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雨眠風

第1章 夜雨眠風

第1章夜雨眠風

她是不懂,原來對最愛的人也要穩妥精緻。

首映式結束,下了一場暴雨。

將近十點,會場門廊璀璨的燈光外,是漆黑陰潮的雨夜。門口人聲鼎沸,媒體人員陸陸續續撤場,被來勢洶洶的雨勢困在檐下。

嘈雜的雨聲里,還聽得見會場里的背景音樂——電影《眠風》的主題曲,悠揚的蘇格蘭風笛與法國民謠的曲調。

影評人稱它為,一場文藝片的告捷。

「賴致誠導演的新作、柏林電影節獲獎歸國的獨立電影《眠風》,畫面與敘事都可以打九分。主演方面由新人葉喬獨挑大樑,出人意料地成功。這個女演員身上有一種屬於東方的韻致與現代性的張力,將影片聾啞女主的孤寂清靈演繹得靈肉交融。」

「而且,她有一具很迷人的身體。」

葉喬踩著高跟鞋,走在空無一人的地下車庫。

空寂的回聲里,前面一輛車的尾燈突然一亮。司機輕摁了一下喇叭。

車牌6379,賴導的車。葉喬向車裡的人輕輕一揮手,循聲走過去。後座的人頗有紳士風度地替她打開了保險鎖,葉喬扶著車門,剛想拉開……小腿卻突然一僵。

痙攣伴著劇痛一抽一抽地直達心尖。

葉喬微微俯身,消解抽筋的劇痛。

坐在前頭的賴導見她遲遲沒動作,疑惑道:「喲,出什麼事了?」

後座的人卻已經從自己那邊下車,繞過車尾抵達她身邊,聲音低沉溫和:「又抽筋了?」

葉喬咬緊牙關看他一眼,說:「沒事。」

顧晉不顧她明顯的抗拒,蹲下來扶著她的腿:「是哪只腳?」

「左腳……」

她今天穿的是裙子,短到膝蓋。男人寬厚溫熱的手掌捏住她白嫩的小腿肚,力道不輕不重,嫻熟地幫她揉按:「還疼嗎?」

葉喬蹙蹙眉,有點不情願:「好一點。」

顧晉輕笑:「你多吃點。腿跟胳膊一樣細。」

葉喬深呼吸一口,語調僵冷:「不關你的事。」

不明情況的賴導打開前座的車門,往後一探,哎喲一聲:「怎麼,抽筋啦?」

「嗯。」葉喬歉意地笑,「不知怎麼的就抽著了。」

顧晉自然地應道:「沒事,她經常這樣。」

葉喬的笑容一滯。

賴導摸不清他們倆這詭異的氛圍,關上門坐著了。

顧晉是賴導的得意門生,早年跟著賴導跑劇組,如今是新銳導演中的一匹黑馬,由於抓得准年輕人的胃口,這兩年的票房反響甚至比堅持嚴肅題材的賴導更勝一籌。

葉喬認識顧晉,還是賴導介紹的。

只是賴導人到中年不關心八卦,不知道這兩個晚輩是什麼時候看對眼的。當然也不清楚,他們在半個月前,剛剛分手。

分手的過程很和平,像學成畢業一樣稀鬆平常。

但也不代表能愉快相處。

葉喬剛恢復了個大概,就抽回了腿,半瘸半拐地挪上了車。顧晉落落大方地站起來,坐回車裡。兩人緊挨著,顧晉看她的眼神寫滿了「何必」。

賴導爽朗地笑:「聽說小喬你拍這部戲瘦了好幾斤,都是導演的錯,待會兒席上多吃點!」

慶功宴當然是要多吃的。

葉喬不喜應酬,這種觥籌交錯的場合奉行多吃飯少說話,偶爾與《眠風》劇組的主創閑聊。因為這個性子,常被拍到埋頭吃飯的酒席照。只是今天顧晉在場,多少有點影響食慾。

偏偏顧晉作為賴導的門生,特意來首映式捧場,自然被安排在主桌。葉喬跟他相鄰而坐,整桌菜對她都失去了吸引力。

只好一口一口,沉默地喝酒。

賴導在台上一番陳詞完畢,滿場齊齊拍手叫好,又是一輪敬酒。葉喬滿上杯子跟著整桌人起身,被顧晉抬手攔下:「你喝太多了。」

葉喬冷笑一聲,本來只想抿一口,卻一干到底,兩指捏著空杯子向他晃兩下,無聲地挑釁。

顧晉無奈地笑,這回真的說出口:「何必。」

葉喬漫不經心地落座:「你管太多了。」

剛剛坐下,顧晉又給她布菜,都是清淡不油膩的解酒菜:「我從楊城過來,順道拜訪過你爸。」他看著她,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你爸爸最近身體不好,一直是程阿姨在照顧。」

「夠了。」葉喬擱下筷子,「顧晉,你現在在用什麼身份說話?」

「這跟身份沒關係。」剛認識顧晉的時候她就覺得,他太過於穩重老成,導致他皺起眉,她就覺得錯的是她自己。他用她熟悉的神情教訓她,「徐臧老師光風霽月的一個人,你到底有什麼跟他過不去?」

葉喬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不氣反笑:「你這麼喜歡我爸爸,拜訪他的時候跟他聊了些什麼?有沒有跟他說你剛跟他女兒分手,有沒有說你半個月不到就找了個新的?」

「葉喬。」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犯噁心。」

葉喬甩手走人,剛站起來,小腿又是微微一抽。

「小心。」顧晉想來扶她,被她邁前一步擋開。因為動作幅度太大,撞開的紅木椅子在地上發出鈍重拖曳的一聲。

她煩透了這個拖泥帶水的聲音,忍著抽痛,大步邁出去。

高跟鞋的聲音利落而有節奏,好像能遠離一切。

她在陵城沒有自己的車。一出門大雨滂沱,Uber上五倍小費都沒有司機接單。她乾脆躲去離飯店最近的公交車亭里。

全城交通癱瘓,車亭里擠滿了等不到車的上班族,沒有人注意到她。

背後的廣告牌上滾動著《眠風》的大幅海報。有一幅光線曖昧,她演的少女全裸。畫面上的紗窗透進一絲淡黃的光,少女光潔的背部上,只有蝴蝶骨明顯地凸起。

劇照剛出來的時候,顧晉曾溫柔地誇獎道:「你的骨頭都在演戲。」

雷聲隆隆,雨勢越來越大。

葉喬輕輕跺著隱隱作痛的左腳,覺得這畫面諷刺極了。她傾盡演技演出來的孤獨,哪裡及得上現實的一根毫毛。

黑夜裡,手機屏幕突然一亮,進來一條微信:「啊啊啊,表姐你是不是在明宮?附近的人顯示我們倆只有五百米哎。」

發件人是她的表妹千溪,性格跳脫,自帶出場高潮BGM(背景音)。

葉喬給她回:「嗯。」

千溪又是一陣啊啊啊表情包刷屏:「有沒有剩飯啊?我家這邊外賣全都停送,我剛下夜班,餓成狗了[哭泣]。」

葉喬看著屏幕,笑出了一聲:「……」

千溪:「[哭泣][哭泣][哭泣]真的沒有嗎?」

「我可以幫你買飯。」葉喬探出身,看了眼一動不動的車流,「但是我現在打不到車,也沒有傘。」

千溪:「沒——關——系——啊!我騎摩的來接你啊!」

二十分鐘后,只見一個小姑娘騎著一輛熒光色小電摩,風馳電掣地沖了過來,停在葉喬面前,發出一陣刺耳的剎車聲。

千溪一拍車座:「來,上車!」

葉喬:「……」拿起她車筐里的一次性雨衣,隨手套在身上。

小電摩被千溪開成法拉利,五分鐘就到了她家樓下。

但是葉喬還是被淋成了落湯雞。

千溪邊停車邊歉意地嘿嘿笑:「沒辦法,雨太大了嘛。」說完接過葉喬抱著的一次性餐盒,邊插鑰匙邊嘆氣,「唉,我真是沒見過比你還慘的女明星啦!雨夜給人送外賣,還只能坐摩的哈哈哈哈!」

葉喬深呼吸一口忍她……可心裡是笑著的。

千溪租在一個老式居民區,浴室連著隔壁的卧室。

葉喬借用她的浴室洗熱水澡,牆那頭不斷傳來嗯嗯啊啊的呻吟聲。男人的聲音被嘩嘩的水聲沖得破碎,只有女孩子的嬌笑聲聽得一清二楚。

很年輕的聲音。

葉喬關掉水,擦著頭髮出去。千溪正盤腿坐在電腦前,鼓著嘴吃她給帶的飯,一見她:「啊啊啊明宮的油爆蝦實在太好吃了!我好久沒有吃到正常的菜了!你知道我實習的醫院食堂有多難吃嗎?真的好難吃啊啊啊啊。」

葉喬:「那你當初為什麼要考醫學院?」

「表姐你不也考了個電影學院嘛……」千溪不服氣地嘟噥。

千溪從小的夢想就是當個白衣天使,高考不顧家人反對考了北醫護理系,用能上浙大的分數考了個三流專業,還振振有詞:「北醫護理系雖然分數低,一出去總被人說是二本的,但是我們醫學院掛鉤在北大啊!走出去還能說自己是北大的!」

葉喬在她的卧室里找到一瓶礦泉水,坐在她對面,遞給她:「嗯,北大高才生,幫我擰一下。」

像是某種預兆。千溪咕噥著「你們女明星連瓶蓋都擰不開」,一邊擰開蓋子的時候,隔壁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千溪叼著油爆蝦,驚呆了:「什麼情況,隔壁是床塌了嗎?」

葉喬倒了兩片葯在手心,就水吞了:「你隔壁經常這樣?」

千溪心領神會「這樣」是哪樣,臉一紅:「隔壁住著一個女學生,真的,看上去就高中生。但是三天兩頭帶男人回來……」

說著,又是「乒乓」兩聲,對面傳來兩個男人嘈雜的罵聲。

千溪咂舌:「這得是被捉姦了吧?」

葉喬又往手心倒兩粒葯,剛想吞,被千溪抓住手腕一通搖:「好像有人在打架。表姐……你今晚陪我睡吧,隔壁這樣,我一個人不敢睡。」

「你把我最後兩粒葯搖沒了。」葉喬從地上撿起白色的藥丸,「我今晚剛見過顧晉,不吃藥可能會心臟病發。」

千溪幾乎要哭了:「我病理學沒好好學,你不要騙我。」

葉喬笑了聲:「安定片而已。」她收拾挎包起身,「附近有藥房嗎?我出去買。」

「出小區左拐就是……傘在門口鞋柜上。」

葉喬推開門,想撐傘,卻發現雨已經停了。

居民區里零星燈火,黑夜裡浮動著潮氣,天幕像被雨洇濕的布紡。門口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男人,被昏黃的燈光曳出狹長的影子。

一個面容俊漠的男人。額頭擦破有淡淡的血跡,被雨淋得周身濕透,開了三粒扣子的襯衣軟趴趴地貼在胸膛,露出緊實有力的肌肉。修長的手指上戴著金色的細戒,煙頭在他指尖明明滅滅。

隔壁的房門虛掩著,一道細長的燈光恰好延伸到他腳下,無言地昭示著什麼。

葉喬挑了挑眉,回想起洗澡時聽到的牆角,那些不堪入耳的句子聲猶在耳。

難以想象,這個男人看上去從容得出塵,在床上竟然這麼齷齪。

葉喬把傘擱在門廊上,雙手插在口袋裡向前走。

擦肩而過的時候,男人突然叫住她。

葉喬微微側肩:「嗯?」

他在垃圾筒上掐滅煙:「附近有沒有藥房?」

原來他清醒的時候,聲音也低沉得有種情人的欲調。這世上果真有某些人,天生迷人,無論軀殼還是靈魂。

葉喬視線上瞟,意味不明地笑:「有。」她恰好要過去,「帶你去?」

兩人在濕涼的雨夜,一前一後地走著,積水泛出兩人高瘦的影子。

葉喬低著頭,悉心地迴避每一個水窪。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你很面熟。」

葉喬抬頭,輕笑:「我是個演員。」他們路過小區門口的車站,葉喬特意停下來,面朝著循環滾動的電子廣告牌。

等了三下才滾到《眠風》,赫然是那張裸背海報。

葉喬之前沒意識到是這張海報,對方眼眸一黯,氛圍一時有些微妙。她只好故作輕鬆,屈指敲了敲屏幕:「就是這部。」

周霆深手指在冰冷光滑的電子屏上摩挲,沉眸看了幾秒,說:「不是因為這個。」轉身有些痞氣地牽了下嘴角,「不過很漂亮。」

他嗓音有些沙啞,淡淡的煙草味被夜風浸得又涼又性感。「漂亮」這個詞被用在這張劇照上,突然橫生出百轉千回的曖昧勾引——或許是她剛剛聽過一場精彩壁角的緣故。

葉喬張張口,沒出聲,繼續往前走。

怎麼忘了他是這麼一個人呢?她居然還認真地解釋,而對方也許只是在老套地搭訕。

二十四小時藥房的綠色招牌在黑夜裡很醒目。

兩人並肩走進去,昏昏欲睡的店員都清醒了不少。

葉喬從售貨員的眼神里讀出了昭然若揭的曖昧含義——深更半夜,俊男美女,來藥房,還能買什麼?

周霆深顯然也讀出了這意味,卻遲遲不開口。

葉喬突然就有些反感,涼聲道:「一瓶安定。」

「有處方嗎?」

「嗯。」葉喬從口袋裡掏。

周霆深買了醫用酒精和消炎片,還有一包創可貼。

售貨員一臉「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看這個」的表情,失望得很。直到看到葉喬處方上的姓名,比對著臉,眼底才重新燃起八卦之魂:「葉喬?你是最近新上的那個片子,演《眠風》的那個葉喬?」

葉喬低低「嗯」一聲,說:「葯好了嗎?」

「好了!」售貨員的笑容都熱情了不少。

周霆深先一步付完了錢。葉喬拿著葯去收銀台,準備和他分道揚鑣,誰知原本已經出門的男人突然折返,大步邁到櫃檯邊,一把揪出售貨員藏在下面的手。

葉喬被這變故一驚,微微側目。

售貨小姑娘一邊掙扎一邊大喊:「你放開!你幹嗎?」

男人的眼底沒有一絲動容,掰開她扣得嚴絲合縫的手指,把她手機上最近兩張照片按了刪除。「你神經病啊,多管閑……」小姑娘叫罵了兩聲,一個「事」字還噎在喉嚨口,被他深寒徹骨的目光一掃,不吭聲了。

葉喬靜靜旁觀著,觸上他的目光——他皺眉盯著人的模樣令人膽寒,像是某種密林里的猛獸,兇惡得彷彿天生浴血而生。

小姑娘被他鬆開手,揉著紅了一圈的手腕,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不就是偷拍一張女明星和男人光顧藥店的照片發朋友圈嗎?至於嗎?她瞪著他,低低地罵了句「神經病」。

葉喬大概明白髮生了什麼,和他對視一眼,沒有多說話。即便是為了幫她,她都覺得他殘暴得有些過分。

她結完賬出門,略微煩躁的心情被夜風一吹,平靜了不少,還是轉頭對他說:「謝謝。」

「不用。」周霆深自顧自坐上路邊的花壇,拆開一個個藥盒,消炎藥直接一口乾吞,又面無表情地給自己蘸酒精。

葉喬雙手插口袋,靜靜地看著。

他身上的傷口比表面上多,右肩靠近頸部擦了一道,上藥格外艱難。但他還是很快塗完了,對自己同樣粗魯,像個亡命之徒。

只是在貼創可貼的時候,即便是亡命之徒也有些對不準。

葉喬上去接過創可貼:「我幫你吧。」

她撕開塑料紙,俯身幫他貼好。

近距離的頭頸相交,能清晰地嗅到彼此身上的味道——女人髮絲里甜馨的、沐浴后的香味。和男人身上潮濕的醫用酒精味,混雜著淡淡的煙氣和血腥味。

明明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味道,葉喬卻並不討厭。也許是因為他的軀殼是溫熱的,微微粗礪的皮膚沒有女人那麼細嫩,有種雄性動物天生的可信賴感。

可惜這往往是一種錯覺。

「好了。」

她直起身,把他撕下來的包裝盒都收集到塑料袋裡:「幫你扔了吧?」

他重新點起一根煙,眯起眼看她:「行。」

葉喬很乾脆地轉身,走了一段,把那袋垃圾扔在小區回收箱。

在周霆深靜沉的目光里,她的背影突然頓住,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纖弱的背部明顯地僵了一下。

屏幕上有幾個未接來電,還有一條簡訊。

葉喬看也沒看,把那條簡訊拖進了垃圾箱,順手拉黑了聯繫人。

結果一回屋子,千溪正坐在客廳,唯唯諾諾地打電話:「啊,在我這兒呢,對,挺好的,出去買葯了。啊,她情緒挺正常的呀,是正常的葯,嗯,對……」

葉喬直接過去搶了手機:「顧晉你準備陰魂不散到什麼時候?」

沒等對方說話,她就掐斷了訊號。

千溪把她迎到沙發上:「啊啊啊表姐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接他電話的。他說你中途從慶功宴出來,家裡電話也沒人接,怕你想不開……」

葉喬冷笑出聲:「一定要這麼自以為是?我今年幾歲,分個手就跳樓?」她竭力忍著,想吃安定片,但雙手生理性地發抖,白色藥片撒了一手心。

「唰」的一下。像往日歲月傾瀉的聲音。

「別別別!」千溪嗷嗷嗷地把葯奪回來,「這葯吃多了就正中渣男下懷了!我的親表姐!」

這天鬧到後半夜才入睡。

半夢半醒間,葉喬聽到千溪接到一個電話,在陽台壓低聲音:「阿姨,對,她在我這兒呢。挺好的,按時吃藥,這會兒已經睡著了……沒事,我一個人住,不麻煩!」

葉喬闔著眼,突然無比疲憊。

千溪打電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入耳:「唉,表姐平時挺冷靜的一個人,怎麼遇上顧晉就不對勁了。哎,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她的!」

「表姐得過這個病,一個人在外面打拚不容易,您多諒解她……」

心臟在黑夜裡有節奏地跳動,她清晰地聽見自己身體里血液涌動的聲音,一下一下,像重鎚擊打著耳膜。

好像在提醒她,這顆心不是她自己的。她得惜命。

命運這種事,她逃不開。

第二天清早,千溪的男朋友來接她上班,順便把葉喬送回家。那個心外科醫生跟她一般大:「聽千溪說,葉小姐做過心臟移植手術?」

「嗯。」

「好幾年了吧?」

「十年。」

傅醫生怔了一下:「那會兒心臟移植技術還不是非常成熟,像葉小姐恢復得這麼好的很少見。」

他還要說下去,千溪推推他,他專心開車,沒在意:「演員這一行經常日夜顛倒,寒冬酷暑地拍攝,非常不利於病人康復。葉小姐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應該考慮轉行。」

車開到葉喬家,千溪連忙追下來賠不是:「表姐你別生氣啊,我也是隨口一提我有個姐姐做過心臟移植手術,沒想到他就記住了。他這個人,一提到自己的研究方向話就多。」

葉喬笑容很淡:「沒事。看得出來他對你挺好的,大清早來接你。」

「就還可以吧。」千溪嘿嘿地笑,「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後紅了就更沒人敢娶你了,還不趕緊給我物色個新的表姐夫!」

葉喬沒吭聲。千溪立刻覺得自己說錯話,剛要糾正,葉喬卻說:「會找的。只是一時沒有遇到可以將就的人。」

曾幾何時,她覺得顧晉也不過就是可以將就的人。

現在卻沒有那份傲氣了。

也難怪他吵得最凶的幾次,說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表看起來理智懂事,私底下卻任性用事,不懂如何活得穩妥精緻。

她是不懂,原來對最愛的人也要穩妥精緻。

經雨水一夜洗刷,小區里的綠化多少有點枝葉狼藉。她住的單元樓下有一株西府海棠,被打得蔫蔫的,果實漿汁融了一地青草。

葉喬跨進大門,按了電梯樓層,低頭看手機。

經紀人把她拖進了一個新的微信群,群名叫《守望者》,成員十幾個,頭一個就是顧晉。

昨晚刪掉的聯繫人,又以這種方式回到了她的世界里。有什麼辦法呢?當初簽的合同,因為導演是顧晉,即便是個女三,還要到晉南地區農村拍攝,她也欣然接受,開價很低。

現在想想,女人自降身價,真是全天下最愚蠢的事。

電梯抵達二十三層,兩側的門同時打開。她恍著神,下意識往前走,在密碼鎖上按下六位密碼——「嘀」。

「咔嚓」一聲,門開了。

葉喬一抬頭,愣住了——門牌2302,這不是她的公寓。

她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家的玄關盡頭掛著一幅價格不菲的油畫,確實不是她家的裝飾。她走錯了。

可是門為什麼會開?

正當她愣神的片刻,屋裡頭傳開一聲兇狠的狗叫。一條德國黑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出來,混濁的眼睛里滿是對陌生侵入者的敵意。

葉喬腦海里警鈴大響,頓覺不妙。

她的第一反應是去關門。

然而手伸出去剛剛碰到把手,黑背犬已經撲到了門上,一口咬住了她的手腕。她吃痛地收回手,虎口上已經印了血淋淋的犬牙印子,一陣鑽心的劇痛襲來,帶著整個手臂都發麻。

德國黑背是軍用犬,立起來到她肩膀,迎面撲上來,幾乎沒有躲閃的餘地。葉喬向後貼上門框,一步步往2302的玄關退,邊退邊喊:「有人嗎?」

黑背步步緊逼,混濁的眸子里閃著光,彷彿隨時會再度撲咬。

葉喬整個背部都繃緊,撞上玄關盡頭的柜子:「有人在嗎?」

「汪!」

黑背再度撲身向前。葉喬顧不得其他,把柜子上的東西掃在地上,耶穌像下的燭台應聲而碎。葉喬慌亂中抓到一個打火機,狠狠往它頭上摔去。黑背吃痛地落下來,踉踉蹌蹌退後兩步,雙目卻血紅髮狂地盯著她。

她幾乎想要放棄抵抗,任由它撕破她的皮膚,或者喉嚨。那種被分解的血腥想象,竟然像是她身體里一直期盼的願望,在她血液里蠢蠢欲動。

與此同時,身側傳來一聲呵斥:「德薩!」

黑背立刻停止了攻擊,伏在地上,喉嚨里發出輕輕的嗷嗚聲。

葉喬警覺地回頭,身形高大的男人單手套上襯衣,扣子還沒來得及扣,在她發怔的眼神里快步靠近。正對著她的壁紙布滿古老的宗教圖案,織成一幅中世紀教廷風格的耶穌受難像。

他赤裸著半身,僨張的肌肉充斥著古希臘羅馬崇尚的原始力量,像一座古典主義雕像,與身後的壁畫有種奇異的和諧。

居然是昨晚那個男人。

這座雕像在她身邊站定,鬆開她緊扣的手指,把她手裡的東西擱回原處,看她的眼神充滿探詢:「葉小姐?」

他竟然記住了她。

葉喬雙目睖睜。她也認出了他,但是方才的變故讓她心跳得破喉,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時說不出話。

周霆深順手帶上門,餘光里瞥見她流血的手,眉心微蹙:「被咬了?」

葉喬這才回過神,手一動便是一陣刺麻的痛楚,顧不得解釋自己的破門而入,點點頭:「有水嗎?」

她的傷口很深,需要清水大量沖洗。

接觸水流的同時就像被無數針扎到般刺痛,直到疼痛漸漸麻木。葉喬整理了思緒,說:「不好意思,我住在你對門,出電梯的時候出錯了方向。你家的鎖好像有問題,不知道為什麼能打開。」

周霆深打斷她:「你輸了什麼密碼?」

「679352。」

「這就是我家密碼。」

葉喬:「……」

這過分奇異的緣分,讓她接下來準備解釋的話語都忘得一乾二淨。

周霆深幫她控制水流,擴大創口面積以清洗動物唾液和可能存在的病毒。他下手狠准,撕開傷口的眼神沒有絲毫憐香惜玉。

葉喬痛到麻木幾乎虛脫,小腿微微發軟,深吸一口氣逼自己體會這種痛。他搭一把她的手臂,身上的熱力相貼,聲音卻沒多少溫度:「你還挺能忍的。」

他敞露著胸腹,濃烈的雄性氣息籠著她。葉喬不適應這樣的親密接觸,更何況他對待受傷女性的方式粗暴得沒有一點點憐憫之意,像在戰場上解救中彈的傷員。

她轉過頭,想確認他沒有故意捉弄她,卻撞上那雙熟悉的、淡得出塵的眼睛。

然而除此之外,這一切都跟昨晚見到的他不一樣。

那個落拓的、深夜在老式居民區與女學生共處一室的男人,他對著偷拍她的售貨員凶神惡煞的模樣,還有她洗澡時聽到的那些聲響,彷彿都不是眼前這個住著高檔公寓、敬奉神靈、連玄關懸挂的裝飾畫都是她父親名作的男人。

葉喬啞然了一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驀地回頭:「你設這個密碼,是因為門口那幅畫?」

周霆深關掉水龍頭,拿來醫用酒精給她初步消毒,聞言抬頭:「對。」他用棉球蘸了酒精,去握她的傷手,葉喬下意識收回來:「我自己來。」

葉喬接過棉球,輕輕放上傷口,疼得刺到心底。她「嘶」地咬牙,緊緊閉起眼,一會兒又睜開,眼底有種不尋常的興奮。

她動作太輕太慢,周霆深不由分說地托起她的手,替她擦拭。葉喬抗拒他冷血無情的傷口處理方式,卻不說,只是緊緊盯著他的手:「你昨晚為什麼會在那地方?」

周霆深趁她說話,食指突然動了一下,她整個人都為之一顫。

他嘲笑:「怕疼就轉過頭,別看。」

葉喬眼睛沒有一刻離開他的手:「我習慣看著。」未知比眼前的痛更讓人恐懼,她習慣硬碰硬地熬。

「怕疼還看?」

「我不怕疼。」

周霆深故技重施,假裝要碰,引她兔子一樣瑟縮一下:「撒謊沒意思。」幾次佯攻下來,葉喬有些惱火:「你……」眼前突然覆上一隻寬厚的手掌,冰涼的眼瞼沾上男人天生高出女人的體溫。

同時,傷口被浸上酒精。

他的力道不輕,把疼痛控制在可以忍受又能儘快結束的範圍。葉喬微張了口,反而覺得沒有預想中那麼痛,大口喘息兩下,便重獲光明。

她皺眉時神情有些冷:「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自作主張的時候很討厭。」

典型的大男子主義。

周霆深不以為意地挑挑眉,轉頭問:「你也喜歡那幅畫?」

玄關那一幅是畫壇巨匠徐臧的油畫封筆作《塵世之秘》,畫幅用印象派的色彩和光感交織了六個隱藏的數字,構成了一幅日落時的河岸場景。因此也被收藏家命名為《679352》——畫中的數字。

葉喬神色略動:「沒有。你喜歡?」

「我欣賞不來這些,說不上喜不喜歡。」他退後,靠著客廳實木與玻璃相間的陳列櫃,俊厲的側臉和頎長身形映在玻璃上,戴著細戒的手指一顆一顆扣上胸前的扣子。

氣氛像是凝住了。

闖禍的黑背翹著尾巴一步一步踱過來,在周霆深面前坐下,號了一聲。

周霆深蹲下來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德薩仰著頭閉眼享受。周霆深兩指捏著它的下巴扭過去,正對著葉喬:「來,跟她道個歉。」

葉喬給自己貼上止血帶,一扭頭就聽見響亮的一聲狗叫。這條黑背受過嚴格的訓練,正襟危坐的模樣嚴肅又認真,像一個行軍禮的軍人。

她對這條狗還是有些發憷,蒼白的臉上想笑卻沒笑意。

「它好像受傷了。」葉喬側頭看了眼它的爪子。

周霆深舉起狗的右爪,果然有一道猩紅的口子,估計是被她砸下來的碎片划的。他從茶几上的急救箱里翻酒精給它消毒,纏上繃帶,動作嫻熟認真。威風八面的黑背對著他「嗷嗚」兩聲,顯得分外可憐。

葉喬看得出來,他對這條狗感情很深:「抱歉。」

「德薩是軍犬,受傷而已,不妨事。」

葉喬只好換個話題:「還有那個燭台。我也不太清楚當時還砸了什麼,你看一下,我都會依價賠償。」說起燭台,所有的理性思維在這一刻都回歸了。葉喬神情肅穆——傷害到對方的信仰,在她眼裡是一件極其嚴肅而不知如何道歉的事。

「不用賠。」周霆深揚揚眉梢,顯然看出了她的另一層意味,笑說,「我看著像基督徒嗎?」

葉喬搖頭。他看起來不像信奉天堂的教眾,更像地獄里的惡鬼。

周霆深牽著絲意味不明的笑,甩了甩車鑰匙:「去打疫苗。走。」

微信群里漸漸有人發消息。

顧晉邀請了一個陌生的微信號加入群聊,葉喬幾乎能透過文字想象出他溫和的微笑:「歡迎我們的女一號程姜入組。」

《守望者》的女主演遲遲沒有向外界公布,只有葉喬知道,顧晉一直在找一個能演出角色本身複雜人性的女演員。

葉喬問過他:「我不行嗎?」

顧晉笑說:「你太柔了。沒有那種韌性。」

因此她沒有接那個被拐賣到深山裡的女一號,而是選擇了演性格面較為單一的人販子。她演慣了站在蘇格蘭風笛里的孤獨少女,此次出演現實題材里的底層反派,也算一種戲路上的突破。

可是,程姜就行嗎?

一個靠古裝劇拿獎的偶像派女演員,即使因為走紅多年而頗有資歷,就能勝任這個突破傳統的女一號嗎?

葉喬牽起半邊嘴角笑,不過是因為自己是舊愛,而程姜是新歡。無論是電影還是現實,說白了都是因為對方比她紅。

周霆深開著車,後視鏡里葉喬連連冷笑,一會兒是諷刺,一會兒是自嘲。

從見到她的第一面起,他就覺得,她像一個自己與自己爭鬥的矛盾體。

可是葉喬好像以為別人都看不出來,故作自然地指指他的左額:「你這邊的傷好了嗎,會不會留疤?」

「嗯?」

「你這張臉,留疤挺可惜的。」

周霆深笑了笑,和多雲天的陽光一個溫度。

她似乎想要努力不去想些什麼,不停地找話說:「你是什麼時候搬過來的?一個月前中介好像還在帶人看房子。」

「半個月前。我搬來的時候沒見到你。」

「那會兒我在拍戲。」

這是假話。

那會兒她早已結束《眠風》的拍攝,閑時就會去顧晉那裡。如果不是那樣,作繭自縛如她,怎麼撞得破他跟程姜的好戲?

周霆深發現她又陷入了自我封閉的回憶里,踩下剎車:「到了。」

疾控中心對葉喬這種情況輕車熟路。負責給她打針的護士四十多歲,看著她的眼神挺心疼:「咬這麼重啊。這麼白嫩的手算是毀咯,以後要留一個疤。」

周霆深交費回來,聽到這一句,想起她在車上說可惜。她怎麼就不覺得自己挺可惜的?

葉喬卻只關心:「我做過心臟手術,要緊嗎?」

「放心,狂犬疫苗男女老少都可以打,動過大手術也沒關係的。」

葉喬眼睛暗下去,平淡無奇。周霆深移開視線。他確定,她剛剛發問的眼神,明明在期待一句「要緊」。

護士試完針,給傷口做浸潤注射:「小姑娘蠻可憐的。要是瘋狗的話得再加一針血清,以後定期再來加強。不然蠻好一個小姑娘,一輩子都毀上面了。」

葉喬表情很平靜,眉頭都沒皺一下。她挺過一陣疼痛,竟然覺出快意。

倒是周霆深開口問:「要打幾次?」

「她這咬得蠻嚴重的,最好前六天每天都來。」

周霆深點點頭。

注射很快結束。護士對不怕疼的病人很滿意,笑著幫她包紮:「你長得蠻像個女明星的,叫什麼來著?想不起來了。」

周霆深倚在窗口抽煙,笑著看葉喬反應,卻發現她正投過來一眼。

身後是白慘慘的醫用床,淡淡的煙氣里,她嘴唇都有點泛白。他為了抽煙而開的窗戶吹進來一縷風,把她的髮絲拂到了額前,遮住她透明的眼神。

見鬼了。他持煙的手指輕輕顫了一下,無端想去幫她撩那縷碎發。臂部肌肉注射比處理傷口的疼痛小得多,葉喬輕輕抿唇,連句「輕點」都沒叮囑。護士打完針和藹地笑:「現在小姑娘都怪嬌氣的,像你這樣的不多咯。」回身對著周霆深「嘖嘖」兩聲,「小夥子好好珍惜啊。」

解釋顯得多餘,不解釋又怪異。葉喬從包里摸出手機,低頭刷消息來掩飾尷尬。可惜右手被包得像個饅頭,一個失穩,手機就「乒乓」兩聲掉在了地上。

周霆深迅速掐滅煙,過去幫她撿。

一條新消息恰好進來,他瞥了眼聯繫人名:顧晉。

他按下退出,調到通訊錄界面輸入自己的號碼,遞還給她:「這是我的電話。明天來之前給我發個消息,直接來敲門也行……我家密碼你也知道。」

說著沒緣由地笑了聲。

葉喬掃了眼那串數字,沒接手機:「還有名字。」

周霆深挑眼,收回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

周霆深。

葉喬拿回手機一看,快被這人的一本正經逗笑。他把姓和名填完,還把通訊錄自帶的「電子郵件」「生日」「社交賬號」甚至「家庭住址」都填了一遍。甚至填上了「工作電話」,一個企業的分機。

也許是漸漸相熟,他的笑容比初見時多了,也更有溫度,帶點故意調戲她的戲謔:「滿意了?」

真是皮相誤人嗎?他長得太周正,無論是落拓還是輕浮的時候,都狀似無意,坦蕩得出奇。

「職業呢?」

潔白的病房窗帘緩緩飄起,他威風凜凜地揚眉,似乎在開玩笑:「逃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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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不及你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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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雨眠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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