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蛇羹(2)
第13章蛇羹(2)
「吃啊。」端木翠喝湯之餘不忘招呼耄耋老者,「你要是嫌沒味道,可以向老闆討些米醋。」
「不知道姑娘有什麼話要同老朽講?」耄耋老者終究按捺不住。
「你問這個啊?」端木翠似乎已經完全把這事給忘了,此時才重又想起來,四下看了看,依然坐於當地,卻將上半身往老者這邊湊近,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我看你道行不淺,再苦修些時日便將有所成。你不在深山修行,卻跑到這市井之地轉悠什麼?」
耄耋老者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本來是可以收了你的道行,把你打回原形的。」端木翠說得如同吃飯一般平常,「可是我娘從小就教我要多栽花少種刺,看你品行不壞,是循正道修行的材料,就不同你為難了。」
耄耋老者舒一口氣。
「可是做人做妖,都得找准自己的位置。」端木翠繼續話題。
「上頭是神仙府邸。」端木翠指指天。
「下頭是鬼怪老巢。」端木翠指指地。
「至於你們,合該老老實實居於丘林菏澤之中。」端木翠嘆氣,「人境哪是你們該到的地方。」
「小人原本也不敢擅入人境,只是那永州食子案的兇嫌委實冤枉,小的不忍罔顧人命,這才一路尾隨而來。」
「又是永州食子案?」端木翠微微錯愕,「此案並無精怪作祟,若他確系冤枉,包大人自會徹查,又何必你一路相隨?」
「並無精怪作祟是真,但個中緣由詭異莫辨,非人力徹查所能明。」耄耋老者忽地站起,向著端木翠深深一揖,「小人修道日久,好生明了不可因族類私仇而害人性命,還請姑娘成全,允小人在人境略略滯留,小人定當尋機謁見包大人,以辯那人清白。」
事實上,憑著端木翠與開封府的交情,大可帶那老者大搖大擺自正門出入,全然不必套上這身夜行衣翻牆行事。
這要歸咎於那老者堅持自行其是,一再謝絕端木翠的幫忙。
這點小小心思,焉能瞞得過我,端木翠嗤之以鼻。
嘴上說不欲麻煩端木翠,事實上還不是想獨攬功德?救下無辜之人,那老者功德無量;若是借了端木翠之手與人洗冤,功德難免旁分。
拯人性命還存功利之心,端木翠暗暗搖頭,看來此人的修道之路漫漫且修遠兮,莫說上下求索了,就算上下左右前後求索都未必能遂意啊。
「姑娘,」見端木翠立於牆下整裝待發,啊不,是整裝待翻,那老者再三辭謝,「小人一力即可,不須勞煩姑娘。」
端木翠斜了那老者一眼:「誰說我要幫你了?你進去找包大人,我進去是找展昭,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干。」
那老者猶有疑色,卻不再相詢,胸腹貼於牆身,倏地蜿蜒而上,迅捷如蛇。
廢話,人家本來就是蛇。
端木翠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不甘心道:「施展法術有什麼稀奇,我半點法術不用,單憑一己之力,也會爬進去。」
言出必踐,果然棄了輕身功夫,借著鐵爪一步步上爬,顯見平日疏於練習,爬了不到幾步便歇好久,歇得展昭忍無可忍。
「端木翠,」展昭仰頭,「你要見我,走門便是,又搞什麼玄虛?」
端木翠嚇了一跳,低頭看展昭:「你……都看到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該看到的都看到了。」展昭嘆氣,「你下來吧,依照你這歇法,半夜都翻不到頂。」
「誰說的?」端木翠氣結,「我只不過是要憑著人力爬過這圍牆而已,再歇片刻就能爬過去。」
展昭頭痛:「那你就這樣……趴在牆上跟我說話?」
「我喜歡這樣跟你說話。」端木翠發狠,「而且上面比較涼快。」
話音剛落,展昭一撩衣襟,平地上躍。端木翠尚未反應過來,已被展昭帶了下來。
甫一接地便雙腳無力,端木翠趕緊扶住展昭,兩隻手臂都似在微微顫抖。
「手腳都發軟吧?」展昭忍住笑,扶端木翠在牆角坐下,「上頭雖然涼快,卻不是那麼好待的。」
端木翠狠狠剜展昭一眼:「我只是想不施法術,單憑人力爬過……」
「好啦。」展昭啼笑皆非,又抬頭看了看牆檐,「方才翻過去的那老者是誰?身法那般怪異。」
「你也知道有人翻過去了,還在這兒不緊不慢,也不說去保護包大人。」端木翠一邊按捏發酸的小腿,一邊低聲嘟囔。
「我聽到你二人對話,你自然不會帶歹人來危害大人。」展昭微笑。
端木翠看展昭:「展昭,包大人為什麼要重審永州食子案?」
展昭已猜到端木翠十有八九是為永州案而來,倒並不訝異:「永州案上報開封之後,大人和公孫先生就一直好生關注,且大人經常嘆說虎毒尚不食子,據街坊言說,那兇嫌平日里並不殘惡,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讓人匪夷所思,此其一也。」
「其二呢?」端木翠追問。
「公孫先生給永州長吏去書詳詢此事,長吏回信中有一點頗讓大人生疑。據說兇嫌下獄之後就不曾開過口,半句話也未曾為自己辯解過,他又目不識丁,也不能將自己的冤屈寫出來,只是目中常含悲苦之色,看到的人無不心酸落淚。」
「那今日堂審可有進展?」
「能有什麼進展?」展昭苦笑,「口不能言筆不能寫,就算大人有心重審此案,又有何力回天?」
一燈如豆。
包拯和公孫策還在試圖找出永州食子案的突破口。
今日堂審,包拯界方一拍:「你可知罪?」
那人僵跪於當地,一動不動,良久目中流下淚來。
「依學生看,」憶起白日所見,公孫策嗟嘆不已,「那人確有苦衷,但觀其神色,他似乎對自己能否洗冤並不在意。」
「此話怎講?」
「回大人,他雖然口不能言,但肢體活動無礙。若果真有心伸冤,大人問他是否知罪之時,理應搖頭否認或是點頭服罪,但他卻若泥胎木塑,闔目向天涕淚長流……」
「公孫先生所言有理,」包拯點頭,「他這般行止,此中必有極大隱情。只是他不開口,本府又從何為他洗冤……公孫先生,你可有良策……公孫先生?」
連喚兩聲不見公孫策應答,包拯略感詫異,抬頭看公孫策。
公孫策雙目圓瞪,滿目驚惶,上下牙關磕磕撞撞,抖抖索索伸手,指著那緊閉的門扇。
包拯循著公孫策所指看將過去,倒吸一口涼氣。
有什麼東西,正自那緊閉的門扇縫隙處擠將進來。初時薄透如紙張,整個透入之後便在原地飄搖轉盪,竟是一個輕軟飄忽的紙片人。包拯眉頭皺起,正待開口訓斥是誰這等促狹胡鬧,就見那紙片人悠轉之間,慢慢鼓脹成形,平展如紙的面上慢慢凸起耳鼻凹進雙目,緊接著十指虛展、雙足委地,搖搖晃晃之下,長成一耄耋老者。
「草民佘公旦……」
「妖怪!」
公孫先生的神經顯然緊繃至極點,忽地大喝一聲抓起桌上硯台向著那耄耋老者擲了過去。
在此,實在應該為公孫策的勇氣三擊掌。要知道在《六指》這個故事當中,公孫先生可是話也沒說半句,當場就栽了過去。
誰也不是天生膽大,展昭初進端木草廬時,還不是冷汗涔涔?公孫策由當日的直接昏厥成長為今日的奮勇迎敵,與端木翠的影響不無關係。
再假以時日,公孫策必將進一步進階,群魔舞於前而不色變。
這是后話,略過不提。
卻說那大力擲來的硯台,除了將架上的瓶甌擊得四分五裂,並未能傷及老者分毫。在此,我們就不批評公孫策的擲投精度了。
那老者被公孫策的怒喝嚇得一激靈,竟手足無措起來。包拯上前一步,不怒自威:「你適才說,你叫佘公旦?」
佘公旦向著包拯一拜到底:「草民此來,實是為了永州食子案。」
「你的意思是說,那人的夫人從未真正誕下嬰孩?」展昭吃了一驚。
「也不能這麼說。」端木翠抬腳跨進府門,順便沖著當值的衙差笑了一笑,「那人活殺了那許多蛇,又嗜啖蛇羹,久而久之,那些蛇臨死時的怨氣便鬱結在那人體內,上下竄撞,苦尋出路,趁著那人與妻子歡好之時,便……嗯……你明白吧?」
展昭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耳根處隱隱發熱:「嗯……明白。」
「所以,這怨氣便轉至那人妻子體內,與腹中的元胎合二為一。那人妻子所誕下的,在百日未足之前,並不算是真正的嬰孩……」
「可否以精怪論之?」兩人拾階而上,轉入游廊。
「個中並無精怪,如果一定要說,只能說是因果報應使然。」
「因果報應?」
「該怎麼說呢,」端木翠想了許久,「展昭,你有沒有聽人說過,多兒多女多冤家,無兒無女坐蓮花,又有人說,兒女是父母欠下的債,是前來討債的?」
「聽過。」
「兇嫌殺蛇無數,欠下歷歷血債,蛇的戾氣鬱結成胎,托作嬰孩,也算是今世前來討債。但是形體的轉換與托生並非頃刻便成,在百日未足,尚未浸染足夠塵世人氣之前,總還改不了之前習性。所以那人夜歸之時,會看到那嬰孩幻作蛇形遊走。」
展昭只覺匪夷所思。
「不只是蛇,所有由畜生道投生為人的,百日未足之時,總是改不了做牲畜時的習性,只不過幻作原形的少之又少罷了。退一步說,哪怕是人再世投生,你當那一碗孟婆湯,便真的立時抹消了前生記憶?他們都還是略略記得些的,所以剛出生的嬰兒只會啼哭不會說話,待他們學會說話時,故舊之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你的意思是說,百日未足之時,那嬰孩可人可蛇,所以那人當日所殺是蛇而不是人。」展昭略有所悟,「但是百日之後,那嬰孩就再轉不了蛇身,屆時那嬰孩就是人而不是蛇?」
說得好生彆扭,展昭自己都覺得拗口。
「可以這麼說吧。」端木翠悵然,「所以他當日看到的和所殺的,只是一條蛇。只不過那蛇死後,蛇靈渙散,剩下了原有的人形肉胎。旁人看到了,自然會認定他是殺親子而啖之。」
「這樣的案子,讓大人如何去判?」展昭苦笑,「說它是蛇,它百日之後又會完完全全蛻變為人;說它是人,它偏又幻化了蛇遍地遊走,那人殺的究竟是蛇還是人?」
說話間,二人已行至包拯的書房門前。
「那就要看包大人作何想法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伸手叩響了門扇。
鬧得沸沸揚揚的永州食子案,終於塵埃落定。
端木翠說得不錯,個中並無精怪,因果報應使然。
若無那次偶然的「夜歸」,一切都會在不經意間發生——上半生辛辛苦苦積累的家業,下半世都會敗在那前來討債的「蛇子」身上。
偏那投作人胎的蛇一時半刻轉不過性來,幻作了蛇形四下遊走,叫他逮個正著,手起刀落,又是一鍋蛇羹。
他殺的是蛇,還是人?
「他當日看到的是蛇,殺的也是蛇。」包拯喟然,「他若看到的是那小兒四下爬玩,怎麼可能動殺戮烹煮之念?」
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此案終以妖法障目而結。
大堂之上,結此奇案,觀者嘩然,議論紛紛。
那人卻無絲毫喜色,木木然任人除去鐐鎖木枷,似乎犯案的是旁人,得釋的也是旁人。
張龍、趙虎奉了包大人之命,與了那人些許銀子,將他送至開封城郊。
由始至終,那人未曾說過一句話,拜別了張龍、趙虎,悶頭而走,直到猝然間撞上一個人。
端木翠。
「我只是很想知道,為什麼自那之後,你從來不曾開口講過一句話。」
那人躲閃著端木翠的目光,繞開她站的位置,想繼續行路。
「你不說,我也會知道。」端木翠笑笑,忽地右手虛張,旋即往半空一帶。草叢中一隻驚慌失措的老鼠,不知被什麼力道牽扯而出,吱呀亂叫著騰躍於半空。
那人猛地轉過頭來,自口中吐出丈二長的蛇芯子,裹住那老鼠身軀,倒捲入口,連皮夾肉,生咬猛嚼,嘴角流下猩臭的血來。
他早已不能說話。
避過了開封府的問責和人間禮法,終未躲得過異蛇報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