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千秋歲
第17章千秋歲
暮色給會寧殿的輪廓染上一層金黃,綺素安靜地佇立在殿前,仰頭看著這恢宏的殿宇。雖被四周的宮殿環繞,她今日卻覺得這高聳的宮殿有說不出的落寞。
「賢妃,陛下說現在誰也不見,請賢妃先回去吧。」會寧殿的內官自殿內步出,恭敬地向她回稟道。
「那我便等到陛下願意見我。」綺素淡淡地回答。
內官面露難色。皇帝囚禁了太子和顧美人之後便將自己關在了會寧殿里,如今殿中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就怕惹怒了皇帝。誰想賢妃偏要在這時候面聖,皇帝現在心情不佳,賢妃若再言語不慎有所衝撞,他們這些殿中人只怕連死的心都有了。可賢妃執掌著後宮,又是個得罪不得的人。那內官苦著臉思前想後,到底還是回了殿中再度稟報。
綺素立在殿前,看著斜陽一點點沉落,直到完全掩於層層殿閣之後,最後陷入一片無盡的黑暗。各殿逐漸亮起了燈火,在暗夜裡閃閃發亮。廊上偶有宮人持燈穿行,團團光暈浮於半空飄動著,仿若星火。
綠荷有些擔心,上前小聲地勸道:「賢妃,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綺素搖頭,垂眸不語。又不知過了多久,才有另一名內官持燈而出,向綺素躬身道:「至尊請賢妃進去。」
綺素點頭,移步隨他入內。
往常這時會寧殿中各處的燈燭都已點亮,將殿中照得通明如晝,這日卻不知是什麼緣故,殿內一片漆黑,只有引路內官手中那微弱的亮光替她照亮著腳下的路。
很快一架織金屏風出現在綺素麵前。綺素知道繞過這屏風,再經過一道紗幕,便是皇帝所居的內殿。引路的內官在此頓住腳步,低頭向綺素道:「奴婢只能送賢妃到這裡了。」
綺素點頭,自內官手裡接過燈盞,獨自向內走去。
裙擺過處,地上氈毯輕軟,沒過腳踝,掩去了一切聲響。她緩步穿過屏風,輕撩紗簾,只見皇帝的身影隱於層層帳幔之中。她低首上前,向皇帝行禮如儀。
「罷了。」皇帝低沉的聲音傳出來。
綺素起身,舉燈看向皇帝。
皇帝似不習慣她手中燈盞所帶來的光亮,伸手擋在眼前:「把燈拿遠些。」
綺素躊躇片刻,索性吹了燈,將熄滅的燈盞置於案上。室內頓時陷入了黑暗。綺素略花了一點時間才適應暗中的視野,慢慢向皇帝走去。
「你來……是為太子求情的?」皇帝聲音略顯乾澀地問道。
他清楚綺素的個性,她這個時候來,必是為太子之事。他本想拒而不見,誰料內官回稟,綺素一直站在殿外,不肯回去。他無奈,只得讓她進來。
綺素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下,聲音柔婉:「既然至尊知道妾的來意,想來妾是不用開這個口了。」
皇帝哼了一聲:「你倒還有心情說笑。」他想到太子,怒氣頓生:「那個不成器的東西,你還為他求什麼情!」
綺素笑道:「太子妃在淑香殿外跪著不走,這不是讓妾為難嗎?」
「她讓你為難?」皇帝不禁失笑,「所以你就來會寧殿為難朕?」
「誰讓陛下是天子呢?天塌下來,也得至尊先頂著。」
皇帝乾笑了一聲,握著她的手嘆息一聲:「你啊……」讓她這麼一打岔,他胸中的怒氣倒是消了不少,心情稍稍平復了些。
綺素的另一隻手覆上皇帝的手,柔聲道:「太子年輕,誰年輕時沒個荒唐的時候?」
「你說得倒輕巧!」皇帝冷笑,「你以為朕惱的只是這件事?」
綺素慢慢地問道:「不是這件,那又是什麼事?」
皇帝聲音低沉地問:「你說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綺素也在心裡猜度過這個問題,這時卻不敢回答,只能賠笑道:「這……妾真不清楚。」
「朕想來想去,他二人平日並無機會接近,怎麼會走到一塊兒去?想來想去,唯一可能的就是德妃病重的時候了。那時太子侍疾,各宮嬪妃也常去探病……」皇帝一掌拍在了案上,「他們兩個竟瞞了朕這麼久!朕倒不知道,太子還有這個能耐!」
綺素垂目,早知道皇帝震怒之下,要說服他並不容易,卻沒想到皇帝雖然惱怒,頭腦卻還是這麼清醒,她便是想為太子遮掩也不行了。
她輕嘆一聲,低聲說道:「太子這次的確是荒唐些……」
「他荒唐的又何止這些!」皇帝冷笑,「做了這麼多年太子,毫無建樹,只知道和樂工伶人廝混。這次又出了這種事,可想他平時的心思都用在了何處!他哪裡配做太子、配做一國之君?」
「說起來……太子這些年沒有作為也不全是他的錯,」綺素慢慢說道,「至尊為太子時,曾監國多次,太子這才一次呢,而且才監國陛下就因鄭公之故,收回了他的監國之權。太子從政時日尚短,哪有機會建功?」
「他若是有這能耐,朕還會不放權給他?可你看他,這幾年一點長進沒有!朕上次問他政見,你猜他怎麼說?全憑陛下聖裁!這還是朕活著,哪天朕死了,他也要這麼沒主意?這樣的太子,要來何用!」
「陛下春秋正盛,日子還長著呢,慢慢教也就是了。」
「教?這幾年遠邇在東宮手把手地教他,百官上疏,要緊些的朕都讓人抄錄一份給他看,有空時朕還親自訓導、提點他。你說,朕還要怎麼教?」
皇帝的話讓人無可辯駁,綺素也只能沉默。
「朕想過了,這天下是先帝和朕殫精竭慮守下來的,絕不能交給一個庸才。就算沒有這檔子事,太子……也得廢了!」
綺素的心一沉,皇帝心性堅忍,一旦動了心思,再要勸說就難了。她沉吟著說道:「廢太子關係到國本,陛下還須與幾位宰輔商議,切不可一意孤行。尤其是宋令公,他是什麼說法,陛下總要聽一聽。」
皇帝頷首:「這是自然。」
綺素微微放了心,太子是宋遙一手扶上去的,他總不至於冷眼旁觀。雖然不情願承認,但在國事上,宋遙的話確比任何人都有分量。這次他能不能真的勸住皇帝,就得看太子的造化了。
她輕輕地嘆了一聲,起身道:「妾該回去了。」
「既然來了,就別急著回去,」皇帝卻拉著她的手道,「再陪朕坐一會兒。」
綺素一笑,低聲道:「妾怕一會兒還有人要來,妾在這裡不方便。」
「都這時候了,還有誰會來?」
「妾想太妃一向疼愛太子,知道消息后應該也會過來說情;康王與太子手足至親,太子出事,他大約也不會袖手旁觀……」綺素忽然想起了什麼,赧然一笑,「妾想岔了。他們與太子更親近些,想必來得更早,只怕妾來之前他們就已經來過了。」
「不,」皇帝語氣頗具玩味,「他們不曾來過。」
綺素一愣,神色間似乎對太妃和康王如此見風使舵頗為詫異。她低頭想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他們平日與太子的關係密切,這時要避嫌也是有的。」
「不過是各有盤算罷了。」皇帝的語氣淡漠,聽不出情緒。
「趨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誰還能沒個盤算?」綺素不好直言他們的不是,轉而柔聲相勸。
「是嗎?」皇帝轉向綺素,清明的雙眸在暗夜中閃閃發亮,「那你呢,你的盤算又是什麼?
綺素沉默著,聽皇帝再度重複他的問題:「告訴朕,你盤算的又是什麼?」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眸中閃動的幽光卻讓她明白,這是個必須要小心回答的問題。
垂目片刻后,她用平和的口吻說道:「妾盤算的自然是兒女康健,宮中太平。」
「是嗎?」皇帝語氣平緩,越發讓人摸不著頭腦。
綺素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皇帝一向目光如炬,這話怕是不易取信於他,然她倉促之間又想不到更好的回答。她微一沉吟,決定稍作補救,便若無其事地笑著繼續說道:「做母親的,誰不是這麼替兒女盤算的?」
幽暗的光線下,她隱約看見皇帝的嘴角一勾,語氣和緩地說道:「這倒是句實話。」
綺素不易察覺地鬆了口氣,笑著說道:「天色不早了,妾擔心幾個孩子,這便告退了。」
皇帝嗯了一聲,又道:「也好,你先回去吧。」
她方才起身,卻忽地聽皇帝說道:「長壽……」
綺素心中一緊,皇帝到底還是提起這茬兒了。她渾若不覺地笑道:「這孩子整天就知道帶著妹妹淘氣,妾今天已狠狠地責罰過他了。」
「淘氣倒也罷了,」皇帝道,「別受什麼人唆使就好。」
綺素背脊僵硬,卻不敢深想,順從地低頭回答道:「是,妾日後一定嚴加管教。」
皇帝這才點頭:「你去吧,朕改日去瞧你們。」
綺素行禮如儀,然後才退了出去。出了會寧殿,綠荷迎了上來:「賢妃。」
「回去吧。」綺素吩咐。
綠荷仔細地打量了綺素一會兒,小聲問:「賢妃的氣色不大好,莫非陛下給賢妃臉色看了?」
綺素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她隱隱覺得皇帝剛才的態度有些微妙,卻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她本是為太子而來,難道竟把自己也繞進去了?
她向綠荷輕輕搖頭,緘默不語。綠荷見她如此態度,越發疑惑。然此地並非說話之處,便道:「公主這麼久不見賢妃,只怕又要開始哭鬧了,還是先回淑香殿吧?」
綺素頷首,一行人向淑香殿行去。
淑香殿各處已經掌燈,綺素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影佇立於燈影之下,不覺詫異,便向王順恩道:「你去看看前面是誰?」
王順恩應了,趨前幾步瞧了一回,又返回到綺素身邊回稟道:「是太子妃。」
綺素微微挑眉,疾行數步細觀,果然是太子妃蕭氏。
太子妃已更衣梳洗,雖還是一身素衣,脂粉未施,但至少已沒有了初時的狼狽。她見綺素回返,恭敬地上前:「賢妃娘子。」
綺素輕嘆一聲:「不是讓你回去等消息?你這樣奔波,如何吃得消?」
太子妃有些訕訕地道:「妾回去也是心神不寧,來這裡等消息,反倒好些。」
綺素見她情真意切,便不再責備,與她攜手入內。太子妃捺著性子等綺素入座,又飲了半盞酪漿,才小心地問道:「不知太子之事,是否尚有轉圜的餘地?」
綺素放下杯盞,嘆息道:「至尊已有了易儲的心思,單憑我只怕是很難扳回來。」
太子妃身子一晃,綠荷在旁,急忙扶住了她。太子妃好不容易穩住了心神,撫著額道:「這可如何是好?」
綺素見她六神無主,出言安慰道:「你也先別急。儲君廢立是何等大事,至尊不會草率,總要先和宰輔商議。我想宋相公不會袖手旁觀的,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太子妃一邊掉淚一邊說道:「若是以前,妾也會如此認為。可今日出事後,妾命人去請康王,康王卻躲進了宋府避而不見。若宋公欲助太子,又怎會如此?只怕宋公的態度和康王是一樣的。」
綺素一愣,半晌后才苦笑道:「若果真如此,恐怕太子凶多吉少。」
綠荷體貼地為太子妃遞上絲帕,太子妃接了拭淚,又道:「要說起來,太子雖是宋公力保所立,但他二人的性子卻是南轅北轍。這兩年,我瞧著宋公對殿下已頗為失望,態度已趨疏淡,倒是和康王走得更近些……」
康王……綺素皺眉,若宋遙打的是康王的主意,那事情可就棘手了。
「賢妃,殿下若被廢,又會怎樣?」
綺素苦笑,萬想不到自己竟會再經歷一次廢立之事。她低頭思忖了片刻,安慰太子妃道:「太子終是陛下的骨血,縱然不再是儲君,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將來大約也會封王,做個閑散宗室。」
太子妃聽她此話,心情稍稍平靜了些,說道:「只要留得太子性命,妾也就滿足了。」
綺素的笑容微帶苦澀,她的話其實只說了一半。今上在世,廢太子或許可保平安,一旦新君繼位,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史書上有幾個廢太子能得以善終?前車之鑒,她可是記憶猶新。
太子妃不知綺素的心思,聽了這些話讓她稍稍安了心,見時辰已晚,便起身告辭。送走太子妃后,綠荷見綺素麵有倦意,便吩咐宮人上前,伺候綺素晚妝。
梳妝之事本不用綠荷動手,不過她瞧著綺素心緒不佳,怕其他人做得不妥讓綺素更為心煩,便親自取了梳子替綺素梳理青絲。
綺素默然坐於鏡前,在燈下凝視著銅鏡中自己的影像,忽然嘆了口氣。
綠荷替她綰好了髮髻,才輕聲勸慰道:「娘子別發愁,太子之事未必不可挽回。」
「挽回?」綺素苦笑道,「怎麼挽回?」
太子本就資質有限,現在既失愛於皇帝,又眾叛親離,她實在想不出還可以怎麼挽回。若皇帝廢太子而立康王,如今的平衡便會被打破,日後的情勢只會越來越惡化。
嘆息間,她忽聽身後一聲略帶怯意的輕喚:「阿娘……」
綺素回頭,卻是長壽不知什麼時候到了她身後。
「怎麼了?」綺素有些奇怪,長壽可是很少有這麼低眉順眼的時候。
長壽跪下,低聲說道:「阿娘,我錯了……」
綺素看著兒子,忽覺有些頭疼:「你可是又闖禍了?」
「不是不是,我真的沒再闖禍。只是我聽蓮生奴說,太子若被廢……」他才起了個頭,卻被綺素伸手止住。
「綠荷,你們都退下。」綺素吩咐道。
綠荷點頭,帶領宮人退了出去。等人都走凈了,綺素才問:「蓮生奴都和你說了什麼?」
「他說如果現在的太子被廢,阿爺就會立康王為太子,是這樣嗎?」
綺素一怔,沒想到才九歲的蓮生奴竟也能看得這麼清楚。她點頭:「的確有這個可能。」
長壽哭喪著臉:「我沒想到會這樣……」
綺素拉起他,輕聲道:「算了,你起來吧。你阿爺今天很生氣,下次可別再這麼莽撞了。」
長壽點頭,起身後猶帶著幾分膽怯地問:「如果阿爺真的立了康王,我們怎麼辦?」
綺素輕嘆一聲:「忍。」
皇帝的身體尚可,她還有時間等這兩個孩子長大。
長壽咬了咬嘴唇,忽然問道:「有沒有辦法不讓阿爺立他?」
綺素失笑,不知該如何應對兒子如此天真的提問。
長壽見母親不答,有些局促地說道:「蓮生奴說,太子之後就以康王居長,所以他才最有可能。這是不是說,阿爺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才會立康王?」
長壽的話讓綺素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
「如果有更好的人選,也許阿爺就不會立康王了吧?」
「更好的人選……」綺素沉吟著,「你是指……」
長壽肯定地點頭:「蓮生奴。」
綺素聽到「蓮生奴」三個字時已掩去了自己的驚訝之色。她未發一言,而是回身對鏡,揭去額上的金鈿,又低頭用金簪自盒中挑出一點香膏,放於掌中仔細地塗抹。她越是慢條斯理,長壽就越是心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說錯了話。
「阿娘……」他輕聲喚道。
綺素輕嘆一聲,放下手中盛著面葯的銀盒,回過頭對他說道:「蓮生奴只有九歲,去年才被封了楚王,遙領潞州刺史,目下並無實權;康王為太子母弟,年滿二十,領雍州牧,這幾年又已參與朝政,不少朝臣也都與他相熟。長壽,你告訴阿娘,現在的蓮生奴拿什麼去和他爭?」
長壽語塞,越發感到泄氣。打從知道自己弄巧成拙時起,他便在苦思補救之法。將蓮生奴推出去當太子是他覺得最可行的辦法,想不到母親依舊不認可。
綺素見長壽麵有愧色,便拉起他的手,以盡量溫和的語氣道:「你說的阿娘不是想不到,只是目前不是時候。阿娘曾幾番告誡於你,務必要和太子、康王好好相處,你真以為是阿娘軟弱可欺嗎?小不忍則亂大謀。後宮也好,朝堂也罷,牽一髮而動全身,萬不能莽撞。」
長壽深深地垂著頭,小聲說:「我知道,以後再也不敢了。」
綺素慈愛地撫摸長壽的頭頂:「發生了的事就別再想了。不早了,回去睡吧。」
長壽點頭,默默退去。他剛走到門口,綺素忽然心裡一動,脫口問道:「長壽,若以後繼承大統的人是蓮生奴,你會怨恨嗎?」
她之前意外的並不是蓮生奴這個人選,而是這竟然會是長壽的提議。她記得很清楚,長壽小時候並不是個懂得謙讓的孩子,兄弟倆常因了一點小事打架。後來還是蓮生奴漸漸曉事,知道退讓,才算是相安無事了幾年。可兩兄弟畢竟還小,暫時未有多少利益衝突。她有些擔心,兩個孩子長大以後,會不會再生出齟齬,甚至手足相殘?特別是長壽,畢竟把他過繼給元沛為嗣是她的主意,長壽一開始就失去了問鼎皇位的資格,他會不會有怨?
長壽聽見這話,身形一頓,片刻后答道:「以前會,以後不會了。」
「這是為何?」綺素不解。
長壽慢慢轉過身,抬頭看向母親,平靜地說道:「祖母都告訴我了,阿娘是為了保護我才那樣做的。若不是這樣,也許我活不到現在。」
綺素沉默了。她一直覺得長壽不懂事,可他現在說著這樣懂事的話,她反倒心酸了起來。若是那時她有能力,也不必用那樣的代價來換取長壽的平安。
長壽似是看出了綺素的想法,向母親微笑道:「反正我不喜歡讀書,對政事也沒興趣,這種苦差事還是讓蓮生奴去做比較好。」
此話一出,頓時驅散了綺素的愧疚,她笑著瞪了長壽一眼:「你這孩子,就知道說嘴。」
長壽見母親的心情不再低落,便向她露齒一笑,然後撩簾出去了。
綺素看著兒子的背影,頗為欣慰。比起一時一地的得失,她倒更在意長壽表現出的變化。若經過此事能讓長壽明白點事理,倒也值得。以她如今的地位,這點損失還是能夠承受的。
這一夜就在有人歡喜有人擔憂的情況下過去了。
皇帝一向雷厲風行,次日便在與宰相議政時表示太子無才無德,言辭間大有要廢黜之意。
程謹聞知皇帝之意,不由得向宋遙看去。他雖一向不看好太子,但當年宋遙是支持太子的,不知他有何說法。宋遙卻彷彿沒聽到一般,攏著雙手端正地跪坐在茵褥之上,不發一言。
見宋遙似有默許之意,程謹不免詫異,面上便流露出了幾分驚訝之色。宋遙何時轉變了立場?或許是皇帝瞧見了程謹的神情,便看著他問道:「程卿對此有何看法?」
程謹微微低頭,向皇帝回道:「儲君廢立乃是大事,臣以為不可輕率。」
「那卿可認為太子能當大任?」皇帝又問。
程謹稍稍猶豫,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臣以為太子才具不足,性子柔弱,恐非上佳之選。不過……」
皇帝伸手讓他打住,沒有讓他再說下去,隨即轉向宋遙:「遠邇,你怎麼看?」
宋遙向皇帝拱了拱手,慢吞吞地說道:「昔年先帝以陛下賢德之故,舍哀孝王而取陛下。臣以為,為天下計,陛下效法先帝亦無不可。臣所慮者,立儲關係天下興亡,廢太子後由誰接任儲位,還須陛下思量。」
皇帝垂眸,淡淡地問道:「遠邇以為誰堪為君?」
宋遙沉思片刻,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康王賢孝,臣以為是最佳人選。」
「太子雖然失德,然我等外臣猶有不忍之意,康王卻從頭到尾毫無友愛兄弟之情。於公,太子為君,康王是臣;於私,太子為兄,康王是弟,如此無動於衷,不知這賢孝二字從何說起?」程謹冷冷地接話。
宋遙轉視程謹:「國賴長君。太子之下康王最長,以康王為儲名正言順。程閣老對康王如此不滿,或許是有更好的人選?」
程謹不說話了,其他幾位皇子年紀都不大,的確無法與康王抗衡。可康王性格陰鷙,實非他所能欣賞的。被宋遙這麼一詰問,他只能啞口無言。
皇帝見場面稍冷,便打了個圓場:「二位所慮皆有道理,不過朕還是贊成遠邇方才之言,先帝當年擇賢而立,朕為其子,豈有不效法之理?朕以為,一國之君,重在才具,而非嫡長。」
宋遙心裡一沉,皇帝這話看似公允,實則對康王不利,三言兩語就抹去了康王的優勢。偏偏皇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拿他剛才的話來堵他,讓他實難再開口辯駁。程謹顯然也體味出了皇帝之意,含笑接道:「陛下所言極是。」
「朕想,朕大概還能再活好幾年,立儲之事也不必急在一時,」皇帝繼續說道,「不妨花個兩三年時間,觀察各位儲王的人品、才學,而後再做決定。」
皇帝已有所決斷,且又說得在理,眾宰臣自然不能再反駁,這件事就這樣暫時定了下來。
議政結束,眾臣魚貫而出,唯宋遙落在了最後。皇帝與宋遙多年默契,抬首笑問:「莫非遠邇有話要說?」
宋遙拜在皇帝身前,向皇帝道:「臣有罪。」
皇帝吃了一驚:「這是做什麼?快起來說話。」
「太子出事,康王第一時間便想入宮求情,是臣擔心陛下盛怒,而康王又素來忠直,恐會與陛下衝撞,才將他攔了下來。康王賢孝,並非虛言,是臣一時糊塗,才致使陛下誤解。誠請陛下降罪於臣,勿怪康王。」
皇帝撣了撣衣袖,笑道:「遠邇,你想多了,朕沒有針對他的意思。」
「那陛下……」
「遠邇,」皇帝正色道,「天下不能交給無能之輩,朕說要考較儲子,並非戲言。國事為先,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
宋遙應了聲:「臣從不懷疑陛下之公心。只是……」
「只是什麼?」皇帝靠在憑几上問道。
「若是考較下來,賢妃之子拔得頭籌,陛下又當如何?」
皇帝眼光一閃,卻似漫不經心地問道:「朕對幾個兒子一視同仁,賢妃之子又有何不妥?」
宋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躊躇半晌后才道:「臣有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說。然此言一出,或有殺身之禍,懇請陛下屏退左右。」
皇帝聽他說得嚴重,知他的話必非同小可,便斂去笑意,鄭重點頭,揮手斥退了侍立一旁的宮女、內官。很快殿中人都走得乾乾淨淨,只余皇帝與宋遙在內。皇帝這才淡淡地說道:「說吧。」
宋遙直起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賢妃二子皆在幼年,將來或有母強子弱之患。以史為鑒,陛下不可不防。」
皇帝扶在憑几上的手不自覺地一緊,聲音卻還沉穩得不露任何情緒:「那你以為,朕該如何?」
「臣……」宋遙額上冷汗淋漓,卻仍清楚地將自己的意思說了出來,「若陛下真有心擇立賢妃之子,臣請陛下效法漢武故事。」
紫宸殿外,一名年輕的內官把耳朵貼在牆上,試圖傾聽殿內的動靜,忽然有人在他腦後一拍,那內官吃了一驚,嚇得猛一回頭,不想扭到了脖子,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拍他的人乃是皇帝身邊的一名內侍,名喚余朝勝。
余朝勝見他又驚又痛的樣子,有些好笑,隨即又皺眉問道:「鬼鬼祟祟的,在這裡做什麼?」
「我我我……」內官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是來送酪漿的。」
「酪漿呢?」余朝勝沉下了臉,盯著他空空如也的兩隻手,冷冰冰地問。
「我……」內官小聲說道,「我給忘了……」
余朝勝哭笑不得,罵道:「你就是這麼做事的?還不快滾!等著挨打嗎?」
年輕內官應了一聲,連滾帶爬地退下了。
余朝勝眯著眼看那內官遠去的方向,眼中閃過一抹幽光。他張望四下,確定再無旁人,才站在剛才內官站的位置上,細聽殿中的談話。
殿內卻一片靜謐,良久才聽到皇帝淡漠的語聲在殿內響起:「漢武故事?宋遙,你要朕殺了賢妃?殺了朕兩個兒子的母親?」
宋遙所謂的漢武故事,指的乃是漢武帝晚年欲立幼子弗陵為嗣,又擔心其母鉤弋夫人攬權,故殺其母而立其子之事。
空蕩蕩的宮殿里,宋遙承受著皇帝銳利的目光,只覺得若芒刺在背。他額上汗珠滑落,滴在了地上,形成一個個顏色略深的圓點。
在此之前,宋遙一直都很自信。他與皇帝識於微時,皇帝從先帝庶子到如今的天下至尊,每一步都有他的陪伴與扶持。皇帝也投桃報李,即位以後給予了他最多的信任與無匹的貴盛。宋遙曾經以為,皇帝與他的羈絆不會被任何人所影響,所以他才敢無所顧忌地在皇帝面前說話。然而現在,皇帝眸中那有若實質的威壓,似有千鈞之重,讓他不敢抬頭面對。宋遙第一次意識到,也許他高估了自己對皇帝的影響力。
「臣……」宋遙幾次張口,卻說不出話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勉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既然話已出口,索性便講個痛快明白吧。他重新伏地道:「臣自知今日之言,將來或招殺身之禍。然為江山社稷,臣不得不言。敢問陛下,寧王撞破太子私通之事,果真是巧合嗎?還是受人指使?那樣的時機、地點,說是巧合,未免太過牽強;若不是巧合,以寧王的年紀,竟能想出如此計策,又不得不讓人生疑。且臣聞寧王素來單純,如此孩童竟能設計太子,若說背後無人代為謀划,陛下信嗎?而後宮中既能促成此事,又能指使寧王的人,還會有誰?」
皇帝垂目不語,宋遙說的正是讓他生疑之處。可若說是綺素背後指使,手段又未免過於低劣,不像她的章法。
宋遙見皇帝沉吟不語,以為自己的話起了效果,便趁熱打鐵道:「臣之所以認為國賴長君,即在於此。退一步說,即便陛下有意擇立幼子,也須絕了後患,以免將來的幼主受人轄制。」
「這件事……」良久之後皇帝才道,「朕得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
宋遙見皇帝沒有表示,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尋常,不敢逼得太緊,深深一禮之後退出了殿外。
正在外面偷聽的余朝勝見宋遙出來,急忙隱於廊柱之後。好在宋遙滿腹心事,並未留意到四周,而是匆匆地前往官署而去。
宋遙走後,紫宸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余朝勝估摸著皇帝暫時不會出殿,匆忙繞至大殿之後。殿後兩個十來歲的小內官正在玩耍,他們正是跟隨著余朝勝做事的人。
「你過來。」余朝勝看了一會兒,向看上去機靈一點的一人指了指。
那兩個小內官本是趁著余朝勝不在,才在這裡偷懶玩耍,如今被他撞見,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被指到的那個更是戰戰兢兢,只道要受罰,不想余朝勝並未追究,而是問道:「你可知杜宮正居於何處?」
小內官見他不是要責罰自己,心內一喜,雀躍地回道:「知道。」
「那好,你替我傳個話給杜宮正,就說……」余朝勝沉吟片刻后道,「就說陛下或效漢武故事。」
小內官莫名其妙:「什麼故事?」
「漢武故事。」
「那是什麼故事?」小內官不解,大著膽子問道,「這話不明不白的,杜宮正聽得懂嗎?」
余朝勝不耐煩道:「你哪那麼多話?你只要將原話告訴杜宮正就行了,她又不是你,自然明白。」
小內官哦了一聲,剛要走,卻聽見余朝勝陰惻惻地說道:「這件事若是辦不好,小心你的狗命。」
小內官嚇得縮了縮頭,趕緊走了。
安排妥當此事以後,余朝勝才返回了前殿,正巧看見皇帝走出來。余朝勝心裡咯噔了一下,忙上前恭候。
皇帝果然不悅地問:「你到哪兒去了?」
「內官們偷懶,奴婢在責罰他們。」余朝勝恭謹地回道。
「你不偷懶已是難得,竟還有臉罰別人?」皇帝冷笑。
見皇帝心情不佳,余朝勝不敢頂撞,便恭聲應了跟在皇帝身後。
幸而皇帝並不追問,只有些煩躁地說道:「朕想走走,你跟著就行,讓其他人都散了。」
「是。」余朝勝應了,揮手讓其他人都避了開去。
皇帝不再管他,自行走在了前面。余朝勝入侍多年,為人極是乖覺。他既知皇帝心事重重,自然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地跟在皇帝身後,盡量不讓皇帝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以免被他怒氣波及。
皇帝漫無目的地走著,越想越是心煩。太子情事荒唐也就罷了,竟引出了這樣複雜的情勢,須臾之間就將他苦心維持的平衡打破。康王固然有他自己的心思,宋遙和程謹也都各有各的打算,甚至連一向善解人意的綺素也讓他有些看不透。皇帝第一次對自己生出了懷疑:治國齊家,他真的都做到了嗎?
「阿兄,潞州在哪裡?」皇帝正嘆息間,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童音在不遠處響起。
那是瑤光的聲音。
「在這裡。」一個清亮溫和的聲音回答道,是蓮生奴。
余朝勝偷眼打量,見皇帝聽到兄妹倆的聲音後面色稍霽,連忙上前說道:「聽聲音好像在太液池邊上。」
皇帝白了他一眼:「多事。」話雖這樣說,皇帝人卻往太液池畔走去。
繞過假山,果然見蓮生奴和瑤光在池畔的亭子里。瑤光這日沒有束髮,齊肩的短髮披於粉色的衣裙之上,極是可愛。蓮生奴則著一襲淡青的衫袍,略顯老成。兄妹倆都未穿鞋,趴在一幅巨大的地圖上面指指點點。
侍立在兩人身側的內官和乳母見皇帝過來,皆欲行禮,卻被皇帝一個手勢止住了。他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悄然立於兩個孩子身後。
「那西京又在哪裡?」瑤光渾然不知父親的到來,依舊興緻勃勃地發問。
「這裡。」蓮生奴又在圖上指出了西京的方位。
瑤光伸出小手,在西京和潞州之間比了比,撇了一下嘴:「也不是很遠嘛。」
蓮生奴笑了,伸手摸了摸瑤光的頭:「圖上看著是不遠,可至少隔著幾百里呢。你看,咱們從淑香殿走到會寧殿就要走很久了,對吧?」
瑤光點頭:「對。」
「淑香殿到會寧殿的距離,在這圖上就這麼一點點。」蓮生奴伸出小指,用拇指掐出了一點點指甲的長度,「所以從西京到潞州,是很遠很遠的一段路。」
瑤光睜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世上還有那麼遠的地方。她咬了一會兒手指,有些擔心地問:「那……我們白天去了,晚上回得來嗎?」
「回不來。」蓮生奴搖頭。
瑤光小嘴一癟:「那我晚上就聽不到阿娘講故事了!」
她隨著蓮生奴和長壽,也叫綺素阿娘。
「就只幾天聽不到而已。」
「不嘛,我就要每天晚上聽故事。」瑤光開始撒嬌。
蓮生奴想了想,說:「那阿兄給你講?」
瑤光嘟著嘴,嫌棄道:「你講的故事一點都不好聽。」
蓮生奴剛想說話,卻聽到背後一個含笑的語音響起:「瑤光想聽什麼故事?」
兩個孩子回頭,瑤光見是父親,歡呼一聲撲了上去:「阿爺!」
余朝勝跟著皇帝走到亭中,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掃過在場的眾人。除了王順恩這個熟面孔,他還看見適才在紫宸殿外偷聽的年輕內官也歪著脖子侍立在一旁。那內官注意到余朝勝的目光,一本正經地作了個揖,彷彿不認識他一般。只是他歪著脖子的樣子著實有些好笑,余朝勝心裡一動,隨即微笑著立於皇帝身側。
這邊皇帝已笑著抱起了瑤光:「你們倆在這兒看什麼?」
「瑤光想知道潞州在哪兒,我正指給她看。」蓮生奴回答。
「潞州?」皇帝放下瑤光,「朕倒忘了,你現在遙領潞州刺史。」
「阿兄說等我長大了要帶我到潞州去玩。」瑤光細聲細氣地回答。
皇帝微笑著問她:「你想去潞州?」
瑤光點頭。蓮生奴卻道:「其實是兒子想去。」
「哦?」皇帝看向他。
「雖然只是遙領,不過兒子還是想去看看那是個什麼地方。」
皇帝目光溫和地說道:「等你再大一點,去那裡歷練兩年倒也不是壞事。朕當年也是十幾歲去的北府。」
蓮生奴垂手而立,安靜地應了聲「是」。他說罷看了瑤光一眼,瑤光立刻說道:「阿爺,我也要跟阿兄一起去。」
皇帝在她的鼻子上輕輕一點:「女孩兒不能到處亂跑。」
瑤光噘嘴:「可是阿兄答應了要帶我去的。我不依,我不依!阿兄走了,就只剩下長壽了,他老欺負我,一點都不好玩。」
因長壽老捉弄瑤光,所以她很少稱長壽為兄。
皇帝被她的小女孩情態逗笑了,拍著她的背哄道:「好好好,讓你跟你阿兄一起去。」
瑤光這才高興起來,摟著皇帝的脖子撒嬌。可沒過多久,她忽然想起了一事,又可憐巴巴地問皇帝:「那阿娘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嗎?我還要聽她講故事呢。」
提到綺素,不免勾起了皇帝的心事,他的笑容微微一滯。
蓮生奴不失時機地接話,對瑤光道:「阿娘不能去。」
「為什麼?」瑤光眨著眼,滿臉天真地問。
「阿娘要陪著阿爺。」
瑤光想也不想地就說:「那阿爺也一起去。」
皇帝笑了,刮著瑤光的鼻子:「阿爺不能去。」
瑤光不解。
蓮生奴拉起瑤光的手,溫和地說道:「阿爺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能去;阿娘要陪阿爺,也不能去。」他轉向皇帝,用一雙清亮的眼眸注視著皇帝:「阿娘不在,阿爺會寂寞的,對吧?」
皇帝笑了笑,沒有說話。
蓮生奴卻踏前一步,緩緩地說道:「我和瑤光都不希望阿爺寂寞。」
聽到他第二次強調此事,皇帝不免失笑:「蓮生奴,誰告訴你說阿爺會很寂寞?」
蓮生奴再踏前一步,仰頭看向父親道:「就算阿爺不會寂寞,我也不想有人陷害我阿娘。」
他說得如此直白,皇帝立刻明白了他意有所指。皇帝眼神嚴厲地掃過在場的諸人,沉著臉問:「你們中是不是有人和楚王說了不該說的話?」
在場的內官、宮女急忙伏身請罪,連稱不敢,其中也包括那歪著脖子的內官。余朝勝在皇帝身後,冷眼看那內官渾身發抖的樣子,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一勾。
「阿爺不用責罰他們。」蓮生奴口氣老成得不像個孩子,「這是我安排的,不關他們的事。」
皇帝的眼光一閃,語含警告:「蓮生奴,不要做多餘的事。」
蓮生奴卻迎著皇帝目光,毫不迴避:「事關我母親的性命,怎麼會是多餘?」
「蓮生奴,你可知道你這麼做有什麼後果?」皇帝語氣嚴厲地問道。這孩子一向懂事,想不到竟然如此膽大包天,敢買通人去偷聽他和宰相的談話。
蓮生奴垂首,小聲答道:「兒子知道。」但他又立刻抬頭,厲聲說道:「然身為子女,既知父母至親有性命之憂,又豈能無動於衷?」四周一片安靜。瑤光雖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卻見兄長神情嚴肅,便也不敢再像平日那樣做嬌痴之態,只站在皇帝身邊乖乖地噤聲。
「這話可有人教你?」良久,皇帝疏淡的語氣響起。
蓮生奴的唇邊浮起一絲略帶諷刺的笑容:「人倫綱常,何用他人教之?若連父母兄弟皆可拋棄,豈不是禽獸不如?」
皇帝被蓮生奴的言語刺得一驚。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幼子:不過才九歲的孩子,卻已沉著得像個大人。蓮生奴緩緩地以一膝著地,半跪在皇帝身前,沉靜地說道:「父親若要取母親性命,兒不敢求父親收回成命,但求與母親同死,母子共赴黃泉!」
皇帝良久不語,只是緊緊地盯著蓮生奴。他做了二十年的天子,即使不發怒,只是這樣冷冷地盯著一個人,已足以讓那人膽戰心驚。蓮生奴也不例外。在皇帝不怒自威的儀態下,他緊張得額上沁出了點點冷汗。從出生到現在,他還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壓迫。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迴避父親的目光,而是倔強地與他對視、僵持著。
這一刻,時間忽然變得如此漫長。在場的諸人也備受煎熬,都小心地低著頭,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這場父子之爭波及。彷彿過了百年之久,才聽得皇帝淡淡的聲音在眾人的頭頂響起:「很好。」
在場之人皆熟知皇帝的脾性,知道他的「很好」可以有很多含義,不禁都在心裡暗自揣度。最後還是余朝勝大著膽子抬頭,飛快地掃了一眼皇帝,卻有些吃驚地發現皇帝面帶微笑,似乎頗有讚賞之意。
皇帝向蓮生奴伸出了手。蓮生奴遲疑了一下,最終握住了皇帝的手。皇帝將他從地上拉起來,點頭贊道:「不錯,到底是朕的兒子!」
皇帝的態度轉變過於突然,讓蓮生奴有些驚疑不定。他獃獃地看著父親,半晌沒有說話。
「你這個年紀,能如此堅持自己的立場,也很不易了。」皇帝的口氣溫和,彷彿剛才的不快完全沒有發生過。
「那我阿娘……」蓮生奴最關心的還是母親的命運。
皇帝哈哈大笑:「朕什麼時候說過要傷你阿娘的性命?」
蓮生奴似乎還未盡信,輕聲說道:「君無戲言?」
「當然!」皇帝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
蓮生奴這才鬆了口氣。他讓內官去打聽皇帝和宰輔談話的內容,本是想知道皇帝是否屬意康王,不想竟聽到宋遙建議皇帝殺母立子的建議,不禁大為震驚。他深知父親的性子,若是讓這個念頭在父親的心裡生了根,將來的局面必會極難預料,因此他當機立斷,一邊讓人留意著皇帝的動向,一邊策劃了這樣一個局,務必要將皇帝的這個想法扼殺。
因這一計劃來得倉促,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還帶上了瑤光。若是自己無法說服父親,就得靠年幼的瑤光來軟化父親的心腸,讓他明白,幼小的兒女絕不能失去母親。
這一次,他賭對了。
皇帝饒有趣味地打量著兒子的表情。在幾個兒子里,蓮生奴最是安靜內向,倒很難得能看到他如此豐富的神態。不過蓮生奴這一鬧,倒是讓他對將來的嗣君有了新的想法。
「蓮生奴,」皇帝說道,「明日午後,你到會寧殿來一趟。」
蓮生奴眨了眨眼睛,有些摸不準父親的心思,但他最終還是應了。
皇帝也不再多說,向王順恩等人道:「送楚王和蘭陵公主回淑香殿。」
王順恩應了,命人收拾了東西,領著蓮生奴和瑤光退去。
走出皇帝的視線后,蓮生奴忽然叫停,一行人停在原地等他吩咐。蓮生奴默默地掃示眾人,緩緩說道:「今日之事,不可以告訴賢妃,明白嗎?」他低下頭,看著身側尚懵懵懂懂的瑤光,又加了一句:「包括你,瑤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