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3)

第15章(3)

而最讓自己納悶的是，不管自己多早醒來，每天早上當媽媽笑盈盈地站在床邊，低聲叫「該起床了，上學要遲到了」的時候，都會無來由地一陣奇怪——難道自己真睡得那麼沉，為什麼每天早上媽媽起床，洗臉漱口、做飯炒菜的聲音都沒能吵醒自己呢？

可以想象那個場景，冬天裡的早晨，天還沒完全亮透，媽媽輕手輕腳地在自己身邊一點一點地往外挪動身體，直至挪出被外，才輕輕地給自己捋了捋被子，掩上門，在廚房裡躡手躡腳地打著蛋花，那般小心翼翼，才不會吵醒自己吧。

有時候也會提前醒來，聽到媽媽在隔著一面牆的小廚房裡忙碌，掐著時間等媽媽一進來，便立刻睜開眼睛大聲地回答「就起來了」，看到媽媽嚇了一跳的樣子便會高興好一陣。

真的有那麼美好的過去嗎？

真的有那樣快樂的自己嗎？

[六]

早餐是白粥和煎雞蛋，還有一碟小菜。

等到程立辰走出卧室的時候，粥已經有些涼了，百里已背著書包站在大門旁，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了程立辰一眼便走了出去。

程立辰有些尷尬地往著餐桌走過去。

從百里敲門到現在，他先是進了浴室，照了照鏡子，聞到身上有一股隔夜酒氣，於是洗了頭，洗了澡，出來時已經是七點三十分了，他知道百里沒說出口的話是「你待會會遲到的」。

其實再怎麼趕，也一樣會遲到。

男生在十五分鐘后出門，等在十字路口，慢慢地倒數紅燈閃爍秒數，往右便是平安衚衕方向，那是媽媽家的方向。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程立辰握著車把的手抓得緊緊的，在綠燈亮起的瞬間他似乎聽到心底發出輕微的嗚咽聲，過馬路的行人涌過來，男生在人流中往著學校的方向飛馳。

遲到了二十分鐘。

季南一下課便靠在他椅子上，調侃著：「昨夜月圓變狼人了嗎？」

宿醉的程立辰眼睛里都是血絲，他沒好氣地推一推季南，一本正經地回答：「你有沒有變吸血鬼？」

季南呵呵地笑了起來。

真好。季南的眼睛里一點陰影都也沒有。

很久很久以前，還沒和季南分在同一個班的時候，偶然也會聽到後面的女生壓抑著聲音討論「哇！三班的那個男生，可以去拍牙膏廣告了」，「哈，看到他的笑就心情愉快了一點」，但更多的是聽到周圍許許多多的男生提到季南時，語氣里掩飾不住的那種讚許、羨慕、認同。

都是同齡人，想要贏得一片掌聲絕不是容易的事情。

「你算老幾？」

「你有什麼資格對我指指點點！」

「你有厲害過我嗎？」

即使沒有說出口，但男生們在心底都有這樣一些念頭。

程立辰總是那麼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不知道背地裡有多少男生不屑地說他耍酷看他不順眼，自然地，他也沒什麼朋友。可是季南不同，他永遠是團隊的核心人物，他的身邊永遠圍著一群人嘻嘻哈哈地鬧著。

一個獨行俠面對一個天生具有親和力的領袖，說不羨慕那份熱鬧是假的。

剛剛初一的兩個人其實性格差距還沒有那麼明顯。只不過是略微孤僻一些的程立辰和外向一點的季南。但歲月是最好的雕刻刀，漸漸地年少的輪廓就各自分明了起來。

每個少年都是一座城堡。

季南的城堡外牆種滿紅玫瑰，而程立辰的城堡外有的只是斑駁而冰冷的光影。

若是過了那個年少飛揚，鮮花怒馬的時間段認識，這兩個性格迥異的少年或許會互相看不順眼，甚至兵戈相見。

但是他們在最適合的時間遇上了彼此。

和季南一起呼朋喚友地去打遊戲，加入了籃球隊，也認識了一些人，走在路上也有男生跟他打招呼，知道他面冷口冷心卻不冷。

說起打籃球，程立辰永遠不會忘記，在籃球場上，季南和自己一起奔跑跳躍，他從季南那裡學會在手中滴溜溜地讓籃球轉幾十個圈，季南指正他動作里的錯誤，雖然後來他的籃球玩得比季南還好，但季南也從不在意，只是更為得意地向大家介紹「我是阿辰的師傅」。

常常一起練球，直到夜色完全沉下去，只能看見一點模糊的籃球架，勾肩搭背走到單車棚，踏著單車在大街上一前一後地飛馳。

這樣的場景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第一次和隔壁班對打贏球后抱在了一起；第一次和校外球隊打輸了臉色陰沉地輪番把籃球扔到牆上直到筋疲力盡；第一次在小廁所里吸煙，把煙圈吹到對方的鼻樑上；第一次互贈禮物，搶著給對方的電腦下載了一堆「啟蒙」教育片。

按季南的話說，這是一份銅鑄鐵打的「革命情誼」。

程立辰按了按隱隱發痛的太陽穴。

季南狐疑地將整個身子趴在課桌上，看著程立辰，說：「你昨天晚上一整夜都睡不著，還喝了酒？」

「味道有那麼大？」程立辰壓低了聲音。

「嗯嗯。什麼事呢？不會是去當超人了吧。」

「哼。我還蝙蝠俠上身了呢！」帶著程式嘲諷意味的語氣。

光線氤氳，程立辰像是被一團沉重的什麼包裹著，冷淡的表情中多了一些別的東西。季南敏感地覺出了程立辰的煩躁，但是旁邊的幾個男生女生都湊過來加入，季南把「怎麼了」壓入了喉嚨中。詭異的是中心位置，程立辰的同桌百里始終埋著頭做習題，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無動於衷的樣子。大家都沒忘記百里剛來學校不久便真刀真槍地和程立辰幹了一架的事情，之後又捲入書包事件、學校論壇帖子門，百里雖然成了焦點，但偏偏她卻像沒事人一樣。

平時也有女生私底下討論過。「本人應該沒有看過帖子吧，否則怎麼能這樣雲淡風清？」之後話題便轉移到了「我都沒有存照片，帖子就被封了」。

語氣中似還帶著遺憾。

就是，鬧劇的女主角又不是我，我沒什麼多餘的情緒去幫別人傷風悲秋，好好看熱鬧就行了。

[七]

下午放學后，程立辰和季南並肩走至校道的盡頭。

程立辰欲言又止。

「怎麼啦？」季南收起一臉笑意，鄭重地問。

「那個……」程立辰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我媽……在平安衚衕附近，我昨天見到了她。」

關於他媽媽的事，是程立辰最大的秘密，不過他把這個秘密和季南分享了。

季南吃了一驚：「你今天精神不太好，也是因為這事？」

「嗯。」程立辰點了點頭。

「你媽是不是過得不太好啊？」小心翼翼的語氣。

「嗯。」

「那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眼睛里是茫茫的空。

季南拍了拍他的肩膀，繼而和他一起陷入了沉默。

與此同時，百里就在相隔不到一百米的學校後勤部。

碩大的辦公桌后坐著一個工作人員，他把幾張十六開的紙推到百裡面前：「你的申請通過了。這是勤工儉學協議，你要不要看一下？」

「不用了。班主任已經和我說過了。」百里從桌上拿起一支筆，翻到最後一頁，飛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學校的後勤辦公樓一共六層，有十二個廁所，下午放學五點就可以開始工作，還有另外一個同學和你一起做這份工作，你們兩個輪流排班，明白嗎？」

「嗯。」百里拿過辦公桌上屬於自己的那份勤工儉學協議。

之前她跟班主任說了自己的情況，班主任讓她寫了一份申請，一個月過去，終於有了一份空缺讓她填上。一個月工作十五天，可以得到二百二十塊。她迫切需要錢，這無疑是一份不錯的工作。

百里吸了吸氣，在出門后對著一同來的班主任徐老師深深地鞠躬：「謝謝老師。」

「這孩子……」微胖的班主任臉上都是笑，連忙擺手。

[八]

女生從走廊下走出來，忽然強烈的日光讓女生的眼睛條件反射地眯住了。

再睜開眼時看到的卻是必經之路上的柳喻婧。

在柳喻婧的身邊有幾個同班女生，但是有些人天生便是吸引目光的焦點。第一眼看過去，背著書包，像一隻蝴蝶停靠在樹葉上的柳瑜婧沉靜的側影有一瞬間讓百里恍惚了一下。

「嗨，百里。」柳喻婧甜美地笑了一笑。

「嗨。」百里腳步輕盈地走了過去，夾在手指間的協議卷角輕輕地隨著走路的氣流飄動。

停在了笑容燦爛的柳瑜婧身前。

「這是什麼呀？」女生好奇地指著百裏手里薄薄的幾張紙，「我能看一下嗎？」

「勤工儉學協議。」百里把協議遞過去。

「啊，洗廁所啊，那麼髒的工作，你還真是不怕辛苦。」女生迅速地掃了一遍，眼睛里泛起同情，「百里，你要是有困難，我可以幫你。」

「謝謝你。」百里真誠地笑了一笑，「靠雙手就能賺到的錢，怎樣都不辛苦。」

「啊……」另一個女生無意識地偏過頭去。

「說什麼『靠雙手就能賺到的錢怎樣都不辛苦』，以為她是拍芒果台勵志偶像劇啊……」語氣里儘是不屑。

這話當然是百里走了之後才說的。

當然對於百里的關注也只是僅此而已，幾個女生想起了在這條通往教師辦公樓的路上徘徊的重任：「瑜婧，你的發卡或許沒有掉在這裡吧？」

柳瑜婧慢慢地轉過身，垂落在一側的手緊緊地扯住校衫，笑了一笑：「算了，發卡找不到就不要了。我請大家喝飲料，你們要什麼口味的？」

漸漸回復寂靜的小路，像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地穴。

從聽到班主任跟百里說「下午放學後到校務處一趟」，到打聽出「勤工儉學打掃廁所」並不難，藉著「發卡掉在這條路上」而拉來了幾個同班同學假裝偶遇百里也不難，但是要看到自己所想看到的為什麼卻那麼難？

我費盡了的心思，在你的面前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的可笑。

我就是想看到你在新的環境里四面楚歌，看到你被惡毒的謠言所糾纏，看到你難堪和驚慌失措，看到你為了生活的窘迫而難為情。

可是，穿著過時的鞋子、被說「土得像古董」、洗廁所賺生活費的你為什麼還可以保持那樣平靜的表情呢？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不為物慾所操控的人。

「心靈和精神的富足遠遠比物質重要得多」的話只能騙騙小孩子！

只是——

為什麼一直難為情的、驚慌失措的人，是我。

努力想要擺脫不堪的過去的那個人，也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