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訴衷情
第4章訴衷情
沒人知道皇帝是何時對儲位人選有了想法,是顯德十五年夏,晉王迎娶門下侍中崔明禮之女為妃時?還是次年春天,中書令兼太子左庶子冉訓病逝之時?但毫無疑問,一年間皇帝對兩個兒子的態度已日漸顯出了差異。
不止皇帝,眾臣私下裡也沒少議論晉王與太子的資質。晉王聲名鵲起,太子卻依舊我行我素,甚至變本加厲,對兄長、眾臣多有失禮之處。到如今,二人的風評已大相徑庭。更糟糕的是,在太子處境不利之時,中書令冉訓竟病逝了。
原本中書令德高望重,又一向回護太子,眾人雖對太子資質抱有疑問,卻都不便公開表露;如今冉訓離世,不但國朝痛失良臣,也讓晉王的支持者們再無忌憚。是以冉訓才剛下葬,便有言官彈劾太子私造器物服玩,奢侈過甚。
若僅僅如此,也不過是在太子這些年大大小小的過錯中多添一筆罷了。然而兩日後,事情便急轉直下。這日眾臣朝參完畢,用過辰食后正各自前往官署,忽然一物自半空飛來,正打中了一名官員頭部。眾人只聽那官員一聲慘呼,圍過去看時,卻見那人一手捂著鮮血淋漓的額頭,另一隻手則捏著一枚金彈丸。大家再仔細一看,那人正是前日參奏太子奢靡的諫議大夫。
朝官竟在宮中遇襲,自然引動朝野。皇帝下令徹查,很快便從太子所居的少陽院中搜出了彈弓兩副及金彈丸數袋。兩相比對,太子宮中的彈丸與打中諫議大夫的那枚一模一樣。這彈丸乃宮中特製,他人絕難仿製,宮人們也都證實太子常用這種彈丸擊打樹上的鳥雀。
這下不但天子震怒,朝中更是物議洶洶。進諫乃是言官本職,太子不納其言也就罷了,竟還事後報復,可見其人品不堪。想到日後要輔佐的天子竟是這種人,眾臣不由得憂心忡忡。相較於太子的頑劣,晉王卻是禮賢下士,器宇非凡,難免讓人生出了熱望。
可易儲並不容易。
晉王的德行固然值得稱道,可他終究只是庶子,廢嫡立庶本為禮法不容,且今上當年逼宮之舉,起因便是上皇有廢嫡之意。是以臣子們雖然對太子的不成才痛心疾首,卻沒有人敢輕易跨越這條鴻溝,向皇帝提議改立晉王。反而是先從宮中傳出了流言,說至尊私下裡曾說起過易儲之事。
流言越傳越廣,終於有朝臣大著膽子上疏,請立賢者為嗣。若在平日,這無疑會觸犯皇帝大忌而受到斥責,可這次的上疏卻遲遲不見皇帝批複。
禁忌打破,卻沒有引起軒然大波,此事本身已說明了皇帝的態度。廢立之事已有如此明顯的徵兆,內宮也不會毫無察覺,宮人們很快就看到一名素服去飾的婦人低伏在西內太上皇別宮之前。
此時雖是仲春,入夜以後卻仍有寒意。來往的宮人見著那身影都忍不住心生憐憫,要在心裡為她嘆息上一聲。
那婦人每日拜伏在上皇宮前,堅持了四五日之久,才等來女官杜氏自殿內步出,向她言道:「上皇有請。」
婦人抬首,正是中宮無疑。聽聞上皇終肯見她,皇后肅然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隨杜氏步入殿內。
太上皇李延慶盤腿坐在榻上,右手則扶於憑几上,冷眼看著皇後向他下拜。
「阿念死後,你還是第一次主動來我這兒吧?」良久之後,太上皇緩緩開口道。
阿念正是皇后故去的長子李承灃的小名。
皇后低頭良久,才答道:「新婦不孝,請上皇責罰。」
「這不怪你,畢竟是我當年疏忽,沒保護好阿念。」太上皇眯著眼道,「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恨我,若不是為了承沛,你怕是死都不會踏足這裡。」
「新婦這些年慢怠上皇,本是沒臉來這兒的,」皇后伏身於地,「可如今太子岌岌可危,上皇素來疼愛太子,新婦懇請上皇相助。」
太上皇道:「這件事我聽說了。難,很難!」
皇后膝行兩步,含淚喚道:「阿翁。」
只是一聲輕喚,卻讓太上皇動容。
當年他與嫡長子的關係並不親密,全賴這出身名門的兒媳盡心維繫。當初他將易儲之事一拖再拖,除了顧慮太子無過,也有太子妃恭敬孝順,他心中不忍之故。
那時太子妃常帶著李承灃在他面前承歡盡孝,藉此來彌合他們父子之間的裂痕。看著新婦、長孫,他難免會心軟,對兒子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也就能容忍幾分。不想長孫戰亡,新婦雖未口出怨言,卻再不曾來見他,更別提如家人一般親近了。他心裡明白,新婦是怨上他了。如今若不是為了小兒子,她也絕不會放下一國之母的尊嚴,苦苦哀求於他。
思及往事,太上皇百感交集,最終卻是長嘆一聲:「不是我不想幫太子,而是不能幫。」
皇后淚流滿面,再度伏下身去:「妾位極紫宮,卻從未乾涉政務,亦不曾扶植過任何黨羽外戚。太子瀕危,妾唯有懇請阿翁憐憫,保全太子。求阿翁助太子一臂之力。」
上皇身體微向前傾,慢慢地向皇后道:「不是我不喜歡承沛。我也不怕把實話告訴你:太子作為嗣君雖有不足,但若有合適的人引導,卻未必不能做個守成之君。可事到如今,太子威信已失、群臣激憤,若他們兄弟之間再起紛爭,絕非天下之幸。皇后,你懂我的意思嗎?」
皇后緩緩抬起頭:「還請阿翁明示。」
太上皇一字一頓地說道:「皇后慈母心腸,我能諒解,但皇后也要記住,你不僅是太子生母,還是天下之母,當以大局為重。」
這番話對皇后無異于晴天霹靂。太上皇已是她最後的希望,他不肯相助,太子的結局可想而知。她身為母親,絕不甘心就此放棄,便只是跪在地上垂淚不止。
太上皇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他嘆息著勸道:「這件事只能讓皇帝自己決斷。他是一國之主,誰也不能代他做主張。」
上皇說得如此明白,皇后已知再無可能,她默默向上皇行了禮,往殿外退去。
「皇后,」太上皇忽又叫住了她,「你有沒有想過,不當太子,也許對承沛這孩子反而是件好事?」
皇后遲疑著轉身,低著頭不發一言。
太上皇繼續說道:「為天下之主,肩上便有千鈞重擔。太子有赤子之心,然過於天真,他若為帝,必然要捨棄他的長處。無法稱帝固然遺憾,但他或許可以從此卸下這擔子,說不定反是承沛的福氣。」
皇后微微一震,抬頭細細審視太上皇。
太上皇對她略微逾禮的舉動泰然自若,反而溫和地看著她。
良久,皇后重又向太上皇行下大禮。
「皇后這是何意?」太上皇抬手虛扶。
「妾可以不強求承沛為太子,」皇后直言,「但妾如今僅此一子,萬萬不能看著他送死。若承沛當真被廢,上皇能保全他性命嗎?」
太上皇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才道:「皇后連日操心,想必累了,且回去吧。將我的話告訴太子,讓他別胡思亂想。」
皇后未得到他答覆,還欲出言,上皇卻不願再談,翻身向內躺在榻上。皇后無奈,守了一陣后失望地出去了。杜氏見皇后出來,上前向皇後行了禮,又將她送至宮門,親眼看著皇後進入東內才又返回太上皇處。
上皇只是假寐,等皇后一走他便坐了起來,此時正看著殿中的燭火出神。見杜氏進來,太上皇幽幽嘆息一聲,問道:「皇後走了?」
杜氏點頭,道:「中宮如此失魂落魄,妾也於心不忍。」
太上皇道:「你道我就不難受?可既為皇室中人,就應以天下為重。阿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杜氏柔聲回答:「上皇一片苦心,妾全都明白。不過……太子也是上皇看著長大的,上皇當真忍心嗎?」
太上皇嘆氣:「我何嘗就忍心了?難道承沛不是我的孫子?」他沉吟了一會兒,向杜氏道:「明日把皇帝和承渙都請來吧,我有話要說。」
杜氏微喜。看來上皇仍然有心要保護承沛,只是並無十足把握,才不肯給皇后承諾。不過杜氏很清楚上皇的能耐,他未必能讓李承沛繼續留在太子之位上,但保全其性命卻是有可能做到的。皇后的一番求懇總算沒有白費。
皇后卻不似杜氏那般樂觀。她回到東內時,綺素並染香已帶著宮人候於殿下。見皇后神情疲憊,綺素和染香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扶著她入殿。
進殿以後,染香便命宮人取來熱水、衣物,綺素則上前親自為皇后更衣、凈面。
這期間皇后一直默然無語,任憑她們擺弄。收拾妥當以後,綺素向染香使了個眼色,染香會意,便領著宮人們都退了出去。
「母親,」綺素悄聲問皇后,「上皇可曾答應為太子求情?」
皇后沒有回答,眼中卻止不住地掉下一串淚珠來。
見皇后如此情狀,綺素大為吃驚:「上皇如此疼愛太子,竟也不肯相助?」
皇后擺擺手,不讓她再說下去。好一會兒,皇后才拭去眼淚,輕輕說道:「事已至此,各憑天命吧。」
綺素不禁心涼,天命?晉王來勢洶洶,誰能保證天命在太子這邊?
她的憂慮很快便成了現實。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剛一入夏,皇帝便頒下了詔書,廢去李承沛太子之位,降為平恩王,徙永州;晉王有德,宜為太子,入主東宮。
易儲詔書下達之日,京中陰雲密布,山雨欲來。
綺素聽聞太子被廢,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顧不得閨中訓誨,提著裙子便向少陽院奔去。
一路上只見鉛雲翻滾,又聞悶雷之聲大作,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綺素氣喘吁吁地跑到東宮,只見少陽院門戶大開。東宮平日里守衛森嚴、侍婢如雲,今日卻空無一人。綺素略略平復了下自己紊亂的呼吸,抬腳步入少陽院。
方進正殿,便見一物飛來,正打在綺素腳邊,卻是一個銀質燭台。
「滾!」隨著燭台落地,一聲暴喝亦從大殿深處響起。
這是李承沛的聲音。
殿中並未點燈,顯得十分晦暗,綺素花了點時間才確定了李承沛所在的位置。他正背對殿外,頹然坐於書案上,殿中到處是散落的毀損物件。綺素緩步上前,輕輕言道:「殿下,是我。」
李承沛沒有回頭,只冷笑一聲:「還叫我殿下?已經不是了!」他狂笑起來:「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殿下,別這樣!」綺素跪在他身後喊道。
李承沛忽然轉過身來,右手掐上綺素的脖子,將她推到柱前,大聲吼道:「他們都走了,你還來幹什麼?啊?你來幹什麼?」
綺素被他掐著脖子,漸覺呼吸滯澀,又見他兩眼通紅,已有狂亂之態,心裡只覺陣陣絞痛,不由得對著他默默流淚。
李承沛彷彿被她的表情刺痛了,猛地甩開她,向殿外大吼:「你們都不信我!不信我!」
綺素一把抱住他,哭道:「我信!一直都信!」
天際有閃電劃過,一聲驚雷炸響,如在耳邊。
李承沛的身子僵硬,彷彿被什麼東西陡然定住了。良久之後,他平靜下來,澀然一笑:「你信我?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信我?」
他語氣低沉無力,但已恢復了理智。
綺素站起身,半晌才低聲道:「我知道殿下不是這樣的人。我……喜歡殿下。」
李承沛晃了一晃,似是不敢相信,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從未說出口的話,此時說來卻極為順暢,彷彿早已在舌尖縈繞過千百回:「我喜歡殿下,一直一直都喜歡。」
雷聲之後,雨終於來了。
雨點如撒豆一般,密密地打在東宮的房頂上,噼噼啪啪地響個不停。雨滴從房檐滑落,從殿內看去,仿若一道天然的屏障。
李承沛和綺素並肩坐在殿內,默默無聲地看著殿前的雨幕。
「素素,我已經不是太子了,」此時此刻,李承沛竟然有些膽怯,「你還會喜歡我嗎?」
綺素點頭:「我喜歡的是殿下,不管殿下是不是太子。」
「別再叫我殿下了。」
「是,大王。」綺素順從地改口。
「你怎麼會喜歡我呢?」李承沛覺得不可思議,「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個渾蛋,你怎麼還會喜歡我?」
綺素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喜歡大王。」
「你真是個傻子!」李承沛笑了一聲,用柔和的目光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喃喃說道,「奇怪,為什麼我都不知道你喜歡我?」
綺素小聲嘀咕:「我知道,因為我長得不好看,大王從來就看不見我。」
「不對,」李承沛大聲說道,「是因為阿母讓我把你當妹妹,所以我才沒想法。」
「不是,就是因為我不好看。」
「不是不是,就是因為我以前一直把你當妹妹!」
「大王從來不把長得好看的宮女當妹妹。」
「她們本來就不是我妹妹。」
「是因為她們長得好看。」
「去去,我有那麼淺薄嗎?」
「就有,就有。」
「沒有,就沒有!」
兩人爭論起來,互不相讓,彼此瞪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幼稚,不禁一同笑了起來。
李承沛道:「管他呢,我現在喜歡你了就好。」
綺素不說話,卻默默地挨近了他。
李承沛向她伸出手,綺素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李承沛握住她的手,不時地摩挲。外面風雨大作,卻被殿內的兩人完全忽略了。在他們看來,這一刻反而成了人生中最溫馨的一幕。
「素素,」李承沛猶猶豫豫地說道,「阿爺要我去永州。你……你願意跟我去嗎?」
綺素偎依在他身旁,堅定地說道:「大王去哪裡,綺素就去哪裡。」
李承沛反手將她抱在懷裡,飛快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那就說定了。雨一停我們去見阿娘,誰反悔誰是小狗!」
綺素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回過神后羞得滿臉通紅。李承沛卻大笑起來,之前的頹然一掃而空。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到傍晚時,雨就停了,只留下一陣清新的潮氣和庭園樹葉上滴答掉落的水珠。李承沛和綺素手牽手跪在了皇後殿前。
許久以後,皇后在染香的攙扶下走到了殿外,在殿前的石階上注視著面前的一雙兒女,他們的來意她已猜到。片刻后,她緩步走下石階,卻是向綺素道:「綺素,他是我唯一的兒子,你願意跟著他,是他也是我的福氣。但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你因此不幸。你要想清楚,不要因為同情我們母子而毀了自己的前程。」
綺素看了李承沛一眼,伏下身子:「綺素已經想清楚了,請母親成全。」
李承沛也跟著拜伏於地:「請母親成全。」
好一會兒,皇后帶著嘆息的話語才在兩人的頭上響起:「好,我成全你們。」
可這件事卻在皇帝那兒遭到了異常激烈的反對。
不等皇后說完她的打算,皇帝便訓斥道:「你糊塗!你怎麼能讓那孩子跟著去永州?」
「兩個孩子都願意,為何不能?」皇后沉靜地反問。
「你難道忘了我們為何要將綺素養在身邊?」
「妾沒忘。妾對綺素說,只要她願意,京中貴戚子弟任憑她挑選,妾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可那孩子執意如此,妾除了遂她心愿,別無他法。」
皇帝焦躁地走來走去,最後道:「不行,除了此事,朕什麼都可以答應。」
皇后則平靜地下拜:「除了此事,妾別無所求。」
「你……唉,叫朕說你什麼才好?」
「妾的兒子一個戰死沙場,一個被廢去了太子之位。承沛之質不足以承繼社稷,至尊要廢他,妾不敢有怨。妾只望至尊念著這些年的夫妻情分,念在他終是至尊骨血的分兒上,成全了那兩個孩子。」
太子被廢,皇帝已覺愧對皇后,此時她又提及早逝的長子,那拒絕的話就更說不出口。良久之後,皇帝才一聲長嘆:「罷了,你做主吧。」
「妾謝至尊成全。」
皇后回到自己殿閣,將李承沛和綺素召來囑咐了一番。兩人得知皇帝同意的消息,情不自禁地擁在了一起。皇后本是愁雲滿腹,見狀也不由得笑了,指著自己道:「好了好了,這會兒還有別人呢。」
綺素和李承沛有些不好意思地分開,坐到皇后兩側。雖然隔了一個皇后,卻還是忍不住時時地四目交纏。
皇后又好氣又好笑:「你倆從小玩到大的,以前也沒見你們有多親熱,這時倒黏糊起來了。」
「阿母別取笑我們了。」李承沛笑道,「我小時候懂什麼?再說上次去祖父宮裡,他說你和阿爺以前比我們還肉麻,你還好意思笑我們。」
皇后揪著李承沛的嘴笑罵:「竟敢編派起你阿爺阿母了,看我怎麼教訓你。」
「哎哎,阿母輕點!兒子錯了,以後不敢了。」
綺素含笑看著他們母子鬥嘴,又是滿足又是心酸。易儲以後,這還是三人第一次有這樣的歡愉時光。
說笑夠了,皇后才摸著兩個孩子的頭嘆息道:「不是太子就不是太子吧,只要你們高興,阿母也就放心了。」
綺素與李承沛對視一眼,一起拜倒,向皇後行了大禮。李承沛道:「兒子不孝,讓阿母操心了。」
皇后拉起兩個孩子,如初見之時那般,將他們的手疊放在一起:「好自為之。」
四月易儲,五月新太子與太子妃便已入主東宮少陽院;降為平恩王的李承沛則遷居宮外,準備移居永州。
平恩王搬離東內之後,由帝后做主,將故振州司馬韓朗之女賜予他為妃。因京中人心未定,婚事不宣大張旗鼓,一切以儉樸為要,連皇族宗室也鮮有人受邀觀禮。
成親三日後,平恩王攜妻悄然至京兆尹蘇牧府上,拜見了綺素的生母蘇引。
蘇引原對這門親事不以為然,只因是帝后賜婚,才不敢口出怨言。此時見李承沛頗具風姿,並不似傳聞所言的那般粗鄙易怒,雖則為人處事略顯笨拙,但他對女兒綺素卻不失維護關切,且綺素對他又是真心依戀。蘇引雖然還有猶疑,卻終被眼前的小兒女情意觸動,在心裡接納了這門親事。知道女兒女婿離京在即,蘇引依依惜別,反覆囑咐二人要好好照顧自己。
別期將近,平恩王夫婦入宮拜別帝后。皇帝雖惱恨李承沛不成器,但想到兒子即將遠離,也不免傷懷。皇帝尚且如此,皇后就更是離情難抑,拉著兩個孩子的手垂淚不已。
綺素勸慰多時,皇后才收了淚,向兩人道:「西內太上皇也須一別。」
夫婦二人點頭,從帝后那裡出來后便直往西內。途經仙居殿時,忽聞一陣笑聲,卻是宮人們簇擁著太子夫婦,分花拂柳而來。
現太子與前太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尷尬,易儲之後,兄弟倆都刻意避免碰面,不想倒在此地撞上了。綺素既擔心李承沛心內不快,又怕他出言不遜,便握住他的手緊了一緊。李承沛自然明白妻子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頗有些無奈。
太子李承渙也看見了平恩王夫婦,此時再迴避未免刻意,因而太子夫婦腳步不停,反而迎了上來。
雖已貴為太子,李承渙的裝束卻仍沒有改變,私下裡依舊戴平巾幘、著圓領袍。太子妃崔氏年方十六,這日頭梳半翻髻,上著白綾小袖衫,同色綾裙高至腋下,外罩淺粉半臂,肩上搭一條淺碧紗羅帔子,足穿重台履。她雖用手中團扇掩住了大半面容,明艷的容貌卻仍依稀可見。扇后更有一對翦水雙目,眼波流轉。兩人並肩而立,恰似一對璧人。
雙方見禮后,綺素先道:「太子妃如此美麗,太子真是好福氣。」
李承渙看了綺素一眼,客氣地一笑:「平恩王的福氣看來並不比我差。」停了一停,他又遲疑著道:「你們……」
綺素道:「大王和妾明日啟程去永州,今日入宮話別。」
李承渙點頭:「一路平安。」
綺素笑道:「謝殿下吉言。大王與妾還要去西內拜別上皇,先告辭了。」
李承渙頷首。他目送李承沛夫婦離開,直到二人身影消失於宮牆之內,他仍注視著二人離去的方向。
「殿下?」太子妃輕聲喚他。
李承渙回過神,溫言道:「我剛想起來,一會兒遠邇還有事找我商議。你先回去吧,改日我再陪你遊玩。」
另一邊綺素和李承沛在宮人的伴隨下進入了西內,綺素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李承沛笑道:「原來你這麼緊張。」
綺素白了丈夫一眼,噘著嘴說道:「還不是怕你脾氣上來,說些難聽的話?今時畢竟不同往日……」說到這裡,她自覺失言,偷眼打量著丈夫。
李承沛卻沒有妻子那般敏感,他笑著對綺素一揖:「王妃娘子再三囑咐在下不可造次,某又豈敢不從?若有違妻命,晚上罰起跪來,在下的膝蓋可經受不起。」
綺素忍不住輕輕踢了他一腳,嘴角再也掩不住笑意。
李承沛連連作揖:「在下錯了,王妃娘子饒命。」
綺素見左右跟從的宮人都忍不住掩嘴,倒不好意思起來,跺了跺腳:「還不快走。」
兩人攜手到了太上皇居所。杜氏出迎,見到兩人,唇邊浮起了一絲笑意。拜見以後,杜氏道:「上皇已等候兩位多時了。」
夫婦倆入內,這日殿中並無他人,唯杜氏侍立於內。太上皇滿含笑意地看著孫兒與孫媳向自己行了大禮,起身後,李承沛與妻子一起立在太上皇身前。
太上皇輕輕挑眉:「當太子時不知禮為何物,怎麼,被廢了反倒學會禮儀了?」
李承沛哈哈一笑:「老東西,我難得禮貌一次,你倒不自在了?」
他旁若無人地踢掉靴子,爬上太上皇所坐長榻,還硬拉著綺素也坐到榻上。
綺素並不習慣在太上皇面前失禮,有些惶恐。太上皇卻溫言道:「你坐,有什麼賬我也只和這臭小子算。」
李承沛哼一聲,攬著綺素問道:「老頭,你看我這新婦怎麼樣?」
太上皇看了綺素一眼,慢慢言道:「沒有承渙的漂亮,」李承沛眉毛剛要豎起來,卻聽太上皇又悠悠地加了一句:「不過比他的那個瞧著順眼。」
李承沛轉嗔為喜:「那是,你不看看是誰挑的!」
太上皇笑罵:「口沒遮攔的東西,現在人家可是太子了!」
「我承認他厲害,」李承沛握著綺素的手,「可厲害又怎麼樣?他能娶得到我這麼好的新婦?」
太上皇不理他,而是眼光柔和地看向綺素:「你叫什麼名字?」
綺素剛要回答,卻又被李承沛搶了話:「老頭,你以前又不是沒見過她,怎麼還問?什麼記性啊?她是韓朗的女兒。」
太上皇哦了一聲,再仔細打量了綺素一會兒:「都說女大十八變,我竟沒認出來。」
李承沛急急地擋在太上皇和綺素中間,嚷道:「老頭老頭,這是我新婦,你看那麼仔細做什麼?」
太上皇踢他一腳:「臭小子,倒喝起你祖父的醋了。第一次見孫媳,我能不好好看看嗎?」說到這兒,他有些悵惘起來:「我老了,你們這一走,下次再見你們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連有沒有下次也還不知道呢。」
李承沛道:「老頭,別說得這麼不吉利,我看你硬朗得很,少說還要再活個十年八年的。」
太上皇斜了李承沛一眼,沒有答話,而是轉向綺素道:「你嫁了這麼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以後有的苦頭吃呢。」
李承沛很是不服氣,綺素卻只微微一笑:「能嫁給大王,是妾的福氣。」
太上皇伸手,慈愛地撫摸綺素的頭:「你是個好孩子,他有你陪著,是他的福分。」
他向杜氏點點頭,杜氏會意,轉到內殿,不多時捧出一個托盤。她將托盤奉至李承沛和綺素身前,兩人看向盤內,卻是兩枚黃金打造的護身符。
這時太上皇又道:「這是我前幾年命人打制的,讓寺里的僧人加持過,一直留著,等你納妃時給你們,今天終於有機會送了。」
李承沛和綺素拜謝了祖父,收下了護身符。
「承沛啊,」太上皇又語重心長地交代李承沛,「廢立之事我知道你不痛快,不過我還是那句話:身為皇族,要以大局為重。想開些吧!」
李承沛難得地沒有反駁祖父,只簡單地應了聲「是」。
「你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動身,我就不多留了。」
夫婦倆再度向祖父行禮,再拜而退。
送走了孫子孫媳,太上皇又叫杜氏:「阿杜。」
杜氏上前:「上皇有何吩咐?」
太上皇思忖半晌,嘆了口氣道:「這幾年我老叫你多提點韓朗那個女兒,免得她和她阿爺一樣死心眼,想不到她還是成了個固執孩子。」
杜氏微笑:「到底是父女,心性有些相像也是難免。不過妾以為,王妃外柔內剛,處事得體,不但上皇回護、中宮喜愛,連至尊也甚有好感,總不會落得和韓侍郎同樣的結局。」
太上皇也點頭:「這倒是。有這麼一個明白人陪著承沛,我也放心。他們小夫妻若能長久,我就沒什麼遺憾的了。」
「是。」
「阿杜,」太上皇略略思索后又道,「你入宮也很多年了吧,有沒有想過出宮安度晚年?」
杜氏想了想,慢慢答道:「妾還是留在宮裡吧,平恩王與王妃或許會有用到妾的一天。」
「也好。」太上皇說完,神情困頓地闔上了眼。杜氏見狀,行禮后無聲地退出。
次日清晨,平恩王夫婦啟程前往永州。
車馬在出了西京城之後稍稍停駐,綺素讓侍女掀起帘子,好讓她再回望一眼城樓。李承沛騎在馬上,緩行到綺素身旁,與她一同眺望。
綺素望著遠處的城樓。她第一次見到這座城是運送父親靈柩回都。千里路途,當時的辛苦自不必說,且對於未知的將來還有著深深的惶然。退路已無,前方猶是一片虛緲,不由得人不心懸;這次離開,雖也是前路未知,她卻並不感覺驚慌。
「可惜嗎?原本你有機會成為這座城的主人。」李承沛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語氣微帶遺憾。
綺素收回目光,對丈夫微微一笑:「一點也不可惜,你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城池。」
李承沛伸手,在綺素的鼻子上輕輕一刮:「有你在,我才不管什麼城池。」
夫妻倆又默默地對視片刻,李承沛才說:「走吧。」
綺素點頭,坐回車內。簾幕在行進中時有起伏,讓她能從空隙中窺見丈夫騎在馬上的身影。李承沛也許說不上偉岸,但也矯捷靈敏,充滿了少年人的活力。綺素忍不住微笑,哪怕是天涯海角,她總是願意跟著他的。
永州雖然遠離西京繁華,然而山明水秀,自有一番奇趣。對李承沛而言,這裡反是個更為自在的地方。平生第一次,他可以無拘無束地徜徉山水,他和綺素踏遍了永州的每一寸土地,於鈷鉧潭畔飲酒,在西山林中烹茶……
閑適日久,西京的一切反倒遙遠起來,都城彷彿成了傳說中存在的地方,往往隔上好幾月才會有些新消息從人們口中傳出:丘立行奉詔再次出兵,俘獲牛羊逾萬;北狄大可汗請尚公主,天子藉此索要了北狄大批良馬;太子上疏,天下大治,倉稟充實,請給復一年……每每有京城的消息,李承沛都會悵惘上一陣。所幸他不是個心思複雜的人,惆悵一會兒便會拋諸腦後,綺素也漸漸地放寬了心。
時光如清溪一般流逝,轉眼之間,平恩王夫婦就在永州生活了五年,不知不覺便到了顯德二十一年的夏天。
永州暑熱正盛。綺素用絲帕輕輕拭去額上的汗珠,伏在案上習字。忽聞外面廊上一陣喧嘩,她便知是李承沛回來了。她擱筆走上迴廊,果然看見了丈夫頭戴竹笠、手提釣竿的身影。
李承沛穿著短衣、挽了褲子、打著赤腳,乍一看直如民間漁人,那張原本俊秀的臉在暑氣中被蒸得通紅。
一見到綺素,他眼睛一亮:「素素,快拿冰來,熱死我了。」
府中自有藏冰,但綺素怕他忽冷忽熱傷了胃,最後還是端了茶來。李承沛一口吞下茶湯,方覺體內蒸騰的熱氣散了一些。他舉袖欲拭額上的汗水,卻瞧見妻子的神色,便訕訕地笑著放下了。
綺素從銅盆內絞了絲帕,上前替他拭汗,又呈上乾爽的袍衫讓他換上。待一切打點妥當,李承沛赤足坐在廊上,吃著解暑的瓜果,綺素則拿著團扇為他扇風,又不時地替他擦拭手中的汁水。
「今天去小石潭,一條魚也沒釣著。」李承沛一邊吃瓜一邊正經地說道,「王妃娘子,晚上沒有魚吃了。」
綺素一笑,每次李承沛開她玩笑時,就愛這麼喚她。
「不過我猜你也沒指望著靠我吃上飯吧?」李承沛笑道。
綺素舉扇,輕輕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
李承沛瞥見綺素案上的習字,搖頭晃腦道:「王妃娘子今日又寫了什麼好字,速速呈上,寡人要品評。」
綺素輕推了他一把,轉身卻又真的將字拿來讓他觀看。
李承沛把幾張紙翻來覆去地看了數遍,不住地拖長了聲音稱讚:「好,好,妙字,妙字!」
「敢問大王,此字妙在何處?」綺素促狹地問。
「妙在……」李承沛湊近了綺素耳邊,「妙在鬼畫桃符,寡人完全看不懂。」
綺素想笑,又覺兩人靠得太近,剛想抽身而去,卻被李承沛一把攬住:「素素,咱們再要個孩子吧。」
綺素眼神一黯。到永州的第二年,他們便有了個女兒,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沒能養大。夫妻倆都很傷心,至今還是膝下孤寂。
李承沛見她眼圈泛紅,知道她又想起了那個夭折的孩子,連忙安慰道:「別哭別哭,咱們還年輕,總會有孩子的。」
綺素低頭半晌,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李承沛趕忙轉移了話題:「今年永州似乎特別地熱呢。」
綺素附和道:「是,孫娘子上次說近來許多百姓中暑,冰價也比以往提高了不少。」
她口中的孫娘子乃是永州刺史張啟泰之妻。皇帝雖不滿李承沛干涉官員考課,卻並未更改當年考課的結果。張啟泰在那之後官運頗佳,於顯德十五年末調任永州刺史。
這件事是平恩王夫婦到永州才知道的。李承沛對張啟泰有恩,皇帝把兒子安排到永州這裡,回護之意甚是明顯。綺素暗暗感激皇帝,倒是李承沛壓根就忘了張啟泰這個人,直到妻子再三提醒,才想起了當年舊事。
李承沛聽綺素這樣說,大起同情之心,想了想問道:「咱們府里還有多少藏冰?」
「去年擴充了府里的冰窖,今冬藏冰頗豐,倒還有一大半沒用。」
「既如此,就把富餘之冰拿出來散發給百姓吧。」李承沛道,「府里若還有餘錢,便買些解暑的葯一併散發。」
綺素暗暗盤算了下府中用度,便首肯了丈夫的提議。夫妻倆正在閑話,府里僕從呈上了刺史張啟泰的拜帖。
綺素忙命人將張啟泰請入府內,又替李承沛重新整理了衣飾,才與他一同出迎。
張啟泰素知平恩王府不甚在意虛禮,見王妃隨同平恩王出來也不以為意,趨前幾步便向平恩王夫婦見禮。
張啟泰四十齣頭,微微發福,但容貌還算周正。他為官清正,在永州頗有官聲。李承沛曾為太子,身份頗為敏感,張啟泰卻並不忌諱與他交往,綺素對他也甚有好感。主賓入座,寒暄兩句后,張啟泰便說起了正事:「近來京中傳聞,聖躬違和。」
綺素和李承沛對望一眼,李承沛道:「可要緊嗎?」
張啟泰搖頭:「尚不知詳情。不過從前年起,陛下常受風疾之苦,聽說太子數月前還曾向陛下舉薦了方士煉藥。」
「方士?」李承沛皺眉,「阿爺從來不信的。」
「可這次陛下卻服用了方士所煉之葯。」
平恩王夫婦再次對視,若不是病勢沉重,皇帝豈會一改初衷?
父子連心,李承沛拍案道:「不行,我得馬上回京!」
張啟泰道:「大王切莫心急。諸王就居封地,無旨不得擅離。某料想,大王與陛下乃父子至親,若病勢果真沉重,豈有不召大王回京之理?京都遙遠,消息不便,此時陛下已有起色也說不定。」
李承沛聽了慢慢平靜了下來,點頭道:「有道理。」
張啟泰此行不過是來告知此事,讓他們夫婦有所準備。他既有公務在身,也不便久留,不多時即起身告辭。送別時,張啟泰乘李承沛不注意時向綺素道:「王妃切不可讓大王向陛下請求回京。」
綺素一怔,沒有立即說話。
「莫說陛下不會召大王回京,」張啟泰繼續道,「即使真有意旨,最好也能想辦法推託。」
綺素頷首:「多謝刺史提點。」
張啟泰連稱不敢,隨後上馬而去。
入夜後宅邸內便安靜了下來,僅余了些許蟬鳴之聲。庭院內漆黑一片,只偶見數點熒光一閃而過。
李承沛坐在廊下,百無聊賴地看著黑沉沉的庭園。
綺素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聲問道:「還在擔心陛下的病情?」
「祖父去世,我不能回京相送;如今阿爺病了,我還是不能見他……」李承沛嘆氣,「素素,我是不是很不孝?」
太上皇於三年前過世,廟號武宗。太上皇去世時,李承沛曾請求回都奔喪,但並未得到皇帝的准許。
綺素像抱嬰孩一樣抱著丈夫,柔聲說道:「這不是大王的錯。」
「五年了,素素,」李承沛從綺素懷中抬頭,「你想西京嗎?」
綺素先是搖頭,接著又點頭,最後困惑地說:「不知道。」
李承沛笑了,說:「我也是。」頓了頓,他又說:「我不想那座城,可是我想裡面的人。想阿翁,想阿爺阿母。素素,你想他們嗎?」
綺素想起伴在皇後身邊的七年歲月。香氣縈繞的殿閣內,皇后慈藹安詳地握著她的手,教她識字,教她讀詩。綺素心中一痛,皇后那麼疼愛子女,這五年不知她是在怎樣的思念中度過的。還有她的生母蘇引。十歲以後,她便再沒和母親一起生活,母親一直寄居舅家,一定很孤單吧……
「素素,你怎麼哭了?」李承沛以指在她臉上一沾,掠去那幾點濕潤。
綺素髮現自己臉上不知什麼時候竟流下了兩行清淚,連忙拭去。她掩飾道:「沒什麼,剛才進了沙子。」
即使無時無刻不在挂念,皇后也極少遣人來永州問訊。綺素能體察到皇后的用心,此時此刻,越少人注意到永州,他們才越有平安的可能。她冷靜下來,不能再勾起丈夫對西京的思念了。
從那日起,她對京中的一切閉口不提,但每日多了一件必做的事:在佛前默默祈祝皇帝身體安泰。
她在永州居住已久,久到西京宮內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張啟泰那天的提醒猶如一聲棒喝,讓她驚醒了過來。
李承沛是平恩王,也是被廢的太子。若皇帝逝去,新君會以什麼態度來對李承沛這個曾經的太子還未可知。雖然現在的太子一向以德行出眾而受人稱頌,但綺素總覺得看不透他。從他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綺素就覺得他的心思在層層包裹之中,誰也無法觸及。
當然,她從未在人前說起過對晉王的感覺,僅有一次例外。
那是杜氏在內文學館講學完畢,單獨留她品茗之時。京中茶風不盛,但杜氏長於江南,又篤信佛教,故有飲茶的習慣。釜中水微沸之時,杜氏狀似不經意地問她:「我觀宮中內人對晉王多有愛慕,何以小娘子卻從不提起?」
綺素對杜氏向來敬重,便誠實回答道:「晉王處事體貼,待人親切,恰如溫文君子。然宮師曾言『無癖者不可交』,我以為晉王即是如此。處處周到,未免讓人覺得圓滑太過。」
杜氏微微一笑,未置一詞。直到她隨李承沛來永州之前,杜氏才託人傳話給她:「王妃通達透徹,妾已無可教之事,唯願日後善自珍重。」
可是勢單力薄,又如何珍重?世間之事,能從人願的又有幾樁?即便綺素日日誠心禱告,卻依然沒能讓上天對皇帝多加庇佑。不久后,京中消息再度傳來:皇帝已於顯德二十一年八月初五崩於東內清思殿。
太子在群臣再三勸進後嗣位為君。新帝登基,大行皇帝的皇后即被尊為太后,太子妃崔氏則被冊立為後,崔氏之父崔明禮由門下侍中改任中書令。
國朝之制,中書掌軍國政事、草擬詔敕;而門下出納帝命,有封駁之權,兩省皆為樞要之司。兩省長官分別為中書令、侍中,各置兩員。侍中號為左相,中書令人稱右相,從名位上來說侍中為尊,然近代以來,論實權,卻是以中書令為首。
崔明禮任侍中多年,門下眾官多為其舊部,並不敢輕易駁他。崔明禮本為皇后之父,又職掌機要,外加新君特意讓他為政事堂秉筆,可謂是風光無限。一時間凡中書省所出詔令,皆暢行無阻。
次年正月,新帝下詔,改元「光耀」。
新帝剛剛繼位,事務繁忙,對宗室似乎無暇顧及。除卻平恩王為避皇帝諱,將名字中的「承」字改為「元」字,京中與永州再無片語相通。
綺素暗暗鬆了口氣,也許西京已經淡忘了他們夫婦?可她這僥倖的希望卻在數月後張啟泰再度來訪時被打破了。
時值光耀元年三月,永州萬物回春,百花繁盛。張啟泰凝重的面色卻與園中的春景形成了極強烈的對比。
「張刺史?」綺素顧不得見禮,急急忙忙地發問,「可是京中來了消息?」
張啟泰點頭,肅然回道:「某接到陛下詔令,回都接任京兆尹一職。」
綺素和李元沛面面相覷,皆未說話。國朝之例,刺史四考即遷。張啟泰在永州任職之期已超過年限,轉遷是順理成章之事。京兆尹為從三品,職掌京師,地位不亞於台省要官,向選精強者出任。張啟泰在永州政績斐然,出任此職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李元沛勉強一笑:「某早說過張兄大才,必不會限於如今的官位。張兄升遷,我夫婦自當備宴,以作燒尾之賀。」
張啟泰聽著李元沛的恭賀之語,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當年李元沛在小考之時為他說話,他雖未露出什麼情緒,卻一直銘記在心。先帝將廢太子安置在他州內,他也很能體察先帝的用心,一直對李元沛頗多照顧。幾年觀察下來,他看出李元沛的心地純良,便有了真心結交的意思。
任職京兆固然是高升,但張啟泰有些吃不準:這究竟是正常的調動,還是新君另有打算?他更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把疑慮告訴眼前這對小夫妻。
「刺史一走,我們夫妻……」綺素不由得紅了眼圈。
雖然她未曾講明,張啟泰卻懂得她的意思。這位王妃見事明晰,實為平恩王所不及。李元沛或許還未想到,但她應該已經明了自己的顧慮。
「王妃不必為某憂慮,」略微沉吟后,張啟泰緩緩開口,「正如大王所說,此次乃是升遷。而且……京里的消息說,新君有意准許大王返京。將來大王與王妃回都,某還可與大王、王妃相敘別情。」
綺素有些茫然地看向張啟泰,覺得他這時提起這話未免奇怪。他上次來時還讓他們不要回京,為何這時卻又突然改了口風?
張啟泰又加了一句:「回京后,某自當去拜會蘇侍中。」
綺素眼珠一轉,茅塞頓開:先帝在時,永州天高皇帝遠,只要此地刺史不刻意留難,他們夫妻的日子不會難過;如今新君即位,情勢便複雜了許多。張啟泰這一走,無異於釜底抽薪。若新帝有心對付李元沛,只要派個和李元沛無甚交情又懂得看皇帝眼色的人,他們便可萬劫不復。
這種情況下,若皇帝當真准許李元沛回京,倒不如順水推舟。至少在皇帝眼皮底下待著,皇帝會對他們更放心些。他們要打聽消息、找人說話求情也容易些。且新君看來頗重名聲,想來總不至明目張胆地殘害手足。只要他們回京后安分守己,不讓皇帝抓到把柄,反而比在永州更加安全。
何況李元沛在東宮多年,大臣中仍有一些是當年東宮的輔臣;綺素又從母親蘇引的信中得知,舅舅蘇牧兩年前在太子舉薦下升任門下侍中,兩位表兄也俱在朝中為官。若京中真有所變故,也並不缺少能替他們奔走之人。
綺素明白了張啟泰的弦外之音,向他斂衽為禮。張啟泰辭不敢受她的禮,綺素卻仍堅持拜謝:「謝使君指點,來日必報大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