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陛下,您這是喜脈啊
第1章陛下,您這是喜脈啊
「陛下,您這是喜脈啊!」
伴著太醫署令的一聲確診,是一殿文武的呆若木雞,以及神鳳帝的陰晴不定。
當今天子文治武功英明神武,上朝途中偶感暈眩,被太醫署第一名醫華陽摸了把脈,就摸出了喜脈。
華太醫就這麼走到了事業的盡頭,被迫以三十歲高齡告老還鄉,被拖走時還一手抱著殿堂柱子痛哭,哀求陛下要以龍子為重,不要動了胎氣。
文武百官紛紛掩面。
華太醫被侍衛一手捂嘴一手扛出了朝堂,只留一片驚悚的餘韻,繞樑不絕。
從此,再沒人見到過華太醫,也再不曾有太醫署醫官敢同陛下把脈。
神鳳帝日漸頻繁的暈眩嘔吐喜食酸物,被起居舍人解釋為——吃壞了肚子。
陛下這一吐就是數月,朝事全被鸞貴妃總攬,起初有大臣反對後宮干政,鸞貴妃便於陛下寢宮內批閱章奏,稱是陛下口授,貴妃筆錄。明眼人一看便知,硃批筆跡俊逸洒脫,政事處理殺伐決斷,絕非陛下明著彪悍實則婉約的風格路數。奈何就是抓不到鸞貴妃敗壞朝政的把柄。
就在朝堂將視線牢牢黏在鸞貴妃身上,期待能發生點什麼禍國媚主擾亂朝綱的事兒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慘劇。
陛下在狩獵場被一隻驢踢中了腹部。
當夜,宮中戒嚴,鸞貴妃徹夜照顧聖上,勞累過度,竟提前產下小皇子。
整個太醫署都驚呆了。
我就是在滿朝驚呆的時候,默默地來到了這個世間。
宮女嬤嬤無不誇我乖巧,從出生起,就一聲都沒有哭過。雖然我的兩個弟弟湊在一起,總會說我的壞話,比如,元寶兒傻得冒泡,生來就不會哭,三歲才會走路,五歲才學說話,十歲才開始讀書,如今卻連論語都讀不全,真是腦子被驢踢了。
元寶兒當然是我。只是叫我元寶兒的人不多,弟弟們也只在左近沒有宮人的時候揍我一拳喊一句,元寶兒,哭一個。
可是我至今學不會哭,母妃說這是一種天賦異稟,我從而釋懷。當然,母妃並非親口對我說,而是寫在紙上,因為母妃也有一種天賦異稟——不會開口說話。天賦異稟這個筆畫繁多的成語被我記下來后,據說父皇高興得一個月都保持了早朝期間唾面自乾的神奇技能,無論御史言官們怎麼痛罵陛下剛愎自用,不可妄立啞妃為後,更不可立痴兒為儲君。
在立后和立儲的問題上,父皇態度堅決。朝臣們這才發現唾面自乾不代表虛心接受逆來順受,它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你們罵完我后,我繼續做我的事。我覺得這個成語理解起來很簡單啊,唾面自乾不就是帶著一臉唾沫繼續自己干自己的事?
就在我成語學習日益精進的時候,我被拎去了朝堂,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一氣默寫了數十個成語。父皇坐在龍椅上托腮微笑,對群臣道:「眾卿以為,朕的子嗣里,還有誰能一字不錯默出這些個成語?」
大臣們一邊為我的才華驚呆一邊誓死反抗:「儲君怎麼能用記誦成語的多少來決定?」
父皇露出陰惻惻的笑:「當然不能,但足以說明元寶兒並非痴兒。自古立嫡立長,朕無皇后,便無嫡庶之分,自然立長子為儲。」
眾臣敗下一局,但很快也扳回一局。
作為帝權與相權的妥協,父皇必須放棄立我的母妃鸞貴妃為後,父皇表示經過深思熟慮后,他艱難地同意了。
其實我的母妃從來無意於後位,立后不過是父皇用來同群臣周旋的虛假籌碼。母妃寵冠後宮,早已是無冕之後。
百官們萬般無奈只得認同了我為東宮。宰相大人私下截住我,問我君臨天下這個成語是什麼意思,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就是君子臨時出門也要看看天下不下雨。」
有宮人驚呼:「快來人,宰相大人暈過去了!」
我的才華果真已然震驚世人,宰相一病數月不朝。
不久,父皇便引領百官祝告天地宗廟,授我金冊並太子印璽,種種儀式讓我頭暈腦脹,唯一令人振奮的就是我得了個新名字,被禮官寫入詔書併當著滿朝文武念出來。
「大殷神鳳十四年四月十三日,授皇長子雍容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謹告天地,宗廟,社稷。」
我的兄弟們對我的新名字表示了極大的不齒:「雍容華貴,怎麼不幹脆叫華貴?」
我經過深思后,道:「要是再有個弟弟或妹妹,就叫華貴吧。」
數月後我果真得了個妹妹,妹妹的母親昭儀懇請父皇賜名,父皇慈祥和藹道:「不是幾月前元寶兒就給他未來的妹妹定名了么。」
於是我多了個華貴妹妹。
滿宮慶賀,聽說昭儀高興壞了,抽了華貴妹妹的胞兄一嘴巴。從此,華貴兄妹在宮裡見到我都是繞道走,我也不知是何故。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且說當時我得了冊封后,就要離別母妃搬往東宮,叫我肝腸寸斷。離別前夜,我賴上母妃寢榻,糯米一般黏住揪不起來。不巧父皇這夜也要留宿母妃的鸞宮,與我狹路相逢。
「咳,元寶兒乖,那個……父皇與母妃有些事要辦,你去側殿自己房間睡可好?」父皇滿眼期待望著我。
「元寶兒又不佔地方。」我在榻上滾動,頗感委屈。
「可是,父皇和母妃要行周公之禮,元寶兒哪怕是一丁點,還是會佔地方呢。」父皇狠下心道。
「大晚上行什麼禮,父皇騙人!我不依,不依呢!」我打滾越加頻繁。
母妃在一旁莞爾,撈起我安撫。父皇不知為何麵皮泛紅,悄聲道:「等他睡了吧。」
我暗中抗爭,拒不入睡。後來記憶不甚清楚,朦朧中勉力掀了掀眼皮,似乎見父皇衣裳一層層減少,隱約露出圓鼓鼓的胸膛,母妃一改平日冷艷,捧起父皇紅撲撲的臉蛋,深深地啃了下去,我想大概是啃蘋果的滋味。最後一眼是母妃光潔平坦的胸部……
我總覺得是彼時睡眼迷離看串了,管它呢,反正第二日我是在側殿醒來的,當即暴走闖入寢殿,大嚷:「我要太子妃!給我太子妃!」我想,等我有了太子妃,就不怕入住東宮了。
父皇母妃驚坐起,二人面面相覷。
「元寶兒怎可娶妃?是朕大意了,居然沒考慮這事。」父皇惶急詢問母妃。
母妃當即在父皇手心划動,這是他們之間的交流方式。
片刻,父皇不放心追問:「這樣,可行么?我兒這傻貨……萬一……」
母妃鎮定點頭。
於是,就在我入主東宮的第一日,我沒有求到自己的太子妃,卻意外得到了一位少傅。
可是我要的是能捧起臉蛋啃一啃、像我母妃那樣美艷的女子,他們卻給我送來一個男子。宮女眉兒說,雖然我國以前風氣開放,男人啃男人也平常,但如今我國居北強盛起來,南逼曜國,因此要在文化風氣上端莊持重一些。
我委實想不明白,父皇母妃怎麼在我如此渴望一親太子妃芳澤的時候,送來一個男人,還是作為太子老師的少傅。
我從寢宮一路滾到書房,再從書房滾到浣衣房,不小心滾偏了,去了一個僻靜的所在。不能讓宮人傳達我的哀傷給父皇,這是失策的,於是我爬起來尋出路,預備滾回人多的地方去。
可是我沒有尋到門,卻尋到一個正在上吊的人。
這人一邊掏手絹擦去石凳上的灰塵,一邊悲嘆,一邊優雅地踏上去,一邊把脖子往白綾里套上去。其悲嘆隱約是:吾百年世家,鐘鳴鼎食,本閑雲散鶴,逍遙兩都,幾曾著眼看侯王,怎奈天子一書,召為少傅,嗚呼,吾姜冕一世清譽,怎得折為痴兒手!
雖然我一句也聽不懂,但還是頗認真地聽著,因為他看起來很有學問的樣子,當然更主要的是,他看起來很漂亮的樣子。
半晌后,他還踩在石登上,我根據自己僅有的一點常識作出判斷:「大哥哥,要我幫著搬一下凳子么?」
他手扶白綾,瞧向我,眼神空茫,「小孩,你說世間最大的過錯是什麼?」
我不假思索:「上吊的時候不踢凳子。」
他又看了看我,嘆道:「以實見虛,譬喻絕倫,真是個智慧少年。不過,我要說的是,世間最大的過錯,乃是學問。」
我不能贊同更多,念及那些學成語的日日夜夜,當真無與倫比的痛苦,當即點頭。
由是,他同我講起了學問這個妖物,是如何的誘惑人心,又是如何的讓人不得自由。我一律點頭。因為點頭了,他就會露出笑意,他笑起來實在比滿宮荼蘼都好看。
就在他與我同坐一方石凳,激昂文字,指點江山,略論風騷之時,我的侍女們終於將我尋到。
眉兒、目兒、傳兒、情兒齊跪於地:「太子殿下,讓奴婢們好找!那位少傅不要就不要了吧,奴婢們定去懇求聖上和貴妃!」
咚的一聲,我身邊好像有什麼砸到地上……
「殿下,姜少傅他又絕食了!」
小太監米飯跪在地上哭了起來,怎麼都勸不好。
我看他嚶嚶地極為自責,不得不先將他哄好,「飯兒,他定不是看你長得獵奇,才又絕食的。」
米飯使勁抽噎了一下,便又嚎啕大哭。
我為難地看著他,旋即想出更進一步安撫他的話,「飯兒,他定是沒有見過你這樣長相獵奇的,才以迂迴絕食的方式想要再看你一回。」
「殿下,米飯已經抽過去了。」
我蹲過去一看:「飯兒長得這麼獵奇,我都沒有發現他抽過去了。」
「殿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所以我們要趕緊給少傅送飯?」
「所以你不要再用你獵奇的形容詞指代米飯的長相了。」
我坐在椅中,感覺到了作為一個儲君的焦頭爛額。我決定去勸說少傅吃飯。
東宮殿閣眾多,除了我居住的雍華殿主殿群,還有一片留仙殿,指給了姜冕少傅。入了留仙殿,裡外搜了一遍也沒有搜到我那神奇曲折的少傅。走得累了,我往殿後園子里陰涼處隨便擇了塊石頭坐。
一朵梨花落到衣襟上,我撿起來看了看,戴到頭上。又一朵梨花落下來,又兩朵落下來,又三朵、四朵、五朵……
簌簌一片掉落。
我帶著滿頭梨花仰脖子一看,花枝繁盛的一株老梨樹上,正攀援著我那久尋不見的少傅,一襲素凈清涼衣,下擺撩起扎系腰間,一頭如墨如緞青絲,用了梨花枝挽起一個髻,足踏枝椏,手扶花枝,嘴裡尚銜著一朵未吃盡的殘花。
我忽然發覺這位少傅與樹有著不解之緣,初見時他在樹上,此際他又在樹上,彼時尋死,此時覓活。
「少傅。」我恭敬地喊了一聲。
喀拉一聲枝椏斷裂,只見我那少傅落腳不穩,險些栽落下來,立即又踩住了一處花枝,方才穩住身形,目光透過如雪梨花間將我一望,頗為不滿道:「沒聽說過梨花滿地不開門么,我都把殿門關了,你還來作甚?」
「我來給少傅送飯。」
「不吃。」
「少傅在樹上做什麼?」
「當然是賞花。」
「我也要吃。」
「誰說這是吃的?」
「少傅方才吃了。」
「賞完不吃是浪費。」
「我也要吃。」
少傅姜冕氣急敗壞,折了一道花枝,朝我扔了下來。我接了花,盤腿坐在樹下,吃肉串一般將梨花啃下。樹下飄蕩著梨花清香,嘴裡再含著馥郁花香,好吃得我滿地打滾。
「哼,這點花瓣就滿足了。」姜冕斜倚樹上瞧我打滾,經驗豐富道,「要是再配上陳年美酒,花香酒香一起入喉,才是極品美味……」
我一軲轆滾起來,馬不停蹄跑了出去。
央求米飯給我弄美酒,他剛從哭抽中醒過來,嗯了一聲便去偷酒了。要說米飯真不愧是我的好跟班,未過多久便人不知鬼不覺弄到手兩壺羅浮春。雖然後來事情敗露,米飯被揍得屁股腫成了兩個腦袋般大,他也未曾供出主謀。由是我對他格外寵愛,將他的獵奇容貌都作等閑看。
將兩壺羅浮春摟在懷裡,跑回留仙殿梨樹下,姜冕已從樹上下到地上,盤坐滿地梨花中,接過酒壺拔了壺塞,並沒有急著喝,而是晾在花香中。我也湊過去學他盤坐,也拔了壺塞晾著。見他十分陶醉地仰頭灌了一口,我也跟著模擬出一臉陶醉,仰脖子灌一口。咽下,倒地。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須知堪醉直需醉,姜冕留仙殿前歡。梨花白,羅浮春,好花好酒,那個誰,金元寶兒呢?……啊你睡在此地是要表達何種詩情意象?」
一個模糊身影蹲過來,遮住我頭頂花影,我囫圇揮手一撈,入手便是一把衣袖,扯過來往地上一墊,滾上去接著睡。
不知睡去多久,夜風微涼中,一圈宮燈晃得人揉眼。
「殿下醒醒!姜少傅醒醒!快來人拿醒酒湯!」好像是眉兒。
「輕點灌!不行,還是快點灌!」好像是目兒。
「快些快些!陛下要過來了!」好像是傳兒。
「殿下請恕奴婢斗膽了!元寶兒!你的成語學完了嗎?姜冕!你那指腹為婚的世妹找你要聘禮來了!」一定是情兒。
我一咕嚕爬起來,「父皇,我學完了。」
身側一人也猛然坐起,「阿笙妹妹,我離開西京當然不是為了躲你。」
就在眾人目瞪口呆之際,殿外傳來一聲悠長的「陛下到——」
眉兒忙催促:「姜少傅,還不趕緊接駕!」
姜冕半醒半醉依舊坐地上,「就說我不在。」
我依言率先跑出了梨花園,去見了已到留仙殿就坐的父皇,父皇今夜神色有些不同往日。聽說父皇若是黑了半張臉,便是嬪妃們又在鬧宮斗,若是黑了整張臉,便是朝臣們又在搞權謀。此時父皇約莫可稱為黑得一塌糊塗。
「元寶兒,你少傅呢?」黑掉的父皇轉頭見到我。
「他說他不在。」我據實道。
父皇將跟在我身後一撥又一撥的人掃視過去,果然不見有少傅。眾人均如驚弓之鳥,斂聲屏氣。
「元寶兒,讓你那不在的少傅聽好了,半月後,鄭太師將同諸皇子師傅一起考較皇子們的功課以及策論,彼時不論長幼,太子與舒王懷王等同。」
舒王懷王就是我有且僅有兩個的異母兄弟,鄭昭儀與林修容的寶貝疙瘩,鄭太師當然就是鄭昭儀她親爹,舒王他親外公,鄭氏一門顯赫之極。相對來說,林修容與懷王便單薄許多,堪稱寒門。後宮之中,妃嬪雖眾,卻多不得父皇親睞,唯有我母妃鸞貴妃、鄭昭儀與林修容育有子嗣。
原來在東宮延請少傅之後,鄭太師便提議為舒王懷王也延請了師傅。看在他們同我一起要學習功課的份上,我就原諒了他們曾經喂我的拳頭。
我從牆角里摁住一隻蛐蛐兒,扭頭問道:「父皇,什麼是策論?」
父皇竭力拋開黑化的臉膛,竭力表露出慈愛的一面,露齒森森一笑,「讓你少傅教你,半月後若學不會,你倆一起去浣衣局洗幾個月衣裳。若是舒王懷王應答比你好,就讓你少傅多帶些鋪蓋去塞上牧幾年羊,每年年關再送幾車羊裘回驪宮,朕定不虧待於他。」
「好的,父皇。」我繼續趴地上研究蛐蛐兒的觸鬚。
「噗通」一聲,虛掩的後門處傳來悶響。
父皇擺駕離開東宮后,我將抓來的蛐蛐兒放進罐子里,米飯和眉兒他們正將姜冕扶進殿內,他腳步踉蹌似乎不是醉酒的緣故,瞅見我的蛐蛐兒罐,一臉絕望地扭開頭去。
眾人勸:「姜少傅,殿下的新鮮勁過了就不會再玩蛐蛐兒了。」
「是啊是啊,我們殿下還是蠻愛讀書的,您以後就會知道了。」
「對啊對啊,殿下尤其熱愛學習成語呢,據說就是因為殿下成語學得好,折服了宰相大人,才當上的太子呢。」
姜冕抖了一抖,被人扶入椅中,閉上眼,「雖然姜某所知的太子殿下跟你們所說的應該大概不是同一個人,但是可以煩請你們將那隻蟲子從姜某收藏的茶具里取出來么?」
眾女殷勤無比,打扇的,送水的,賠笑的,一個不缺,還有一個惡意滿滿奪走我懷裡的罐子,捉出了我新得的愛寵。當即我便往地上躺去,一直打滾到少傅腳邊……
眾女又試圖將我隔離,還試圖將少傅護送往安全地帶。姜冕勉強起身,半步踏出,吧唧一聲,眾人定住。我驚呆了,爬過去把他腳挪開,就見,我的愛寵已橫屍地上,死狀凄慘,背景蒼涼。
「殿下?」眉兒小心翼翼喚了我一聲,我充耳不聞。
米飯蹲過來,垂頭看著地上的屍首,噼里啪啦掉眼淚,「嚶嚶,好可憐……」
我顫著目光,抬頭將姜冕看住。他與我目光一撞,瞬時露出內疚神色,猶豫且糾結了片刻后,低頭看了看手裡的茶具,嘆口氣,走來將自己的收藏品塞入我手,溫言道:「我再賠你一隻蟲兒。」說罷,便走出殿外。
第二日,眾人自青草瓦叢中翻檢出了姜少傅。
第三日,眾人自荊棘牆角旁扒拉出了姜少傅。
卻一隻蛐蛐兒的消息都沒有傳來。
我每日都到留仙殿前的大門檻上坐著曬太陽,偶爾也睡個午覺,不偶爾也看幾卷書。米飯說,把書搭眼睛上,書搭百遍,也能其義自現,這是一種修行。
五日後,母妃突然蒞臨東宮,彼時我正在門檻上修行。
臉上覆的書被一把揭走,四周一片鴉雀無聲,但我卻感受到無形的壓迫力,忽地從夢中醒來。睜眼便與靜立中庭、似在紅塵中又似方丈外的母妃那雙沉潭動魄、光華精斂的眸子碰個正著。霎時我便不敢呼吸。記憶里的母妃不知怎麼就是比父皇更加可怕的存在,無論行動舉止間,還是一顰一笑間。
父皇高興不高興,都能一眼看穿,而母妃的情緒卻從來不是辭彙所能描述,我也從多年經驗總結出了極好的應對措施。
當即我便從門檻上滾下來,端正跪好,「娘,元寶兒可以打了。」
整個東宮都知道,鸞貴妃要揍傻太子了。
我趴在板凳上的時候,才深切體會到了羊入虎口這個成語的含義。一般情況下,即便父皇捨得打我,母妃也會勸阻。但我今日不幸,趕上母妃不一般的時候,更不幸的是我依舊使用了一般的策略。在動物界,想必只有厭世的小羊羔才會把自己送到老虎的餐桌上去。可見我果然如傳說那般,是個傻太子。得出這個結論,促使我原本忐忑的心靈瞬間豁達了。我從而能夠好整以暇地一面趴著一面四處打量。
母妃站在耀眼的陽光下,一揮金絲銀線墜飾的衣袖,兩個嬤嬤自母妃身後向我湧來。眉兒等人撲過來螳臂擋車,「娘娘息怒,殿下年幼打不得。」
母妃沉著眼笑,嬤嬤便神奇地領會了指示,問道:「殿下今年幾歲?」
眉兒跪地心虛答道:「殿下今年十二歲。」
母妃眯了眯眼,抬袖比了個手勢,嬤嬤接著傳達:「甘羅十二拜上卿,誰道十二還年幼?」
我見眉兒臉皮直抽,非常同情她。母妃將傻太子同甘羅相提並論,不是故意找茬就是隱藏了我非她親生的秘史。
「回娘娘,殿下現已乖巧懂事了不少,知道要讀書學習治國平天下……」眉兒聲音小下去。
「是么?他父皇讓他半月後朝堂應答策論,他整日做些什麼?可曾尊師?可曾讀書?」母妃將手勢比得優美又果決,「身為太子,不知勤勉,如何為儲君?給我狠狠地打!」
刑仗祭出的時候,滿場倒吸冷氣。
有人嘀咕:「這不是杖斃罪臣的刑具么?居然拿來伺候小殿下。哎,早就聽說過殿下不是貴妃親生的,宮裡早有傳說是狸貓換太子,誰都沒見鸞貴妃有孕在身,她怎就忽然生下小太子?」
又有人爭辯:「狸貓換太子太荒誕了,這貴妃有孕沒孕,陛下怎會不知?恐怕是貴妃擔心小殿下半月後在朝堂應對鄭太師時露怯出醜,辱沒了貴妃娘娘的名聲,將來做不得皇后,這才設計將小殿下趁早了結掉,反正是個傻子么。太子嘛,以後還可以再生,憑著貴妃娘娘得寵的勢頭,再生一個正常點的才能助她登上皇后之位呢。只是可惜了這個痴殿下,長得還挺像陛下。」
方圓幾人為之欽慕:「孫洗馬果然高見,看來吾等須得等待新太子繼任再予以輔佐。不知洗馬屬意哪位皇子?」
被眾人欽慕的孫洗馬捋須道:「中宮左右不了儲位。當今朝堂局勢,陛下三分,百官一分,外將兩分,鄭太師獨得四分,你們說,這未來儲君能不是太師大人的親外孫舒王殿下么?」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做十年官,吾等還是趕緊準備賀禮去拜會一下鄭太師為妙。」
我見母妃那邊動用刑仗后被眉兒目兒傳兒情兒死命阻攔,個個痛哭流涕,場面十分悲壯,母妃對此局勢居然略有縱容。實在令人猜不透,母妃到底要不要揍我,等得我頗無意趣,便興緻勃勃聽了附近那個什麼洗馬勝做十年官的一席話。我也欽慕地看向他,卻忽然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是為尋找蛐蛐兒,翻遍東宮也枉然的姜冕少傅,衣袖還帶著幾縷野草,不知他在人群里站了多久,他也同我一般,欽慕地望著什麼洗馬。議論的幾人見多出一張新面孔——這與自到東宮后不是想要弔死就是欲要醉死的少傅個人行為特色有關,從而並未正式面見過他在東宮屬官里的同僚們。
「不知閣下有何見教?」洗馬大人滿臉期待問於姜冕。
「在下覺得諸位所言不無道理。」姜冕做出認真沉吟的模樣,「只是,道理全是歪理。」
「如此狂妄,你是何人?可知你面前的乃是太子洗馬孫大人?」洗馬大人的隨從怒斥姜冕。
「方才已經知曉了,不過這個卻不甚重要。」姜冕語重心長。
「那麼什麼比較重要?」
「知曉你們面前的是誰比較重要。」
孫洗馬滿腹狐疑,「你是哪裡冒出來的?新來的不懂規矩了么?」
姜冕望之嘆息:「孫大人身為太子洗馬,不為儲君謀划前程便罷了,你總得為自己謀划前程些罷,東宮入了新人你也不知么?」
孫洗馬已對這個繞彎子的新人表示了極大的忍耐,「我孫某隻知東宮新聘太子少傅,可不知還有其他芝麻綠豆。」
姜冕也對這個怎麼點都點化不了的傲慢大人表示了絕望,「西京姜冕,正是不才。」
「西京姜冕,這麼巧,與新任太子少傅同都同名……」孫洗馬忽然止口不言,再望一眼姜冕。姜冕也與之對望。孫洗馬拿袖子抹了把額頭汗水,「下官淺陋未識少傅真容,方才胡言亂語妄論朝政,想必少傅定不會同下官一般見識……」
姜冕道:「何以見得?」
「……」孫洗馬將四周無辜一望,方才欽慕他的眾人已無聲無息追隨到了姜冕身後,狀似與他撇清得乾淨,便豁出去了,「下官也是時事所迫,當今太子是個痴兒,我等如何能與鄭太師抗衡?」
姜冕轉身將周圍東宮屬官看了一圈,嘆了口氣,埋頭整理衣袖上的草屑,又整了整發冠,「業無高卑志當堅,男兒有求安得閑。既已身許東宮,就得思慮抗衡之法,如何能夠做那牆頭草。再者,陛下何時有過廢立太子之心?身為人臣,不懂陛下心思,說風便是雨,胡亂揣測就敢亂來,各位大人還是儘早掛印辭官免得累及家小。」
東宮屬官一片羞愧垂頭,虛心聽取姜冕諄諄教誨。
雖然不是太明白,但我怎麼覺得牆頭草明明是姜冕自個呢。
只聽姜冕繼續道:「各位大人聚眾妄議朝政,非議太子,念及初犯,就各自回去寫一份罪己書,親眷三族譜系以及現居宅所記錄清楚,明日交予我。」
眾人諾諾,以為這便完了。只見姜冕做了個手勢,朝我指來,號令眾屬官:「各位大人對太子殿下的衷心,此時可以體現了。淚諫言諫都可,具體可參照那幫宮女,速去護住殿下。」
於是,我便見黑壓壓的人群揮淚蜂擁而來,頂替了我的宮女們,一部分痛哭,一部分則展開巧舌如簧,勸諫我的母妃,用各種天相星象來證明我將是千載難逢的一位賢太子,日後必為一代賢君。
另一邊,姜冕發動了這場暴亂后,暗中將孫洗馬拉到一旁,負手問他:「姜某可否考你一考?」
孫洗馬驚弓之鳥一般,約莫以為少傅要給他穿小鞋,大汗淋漓道:「少、少傅請考。」
姜冕深沉道:「你可知哪裡風水氣候更宜夏蟲棲息譬如促織這種蟲類?」
「促織?」孫洗馬一頭大汗化為一頭霧水。
「就是蛐蛐兒。」姜冕咳嗽一聲。
孫洗馬一臉羞愧道:「恕下官學問淺薄見識短淺,整日只知聖賢書,不知少傅可否允許下官回去查閱資料……」
「可以。」姜冕和顏悅色道。
在東宮屬官們的圍困中,我打個哈欠,翻個肚皮,仰躺著準備睡一小會兒。忽聽誰喊了一聲:「鄭太師!」
哭鬧一團的東宮終於清靜下來。我從板凳上爬起來仰頭觀望,果然是器宇不凡的鄭太師聞訊而來,還領著我的兩個兄弟,舒王和懷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