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舔犢
怎麼可能沒事?
長公主的眼淚根本停不住。
她長在豪門大戶之家,自從咿呀學語開始,就是學的名門大家的那一套。這是刻在她骨子裡的東西,也是當初高勉一眼相中她的東西——在北魏和親的一年,沒有磨掉她的風骨,軍中為妓,沒有泯滅她的傲氣。這份寒梅立雪的堅韌與剛強,曾經令高勉瘋狂側目,也讓她有了機會得到從未得到過的愛情,體驗從未有過的美好,所以,嫁給高勉之後,長公主將這些東西也交給了高行止。
自從高行止出生,她教養兒子,便教會他什麼是風骨。
她的兒子,應有東陸人引以為傲的風骨。
她不惜花費大力氣請了先生,教授兒子琴棋書畫,教授兒子一身好武藝。高行止秉承了父親的聰敏,學什麼都很快,一手字堪稱模板,先生看了都連連稱讚。最要緊的是,兒子會吹一手好笛。她走的那一年,高行止已經能完整的吹一曲《高山流水》,供他們夫妻二人解悶。
而如今……
長公主裸著眼淚,捧住高行止給她擦眼淚的手,那手上,小拇指已經沒了。
那曾經吹出悠揚笛聲的靈活手指,僵硬冰冷的裝在她隨身攜帶的木盒子里,已隱約有些發臭。她讓下人用熏制魚乾的手法弄了,枯萎的躺在盒子里。
這是她的止兒!
她唯一的兒子!
長公主聽著他說完,心想,他終究還是疼愛她這個母親,哪怕自己這麼多年來都辜負了他,他也捨不得讓她擔心……
她的好兒子啊!
思及此,長公主眼底湧出強烈的憤恨,回頭盯著陳昭,那目光怨毒恨不能將他撕咬成碎片。
陳昭只當不見,他看過了她很多次舔犢情深的模樣,這模樣令他噁心之餘,又忍不住心生羨艷。有些時候,他甚至會忍不住的想,要是高行止是他的兒子多好,是他跟長公主的兒子多好,這樣一來,她就願意回到他的身邊來了。
他不忍再看。
「你出去。」長公主冷冰冰的開口。
陳昭本想拒絕,但看著母子相擁,他又覺得刺心,沉默的轉身出去。只是,他也沒走遠,他擔心這兩人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好在長公主也沒說什麼,她心知肚明陳昭此人不會留下他們鑽空子的時間,因此,當高行止抓著她欲言又止的時候,她伸出手指按住了高行止的唇,含淚開口:「兒啊,你要說什麼娘都知道,你好好養著傷,什麼都別想,娘會讓他放你出去的。」
高行止滿心滿眼都是疑惑,看著長公主,心中只覺得不安到了極點。
張嬤嬤將高行止扶著躺下,哭著說:「公子還是躺下吧,受了那麼重的傷,可別吐血才好。」她瞧見高行止衣襟上有血,心中實在擔憂。
高行止被她二人按著躺在床上,他受了很重的內傷,說話有氣無力:「好。」
方一躺下,就覺得長公主握著他的手有些異樣。
他凝神,就發現她是在寫字。
她給他寫了一句話。
高行止本是極為錯愕,等搞清楚長公主寫的是什麼,他臉上的唇色猛地退去,一把抓住長公主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不,不要!」
「止兒,娘對不起你。」長公主垂淚:「你放心,以後娘都不離開你。娘答應你,等這件事了解了,娘就將你接到長公主府來。你皇舅舅不肯讓我認你,是怕你毀了我的名聲,毀了東陸皇室的尊嚴,但是沒關係,娘有辦法。娘就進宮去求你皇舅舅,就說……就說……我孤苦伶仃大半輩子了,現在老了,身邊沒有兒女很是孤單,明著不能讓我認你,就請他下一道聖旨,讓你做我的義子,以後誰都不能欺負了你去。」
「皇舅舅不會同意的。」高行止微微搖頭,聲音惆悵,手卻在掌中跟長公主比劃:「不要冒險。」
長公主捏了捏他的手,又哭:「從前他不同意,是沒到這一步,如今事情有變,他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那麼疼惜娘,會答應的,好孩子,你不要擔心。」
「娘……」高行止知道她是在說給門外的陳昭聽,心中越發的不安。
回握著長公主的手,高行止的聲音清越:「您不要去惹怒了他。」
這個他,卻是指的陳昭。
長公主也知道,但她什麼都沒說,轉而吩咐張嬤嬤將帶來的籃子拿過來。
張嬤嬤含淚打開籃子,從裡面取出一個個盤子,卻是熱乎乎的飯菜。
長公主給他夾菜,一口口喂到她嘴巴邊:「好孩子,趁熱吃吧,都是娘做的,你從前最喜歡吃娘做的菜。娘還記得你五歲的時候,最喜歡吃娘做的肉圓豆腐,娘將豆腐掏空了塞上調好的肉餡,上好的豉油上鍋蒸了,你就著湯能吃兩大碗飯。」
高行止便知道,她是下定了決心。
他還想說,長公主卻已不給他機會。
她喂一口過來,高行止下意識的張嘴,聽著長公主說的話,腦中也不免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那時候他們還在秦嶺,他只有五歲,正是貪嘴又好玩的時候。高勉是高家三房唯一的兒子,他是高勉唯一的兒子,但在族中,高勉說不上話,高家人對他們這一支自然很是薄待。大房幾個跟他同齡的孩子每日里總是有好東西,府中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緊著大房裡送,他還小,非常羨慕的看著哥哥們吃小嘴兒。那一天,為了一口吃的,他跟大房的兒子吵了起來,被人扇了耳光,哭著回到了屋子裡。
娘親問過緣由后,便讓他擦把臉等著,自己鑽進了廚房裡。
晚上的時候,娘給他端來了那一晚肉圓豆腐,還有一盤蔥油脆餅,另外,還破天荒的允許他在飯桌上吃點心。
可那天晚上,他只吃娘做的肉圓豆腐就吃得肚子滾圓,壓根沒去看那兩盤點心。
自此以後,大房的孩子們在他跟前炫耀自己手中的吃食,他都不屑一顧。
因為他知道,普天之下,最好吃的東西是他娘親做的菜,點心有錢就能買到,哪裡都有賣,可他娘親給他做的菜,除了他爹,誰都入不了口!
只是娘走後,已經有很多年不曾有人給他做過這道菜了。
後來,他去過很多次長公主的府邸,長公主每次要留他用飯,他都不願意待在那兒,竟再也沒吃過娘親親手做的飯菜。
高行止細細的咀嚼,瞧著長公主鬢角上的白髮,心中一陣酸楚。
她喂一口,他就吃一口。
每一口,都是他記憶里的味道。這麼多年來,從未變過的味道。
高行止的眼淚滾了下來。
若不是這一次陳昭將他抓了來,他原來不知道,自己表面對母親的冷漠,實則是太過思念的緣故。他看著燭火下長公主淚眼汪汪,才發現,原來他一直想要的,就是她能再給自己做一頓飯而已。
他原諒了。
高行止自從承平寺回來倉促的吃了幾口飯之後,就再也沒進過食。陳昭將他抓來,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又受了傷,他原先不覺得餓,吃了一口,那餓勁兒就都跟著涌了上來。一碗飯很快就進了肚子,他眼巴巴的看著長公主:「娘,我還想再吃些。」
「嗯,慢慢吃,你沒吃完,娘不走的。」長公主低聲說。
她喂,他吃,竟一連吃了三碗飯才停手。
吃了飯後,長公主又喂他喝了一些水,張嬤嬤收拾東西,長公主便讓陳昭送水進來。她細細的替高行止擦臉,將兒子俊秀的臉盤擦得沒有一點血跡灰塵,才笑著端詳他:「我兒生得好看,像我,也像勉哥。」
高行止抿唇:「還是像娘多一些,爹總這樣說。」
長公主嗯了一聲,又看了片刻,彷彿要將他藏在心中一輩子,才捨不得的放開了他:「這裡有些傷葯,你吃了好受一點。」
高行止接了。
長公主的目光落在他的斷指上,她抿緊唇,目光藏著鋒利,卻什麼也沒說,只站起身來:「止兒不要胡鬧,該做什麼,都聽陳昭的。你不必在他跟前吃苦頭,他若讓你不好過,娘也不會饒了他。孩子,順應時勢,當為聰明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知道了。」高行止應承。
陳昭在外面聽著,先前死咬不鬆口的高行止會有答應的時候,看來讓長公主來這一趟還是來對了,他便笑了。
長公主又交代了幾句,才依依不捨的帶著張嬤嬤走了出來。
離開地牢后,長公主冷著臉說:「你們想讓他說的,一會兒去告訴他就是。我們母子都為你做事,做了你的棋子,你總該對我的兒子好一點。」
「什麼條件,你說。」陳昭緩了口氣。
長公主道:「我有三點要求。第一,止兒留在大理寺監牢可以,關他在地牢也可以,但要替他找郎中治病,一日三餐、衣衫住處不可怠慢。」
「可。」陳昭頷首。
「第二,你斷了我止兒的一根手指,等他出來后,他身有殘疾,哪怕我認了他做我的義子,他也不可能入朝為官。所以,他的生意你不得侵吞,要全部還給他。」
「可。」
「第三……」長公主回頭看他,心中已有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