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繞指繩
第8章繞指繩
國慶前夕,慎周舉辦X周年慶祝會。
沖著周印和葉慎尋的姓氏,許多媒體面前叫得出名字的人紛至沓來,魏光陰也收到了邀請。
我實在搞不懂他們上流社會的遊戲法則。分明是敵對身份,人前卻硬要表達友好,難道不心慌?
不過,該心慌的估計是我吧,因為我也收到了邀請函。並且邀請函還是經周印的手交給我的,導致我不現身都不太禮貌。生活果然不止遠方的苟且,還有前任的請帖。
慶祝會很熱鬧,我還見到幾個平常熒幕上臉熟的明星,特別沒出息地跑去要簽名。
可我沒出息我自己知道!不需要盛杉一路吐槽!導致我還陰惻惻地想:你有出息。等會兒何淵出現了,與周印相見,看你還能多有出息。
想到這兒,我就開心多了,第一次有了周葉等人未卜先知的快感,不要太爽。
現場記者眾多,為避免又給魏光陰造成麻煩,我一直沒同他說話,沒料他自己往槍口上撞,還主動向我遞來一杯酒,「這兒的人見到新面孔都會打聽來歷,少不了要舉杯。」
對面人一身挺括的深海藍西服,領袖周展。輪廓被燈一打,光芒萬丈。就這樣瞧著,我的脈搏便不自覺漏跳幾拍,當下快速接了透明高杯逃走,深怕下秒,自己會竭盡花痴所能撲過去,將他就地正法。
轉身之際,魏光陰恍惚想叫住我說什麼,可我遁逃的姿勢太過猥瑣,他大概放棄了……直到真有人向我邀杯,我佯裝一泯,才發現他遞給我的並非洋酒,而是褐色的冰紅茶,看起來與酒無異。
剎那,紅茶的馨甜鑽心沁脾。我下意識抬頭,隔著重重人群尋找那抹清瘦的身影,卻望見顧圓圓的父親,正是那一路經營我長篇的出版社老總。
我兩見過一次,Q大百年校慶,他作為傑出校友攜女出席。只當日現場繁雜,我沒有機會表達感謝,這廂仔細琢磨,還是應當學會經營人情事故,遂主動踱步過去,想要聊聊,順便笑眯眯告訴他,「你的親生女兒真是好有愛啊,比我還八卦,如果沒意見我就掐死啦。」
哦,當然是開個玩笑,我還要混文藝圈的啦。
沒來得及走近,場外忽然又是一陣喀嚓聲,略微喧嘩,齊悅英與何淵一起登了場。我下意識朝盛杉看去,她鎮定自若,毫無驚訝,略施粉黛的面龐精緻,長睫毛有秩序地眨了又眨。
早該想到,盛杉的耳目也不少,怕是早知道何淵的真實身份了,哪會被突然襲擊,除非對手是周印。
一出好戲又被辜負,我不開心,幸好有人來逗我開心。
逗我的人我並不認識,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卻瘦,眼睛賊亮,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他擋在我窺探盛杉的視線前,指名道姓稱我:「程小姐。」
我印象中與他並無交集,但還是象徵性地舉杯示意。男人為表誠意喝下大半,本以為就此結束,卻見他湊近了些,用只有我兩能聽見的聲音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慎周的慶祝會在私人酒庄舉行。通往酒窖的路上有個小花園,一路繁花與鳥語相送,別有幾番風味,只可惜身邊跟著的人不對。
我正出神,中年男子左右望了望,約莫確定沒人,才停下腳步,言辭懇切:「不才正是慎周旗下子公司的總經理劉柄。」
劉柄?因著名字熟悉,我迅速在腦海里風暴搜索了一下,他適時道:「就是劉維的父親,早前聽說你們是好同學,好朋友。」
這麼一講,我有些不好意思了。雖然不否認劉維是我的好朋友……可我經常和好朋友打架的愛好,不知伯父清不清楚……
搞清身份,我彎了彎腰向他致意,卻被劉大壯他爸一把扶住,「別,別這樣客氣程小姐。我這次找來,是有事情求您幫忙。」
「額,伯父請講,如果我能效勞。」
久經沙場的人,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毫無扭捏,「是這樣。日前我們公司有一單業務與魏氏掛鉤,但程小姐可能有所耳聞,慎周現下正與魏氏爭奪資源,暗地拼得如火如荼,卻苦了我們下面這些獨立運營的子公司。這次我們公司同魏氏的單子,一直懸著沒有個結果。聽劉維提起過,程小姐和魏總關係極近,若是能在魏總跟前替我說幾句話……」
他頓了頓,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張白色紙片,塞到我懷裡。我定睛一看,他塞給我的是張價值六位數的支票。
見我發愣,劉柄像個長輩般拍了拍我的肩膀,「當然,合同正式簽訂那日,自然不止這點報答。」
平生還沒收過這麼大數額支票,當時就給砸得暈頭轉向,一句「我可能沒那能耐」未出口,對方卻生怕我反悔般,拔腿就走。
講真……我是真不情願把錢還回去!那麼大一筆天降之財!只需廢一句口舌!
可惜那劉柄高估了我,我和魏光陰的關係,根本沒到他想象的程度。就算到了,就算財迷如我,也捨不得淪入這樣的世俗,玷污我心中的日月。
「當然,也可能是錢還不夠多。」後來的盛杉如是說。
但在那之前,獨自徘徊在花園裡的我,盯著支票發了一會兒呆,竟迎來一道熟悉的女音。
我和齊悅英交流不算多,卻輕易記住了她嗓音的標誌。洪亮,精簡,具備所有職場女性該有的幹練。我天生的大嗓門兒估計也承繼於她。
除了她,現場還有一名男子,正是顧圓圓的父親,出版社老總顧同。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忽然同框,一度叫我記起,那位主編的尖詞誑語。
「若非你攀下的那隻貴手,我們能找見默默無聞的你?」
難道在幕後推我的人,我冥思苦想得不出的答案,竟是她?
酒窖不遠的亭子里,顧同將一沓資料交給齊悅英,聲音傳過來時斷時續,躲在牆后的我只捕捉到「民國」、「素材」、「計劃」這樣的詞語。不知為何,我突然在心裡肯定了我的猜想。儘管我曾以為,全世界都會對我相助,唯獨她不會。
我大著膽子更靠近些,見齊悅英愕地起身,看也未看,將資料重新推回去,表情捉摸不定,悠悠道:「我說過,她的事情,盡量電話溝通。」
顧同點頭應是,「說來也怪,我與慎周幾位老總都沒甚交情,所涉業務也天差地別,此次竟收到邀請函……」
那聲音越來越細,我欲聽清,沒注意腳下青苔,過於急切重心不穩,「嘭」地一聲摔到,驚動了院內的人。等再爬起,那處只剩齊悅英。我忍著陣痛擦拭膝蓋,抬頭,對上她已近在咫尺的、凜凜的眼。
這個女人曾說,我兩尤其相像。原來我嚴肅的表情,竟這樣唬人?不怒,自威,渾身自帶淬火特效。
對峙半晌,誰都沒有說話,沉默就如我同魏光陰分開的那個雨夜,迅速擴張,侵蝕四肢百骸。末了,還是我先張嘴,卻沒問「究竟是不是你在背後為我使力」,反像有些話已經心照不宣,只差誰來捅破僵持的一張紙。
「你為我做這些事,是出自真心,還是……」
我小心翼翼試探,祈望得知她對我尚有半分母女情意,卻被迅速打斷。
「看吧,我就知道,資要曉得我做了這些事,你就會流露出這幅動人的表情。不過,小姑娘,你的感動對我而言很負擔。」
我身子一凜,聽她繼續道:「再怎麼講,我也算個有血有肉的人。既然這輩子都不會承認你是我的孩子,至少要做點補償,才能叫自己心安。」
「所以,並非為你,是為我自己。」
她說,會這樣做,是買自己心安理得,並無真情。
這番話乍聽之下,縱然心如刀絞。可,撂狠話誰不會?被葉慎尋這個陰損的人培養一段時間,我已遊刃有餘。於是,笑了笑,假裝不在意經過她,語氣輕飄,「既然成為孤家寡人是你的終極愛好,我沒理由不成全。魏——太太。」
話落,鼻端卻莫名一酸。
齊悅英嘴上說贖罪,可我心知,在怎樣對待我這件事上,她保留著几絲人性。否則,沒必要花大價錢將我養在程家,甚至多事地,想為我的人生開出一條明路。
然而,如她所言。我們興許永遠也不會有舔舐情深的那天。因為住慣天堂的人,是不會想要下凡間的。更何況,認了我,於她而言,等同下地獄。所以,即便我再希望成為她的骨中骨,她的立場卻很明顯,她不要我這肉中肉。
原來真正的意冷心灰,是看得見微渺亮光,卻始終找不到觸及的地方。
我倉皇逃走後,在洗手間躲了好半天兒才冷靜下來,方才記起手中還有一支票,遂滿世界找盛杉。
打她電話沒人接,現場服務員大多認識她,詢問后告訴我,似乎和一年輕男子出了酒庄大門。
盛杉身邊的年輕男子就那麼幾個,葉慎尋與周印等都認識,那只有一個可能,對方便是近來商圈裡大議的濱城新貴,何淵。循著出門,發現果真是。
他倆站在一起也是幅好看的畫面。但我先入為主覺得,她身邊的位置,除了周印,站誰都不會完滿。
提步過去時,兩人已經敘舊完畢,何淵朝我略一點頭表示招呼。我大方揮手示意,趁機將盛杉拐走,何淵在背後怯怯地叫了她一聲,「盛杉。」
女孩兒回頭,懶散地一聲「嗯?」,勾人的眼尾輕閃,年輕男子怔了怔才道:「上次在望城分別,你說錯了。」
「什麼錯了?」
「我和你,並非山高水長,是來日方長。所以,我不會忘記你。」
擲地有聲,像不會輕易更改的諾言。
霎時,我好羨慕盛杉啊,離家出走都能走出一朵好桃花。我是不是也應該學她,逃去哪裡玩一場?即便走不出一個何淵,至少給我來一打劉大壯!
當日人多口雜,直到傍晚,舞會開場時,我才見到正主葉慎尋。
他看起來心情很好,還親自邀解冉跳了開場舞,樂得解明棟笑開花,心想這准女婿是跑不掉啦。翌日,報紙上便有葉解二人重歸於好,兩家喜事將近的報道。
盛杉意有所指講,「解冉這次總算動了腦子。」
據說她將葉慎尋拐去了曾經一起就讀的母校。彼日她初一,他高二。因為長得美,總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生說話調戲她。每每這時,她就跑去高年級找葉慎尋為自己出頭。
那會兒的葉慎尋也還是個愣頭青小子。聰明,卻也衝動。信奉解冉是自己人,自己可以欺負,別人斷然不行。便因此為她打過幾場有名的架。可他也真真是機靈,每次打完架回家,他會主動向葉舜山坦白,動之以情。於是那頓虎虎生風的馬鞭,總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後來身在商場,再長了年歲,投機取巧揣摩人心的事,葉慎尋更沒少干過。可解冉帶他重溫青澀記憶,尋到兩人之間最珍貴的部分,那人心肉長,葉公子願意重修舊好,自然也不稀奇了。
再往下的迂迴我不清楚,可心下也有一個念頭,希望他好。
這世上曾真心愛護過我的人著實不多,能親眼目睹他幸福,大抵,也是種心理補償。
慶祝會後,我過了一段特別安靜的日子。
劉大壯依舊沒現身,我主動給他發了條簡訊,他隔了許久才回,說最近都在公司學習,忙得不可開交。他這樣一本正經,我不知開心還是難受。開心這孩子終於成長,難受最近都不能坑他請我吃火鍋。
不過劉維要是知道他爸給過我六位數,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再請我吃火鍋,開始專坑我。
這件事我始終沒與魏光陰說起,因為沒必要。在我心裡,他是一騎絕塵的乾淨男子,哪怕只同他說說這些塵埃,我都覺得有違天意。但那時,我尚不知自己闖下了什麼樣的亂子。
事實證明,安靜日子只是為了醞釀一場暴風雨。
那一周,魏光陰也不怎麼現身,關於魏氏集團的緋聞倒是甚囂塵上。
坊間傳說,這年紀輕輕的魏總被董事會逮著什麼把柄,幾乎天天開緊急會議。我不懂生意場上的事情,不敢輕易給他打電話怕打擾,直到幾個自稱檢察院調查組的男子敲了我的門,說有些問題需要我配合調查。
剛進入調查室,首先來和我溝通的是個女孩,簡單詢問了我和魏光陰的關係。我沒吃過豬肉,可我在電視上見過豬跑,所以我採取最好的處理方式,保持沉默。
「對不起,我沒義務向你坦白我的私生活。」
那女孩一愣,看我年紀輕輕,該以為是比較好嚇唬的角色吧。一般姑娘進來這裡,哪這麼沉著冷靜啊。她不知,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撐起納稅人應有的面孔。
「程小姐,我們沒義務干涉您的私生活,可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您有義務配合我們調查。」
她也不是善茬,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掂量幾番,我決定主動出擊,俯身向前,「我當然願意配合你們調查,但我亦有知情權,對吧?如果我連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怎樣告訴你們想知道的一切?」
這招以退為進奏了效,對方默了默,一臉正義道:「有人檢舉魏氏執行官收受賄賂。」
我臉色驚了驚,條件反射駁她,「不可能。」
「可不可能並非你說了算。老實講,行賄人劉柄與受賄當事人已經認罪,此番傳你前來不過是為了補全證據鏈,畢竟是由你親自出面接下的支票。如果你的證詞有失偏頗,我們將考慮是否有必要重走程序,並起訴你。所以程小姐,希望你考慮清楚再回答我的問題。」
我依舊不說話,一幅隨便你的架勢。
「這樣吧,」她頓了頓,「我們也別浪費時間了,你直接告訴我,是否曾在201X年9月XX日,代替魏氏執行官接收過一張價值八十萬的支票。」
在她嚴絲合縫審問我期間,我腦子已經轉了一百圈,卻依舊不言不語。
見我斂容不配合,女檢查員陡然將幾張照片推到我跟前。上面正是慎周紀念日那天,劉柄將我拉至酒窖附近的小花園,塞支票給我的情景。
我再怎麼愚蠢,不會此時還弄不明白,有人想故意栽贓。
否則,僅僅一瞬的舉動,何以照片的角度如此精準?甚至連相機的光圈值,也能看出是提前設定好。
然而有腦子的都知道,以魏氏執行官這樣的身份,怎會為八十萬折腰?既然有人故意操縱,那麼調查組裡是否乾淨都尚未可知,這兒又有監控,我多說一句,便多一個踩入陷阱的機會,只好繼續在關鍵問題上保持沉默。
與我周旋幾個小時,女孩不耐煩了,另個男警步入換了她,坐下便用筆敲敲桌面,採取高壓政策。
「程小姐,就算缺了你的證詞,我們也有其他證據可以將其定罪,現下不過走走程序。若是你不配合,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完全知情此事,與罪犯共謀。」
我很不悅他嘴裡一口一個罪犯,皺皺眉頭,「若我的證詞真沒作用,那就直接關押,不用走我這道程序給自己添堵。」
感謝我筆下所有的腹黑男主。是你們,才成就了在這種情況下,內心還能穩健的我……
見我比想象中難纏,男警神色不悅繼續道:「既然你執意如此,那就請在這裡多坐坐吧。」我佯裝輕鬆笑笑,「好呀,二十四小時后見。」
那不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二十四小時。
在所有魏光陰消失的日子裡,我比此刻更度日如年。現下,我唯一緊張的事情,是思考要通過什麼方法,才能見劉柄一面。
從目前消息看,出面指控的並非他本人,而是他手下一個勞什子財務,因為不滿公司長期加班還不漲工資,我卻不傻。若無人配合,他一隻小雀鳥,還想翻起大浪?但無論如何,只有見到此案關鍵性的劉柄,才可能扭轉局面。
思及此,我在椅子里坐得筆直,手心驟緊。
凌晨兩點,安靜的走廊傳來腳步聲,有些雜亂,應該不止一個人。
腳步聲在我的門口停了,吱呀聲過,有人逆著燈光而入。我偏頭,看見了不動聲色的何伯,和他身旁律師模樣的人。對方將一紙文書遞給看守民警我便重新獲得自由。
出了大樓已是洞洞的黑夜,我拒絕了何伯相送,說要去找朋友。
老人的聲音聽過去莫名冷清:「程小姐,請先顧好自己的安全吧。出面代收支票的是你,可曉得先生費了多大勁才將你摘乾淨?若出了虎口又入蛇洞,豈不辜負了他。」
雖沒任何不符規矩的話,我卻從中聽出責怪的意思,背脊在風裡一僵,低眉順眼道:「對不起何伯,等這件事過了,我會親自向他以及受到牽連的人道歉。但現在有件事,我必須去做。」
告別何伯,我蓬頭垢面地殺去了劉家。
果不其然,劉大壯和他媽也正為他爸的事焦愁,遲遲沒睡意。我頂著熬紅的眼,開門見山三個字,「電腦呢?」
接下來兩天的審訊,我一直守在檢察院大樓外,寸步不離。直至兩天後的清晨,才見到那抹清淡身影從大樓里徐徐越出。
等候在外的還有何伯與記者。前者出於關心,後者應是等待審訊結果,搶先奪版面。唯獨我像個局外人,遠遠觀著。
視線盡頭的魏光陰光環不減,卻難掩身心疲憊,還要花心思來應付各種棘手的提問,莫名令人心疼。
不出意料,反思的浪潮再度席捲了我。或許我的勇敢,接近他的不顧一切,都是自私罷?明明知道,在任何人身邊,我都是一場災難,卻還要迎難而上……
將鑰匙留在引擎蓋上,我心情十分低落,轉身想離開現場,忽聽得不遠不近一聲喚詢,「改改?」回頭,魏光陰已在離我十步之遙的階梯處。
這十步,他走得穩當。修修長長的身段,煢煢孑立的神態,令周邊記者都怔了怔,沒一窩蜂撲向我這緋聞女主角。
他至我跟前,什麼也沒說,伸長手打開車門,重新將我推進副駕駛,絕塵而去。待閃光燈終於知道噼里啪啦時,裡邊兒只有模模糊糊我兩的影子。
記憶中,我好像還沒坐過魏光陰開的車。
高三那年,只聽他為劉大壯指導了幾句,知道他開車技術好,如今才深切感受到何謂速度不減卻四平八穩。
我偏頭打量開車的人,沒想他忽然扯唇,沖著鏡子里的我笑了笑:「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能耐。」
沒錯,正是單槍匹馬的我,將魏光陰拉出了沼澤。可誇獎人是他,我便不好意思了,舔舔乾裂的嘴唇道:「是劉柄自報家門提醒的我。」
話題還得從慎周的慶祝會聊起。
那日,劉柄將我引去酒窖花園,不假思索就塞支票,令我狐疑了許久。並非考慮要不要收,而是考慮他此番作為,背後會否隱藏著其他目的?畢竟,平時劉大壯總將他那嗜公司如命的父親掛在嘴邊。既然將公司當作命,那他便沒甚道理,要撇開葉慎尋和周印這兩顆就近的大樹,而選擇跋山涉水另投他蔭。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性,另有目的。
於是,心神不寧的我找到盛杉,要她幫忙在現場搞到一隻錄音筆。當日,我便帶著這隻錄音筆重新找上了劉柄,明確告訴他這支票我不能要,並原封不動退了回去。
雖然支票已還回去,那筆款卻早已按照計劃打進了魏光陰的私人戶頭,而我並不知情。
後來在檢察院,聽說劉柄主動承認了行賄事實,才叫我意識到這件事情的確不簡單。我分明已經退回去,他卻口口聲聲咬定魏光陰接受賄賂,估計有人承諾過他,事成之後,會將他從裡面弄出來。
而今,劉柄的證詞是關鍵。只有他證明魏光陰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收到的這筆錢,才能順利洗白。
可這種大企業間的錢錢交易,不比對象是國家工作人員判得輕。若洗白魏光陰,劉柄會憑空加上一條污衊罪,輕易要他承認,自然不可能。原本有了錄音筆里的內容,事件應該有轉機。難就難在,魏光陰已親口承認,他的確收過這筆錢,於是錄音內容還能否成為有效的法庭呈供,便有待商榷了。
事情發展到這兒,我才衝去劉家,找上劉維,要這位準計算機系畢業生,連夜做幾張照片。
照片內容皆是我與劉柄接觸的畫面。但這次,是我還支票的境況。
起初,劉維有所猶豫,置之死地後生這樣的棋,行差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可是,等木成舟,你以為那承諾你父親的人會插手,絞進這一池子渾水?在他們眼裡,他不過小角色罷了,怕是所有線索都已被收拾乾淨,等著叫他做炮灰。若你父親按照我們的計劃走,將魏光陰的嫌疑摘乾淨,我向你保證,他看在你二人當初的情誼,也一定會想辦法救出伯父。」
至此,這倔脾氣的人才開了竅,動手做圖。
之後,便是我主動找上何伯,要他安排機會,讓我與劉柄見一面。
劉柄被連著審訊幾日,腦子已昏昏沉沉,待我將錄音筆和PS過的照片一併推給他,他沒多加細想。
「劉叔,我們年輕人雖然初出茅廬,防人之心卻是有的。現下音頻與照片形成完整的證據,若真上了法庭,您的罪名,可不止一條了。至於魏氏律師團的著名度,也應該不用我這個做小輩的來提醒?」
幾乎整個過程都是我在說,他在聽。
屋子暗,期間見他渾濁的眼光閃了閃,視線不斷地往照片上送。我欲分他心,開始與之打心理戰,「退一萬步,我們來聊聊您背後的人物,是否真能兌現與您的承諾?我看,不盡然吧。」
成功拿捏到要害,終於令劉柄抬頭看我。
良久,中年男人開口,聲音略啞,「你不過就是一黃毛丫頭,我又憑什麼信任你?」
我挺挺腰板,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是個可靠的大人,「憑我和魏氏執行官的關係。否則,你以為我是如何進得來,輕易見到你?」聰明人,話說三分,但究竟什麼關係,誘導他自己揣摩……
見劉柄有所動搖,我踱步過去,雙手撐在長桌前趁勝追擊。
「您想想,這圈兒里過河拆橋的例子還少么?除了我們這些蝦米,其他誰不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角色?就算你不肯翻供,魏氏也必然有的是方法將事情壓下去,不過多費些時日罷了。可您不一樣,一步踏錯,或許永不翻身。我呢,也是看在同劉維的多年交情上,才特意前來,為您指一條明路。」
沒參合進這堆爛事以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我說話,也可以頭頭是道字字見血啊!以後誰再說我沒腦子顛三倒四,我就和他決戰!再怎麼說,寶寶十八歲那年,也曾被封過天才少女啊哼!
那時,我還尚未得知,若非因為我,這件事在還沒傳出來以前,便會被悄然解決。
魏光陰細心敏感,私人戶頭從不走賬,忽然多出八十萬,自然疑心來歷。待查清這是劉柄公司的戶頭,何伯便已迅速將這筆款子在銀行報備,隔離起來。
然而,他沒算到,出面代收支票的人是我。等進了檢察院大樓,看見照片,怕我引火燒身,這才一力承擔,所以何伯難得動了肝火。
我一直以為,歲月知我,他不知。後來才明白,是歲月知曉他的真心。當局者迷的我,從不曾看清。
這頭,飛速的馬路上,魏光陰聽完始末,恍然大悟:「怪不得,劉柄分明咬住了要害,卻突然鬆口。」
開車的人依然穩當,嘴角噙了一抹讚許,令我的惆悵當即飛到九霄雲外。
「其實,我不過也在賭,賭他的背後主使,並非葉慎尋罷了。」
魏光陰怔了怔,「你為什麼會覺得不是他?」
「因為這種漏洞百出的事,他從來不做。」
簡而言之,這局設計得過於粗暴。連我這外行都感受到其中的不對勁,應該不大可能是他或者周印的作為。
既然不是葉慎尋,那麼劉柄翻供的機率就很大。想來,他無非盤算著幫慎周對付魏氏。若成功,在葉慎尋面前便露了臉,可為公司多爭取機會。然而我一堆照片和音頻,令他意識到如意算盤落空,既如此,人之本性,大抵是要先保自己周全的。
許久沒等到贊同,我側頭,發現那人的眼神已經恢復到古水無波。可全世界不懂他的沉默,我卻能明白,當即心花怒放,「啊,魏同學今天喝醋了嗎?表情好酸。」
他目不斜視,「誰說的?」
「我看出來了!」
他便也跟著瞧了瞧鏡子里的自己,沉吟半晌,「嗯,看出來就好。」
……
魏光陰半真半假的話叫我振奮,自己卻一臉倦容,將車開進一家酒店的停車場。
「不回去?」
我試探著問,他不假思索回:「現在家門口應該圍了大堆記者,不想去應付。」
哦,對。魏氏執行官被檢察院請去喝茶,儘管最後低空飛過,那也是媒體不容錯過的大頭條。可誰能告訴我,他只開一間套房,是什麼鬼……
在上海舊宅,也曾有過同房經歷,卻是在我喝醉,魏光陰出於人道主義,需照顧我的情況下。現在青天白日,我的緊張比那日被請去喝茶有過之無不及。
屋子不算大,格局卻非常好,像個溫馨的小公寓。通體透明的玻璃窗,朦朧兩層白紗。開放式廚房,五臟俱全。入門處一朵白玫瑰,壓著一張紙片:請將我送給她。
我心跳的聲音在屋子裡鏗鏘地響,可惜魏光陰的注意力沒在紙片上,奔床去了。
樓下有酒店自營的服裝品牌,進浴室前,他熟稔地招呼我隨便挑幾件。我看天氣熱,指著薄的家居服拿,卻因為那一丟丟的害羞,不敢詢問他尺寸,導致拿上來的碼子大了,V領幾乎叉到胸口。
看著那剛從洗浴室出來,露出一片白皙皮膚的青年,我兩口老血哽在喉嚨,吞吐不是。魏光陰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幾番,終道:「改改,我一直以為,你很保守。」
我是保守啊!我真的保守啊!我一如花似玉小白菜!等他等到地里都黃了……等等,這麼說好像並沒多保守。
「可能,你以為錯了吧……」
既然越抹越黑,不如選擇自黑。
未幾,他叮囑我洗浴室的水還沒幹,注意腳滑,我終於紅著臉問出這個世紀難題,「這裡、只有、一張床誒。」對面人似乎早有打算,一臉無所謂地擦拭頭髮,「你睡左邊,我睡右邊,沒什麼問題?」
魏光陰如此坦然,搞得我像是色女一枚,整天胡思亂想。正要應了他的要求起身,只聽空氣中又響起一句:「不過,若你覺得為難,還有其他辦法。」
我眼噌地一亮,「什麼辦法?!」
「你睡中間,我也睡中間。」
……還是我睡左邊他睡右邊吧。否則,我還睡得著嗎?
所幸我從浴室出來時,魏光陰已經睡著了,典型缺乏安全感的蜷縮姿態。我伸手想要撫摸他微蹙的眉頭,卻近君情怯,只好放下遮光簾,輕手輕腳上了床。
精神接連幾日高度集中,饒是鋼鐵意志如魏光陰,也抵不過身體需要休息的吶喊,更何況我。結果方才那些旖旎遐想,統統成了多餘。
睡熟后的我特別容易做夢。夢境里,又是暴雨山谷,跌入懸崖的情景。墜崖的失重感令我兩腳兩手揮舞著醒來,終驚動了身旁人。
「做噩夢?」唯剩的半絲光線中,他輕聲問。
那些仿若上輩子的陳年往事,至今仍有餘威。我緊緊鎖著面前那張已成型的輪廓,不知覺間濕潤蓄了半眶。
我沒想過還能與他重逢。亦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用這樣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片刻,魏光陰起身,從先前的外套內荷里摸出了什麼東西。近了,才發現那纏纏繞繞的,是迷谷紅繩。
「《山海經》里有種樹,叫迷谷。將它佩戴在身上,就不會迷失方向。」
誰稚嫩的嗓音,像一隻穿雲的箭,颼颼抵達耳旁。而眼前這截叫迷谷的黑色木頭,如今被人用紅線裹著,做成項繩的模樣。
見我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看,他解釋說以前做了兩條,一條送給我,另條自己帶在身上。人在浮華里飄忽不定時,看看它,好似真能尋回本心。
末了,就著這膠著的沉默,他將套著迷谷的紅繩解開,突然傾身而過,涼涼指尖碰著我的,繞進我的小拇指,最後那頭再繫上他的尾指。
「察覺有人陪在身邊,應該就不會做噩夢。」
他重新躺下,勾勾手,定定道。
遮光的帘子很厚,令我無法探尋到面前人真正的表情,只覺那繩子便像有粘附性,不僅套住我的手,還捆住了我的心。他指尖一抖,我心尖亦是一動。
除非他死,我們才有分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