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井梧桐秋葉黃(2)

第5章 金井梧桐秋葉黃(2)

第5章金井梧桐秋葉黃(2)

重陽節頭一天,徐氏的外命婦們奉旨進宮覲見本家太后。

承福宮裡,一大家子人眾星捧月般地將徐太后圍在上座。右邊是皇帝,左邊則是皇后王氏。

徐太后在和娘家的姐妹們聊著家常,時不時地會掩嘴笑出聲。

而尚睿則在一旁和長子冉浚忘我地逗著蛐蛐,突然父子倆不知遇到什麼,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徐太后不禁朝他們看去,樂悠悠地道:「兒子都這麼大了,老子還跟個孩子王似的。」接著轉身抬手拉著另一側的王皇后,「也多虧你將冉浚視如己出,費了不少心。」

「其實,」王瀟湘稍許揣摩了太后的神色後繼續道,「其實依兒臣看,還是應該把浚兒她娘從行宮……」

話未說完,徐太后的臉色已經垮了大半:「不守本分只會媚主的女人也配到宮裡來?」

殿內原本融和的氣氛頓時僵了下來,尚睿輕輕揮手讓人將孩子和蟈蟈籠子一起帶了出去。

連冉浚親生母親的閨名叫什麼他都不記得了,或者是自己壓根從來就沒有詢問過她。那不過是在舜州行宮裡某個宿酒的夜晚,被他拉進床幃的宮女。

想至此,尚睿也不管旁人的目光,半揚嘴角,忽地笑了一笑。可見,自己確確實實是個縱情聲色、驕奢淫逸的昏君。

不知何時,屋子裡太后又開始和顏悅色地和旁人說笑,皇后在這些話題中牽強地迴旋,卻會時不時地看一眼丈夫。尚睿怔怔地看著窗外陰霾的天空。突然有個康寧殿的太監說是王清在乾泰殿求見,於是尚睿欣然地起身辭了母親。

書房裡等著尚睿的那人穿著正三品的玄狐官服,白白胖胖的,一臉慈眉善目。此人叫王清,在都察院當差,是丞相王機的長子,也是皇后王瀟湘的兄長。

王清帶來了一份年底各地官員職務變遷的名錄。

尚睿這次是來來回回,看了不下半個時辰,王清也一直埋首沒有開口,御書房裡好像飄蕩著一種奇怪的氣氛。

「呵——」最後還是尚睿的笑聲打破了這種沉悶。他一合摺子就笑了出來,「其他的都准了,不過南域那邊不要洪武去,朕喜歡洪武,得留著他。」

王清道:「洪將軍是我朝難得的虎將,放在京畿只怕……」

尚睿笑眯眯地橫了他一眼:「只怕屈才?大舅子覺得誰待在朕身邊不屈才?」

王清垂頭:「臣惶恐。」

尚睿思忖須臾,翻開摺子提筆改了個名字:「讓徐陽去。他是舅舅的兒子。你給太後過目的時候,把我的原話說給她聽。」

「可是,徐家一家獨大,唯恐朝中有非議……」

「你再等幾日給太后瞧瞧,她會有取捨。」

萬一太后只取不舍呢,王清琢磨著。

朝廷兵力三分在西域讓徐敬業威懾烏孫國,三分在南域由李秉立鎮守蠻夷部落,而御林軍歸於洪武旗下,其餘悉數都在徐家朋黨掌控之內。

如今李秉立突然想告老還鄉。

太后若是只取不舍,那這天下……

王清忍不住擦了擦額前的冷汗。告退出門的時候,他算了下日子,幸好又要秋獵了,皇上可以透透氣,也許太后老讓他管一些朝廷里無關痛癢的政務,真被憋出點毛病來了。

十月中旬,像往年一樣,皇家在長楊苑圍獵。從先前的世宗皇帝開始,便有了舉國尚武的風氣,皇子、世子從幼年開始就會文武雙習。

宮裡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

長楊苑位於京畿南面,地勢平坦,是開國的太祖皇帝下令所建,立在讓後世子孫不得放棄軍戎武業。

每年到這個時節,尚睿便會情緒高漲。

徐氏一門皆是武將,不知是否得到母族的遺傳,有個好動的性子,做皇子那會兒在太學院沒少因為這個挨罰。再說他過去在先帝九子中年齡最幼,人小也沒有別的心思,最大的夢想不過是隨著外祖父一起征戰邊塞,縱馬射箭,血灑沙場,總是認為那才是最顯男兒豪氣的活法。

夜裡到了長楊苑,御駕紮營之處,營火燃得紅了半邊夜空,莫說什麼豺狼猛獸,只怕連只鳥也被攆到幾里開外去了,甚是無趣。

想到這裡,尚睿的嘴角上揚浮現出壞笑,對付他們的法子他也是有的。屏退了所有宮女太監,假裝休息就寢后便換上了洪武帶進來的御林軍行頭。

「皇上,臣覺得還是不妥。」洪武個性耿直,也不掖在心裡,想到什麼就說了。

「你不是我朝第一勇士嗎,你怕什麼?」尚睿一邊說話一邊穿衣服,這副普通士兵的盔甲雖然不繁瑣,但是也夠他忙活半天了,本想讓洪武幫忙,但是瞅了瞅他握著佩刀的粗黑雙手后還是作罷。

洪武急忙搖頭:「臣倒是不怕,臣只是怕……」

尚睿忍住笑意,慍道:「一個大男人這般扭捏作甚,你到底是怕還是不怕?」

「臣為了皇上就算是刀山火海都不怕。」

「這不就得了,只要你陪朕出去溜達溜達,又不是讓你去死,走吧。」尚睿說完拿起頭盔拍了拍洪武的肩膀,讓他先行,自己則跟隨其後。

士兵們都認得洪武,只當他是帶著下屬從皇帝的主帳里出來例行巡視,眼尖的人看到走在洪武後面那人背後背的那張玄色御用蟠龍雕紋的長弓,略微詫異。剛要到圍營大門,差人出去牽馬的時候,徐敬業忽然派人來尋洪武回去,要同他商議明日御駕狩獵的路線。

「我這……」洪武遲疑著要怎麼回絕對方。

尚睿卻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笑眯眯地說道:「大人,軍令如山,你就放心地去吧,這裡還有……呃,還有屬下呢。」

洪武看了看他,心裡嘀咕:就是因為有你我才不敢去。

尚睿瞧到洪武是一副寧死也不放過自己的模樣,斂容皺起俊眉瞪了他一眼,嘴上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快去」。尚睿有點不耐煩了,要是等徐敬業察覺異樣,親自來請洪武,自己還溜得了嗎?

洪武拿他沒有法子,無奈地跺了一腳說:「我馬上就回來,一定等我。」只得和人走了。

尚睿見他們遠去,本欲一溜了事,但轉念又想,萬一洪武回來真尋不著他的話,憑他那個性,說不定會把自己綁起來連夜跑回太后那裡請罪,甚至有可能當場就拔劍抹脖子了。

所以他只好將背上的弓卸下來,往旁邊一扔,雙臂枕著後腦勺倒在草垛上。不遠處剛剛被換下崗的士兵坐在一起,圍著火堆喝酒抵抗夜裡的春寒,邊喝邊相互調侃,時不時地鬨笑。

「嘿!」其中一個回頭正好看見尚睿孤身一人坐在這邊,怔怔地望著他們,便做了個手勢讓他過去。

尚睿身形一滯,指了指自己:「我?」確信之後才慢慢地走了過去,那人甩手一扔,丟給他一個粗製的牛皮酒囊。

「你是新來的吧?剛才看你跟洪大人一起。怎麼一個人傻待著,也不和大夥一起樂樂。」

尚睿笑笑,跟他們一同席地而坐,拔開木頭塞子仰頭就將酒倒進嘴裡。

這是他從未嘗過的燒刀子,辛辣而劣質,入喉之後嘴裡意外地留有一絲甘甜的滋味。

灑出來的酒順著尚睿的脖子流到衣襟里去,打濕了一片,混著夜風有點過於涼爽了,而他心裡卻是異常痛快的。

「你叫什麼?」那人問。

尚睿瞥到旁邊燒火的木頭,回道:「柴衛。」

男人指了下自己:「我叫姚創。」

左邊那人說:「我叫何出意。」

接著其他人一個挨一個地簡潔明了地介紹自己。

「田諱。」

「王員。」

「金富貴。」

……

十來個人都說完后,尚睿點點頭,一面回味著嘴裡的酒味,一面認真地聽著。

姚創笑道:「你是新來的吧,一下子人太多,慢慢來,過幾天就都認全了。」

尚睿又倒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你叫姚創,你旁邊挽著袖子的這位小哥叫何出意,添柴的叫王員,名字最喜慶的是你,金富貴……」他不急不緩挨個把他們十幾個人的名字一一重複了一遍,且一字不差,一人不落。

大家有點驚訝。

「你讀過書吧?」姚創問。

「嗯。」尚睿呷了一口酒。

李稼瞪大了眼睛:「娘的——這啃過書的也忒聰明了點。」

大家一起鬨然大笑。

田諱不經意看到尚睿隨手擱在身邊的弓,問道:「使得怎麼樣?」

尚睿側了側頭:「大概還行。」

他每次狩獵張弓都免不了被後面一群人讚揚到天上去,他心裡也清楚這些溜須拍馬的把戲。可是,他自娘胎生下來就不知道謙遜為何物,如今說個「大概還行」,在別人聽來,顯得頗為驕傲自負。

殊不知這在他生命中算得上是最謙虛的話了。

一臉虯髯的李稼最為不服:「我們姚二哥的騎射也不差,不如你倆比試比試。」

姚創閉口不語,彼此不熟,怕傷了和氣。

尚睿卻眼眸一亮,答道:「好啊。」

「怎麼比?」姚創問道。

此刻,不遠處一聲酷似嬰兒啼哭的清脆鳥叫聲響起,那是血鵲捕食前的信號。

尚睿忽然就想出一個好主意,唇角翹起,挑眉道:「既然你騎射皆佳,那麼在對面林子里比試騎射。只射血鵲,先得者勝。」既然洪武不叫他走遠,那在四周轉悠總可以吧。

血鵲是東苑特有的一種鳥,專叼這一帶草叢中帶劇毒的墨蛇為食。它通常在夜間出沒,所以視力極好,一遇到風吹草動便會急速飛回高空,飛得極快,一般人很難捕射。

尚睿想出這麼個題目,其一是比眼力,現在夜空毫無月色星光,黑漆漆的樹林里恐怕東西南北都難辨認,何況是尋一隻暗紅的鳥兒;其二則是賽騎術,血鵲極為聰明,一旦察覺到危險便會急速騰空,若是要在這茂密的林中騎一匹彪悍的駿馬追個雞蛋大小的東西,想起來都覺得有趣。

姚創也是好勝之人,莫要說在這群兄弟中,就是現下整個軍營也少有遇到能出其右的弓箭手,他也來了興緻,笑著補充道:「誰先駕馬出林誰便輸了。」

「好!」尚睿答應,接過他們遞來的韁繩一躍上馬。他右手握弓,卻想起什麼,將身後箭袋裡的利箭如數抽了出來扔到地上,只留了一支,眼神頗為挑釁地看著姚創,說道:「一擊必中。」語畢策馬出營。

尚睿先行,馬到營門口,自然有人擋駕。尚睿眼神一凜,斜睨了守衛一眼,喝道:「閃開!」連速度都沒減緩,嚇得那人慌忙之中下意識地側身讓路。

姚創也隨即跟上。

兩匹馬風馳電掣一般進了烏黑的林中。血鵲察覺到林中的動靜,在草叢裡啼叫一聲,急忙展翅,四散開來。可惜慌亂之中,有兩隻血雀因為林子里茂密交錯的枝葉遲遲找不到衝上雲霄的縫隙,便在樹榦之間急速地飛轉。

二人並駕齊驅,貓著腰,在樹木之間穿梭。

枝葉太密了,時不時地有幾枝長得很低,當人馬飛快掠過時,受不住衝擊的力道便折斷了。

那兩隻血鵲飛速地左右穿梭。

忽地,其中一隻終於尋到一個機會,穿出枝葉,僥倖地逃出生天。

只剩一隻了。

因為只有一次射箭機會,兩個人都不敢貿然出手,眼看它要尋著出口,躥上天去。若是等它得逞,便再難得手。

此時,尚睿不再遲疑,鬆掉韁繩,僅僅用雙腿夾緊馬肚,反手從背後的箭袋抽出那支箭。

他剛挺起腰身,「哧」地一下,一根樹杈狠狠地從他臉上劃過,他恍若未覺,定在馬背上,背挺得猶如一棵樹,張開弓沉著地等待時機。

就在一剎那,他抓住時機,眯起眼睛,手指一松,倏然放箭。

同時,他嘴角漾起一絲得意的微笑。

他以為自己肯定是勝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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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待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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