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慢捲袖
第6章慢捲袖
光耀二年七月,綺素生下一子。
她本是以代太後為先帝祈福的名義而留在宮中的,李元沛一走,她便搬入了宮中佛寺帶髮修行。
宮中后妃頗有崇佛之人,宮中也因此建有佛寺。先帝去世后,無所出的妃嬪皆遷居宮外佛寺為尼,唯有先帝昭媛王氏,皇帝念其出身名家,且伴先帝日久,又一向盡心侍奉,特遵奉為太妃,准其留居宮內。
王太妃入住之前,皇帝已命人擴建佛寺。太妃雖表示自己不願過於奢華,皇帝卻仍對其供養優厚,佛寺之中亭台樓閣一應俱全,所用之物也無不精巧,是個極舒適的所在。皇帝安排綺素與太妃同居,也向宮中人說明了皇帝的態度——他雖將李元沛廢為庶人,但仍然不忘兄弟之義。太妃聞弦歌而知雅意,對綺素也頗多照顧。
綺素雖已失王妃名分,但因太后、太妃皆將其生產視為大事,是以分娩之時宮中仍然做足了準備,甚至連皇后也親臨太妃居處探視。
這次生產頗不順利,綺素掙扎了一天一夜,胎兒卻仍未誕臨。皇后未曾育有子嗣,全無生產經驗,見眾人忙亂、太妃焦慮,知道自己留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向太妃交代一聲后,便同侍婢們一起返回了自己殿閣。
皇后剛走出太妃居所,便見一人獨立殿外,正是皇帝的身影。
皇后大奇,命眾人留在原處,自己上前輕喚道:「至尊?」
皇帝回頭見是皇后,淡淡地應了一聲。皇后前行數步,與他並肩而立。
「朕唯一的兄弟被朕廢為庶人,這是他唯一的血脈,朕卻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他們母子平安。」聽著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痛呼聲,皇帝淡淡開口。
皇后語氣激烈地回答道:「至尊並沒有做錯。庶人元沛圖謀不軌,實乃罪有應得。至尊對他已仁至義盡,不必因此負疚。」
「罪有應得?」皇帝嘴角向上一揚,眼中卻沒有笑意,「世上之人,誰能說自己無罪?」
「至尊……」
皇帝擺擺手:「朕不過一時感慨,皇后不必說了。幾位宰執還在等朕召見,朕先回去了。有任何消息,務必稟報,太后那邊也須留心照應。」
皇后稱是,在原地恭送皇帝遠去。之後她遵照皇帝吩咐,不時地遣人打探了消息報與皇帝、太后。一直等到凌晨,終於從太妃宮中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
綺素已經筋疲力盡,聽到孩子的哭聲之後還是掙扎著起身問道:「是男是女?」
產婆抱了孩子,笑容滿面地上前:「恭喜娘子,是個小郎君。」
綺素身子一晃,卻被身旁的太妃一把扶住。
「是個很漂亮的孩子,」太妃低聲道,「不想抱抱他嗎?」
綺素閉目許久,才伸出手。
太妃抱過孩子,放在她的臂彎之中。綺素低頭看向孩子,他身上的血污已經被清理乾淨,正安靜地睡著。剛出生的孩子皺成一團,跟個肉球一樣,能漂亮到哪裡去?可綺素仍從他眉眼中看出了李元沛的影子。一想到李元沛,綺素忍不住心裡一痛,落下淚來。
「我希望是個女兒。」她想起李元沛臨去之前的話。可惜天不從人願,竟偏偏是個男嬰。若是一個毫無威脅的女孩,皇帝必能容忍,男孩的命運就不是她所能預料的了。
「剛生產的人不能流淚,」太妃輕輕理著綺素的額發,「要落下病根的。」
綺素擦去眼淚,問太妃:「太后可有遣人過來?」
太妃點頭:「染香已經來了,正在外面候著。」
「請她進來吧。」
太妃向侍女香雪點點頭。香雪出去,不多時便領著染香入內。
染香跪在綺素身前,一臉喜極而泣的神色:「太后一直在佛室為娘子祈福,總算是佛祖庇佑,母子平安。」
綺素讓染香靠近,對她說:「請你帶走這個孩子,交給太后撫育。」
染香愣住:「娘子不想將孩子留在身邊?」
「這是阿郎去黔州前交代的,」綺素道,「想必太后能夠諒解。」
染香思索了一陣,料想太后也不會反對,遂答應下來。太妃立刻命人準備好孩子所需之物,好讓染香一併帶回太後殿中。一切備妥后,染香小心地抱著孩子走了。太妃送走她后,見綺素極是疲倦,便只讓幾個幹練之人留下照料,好讓產婦休息。
太妃親自扶著綺素躺下,回頭見四下都是可以信任之人,才小聲問她:「為何要將孩子交給太后?」
「我是為先帝修行祈福之人,理應潛心向佛,怎適合撫育孩子?」綺素氣若遊絲地回答。
「這不是理由。」太妃微笑,「如今你的身份有些尷尬,未必能護得住這孩子。太后卻不一樣。太后終究是嫡母,皇帝總要敬著她,孩子在她那裡能得到更好的庇護。我原就想建議你將孩子交給她,卻擔心你見怪,以為我是有意拆散你們母子,便不曾說。你自己能想通這一點,自是再好不過了。」
綺素睜眼,目光在太妃臉上轉了一轉,見她神色真誠,不似作偽,便也不再否認。太妃說得沒錯,跟著無名無分的她,這孩子不會有任何將來;交給太后撫育,太后必會竭力保護孫兒的周全。綺素不知李元沛是否想到此處,但他的提議確實是目前最佳的選擇。所以不管心裡有多不舍,綺素仍然決定要把孩子送走,她想太后當能理解她這份苦心。
「這兩天你也辛苦得狠了,好好休息吧,養好身子再做打算。」太妃耳語。
綺素點頭。太妃吩咐眾人好好照料綺素,自己也回去休息了。
如二人所料,太後果然接納了這個孩子。常山王謀反一案的最後一點遺韻也終於完全了結,朝野再度歸回平靜,直到光耀五年的春天都相安無事。到李元沛的孩子將滿四歲之時,朝中才發生了一件大事。
國朝大將丘立行在光耀三年奉命出征討滅東夷,在花費了兩年時間之後,他於這年的三月率軍一舉攻克夷都,令中原聲威遠播四海。
當初先帝崩逝,北狄欺中原新君初立,不免蠢蠢欲動,遣人遊說東夷一起出兵中原。東夷俯臨中原,早有南牧之志,因此與北狄一拍即合,遙相呼應,對中原不無壓力。
皇帝與宰執商議之後,立即賜下大批財帛與北狄各部,並且答應來年還會賜下相同數量的財富;又挑動北狄內鬥,終令北狄暫緩進兵。接著皇帝便命丘立行統兵討伐東夷,以斷絕狄人的助力。
東夷地處北方,東面臨海,西接中原。此地冬季極為漫長,一入夏則進入雨季,要出兵征討只能在春季速戰速決。但中原腹心離東夷千里之遙,要做到這一點實為不易,故東夷雖然稱不上強盛,中原要掃滅其國卻也並非易事。因為這個緣故,丘立行領兵出征的前兩年,只在春季發兵侵擾,主力並不出動。
朝中對丘立行的消極策略頗多不滿,皇帝卻並不理會,反而遣使入軍,對丘立行好言撫慰,以示信任。光耀三年冬,丘立行遣使入朝,請皇帝於國朝濱海建造戰船。文官們對丘立行這一年的無所作為早有不滿,此時見他還要大造海船,虛耗國朝物力,更是嗤之以鼻,言官彈劾的奏本接連不斷地送到了皇帝案頭。
皇帝少年時便與丘立行有交,深知其為人,接到彈劾時雖有猶疑,最終卻還是准其所奏,在濱海各州興造船隻。不但如此,皇帝還給予丘立行專斷之權,並命東南各地對其全力配合,不得有違。
這番苦心並未白費,兩年後,丘立行發兵二十萬,從陸路挺進東夷,沿路以海上艦船運送糧草,同時騷擾沿海各城,封鎖東夷出海之路。如此水陸並進,一路勢如破竹,短短數月便攻克了東夷王都。
皇帝接報大悅,遣使犒賞丘立行,同時下詔東南各州給復一年。宮中自然也大肆慶賀了一番,太妃雖在修行之中,也得到皇帝大批的頒賜。
各式珍玩在佛殿中鋪了一地,太妃只不過漫不經心地看了兩眼,便讓香雪請來綺素。
不多時綺素出現在門口。她並未剃度,卻穿了一身緇衣,立在珍寶之間,顯得極是突兀。
「綺素,」太妃素喜熱鬧,見她來了便興緻勃勃地開口,「你以前常在太後身邊,見多識廣,來看看,這都是些什麼好東西?」
綺素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只垂目道:「妾潛心供奉佛祖,不知滿目琳琅竟為何物。」
太妃頓覺掃興,悻悻道:「罷了罷了,阿尼師請回。此處遍地俗物,不敢污了你的佛眼。」
殿中眾人聽得太妃揶揄,都忍俊不禁,唯有綺素麵不改色,行禮后肅然退出。太妃自覺無趣,揮手斥退了其他人,只留了香雪在側。
「香雪,」太妃抱怨道,「你說她是怎麼回事?代太后祈福不過是個名頭,她倒當真成了個尼姑了。」
「大概是為了小郎君吧?」香雪想了想道,「雖然娘子從來不提,但我看她常偷偷對著小郎君出生時穿過的衣服落淚。母子平素都見不到面,除了為他祈福,還能做什麼?」
「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太妃嘆氣,「那孩子在太後殿中可好?」
「上次染香來說小郎君極是頑皮,活脫脫就是當年的……」香雪自知失言,停了片刻才道,「太后對他極是寵愛。」
「寵愛?」太妃不以為然,「廢太子不就是因為太后寵愛太過,以致一事無成?」
香雪賠笑道:「太妃說得是。不過就照現在的情形看,若小郎君真長成那英明神武的人,反倒不是好事。」
太妃點頭:「你說得也不無道理。只是她這樣想孩子,連我看著都覺得可憐,但願那孩子能平平安安長大,別再生出什麼變故……」
香雪點頭,深表贊同。讓一個母親失去孩子乃是天底下最悲慘的事,何況這孩子還是綺素的唯一?若是連這樣一個稚子也容不下,老天也未免過於殘忍。無論太妃還是香雪,都不敢想象那會對綺素造成多大的打擊。
綺素沒想到皇帝也會來佛堂。據她所知,皇帝並不相信佛祖鬼神。
這日她一如往常前去佛室誦經,一入佛室便見紗幕後有人影佇立。從身形來看,那人應為男子,頭戴襆頭,翅腳軟軟地垂於身後,黃衫白褲。她有些恍惚,除了衣色,這身影和李元沛幾乎是一模一樣。
她上前一步,輕呼了一聲:「你……」她想說你怎麼回來了,不想喉頭哽咽,竟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人聽見響動,拂開紗幕,皇帝的面孔映入了綺素眼帘。
綺素一驚,匆忙下拜:「妾不知聖駕在此……」
「我是悄悄進來的,」皇帝溫和地說道,「你起來吧。」
綺素應了聲,默默起身。她暗自苦笑,她早該想到是誰,李元沛早在光耀三年就已去世,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皇帝道:「昨晚大宴群臣,便多喝了些酒。今日又和宰輔商議經略東夷之事,原本以為攻克夷都就天下太平,不想要處理的事反而更多。我越聽越頭疼,就想尋個清靜的地方歇歇,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來了。」
「這裡平時是沒什麼人。」綺素謹慎地回答。
兩人一時無話。皇帝這些年與她並沒什麼接觸,不免有些尷尬,目光無意間落到了案上的佛經之上。他隨手拾起,翻開卷首,讀出聲來:「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念罷,他嗤笑一聲:「這世上真有如來嗎?」
「若信其有,便有。」綺素一本正經地回答。
皇帝聞言,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綺素:「久聞娘子精通佛法,何如講解一段以釋我疑?」
綺素不便拒絕,便問:「不知至尊想聽哪段?」
「不拘哪段,娘子只揀有趣的講講即可。」
綺素想了想,說:「那麼妾便講一段鹿王本生故事為至尊解乏吧?」
皇帝頷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几上。
綺素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昔者菩薩身為九色鹿,其毛九種色,其角白如雪,常在恆水邊飲食水草,常與一烏為知識……」
她聲音清柔,極為動聽。皇帝的神情似睡非睡,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
綺素不敢看皇帝,兩眼看著地上,專心地講故事:「時水中有一溺人隨流來下,或出或沒,得著樹木,仰頭呼天:『山神、樹神、諸天龍神,何不愍傷於我?』鹿聞人聲,即走往水邊,語溺人言:『汝莫恐怖。汝可騎我背、捉我角。我當相負出水。』既得著岸,鹿大疲極。溺人下地繞鹿三匝,向鹿叩頭,乞為大家做奴,使令採取水草。鹿言:『不用汝也,且各自去。欲報恩者莫道我在此。人貪我皮角,必來殺我。』於是溺人受教而去……」
皇帝初時隨意地倚在几上,後來漸漸聽得入神,不知不覺坐直了身子。
綺素渾若不覺,只是自顧自地講下去:「……時烏在樹頭見王軍來,疑當殺鹿,即呼鹿曰:『且起,王來取汝。』鹿故熟卧不覺。烏便下樹,踞其頭上,啄其耳言:『且起,王軍至矣。』鹿方驚起,四向顧視,見王軍眾,無復走地,即趨王車前。時王軍人引弓欲射之,鹿語王人:『且莫殺我,我有大恩於王國。』王語鹿言:『汝有何恩?』鹿言:『我曾活王國中一人。』鹿即長跪,重問王言:『誰道我在此耶?』王指:『車邊癩面人也。』鹿聞王言,眼中淚出不能自止:『大王,此人前日溺深水中,隨流來下,或出或沒,得著樹木,仰頭呼天:『山神、樹神、諸天龍神,何不愍傷於我?』我於爾時不惜身命,自投水中負此人出。本要不相道。人無反覆,不如負水中浮木。』王聞鹿言甚大慚愧,責數其民語言:『汝受人重恩,云何反欲殺之?』」
她說到這裡略作停頓,皇帝正聽得有趣,不禁問道:「後來如何?」
綺素悠然續道:「大王即下令國中:『自今已往若驅逐此鹿者,吾當誅其五族。』於是群鹿皆來依附,飲食水草不侵禾稼,風雨時節五穀豐熟,人無疾病災害不生,其世太平運命化去。」[此故事出自《佛說九色鹿經》,有刪節改動。]
「妙哉!」皇帝撫掌,「治國之道,終須懷德,然僅有德行,不修律法,亦不可稱治。佛陀之言,可信而不能盡信。」
綺素垂目:「國家大事,恕妾不敢置言。至尊若信有佛,則世間有佛;若不信,則世間無佛。」
「娘子是說,佛在人心?」皇帝微笑,「娘子一席話,如醍醐灌頂,使人茅塞頓開。」
「不敢。」
皇帝注意著綺素,發現她的側影尤為動人,不覺有些出神。綺素被皇帝盯得心裡直發毛,只得裝作添香以迴避他的目光。
這時內侍急奔而入,向皇帝行禮:「至尊。」
「何事?」
內侍看了綺素一眼,面有難色。
皇帝揚眉,呵斥道:「什麼事不能明說,非得如此鬼祟?」
內侍只得道:「太後殿中出事了。」
綺素猛然回頭,隨即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忙低下頭去。
皇帝也是一怔:「怎麼回事?」
內侍吞吞吐吐道:「太後殿中的小郎君不慎失足,跌入太液池中。」
綺素一聲低呼。皇帝霍然起身,片刻后才問:「人可還平安?」
內侍面有難色。
皇帝大為光火,上前拽住內侍衣領,喝道:「說!」
內侍哭喪著臉道:「聽說救上來時就已經沒氣了……」
綺素聞言,如雷轟頂,向門外衝去,但只走得兩步就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皇帝欲前往太後殿,臨出門前,回望了綺素一眼,見她渾身顫抖地癱坐地上。皇帝輕嘆一聲,走回到她身邊:「娘子可要同往?」
綺素看向皇帝,眼神卻又不似在看他。好半天後她才聽懂皇帝在說什麼,掙扎著想要起身,卻怎麼也站不起來。皇帝見狀,伸手攙著她起身,向太後宮中走去。走到半途,皇帝見她一直垂著頭,便有些擔憂地停了腳步。若不是她的身體一直在顫抖,皇帝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已失去了知覺。
綺素低吟一聲,抬起頭來。她臉上的兩行淚水不斷滴落,觀者無不痛心。
「你還能支持嗎?」皇帝亦有些不忍。
「妾沒事!」綺素似乎恢復了些許理智,低聲答道,「不敢勞動至尊。」
即使事出突然,她也明白,兩人若是這樣出現,宮中必會流言大起。
皇帝猶豫了一下,慢慢鬆開了手。失去皇帝支撐的綺素微微晃了一下,皇帝又欲伸手,卻終是沒有再扶她。綺素穩了穩心神,後退數步,示意皇帝先行。皇帝看了她一眼,指了一個宮女去攙扶她,才繼續向前走去,且一路都刻意放緩了腳步,以便綺素能跟上。
一行人剛到太後殿前,便聽見裡面撕心裂肺的哭聲。入得殿內,皇后先迎了上來。
皇帝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太后抱著那孩子屍身,任誰也不能靠近。」皇后憂心忡忡地回答。
彷彿為了證實皇后的話,內室果然傳出太后激烈的言辭:「不許靠近!你們誰也不許靠近這個孩子!你們害死了我兒子,現在連我的孫子也不放過!我絕不會讓你們再害死他!」
「這……」皇帝也大費躊躇。不是不能用強,但這事若傳出去,始終會有損皇室體面。
「讓我去吧,太后或許會聽我的。」一個女聲自皇帝的身後響起。
帝后回頭,見綺素正立於他們身後。皇后微微詫異,隨即想到出事之人乃是綺素的兒子,她趕過來也是情理中事。皇后便轉目看向皇帝,請他示下。
皇帝見綺素麵上猶有淚痕,全靠宮人攙扶才能勉強站立,不忍道:「朕和皇後會想辦法。」
綺素搖頭:「太后疼愛那孩子,怕是聽不進別人的話。」
皇帝遲疑片刻,太后現在狀似癲狂,恐怕也只有身為孩子母親的綺素能勸住太后了,他只得點頭。
綺素得皇帝首肯,向身旁的宮女吩咐了幾句。那宮女看了皇帝一眼,見皇帝頷首,遂匆匆離去,不多時便捧著一套孩童的衣物返回。綺素雙手接過,向內室走去。
「娘子,」皇帝忽然叫住她,「若是太后不肯聽勸,娘子亦不必勉強。」
綺素低頭,輕輕應了一聲,便從宮人們讓出的道路進入了內室。
太后正在室中抱著一個孩童痛哭不止。她花白的頭髮披散,衣衫不整,毫無平素的雍容。聽得響動,她警覺地抬頭:「誰?」
「母親,」綺素柔聲道,「是我。」
「綺素?」太后失聲,「是你嗎?」
「是我。」綺素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穩。
「綺素,我對不住你!」太后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綺素從來沒見太后號啕大哭的樣子,在她印象里,太后從來都是端雅從容的。太后一邊哭一邊不住地說:「我沒照顧好這孩子!我沒看住他!我應該看緊他!我應該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綺素轉視太后懷中的孩子。那孩子臉色青白,但是神態安詳,眉眼似極了他的父親。三年了,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卻是在這樣的境況下!她只覺胸中有巨痛襲來,卻不得不強忍下噴薄欲出的淚水。她輕撫太后脊背,啞聲說道:「這孩子跟咱們沒有緣分……」
「不,不是這樣的!」太后老淚縱橫,「這孩子雖然淘氣,但是從不會往危險的地方去。他,他實在是……」
「母親!」綺素低聲喝止。
她神色嚴峻,太后也不由得噤聲。
見太后安靜下來,綺素放緩了語氣:「把孩子給我吧。」
太后不肯,綺素柔聲道:「他已經不在了,母親就讓他安靜地走吧。」
「不!」太后淚如雨下,「這是我的孫兒,我不會讓他們帶走他!」
綺素見太后情狀,強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再度落下:「母親,這孩子是我十月懷胎所生,難道我不愛他?」她將手中的小衣示於太后:「這套衣裳是我為他做的,本想等他生日時再送來,沒想到……母親讓我為他穿上,送他走完最後一程吧……」
太后看看懷裡的孫兒,又看看綺素手中的衣服。衣服的樣式普通,但針腳細密,上面綉滿寓含吉祥的紋飾。這衣服必是花了綺素許多心思才做成的,這孩子生前卻連穿上一回的福氣也沒有……太后大慟,終於將孩子放在了綺素的懷中。
綺素抱著孩子冰涼的屍身,看著他俊秀的面容,想起三年前她抱在懷中的溫暖肉團,只覺心如刀絞。她將孩子輕輕地放於床榻之上,溫柔地替他換上新衣。她花了數月時光為他裁製的衣服,卻成了他入殮的衣裝。她一邊換一邊流淚,更換這幾件衣服,竟花了許多時間。
太后早已不忍再看,背過身子去泣不成聲。
綺素換好衣服,又仔仔細細地看了孩子一會兒,彷彿要將孩子的面容刻在心裡。之後,她決然地抱起孩子走了出去。見她跌跌撞撞地出現在門口,皇帝快步迎了上來,扶住了她,接著有宮人上前接過了孩子。
「太后……沒事了……」她吐出這句話,便帶著慘淡的微笑失去了知覺。
自孫子夭亡,太后便一病不起,宮人們呈上的湯藥一概被她推開。皇后頗為此事憂心:太后終是皇帝的嫡母,若她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損了皇帝的仁孝之名?茲事體大,她不敢擅自做主,便親自來請皇帝示下。
皇帝聽皇后說完太后病情,放下書卷沉思片刻,向皇后道:「現在太后怕是只聽韓娘子勸,我看不若先讓她去侍奉太后吧。」
皇后頗有些為難:「韓娘子剛剛喪子,讓她再去侍奉太后,未免不近人情了些。」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也罷。這件事我來處理,你別管了。」
皇帝願意攬下此事,皇后少了樁心事,自然答應了。兩人又閑談了數句,皇后才告退。皇後走后,皇帝又讀了幾頁書,這才起身前往佛堂。
綺素喪子,太妃擔心她想不開,命宮人輪流守在佛堂外留意其動靜。門口的宮人見到皇帝皆欲行禮,被皇帝抬手制止了。他立於門前,以手拂開紗幕,只見綺素背對著門口,正枯坐於案前。她的一頭青絲未曾梳理,散落於緇衣之上。案上經卷、白紙鋪陳,似乎正在抄經。然皇帝見她提筆數次,卻終無一字落於紙上。良久,她似是放棄了一般,伏於案上悲泣起來。
皇帝輕咳了一聲,踏入室內。
綺素聞聲,抬起一雙迷離的淚眼,向門口看來。不到半月的光景,她竟已是形容消瘦,憔悴至極。幸而她的神志尚算清醒,看清是皇帝后,便伏身行禮,只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帝並不計較,親自上前相扶。
綺素起身,觸到皇帝的目光,卻飛快移開。她從皇帝手中抽身,默立一旁。
皇帝瞧出她的動作略顯生硬,卻不置一詞,徑自入座,然後向對面的素榻一指。綺素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在榻上落座。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那孩子的事,朕甚覺遺憾……」
「那孩子沒福……」綺素雖是這樣說,卻又忍不住掉淚。
皇帝沉默一會兒,又道:「太后已經卧病,娘子應善自珍重才是。」
「太后病了?」綺素一愣。
皇帝點頭,嘆息道:「按理娘子遭逢大變,朕不該提這種要求。可如今太后病著,卻不肯進葯,能否請娘子前去相勸?」
綺素聽了,慢慢拭去眼淚,半晌沒有作聲。
皇帝有些尷尬,卻還是溫和地說道:「若娘子不願,朕也不會勉強。」
他起身欲走,卻聽綺素低柔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太后卧病,妾自當盡心侍疾。」
聽到她願意前去,皇帝心內暗喜,向她一揖:「有勞娘子。」
綺素忙側身避過,低低說道:「太后對妾有撫育之恩,侍奉她是應該的。」
皇帝神色頗為欣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緇衣,轉頭向門外的宮女吩咐道:「替娘子更衣。」
立時有宮女捧來一套衣物。綺素見那衣服乃是素色,唯襟口用藍色絲線綉了數朵小花,便默默地捧衣入內更換。
換好衣服,挽了頭髮,綺素見鏡中的自己面色憔悴,怕太后看了難過,遂薄施一層粉黛。再出現在皇帝面前時,一身素衣映得她肌膚勝雪、烏髮如雲。皇帝見她裝扮得體,心中略生愛憐之意,卻不曾說什麼,只示意宮人引她去太後殿中。綺素默默行禮后才隨宮人前去太後殿中。
染香正在苦勸太后服藥,太後面牆而卧,對染香的勸告充耳不聞。見到綺素,染香面露喜色,急忙迎了上來。綺素從染香手中接過葯盞,輕聲說:「我來吧。」
染香會意,引著宮人們退了出去。
綺素走向太后,在她睡榻邊坐下,輕聲喚道:「母親,吃藥吧。」
太后紋絲不動。
綺素放下藥盞嘆息:「綺素喪夫,復又喪子,如今還要喪母嗎?」
她語中無限凄楚,令太後身子一顫,回過頭來。
綺素眸中已是一片瑩然淚光:「如今這世上,只剩母親與綺素相依為命,母親忍棄綺素而去嗎?」
「綺……素……」太后掙扎著起身,向她伸開雙臂。
綺素伏於太後身上,喃喃低語:「就算是為了綺素,請母親活下去……」
太后撫摸著她輕軟的頭髮,老淚縱橫。這孩子自幼在她膝下承歡,為她帶來無限喜悅;又在元沛最艱難的日子裡嫁給他,不離不棄;元沛流放黔州並在那裡身故,她還為他生下了唯一的兒子……這樣的一個孩子,她怎麼忍心棄之不顧?
「綺素,綺素……」太后輕柔地念著她的名字,「母親怎麼捨得丟下你……」
綺素抬頭,含淚而笑。她端起葯碗,以銀匙舀起葯汁,送到太后唇邊:「那麼……請母親進葯。」
太后溫柔地看了她一會兒,終於張口慢慢飲下了葯汁。
殿中宮人見太后終於肯服藥,皆歡喜不盡,立刻便有人呈報給帝后。
綺素不曾留意宮中動向,一直在殿中照料著太后,直到太后睡熟方才返回。她方要回自己的居室,卻被宮人告知,太妃相請。
綺素常得太妃照料,不好推卻,只得依言前往。一入正殿,便見案上杯盞散置,似乎有客剛剛離去。不等她細思,太妃已迎了上來,笑著喚道:「王妃。」
綺素一愣,正色道:「太妃久在宮中,豈不知有些玩笑是開不得的?」
太妃含笑道:「王妃不必驚訝。適才聖人來訪,言道欲復元沛王號,並將他的遺骨從黔州遷回,附葬於先帝陵。如此一來,你豈不就是恢復王妃的身份了?」
方才離去之人難道是皇帝?綺素微微困惑:「無緣無故,陛下何以施此重恩?」
畢竟李元沛曾欲謀反,她不相信皇帝會不計較此事。
「聖人的意思是,你侍奉太後有功,故以此恢復你的身份。再說先帝子息單薄,聖人與元沛終是至親兄弟……」
「若我夫我子尚在,陛下可還會下這道意旨?」綺素衝口而出。
聽得綺素此言,太妃沉下了臉色:「綺素,你自幼入宮,當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什麼話說得,什麼話說不得,你難道還不知道?」
太妃長袖善舞,總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此時她表情嚴肅,竟頗有幾分壓迫之感。綺素沉默良久,低頭道:「綺素失言,請太妃恕罪。」
太妃看了她一會兒,握住她的手,嘆息道:「沒什麼恕罪不恕罪,我不過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你一句,想要在宮中活下去,有些事還是不要深究的好。」
「綺素……受教……」
太妃鬆開她的手,和氣地說道:「你照顧太后,也該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綺素屈膝,默默退出。一走出太妃的視線,她臉上便浮起一個慘淡的微笑,奪了她的夫、她的子,讓她無名無分地住在佛堂中,如今卻又輕易給了她尊貴的身份。
這就是皇權。
皇帝很快將李元沛追封為親王,謚「哀孝王」,厚葬於先帝陪陵;綺素恢復了王妃的名號,得以名正言順地侍奉太后。
太后雖肯進葯,但到底年歲漸高,縱然綺素照料得無微不至,這大半年她的病情仍時好時壞,康復得甚是緩慢。皇帝也對太后的病十分掛心,常來探望,有時也會與綺素交談幾句。
因為操心太后之事,綺素總算從喪子之痛中稍稍振作,不再時時悲泣。皇帝與她說話,她也能平和地回答。只是無論皇帝如何隱約挑動,她總是疏疏淡淡,從不改恭順拘謹之態,不免讓皇帝有些興味索然。
「昔日上元佳節,」皇帝於無人時緩緩對綺素道,「王妃在寒舍做客,也曾與我暢談,何以如今卻疏離至此?」
綺素低眉細語:「陛下已非當年的晉王,妾也不是當初的無知女子,豈敢有違禮法?」
「我與當日並無不同。」
綺素不敢接這話頭,只拜伏於地:「妾惶恐。」
皇帝拂然不悅:「不要說惶恐。」
綺素應了聲「是」,驚惶之色卻是更甚。
皇帝見之,不知為何心中怒氣頓生,一把扯起她:「你怕我?」
綺素被皇帝的舉動嚇呆了,想要掙扎,卻被皇帝箍於臂中。她惶惑地看向皇帝,隨即移開了目光,低聲道:「天子威儀,妾不敢不懼。」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惱怒,竟低頭向她唇上吻去。
綺素不料皇帝竟有如此舉動,大驚之下拚命掙扎。奈何她力氣畢竟有限,且皇帝越箍越緊,她根本無法掙脫。情急之下,她四下摸索可以助她掙脫之物,不久她指尖觸及一物,她顧不得多想,握住此物全力向皇帝刺去。
皇帝聽見破空之聲,卻不以為意,只舉臂格擋,卻覺臂上一陣劇痛,似被尖銳之物刺中。綺素只聽皇帝一聲悶哼,然後環抱自己的力道一松,她趁機掙脫,逃離了皇帝的懷抱。
她驚魂未定,入目卻是皇帝臂上的淋淋鮮血,再看手中所握,竟是平日做針線所用的剪刀。明白自己幹了什麼,綺素手上的剪刀落地,張嘴便要驚叫。
「別叫!」皇帝見她如此表情,忙一聲低喝。
綺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讓自己出聲,眼中卻已有淚水溢出。自己剛才的行為無異於行刺,只怕……她並不懼怕死亡,只是憂心會連累宮外家人。且太后的病才剛有起色,若知道自己身遭不測,對她的打擊該有多大?
皇帝捂著手臂,低聲問她:「你這裡可有止血的東西?」
綺素張皇地四處尋找,卻實在記不起止血的葯放在了哪裡。她急得到處亂翻,目光忽然落在她放置香料的架子上。檀香!她猛然記起書上說過檀香有止血之效,連忙從架上取了一小瓶檀香粉,為皇帝上藥止血。
皇帝左手臂上被她劃開了一道數寸長的傷口。綺素本已不安,此時檢視傷口更是驚慌。她試著向皇帝的傷口上撒香粉,奈何雙手抖如篩糠,怎麼也倒不到傷口上。皇帝卻如往常一般沉著,見她如此緊張,便用沒受傷的手按住她,淡淡說道:「朕自己來。」
綺素訥訥地將小瓶給他,自己退至一旁,獃獃地看著皇帝為自己上藥。皇帝撒好檀香粉,見綺素仍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只得再次出聲問道:「你這裡可有東西包紮?」
綺素這才回過神,為皇帝找來乾淨的絲綿包紮。
皇帝見她手忙腳亂地將絲綿纏繞在傷口上,倒笑了出來:「朕初見你時,你為朕補衣,何其沉著,怎麼如今竟變得如此膽小?」
綺素聽聞此言,手下不由得一緊,皇帝吃痛,皺起眉頭低哼了一聲。綺素連忙伏身請罪:「妾傷及至尊,罪該萬死。」
「罷了,」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不是你的錯。」
「妾,妾……」
「元沛……他對你就如此重要?」皇帝忽然問。
綺素身子一縮,小聲回道:「妾自幼與他相識,又與他八載夫妻,人非草木,豈能輕易淡忘?」
「那朕呢?」
「陛下天日之表,卑微如妾,不敢仰視。」
皇帝沉默了。
綺素見皇帝長久不語,不安地抬首道:「妾只能為陛下做簡單處理,要不要叫太醫署的人來看看?」
「不必!」皇帝斷然拒絕,「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絕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
綺素聞言一怔。此事讓人知道,她自然難辭其咎,可聽皇帝語氣,竟似有回護之意。她凝視皇帝,皇帝面色平和地與她對視,輕聲道:「這樣一來,只能你來替我換藥了。」
她低頭不語,只默默地將絲綿打了個結。皇帝也不曾說話,室內再度沉寂。
皇帝緩緩放下衣袖,目光落於袖上。衣袖被扎出了一個大口子,且有大團的血跡。他不免皺眉,向綺素道:「你去找個人來,機靈點的。」
綺素已慢慢鎮定下來,她輕輕點頭,走向門外。不多時她回返室內,身後跟著一個大約十來歲的小內官。那小內官的相貌只能說略有些清秀,但一雙眼睛直轉,顯得十分靈活。
皇帝側身而坐,不讓那內官看見自己受傷的臂膀,他淡淡地吩咐那小內官:「你去取一套朕的常服,隨便你用什麼方法,只有一條,不可有別人看到,否則……」他瞪了那內官一眼,聲色一厲:「朕要你的命。」
小內官嚇得一個哆嗦,卻很清楚地應了聲「是」。
那小內官走後,屋內又只剩下了綺素與皇帝二人。之前因要處理傷口,無暇顧及其他事情,此時兩人方覺出了尷尬來。
「陛下……何以如此?」綺素問道。
「此事是朕過於唐突,並非娘子之過,」皇帝淡然道,「朕還不至於為難一個女人。」
綺素默默一禮。無論如何,他肯放她一馬,她總該感激的。
皇帝受了她的禮,才又向她緩緩說道:「娘子不必擔心,朕不會再有無禮之舉。」
說話間那小內官已取來了衣服,說是從浣衣處偷來的。皇帝仔細問過,確定無人瞧見,對他的機靈頗為滿意,隨口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王順恩。」小內官恭聲回答。
皇帝點頭:「從今日起,你就在王妃身邊伺候吧。」
小內官大喜,謝過皇帝,隨即識趣地告退。
因皇帝有傷,不便更衣,綺素只得上前幫他。孤男寡女,又是如此境地,她不免有些臉紅。
皇帝也有些不自在,他輕咳一聲,沒話找話地說道:「幸好傷的是左手,若傷了右手,連字也寫不了,可就瞞不過去了。」
「宮中人多口雜,即便是左手,恐怕也很難瞞下去。」綺素慘淡地一笑,似乎已預見了宮中將有的風波。屆時自己命途如何,並不難預料。
皇帝聽了,輕聲笑道:「我和你打個賭如何?這件事我定能瞞過去。」
綺素聞言一僵,許久才回道:「妾並沒有東西可與至尊做彩頭。」
「若是我贏了,」皇帝指著換下的衣袍向她微微一笑,「這件衣服就由王妃替朕修補,如何?」
綺素默然。當年她若不曾替他補那件衣服,可還會有今日之事?
「若你不回答,我就當你答應了。」皇帝換好衣服,微笑道。
他已在此耽擱許久,不待綺素回答便自回了寢殿。在他走後,綺素對著皇帝留下的染血衣物,若有所思。
皇帝說到做到,果然將受傷一事瞞得滴水不漏。許多日下來,宮中竟無人察覺皇帝手臂受傷。只是他現在幾乎天天來太後殿中探病,也時不時會借著機會讓綺素替他換藥。
換藥時兩人難免肢體相觸,最初幾日,綺素難免尷尬。皇帝倒是泰然自若,且那日之後他再無逾禮的舉動。十多日下來,綺素終於確定皇帝不會再對她用強,神色才略微輕鬆起來,不再總是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了。
她對刺傷皇帝一事抱愧,不好總與他冷面相對,皇帝與她說話,她也只得耐著性子回答。皇帝見她態度漸漸和軟,暗自心喜。
「王妃用的是什麼葯,味道這樣好聞?」綺素為皇帝塗抹藥膏時,皇帝嗅了嗅,頗有些好奇地問道。
「這葯里混了幾種香料,書上說用這香方塗抹,患處不易留疤。」綺素細聲答道。
她抹完葯,用細紗一圈一圈纏繞在已結痂的傷口上。她纏得很仔細,每繞一圈便會細細地調整紗布的位置,務必包紮得細密結實,但又不會讓皇帝覺得不適。
皇帝看她低頭做這一切,不由得將目光落在她頸項之間。那裡的曲線在她垂首時最為美好,讓他忍不住微微失神。宮妃里不乏姿態優雅之人,卻只有她會讓人覺得溫婉沉靜,這種感覺就像他早年征戰歸來時,看見北府星星點點的火光遙現於夜色之中一樣。無論戰爭有多慘烈,只要看見北府的城郭,他便覺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北府的萬家燈火從沒有一盞是屬於他的……
「陛下?」綺素包紮完畢,見皇帝神思不屬,不由得出聲輕喚。
皇帝回過神,向她笑了笑:「就算留疤也沒什麼,在北府時又不是沒受過傷。」
綺素也勉強一笑:「妾也聽說早些年那裡戰況激烈,只是沒想到陛下真的上過戰場……」
皇帝輕輕嘆息:「我是坐鎮的親王,不管文官還是武將,都不會輕易讓我涉險。不過……真到存亡之際,親王也好,士卒也罷,都沒有什麼分別。家人與國土就在自己身後,只要是個有點血性的男人,都不會退卻一步。」他看了一眼綺素的神情,有些自嘲地一笑:「王妃大概不愛聽我說這些。」
綺素搖頭:「不,妾很喜歡聽……」
皇帝聽她這樣說,便起了興緻,細細地與她說著在北府的經歷。他述說之時,頗有感慨之意:「我第一次隨鄭公出征是十四歲。鄭公覺得我年幼,派了他的親衛護著朕在後面慢行。我那時倔強,不肯受他照顧,咬牙硬跟著鄭公麾下精銳一路疾行。一天下來,兩條腿上的皮都磨破了,好幾天只敢圈著腿走路……」
綺素想象了一下皇帝圈著腿走路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但她隨即又黯然想到,皇帝當年為國而戰時,李元沛正在祥和安寧的皇宮中遊戲玩耍,從不知道遙遠的北國疆土上正進行著兇險的戰事。即便再怎麼不情願,她也不得不承認,比起李元沛的輕佻,眼前之人或許真的更有問鼎天下的資格。
正因如此,即使李元沛死在了黔州,她也沒有怨恨。可是,他為何要害她的孩子,那個對過往恩怨一無所知的孩子?太后說那孩子雖然頑皮,卻很少做出真正危險的舉動,她相信太后的判斷。而這宮中,最有可能傷害那孩子的人就是皇帝了。
那孩子與其他人沒有利益衝突,卻仍是皇帝潛在的威脅。她曾以為皇帝不會讓她生下那孩子,皇帝卻並沒有那樣做。孩子出生后,她隱隱抱了希望,也許皇帝會看在兄弟情分上放過那個孩子,誰想他到底還是對那孩子下手了。她的悲痛怨憤並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孩子,還因為她曾經懷有過希望。
「王妃?」皇帝見她走神,微微挑眉。
綺素忙收回自己的思緒,嘆息道:「吃那麼多苦,真是難為陛下了。」
皇帝一笑,再說下去就顯得刻意了。他就此打住,輕咳一聲,轉了話題:「我看王妃氣色近日好了很多。」
「前幾日太醫署的醫正說太后大為好轉,或許不久就可痊癒,想來是這個緣故吧?」綺素語氣輕婉。
「王妃果然孝心可嘉。」
綺素低頭整理著繃帶,小聲道:「妾十歲入宮,一直受太后照拂,又蒙她不棄收為養女。子女侍奉父母,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皇帝抬頭看了她一會兒,慢慢問道:「我記得王妃尚有家人在宮外?」
綺素的手微微一抖,然而只短短一瞬,她便神色如常地纏繞繃帶:「妾的生母現居西京本家。」
「王妃向來看重情義,想必對她甚為挂念。這些時日王妃侍疾辛苦,我無以為謝,不如讓令堂入宮與王妃一敘吧?」
綺素抑制不住全身輕顫,良久乃向皇帝下拜:「妾謝陛下體恤。」
皇帝含笑虛扶:「王妃不必如此。」
綺素借皇帝放下衣袖的機會定了定神,才婉轉說道:「自妾幼年歸於京都,便與生母聚少離多。家慈唯妾一女,妾卻不能盡孝膝前,實愧為子女。至尊體察妾心,妾自然感激不盡。」
皇帝抬手看了看,見繃帶被衣袖掩得十分嚴密,便放下心來,撣了撣衣袖笑道:「我能體察王妃之心,王妃可能體察我的心?」
綺素身子微微一震,伏於地上,不敢回答。
皇帝明白這是送客之意,遂輕笑一聲,起身出去了。他走出太后寢殿時,遙見太妃在宮女簇擁下正分花拂柳而來。皇帝對太妃向來尊重,便停了腳步,在原地等待太妃。太妃也看見了皇帝,從容上前,兩人見禮。
「太妃也來探病?」皇帝客氣地問。
「正是。」太妃含笑回答,卻忽地聞到皇帝身上一股不同尋常的香氣。
別人或許不會注意,太妃卻對香料最是敏感,不免詫異。皇帝舊年居於北府,不似京中子弟那般喜愛熏香,他身上出現這種味道,倒是有些稀奇。不過太妃素知進退,並不會深究皇帝身上香氣從何而來。皇帝尚有政務,也顧不上觀察太妃的神色,與她寒暄兩句便匆忙離開了。
送走皇帝,太妃直入太後殿中。太后這兩日精神好了許多,看見太妃頗為親熱,便拉著她的手說話。太妃向來八面玲瓏,自然哄得太后高興。就在太后興緻勃勃之時,太妃忽然笑著問道:「今天怎麼沒見綺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