……他對我未必沒有疑心,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其他東西再重要,也及不上長壽的平安。」

太后贊同道:「是這道理。這一招釜底抽薪,讓朝臣們無可指摘,這孩子在宮中也就不會遭忌了……」

綺素點頭:「我正是這樣想,只是陛下那裡……」

她正說著,外面忽傳皇帝來了。兩人都閉了口,各自整了整衣衫,便見皇帝出現在了門口。

皇帝經常過來探視太后,即使國事繁忙,也從未耽誤過。綺素抱著長壽起身迎駕。皇帝見了她,只淡淡說道:「你也在。」

早有宮人移了坐榻過來,入座后皇帝笑問:「母親今日可好些了?」

「今日倒是好些了。長壽這孩子長得討喜,讓人一見就有精神。」太后含笑回答。

皇帝這才又看了綺素母子一眼,笑著道:「母親若喜歡,讓他們母子常過來陪伴也就是了。」

他陪太后說了一會兒閑話,綺素抱著長壽在旁聽著,直到長壽哺乳的時間將至,她才起身辭了太后。出了太後殿,琴女上前欲接過長壽,綺素卻搖了搖頭,仍舊自己抱著。琴女無法,只得招手讓宮人們都跟上。

方走得幾步,卻見皇帝也出來了。琴女眼尖,在綺素耳邊低語了一句,綺素停了腳步,低頭退至路邊等候。

那日綺素衝撞,皇帝原有幾分惱意,可是好一陣子沒見他們母子,又不免掛心。躊躇了一會兒,皇帝才上前幾步,向綺素伸開手道:「我來抱吧。」

綺素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言語,順從地將長壽遞了過去。

長壽已經醒了,卻並沒有哭鬧,而是懵懂地看著父親。懷中的兒子溫熱綿軟,讓素來不苟言笑的皇帝也帶上了幾分柔和之色。綺素默默地跟在父子倆身後,看皇帝邊走邊興緻高昂地逗弄著懷裡的長壽。

皇帝這一抱就一直抱到了淑香殿。哺乳過後,長壽便顯出困意,綺素抱著他輕輕搖晃著,哄他睡覺。皇帝盤腿坐在榻上,一邊啜飲著酪漿,一邊看著母子倆的身影。看著看著,皇帝的嘴角就微微揚了起來。

好不容易長壽睡得熟了,綺素將他放到搖籃里,然後才走到皇帝近前,伏身向皇帝請罪。

皇帝只是看了她一眼,平淡地問道:「你有何罪?」

「妾出言不遜,有忤逆之罪。」

「你不過是說了實話,」皇帝嘆息著向她伸出手,「可有時候,實話也傷人。」

綺素膝行數步,默默地將手放在皇帝的掌心:「妾知錯了……」

皇帝握住,輕輕摩挲著,許久才道:「這事就別再提了。朕近來忙於國事,冷落了你,你不會怨我吧?」

綺素低頭答道:「至尊為國事操心,妾豈敢有怨?」

皇帝嘆息一聲:「三年前才平定了東夷,還沒安生多久,西戎又開始不安分,難啊。」

「不是……有鄭公在嗎?」皇帝難得在後宮說起國事,故綺素遲疑了一會兒才問道。

「有消息說今年北狄疾疫盛行,死了不少牲畜,秋後必然會大舉南下。丘立行得防備他們,沒法分身。朕本來籌劃多時,擬今秋大舉興兵,狠狠地壓一壓北狄的威風。可西邊這麼一鬧,卻只能轉攻為守,以求萬無一失。」

綺素不禁詫異,皇帝極少與她言及國事,為何這次會說得如此詳細?難道皇帝仍疑心她有奪嫡之意?

這個念頭讓她心裡一緊,面上卻如平時一般言辭婉轉地回答道:「國政之事,妾不是太懂。不過西戎離中原甚遠,又有大漠阻隔,對中原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影響才是,何苦急在一時?」

「這你就不懂了,」皇帝微笑道,「西戎的安定與否關係到中原商路。武宗親征西戎,並在那裡設立都護府,其用意便在於維護商路暢通。先帝在位時府庫殷實,除了鼓勵農桑,也與這條商路密不可分。中原的絲綢能在西邊的拂菻、大食等國賣出高價。要打仗,就得有兵有馬有糧草,而發展馬政、招募軍士、打造兵器、充盈府庫,件件都是要花錢的事。北狄難纏,咱們得做好長期周旋的準備,西戎絕不可亂。可惜先帝過世后,朝中將星凋零,除了丘立行,尚未有可獨當一面的大將。」

「這……妾就越發不懂了,」綺素賠笑,「出不了什麼主意。」

「我也沒指望你能出什麼點子,不過想有個人倒倒苦水罷了。」皇帝笑笑,「不過今天見著你,我倒想起來,朕當年與你兩位表兄很是投契,他二人又得丘立行賞識,定是可造之材。」

綺素越發摸不準皇帝的意思,連忙道:「自兩位表兄從軍,妾就沒見過他們的面,也不知他們現在是賢是愚。至尊不可因妾徇私,誤了大事。」

皇帝擺手:「你太小心了,我還沒那麼糊塗。舉賢不避親方乃是為政之道。」

綺素含笑道:「至尊考慮周全,妾無話可說,唯有恭祝至尊旗開得勝了。」

皇帝忽然握住她的手:「如果你擔心的是這些,那大可以放心,我不會讓孩子受委屈。」

綺素已明白他的用心,卻還是低聲答道:「妾沒有擔心什麼。」

「那你還把我的兒子過繼給別人?」皇帝笑道。

他靠得極近,溫熱的氣息拂在綺素頸間,綺素臉一紅,小聲說:「再也不敢了。」

皇帝這才滿意地一笑,將她攬入懷中,輕輕一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綺素臉頰發燙,許久才聲若蚊蚋地回應:「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一個主動退讓,一個刻意逢迎,終於讓這場風波消弭於無形。

光耀十年八月,皇帝下詔,授蘇仁行軍道總管一職,領兵征西;其弟蘇儀也被派遣出京,前往北府協助丘立行防禦狄患。

中書、門下兩省因為皇帝近來接二連三地下詔忙得人仰馬翻,宋遙、程謹更是夜以繼日地留在北省處理各項因出兵而產生的事務。程謹這日實在累得狠了,只覺頭昏腦漲,太陽穴突突直跳,不得不擱了筆,信步走到庭中稍事休息。

中書、門下內省分列於宣政殿東西兩側,不時有往來官員、內官出入,見到程謹,他們皆側身向他施禮。程謹一路還禮,更覺煩躁。他想尋個更安靜的去處,便向僻靜的地方走去。忽然一物啪的一聲掉在他面前。程謹定睛一看,卻是一枚棗子,然後他聽見了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他抬頭望去,見身旁樹上趴著一人,接著一對明亮動人的眼睛便映入他的眼帘。

那人著內官服飾,程謹一眼就認了出來,道:「你不是賢妃身邊的……」

「噓!」那人有些慌張地對他豎起食指。

此人正是綺素身邊的琴女。她跳下樹,小聲笑道:「還好是你,若是被別人看見,我今天就逃不過去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程謹問道。

這裡多有朝官走動,宮女在此地出入是極不合適的。

「摘棗子呀,這裡的棗子長得最好了!」琴女揚了揚手裡的一包棗子。她忽地收了笑意,可憐巴巴地說道:「你可別告訴其他人,讓賢妃知道我私自來這兒,我准得受罰!」

程謹自重身份,當然不會與一個小宮女為難,只是笑問:「怎麼,賢妃對你不好?」

「賢妃對我當然是好的,」琴女急道,「好幾次我闖了禍,都是她護著我。」

「那你還到處惹事,給她添麻煩?」程謹笑著揶揄道。

琴女眨著眼睛,滿是乞求的表情:「所以你不會跟人說的,對吧?」

程謹忍不住又是一笑:「好,我不跟別人說就是。不過這裡人多眼雜,讓人看見,確實易生是非,你還是早些回去為妙。」

琴女拍了拍衣服:「那我走了。」

她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過頭來,將一個紙包塞在程謹的懷裡,說道:「你是好人,摘的棗子分你一半。」

程謹看著手上這包顏色尚青的棗子哭笑不得。他常得皇帝召見,也不是沒見過宮女,宮中法度森嚴,宮人們在朝臣面前尤為謹慎。這琴女卻是天真爛漫,算得上是異類。不過能容得下琴女在身邊,想來賢妃定不是個刻薄的人。程謹想起他和宋遙之前處處防她,倒覺得有些小題大做。

琴女卻沒猜到程謹那些心思,哼著小調一路回了淑香殿。她剛一進門,便聽見長壽的哭聲,便顧不得換裝,急急地進了內室。

綺素正抱著長壽哄著,見著琴女這一身裝扮,便知她一定又出去玩了,於是輕斥一聲:「成天出去逛,哪天你總得闖出禍來,連我也救不了你。」

琴女吐舌:「下次不敢了。」

綺素正哄著長壽,也顧不上再責備她。直到將睡著的長壽放回搖籃里,綺素轉目見琴女捧出了一大盤棗,方才皺眉道:「你又去偷摘棗子了?那地方常有朝臣出入,被人看見可要惹禍的。」

綺素初時見琴女機靈活潑,性子討喜,才將她選入自己殿中,誰想她近來越發膽大妄為,綺素不得不考慮留她在身邊是不是合適。

綺素正巧說中了琴女心事,她紅著臉道:「沒有人瞧見。」

「真沒人看見?」綺素本是隨意問了一句,琴女卻扭著衣角不說話了。綺素見她神態,心裡起疑,更加仔細地詢問起來。

「程,程相公瞧見了,」琴女見瞞不過,哭喪著臉道,「可他答應不說出去。」

「程謹?」綺素一愣,輕聲喝道,「你與他說了什麼?快從實道來。」

琴女瞞不過,只得原原本本地將她與程謹相遇的經過一一交代。後來綺素再三盤問,連除夕夜她為程謹送湯餅時的對話也如實道出。綺素聽完,不禁仔仔細細地審視著琴女。她的姿色在宮人里不算出類拔萃,只是圓圓的一張臉,又極愛笑,便總顯得一團喜氣。程謹為人正直,不拘言笑,卻為她破了兩次例,難道他竟是這樣的喜好?

朝臣們對自己的看法綺素十分清楚,倒也考慮過要拉攏一二,為己所用。程謹作為宰輔中最年輕有為之人,她自然也曾關注過,可她知道此人不好說話,故一直不曾有所行動。若他真對琴女有意,倒是值得一試,若是成了,或許將來可助自己一臂之力。

卻說程謹忙完一日公務,回到自家宅邸時已近日落。其妻李氏殷勤侍奉,更衣之後夫妻二人便在庭中小酌。

「這幾日甚是忙碌,對家中之事多有忽略,還望賢妻勿怪。」程謹笑著向李氏舉杯。

「阿郎輔佐君王,自然不應為家事分心,」李氏一頓,「不過今日倒有件異事,妾正想向阿郎交代呢。」

「哦?」程謹放下酒盞,「是什麼事?」

「今日阿郎回來之前,宮中來人,卻只留下了一包青棗,阿郎說怪不怪?」李氏一邊笑道,一邊命侍女將宮中的賜物呈上。

「青棗……」程謹頓覺可疑,「來人可還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又是個生臉。妾正待要細問,他卻急急地走了。若不是他穿了宮裡的衣飾,倒真有些可疑呢。」李氏回道。

程謹官運亨通,皇帝時有頒賜,是以李氏見宮中來使並不覺得奇怪,等見來使留下這樣一件物事,又不曾交代半句,這才覺得有些奇怪。

程謹也不免疑心:送他青棗,莫非是暗指他與琴女之事?可他自覺光明磊落,並無不可見人之事。他與琴女兩次往來雖不合宮中規矩,但他未曾失禮,是以送棗之人究竟是何意思?若是善意,卻未留下隻字片語;若是歹意,這連把柄都算不上,豈不是有些可笑?又或者,對方是在向他示威,顯示自己的神通廣大、無所不知?

這日以後,宮中未再向他宅中送過任何東西,然程謹在北省時,卻每天必有人將一包青棗送至他的案頭,且總是神出鬼沒,讓程謹甚是苦惱,不知那幕後之人是什麼意思。他苦思不得,又連日忙碌,不免有些恍惚。便是皇帝也察覺到了他的不妥,召對時笑問程謹:「慎之可是連日操勞,以致神思不屬?」

程謹不便回答,只是含糊其詞。皇帝體恤宰輔們操勞,便給假三天,讓他們稍事休息。

召對結束,宰臣們魚貫而出,由內官引路回到北省。程謹正要收拾東西,卻見自己桌上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包青棗。程謹愣住,忙向在場同僚詢問,是否有人看見將青棗放在他桌上之人。眾同僚面面相覷,皆說不曾注意。

程謹大怒。他自問平生光明磊落,最恨鬼祟之人。無論此人是何目的,如此裝神弄鬼,都算不得善類。他越想越怒,最後霍然起身,返回內宮求見皇帝。

聽聞程謹去而復返,皇帝頗為詫異,命人召他入內。

程謹見到皇帝,將那包青棗拿出,又將這幾日發生之事向皇帝一一道出,末了又道:「臣見那宮人貪玩懵懂,因此答應隱瞞此事。臣不過是出自惻隱,無關私情,只不知是何人頻頻示意,願陛下詳察。」

皇帝聽完程謹的述說,笑著道:「朝臣與宮女私相授受,確有些不妥,但朕又豈會因此降罪於肱股之臣?朕看倒像是有人作弄於卿,可是程卿得罪了什麼人?」

「臣擔心的不是自己,」程謹回答道,「臣所憂的乃是幕後之人的目標恐怕不是臣。」

「此話怎講?」

「若這件事傳揚開去,於臣頂多是名聲受損,可那宮女卻必會受罰,說不定還會丟了性命。此事影響最深的是那名宮女。可對區區一名宮人,又何至如此?那宮女既然自稱是賢妃之人,則賢妃必然難逃干係,至少也有不善約束宮人之責。如今賢妃執掌宮禁……」

「不必說了,」皇帝打斷了程謹,過了一會兒才道,「朕竟不知卿竟會為賢妃著想。」

程謹肅然道:「臣承認對賢妃有疑慮,但這卻不是她被人陷害的理由。」

「那卿以為,何人敢對賢妃出手?」皇帝問道。

「後宮之事臣並不了解,恕臣不敢妄言。」

皇帝點頭,沉吟道:「這事倒也不難解決。幾位宰輔勞苦功高,朕本就準備賞賜宮人,朕將那宮女便賜予你,幕後之人便奈何不得了。」

程謹不禁大驚:「這如何使得?」

皇帝卻笑了起來:「卿才學過人,人品也甚是可敬,就是有些迂了。男人嘛,有些風流韻事又有何妨?何況卿正值盛年。這事由朕做主,就這麼定了。」

且不說程謹如何紅著臉出宮,皇帝因促成一段姻緣,心情頗為愉悅,政事一畢便來到了淑香殿,將此事告知了綺素。

此事正中綺素下懷,她聽完卻並不露出喜色,反而嗔怪道:「琴女乃是妾近身之人,如何隨隨便便地就賜了人?」

「我也是為你著想,」皇帝親昵地颳了刮她的鼻子,「否則讓人把這事傳揚出去,就算不說你私下結交宰輔、禍亂朝政,也要說你管束宮人不力,到時你還怎麼主持宮中事務?現在倒好,朕一番苦心,卻連一個謝字都沒落著。」

「如此說來,倒是妾錯怪至尊了。」綺素笑道。

「既是錯了,便要認罰。」皇帝也笑了。

「至尊要怎麼罰?」

皇帝附在她耳邊低語數句,話音未落便聽綺素輕啐道:「大白天的。」

她轉身欲走,卻被皇帝一把拽了回來,緊緊地箍在懷中。

綺素輕輕推他:「讓長壽看見不好。」

「長壽有乳母帶著呢,」皇帝輕笑,「且你再瞧瞧,現在哪裡還有人?」

綺素抬眼一看,見宮人不知何時竟都散得乾乾淨淨。她似嗔似喜地看了皇帝一眼,沒有作聲。皇帝見她眼波流轉,便漸漸放鬆了手上的力道,慢慢向前傾去。眼見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就要觸碰到彼此的嘴唇,恰在此時,綺素忽地伸手,將食指抵在了皇帝唇上。

興緻突然被打斷,皇帝不免出聲問道:「怎麼了?」

綺素向他一笑,手自他唇邊移開,懶洋洋地滑過他的臉頰和肩膀,一路下移至皇帝指尖,反手鉤住。皇帝這才放心,與她十指交纏,剛要親近,卻見她輕輕一掙,從他懷中脫身而去。好在她並沒有完全掙脫開去,而是牽著皇帝的手,將他引向內室。這欲拒還迎的舉動更挑動了皇帝的情思,才走出兩步就將手臂一收,重新納她入懷。

他低頭吻她光潔的前額,她卻促狹地將頭一偏,讓皇帝只吻到她的髮髻。皇帝輕笑,便將錯就錯,以齒輕噬她束髮的金釵,慢慢將其抽出,墜於地上。地上鋪設著極厚的線毯,金釵落地竟無一點聲響。綺素羞得滿面通紅,欲再次從他懷中掙脫,皇帝卻早有準備,吻上了她的耳垂。她耳後的肌膚極是敏感,被皇帝的鼻息一噴便渾身輕顫,動彈不得。皇帝得計,這才繼續拆她頭上的釵環。隨著頭上的飾物接連掉落,綺素的一頭如雲長發也披散下來,垂落在皇帝臂上。綺素終於失去了反抗的力氣,閉上了雙目。皇帝終於如願地吻上了她潤澤的香唇。

皇帝的吻從她的唇一直蔓延到她的肩,綺素髮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搭在皇帝肩上的手越發無力。皇帝將她抱起,走向內室。層層紗幔撩動,散開一陣似有似無的暗香,竟是旖旎無限。

次日清晨,皇帝早早起身聽政。平日這種時候,綺素總要起身相送,這次皇帝卻向宮人擺手,示意不得將她驚醒。皇帝更衣完畢,掀起床前紗帳,綺素仍在沉睡。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綺素感覺到他的觸碰,卻只是動了一動,並未醒來。想起昨夜的種種溫存,皇帝不由得微笑,走出內室吩咐宮人,賢妃正在休息,別讓宮中瑣事擾了她。宮人們心領神會,皆不去喚醒綺素,因此她醒來時竟已是天色大亮。

綺素起身,詢問身邊宮女皇帝何時離去,聽聞皇帝是按時起身,並未誤了朝參方才點頭。琴女已捧了妝盒進來,侍奉她梳洗。綺素一邊梳頭一邊向她說了皇帝欲將她賜予程謹之事。

琴女大吃一驚,只道是自己犯了大錯,連忙跪伏在地。

「你不必稱罪,」綺素親手扶起了她,「至尊並沒有降罪於你的意思。」

「可是奴捨不得賢妃。」琴女哭喪著臉道。

「那可如何是好?」綺素笑道,「我可很捨得你呢。沒了你,我得少多少麻煩?」

琴女抽抽搭搭地道:「奴就知道賢妃嫌棄奴。」

綺素笑出了聲:「不過一句玩笑話,你倒當真了。」

琴女這才破涕為笑。她低頭想了想,又小心地說道:「賢妃可有什麼話要奴帶給程相公?」

她雖貪玩,卻並不蠢笨,很快就看出了其中定有關節。

綺素搖頭:「你什麼都不必說,你這一去,朝局、後宮就都與你無關了。你也別想著替我辦什麼事,省得程相公誤會。」她嘆息了一聲,牽著琴女的手道:「我原本想著,過幾年替你尋個殷實人家,將你嫁出宮去,也不枉你跟了我這幾年。可出了這麼件事,也只好將你給了程謹。你是我這裡出去的人,程謹對你未必沒有疑心。好在他這個人我是知道的,雖是迂了些,脾氣卻是不錯,只要你安分守己,他定不會錯待了你。他夫人聽說也是慈善溫厚之人,不會為難於你,你將來的日子不會太難過。且我聽說他與夫人成親十來年,膝下僅有一女,若你生子,或許就是嗣子。不過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恃寵生嬌,更不能因為你是我的人就仗勢欺人,對他的夫人失禮。女子貞靜賢淑方是正道。」

琴女一一應下,表示受教。

梳洗之後用過飯食,綺素便讓人告知杜宮正此事,請她留意可靠的宮人,以便填補琴女走後的空缺。

杜宮正對此早有準備,很快便帶了一個人來。

綺素細細地打量著這宮人:她大約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白白凈凈的鵝蛋臉,五官雖不出眾,卻也端正。且她比琴女年長不少,顯得沉穩許多。

「抬起頭來。」綺素道。

她抬起頭,目光卻仍看著腳尖,並不四下亂看。

「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喚綠荷。」

「下位者以何奉主?」

綠荷不慌不忙地回答:「以宮人而言,其德有五:一曰忠勇;二曰善察;三曰寡言;四曰謹慎;五曰勤勉。闕其一者,皆不足以奉主。」

綺素笑向杜宮正道:「到底是宮師挑的人,比我親自挑的要強多了。」

杜宮正含笑看了琴女一眼:「她雖然貪玩些,倒也未曾誤過事,賢妃又何必苛求?」

綺素轉頭,對綠荷道:「從今日起,你就留在我這裡吧。」說罷她又轉向琴女:「你去替她安排住處,也帶她熟悉一下這裡的事。」

琴女點頭,引著綠荷退了出去。

待她二人走遠,杜宮正才笑道:「你這次的手法倒是巧妙。」

「這招也就對程謹管用,若是換了宋遙,他必不會就範。」

程謹行事光明,只不過是稍稍刺激,他就會選擇向皇帝坦白。皇帝向來肯給重臣臉面,多半會順水推舟成就此事;若是老奷巨猾的宋遙,絕不會這麼輕易上鉤。

「人有不同,手法自然也有別。這樣一來,程謹身邊的眼線就算是安插上了。」

綺素一笑:「我並不指望琴女能與我通風報信,我要的是程謹站在我這邊。」

讓琴女去刺探情報,不但有風險,且萬一被程謹發現,只會讓他更加警惕,倒不如與琴女把話說開,讓她安心地與程謹過日子。她的一番體貼,琴女自然感恩,興許能潛移默化,慢慢地改變程謹對她的印象。只要程謹對她不生惡感,日後有的是機會化敵為友。

杜宮正是聰明人,自然很快便猜到了她的想法:「這並非易事。不過有此遠慮,賢妃長進了不少。」

綺素微笑:「全賴宮師指點。」

這個局她算是做成了一半,剩下的,就看琴女的運氣了。

十餘日後,皇帝賜每位宰輔兩位宮人,以慰他們操勞國事的辛苦。國朝向有賜女於重臣的先例,因此朝中大臣並不以為意。琴女便夾雜在眾人之中,被悄悄地送至了程府。

此時朝中依舊平靜,並不知風向正在悄然轉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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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階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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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朝中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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