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細花流新主(2)
第23章細花流新主(2)
問話之時,不動聲色將傘蓋向那女子傾了過去。
那女子先時渾身都被雨淋濕尚不自覺,此際展昭幫她覆傘,她卻立時察覺到了,只覺心中一暖,抬頭看了一看,柔聲道:「展大人,謝謝你啦。」
展昭原以為自己做得不露痕迹,聽那女子點破,不覺有些窘迫。那女子道:「展大人,我叫紅鸞,你或許不認識我,我卻是認識你的……溫孤公子執掌細花流之後,換掉了大部分以前的門人,能夠留下的只有些微幾個,我便是其中之一……我從前是跟隨端木門主的。」
展昭聽她提及端木翠,只覺得五味雜陳,一時間思潮翻滾,竟說不出話來。
「展大人,我們都知道你和端木門主是極好的朋友,門主在文水出事之後……」紅鸞語至中途,忽地看到展昭神思惘然,似是心神縹緲,旋即停住話頭,不安道,「展大人,是否我說錯話了?」
展昭一怔,這才反應過來,微笑搖頭:「這麼晚了,紅鸞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語畢,明知這般離去有些不近人情,還是抱歉地沖紅鸞笑了笑轉身離開,走得一兩步,又停下步子向紅鸞道:「淋濕了容易著涼,姑娘多愛惜自己。」
紅鸞愣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展昭是讓自己打傘,下意識握緊手中油傘,只是點頭,見展昭走遠,忍不住出聲道:「展大人。」
展昭停下步子,就見紅鸞急步過來,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展大人,如果可能的話,不要再與細花流起衝突……開封府決討不了好處的。」
展昭心中一凜,眉目間漸現犀利,道:「紅鸞姑娘,你的意思是……」
紅鸞向周遭看了一看,現出局促之色來,壓低聲音:「我也不好多說,溫孤公子他……總之,展大人,你小心便是。」
說完,也不待展昭回答,快步向巷中去了。
展昭思忖了片刻,本待原路返回開封府,走了一兩步,忽地折返向西。
算起來,也該去端木草廬看看了。
當初,端木翠前往魯地尋找易牙留下的鍋,臨走時說:「展昭,幫我看著點家,沒事過來看看。」
這是端木翠囑託過的。
溫孤葦余卧房的燈還亮著。
紅鸞的心沒來由地一沉,猶豫了一回,悄無聲息地退向後院。
就快跨過月亮門時,身後忽然響起了低沉的聲音:「怎麼,就這麼怕我嗎?」
紅鸞僵在當地,良久才緩緩回過頭來。溫孤葦余正站在卧房門口,遠遠地看著她。
卧房的燭光暈著微黃,將溫孤葦余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瑩潤。
「門主,」紅鸞的聲音有些微的失措和張皇,「我以為這麼晚了,門主已經睡了。」
「是嗎?」溫孤葦余面無表情,轉身退回了卧房。
門卻沒有關上。
燭光下,溫孤葦余用絲帛細細擦拭焦尾琴,案上供著的檀香余煙裊裊,純香滿室。
紅鸞立於門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良久,溫孤葦余抬起頭來,向紅鸞道:「過來,之前教你的那首《竹溪曲》,彈與我聽。」
紅鸞囁嚅道:「我……我彈得不熟。」
「那便多彈幾次好了。」
琴音起,纖指撥朱弦。
其實這首曲子,紅鸞早已彈得很熟。
明月、竹林、溪水潺潺,清音弦上起,幽然忘古今。
溫孤葦余微微闔目,似乎已然沉醉於曲中。
燭光下,溫孤葦余俊美卻略嫌蒼白的臉龐之上現出難得一見的柔和來,也只有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會給人以這種錯覺——紅鸞很怕看到溫孤葦余的眼神,深邃卻不寧靜,底處涌著數不盡的暗流與陰鷙。
不像展昭……
是了,展昭。
紅鸞忽然恍惚起來。
展昭的眼睛永遠是那麼澄澈而清亮,就算是在這樣凄風冷雨的夜裡,他也是那樣的溫暖,只消看你一眼,心中的河冰都會消融……
手上一顫,琴音已亂。
溫孤葦余驀地睜開眼睛,目光中儘是森冷之意。
周身漸漸泛起寒意,似乎直刺骨髓,紅鸞的腦中一片空白。
恍惚中,溫孤葦余的手已經撫摩上她的發,順著她的面龐,直至脖頸。
「你在想什麼?」
「沒……沒有。」紅鸞微顫的聲音幾不可聞。
溫孤葦余微微一笑,手上忽地用力,已將紅鸞整個帶至懷中。
紅鸞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瑟縮著,卻又不敢掙扎。
溫孤葦余慢慢湊近紅鸞的耳邊,低聲耳語道:「我要你明白,你只是一個精怪……瀛洲不會在意精怪的生死,端木翠馭使的精怪全部被我打散了魂魄,你若想灰飛煙滅……」
紅鸞囁嚅:「上仙這麼做,若被瀛洲知道……」
溫孤葦余冷笑:「他們怎麼會知道?你想去報信嗎?」
紅鸞瑟縮了一下:「沒有,我不敢。」
「不敢就最好了,最好也不要三心二意。」
「我明白。」
「你明白?」溫孤葦余譏誚一笑,伸手勾起紅鸞的下巴,「你明白什麼?」
「我不會違逆門主的意思,門主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要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溫孤葦余似乎並不相信,「我說什麼你便做什麼?」
「是。」
「不會違抗?」
「不會。」
溫孤葦余諱莫如深地一笑,手指滑入她衣衫之內:「若我要你陪我呢?」
紅鸞顫聲道:「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溫孤葦余的眼底露出悲哀的神色來,慢慢站起身道:「你跟了端木翠這麼久,竟連她一分的性子都沒有學到。」
低頭看著紅鸞,眼中忽然現出煞氣,抬起腳來,重重踢向紅鸞的心窩。
紅鸞尚未回過神來,只覺心口巨痛,整個人飛將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之上又滾落地下,一時間四肢百骸巨痛難當。
勉力抬頭時,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溫孤葦余的面目,就聽他冷冷道:「你只不過是一個下賤的精怪,你有什麼資格來侍候我?」
影影綽綽中,她看到溫孤葦余重又在案前坐下,十指輕拂,一曲《竹溪曲》宛若行雲流水,迤邐躍然弦上。
其實這首曲子,紅鸞早已彈得很熟。
因為,端木翠曾經教過她彈。
溫孤葦余自然是彈得很好的,只是還不及端木翠。
剛過端木橋,籬笆門已然自行吱呀一聲開了。
展昭在門前立了許久,端木草廬內漆黑一片,那些個燈燭什物怕是都已睡了,還是莫要驚動它們的好。
端木草廬廢棄之後,曾有流浪漢夜半入宿,上半夜還好,睡到下半夜時,忽聽嘈雜聲大振,睜眼看時,險些嚇得半死,連滾帶爬,逃出端木草廬。
事後說起,仍是驚魂未定,道:「你是不見當時情景,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亮滿了燈火,有個豁了口的青花瓷碗領頭,帶著一隊碟兒碗兒在後頭攆我。灶房裡不知怎地飛出一把刀來,追著我就砍,若不是我逃得快,這條小命就賠在那兒了……」
一傳十十傳百,從此無人敢犯端木草廬。
展昭微笑,心中又止不住酸楚,正想悄然離開,忽地發現不高的院牆之上,青花碗抱膝睡得正酣。也不知它在那兒睡了多久,一定很久了,因為碗里的雨水都幾乎滿溢了出來。
「小青花,」展昭伸手推了推青花碗,「怎麼睡著了?」
青花瓷碗老大不情願地哼了一聲,翻了個身繼續睡,讓人止不住想為它扶額嘆氣——翻身也要考慮自己的體形不是——於是我們的小青花骨碌碌翻下了院牆。
虧得展昭眼疾手快,將小青花接住了。
青花瓷碗吃此一嚇,終於清醒了,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面前的是展昭,掩飾不住一臉的失望之色。
「怎麼是你呀。」小青花嘟囔。
展昭將小青花放回院牆之上:「不是我,你以為是誰?」
「我以為是我家主子。」小青花站在院牆之上,一手搭在眼前,伸長脖子看向遠處,而後悻悻坐回原地。
展昭竟不知該說些什麼,良久才道:「今天怎麼想起你家主子了?」
小青花白了展昭一眼:「我每天都在這裡等,你不知道罷了……我可不像你,沒事才想起來。」
「你跟你家主子一樣,不搶白我兩句心裡就不開心。」展昭的唇角綻出微笑來,只是很快便又消逝下去,「小青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主子永遠都……」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小青花似乎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來,雙手緊緊捂住耳朵,「我不想跟你說話,我不想聽你說話。」
展昭沉默,好久小青花方才安靜下來,氣哼哼地瞪著展昭。
展昭輕聲道:「小青花,我只希望你過得開心一些,日子總是要繼續的。」
「我不想跟你講話。」小青花說,「你們要繼續自己的日子,你們就把我的主子忘記好了,我是要記得的,我是要繼續等下去的。就算我將來死了,我也是個忠烈之碗,我會名垂青史,名垂碗的青史!」
「好好好。」展昭不做無謂爭論,「那麼今晚我陪你一起等吧,我們去屋裡等好不好?」
「不去。」
「如果你被雨淋得發燒或是得了風寒,最後病重不治,那麼你就是一個病死的笨碗,而不是名垂青史的忠義烈碗。」展昭提醒它。
小青花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有點道理。」
展昭微笑著伸出手去:「我接你進去。」
「不用了。」小青花很是高傲地拒絕,「我相信憑我一己之力,是可以爬下去的……我就是這樣爬上來的。」
「那好,我幫你打傘。」展昭微笑,「然後我們一起進屋。」
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小青花很是吃力地一步步攀下院牆,有好幾次腳下一滑,險些栽下來。還有一次,小青花雙腳都踩空,只兩條小胳膊拚命扒著院牆的凸處,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落腳的地方。
看著看著,展昭的眼眶不覺便濕了。小青花說,它每天都要爬上這院牆等端木翠,只不知,它是怎樣一步步艱難地爬上來,又怎樣一步步艱難地爬下去。
小青花,你要如何才能明白,繼續自己的日子並不是把她忘掉。倘若端木翠還在,她一定希望小青花可以繼續和碗兒或者碟兒一起,在小河邊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吧?
只是今夜,無星亦無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