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很高興認識你,以後再聯繫
第18章很高興認識你,以後再聯繫
文/野象小姐
你知道,這樣一年一年很快的。聽說以前班裡最愛跟老師甩臉的二溜子結婚了。為了給班主任「一點顏色瞧瞧」,大搖大擺地從高考考場晃出去喝綠豆湯。傻嗎,自然了,沒人不罵他傻的。班主任最多挨領導批評,他毀的是一生,大家都這麼嘀咕。
幾年後,高考文憑都沒拿的他,回老家接了父親的差,開著卡車帶著一幫打赤膊的青年風裡來雨里去,大家喊他「李廠長」。
我記得高三最後一個元旦,老師不讓搞聯歡,下令晚自修。他從兜里掏出鞭炮用到教室門口,「噼噼啪啪」炸了七八分鐘。老師被阻在門口不能進來,足有七八分沖。大家從函數試卷中抬起腦袋,透過窗玻璃,望見滾滾白煙中暴跳如雷的老師。進來后,將課件大力摔上講台。
李廠長站起來:「老師,元旦快樂啊。」
毫無禮數、乖戾暴躁、躥上躥下、坐在走廊欄杆上朝經過的女生吹口哨的人,卻拿下人生競技賽第一名的錦旗。他賺錢,他扛債,他處對象,他買車,他生意做到隔壁省份,他在老家修了所小學,他過年回去鄉鄰響一夜的禮炮。
其他穩妥地度過高考的絕大多數,免不了酸酸地來一句「土財主」,他們依然穩妥,穩妥得一無所獲。
過年碰見過他一回,在新開的KTV。歐式裝潢,蓬蓽生輝。一群認不清眼睛鼻子的人,擠在電梯里,直升9樓。他認出我:「哎!左撇子!」身子挪不過來,隔著兩三個人頭舉手敲我頭頂。我也「哎!」了一下,顯然我倆都忘記對方大名了。
站在電梯口,我說你這幾年在幹嗎,他說混唄。我說
得嘞,班裡QQ群成天都是你的傳說。他撓撓頭,不好意思了。
這讓我想起蔡瀾先生在《曰本人物》里描寫的安藤升。那是蔡先生的舊友,一個黑幫老大,卻熱愛電影藝術,後來解散了幫會真的跑去拍電影了。本性怕羞,有人偷偷瞧他臉上的疤,他會用手遮起來。
聊了沒兩句,朋友催,我倆默契地沒約「有時間出來聚呀」,匆匆道別。唱完歌出來已是午夜,服務員說我們這個包廂免單了。「李先生是你們股東是嗎?」「他是我們老扳啊。」
每逢6月7日、6月8日,我都不高興。不是夢見准考證丟了,就是最後一分沖答題卡塗錯位,毛骨悚然的心情是相當嚴肅的。走在路上,壓力如撲面而來的黃風沙,滿頭滿臉來不及躲。
假如當年也大搖大擺地走出考場,現在我是什麼樣子。我會去學扎竹編蚱蜢嗎,我會在醫院門口裝瞎子給人擺卦算命嗎,我會搜集礦石、羽毛、露珠變成雲遊仙嗎,我會學一門兌涼荼的手藝嗎,我會每天進出磚廠最後臉頰燒得和紅彤彤的熔爐一樣嗎,我會在周圍鋪天蓋地的「你毀了」的咒語中開闢第二人生嗎。
有位讀者寫郵件問我,馬上高考了很焦慮怎麼辦,完全沒有信心。我回她,這時候沒信心,太正常了。耐著性子把試卷做完,該拿的分都拿到手,不會差去哪裡。高考真的不怎麼難,等你長大一點點就發現往後的事都比這件事複雜許多。
好像我當初特輕鬆應付了似的。
常常聽到從前班裡的模範戀人拜拜的事情。房子也買了,工作特穩定,男生喝酒回家去洗臉,女生沒事兒出來打麻將,約人逛街。處了五六七八年,男生遲遲不提結婚的事,或者結婚前女生說:「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人生是為了什麼呀。考大學、找工作、去城市賺錢,然後呢;上班、出去玩、賺錢,然後呢;搞創作、處對象、陷入低谷,然後呢。哪一種不是死循環。全部都是。這是近來一位好幾年不聯繫的舊友問我的。她說我特羨慕科學院裡頭搗硫酸、造火箭,還有那些搞音樂的,他們一輩子對一件事獻出滿腔熱血,平常和我們一樣吃喝拉撒,但能投入一個浮遊於現世之外的世界太他媽幸福了,我就不能。我說你不帥酷冷嗎,什麼時候學壞的,這種問題不合適你問。
高雪一個人甩著包去旅行了,蘭州、成都、西藏、尼泊爾。她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藝女青年,她在她姑姑的公司待了四年說辭職就辭職,她兩歲不到就被她爸爸抱去聽崔健演唱會,她的QQ好友印象清一色的「酒神、酒仙、千杯不醉」,她罵人比好好說話有道理,她之前最鄙視去哪J前都掛個大炮頭相機的襯衣文青。第一回簡訊說跟兩個捷克人在喝酒,第二回電話說在山頂呢你丫別吵給你聽松針隨風嘩嘩嘩的聲音,第三回說有人在後院兒彈吉他。
你得需要一個人的獨自旅行,將自己扔進陌生中的勇氣。它讓你見世面,不得不因為食物、語言、路線的問題不斷與陌生人發生交談,聚精會神地同自己靈魂獨處,讓你在危險和未知中拓寬舒適圏。你只有跳開自己的生活,用旁觀者的角度去審視,才更懂自己是這麼一個人。
我呢,我喜歡旅途中的人。在古城,接下來要繼續趕路,匆匆退房。發現手機充電器落在客棧后回去取,他們說打掃房間沒看到。我說不可能,爭論半天,他們懶得理我了。趁他們不注意溜上樓,敲房間門。穿印著變形金剛大花褲衩的高個兒男孩開了門,他打著赤膊,見到我立馬關上。一分鐘后打開,穿戴整潔,「有事兒嗎?」我說我是之前的房客,我手機充電器丟這兒了。後來,他撅著屁股足八在地上,從床底下給我撈到了。我站門口道謝,他滿頭大汗說不用。客棧老闆正上樓,瞧見了我,大斥:「我們要你的充電器幹嗎,都說沒看見了!打擾其他房客我們怎麼做生意!下去下去。」男孩從屋內探頭說:「她是我朋友。」
一群不認識的人上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山腳小鎮,兩對戀人決定比賽背媳婦。山腳到山頂,一路小跑而上,其他人也藤擁著起鬨。到了山頂,男生氣喘吁吁,笑
著噴霧氣,說話都不利索了。摘了相機拍日出,拍女朋友,再摘了相機擁吻。空氣濕濕的,酸奶一樣凍又涼。
夜裡寒氣逼人,德國人向一位穿馬甲的壯漢討二鍋頭,兩塊五一瓶的酒,只為暖身子。喝一口,跺跺腳,大笑碰一下。上山時有位老爺子嘴硬,稱身體二十八歲,混在年輕人中間步行上山。結果越落越遠,他說我歇會兒跟來!不肯承認最後其實乘了電纜車。
凌晨,山上的公路是幽藍色,天光也是。一群年輕人敞著衣襟從山上沖向山腳。卡車司機經過,莫名其妙瞟一眼。也許還橫穿了一隻猴。
我們總有千萬個借口去遠方,遠方救得了你嗎。這個時代,旅行的意義被過於誇大。跟心上人有摩擦了,跟上司有矛盾了,對生活沒興趣了,受到巨大打擊了,甚至跟老師頂嘴了班長把我寫進班級曰記了地理考砸了,最後大家都背起背包匯入旅途。在生活一團糟的情況下,旅行是為了緩一緩,回去重新處理爛攤子。不是意味著逃跑。
我去的地方不多,也不浪漫,尋常城市居多。大家互不相識,坐同一輛大巴,拼一個桌子吃過飯,火車上相約在下一站買啤酒,編繞口令和冷笑話逗一圏人,嗓子啞的時候遞來一枚皮蛋,聽鬼佬講胳膊上美少女戰士文身的來歷,樂手被坐得七歪八扭但異常安靜的大家圍在中間深情低唱,最棒的是分手的時候大家都不問電話。好時光總是短,停在當下,別去貪心復現的際遇。
吃好吃的,看好看的,玩新鮮的,見有意思的陌生人,這是旅行的意義。也是人生的意義。
語文課本上有篇古文,居士和舊友吃酒,醉至午夜醒來。步入庭院,尋舊友尋張懷民。月光盈盈投下樹影好似一汪池,粼粼水波。「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在古代,想見我,來翻三座大山吧。最快的見面工具是幾天幾夜的馬,綁在德子腿上的信箋存在諸多變數,一朝被罷免、被流放、被抄家永世不謀面。於是每一回見面都如最後一次般珍重。而現世通信的便捷和交通的迅猛,讓人和人之間變得廉價。古人練就出瀟洒心,對突發的災難和人情的冷退,泯然談笑間。濃荼轉淡,飲到橋斷夢斷,自然會甘。動輒深入,牽牽絆絆上升到親密層面需要付出精力和時間去維護,無盡的煩瑣會淹沒這好情意。
山高水長,就此別過;心晤此間,後會有期。
我理想的情誼是大家醉在當下,不問出處不問去處,煮酒飲盡各自披上斗篷鑽入雨中。
近期閱讀許多蔡瀾先生的文章,免不了重複提他。他同金庸、倪匡、黃霑並稱香港四大才子,均是有意思的老頭兒。
他在書里調侃,「我家常有不速之客,下次黃霑兄三更半夜摸黑上來,也有東西給他吃,話說這本書出的時候,黃霑兄,尚在人世吧。」他還在《曰本玩意》里寫:「想不到這次去北海道,在便利店中找到心目中的火柴。兩盒包在一起,賣100円,6.6元港幣。盒上畫著一隻燕子。有時候幫了人家一個忙,對方一定要送些禮物。只見過一兩次面的,問我要什麼,我會說要一把日本米;熟一點的,要一根蘿蔔;最好的朋友,要一盒火柴。情重嘛。」
為什麼不邀一塊兒上路,為什麼不鑿漂亮的誓言,為什麼不綁架背叛的人,為什麼身披婚紗的人挽著身邊的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永恆」,為什麼不信任,為什麼熱熱鬧鬧終要散,為什麼來了又走,能不能不走。
寶貝,歸途各異,沒人能陪伴你呀。
下班的地鐵站有一位瞎了眼睛的阿伯,常年穿著軍綠厚衫拉二胡,嘴裡咿咿呀呀唱著。夜裡十點半,經過時見他著急地跪在地上摸索,瘋了似的。路人避開繞行,我蹲下問他找什麼。他嘴裡嚷的方言我聽不明白,於是我一樣樣地把不遠處地上的鐵錢罐、二胡盒子、臟麻布遞給他,遞上他矮凳他終於安靜了。原來,有頑童踢翻他的家什,推去不遠處。他用青色瞳孔盯著我,點點頭,繼續拉起二胡來D
寫《家住南塘路》挺艱難。叩問人生這件事讓人變得嚴肅,少一出是一出,寫作逼你做這件事。我很少嚴肅地談論作者與讀者的關係,我很少嚴肅地談論任何事情。作者和讀者也是一種好際遇呀,互相重疊幾年又互相珍重幾年,心存感懷。有人說,你的文章總是拋出對生活的疑問和不解,卻不給答案。我想等我找到答案,我的讀者也活到了明白的年紀,他們不需要我給他們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