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預告:汴梁血戰其之四
也許有人會認定我信口開河,認為以凡人的眼力,根本無法看到一里地外魔君細微的臉部表情。對這些指責,有兩點我必須澄清:首先,魔君中軍與城牆之間的距離不是一里,而是超過兩里半。其次,所有經歷過那次血戰的倖存者,對魔君當時的表情都會給出近乎一致的描述。我們並非用肉眼看到秦宗權,只要是心智正常的凡人,沒有誰膽敢直視魔君,我們只是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清晰地在心中看到了那副圖像。然後,整副皮囊就好像在三九寒冬的室外裸體步行一樣,被深入骨髓的寒冷與如觸火炭的滾燙內外包夾。
大概正是因為這股突如其來的壓力,南牆馬面上的預備炮兵才會不經試射,急匆匆就把炮彈打了出去。那頓噼里啪啦的炮火,製造出的炮口煙霧的確蔚為壯觀,但兩里半的距離即便是對三十斤大將軍炮來說,也遠遠超過了有效射程。二十發炮彈只有一半打到一里之外,掉進魔君陣中的更是僅有區區三發,其中有兩發僅僅只是掀起一陣稀薄土浪,轉瞬消逝,另外一發幸運地擦過魔君吞肩,在地上彈跳兩次后轟隆砸進戰奴聚群,把差不多十隻妖邪碾成了黑紅雜碎。放在僅僅半刻鐘前,這還是一件足以令人歡唱的喜事,但在那時,看著不動如山的秦宗權,看著籠罩眾多牙兵與戰奴的那片烏雲,我們這些站在南薰門上的觀眾,能發出的只有微聲呻吟。
然後魔君舉起了碎隅鞭。那柄粗壯、潮濕,任何時候都帶著死亡氣息的不祥鐵鞭。他冰冷地、不帶絲毫感情色彩地掃視整個戰場,鋒利的目光從我們這些凡人身上狠狠剜過,就像尖刀在心頭上的重重一割。「死!!!!!!!」它揚起乾枯的屍灰色下巴,用一聲直接炸響在腦髓深處的可怖戰吼,將那股聚集在卻月陣與南薰門的快樂情緒,轉瞬之間吹飛盪盡。
烏雲貪婪地伸出觸角,接續濃茶一般粘稠的深綠色疫瘴,令那曇花一現的晴空再度湮沒;本已後退的殤帥咯咯發笑,再次與潰爛腐朽的眾多部下從容站定。宿衛羽林的追擊被迫停滯,挺槍前沖的台軍紛紛頓足,食人魔困惑地垂下笨腦瓜,疑惑里坊民兵,以及綠膚獠蠻為何突然停住腳步。馬上,他們就得到了答案。
秦宗權中軍,頂著漆黑金吾的骷髏大纛,首次前傾搖曳,發出明白無疑的攻擊信號。超過四百名牙兵在變異坐騎的鐵鞍上立起,一面節奏激烈卻又整齊一致地敲打兵刃盾牌,一面湧向他們至高無上的主人,發出一聲聲原始野蠻的咆哮。預備炮兵的第二輪炮火就在他們身邊落下,斷肢內臟四濺,卻沒有擾亂他們分毫,眾多邪兵敲擊著、呼喝著,慢慢變成一種儀式性的長嘯,慢慢在空氣中引起肉眼可見的激蕩,慢慢把身後上千名或騎或站的戰奴,包裹進扭曲變形、以魔君為核心迸發而出的重重光暈……一道道黑紫色閃電從牙兵頭頂迸出,在凡人的眼中刻下一條條難以磨滅的邪惡印記,很多體質較弱的人——例如我——難以抵禦這股直衝內心的震撼,當即手捂眼耳,在難以忍受的劇痛當中尖叫倒下。我們覺得自己像是進了火獄,不,我們確確實實已經下了火獄,我們聽著兩里半外傳來的邪惡呼喝,聽著戰奴在極度痛苦與極度歡愉刺激下不成樣子的變態呻吟,緊抱全身,在城牆難以止息的抖動下不住戰粟。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那股極深遠極深遠,從太虛與現世交界之處發出的劇烈震顫……
有些事情,是城下台軍的倖存者,在塵埃落定后驚魂未定地向我講述的。秦宗權喚出了洪荒本身的能量,令元力不受控制地在中軍陣中賓士,吞噬戰奴、吞噬牙兵、乃至吞噬他本人的血肉,然後在極度的滿足當中,心滿意足地打出飽嗝。太虛接受了這份獻祭,回報以在現世直接成形的分支,一尊堪與十丈浮圖比高,臃腫肥胖彷彿夸父用爛泥捏成的巨軀,在黑蛇般狂舞的閃電包夾下,緩緩現身。它是居於一切邪物之上的妖魔,是從現世最薄弱處鑽出的恐怖惡疽(御批其二),蒼白的皮肉遍布血點,橫張的巨口充滿貪婪,而那些眼睛……那數十隻晶瑩的亮點,全都閃爍著飢餓的渴望。
沒有命令,魔君與邪兵齊聲呼喝。不需動員,旱魃與疫瘍應聲唱和。秦宗權沉默地轉動鐵鞭,指示惡疽晃動數目遠勝蜈蚣的繁複肢足,傾身向前。在喚醒法術下倖存的三百多名牙兵重騎,則在另外五百多名騎馬戰奴的簇擁下,前突開路。太虛之力在這些邪兵身上留下了深深刻痕,不少牙兵肌肉隆起、骨節突兀,肉瘤遍布的肢體幾乎與黑鎧融為一體,而那些高聲嗥叫的戰奴……它們保存不多的人形徹底失去,手臂幻化成角質砍刀,腿腳變換為螺旋骨刃,本來握持著的複合角弓更是直接長進了皮肉,鵰翎利箭則被替換成為從肋中不斷生出、永遠不必擔心彈藥匱乏的成束骨條。一張又一張額外的血口,在邪兵裸露的肌膚上隱約浮現,黃白色的利齒開開合合,似乎正在替主人發出無聲的嗤笑。
惡疽搖晃著步入戰場,身上跳下一隻又一隻與成人等大的盲目芽孢,一面揮動尖利的爪牙,一面從滴血的喉嚨發出毒蛇般的噝噝吐信。皮肉全無的骷髏就從它們脊背鑽出,空洞的頜骨仍舊保留著臨死前的那抹愉悅微笑。我扶牆起身,從垛堞間偷偷窺視這群不屬於現世的妖邪,幾乎要被如潮而來的絕望與恐懼壓倒,我實在難以想象,面對這般恐怖的敵人,竟還有誰敢於持槍相向,竟還有人敢於發動反擊……
就在此時,壽王李傑吹響了號角。他和他的捧日騎軍稍稍收攏隊形,再度恢復了從南薰門殺出時的五路縱隊。駿馬再度邁步,由慢跑漸漸轉入衝鋒;騎槊又一次地挺起,抖落快要凝結的污血腦漿。銀甲的具裝騎兵重新展開衝鋒,筆直的槍尖對準魔君咽喉,羊馬牆與南牆上的炮兵也開始加緊裝填,預備要用沉重而致命的炮彈,給那群疾馳而來的新生妖邪,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幾乎已被遺忘的蠱雕,收攏羽翼俯衝而下。鐵翅破空,發出宣告屠殺的凄厲嘯叫,兩隻巨大邪禽滴下泡沫狀的串串口水,頂住落雁什精準猛烈的一排排齊射,全然不顧性命地直接砸上了南牆。強勁的氣浪席捲城頭,就連隔著老遠的我也被當即衝倒,這兩隻邪物的性命被秦宗權毫不猶豫地送掉,只為了除去架在城頭、有可能對自己產生威脅的二十門火炮。一個絕望的炮組引燃了發射藥包,劇烈的爆炸令我耳中頓時一片嗡鳴。飽含淚水的雙眼模糊一片,鋼絲般堅硬的褐黃鳥羽紛紛灑落,而在視野盡頭,宿衛羽林的先鋒,不知何時已和——已被魔君的牙兵衝散一片。
御批其二:自曹魏滅蜀,千年來此物現身不足百次,確為罕見。
近千名邪兵簇擁著他們的魔君秦宗權,在骷髏巨纛的指引下奔騰向前。自南向北,如潮戰吼響徹整個戰場,黑鐵色的邪兵其勢若洪,在魔君鐵鞭的指使下化作洶湧浪濤,僅僅只是一個照面,便將縱隊最前的幾個羽林什伍徹底擊垮。牙兵無懼痛楚,在要害被利刃捅穿的同時咆哮出聲,猛撲過去抱緊鐵甲閃亮的台軍對手,落馬滾地同歸於盡;騎馬戰奴拉滿一張張血肉騎弓,在行進中拋射出滿蘸毒汁的骨箭,逼迫對面的捧日騎兵揮槊格擋,暴露出毫無防護的腋下弱點……
他們撕開了宿衛羽林的陣型,擊落了象徵天子的三辰大幡,將山文鋼鎧耀眼炫目、孔翠寄生驕傲搖曳的壽王李傑,赤裸裸暴露於魔君面前。上萬人目睹了雙方交錯的那一瞬間,勇敢的領左右大將軍拉下頓項、挺直騎槍,在太虛之力的壓迫下策馬向前,以一記行雲流水般的直刺,將破甲錐刃直接刺中秦宗權的心口。準確無誤,找不到分毫偏差。
魔君任憑馬槊擊中黑紫色的護心圓鏡,紋絲不動。他漫不經心地盪開馬槊,在凝血色的鐵面背後發出絕不屬於人類的瘋狂笑容,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正欲拔刀抵抗的壽王一把拽過。碎隅鞭瞄準口鼻,彷彿只是撕爛幾層薄宣紙一樣直戳而入……身披銀鎧的駿馬「追風」哀鳴倒地,而它那瞬間失去生命的主人李傑,則在上萬軍民無助而恐懼的注視下被秦宗權一撕兩半。尚未停跳的心臟,一面滴下溫熱的鮮血,一面被魔君扭曲的手指攥緊、壓裂,就像一隻最尋常的小蘋果,乾脆利落地一口吞下。
我們所有人都聽到了咀嚼的聲音。所有人。幾乎就在一瞬間,宿衛羽林連同鄰近的兩個殿前虎賁軍一齊崩潰了,上千名披甲執銳的正規軍就像受驚的兔子一般抱頭鼠竄,當即與懵懂站著的身後友軍撞成一團,製造出更大的混亂。第一梯隊、第二梯隊,里坊民兵、山精厲鬼,獠蠻選鋒、鴛鴦散陣……組成卻月陣的各色部件混合糾纏,把土壘、護城河乃至羊馬牆周邊變成有史以來最大的沸鍋,每時每刻都有軍官放棄職責,每分每忽都有士兵棄械逃亡,就為那點虛無縹緲的逃命希望,將面對天子和億萬黎庶立下的誓言棄之不顧。
剩下的三名殤帥,如久旱麥苗恰逢甘霖一般,向著魔君秦宗權齊齊屈膝。他們驅動數量雖被大大削減、但規模仍然足以遮蓋田野的妖邪群落,對潰逃的台軍展開無情獵殺。骸耆、鼠彘與餓殍搖搖晃晃碾過拒馬障礙,就像打獵一樣輕易地拍翻逃兵、擊潰抵抗,將台軍堅守三個多時辰的成果輕易化為烏有。重重疊疊的屍堆深處,幸免於難的少量蛆蟲開始大口吞噬太虛元力,一隻接一隻爭先恐後地游出被毀屍傀,開始在新鮮倒地的台軍屍體當中尋找合適宿主。成百上千隻屍傀敗軍就這樣再度雄起,甲胄齊全、兵刃無銹,有些殘存記憶較多的甚至從地上撿起弓弩,遲緩、然而不受干擾地從土壤中一支支拔出箭矢。
汲滿太虛之力的許蔡牙兵越過這群妖邪,馬速不減。他們沒有進行花哨的迂迴或者穿插,只是沿著孫儒那條老路繼續直行,把混亂中的台軍軍陣一口一口切成兩段,最終抵達南薰門樓。秦宗權疏導著太虛流出的力量,令他們的兵刃劃出條條閃電,四千隻鐵蹄踏出團團邪火,更用這根無形的繩索牽引惡疽,讓這座移動的活山碾過溝壑,跨越因無數屍骸變得異常柔軟的拒馬障礙區,毫無阻礙地靠向目標。
如果沒有殘存的厲鬼操縱食人魔,在洪水般湧來的妖邪面前拼力抵擋;如果沒有眾多山精竭盡全力地張開思緒,共享它們自己也沒剩多少的勇氣,城下軍陣將會毫無疑問地崩潰,在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內發展為徹底的潰逃。但他們的努力能堅持多久?一個時辰?一個半時辰?就在我的眼前,曾經散發出肅殺之氣的嚴整卻月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切分成了東大西小的兩個圓團,隨著潰兵的衝撞與妖邪的追擊,不斷地縮小面積。當失敗最終降臨之時,眼下還在陣中的三萬多男男女女,又會怎樣?
我在故鄉看到過類似的場面。天朝史書的記載更是俯拾皆是。一半的敗軍會散往鄉野,或者逃回原籍,或者落草為寇,在今後數年間為京畿商旅帶來無數噩夢;另一半則會失去理智地狂奔回城,一面傳播恐慌,一面大肆搶掠,在妖邪來得及進城之前,就為京城的黎庶提前帶來毀滅……我能想到的東西,領軍將軍當然也能想到,他被困在東邊那個軍陣,牙兵幾乎全失,索性自己擊鼓、升旗乃至大喊大叫,命令南薰門立即關門關門關緊門,誰也不能往裡放,活物死物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