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邊明月為君留(1)
第37章江邊明月為君留(1)
一
帝京康寧殿內,尚睿讀著齊安傳回來的消息,信寫得極簡單,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感情。齊安的一手蠅頭小楷,在倉促奔波的情境下也寫得十分漂亮,信中有一行字——徐敬業自縊於風回鎮,屍身已送還徐家軍。
尚睿盯著那句話看了許久,心中竟然十分平靜,無喜無樂,不悲不哀。他終究還是親手將徐敬業送上了這條路。
然後,他去了太后的承褔宮。
太后並未歇下,年紀大了晚上睡得早,又總是睡到半夜就醒了,現在實在睡不著,便起身去佛龕前念經。
從上次爭執后,她一直對尚睿拒而不見。
如今得知尚睿突然子夜前來,已在殿外等候,她心中已經有了些預感,草草換了衣服便叫他進來。
尚睿進門剛剛坐定,便將徐敬業的死訊告訴了她。他覺得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總比太后聽著別人帶來的消息好。
太后呆愣著,靜坐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帝切莫忘了你對哀家的承諾。」說完這句,拿帕子擦了擦濕潤的眼眶。
尚睿點點頭。
太后無聲地哭了半晌,待眼淚擦乾后,頓了頓,清了一下嗓子:「這春日裡天氣好,哀家想去舜州的行宮住一住。」
「如今南邊未定,怕是路上遇見刁民衝撞了母后,不如再緩緩。」
「哀家一個老太婆,有什麼可怕的,過去這京里的魑魅魍魎都奈何不了哀家,何況區區刁民。」
尚睿淡淡道:「兒子不孝。」
太后冷笑一聲:「你留著哀家一條命已經是孝順至極了。」
尚睿知道太后性格執拗,越勸越討不著好,便不再說。
他一停下來,氣氛更加不好。
太后又說:「哀家走後,你也別太慣著皇后。王家人該管就管,你別寵出第二個徐家來。」
「兒子謹記母后教誨。」
他在夜色中出了承褔宮,繞過了流波湖,漫無目的地走著。後面跟著的內侍和宮女都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只好遠遠跟著。明連走上前替他掌燈,也被他拒絕了。
天空烏黑無光,一顆星星也沒有。
夜已深,各處都熄了燈,只能遠遠看到角樓上還亮著光。
此刻不知為何,他彷彿有種這漆黑的宮牆內只有他一個人的錯覺。
夏月跟著李季學醫學了好些天了。她剛開始還有些消沉,後來一心撲在替子瑾治病這件事情上。
暗處的姚創看在眼中,也放下心來。
他沒想到尚睿上次的方法十分見效。一軟一硬的兩句話,恰到好處地拿捏著夏月的軟肋。
李季本來就是個一板一眼的人,教起人來也是不含糊。夏月將子瑾的癥狀詳細地寫了下來,他粗略地瞥了一眼,什麼也沒說,只是從最入門的開始教。
他講的那些十二正經、奇經八脈、十五別絡、十二別經……夏月之前就略通,所以學起來沒有費多大的功夫。
再來,他一邊教各條經脈的規律,一邊教她用針。
李季說:「古法多以純金、純銀製作針。金針一般八分金兩分銅。柔軟易彎,若非修行內勁,一般人無以得用,但是對急症重症,好於銀針。」說著,他將幾種針展開給夏月看,「而銀針施針的時候,可以凹面彎曲推進而不折斷,可用於較深的穴位。」
「我還見過鐵針。」夏月想起以前穆遠之的針。
「對的,用的是馬嚼子上的那塊純鐵,叫馬銜鐵。」
「其他鐵不行嗎?」夏月問。
李季搖頭:「鐵中金有傷人的銳氣,《本草》里有記載,以馬屬午火,火克金,所以金氣已除,才可用在人身上。」
兩個人在書房裡,一問一答,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李季見夏月還想繼續,便說:「閔姑娘,學醫切忌急功近利,還是慢慢來得好。」
夏月被人看透心思,不禁有些羞愧,只得拿著李季給的醫書告退。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先生那日為何突然應允我,願意教我醫術?」
李季不太會和人打馬虎眼,便直說:「我也是受人所託,並非一時大發善心。」
夏月從李季那裡回來,卻見荷香坐在屋裡,神色不定。
「怎麼了?上街前都好好的。」夏月問。如今她是被軟禁起來了,出不了李季府,好在荷香還可以隨意進出。
荷香眼中蓄著淚,抬頭說:「小姐還記得以前在翠微樓唱曲的余家姐妹嗎?」
「餘音兒和余畫兒?」夏月自然記得。
「今天我上街遇見餘音兒在街上喊冤,攔了一位大人的轎子,說要為她姐姐伸冤。」
夏月預感不妙,忙問:「她姐姐怎麼了?」
「我遠遠聽著她說她姐姐被王淦強搶回府,然後又被他活活打死了,她告狀無門,這才上街攔轎申冤。」
夏月聽見王淦那個名字,心中像被針蟄了一般,嘴唇抖了起來:「王淦也在帝京?」
荷香沒有注意夏月的臉色,擦了一下眼淚又說:「應該是吧,聽餘音兒說就是這兩天的事情。」
「餘音兒攔的是誰的轎子?」
「我倒不知道,只是那個大人也不是個好官,他先還說要給餘音兒做主,後來聽說對方是王奎之子便慫了,還責罵餘音兒,說她被人買通了專門挑這個時候來污衊王家,污衊皇后。」
夏月聽著,拳頭握緊,久久不言。
荷香又問:「王淦真的是皇后的親戚?」
夏月冷笑一聲:「那自然是錯不了。」
荷香怕她餓了,拿出剛才從街上買回來的點心,又斟了一杯熱茶。
夏月擦了手:「後來呢?」
「後來那大人的侍從將餘音兒掀到一邊就走了。倒是旁邊有好心人,湊了一些銀子給她。我不敢上去怕給小姐惹事,就將小姐給我買東西的碎銀全部托旁人偷偷塞給她。結果,她都沒要,她說她不稀罕銀子,她只希望這青天白日下還能有個公道。」
荷香說完又哭了。
第二天,尉尚睿在乾泰殿將彈劾王奎的摺子一把摔在他的跟前:「你自己看看。」
王奎哆嗦著拾起一本讀了一遍,辯解道:「微臣的孽子雖然年少無知,但是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微臣冤枉。」他剛調回帝京不過幾日,便認定這些肯定是政敵的下作手段而已。
「你還狡辯,」尚睿眯起眼睛,「你兒子的所作所為朕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難不成朕也冤枉你?」
「微臣……微臣……」王奎完全不知道尚睿說的親眼所見是什麼緣由,擦著汗不敢接話。
「他當著朕的面說的那些話,估計你都沒膽子聽。」說到這裡,尚睿倒是不怒了,冷冷地看著跟前的王奎。
王奎跪在地上,全身都癱軟了。
這時殿外來稟,說皇後來了。
尚睿譏諷道:「她倒是來得快。」
王奎一聽,就跟見著救星似的,頓時人又來了精神。其實王奎來之前就知道不妙,便派人去妗德宮求援。
王瀟湘走到殿內,先給皇帝行了禮,又一一拾起地上那四五份摺子,將它們規整好放回御案上。
「皇後來得正好,」尚睿說,「這就是皇後跟朕所說的王奎教子有方?如今徐家大權更替,唯恐朝廷不穩,你們一個個不但不謹慎,還做這種欺男霸女的事情……真是混賬。」
他本來是罵王淦,說到「欺男霸女」這四個字的時候,自己臉上的神色滯了滯,突然不自在起來,於是頓了一下,胡亂加了句「真是混賬」草草了事。
旁邊的明連知道其中緣由,垂著頭,不敢有一點異動。
王瀟湘一臉窘迫:「臣妾偏聽誤信,還請皇上降罪。」
「你確實應該好好醒醒,那孽畜拿著你的名號到處為非作歹,竟然還有人跟朕說他品行端正,」尚睿冷笑,「朕真後悔當日在酒樓里沒一刀剁了他。」
王瀟湘對王奎道;「王大人回去叫王淦到廷尉府自首吧。」
王奎又擦了擦汗:「回稟娘娘,這孽子他……已經兩日未歸了。」
「去哪兒了?」王瀟湘問。
「微臣真的不知啊。」王奎急忙伏地叩首,對尚睿辯白道,「微臣絲毫不敢欺瞞陛下和娘娘。」
尚睿斜睨著王奎,沒工夫揣摩他話中真假,直接說道:「朕給你三日,你若是三日內交不出人來……」
王奎不待尚睿發話,便急急說:「臣便自己去廷尉府請罪。」
「朕倒不是那樣的昏君。王淦雖是你的養子,但他所犯的人命,卻不是經你之手,殺人姦淫之罪並不株連。只是你教子無方,倒是早該罰一罰。」
王奎大氣不敢出,只敢連聲稱是。
尚睿又說:「這事先交廷尉查實,若是罪證確鑿,朕定不饒他。」
王奎和王瀟湘剛走,賀蘭巡就來了。
「皇上。」賀蘭巡匆匆前來,「這是剛收到的密函。」
尚睿接過信匆匆一覽,然後對賀蘭巡說道:「尉冉郁要約朕密談。」
賀蘭巡忙問:「在何處?」
「他要來帝京。」尚睿答。
賀蘭巡喜出望外:「恭喜皇上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遠邇來服?」尚睿看著桌上的茶盞,抬手在茶里蘸濕了食指,然後用指尖在盞口描著圓圈。
雲中失而復得。
這是他走得最險的一步棋了,如今勝果唾手可得的時候,他卻沒有預想中那樣歡喜。
徐敬業已除,太后搬進離宮再不理國事,淮王氣數已盡朝不保夕,連尉冉郁也甘願助他,看起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他求而不得的,可是……
他想起搖擺顛簸的車廂里,那雙替他揉搓十指的手,又想起那一夜他怒火攻心后的失控。
此刻,一顆心陡然像是被什麼人拿捏在了掌中,跳動都不由他自己。成年後他連臉上的喜怒憂思都要控制分寸,何曾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那根仍然在盞口畫圈的手指猝然用力,茶盞應聲翻倒,水灑了一桌。
明連急忙用自己的袖子阻斷了快要滴到尚睿身上的茶水,又輕聲喚人進來收拾。
尚睿從椅子上站起來,靜靜地看著宮女和內侍將桌子擦乾,又將浸水的摺子一一平鋪開。
賀蘭巡見他臉色不太好,拱手叫了一聲「皇上」。
尚睿斂神,轉身問道:「朕要你去辦追封先儲帝位,將他們夫婦遷至古舜皇陵的事情怎麼樣了?」
「臣和太常寺擬了幾個待選的廟號,正要請皇上定奪。」說著他將預備好的摺子遞了過去。
尚睿瞄了一眼,又合上:「到時候讓冉郁自己拿主意吧。」
賀蘭巡又說:「此事朝中還是有人頗有微詞,先儲若是追了位,那皇上君臨海內這十載,又以何而正?」
尚睿挑眉:「眾口悠悠,若朕要管,也只管得了一時,管不了後世之事,何苦自尋煩惱。隨他們去吧。」
賀蘭巡將那摺子接了回去,放在袖中。
「另外,」尚睿說,「還有一事,當年先皇喜愛冉郁,封了他一個燕平王,卻是虛銜,並無封地,你們看看,指哪一處給他比較好?」
賀蘭巡思忖了一下,當即就說:「皇上是要將他留在身邊,還是遠放?」
尚睿懂他的顧慮,說道:「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心思太喜歡拐彎。」
賀蘭巡也不反駁:「臣……」
「我看雲中就很好,富足又自在。」
「雲中?那是皇上龍潛之時,先帝御賜給皇上的封地。」
「朕欠他的,一併還他吧。」尚睿淡淡道。
「臣卻認為不妥。梁州、吳州與雲中都相距不遠,如果其中一人再起異心,相互連成一氣,恐怕又是一場淮王之亂。」
尚睿負手踱了兩步:「朕多日來也在想這事,所以朕有個想法,雖並不急於這一時,但是現在還是可以私下和你說說。」
賀蘭巡洗耳恭聽:「微臣願為皇上分憂。」
尚睿蹙眉:「淮王這事是前車之鑒,更讓朕想廢了這藩國制。」
賀蘭巡心中一駭,愣在原地,因為太過驚訝,半晌才出聲問道:「皇上真的要廢藩?」
尚睿一笑:「本來不敢想,但是這些藩王中以淮王風頭正勁,現今已拿他開了刀,看來最先啃下這塊硬骨頭,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淮王尚且如此下場,其他人更加不敢妄動。
賀蘭巡心中頓時明了,當初尚睿為何說出「就怕淮王不反」這樣的話來,原來在徐敬業和淮王之後,尚睿早已經預想到了這一步。他自己是兩朝之臣,當年年輕氣盛之時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無人敢提,廢藩之事稍不注意便會釀成千古大罪,所以大家都得過且過地迴避著。藩王之禍由來已久,卻不想尚睿有這樣的氣魄。
想到這裡,賀蘭巡覺得胸中有東西激蕩開來。
「朕的祖父太宗皇帝曾經推崇『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這句話,便叮囑先帝多封藩,這樣讓他們互相削弱,國小而不生邪念。朕不敢說太宗皇帝有錯,只是朕臨御之內不想繼續這般聽之任之。藩國割據四方,皇命阻絕,西域外邦對我朝虎視眈眈,日夜枕戈待旦。若是想絕後世之患以四海承平、八方寧靖,唯有削藩。」說到這裡,尚睿的話語微微一頓,問道,「伯鸞,你可願助我?」伯鸞是賀蘭巡的字。
他問完話,等了等,卻未聞賀蘭巡開口,但見對方撩起袍子跪在地上,沉沉地叩首。
賀蘭巡平時是個巧言善辯之人,時刻卻居然悶著聲,許久才重重地應了一句:「皇上所願,臣誓死追隨。」眼中竟然隱隱噙淚。
尚睿揮揮手讓明連扶他起來,淺淺笑道:「當然,朕不是傻子,如今時機未到,提這個還早,只是朕有這個想法,先跟你通個氣。這事僅有你知我知,先擱在心底,切忌操之過急。」
「臣明白。」
須臾,賀蘭巡不解道:「既然皇上決心削藩,為何又要加封燕平王?」
「本來就有十餘個,也不多他一人。別人有的,朕自然要給他。」
不覺已到了午膳時間,尚睿順便留了賀蘭巡一同用了膳。膳后,尚睿說:「別慌著出宮,朕換身衣服,和你一起走。」
「皇上這是?」
「去李季府。」
賀蘭巡猶豫著說:「皇上……臣有一句話,還望皇上不要怪罪。」
尚睿猜到他要說什麼,斜睨著他:「既知出口有罪,那就不要說了。」
賀蘭巡嘆著氣,他怕尚睿這般聰明天縱,卻損在一個「情」字上面。
二
李季繼續在書房裡教夏月用針的方法。屋子中央放著一鼎香爐,幾縷淡煙從爐子里裊裊升起。
「這蟾蜍需要夏秋二季捕獲,洗乾淨以後,把它耳後和皮膚上的漿汁擠出來晒乾製成蟾酥。要用時將蟾酥融在酒里,再淬在針尖上。」
「蟾酥莫非和麻沸散一個功效?」這是夏月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