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露為霜
第4章白露為霜
「只不過是他鄉遇故知而已,周先生起色心了嗎?」
周霆深輕按幾下觸屏,嘴角帶笑:「隔壁沒有住著葉小姐,有點睡不著。」
接連一周,葉喬都沒再見過周霆深。
城市住宅擁有良好的私密性和獨立性,即使兩扇門相距三米,只要主人不願露面,便永遠無法相識。
白露已過,陵城的天終於放晴,陰瑟地涼。
秋天要來了。
葉喬在《守望者》里的戲份不多,是主演中最後一個進組的。這段時間一直空著,經紀人幫她接了一檔綜藝節目。
時下很火爆的明星真人秀《偶像挑戰》,集結了娛樂圈最火的一線演員和歌手,連鄭西朔都靠這檔節目吸了不少粉。葉喬一向不接綜藝節目,更不用說這樣的節目根本輪不上她這樣的二三線女演員。
申婷介紹的時候說:「這一期恰好是密友特輯,常駐的五位嘉賓各自邀請自己的一位異性密友,做特別節目。鄭少邀請了您。」
葉喬:「節目組同意他胡亂請人?」
申婷為難道:「鄭少的話……節目組應該不會說什麼。」說完,還補了一句,「薇姐已經幫您答應了。」
放眼整個圈內,也少有鄭西朔這樣的,背景與實力俱全,走哪兒都橫行霸道底氣十足。連葉喬這樣的犟骨頭,都要給他這個面子。
鄭魔王從來沒有上工這麼積極過,提前一天飛到了真人秀錄製場地,葉喬的家鄉,楊城。
一座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先鋒藝術區和博物館林立,還出過幾位當代畫壇的巨匠,其中就有近幾年藝術品投資人趨之若鶩的徐臧。
一下飛機,鄭西朔摘下墨鏡,吸一口霧霾,彷彿踏入塞納河畔的薔薇園。
助理點頭哈腰:「鄭少,要口罩嗎?」
鄭西朔踹他:「懂什麼?藝術的氣息,就是這麼朦朧。」
不是藝術的氣息,是葉喬的氣息。
他迫不及待想看見她,特意跟她的經紀人接洽,讓她回楊城錄節目,給她一個驚喜。
然而葉喬表現得興緻缺缺,下飛機的時候對他那張「HugMe」的俊臉毫無熱情,跟他約法三章:「我從來不錄綜藝節目。下不為例。」
鄭西朔還是強行抱了她一下:「散心不好嗎?總比回陵城看顧晉那張老臉強吧?」
葉喬用一種平靜的、嫌棄卻縱容的神情,淡淡瞥了他一眼。
鄭西朔覺得她就是傲嬌。
第二天正式錄製,嘉賓聚在楊城最大的先鋒藝術園區門口,攝像機后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粉絲,尖叫著偶像的名字。
鄭西朔的呼聲很高,以至於葉喬站在他身邊都萌生一股無形的壓力。她為鏡頭而生,卻不適應這麼多現場觀眾,顯得有些拘謹。鄭西朔攬著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道:「放心,任務錦囊是按人氣分的,有我一定能贏!」
她在意的當然不是遊戲輸贏。
而是透過藝術園區畫廊的玻璃牆面,她分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浮著薄霧的日光下,影影綽綽。
周霆深雙手插褲袋,熨燙平整的定製西褲挺括修身,將他的雙腿襯得像松竹一樣挺拔修長。雪白的襯衣包攏凌厲的肌肉線條,剪裁得體的西服扣了一粒紐扣,在他胸前修出男士正裝禁慾性感的V形。
站在畫廊的玻璃牆幕前,身後工筆精妙的現代藝術品,不及他入畫。
藝術園區最醒目的位置是楊城最大的市立美術館,出自帕森斯著名設計師手筆,室內由白色的經典底色搭配綠色模擬植物,館內的溫度掌控得恰到好處,以全自然的展覽空間烘托藝術格調。
就連辦公區的會客廳,都採用了一脈相承的淡雅裝潢。
館長簽署完委託書,和梁梓嬈姐弟一一握手。周霆深伸手道好,面上無甚表情,透著與生意場格格不入的倨傲。館長也是今日才見到周家這個獨子,為示友好,與他閑聊兩句:「聽聞你曾拜在徐臧門下學畫,是他的關門弟子?」
梁梓嬈聽到「徐臧」兩字,表情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看向周霆深。
周霆深不置可否,抬眸道:「楊館長認識老師嗎?」
「我與徐臧是少年同窗了,交情一直不錯。倒是沒聽他說過,曾收過這樣一位才俊作徒弟啊。」浸染藝術的人,易將恭維的話說得好聽。館長拐彎抹角地將幾人都褒讚一通,梁梓嬈也神色如常地賠笑。
周霆深卻覺得,他說起話來腔調文縐縐的,像一個人。
他淡笑:「過去太久了,老師興許已經忘了我。」
梁梓嬈幫他圓場面,向館長解釋:「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會兒霆深還是小孩子,徐先生也未有如今的名氣,來家裡任教。說來也是緣分。可惜舍弟心思不在此,學無所成,後來滿了年紀就去部隊參軍,近幾年才退役回來,技法全荒廢了,和徐先生也不再聯繫。」
楊館長訝道:「那真是可惜。楊城如今有不少高門子弟想請徐臧指導,都被他一一婉拒了。」
梁梓嬈道一聲是,自然地扯開話題,與楊館長攀談了一會兒,才帶著周霆深出門。
他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手上擺弄一隻燙金打火機。
梁梓嬈一出美術館臉色就沉了下來。
周霆深故意戳破她的心思:「提到徐臧不高興?」
梁梓嬈瞪他一眼。他倒是裝得輕鬆,說徐臧會忘了他。怎麼可能,那人這一輩子都很難忘記拜周家所賜的一切。
她反唇相譏:「是我故意要提徐臧嗎?這一趟過來你一共說了幾句話?人家提起徐臧,你話倒多起來了。周霆深,你是不是故意氣我的?」再一回想,他隔壁住著徐臧他女兒,還與他關係匪淺,更加覺得他無可救藥,「算了。爸管不了你,我也管不了。你自己回去吧。」
說著坐進了來接送的車裡,把他一個人留了下來。
周霆深面上雲淡風輕,人往後退,兩指在額角輕輕一揮,一個軍隊的告別禮。
離飯點還有一段時間,周霆深在藝術街上閑逛。沿街走到深處有許多獨立畫廊,多是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和畫家開辦的私人鋪子,既展覽也售賣,各式各樣,能逛上一天。沿路由於在拍攝某個真人秀節目,偶爾會有扛著攝像機的節目組人員經過。
周霆深走進一家畫廊,往裡走。
他對畫作有種天生的敏感。也是因為這一點,周父自小就認定他有學畫的天賦,輾轉讓他拜了不少名家學畫。但有天賦不代表有興趣,他一直不甚熱衷,成年後甚至對畫作的商業價值更感興趣,精於如何投資並炒作藝術品。因此周家人私底下都說梁梓嬈經營拍賣行,要歸功於他的眼光和手段。
只可惜,他對錢也不熱衷,在Ferra挂名而很少做實事。
世界上好像已經缺少一樣東西,讓他熱衷。
這家店是迴環形的布置,窄道向前只有一條路,兩邊掛著一個個白色畫框。周霆深轉了一會兒,在一幅畫前停下,對跟隨著自己的導購示意:「這幅包起來。」
導購驚異他竟然不問價格,點頭記下,問:「還需要其他的嗎?」
「再看看。」
他從拐角消失,門口就進來一組人。
鄭西朔帶著葉喬進來,後面還跟著攝像和幾個節目組工作人員。節目組早就跟這一片的商家打過招呼,店主見人進來,親自迎上來。
這一期的遊戲環節是限額採購。每組有固定基金,需要採購含有某個關鍵詞的物品。鄭西朔這一組要採購的關鍵詞是「林間」,只剩最後一項——畫。
葉喬一進門,就看中了導購手上剛剛摘下來的一幅:「能讓我瞧瞧嗎?」
導購停下動作,把畫放在手裡展示。店長趁機對著攝像機向後揚手:「這一片都是同一個青年畫家委託我們銷售的。他的風格都比較浪漫,用色清新,像這幅《五鳥圖》就是致敬林風眠先生,非常詩意。」
葉喬掃視一周,大多風格相近,然而幾乎都是靜物,只有她手上這幅畫的是林間飛鳥。
鄭西朔也發現了癥結所在,在鏡頭前綻開笑容,問道:「這畫多少錢一幅?」
導購的神色明顯凝滯了一下:「這邊都是五千。但是……」她向後看了一眼,「剛剛有一位先生要了這幅畫了。」
鄭西朔轉身看著葉喬:「要不還是去剛剛那家?」
葉喬微微蹙眉,家學緣故,她對藝術品有潛意識的執著:「我覺得這幅的意境更契合一些。」
鄭西朔考慮了幾秒,用他那張風靡無數少女的俊臉向店長求情,指指攝像機:「你看,今天是我們在錄節目。那位顧客如果不是非要這幅不可的話,可以和我們節目組協商。」見店長有所動搖,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你看過《偶像挑戰》嗎?」
「看過……」
鄭西朔把看中的畫框放在鏡頭前說:「對,今天你賣給我們的話,這一段播出去就當免費給畫廊打廣告!」他在鏡頭前天生有綜藝感,對著牆上的畫廊logo擺了個代言人的手勢,惹得店長捂著嘴笑,都不好意思拒絕他,為難地說:「這個得客人間自己溝通,我們做不了這個主的。」
葉喬把畫拿過來遞還給導購,說:「既然有人買了就算了吧,我們再往裡看看。」
鄭西朔瞅了眼攝像機后工作人員舉的時間沙漏,顯然有些不高興:「再挑合適的時間上來不及,不然還是回去剛剛那家?」
兩人都有些舉棋不定。導購趁著時間去找來了人,介紹說:「這位就是剛剛買畫的先生!」
攝像機鏡頭移過去,葉喬也跟著轉身,卻愣了一瞬。
方才開始錄製的時候看見的那個身影不是她的幻覺。他真的在這裡?
周霆深抬起兩指擋了一下鏡頭,畫面里只剩一雙指節修長的手:「你們在錄節目?」
葉喬從乍見他的錯愕和驚喜里緩過來,示意攝像把鏡頭移回來,卻不知該不該跟他打招呼。她饒有興緻地一挑眉:「這幅畫是你要的?」
周霆深只聽說是有顧客看上,沒想到竟然是她,眼神也頗為驚喜:「怎麼,你看上了?」
葉喬向他輕輕一笑,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笑里有几絲嫵媚勾引,拿捏著陌生的語氣商量:「嗯。我們這邊節目需要,這位先生能把它讓給我們嗎?」
周霆深狀似故意地猶豫不決。面前葉喬滿臉佯裝的陌生,眼神里卻透露出默契的暗示。她的眼睛里蘊著光,一絲一縷纏到他心上,那是獨屬於女人的、綿軟的威逼。周霆深笑了笑,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便大步往前,吩咐導購:「這幅畫就送給葉小姐。賬和另外幾幅一起結。」
說完還轉頭看了她一眼。
葉喬沒想到他居然直接送給她,想要上去阻止。奈何遊戲環節本來就是花錢最少質量越高越好,她還偏偏不能在鏡頭前出這個頭,只能任由鄭西朔誇張地吹口哨,表示竟然遇上了影迷,結局皆大歡喜。
記著遊戲時間的沙漏快要漏盡,葉喬帶著戰利品,被動地跟著鄭西朔加速往終點前進。在出門前回頭深深望了周霆深一眼。
光影交錯里,他一身筆挺正裝,閑適又矜貴,令她恍惚而有些陌生。但這個人依舊是她認識那個周霆深,會當著節目組和攝像機的面,俯身在她耳邊,報一個酒店的名字。
葉喬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這個流氓真是有一副低沉性感的好嗓子。
步行街的盡頭。
周霆深攔了計程車,將包裝精緻的畫框隨手擱在座畔,給葉喬發消息:「1107。」
不知何來的一串數字,旁人看見也許不懂,葉喬卻清楚知道它的含義。
葉喬還在錄節目,手機不在手,回信來得慢,直到他下車才到手機上——
「只不過是他鄉遇故知而已,周先生起色心了嗎?」
這個女人能把生猛和文縐縐天衣無縫地糅合在一句句子里。
他幾乎能想象她開玩笑時又挑釁又嬌俏的神情,也許她不自知,那是一種引誘。
他輕按幾下觸屏,嘴角帶笑:「隔壁沒有住著葉小姐,有點睡不著。」
葉喬的電話隨即而至。
周霆深接起來,聽她含著淺淺笑音,背景還有雜亂的人聲:「沒事吧周霆深,想吃窩邊草嗎?」
「你不是說我愛吃草嘛。」語調無賴又無辜。
葉喬頓了片刻,放肆地大笑出聲。她嘲笑他吃素,竟然還被他記上一筆。
她壓抑久了,笑得滲出眼淚,屈起食指擦了一下,聲音還有些斷斷續續:「說真的。我今晚沒安排,有點無聊。」
周霆深聽出她的意思,順著往下說:「想去哪裡?」
「嗯……」葉喬是楊城人士。這座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一入夜好像就顯得乏善可陳。無外乎所有城市都擁有的,都市男女排遣寂寞的地點。她思忖了一會兒,說,「你看過《眠風》嗎?」
「沒有。」周霆深撥弄著打火機,笑道,「你要請我看你主演的電影嗎?」
「是你請我。」她低笑著,語氣有恃無恐,漸漸有幾分認真,「我想在下檔前進影院看一遍。」
「哦,那是陪你做學術研究。」
葉喬把上節目的妝卸完最後一道,放下化妝棉:「不樂意?」
他學著她的口氣道:「榮幸之至。」
掛掉電話,申婷也正好過來,說:「葉喬姐,節目組晚上宵夜你不去嗎?鄭少請客,大家都準備出發了。」
「我就不去了。你們玩得開心。」葉喬對她笑了一下,貼近鏡子看自己因為夜班飛行和虛煩少眠而生出的兩個黑眼圈,皺了皺眉,又叫住申婷。
申婷訝然回頭:「嗯?」
葉喬左右微微側了一下臉:「不化妝是不是顯得有點憔悴?」
「沒有!葉喬姐天生膚質好,又細又白,不上妝也很好看。」
申婷跟她混得熟了,也漸漸敢打趣她了,嬉笑著跟其他工作人員結伴去吃宵夜。
葉喬接到周霆深發來的地點場次,想了想還是從包里取出一副墨鏡戴上,才出門。
剛剛走到大廳,迎面卻看見申婷帶著一個女人折返。
申婷一見到她,面色沒了方才的輕鬆:「葉喬姐,這位女士來節目組找您,說是您的繼母。」
葉喬透過墨鏡,程素的身影像加了一個天然LOMO濾鏡,色彩相貌都不真實,只有她那婀娜優雅的站姿依舊不改。她忽然就有些倒胃口,摘下墨鏡,看著程素,話卻是對申婷說的:「知道了,你去吧。」
申婷約莫覺出母女二人氣氛不對,猶豫著「哎」了聲,直到被其他人催促才走。
葉喬先開口:「去喝杯咖啡吧。」
大樓外就有「costacoffee」。程素和葉喬一進門就吸引了不少視線。
程素穿一身修身套裙,絲巾系得一絲不苟,保養良好的皮膚看上去至多不過三十歲,化著精緻的淡妝,舉手投足的氣質無不顯露出她良好的家庭背景。她和葉喬走在一起,不像母女,倒像是一對姐妹,同樣出眾的相貌氣質,出入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連鎖咖啡店,格外引人注目。
葉喬點了杯摩卡坐下,把墨鏡放在手邊,抬頭迎上程素微微蹙眉的神情。
程素還是那溫柔又說教的語氣,目光落在她的黑眼圈上:「咖啡不好多喝,對你身體不好。你一個人在外工作,要仔細著健康,不要讓你爸爸擔心。」
沒有人接話,她還是能泰然自若地說下去,微蹙著眉看她握杯子的手背上兩排觸目驚心的牙印:「你的手怎麼了?」
葉喬「呵」一聲笑,喝了口咖啡,手指在杯壁輕點:「你專程來一趟,就是為了說這些?」
「喬喬……」
葉喬冷著臉打斷她:「不要叫我喬喬。我親媽都沒這麼叫過我。」
程素張了張口,想叫她一聲,卻發現兩人之間的關係竟生疏到沒有其他的稱呼,嘆了口氣,依舊道:「喬喬,你爸爸最近身體很差。你既然來了楊城,哪怕你不能接受我,也該回去看看你爸爸。他到底是生你養你的人。」
都市入夜後的各色光斑透過咖啡店的玻璃牆,落在葉喬素凈的臉上,平白有一絲落寞,她的聲音微涼:「我跟我爸關係不好是我們倆之間的事,跟你沒關係。」她看了眼時間,「還有別的事嗎?」
程素抿了抿唇,半晌沒有說話。
葉喬涼笑了聲:「沒有其他事想告訴我嗎?」她垂眸瞥了一眼程素的小腹,還很平坦,坐著的時候也不顯肚子。那股渴望玉碎的衝動又湧上心頭,葉喬難以控制自己說出來,「懷上了嗎?」
程素臉上閃過一絲訝異,很快變成一個略帶慚愧的笑:「你都知道了?你爸爸和我,希望能給你添個小妹妹。」
葉喬煩透了她這副慢條斯理又氣定神閑的模樣,好像全天下都要按著她的規劃一步一步地走。心裡的那股子躁鬱跟理智對抗,她嗤笑著重複了一聲,「小妹妹。」她的語氣淡得沒有感情,心上卻像有一團麻在絞,「你知道她的爸爸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你當你嫁的是誰?著名畫家,當代巨匠,才華橫溢又有不菲收入的中年男人?」葉喬頓了一下,好像從心底里想否認這個事實,「你知道嗎?他是個罪人。程素,你嫁的是個罪人。你的孩子生出來跟我一樣,都會是罪人的女兒。」
葉喬戴上墨鏡,不歡而散。
剛剛坐上計程車,她往手裡倒了幾粒藥片,和水吞下。心緒平靜下來,她長呼一口氣,周霆深的微信就來了:「到了嗎?」
她看一眼時間,電影已經臨近開場。她斟酌了下,回:「有些事耽擱了,要遲到一會兒。你先進去?」
「等你。」
她到影院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場二十分鐘。
周霆深拇指摩挲著兩張票:「還看嗎?」
葉喬接過一張:「看啊。」
周霆深一指鉤掉她的墨鏡,她的表情沒有方才電話里那般愉悅,眼睛里蒙著一層陰翳,料想她方才有事耽擱,把心情也耽擱沒了。
葉喬單手搶過墨鏡戴上:「待會兒再摘。你想明天登八卦周刊嗎?」
兩人在正中心的位置落座,引來不少目光。葉喬直到坐下才摘掉墨鏡,和他相視一眼,嘴角淡淡一絲不達心底的笑。
賴導的敘事節奏很緩,畫面每一幀都像精心構圖的相片,無論是不是愛情片都適合情侶一起觀看。電影院里相互倚靠的男女不少,只有葉喬旁若無人地靜靜盯著屏幕,眼神放空。他敢確信,她一定不在進行她的「學術研究」。葉喬卻像感應不到他的注視,仍在回想方才和程素的對話。
你嫁的是個罪人。你的孩子生出來跟我一樣,都會是罪人的女兒。
她竟然對程素說出了這樣的話。
如果不是她父親的一句話,她這顆心臟的主人還可以好好地活著。
她曾經想要保守這個秘密到終老,即使她認定他罪孽深重,即使他無法獲得她的諒解與同情,她依然想要她的父親能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安度他的晚年。
但也許是那個即將來到人世的孩子刺激了她,竟然讓她說出了這樣的話。
影院里偶爾有些許交談聲。電影漸漸進入預告片里噱頭十足的裸露畫面。葉喬扮演的聾啞少女對著昏黃的燈光,一件件褪下冬裝,人體的脆弱在空曠的布景里被展現得淋漓盡致,一個攝影級別的鏡頭,葉喬用微顫的肩膀和戒備姿態的骨骼將孤獨二字闡釋到極致。他們身後坐著一對打著耳釘的小青年,往嘴裡扔著爆米花,不懷好意地笑了聲:「這女的身材不錯啊。」
葉喬顯然聽到了。
她面色不改,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說話人的慾望,只是靜靜側頭看了眼周霆深。
他眼裡沒有異樣,笑眸像雪峰上的日光,把該有的慍怒化作了僅有彼此知曉的挑逗,反而消去了她的尷尬,說:「喜歡骷髏的也不止我一個。」
葉喬回過滋味來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一時沒控制住力道,下了狠勁,她及時縮回手,卻突然被他攥了回去。
她像剛剛從一場幻夢裡回魂,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淡得虛幻,讓人懷疑這雙眼睛才是最動人的電影。
周霆深意有所指地說:「你有點心不在焉。」
葉喬的表情像被涼水浸著,清寒又恍惚。
周霆深察覺她的不對勁,收斂戲謔神色,五指在她面前晃了下試她的瞳孔反應速度,又去摸她的額頭。都是正常的,只是手背碰上去的時候,能感覺到這具身體在微微發抖:「帶葯了嗎?」
「剛剛吃過。」來的計程車上剛吞了兩粒抗排異藥物,對她現在的癥狀毫無緩解。
周霆深望了眼四下靜伏的放映廳:「出去透透氣吧?」
走出放映廳,是一片沒有窗戶的走廊。影院為了讓在黑暗中待久了的觀眾適應光線,這塊區域的燈光調得很暗。葉喬從昏暗的角落,一直走到光明。周霆深到門口的麵包店給她買了杯熱飲,往她手心塞的時候摸了下她的手指:「手挺涼。不要去醫院?」
葉喬呼吸了一陣流通的空氣,好了一些:「不用。」她歉意地笑了笑,「我剛剛見過我繼母,每次見她身體都會出問題,大概是八字犯沖。」
周霆深一身黑色皮衣,坐在空氣甜香的麵包店沙發里,輕飄地總結一句:「畢竟是后媽。」
和他沒有辦法推心置腹地談話,葉喬卻偏要涉足:「你懂這種家庭不睦的感覺嗎?像一種殘疾。別人都有健全的手和腳,但我沒有。」
周霆深居然真的點頭,說:「比你好一點。我爸沒有再娶。」
葉喬多說這一句本就是將探究欲擺在了明面上,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接了話。她把紙杯和他的輕碰一下,嘴角有一絲算計了別人的歉意笑容,說:「同是天涯淪落人。」
周霆深突然伸手在她額角輕輕摘了一下。
葉喬抿著杯沿,錯愕道:「怎麼了?有髒東西嗎?」
「沒有。」周霆深的手依舊沒有放下,像情侶間輕撫的姿勢。
葉喬從他的餘光里看見玻璃牆外一群年輕人吵吵鬧鬧地路過,隱約覺得有些眼熟。周霆深勾勾嘴角:「你不是不想被人認出來嗎?」
葉喬下意識轉過去一些,從他的指縫裡看見一群人里的鄭西朔和申婷,大約是剛剛喝過一輪酒,眾人興緻很高,笑笑鬧鬧地走在街上。
周霆深手指幫她順了兩下鬢角的髮絲:「那個不是你助理?」
「她沒往這邊看。」葉喬看見他們隔著一層玻璃擦肩而過,周霆深才放下手,問她:「你跟那個誰談戀愛的時候也這樣嗎,在路上躲躲藏藏的?」
葉喬撇撇嘴,回想她的「那個誰」,無所謂地說:「哪能啊。那會兒我沒什麼名氣,一切都要遷就他。你那天沒聽許殷姍說嗎?我是借他『上位』。」她淺淺笑出一聲,「呵,我認識他那會兒,他還是個幫賴導跑腿的副導演呢。」
周霆深沒臉沒皮地說:「那你是擅長勾引潛力股。」
葉喬輕蔑地嘁了他一聲,半開著玩笑:「你說誰,你嗎?」說著舌頭無意地舔了舔上齒。
話說出口,她也順勢想到,或許和他發展一段不說愛只談情的關係也很好。至少他話不多也不愛多問,相處沒有負擔,彼此都是瀟洒的人,無需擔心一方糾纏,是個絕佳的情人。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被她自己在心裡狠狠地嘲笑了一通。
當真是被顧晉拋棄的後遺症嗎?她現在好像完全沒有二十齣頭的女孩子該有的天真了,想法跟程素那個年紀差不多。事業上升期和失戀期的倦怠,讓她沒心思再投入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覺得找人解決心理生理的寂寞也未嘗不可。
葉喬挑起眉,目光打量周霆深的著裝:「你白天不是這麼穿的。」
「我有個姐姐,經營拍賣行,那會兒在陪她定拍品圖錄。」周霆深從金色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夾在指間擺弄,「你喜歡那樣?」
她思考了一下:「還是這樣比較像你。白天差點沒有認出來。」
葉喬消化他話語間的信息量,回想她父親的《塵世之秘》的拍賣信息。五年前,好像是一夜之間,這幅畫的價值翻了幾番。藝術品市場上這樣的情況非常多見,這塊被文化掩蓋的掘金市場,被萬兩黃金砸中往往只要靠幾分時運。像當年的《蒙娜麗莎》,空前的盛名都來自於一場為人稱道的盜竊案。
她那時和家裡已經很少有聯繫,也未曾關心。經他一提醒,許多線索都嚴絲合縫地串在了一塊兒——
難怪,他會擁有那幅畫,卻擺在家中並不重要的位置。
葉喬回想那間拍賣行的名字,Ferra,隱隱覺得哪裡熟悉,卻說不上來,倒是想起程姜的投資商里有一家藝術品投資公司,是Ferra的下屬機構。她恍然道:「那天程姜的生日會,也是因為這個,你才在那裡?」
周霆深點一下頭,側過臉對著商業街夜景,嘴角輕笑。
慢慢探尋到他真正的身份,葉喬想起自己那晚調侃他的話,兩人間的誤會當真是一串又一串。此刻像多米諾骨牌一般,一排排倒下。
她心照不宣地笑,揶揄他:「就因為我誤會你,然後你就報復我,帶我去C大吃東西?」
「不是。」這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他用最精簡的話語概括,卻發現只有幾句話,「我以前入過伍。有一年部隊接到任務,要幫陵城幾所高校新生做軍事訓練,就是你們說的軍訓。裡面就有C大,聽學生介紹的地方。」
葉喬別有用心地問:「你訓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
果然,她促狹地「嘖嘖」兩聲:「你這樣的,應該招了不少鶯鶯燕燕吧。」
「有什麼用。小丫頭片子們被關在軍事基地里無聊罷了。」周霆深眉眼間挺無奈,當年估計沒少受小姑娘的調戲,「再說,部隊有規定,不能透露個人信息,和女學生談戀愛要受處分。」
「你不是退伍了嗎?」女人天生八卦,葉喬也不例外,指腹磨著杯子,「我們那會兒怎麼沒見你這樣的教官。」
「得了吧。藝校的女孩子最難纏。那會兒要是遇到你這樣不聽話的,一定往死里訓。」
他一副經驗之談的模樣,惹得葉喬又想掐他。周霆深笑呵呵地躲開:「現在看上去精神不錯嘛?剛才不是病懨懨的樣子?」
葉喬卻想起,那天她醉酒醒來,發現自己手機里撥出過一個號碼,對方沒有接。她不至於在不省人事的時候還能按出11位號碼,應該是周霆深撥的。她後來去網上查過,陵城本地的號碼,搜索框下面有一條貼吧回帖,是幾年前一場陸卿粉絲見面會的報名信息。那個號碼的主人居然是陸卿的粉絲。
這樣探究下去沒完沒了,葉喬突然有些受不了人與人之間無處不在的連鎖反應。她吸一口氣,拎起包起身:「出去走走吧,這裡奶香味太重。」
兩人站起身,葉喬的視線和他的脖子平齊,慢慢下滑,正瞥見他手側的傷痕,她回想起剛才在電影院里曖昧的氛圍,忽然停下來問:「疼嗎?」
他下意識想去碰,葉喬的手指卻已經先一步撫上去了。細膩柔軟的觸感,指尖微微帶涼,小心翼翼地在傷口周圍泛紅的地方摩挲。他僵著脖子,喉結輕滾一下:「不算什麼。」又被這傷口的些微疼痛牽扯起影院里的記憶,在他們之間,不僅僅有曖昧。她撫摸皮膚的力道撩得人心猿意馬。
周霆深就著這個姿勢,單手把她的腦袋按上肩膀,說:「算你補償我的。」
葉喬羞慚地掙扎了幾下,奈何體力懸殊,只好作罷,埋在他肩上又好氣又好笑:「周霆深,你這人真是——沒三秒正經,滿腦子都是吃豆腐是不是。」
葉喬為免引起圍觀,安安靜靜地伏了一會兒,只是急促的呼吸傳達著她的憤憤。周霆深按著不放,在她耳邊說:「剛才不是被后媽虐了心情差嗎,借你靠一下。不收費。」兩人避開旁人的耳目打打鬧鬧,彼此的呼吸和體溫融匯到一起。
這種感覺很奇異,他的鎖骨能感受到她說話時的溫度,像寄生的浮遊物,像共振的物理器械。她的一顰一笑全在那微燙的溫度里。
葉喬低哼著說:「不就是想報復人嗎,幼稚不幼稚。要不要我也給你扎幾下?」
周霆深的好興緻被她挑起來:「真給扎?」
「給。」
「能扎幾下?」
葉喬料他也不會真這麼孩子氣,無所顧忌地揚言:「隨便你。」
他一聲莫測的笑:「好。到時候別怕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