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魂不守舍(1)
第9章魂不守舍(1)
第二天吃過早飯,菊花就匆匆忙忙地趕到流江場的「泰康藥鋪」去為母親拿葯。藥鋪掌柜從一副金絲邊的老光眼鏡後面,滴溜溜地瞧了菊花一陣,才突然問:「又賒葯來了,是不是?」
菊花見被掌柜說破了心事,一下紅了臉,沒馬上回答掌柜的話。過了半晌,才點了點頭。
掌柜見了,急忙說:「這可不行了!再這樣賒下去,我這藥店就別想開下去了。」
菊花一聽,急忙抬起頭,乞求地望著掌柜說:「就這一次了,行嗎?」
掌柜說:「這話我耳朵都聽起繭巴了。」
菊花說:「真的,大東家!我爹說了,等秋後收了稻穀,賣了錢,就一起拿來還你。」
掌柜聽了,仍然不為所動,冷冷地說:「姑娘,你別說了。家中有金銀,隔壁有戥秤。今年盼著來年富,來年還穿破爛褲。你家裡有多大底子,我還不知道?秋後的稻穀,怕還不夠還蘭府的老帳呢!」
菊花見掌柜說穿了他們家的底細,姑娘的自尊心驅使著她想哭,她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站在那裡,腳趾不自然地摳著地上的泥土。半晌,母親昨夜痛苦的形象出現在眼前,眼角漸漸湧上了淚水。她又一次鼓起勇氣,對掌柜說:「大東家,你就行行好,再賒一次吧!昨晚我娘痛得在床上直滾,差點岔了氣。大東家,我給你下跪了!」說著,就要朝掌柜跪下去。
掌柜在櫃檯裡面見了,急忙叫了起來:「哎,姑娘,你可千萬別這樣。」說著,獨自嘆了一口氣,又接著說:「好了好了,看在你對娘的一片孝心上,我就再賒你一次,下次可不行了,啊。」
菊花聽了,忙感激地對藥店掌柜鞠了一躬,說:「謝掌柜了!」
掌柜就轉身配藥,一面稱戥秤,一面自顧自悲天憐人地說著:「唉!你娘也真是,人窮偏又生了個富貴身,成了藥罐罐,那肉也怕被藥水浸苦了。」
菊花說:「這是命。」
掌柜將秤盤裡的葯倒進一張粗糙的牛皮紙里,又轉身去稱別的葯,把葯櫥門拉得嘩嘩直響,一邊找葯,一邊回答菊花的話:「可不是!你娘年輕時,可是周圍的一枝花。不怕你多心,你娘比你還漂亮,可是大美人兒,只是生在了窮人家,又嫁了你爹,才落下命苦。要是嫁了哪家大戶,可就是發財太太羅!這女人呀,菜籽命,撒到好土出好苗,撒到瘦土出瘦苗,姑娘你說是不是?」
菊花說:「怎麼不是?大東家說得在理呢!」
掌柜嘮叨著,配好了葯,包好,用麻線捆了,這才交給菊花,回身在一本賬本上記下賬。
菊花等掌柜從賬本上抬起了頭,又感激地鞠了一躬,匆匆走出店門。
掌柜在後面高喊:「哎,姑娘,下次可要帶現錢來。」
菊花惦念著母親的病,已經跑遠了。跑了一陣,她覺得身上燥熱起來,頭上開始冒著熱涔涔的汗。已近午時,頭頂炎熱的太陽正照著腳下的土地,照著蘭家河畔的稻田和莊稼。旁的野花正開著,一株株細小的花瓣和金針似的花蕊,在陽光下微微搖曳。蘭家河波光粼粼,安詳而沉靜。幾隻野鶴和高腿鷺鷥,靜靜地立在河中一塊漂浮物上隨波逐流,顯得悠閑自在。在一個溪口旁,菊花放下藥包,蹲下去。她想用清水洗洗臉,驅趕一下身上的暑熱。溪水清徹透亮,映著藍天紅日。她剛一蹲下去,水中就立即浮現出一張紅撲撲的臉大大的眼睛,小而直的鼻樑,紅紅的小嘴和微微上翹的嘴角,一切都顯得那麼勻稱、端正、漂亮。她簡直懷疑水中的這個人就是自己了。她調皮地用手按了按腮邊一隻酒窩,水中那人也同樣按了按酒窩,她確信水中那人是自己無疑了,不由得高興、自豪地笑了。
洗了臉,菊花果然覺得身上清爽了許多,又繼續趕起路來。
到了家裡,她想進廚房喝瓢冷水后,再到母親房裡告訴葯除回來了的消息。沒想到剛走到階沿上,就聽見從母親房裡,傳來母親和父親的對話:「他爹,這事你可得好好想一想!讓娃去做丫頭,可不是一般的事呀。」
沉默。半晌,才傳來父親瓮聲瓮氣的聲音:「他娘,這事我覺得行!沒聽說過,大戶人家的丫頭,也比窮人家的姑娘強!」
菊花聽得不明不白,就一頭衝進屋去,急切地問:「爹,娘,你們要把銀花送出去當傭人?」
銀花是羅德成的二女兒,滿十六了,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羅德成和女人見了菊花,猛地嚇了一跳,都不做聲了。羅德成埋下頭,「吧卿吧卿」地抽起一袋旱煙來。女人則把臉掉到一邊,只顧抹眼淚。
菊花更納悶了,又大聲問:「是不是,爹,娘?」
半晌,女人才回過頭,擦了一把淚說:「不是銀花,是你……」
「什麼?!」菊花頓時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母親,手中的藥包不知不覺地掉到了地上。
母親見菊花吃驚的樣子,忙解釋說:「剛才蘭府大管家來,說老夫人看上了你,要你到蘭府去侍候她!大管家說,蘭府是大仁大義的,只要你去干一年……」
菊花沒等母親說完,就叫了起來:「不!不!我不去,娘!」
這下輪到羅德成和女人吃驚了,他們抬起頭不解地望著她。過了一會,羅德成才不滿地問:「不去?為什麼不去?」
菊花噙著淚,說:「不去!就是不去!」
羅德成一下站起來,黑了臉,說:「不去也得去!我已經答應大管家了。」
菊花「哇」地一下哭開了,說:「爹,娘,這是為什麼呀,為什麼呀…··」
羅德成見女兒哭了,心軟了下來,解釋說:「爹也是為你好哇!蘭府有吃有穿,還給工錢。大管家說,老夫人已經發了話,你要是去了,我們家欠的五石租谷的老賬,他們也不要了。這樣的好事,到哪裡找去?好多人家想去還輪不上呢。」
女人也說:「去吧,菊花!蘭府是好人家,遠近的人都知道。大管家說了,讓我們放心,老夫人說一定把你當親閨女看待,虧待不了你!你爹剛才說得對,大戶人家的丫頭,也比我們這些窮家小戶的女兒強!你生在我們家這樣的窮家裡,這些年娘又生病,沒讓你吃上一頓好飯,穿上一件好衣,娘讓你受苦了,你就去享一年福吧!」
羅德成等女人說完,往床腿上磕掉了煙灰,又說:「再說,爹也是沒別的辦法呀!前年還欠人家老賬,今年穀子又是歉收。你娘老是這樣病歪歪的,下面弟妹一大群,儘是張嘴貨,你叫我……」說著,捧著頭,哽咽起來。
菊花見了,不哭了。女孩子善良的本性使她同情起父母來。半晌,她說開了:「爹,娘,我知道家裡的痛苦,也知道你們的難處。我不是只顧自己,只是……只是都快辦事了,才……」
羅德成聽到這裡,停止了哽咽,仍埋著頭說了一句:「不就是一年嗎?明年這時,不就可以辦喜事了?」
女人也說:「是呀,菊花。等你去蘭府掙了錢,還可以添置幾件像樣的衣服。你跟著娘,娘沒本事給你辦嫁妝呀,你就靠自己去掙吧!」
菊花聽了,仍一時沒法接受父母的意見。這個家雖窮,可兒不嫌母醜,她熱愛這個家,熱愛父母和弟妹。更重要的,是她深深愛著冉龍貴。她也知道冉龍貴想她想得很苦,別說一年,就是一天也似乎不能等待了。她昨天晚上才去抱了泥娃娃,心中還孕育著早日實現那個希望呢!想到這裡,菊花就說:「能成不能成,我得問問他!人家都等幾年了。」說著,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羅德成急忙喊住她:「別去了,我已捎信過去了,讓他過來商量!」
菊花聽了,這才沒去。她重新走回母親床邊,拾起藥包進灶房煎起葯來。一邊煎,一邊忐忑不安地想著父母說的事。
果然,沒過多久,冉龍貴就來了。他赤膊露臂,身上汗津津的,顯然還在日頭下幹活。
也沒出菊花所料,冉龍貴聽了羅德成的話,一下就跳了起來,痛苦地大叫道:「不!不!我不答應。」
羅德成有些不高興,可他不能像對待菊花一樣,對待還沒過門的女婿,問了一會才說:「龍貴,我知道你們的心思!你們的年齡都不小了。可是,你也要好好想想……」
冉龍貴兩邊太陽穴的青筋突突跳動著,紅著眼睛氣咻咻地打斷了羅德成的話:「沒什麼好想的!我什麼也不要,就要菊花。」
羅德成說:「就算這樣,可也得替我、替她娘、她弟弟妹妹想想呀!我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帶大了,可不能翅膀硬了,就只顧自己飛呀!」
冉龍貴想了想,說:「不就是五石租谷嗎?我去借來還他家就是了。」
羅德成沒聽清,說:「你說得輕巧!我們家你不是不知道,到處欠些爛賬,誰還肯借穀子給我們!」
冉龍貴說:「是我去借,不要你們借!我借我還。我冉龍貴雖然沒出息,可有這一百多斤肉,不愁還不起。再說,我就不信沒人信不過我?」
羅德成聽了這話,不好再說什麼,又一個勁吧卿吧卿地抽煙。菊花母親心裡本捨不得女兒離開,聽了冉龍貴的話,又本能地向著女婿,於是就說:「他爹,如果真的這樣,我看就依了娃吧!」
半晌,羅德成埋著頭說:「我已經答應人家了,怎麼去對人家說?」
冉龍貴「呼」地一下站起來,說:「這有什麼?我去說!我們欠債還錢,至於做傭人,總還得別人同意才行!」說完,也不管羅德成同意不同意,就一頭走了。
冉龍貴一走,菊花就一下沉進一片虛空里。剛才聽了冉龍貴的話,她感到非常激動。不為別的,是她看出了冉龍貴對她的一片痴情。一個姑娘得到了這份痴心的愛,會使她把眼前的一切痛苦、不幸、貧窮、憂鬱全部排去,而輝映在頭頂的,是一片純藍的天空,是一輪光明的太陽。菊花那時感到有種叫做幸福的飄飄然的感覺。她對冉龍貴提出的借谷還父親欠蘭府租谷的話,也感到十分滿意。這樣,既解除了他們的分離痛苦,又幫父母分擔了困難。父母養育自己也真不容易呢!
冉龍貴一走,菊花就忙忙升火做飯。做好了飯她就悄悄去路邊等候冉龍貴去了。
中午的日頭正毒,太陽張著血紅的嘴,往地上噴著烈焰。路兩旁的莊稼,青草曬得捲起了葉,路上的沙土翻著一股股炙人的熱浪。蘭家河的水,映著陽光,像一面灼火的大鏡,可以看得見從河面上裊裊上升的一層氤氳。菊花一口氣跑到通往蘭府路口的小樹林里,才停下來。這是一片柳林,七月的柳樹枝葉正茂,一片翠綠,從細密的柳葉間篩下一縷縷橙黃色的光線。菊花揮舞著剛才出屋時拿的一把破蒲扇,一邊扇著風,一邊把目光投向通往蘭府的小路。
這時,她正好看見她的冉龍貴匆匆向這裡走來。
菊花的心幾乎一下停止了跳動。
冉龍貴滿頭大汗地走近了。
菊花猛地從柳蔭下走了出去,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龍貴。」
冉龍貴站住了,驚喜地看著菊花,遲疑地問:「菊花,你,你怎麼來了?」
菊花迫不及待地問:「他們……答應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冉龍貴說出沒答應的話,一對清澈的眸子充滿忐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