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感皇恩
第12章感皇恩
光耀十一年冬,丘立行再一次大勝北狄,班師回朝。恰在此時,一道極特別的奏疏呈到了皇帝案頭。這道奏疏言道:自武宗時期,國朝對外征戰頻繁。今上即位以來,亦有遼海之軍、昆吾之役,連年作戰,民間已頗有怨言。奏疏諫言,朝廷應息兵止戈,不可再輕易興兵。
整篇奏疏文采華美,言辭犀利,在朝中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可這篇奏疏最特異之處倒不在於它的立論和辭章,而是它並非出自朝臣之手——這奏疏乃是柳才人所書。
開國以來,雖尚無女子涉政之例,但前朝天下分裂之時,北國素有主婦當家的傳統,后妃上疏倒也不是古所未聞之事。只是柳才人恰在此時上疏,就不得不讓人玩味再三了。
鄭國公丘立行自先帝時統兵至今,戰功赫赫,可謂國朝柱石。他剛痛擊北狄歸來,皇帝必然會對其大肆封賞。柳才人這一道上疏,卻直指朝廷好戰,以致荒廢農事,民間不忿,立刻讓丘立行處於了微妙的境地。
丘立行畢竟立有大功,封賞乃是理所當然,甚至連他剛滿三歲的幼子也都有封爵。只是有了此事,丘立行一到京便上疏苦辭。皇帝幾經考量,最後收回了賜爵,財帛珍玩卻依舊賜了下去,又好言撫慰,表示與丘立行君臣一心。對於上疏的柳才人,皇帝也表現出了欣賞之意,命人好好地褒獎了一番,以作為後宮的賢德典範。一個月後,皇帝便將柳才人晉為婕妤。這樣的結果看似不偏不倚,但有識之人無不對皇帝的立場心知肚明,比如蘇家兄弟。
丘立行乃是大力提攜蘇家兄弟的人,與蘇家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且丘立行在軍中多年,極有威望,很得將士們愛戴。於公於私,蘇家都不能不有所警惕。
蘇引再度進宮探望長壽之時,不免婉轉地問起了這件事:「聽說陛下褒獎了柳才人……」
「不是才人,是婕妤了。」綺素笑著糾正母親道。
蘇引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才低聲問道:「陛下此舉,可是要對鄭公不利?」
綺素一笑:「阿娘不必緊張,陛下若是要對鄭公不利,根本不會有那一道奏疏。」
蘇引迷惑地看著女兒:「你的意思是……」
「阿娘可還記得當年的崔令公?」
「崔相?」蘇引不明白女兒何以突然提起了已隱居數年的前宰相崔明禮。
「若是陛下有心要對付鄭公,就不會借婕妤之手敲打他,反而會像對待崔令公那樣,不動聲色地抬舉,直到他自以為貴盛無匹、忘乎所以時才突然發難。請阿娘轉告表兄,讓他們不必擔心,陛下這還是要重用鄭公的意思。這奏疏看似對鄭公多有微詞,卻是他的護身符。鄭公既然上疏辭了封賞,想來是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蘇引已然明白:「我聽說鄭公近來廣置地產,又大斂財帛,引得京中頗有怨言。我原還有些奇怪,這並不是他的作風,現在想來,也是這個緣故了?」
綺素點頭:「鄭公是明白人,知道自污保身。此前朝中一直有人議論,說鄭公如今有功高震主之嫌,都讓陛下壓了下來。不過陛下終究是天下之主,有所防備也是人之常情,這時有人時不時地借著小錯拿捏鄭公一下,對他反是好事。以鄭公的才智,自然能看得出陛下的深意。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道,我看鄭公也要開始為自己謀求後路了。陛下平定北狄之心未改,鄭公要想功成身退,必要有人取代他在軍中的位置。兩位表兄曾得鄭公賞識,我看機會不小。」
聽完女兒這一番分析,蘇引算是放了心。兩個侄子看來不但不會受牽連,還有望高升,不能不說是喜事一件。她想了想,又有些憂慮起來,低聲問道:「那柳婕妤……」
「她?」綺素淡淡地一笑,「她很會揣摸至尊的心思。不管這次上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出自別人授意,都投了至尊的意。五人之中,獨有她能脫穎而出,不是沒有道理的。」
蘇引不免為女兒感到憂慮:「那至尊對她想必是極好的了?」
綺素目光微垂,輕聲言道:「聽說這幾日至尊都在她那裡。」
蘇引憂色更甚。一直以來,皇帝的愛重是女兒最大的籌碼,若是失去了這個籌碼,女兒的晚景怕是不容樂觀。而蘇家與她們母女關係密切,難免會受到牽連。可蘇引素來矜持,又不曾在宮中生活過,讓她勸女兒想法子拴住皇帝的心卻是說不出口的。她左思右想,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女兒。
綺素見母親神色,已知她在想什麼,便微笑著勸慰母親道:「母親不必擔心,女兒有分寸。」
蘇引嘆息了一聲,握住女兒的手道:「身為父母,哪有不為子女操心的?尤其你在宮裡,有什麼事我們也幫不上忙。當初我不願你嫁與皇室宗族,原因就在於此。」
綺素苦澀地一笑:「過去的事何必再提?」
蘇引輕嘆著放開了綺素的手:「罷了,時候不早了,我得出宮了。你好好保重。」
綺素點頭,起身相送。
送走了蘇引,綺素回到廊上,抬頭看著初冬疏淡的天色。入冬後日頭短了,不多時紅日沉落,在殿里投下了一片綿延的赤色。宮人們正帶著長壽在廊下玩耍。長壽已經兩歲,已能走路說話。他雖然年紀小,卻已顯出了好動的性子,伸著兩手在宮人們身後追趕。
綺素的目光隨著長壽移動,面上露出了笑容。
「在想什麼?」身後皇帝微含笑意的聲音傳來。
綺素回頭,欲向皇帝行禮,卻被他伸手托住:「早說過你有孕在身,無須多禮。」
有宮人拿來了披風,皇帝接過,親手為綺素披上:「天涼了,記得添衣。」
「謝陛下!」綺素低聲道,「陛下今日怎麼不陪柳婕妤?」
皇帝一笑:「你這是在喝醋嗎?」
綺素眼波一轉,背過身去:「妾怎麼敢?」
皇帝微露笑意,伸手慢慢從後面環住了她,伏在她肩上輕輕吐氣:「朕這不是來瞧你了嗎?」
「長壽還在呢。」綺素提醒道。
皇帝溫熱的氣息從她頸間拂過:「讓他們帶長壽到別處去玩。」
綺素只得揮手,宮人們帶著長壽退了出去。
皇帝卻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而是攜了她的手,在庭園中信步而行。園中紅梅已綻,暗香浮動。日漸西沉,殿外的寒氣也開始聚集,偎依在皇帝身旁的綺素微微縮了一下身子。皇帝見狀,柔聲說道:「你先進去吧,別凍著。」
綺素點頭,自己先行走入殿內。皇帝卻又耽擱了一會兒才進來,回來時手上卻握了一束梅枝。他將梅枝遞與綺素。綺素一笑,將梅枝插在了瓶中。白色瓷瓶里老枝欹曲,綴著疏疏落落的幾朵紅梅,甚是好看。
皇帝極是滿意,一邊觀賞瓶中梅花,一邊與她閑話:「也不知你這一次是男是女?」
綺素輕撫著已有些隆起的腹部,微笑道:「無論男女,妾都感激上天的恩賜。」
皇帝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嘴角上翹:「可朕希望是個男孩。」他稍稍停頓,接著說道:「這次,朕可不會再把他讓給別人了。」
綺素怔忡地望著皇帝,過了一會兒,她笑容微露,用溫婉的語氣回答道:「嗯,不讓。」
四月初八為佛誕日,按慣例,這一日官員可休假一日。京中會舉行迎佛骨的儀式,佛寺也多半會在此日開講設齋。
光耀十二年的佛誕,宮中依例浴佛、行像,也請了高僧入宮講經。《目連變》才講至一半,忽有淑香殿宮人來報,賢妃將要分娩。
綺素已近臨盆,宮中早有預備,只是比預料的提早了十來天,不免仍有些慌亂。僧人們見狀,也中止了講經,臨時在宮中設壇誦經,以佑皇嗣順利降生。
日暮時,淑香殿終於傳出了嬰兒的啼哭,不久便有消息,賢妃平安產下了一子。
一直守於殿外的皇帝長舒了一口氣,顧不得帝王之尊,向為賢妃誦經祈福的僧侶們一揖:「幸得諸位高僧開壇,方得母子平安。」
為首的白眉僧人法空雙手合十:「皇子生於佛誕之日,必然福緣深厚。」
皇帝沉吟片刻,說道:「這孩子既然與佛有緣,不如讓他寄身佛門,望我佛庇佑此子平安康樂。」
法空微微彎腰,表示答應,轉身命弟子為小皇子準備儀式。
不久小皇子由太妃親自抱了出來。皇帝接過兒子細看,剛出生的嬰孩皺成一團,實在說不上好看,皇帝卻是越看越歡喜。嬰兒的頭上有幾根濕漉漉的稀疏毛髮,軟軟地貼於額上。法空及其弟子向皇帝告了罪,輕輕剃下嬰兒的一縷胎髮,就算承認了這孩子佛門弟子的身份。
皇帝喜悅地說道:「這孩子與佛陀同日出生,我看小名就叫蓮生奴吧。」
太妃見皇帝歡喜的樣子,料想他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放下兒子,便返回淑香殿,將皇帝為小皇子賜的小名說與綺素知道。綺素躺在床榻上,聽了太妃之言露出了一絲虛弱的笑容。太妃見她疲累,也不多說,絞了帕子替她擦去額上的汗水,讓她好好休息。
綺素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矇矓中忽覺有人靠近。她睜開眼,卻是皇帝抱著新生兒含笑立於卧榻之前。
「是個很健康的孩子,」皇帝含笑說道,「辛苦你了。」
綺素無力起身,只是望著皇帝手裡的襁褓。皇帝明白她的意思,便坐在床邊,將孩子放在她身邊,讓她能看見孩子的模樣。綺素轉過頭,看著眼前的孩子。雖然還未長開,但這孩子的眉眼卻和皇帝依稀相似。
「這是我擬的名字,你瞧瞧。」皇帝拿過一張箋紙,上書「崇詢」二字。
「這名字很好,」綺素欣慰地說,「我想長壽也會喜歡弟弟。」
這句話提醒了皇帝:「正是,該讓長壽來見見弟弟。」
他吩咐宮人去領長壽來,不多時就聽見長壽響亮的哭聲在外間響起。乳母惶恐地牽著長壽走進來,伏地請罪。
「這是怎麼了?」皇帝失笑,「你看你,哪像個男孩子?」
「阿爺,抱。」長壽已快三歲,還是愛撒嬌的年紀,一見皇帝就伸著手要抱。也不知這孩子的性子隨了誰,只要沒人關注他就會哭鬧不止。綺素臨產,皇帝又忙於政事,不免冷落了他,這幾天他鬧得越發厲害了。
皇帝笑著抱起了長壽,把剛出生的蓮生奴指給他看。
長壽像發現了新玩具一樣,伸手戳了戳蓮生奴的臉,蓮生奴動了動。長壽覺得這個皺皺的肉球很好玩,回頭問皇帝:「這是什麼東西?」
皇帝笑出聲來:「這不是東西,是你弟弟。」
「弟弟是什麼?」
皇帝撫著他的頭,微笑道:「弟弟是除了阿爺和阿娘以外,你最親近的人。以後你要好好愛護他,知道嗎?」
長壽似懂非懂地又看了一會兒弟弟,得出結論:「他好醜。」
皇帝不禁哭笑不得:「過上兩個月就會變漂亮了。」
長壽眼睛一亮:「那時我可以拿他來玩嗎?」
「弟弟不能拿來玩,」皇帝耐心地解釋,「不過等弟弟長大一點,他可以和你一起玩。」
「那弟弟什麼時候長大?」
「過個兩年就能和你玩了。」
「現在不能跟我玩嗎?」
「不能。」
長壽有些失望,隨即對蓮生奴失去了興趣。皇帝怕他吵到綺素和蓮生奴,便讓乳母帶他出去玩了。
綺素的目光一直在皇帝、長壽還有蓮生奴之間游移,長壽被帶走後,綺素望著床榻周圍低垂的紗幔,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了?」皇帝笑問。
綺素輕聲道:「妾有件事想和至尊商量。」
皇帝銳利地看了她一眼:「宗室諸王已都有子嗣。」
綺素忍不住笑了。看來皇帝對於長壽出繼的事仍然耿耿於懷,不過她也預料到了皇帝的態度,所以並沒有考慮過讓蓮生奴也過繼出去。她伸手,輕輕覆在了皇帝手上:「妾是想說,等這兩個孩子大些,能否請程相公擔任他們的老師?」
「程謹?」皇帝挑了挑眉。
「妾近來覺得,咱們對長壽有些過於溺愛了。程相公博學多才,又素來剛直,正好請他磨一磨長壽的性子。只是程相公身份貴重,政務又一向繁忙,怕有些唐突,所以想問問至尊的意思。」
皇帝面色鬆動,笑著說道:「這事倒是不難,我下旨就是。」
「既是拜師,就得顯出誠意來,不可強迫於他。妾想,還是先問問他的意願為好。」
「你的話也有道理,」皇帝反握著她的手,「等你養好了身子,咱們找機會去次程府,探探他的口風。正好你也可以去見見琴女,我聽說程家也要添丁了。」
「當真?」綺素麵露喜色。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妾就先謝過至尊了。」
「你和我客氣什麼!」皇帝含笑看了一眼蓮生奴,「孩子還小,有的是時間籌劃。你還是少操些心,把身子休養好才是正經。」
綺素點頭。皇帝見她閉了眼,守了一會兒,覺得她已睡著,才吩咐蓮生奴的乳母好好照看,起身出去。可綺素其實並沒有入睡,蓮生奴出生后,她需要考慮的事就多了起來。
她在朝中的勢力還是太單薄,皇帝若表現得重視蓮生奴,只怕朝臣又有話說,而這次她已不可能再以過繼的方式保得這孩子平安。他們母子要想逃脫朝臣攻訐,至少得有一位宰相是自己人。以目前的形勢來看,最有可能站在她這邊的人是程謹。
自從琴女被賜給程謹后,程謹就沒再為難過她,不過他也從未明確表示過對她的支持。她困居深宮,拉攏的舉動不能做得太過明顯,所以只能打兩個孩子的主意。讓兩個孩子拜程謹為師,一是希望他能看在師生之誼上多維護這兩個孩子,二是拜師之後或許她能得和程謹打交道的機會。
綺素默默地想好日後要怎麼去見程謹,說什麼話、做什麼事,確定有了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方才沉沉地睡了過去。
光耀十二年九月初九,程府滿園菊花盛放,遍地金黃。
數日前皇帝已遣內官告知,他欲在重陽這日與賢妃駕幸程謹府第,賞菊飲酒,共度佳節。皇帝駕臨宰臣府第並非沒有先例,皇帝即位十二年,幾乎每年都會前往宋遙的府邸。只是程謹在宰臣之中資歷最輕,在府中接駕還是頭一遭,程府因此格外忙碌。李氏和琴女忙前忙后地準備著,府中奴僕奔走如流,只恨身上沒生出一雙翅膀。
為了便於賞菊,酒宴被設於庭園之內。琴女正領著人張設錦屏,卻見程謹在一旁向她招手。琴女大奇,走過去問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程謹憂心忡忡地說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可別過於勞累。」
琴女撲哧一笑,手指在他額上一點:「哪裡就那麼容易累著?你真是個獃子。」
程謹訕訕地搔頭,賠笑道:「是是是,我是獃子。」
設好錦屏,琴女扶著程謹的手四下查看了一遍,確認無誤了,琴女才拍了拍手,笑著道:「說起來,我差不多有兩年沒見到賢妃了。」她伸手比了一比,「我出宮時,長壽才這麼一點點大,現在他應該長得很高了吧?」
「你就這麼記掛著賢妃?」
「賢妃那麼好的人,我又跟了她那麼久,記掛不是應該的?」琴女斜著眼看程謹,「就那位宋令公每次來都要說她的壞話,也不知哪來的深仇大恨。」
「宋兄自然有他的考慮。」
「你和他就是一個鼻孔出氣的。明明是個大男人,卻總想著欺負一個女人,也不害臊。」琴女每次說起宋遙,都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青天在上,我可沒欺負過女人。」
「你……」琴女剛想說什麼,卻又忽地泄了氣,「算了,我不說了。」
「為什麼不說了?」
「我出宮前賢妃說了,不許我跟你吹枕邊風。」琴女悶悶地說道,「她說程相公自有判斷,用不著我來添亂。」
程謹不禁失笑:「如此說來,倒是我們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本來就是!」琴女白了他一眼,「今天賢妃會來,你自己瞧瞧她是什麼樣的人。僅憑道聽途說的流言就判斷一個人的品性,這也太不公平了。」
琴女說完就甩開程謹的手,自己大步回屋了。程謹看著她的背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不得不承認琴女的話有些道理。他與賢妃從未曾謀面,往往都是通過宋遙或琴女之口了解,而這兩個人的說辭卻全然相反。今天倒真是個好機會,他倒要看看這位賢妃究竟是宋遙口中野心勃勃的女人,還是琴女眼裡的溫柔女子。
皇帝與賢妃的車駕在日暮之前抵達了程謹的府邸。程謹早已率眾仆候於門外,家眷則在門內相迎。車駕進入府內,眾人上前行過大禮,皇帝才步出輦車,態度和藹地讓眾人起身。
程謹起身後迅速抬眼,見皇帝身後跟著一個眉目柔和清秀的婦人,心知她必是賢妃無疑了。
雖是皇帝宮妃中地位最高的人之一,賢妃的打扮卻並不華貴。除了為應景而簪在鬢邊的一束茱萸,她並未佩戴任何飾物;她的長相也非絕色,卻和琴女隱約類似,讓人覺得溫和可親。
她手裡牽著一個兩三歲的男孩,那男孩長得極是可愛,一雙圓圓的眼睛轉個不停。皇帝與程謹寒暄的時候,他似乎覺得自己被忽視了,伸手拽著皇帝的衣擺輕聲叫道:「阿爺,抱。」
綺素低頭,對那孩子道:「長壽,不得無禮。」
她聲音柔和婉轉,聽在耳里很是熨帖。程謹微笑道:「原來這就是小寧王。」
綺素微微低頭,神色間甚是抱歉:「這孩子被我們慣壞了,片刻離不得人。不過他一向喜歡琴女,我想今日讓他們見見也是好的,便自作主張帶了他來,還請程相公不要見怪。」
程謹低頭,連道「不敢」。
之後綺素沒再和程謹說話,她的目光掃過府內眾人,似在尋找著什麼。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了李氏身後的琴女身上。她上前與李氏見了禮,然後微笑道:「琴女在宮中時,我疏於管教,希望她沒給娘子添太多的麻煩。」
李氏連忙道:「琴女性子爽朗,阿郎與妾都很喜歡她。」李氏又轉向琴女道:「你與賢妃很久未見,必有許多話要說,今天不必拘於俗禮,好好地陪伴賢妃就是。」
琴女應了,這才上前和綺素說話。見長壽嘟著嘴看著自己,琴女俯身,向長壽笑道:「寧王還記得奴婢嗎?」
長壽看了她一會兒,伸開雙手:「抱!」
綺素蹲下身,對長壽柔聲說道:「琴姨現在懷著小娃娃,不能抱你。」
「小娃娃?」長壽側頭想了想,「是小弟弟嗎?」
「也許是。」綺素微笑道,「長壽是大孩子了,不能老要別人抱,要像阿爺一樣做個男子漢,知道嗎?」
她輕言細語地說話,長壽倒是很能聽進去,似懂非懂地點頭道:「我喜歡小弟弟,我不要琴姨抱。」
程謹雖然多數時間在和皇帝交談,卻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綺素。到目前為止,程謹覺得賢妃的行止都很有分寸,對皇帝及眾人的態度也一直溫柔體貼,並不像個城府極深、充滿野心的人。程謹不禁疑惑:難道精明如宋遙,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似乎察覺到了程謹探究的目光,綺素抬起頭,向程謹的方向看來。兩人目光相交,綺素微笑著向他低了一下頭,態度極是恭謙。
皇帝素來喜愛風雅,因此對程府的酒宴讚不絕口。飲過菊花酒,皇帝便和程謹談起詩文來,說得高興時,還會當場揮毫作上兩首。綺素一邊和琴女、李氏閑話,一邊喂長壽吃東西。
夜色漸深,已經接近起駕回宮的時刻。皇帝這才漫不經心地提起想讓賢妃的二子拜程謹為師之事。
程謹一怔,回道:「臣才疏學淺,恐非佳選。誤人子弟,臣難以心安,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撫須笑道:「卿這是說哪裡話?卿學識之淵博,朝中無人可及,怎會誤了兩個孩子?」
見程謹仍有推辭之意,皇帝便向綺素道:「還是你來說吧。」
綺素點點頭,向程謹道:「程相公也瞧見了,長壽長於深宮,周圍都是婦人,對他又很溺愛,性子難免嬌縱。蓮生奴雖然還小,難保將來不會和長壽一般的脾性。皇子為惡,上可禍亂朝綱,下或殃及黎民,其害遠甚常人。妾常為此憂慮,故有此議。妾不求兩個孩子能成就濟世之才,只願他二人品性高潔,有君子之風。素聞程相公為人剛直,豈不正是兩個孩子應效法的楷模?願相公多教這兩個孩子為人處世之道,勿再推辭。」
「這……」程謹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琴女,「事關皇子,臣請陛下容臣考慮幾日。」
皇帝聽得他語氣有所鬆動,推辭之意已不像剛才那麼急切,知道事情已成了一半。他和綺素交換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地轉了話題,說起了風月之事。
歡宴一直持續到深夜,後來皇帝看見長壽在綺素懷中睡得東倒西歪,方才醒悟時辰已晚,忙命起駕。
重陽酒宴,賢妃韓氏無疑給程謹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經過數日的仔細考慮,程謹答應為兩位小皇子啟蒙。蓮生奴尚小,不能進學,長壽卻從十月開始,每天有一個時辰要接受程謹的教導,學習讀書寫字。
宋遙對程謹收賢妃二子為學生之事有些不滿,覺得程謹此舉過於輕率。他數次苦勸,程謹卻沒有改變他的初衷,只說傳道授業,原是讀書人的本分。再說若賢妃真有禍國之心,教導好她的兩位皇子不是更為重要嗎?這話竟說得宋遙沒法反駁,最後拂袖而去。
共事多年,程謹還是第一次和他有了這麼大的分歧,宋遙回到自己宅邸時尚覺意氣難平。他命人取了溫酒來飲,卻越喝越是煩躁,最後竟將酒盞摔了出去。他隱隱地預感到,程謹與他也許會走向不同的路。
光耀十三年十一月冬,西京上空飄起了小雪。
德妃的身體一直不好,這年入冬以後病勢越發沉重,已有一個月不能起床。德妃卧病,她所出兩位皇子紀王崇訊、康王崇設皆盡心侍疾。尤其是長子崇訊,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母親十數日,以宋遙為首的朝臣皆稱讚紀王純孝,有聖人遺風。
消息在後宮不脛而走。皇帝一直未立太子,眾人私下都議論過,不知皇帝最終會以誰為嗣,現在宋令公如此盛讚紀王,看來已屬意於他,這一來,宮中人看待紀王的目光便漸漸有了變化。
紀王李崇訊對此卻並無察覺。
德妃雖出身名門,卻不像賢妃那樣既有皇帝眷顧,又有兩個為官的表兄回護。母子三人之所以在宮中有立足之地,全賴德妃的周旋有度。所以對李崇訊兄弟二人而言,母親才是他們最可靠的依仗。母親病重之時,他們實在沒有心情去關心外面的局勢如何。
紀王對宮人們的照料不太放心,只要是能做的事,他都親力親為。這日他親自在葯室將德妃的葯煎好,放在托盤裡小心翼翼地端到德妃房內。剛進屋,他便聽見一個極悅耳的女聲在和德妃說話。
皇子們極少接觸皇帝的妃嬪。然德妃卧病以來,宮妃們常來探病,不免會與侍疾的紀王碰面。紀王一直秉承禮儀,儘力迴避。他低著頭,捧著葯走近母親床前,兩眼只盯著眼中的葯盞,絕不往其他地方看。與德妃相談的宮妃見了他,也早已起身,默默地退至一旁。兩人交錯的短短一瞬,紀王鼻端飄入一股淡淡的馨香,讓他的步履微滯。不過片刻之後,他便神色如常地將葯盞置於德妃身前,柔聲說道:「母親,該進葯了。」
那位宮妃見狀,向德妃微微屈膝道:「打擾許久,娘子也該倦了,妾告辭了。」
德妃虛弱的聲音飄了出來:「優蓮,送顧美人。」
顧美人即是之前的顧才人,於今年仲夏晉封為美人。十一年入宮的五位才人里,她是除了柳婕妤之外唯一晉位的人。只是連不過問後宮事的紀王也都知道,這位顧美人生性靦腆,皇帝對她的喜愛程度遠不如柳婕妤。
顧美人走到殿外,向優蓮說道:「不必送了。」
外面還飄著細碎的雪花,服侍顧美人的宮人已上前為她加了一件披風。一行人正要離去,卻聽身後有男聲傳來:「顧美人留步。」
顧美人腳步一停,回過頭來,卻見是紀王李崇訊。她在殿中曾暗暗打量過紀王。紀王長得更像母親德妃,容貌俊秀,舉手投足總帶著溫柔之色,讓人想起那于闐溫潤的美玉。此時見他在雪中款款地向自己走來,顧美人竟有些恍惚起來。紀王快步上前,向顧美人一揖。顧美人回過神來,連忙側身避過,不敢受他的禮。
兩人見過禮,顧美人才低聲問道:「紀王叫我,不知有何見教?」
紀王搓著兩手,似乎有些難為情:「適才為母親進葯時,聞見美人身上熏香之氣。母親不大喜歡熏香,病中對氣味更為敏感,尤厭香料之味。所以崇訊冒昧請求美人,來探望母親時是否可以……可以不用熏香?」
顧美人聽紀王吞吞吐吐地說著,才想起德妃房室內確實不曾熏香,不由得面紅耳赤,懊惱自己過於粗心,竟不曾注意到這點。難怪每次德妃見她,都不願與她多說話。她只道是德妃病中易倦,卻沒想到竟是自己身上散發的香味所致。
紀王見顧美人一直沒有說話,只道自己過於唐突,得罪了她,連忙作揖道:「是崇訊冒昧了,這原不是崇訊應該干涉的事,請美人恕罪。」
「不不不,」顧美人連聲道,「是我疏忽了。紀王事母至孝,妾很感動……妾父母早亡,不得侍奉,入宮以後連親人亦難得一見。紀王得以侍奉在母親身旁,實乃是福氣。」
紀王點頭道:「身為宮妃,確有許多不便之處。某雖人微言輕,但某願向父皇進言,在合適的時候讓宮妃們出宮省親。」
顧美人喜不自禁,向紀王斂衽一禮:「果真如此,妾就謝過大王仁德了。」
紀王連忙擺手,直道不敢。不經意間兩人目光相交,皆是心裡一震,各自尷尬地扭過頭去。良久,紀王才訥訥地開口道:「美人若無事,某,某先回母親殿中了。」
顧美人紅著臉應了一聲,低了頭不敢看他。
紀王走後,顧美人又在原地站了好一陣。她剛要回身,卻聽到一個熟悉的女聲道:「美人因何獨立雪中?」
顧美人轉頭,卻是綺素來看望德妃了。她不知怎的有些心虛,勉強笑道:「妾只是看著雪景動人,就多看了一會兒。」
綺素已走到她身前,溫和地問她:「德妃今日可好些了?」
顧美人搖頭:「精神比前幾天差多了。」
她趁著和綺素說話的機會,留意了下綺素和隨行宮人身上的味道,果然無一人熏香。她不由赧然,竟真的只有她一個人未曾留意到德妃的喜好。
綺素卻不知顧美人的婉轉心思,她低頭半晌,嘆了一聲:「我入宮以來,與德妃最是交好。她這樣子真是讓人憂心。」
顧美人道:「吉人自有天相。德妃素日事佛虔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綺素默然地看了她一陣,輕輕嘆了一聲:「但願如此。」
兩人一時沒了話說。過了好一會兒,顧美人才聽綺素說道:「這幾天寒氣重,美人看完雪景,還是早些回去吧,別著涼了。」
顧美人應了聲是,兩人作別。
之後綺素直往德妃殿中。紀王知道她與德妃交好,便托她照料一會兒德妃,自己好去別殿更衣。綺素答應了,坐在床邊陪著德妃。她仔細打量著德妃,果如顧美人所說,德妃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差了。綺素卻寬慰德妃道:「娘子今天看起來比前兩天精神了些,想是好轉了。」
德妃擺了擺手:「你不必哄我。我自己明白,不過是在拖日子罷了。」
雖是寒冬,德妃額上卻不停地出著虛汗。綺素親手絞了帕子替她拭去額間的冷汗,又嘆息道:「娘子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兩位郎君著想,快些好起來才是。」
「天命如此,又能如何?」提及兒子,德妃也不免憂心,長長地嘆息一聲。
綺素握著她的手,卻覺得不痛不癢的寬心話未必能安慰德妃。她思索了片刻才輕聲道:「兩位皇子都很懂事,娘子該高興才是。」
德妃嘆息道:「他們都是好孩子,可惜朝中並無強力後援,我總得替他們打點妥當才能安心……」
綺素默然,她當然理解德妃的心情。做母親的,有誰不為自己的兒女操心?
德妃卻是一直注意著綺素的反應,許久不聞綺素說話,德妃不得不開口道:「綺素……」
綺素一怔,她與德妃結交這麼多年,德妃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德妃把另一隻手伸出來,疊握住了綺素的手:「你我相交多年,一向共同進退,從無芥蒂。甚至……」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見沒有旁人在,才繼續說道:「甚至我們還聯手除掉了沈氏。縱非至交,也總有幾分情誼的吧?」
「當然。綺素以前受人排擠,全賴娘子回護方有今日。娘子的恩德,綺素從未忘記。」綺素懇切地說道。
聽到綺素如此回答,德妃露出了欣慰之色:「聽你這樣說,我實在高興……」她掙扎著坐了起來,靠近了綺素:「那我的兩個孩子……」
綺素的眉心一跳,驚疑不定地望著德妃,沒有說話。
德妃死死地拽住綺素的手,似乎她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這裡:「你可願意替我照顧兩個孩子?」
綺素默坐良久,才勉強一笑:「娘子這說的是什麼話?娘子在紀王和康王心裡的地位,沒有人可以替代,綺素也不能。娘子還是別過於憂心,養好身體要緊。」
見綺素無意回應,德妃面有失望之色。她鬆開綺素的手躺了回去,沒再說話。
綺素有些尷尬,便起身說道:「娘子且休養著,過幾天我再來瞧娘子。」
德妃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帳幔,對綺素的話充耳不聞。綺素嘆息了一聲,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綺素走後,優蓮入內替德妃擦身,卻被德妃擋開了。
「去請太妃。」德妃輕聲對她說道。
優蓮一愣,不知道德妃是否神志清醒。
德妃慢慢轉過頭來,眼中一片清明。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重複道:「去請太妃,快!」
之後幾日,綺素未再去德妃殿中,只遣人代為探問,又不時地送些珍稀的藥材過去。但德妃的這次重病非同小可,已有人奏報了皇帝。他來淑香殿時也不免和綺素說起了德妃的病情。
德妃畢竟陪伴皇帝多年,皇帝說起來也頗為惆悵:「宮妃之中,屬她伴駕的時間最長,又為我誕育了兩位皇子。如今她病勢沉重,我也頗覺難受。」
綺素點頭道:「嬪妃之中以德妃與妾最為交好,這幾天妾也很擔憂。若德妃有個三長兩短,紀王和康王不知會如何傷心……」
皇帝嘆息了一回,說道:「朕昨天去瞧她時太妃也在,太妃也這樣和朕說。她說德妃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崇訊和崇設那兩個孩子。」
綺素苦笑:「做母親的,誰能放得下自己的子女?」
「太妃勸我多體諒德妃的心情,遠邇也多次在朕的面前稱讚崇訊仁孝。」皇帝負手立於窗前,似乎有很多心事。
綺素扶著皇帝肩頭,輕輕說道:「紀王事母至孝,確實當得起宋令公的稱讚。」
「說起來,朕也該考慮立儲的事了。太妃和遠邇似乎都屬意崇訊,只是朕覺得崇訊才具不足,又是個優柔寡斷的性子,並非上佳之選。」
「才幹可以培養,性子也可以磨鍊……」
她的話才說了一半,皇帝已轉過頭,意味深長地問道:「你真這麼想?」
綺素從容回道:「國家之事,妾不大懂,若是說得不對,還請至尊見諒。」
皇帝握了她的手,緩和了語氣:「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立儲一事,我始終還有些猶豫。你可有什麼想法?」
綺素有些猶豫地說道:「這不是妾該過問的事。」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向來很有分寸。沒關係,但講無妨。」
綺素沉吟了片刻后才道:「紀王年紀最長,即便不考慮德妃的緣故,也名正言順。他在朝臣中本有呼聲,宋令公又很器重他,妾想紀王必有些過人之處吧?」
皇帝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她的手,過了許久才道:「這件事我得再想想。」
綺素低低地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因德妃之病,皇帝也興味索然,早早睡下了。半夢半醒之間,皇帝忽聽耳邊有人低聲說話,便半閉著眼問道:「可是有急報?」
夜間會偶有急報呈送,皇帝執政多年早已習慣,故有此問。
綺素已經起身,聞言返回帳內,輕聲回道:「德妃殿中來人,說德妃怕是不大好。妾想過去看看。」
皇帝此刻已經清醒過來,坐起來摘了胡套:「朕與你同去。」
綺素微微遲疑道:「至尊明日還有朝會……」
「不妨事。」皇帝斷然說道。
綺素聽他語氣堅決,便親自取了衣服與他穿上,然後她匆忙地挽了髻,草草地披衣隨皇帝出門。
剛走到淑香殿外,便覺得一陣寒氣襲來,激得綺素一顫。
「冷嗎?」皇帝回頭,一邊握住她的手一邊向宮人道:「拿狐裘來。」
熱氣從皇帝的掌心傳來,綺素有些慌亂:「德妃要緊,別為妾耽擱。」
「也不差這點時間,」皇帝的語氣平靜,「你若再病了,宮裡更要亂套。」
綺素披好了狐裘,才和皇帝一起往德妃殿中趕去。到了德妃寢殿外,皇帝聽見殿中隱隱地傳來了哭聲,便放開綺素,急步入內。綺素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帝身後。
德妃身邊的優蓮先迎了上來,向兩人行了禮。
「德妃怎樣?」皇帝搶先問道。
「娘子昨日開始神志不清,後來就一直昏迷著。太醫署的醫正帶人來看,說怕是不好了。娘子一直在喊著紀王和康王……」
「他們人呢?」皇帝忙問。
「兩位大王和太妃都已經在裡面了。」
皇帝向內室走了幾步,透過紗幕看見了兩個兒子伏在德妃床前的身影。他聽見身後綺素嘆了一聲,卻無暇與她說話,匆匆地踏入了內室。
紀王與康王聽見響動,都迎上前。皇帝見兩人面上皆有淚痕,抬手制止了兩人行禮:「你們母親要緊。」
皇帝走向床前,在床邊坐下,輕聲喚著德妃的小字。德妃似是清醒了一些,艱難地叫了聲:「陛……下……」
這兩個字似是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之後她張了好幾次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皇帝柔聲說道:「別急,等你好了,再慢慢說。」
德妃搖搖頭,哀傷地看了皇帝良久,隨即將目光移向了紀王和康王。見母親看向自己,紀王和康王急步上前,握住了母親的手。德妃不舍地看著兩個兒子,又將目光轉回到了皇帝身上。
皇帝從德妃眼中讀出了她的意思。
他沒有立刻回應德妃,但是德妃的神情讓他想起自己剛被立為太子之時。那時他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先帝做主,聘下蘭陵蕭氏之女為太子良娣。那時的蕭良娣容貌秀美、善解人意。這個女人在他最美好的時代陪伴著他,並且為他生下了兩個兒子。皇帝不禁暗自嘆息,她已是彌留之時,此時若再拒絕,豈不令她死不瞑目?
見皇帝不語,立於一旁的太妃上前,輕聲對皇帝道:「請陛下體諒一個母親的心情吧。」
皇帝身子微微震動。他閉目良久,最後長嘆了一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德妃道:「朕答應你,立崇訊為太子。」
綺素雖有心理準備,聞言卻還是忍不住一震,向皇帝看去,卻見德妃的次子康王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於是便垂下雙目,不發一言。
皇帝見德妃神情茫然,似乎沒聽明白,便又重複了一遍。這次德妃懂了。她面色舒展,欣慰地看看皇帝,又看看紀王,目中兩團霧氣浮出。皇帝向紀王點點頭,紀王上前,握住德妃的手:「母親。」
德妃伸手輕輕撫摸著紀王的頭。紀王悲慟得難以自已,伏在母親身前大哭起來。忽然他感覺頭頂上母親的手滑落了下去,抬起頭時,德妃已含笑而逝。
殿中寂寂無聲,許久之後,綺素才上前,輕輕說道:「德妃去了。」
皇帝因尚有朝會,天亮后便匆匆離去,將喪禮之事託付給了綺素。綺素領命,吩咐優蓮準備種種所需之物,綺素自己則親手為德妃清理遺容。德妃卧病以後形容憔悴,骨瘦如柴,此時的面容卻是十分安詳。替德妃換好了入殮的衣服,綺素才起身,準備回淑香殿。
她一夜未曾合眼,剛一站起來便覺得兩眼發黑。紀王見狀,伸手欲扶,卻又顧及男女大防,手僵在了空中。所幸綺素只是晃了一晃,並未跌倒。她回過頭,見紀王一臉尷尬地站在那裡。她自覺不宜多言,便向紀王點了點頭,轉身欲走。卻聽紀王說道:「賢妃留步。」
綺素止步,回頭問道:「紀王有話要說?」
「我,我不想當太子,」紀王拘謹地說道,「可否請賢妃向阿爺進言?」
綺素看了他一會兒,輕輕一嘆:「君無戲言。既然至尊已經決定,就不是你我能夠左右的事了。」見紀王神色惶惑,她輕嘆一聲,用頗具威嚴的語氣說道:「大王將為太子,若不拿出些儲君的器量,何以服眾?」
紀王一凜,不敢辯解,只唯唯諾諾地稱了聲是。
「賢妃這話說得可奇了。阿兄做不好太子不該是娘子所期望的事嗎?」語音傳來,卻是康王不知何時到了兩人身後。
康王生得比紀王文弱些,性子也比兄長陰柔。他此時面帶譏諷地看著綺素,顯然不相信綺素剛才的話是出自真心。紀王很是尷尬,拉了一下弟弟的袖子,卻被他甩開了。康王抿著嘴唇直視綺素,表情十分倔強。
綺素卻是神色未變,依舊用平和的語氣說道:「言出如箭,不可亂髮。康王說話還是謹慎些為妙。」
康王盯了綺素一會兒,似乎想看透她的心思。綺素卻泰然自若地與他對視。良久,康王退後一步,微微躬身,用充滿諷刺的語氣說道:「謹受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