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曾演過最好的戲

第15章 我曾演過最好的戲

第15章我曾演過最好的戲

葉慎星被直升機緊急送回濱城。

剛落地,葉舜山和葉忻接到消息,匆匆趕來,整個現場如油鍋沸騰。醫生說血雖然止得快,可對方用的是軍刀,有勾角,還連刺了兩下攪動,擺明要對方命,凶多吉少。

聞言,葉舜山立時暈了過去,大家又手忙腳亂地照顧老爺子。

兵荒馬亂后,見廊上長身立著的男子,葉忻大步過去,抬手「啪」一聲,摔在從來高高在上的人臉上,「葉慎尋,你的自由完了。」目光如電,言辭成刀。

葉忻這巴掌用了十足力道,無異於鐵扇公主的芭蕉扇,葉慎尋被摑得頭昏眼花,卻堪堪立在那兒,不躲不閃。彷彿手術室里的人一刻不醒,他引以為傲的人生,將比這記耳光,更肝膽俱催。

我躲在角落,捂著嘴,打量葉慎尋沉默朗然的側臉,立時熱淚又淌了下來。

兇手那邊周印負責,他留在拉薩,趁熱打鐵,連夜審訊出結果,說是有人指使。乍聽,我略懵,「我和他在拉薩沒與人結過仇。」周印頓了頓,「我吩咐人順著線查,似乎和解家有關。」

解家?必然只能是解冉。

可連盛杉都才知他倆行蹤,解冉怎麼可能清楚?陡然,劉大壯鬼使神差發來問地址的郵件,在我腦中飄了飄。

「不會的,他不可能背叛我。」

我幾乎斬釘截鐵。

周印卻說,劉維的父親曾聽人教唆,控告過魏光陰受賄。但凡有心人追查下去,這就是妥妥一樁栽贓,足夠解冉威脅對方。

他和葉慎尋從沒出現過分析錯誤,一時間,我兩腿發軟,跌在了醫院轉角。

凌晨時分,劉維已進入夢鄉,卻被我陣陣急促的敲門聲弄醒。

家裡保姆怨聲叫喚,「來了!誰啊這麼晚?」我趁機推開大門,直衝向男孩房間,不管他此刻衣不蔽體還是人模狗樣。

「改改?」

見我,劉大壯喜悲參半,正要上前擁抱,我忽然抄起桌上的筆筒車鑰匙手機等物件兒,悉數砸去。

「劉維,我恨你!」

大半夜的,劉維不知上演哪出,閃了幾下沒躲開,被鞋拔子扔了個正著,立時也氣急,大喝:「一回來就發什麼瘋?敢情平時讓著你,真以為我是病貓?!」說完,制著我的胳膊壓向牆角。

見勢,傭人以為我兩情侶小打小鬧呢,沒再多管,下樓睡覺。房間裡頭,我忽然一聲質問,「我在西藏的行蹤,是不是你泄漏給解冉的?!」

不出意外,壓著我的男孩膛目結舌,鬆了腕兒。

「果然是你。」

當下,我慘無人色,閉起眼睛。

得知葉慎星重傷在院,劉維如夢初醒。

「我、我不知道她是要對付你……我以為,以為她只想挽回那葉總的心!」

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已晚,我沉氣,「劉維,你知道嗎?有時候說抱歉,不是做了對不起這個人的事,而是從沒做對得起她的事。」

「你成天與我稱兄道弟千好萬好,但你從來不會與我挖心掏肺。當初程穗晚從你那裡探聽我和魏光陰的關係,你事無巨細道出,引她嫉妒。後來她回歸,你偷偷瞞著我,將她養在你的出租屋。現在你口口聲聲為了你的父親,想也未想辜負我的信任。她來找你的時候,你可想過與我商量?!」

「還記得,從前在祥和里,你打架老輸給一個大胖子,導致你的朋友全成為大胖子的黨羽,反過來欺負你,因為他強。請問,你會原諒那些被迫出賣你的夥伴嗎?所以抱歉,劉維,這一次,我再無法說服自己談原諒。」

話至此,我心灰意冷,笑了笑。

「劉維,打小你就喜歡金庸古龍,我今天便同你演一遍真正的割袍斷義,也算圓了你的夢。」

說著,撿起散落桌面的剪刀,咔嚓一聲掃過衣角,任碎片在空中翻飛,再模仿小時候那樣,拱手抱拳,「兄台!從此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後會……無期。」語罷,轉身朝外,身後忽傳來悲憤一叫,「改改!」

我頓住,良久才聽得骨頭噗通跪地的聲音,和細細壓著的悲鳴。

「臣……辜負殿下信任,得此下場,罪有應得。今日一別,怕與殿下再無聚首之時。望殿下今後福澤昌盛,休再枉遇小人。」

霎時,我喉嚨溢出不可抑制的哭聲。

彼日年幼,喜愛演各式各樣的戲。

劉大壯鐘意武俠,我卻熱衷宮廷,常常鬧著要扮演武則天。可武則天的精氣神,我一個連字都無法認的小傢伙,如何能勝任?所以每次玩過家家,我都只有扮演婢女的份。

如今,我成全他的夢。劉維亦用同樣的方式,表達懺悔,成全了我。

可我知,從這刻起,世上再無名叫「愛信不信」的樂團。也不會還有誰,在半夜三更冒風頂雨,只為陪我出門吃三份小龍蝦,再挨上一頓打。

那晚,腳底磨出繭子,我才懵懵懂懂走回自己的小公寓。

推門進去,竟發現葉慎尋,我愣,「你怎麼在這兒?慎星……」

「觀察中,可能醒,可能就這樣,你經常寫的情節,比我懂。」

至少沒立刻宣布死亡,上帝已對我足夠仁慈。

坐在沙發上的人神色疲倦極了,卻朝我招招手。我猶豫片刻才挪步過去,忘記了前幾日還冷戰當中,活像一隻被馴服的小貓,老老實實鑽進已然熟悉的懷抱。這擁抱無關情愛,只是兩個受傷至深卻無法言說的人,相互療傷。

葉慎尋專屬的烈性煙草味,令我醺醺欲醉,好半晌,頭頂才有聲音傳來,有一招兒沒一招兒的,「之前記得你說,望城的海特別美,氣候特別宜人,要不要再去看看?」

他撫著我頭頂,溫柔得像我兩剛初到拉薩時,什麼意外都不曾發生。

「你還可以走嗎?」

「離了兩天沒問題。」片刻又笑,「你忘了,現在有錢買機票。」

我佯裝噗一聲,卻無聲無息雙眼濕潤,「哦,這樣啊,好。」

這次去望城,依舊剝削了何淵,住在他的咖啡屋。

我喜歡那間房子面海的方向,能看見一彎島嶼形成的月亮。

因為是春節前後,咖啡屋人很少,那斯文乾淨的小帥哥幾乎成了我和葉慎尋的御用咖啡師。聽說小伙還在讀研,商科方向,葉慎尋也沒叫他吃虧,給了自己的名片。

他們這圈子,名片都有價格,這張值多少,不言而喻。

為此,小帥哥徹底淪為葉慎尋的忠實粉絲,他指東,對方絕不打西。

那幾天,我變得很喜歡唱歌。興許受了劉大壯影響,心裡還期待著,萬一「愛信不信」樂團有重組之日,那我不得把歌喉練好囖?於是我睜眼就用黃鸝般的歌聲叫葉慎尋起床。

先是中文,「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洒灑……」

然後英文,「youwereeverythingeverythingthatIwanted……」

不出一分鐘,肯定開門。

第一日,我們去逛當地的海鮮市場,他挑了兩隻帝王蟹回來自己做。我說一隻足夠,他非梗著脖子要兩隻。畢竟拉薩一行后,他的終極願望居然只是回來吃海鮮大餐。吃一桌,倒一桌。

不得不講,葉慎尋不止有商業頭腦,學習做菜也很有天賦,食譜一放,手到擒來。我和小帥哥享用了他的大餐,自然得付出回報,一個調咖啡,一個敲背捏腿。

看他這幅二世祖模樣,我靈感爆發,「喂,我又想到個小說梗。」「說來聽聽。」

「女主角遇見一個成天只知道花錢的二世祖,二世祖對她一見鍾情……」

話沒完,他故意幫我補充,「後來二世祖將她追到手,兩人去逛海鮮市場。女主角想買一隻帝王蟹,二世祖卻想買兩隻。沒辦法,兩人意見分歧,二世祖只好拋棄了她。」

看看!看看這三觀!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吃飽喝足馬殺雞結束,我與葉慎尋一人一張藤椅躺著,看不遠處黑雲壓境,遮住月亮的光華。

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我開口問:「喂,要是那天在布達拉宮前,我直接回答你我願意,你會怎麼辦?」

葉慎尋表情略一滯,「還能怎麼辦?娶了你唄。」聽得我心口一酸。

「怎麼,後悔了?此生唯一可以暴富的機會,被你親口拒絕,嘖嘖。」

「呸!婚姻是神聖的,你這麼不正經,誰要嫁?!」

那人扁了扁嘴表示不贊同,「還神聖?哪兒這麼玄乎。對我來講,婚姻不過是想留住一個人的手段罷了。」我微怔,「此話怎講?」他稍稍坐直身,靈魂講師般。

「你看啊,兩個人談戀愛,稍微吵吵鬧鬧,就容易把分手掛在嘴邊。那結婚呢,畢竟走了國家法定程序,你就算想分手,我倆也得約個天清氣朗的日子一起去離啊!等那時,氣早消了大半,估計連氣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不知不覺拉拉扯扯,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這貨天生有女人緣的,因為這張嘴。

葉慎尋明明什麼情話也沒說,卻真正讓我開始後悔,沒在拉薩的時候答應他。因為他所描述的所有平凡,我曾不止一次在夢中見到過。粗茶淡飯煙酒架,一樣不落。

可惜,晚了。

在望城的最後一晚,青年小帥哥沒來,準備複習考研。

夕陽餘光消失時,葉慎尋邀我去海邊散步。

海風將將從這時候開始狠,沒走兩步,他心中像積壓了萬千煩惱,又開始抽煙。我去搶,沒搶過,上跳下竄地,卻見他將剩餘煙蒂往某個方向一彈,刷地燒起一朵煙花,打燃視線。

接著,我才注意到埋在海灘下的細線,正滋滋滋地隨著軌跡竄。不多會兒,整條海岸線就像立了筆直的一行路燈般,挨著亮了起來,形成綿延起伏的煙火浪。巨浪中央,還有擺桌,蠟燭,海鮮大餐。

我被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卻突然被人從背後擁抱,「吶,煙花蠟燭美食一樣不少,再給你最後機會……要不要享有繼承權。」

咸濕空氣撲面而來,卻被煙火氣稀釋了,頓時熏得我暈暈乎乎,只好掐著大腿轉過身,盡量保持理智,「葉、葉公子,您情場老手,就別逗我這初學者好嗎?你根本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去控制自己不動心。」

他雙手依舊將我偎著,俯頭凝視我,發梢被風撩起,「那你成功了嗎?」

「嗯?」

「控制自己。」

突然,我臉色也跟著煙火燒了起來。

葉慎尋注視著我的沉默,爾後傾了傾嘴角,「好吧,換個方式問。」

對啊趕緊換,下一題。

「如果我現在吻你,你會不會抽我?」

……

「還是回到上一題……!」

零零碎碎的話封在嘴裡,因為冰涼已準確覆下。

葉慎尋的吻與他的懷抱一樣,都有微甘煙草氣,卻不惹人反感。只我仰著頭,瞧著那過於近的眉眼,挺直鼻樑與長睫毛,嗓子眼兒就跟有無數小腳在踹,吼著要出來,於是猛地將他推開。

估計索吻從未遭拒的葉公子被我傷到了自尊,當即鬢角都上揚了些。

灼灼視線中,我一退再退,退到男子溫柔的神色逐漸冷卻,才翻身搬來一塊足以墊腳的小石頭,獻寶似地送到他面前,站上去,身高懸殊終於不那麼大。

「啊,這樣脖子不會累。」

這種時候,身高絕對是硬傷,不服來辯。

可葉慎尋不想與我爭辯了,他恨得牙痒痒,眼裡滋滋冒著火,彷彿被我戲弄了般,攻勢驟然兇猛,幾近咬了下來。逼得我只能抓住他,才能在巨浪中苟且偷生。

當日,我親身示範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因為石塊不夠堅硬,承受不了我的重量,導致我重心不穩摔在沙灘上,和我一起狼狽跌下的還有葉慎尋。

按照正常發展,此處應打上乾柴烈火四個字。可發生在我與葉慎尋身上,就沒有乾柴烈火,只有烈火烹油。

額頭被撞個包的葉公子,將我從地上拖起來掰平,語氣不善指責,「接吻就接吻,你搞這些多餘花樣作甚?」我立刻也急了,「你長太高怪我囖?」

葉慎尋牙痒痒地扯我臉,「還改改呢,這死不認錯的德性究竟什麼時候能改改?!」

「抱歉,如果你期待我以後會慢慢有所改變,那我們還是不要嘗試靠近得好。我很了解自己,絕不會為任何人折腰。」

對面人冷笑,「不為任何人折腰?我看你上趕著找魏光陰的時候,挺九死不悔的。」

他直接踩我痛腳,逼我不得不反擊,「那能比嗎?我和他的感情比十年有多無減,和你才多久啊葉公子。」

這下,葉慎尋的臉徹底綠了,眼睛直往外面扔飛刀,「呵呵,是啊,我兩十分鐘有嗎?你長得矮,脾氣又怪,成天事兒精附身似地專惹我不痛快,真不知我當初喜歡你哪點。」

被這樣指著鼻子戳短,我感覺被人剝了衣服扔在露天廣場,「那您可真夠自信的,十分鐘?有一分鐘您老就改偷笑了好嘛?難道我從頭至尾表現得還不夠明顯?葉慎尋,我真的很討厭你!討厭你自以為是的樣子,討厭你十句話九句假!更討厭你每次對我做出一些讓步,就像給了我天大恩賜似地!」

「既然這麼討厭我,你滾啊!」

「不勞你提醒,我會滾!」

吼完,我兩都氣勢洶洶掉頭就走。他往北,我往南。

不知往北的葉慎尋怎麼樣。

可是往南的我,腳下開山鑿路,眼中卻清淚兩行。

葉慎星送回濱城那晚,醫院長廊,我曾親眼見葉忻將一個狠烈的耳光甩在那心比天高的男子臉上。

中年男人毫不留情戳著他的鼻樑,「葉慎尋,你的自由完了!」

「你當初信誓旦旦同我談條件,只要拿下特區項目,就要我答應她進葉家門。好,我給你機會,結果呢?項目沒下文,人躺在手術台上,還割了那麼大塊肉給魏氏,全都是那個女人惹出來的亂子!瞧瞧你現在這副模樣,哪裡有半分繼承集團的自覺?起初我以為,你識時務、有分寸,毋庸多言。現在看來,你是在逼我斬草除根。」語氣倏地更冷。

聞言,原本安靜聽聆訊的年輕男子忽然正身,「您別動她。」

葉忻鷹眼淺眯,危險氣息更甚,「你再說一遍?」

葉慎尋抬眼相對,「我說,別動她。」語氣定定。

「就三天。三天後,我的一生都將屬於葉氏,更不會再同她來往。您要我怎麼做,就怎麼做。要我娶誰,便娶誰。我了解您,大半輩子都沒和誰談過條件的人,但好歹……看在我是您兒子的份上吧。以後不會再心動了,更沒有軟肋,刀槍不入,會成為您希望的那種樣子,只要別為難她,求您。」

話到最後,隱有泣音。

而本該同盛杉離去的我,回來想囑咐他一句,別忘了青豆還在拉薩,卻赫然撞見這幅畫,眼淚陡然在角落決堤,同時原諒了葉慎尋對我的所有欺騙。

我有什麼資格責怪他?如他所言,反倒是我,從來不會為他人做考慮,由著性子怎麼高興怎麼來。

從來都是我受他庇佑,被放在心頭,如今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也不過是佯裝瀟洒放開他的手。尊重他寫的劇本,陪他上演不歡而散,好讓彼此在對方的回憶里都是灰敗的一筆。這樣過幾十年再想起,不至於太遺憾。興許將來,混演藝圈,別人問我參與過什麼作品,還有答案可回——

我曾演過最好的一場戲,是與一個人別離。

此刻的海岸線,燈火已燒完,黑雲壓境。

我強迫自己別回頭,忽聽背後有人呼喚,「喂!」轉身,正是剛剛決絕往北的男子。

所幸隔著大段距離,他無法看清我臉上表情,依然抄著手,慣用的防衛姿勢,「真要走嗎?!」聲音合著割裂的風,遠遠近近傳來。

默了默,「是啊!」我回。

「這麼晚,能去哪兒?!」

葉慎尋靠近了些,生怕聽不清目的地,我卻連連往後退,「我去哪兒要你管!」

「一般說這句話的人都表示她沒去處!」

「那又怎樣?」

察覺淚意翻上鼻腔,我的聲音越來越細,「不知道去哪兒,就能留在你身邊嗎?」以為音量很小,卻令葉慎尋向我靠近的腿生生頓住,彷彿有陣風,曾將那陣低語送去耳旁。

我兩靜靜佇立原地,隔著近十米的距離。借著黝黑,將真心隱藏。不知過了多久,男子壓低聲音開口,「程改改,別這樣看著我。我會以為,你愛過我。」

立時,我眼淚涌得更瘋狂,卻只能死死捂住不出聲,「你又看不見我,就知道我怎樣看你?」

「我感覺得到。」

「那你說我在幹嘛。」

良久,

「在哭。」

頃刻,哭音捂都捂不住。

再呆下去,我一定會瘋,只好轉身,穿著他當年送的長裙,裙裾飛舞,沒入華麗燈火處。所以沒見身後人,如雕像崩坏於烈烈風中,表情油盡燈枯。

「你還沒問……我在做什麼。」

可有些話,已遠得風也送不走。

算了,周而復始問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反正她也不會想知道,他從兩千年前開始等一個人,卻始終等不到。

近來,濱城各家媒體風聲鶴唳,有關葉長公子的消息絕口不提,起因是不久前鬧得風風火火的「盛寵門」。

聽說葉慎尋去望城度假,帶回來一姑娘,也不知著了什麼魔,哄得不成方圓,還接進公寓親自照料起居,盛寵正濃。連去西藏談項目都如影隨形,生怕不小心丟了似地。

有心者去挖姑娘背景,只略略查到孤兒出身,曾在望城夜市擺攤為生,其餘並無特別。非要說點兒不同尋常,是女孩的一雙眼,靜靜打量某處時,像夜雲遮了月,猶抱琵琶半遮面,瞧得人心癢。

總覺有些眼熟。

在哪兒見過呢?

還沒等大眾刨根究底,接二連三的小報社倒的倒,被收購的收購,國資企業難以撼動,但封點消息對這位長公子來講卻輕而易舉。一時間,喧鬧紛雜的濱城變了天,所有媒體爭相學習怎麼做人。

一切,只因為她。

跟著葉慎尋來到濱城后,谷朵深知,在這男人身邊,註定腥風血雨。

初遇那日,她去「滄海一杯」找程改改敘舊,未料斜陽清晨下,有個年輕男子站在海邊,彷彿站過萬年之久。遠遠見自己,那被點過穴道的身體發顫,幾近踉蹌奔來,嚇了自己大跳。

近到眼前,男子眸色漸深,思慮片刻,伸出胳膊,將她緊緊環進懷中,彷彿擁抱整個世界。

誠實講,就算不清楚葉慎尋身份,單看他清雋輪廓,悠遊表情,以及渾身散發的妥帖氣質,已足夠瞬間征服任何女人。即便是陌生味道,陌生臉孔,甚至沒交談過,他要谷朵隨自己回望城,她便怔怔點了頭。

來到望城,谷朵一心想尋找程改改,無奈她換了手機號碼,不知去向。連好淑女都支支吾吾說,沒和對方聯繫過。從前恩怨情仇,谷朵自是不知,成天被泡在葉慎尋釀製的蜜罐里,雲巔之上還有雲巔,變著花樣兒討自己開心,再不用領略生活之艱辛,方知聞寵若驚的意義,可葉慎尋身邊的助理卻不甚待見她。

他不待見她,估計是因為有一天,他和另個保鏢提議鬥地主,差個人,谷朵卻靦腆地說,「我不會。」那時的沛陽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像,不像的。」

所幸葉慎尋始終耐著性子對她,還將她帶進自己的朋友圈,參與各類聚會。這不,晚上又有一局。

聚會有當初的互聯網小開。本來沒邀請他,對方也不敢來。當初玩瘋了,不知程改改同葉慎尋千絲萬縷的關係,捅了簍子,不得已跑去國外逍遙了一段時間。剛回來,聽說這葉家公子又換了新歡,料想往日事已經往日畢,頻頻舉杯討好谷朵。

「您喝飲料,我喝酒。」說完,一口悶。

葉慎尋起初心情頗好,中途還與之碰了一杯,大有冰釋前嫌之意。不料那小開為助興,點了一首搖滾樂,正是在望城,程改改常掛在嘴邊催起床的英文歌。

「YouwereeverythingeverythingthatIwanted……」

你曾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切。

那幾日,兩人無聊玩遊戲,輸的要向對方說世上最肉麻的情話。他輸了一局,順勢改編了她的歌詞,咳嗽幾聲道:「Youaresbsb,but……Iwant.」

你是傻缺,但我想擁有。

女孩沒像以往那樣露出驚弓之鳥的表情,反倒心如明鏡似地,梨渦頻現,與他鬥嘴:「傻缺何苦為難傻缺。」都挺傻的,程改改心裡想。

此刻妖異的燈光中,葉慎尋表情看不出悲喜,直到互聯網小開唱完最後歌曲一段。

很高興你曾在我身邊/假裝真的在乎我

很高興最後知道我們/曾經擁有過快樂

男子眼底的亮陡然分離,豐沛,波光粼粼。

她果然對即將到來的告別早有預料,才選擇跟隨他的劇本,張牙舞爪說再見。因為葉慎尋曾責難,說她不懂事,自私,永遠不會為任何人著想。他其實很怕,在海邊二度向她求婚,她真會脫口一個好。如果她答好,怕是他從今往後,真願意拋棄一切隨她天涯海角,即便風雲場上從此無葉慎尋這個人。可程改改彷彿一夜長大,她沒回答,默默聽他插科打諢,成全他冰涼苦澀的一個吻。

這個葉慎尋幾近偷來的吻,釀成世上最烈的酒,日日夜夜醉得他分不清幻想與真實。所以常常見著谷朵,他都覺得自己在為競爭奧斯卡做準備。

心中只有戲,目中卻無人。

春來秋去,又一年冬。

濱城新開的聖誕餐廳內,若有人問程改改,都見過哪些印象深刻的求婚儀式?她應該會立馬指給你看,「現在。」

門外漫天風雪,餐廳內氣氛卻似壁爐暖洋洋,照亮英挺男子的眉眼。他手執啞綠絲絨盒子,滿目深情溢出。

「貴嗎?」

倏然,餐廳隱秘一角,暗處窺伺的女孩正頭問。

對面坐著的周印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什麼?」她扁了扁嘴重複,「他手上那枚戒指,貴嗎?」周印摸摸下巴,「還行……吧。」鑽石是從艾克沙修本體切割下來的,足見其用心程度。

聽完,女孩開始搜索視線範圍內最尖銳的金屬,周印問她要幹嘛,她說:「找刀,殺了他。」

憑什麼當初自己被告白,是一張沒用的紙。他向別人求婚,就天價鑽戒?

太不公平了!簡直現代版陳世美!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動手前,她還得想想,要不要通知新聞媒體什麼的,將事情鬧大,殺雞儆猴,給天下負心漢一個教訓……

心動不如行動,程改改五指微攏就要起身,周印胳膊越過桌面,適時將她摁住,神色忽然蘸點兒憐憫。

「別忘了,是你把她送到他面前的。」

原子彈殺傷力也不過如此。緩緩坐下的人,周身燥郁偃旗息鼓。

沒錯,望城海邊一別後,程改改自作主張給谷朵發了消息,要她到「滄海一杯」來尋自己。目的,不過想將那模子與自己相差無多的姑娘,送到他面前。

這叫谷朵的女孩,曾說想進入自己的世界,過一個熱鬧的人生。她身世可憐,懼怕孤獨,程改改唯一想到的,便是將她託付給那人。他見著她,就會明白,竭盡所能保她衣食無憂,不被芸芸百態欺負。

別像從前的她,流離失所。

事實證明,葉慎尋並未令程改改失望。不僅保護了谷朵,還將贈與自己的姓氏。聽說葉忻也反對過,旦見他沒做出有損葉氏利益的舉動,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為什麼不能是程改改?

因為葉慎尋寵谷朵,是出於精神寄託,並非他軟肋所在。誰都明白,混跡商場的人,一旦有軟肋,就不再適合殺伐決斷。葉忻能容忍寒門之女,卻不能容忍世上有個女人,幾滴眼淚,就能毀掉他精心栽培起來的兒子。縱然這個女人,曾為他的兒子徘徊在生死邊緣,可大格局面前,他必須手辣心狠。

餐廳里的求婚還在繼續,小提琴觀眾蛋糕鑽戒一應俱全。程改改縮在角落定定看,感覺心口慢慢塌下去一角,無法再復原。

「之後有什麼打算?」

周印適時打破僵局,女孩鎮定心神,再回頭,已笑得眉眼彎彎:「唔,浪跡海角天涯,再嫁個平凡人家,棒棒噠。」周先生瞄她兩眼,「恕我直言。根據我對某人的了解,就算他娶,你也不能嫁。」

程改改又要拍桌而起,「憑什麼?!」

「男人可怕的佔有慾啊。」

鄙視。

「除非,」周印頓了片刻,程改改眼眸一亮「你嫁的人是魏光陰。」

他永失所愛。至少你,得償所願。

提到這個名字,程改改眉眼迅速耷拉。

她還是無法將他當作生命中的路人,風吹過,依舊波瀾不息。

離開那日,濱城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雪。

程改改拒絕全世界相送,披著滿頭白,在冰冷堅硬的候機廳門口下車。為避免糾纏,她拜託周印,製造了新的身份,踏上誰也不知去向的航班,卻和魏光陰再度不期而遇。

這次,兩人不再是同一方向。她去國內候機廳,他往國外。似乎身體不好,要到美國定居療養一段時間。

「改改。」

青年從房車裡大步踏下,著藏青色長呢外套,發梢染霜,看人的目光不溫不火,像極兩人在濱中重逢的那個午後。

何伯領命,帶著眾人退下,魏光陰徐徐朝她走來,極淺地笑了笑,好似在魏宅灌她毒藥的,並不是眼前的他。可當日明知是毒藥,她卻一片一片往下吞。如頭頂的雪一片一片,融化在他的眉,他的眼,不知悔倦。

程改改覺得眼眶都快被這道身影擊傷,閉了閉,再睜,便也跟沒事兒人般,秀氣地揚了揚唇。

「啊,太巧了吧,該不會跟著我來的吧哈哈哈哈……」

逶迤過長的笑聲,終結在青年斬釘截鐵的一聲「是」。

「是。」

魏光陰居高臨下,略微抬起胳膊,為她遮擋頭頂的雪花,眼波融融,「此去,不知往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你、我,劉維……至少該給彼此一個機會,道別。」

說完,劉大壯才小心翼翼地從房車裡走下,遠遠瞧著程改改,不知該不該靠近。

魏光陰拿眾人做託詞,盡量雲淡風輕,卻不小心觸到程改改的逆鱗。她瞧著不遠處的青年,想起多年前盛杉衣衫襤褸的模樣,和葉慎星人事不省蒼白的臉,唇角弧度平了,「抱歉。如果他傷害的是我,興許我能說服自己繼續在他面前當二百五。可他傷害的那些人,為我出生入死的人,想到他們,我真的……無法大度。」

她從未對他說過拒絕,魏光陰亦是一怔,半晌側頭,面色生風笑起來,「果然,還是我認識的程改改。」只是,我呢?你能原諒我嗎?這句話,他始終未敢出口。

雪花肆意,面上冰涼,「到點託運行李了。」程改改嗓子眼兒堵得厲害,假意看看時間,想逃,突然被人後方抓住手。

青年分別扣著她的兩腕,迫使她放下行李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低頭擁抱了她。那淡淡酸酸的氣息,經時間洗滌后,釀成炎炎夏日裡的一捧水,將面上心頭的塵埃都拂去,只餘下溫柔。

良久,登機后,空姐檢查安全帶,經過程改改座位邊時,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小姐,你沒事吧?有問題可以和我們商量哦。」她乍一抬頭,才看見從黑屏電視機里反射出的狼狽影子,水花縱橫。

女孩悲傷到極致,已經哭得連自己都忘了在哭,只剩水和汽刷刷漫過臉頰,卻止不下。

猶記方才,誰在耳邊脈脈私語。

「改改,現在的你,應該能明白我以前的心了。想靠近……卻膽怯的心。雖然不期待你明白了,就能理解,但總覺得,至少該讓你知曉,那陷在迷谷森林中的,從來不止你一人。」

「還有我。」

還有我啊。

霎時,她淚如泉湧,卻只能遙看清瘦男子大步朝里走。

男子骨架微微顫抖,不知在笑在哭。他指間牢牢攥著一條紅色繩索,繩索纏纏繞繞,將一截黑色木頭包圍其中。這截紅線,他曾揮劍斬斷,程改改卻在他離開后重新撿回,打上結,小心收藏。

拉薩那段時間,葉慎尋無意發現這個小物件,原本前刻還清明的眼,頓時炯炯,「你始終無法忘記他,對嗎?」

當日的程改改心虛不敢作答,他卻反而低了氣焰,啞著嗓子講:「如今的魏光陰,什麼都有,不差你。可如今的我什麼都沒有,除了你……」

於是,她原本要往外走的腳步,生生頓住。

自那天起,程改改已然明白,這段追逐魏光陰的路途,她無法再勇往直前。因為她的心,開了小差,拐過彎。

面對葉慎尋千迴百轉的挑逗,她面紅耳赤。面對他的溫柔,她沉溺其中。面對他的吻,她其實心甘情願。面對這荒蕪人間,他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雖然,葉慎尋跟她去西藏也目的不純,可他的終極目標,只不過,為了與她相守啊。

光陰,你無法了解喜歡一個人,他/她卻好似永遠不會回頭來看你一眼的感受。而我,用了十四年時間去品嘗的我,做不到如斯狠心。所以我很想,很想回看他一眼。

這樣的我,已經沒資格留下迷谷了。即便留下,它也無法繼續指引我的心。

那麼餘生,只好讓它代替我,守護你。

而今三萬英尺高空,回憶踏雲乘風。

猶記結滿秦椒的山坡,有位少年曾說:「《山海經》里有種樹,叫迷谷,人佩戴在身上,就不會迷失方向。」

只是程改改明白,那個為她佩戴迷谷的男孩。

這天之後,不會再回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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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光陰不可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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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曾演過最好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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