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她把他留在悶熱的黑暗裡。看著他倒退著,漸漸離開自己的世界。
收穫之後被燒焦的荒野。
01
消毒水的味道一直刺激著鼻腔里的黏膜。
一種乾淨到有些殘酷的感覺輕輕地落到皮膚上。
無法擺脫的空虛感。
或者說是虛空也可以。
這樣幽長的走廊,兩邊不規則地打開或者關上的房門。頭頂是一盞一盞蒼白的頂燈。把整條走廊籠罩在一種冷漠的氣氛裡面。
像是連接往另外一個世界的虛空的通道。偶爾有醫生拿著白色的搪瓷托盤慢慢地從走廊無聲地經過,然後不經意地就轉進某一個病房。
從某個病房裡面傳出來的收音機的聲音,電台里播放的武俠評書,雖然說書人用抑揚頓挫的激動聲音表達著情緒,可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卻變得詭異起來。過了一會兒又變成了緩慢的鋼琴曲。
走廊盡頭的地方,有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正在慢慢地滑動過來。
以前總是聽人家說,醫院這樣的地方,是充滿著怨氣的。每天都可能有人死亡,每天也會有人離死亡更近一步。
所以在這裡出現的人們,無論是醫生還是病人,都是一張冷冰冰的臉,其實就算你有再多的生氣,再燦爛的笑容,當你慢慢走過這樣一條被慘白的熒光照成虛空的走廊時,你也會像是慢慢靠近死亡一樣,變得冷漠而無情起來吧。
齊銘和顧森湘坐在搶救病房的外面。
玻璃窗裡面,易遙躺在白色的床上。頭髮被白色的帽子包起來,臉上套著氧氣罩。頭頂上是一袋紅色的血漿,連接下來的細小的透明的膠管,把被葡萄糖與各種藥劑稀釋后的血漿汩汩地輸進易遙的胳膊。
放在旁邊的心跳儀上,那個指針安靜而穩定地上下起伏著。
安穩而沒有危險的黃色電子波浪。
齊銘坐在玻璃窗的下面,一直把頭埋在膝蓋上的手心裡,看不出表情。但也沒有感覺到格外悲痛。
就像是一個因為太過疲憊而不小心睡著的人。
直到走廊上響起一陣暴躁的腳步聲,齊銘才慢慢地抬起頭,遠遠地看見林華鳳怒氣衝天的臉。
02
林華鳳的聲音在這樣虛空的走廊上顯得說不出的尖銳。
「這逼丫頭又怎麼了?天生賠錢貨!」
「醫院是自己家啊!鈔票太多了是!」
「天天住醫院!死了算了!我幫她燒炷香!」
一直罵到搶救室的門口,看見坐在椅子上的齊銘,才停了下來。她站在齊銘面前,沒好氣地問:「她怎麼了?」
齊銘也沒回答,只是把頭朝玻璃窗里望了望。
林華鳳順著齊銘的目光朝裡面看進去。目光剛剛接觸到裡面套著氧氣罩正在輸血的易遙,就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醫生趕過來的時候,林華鳳正好在破口大罵地逼問著齊銘是不是有人打了易遙。看見醫生過來,林華鳳陡地轉過身對著醫生,問:「我女兒怎麼了?被人打了是不是?媽逼的還有王法嗎?哪個畜生!」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中年婦女看起來似乎是主治醫生,她慢慢地摘下口罩,慢條斯理地看了林華鳳一眼,眼睛里是厭惡而不屑的神色:「你激動什麼啊?你安靜會兒吧。這醫院又不是只有你們家一家病人。」
林華鳳把包往椅子上一扔:「你怎麼講話呢你!」
醫生皺著眉頭,沒打算繼續和她計較,只是拿出手中的記錄夾,翻到易遙的那一頁,翻著白眼說:「你女兒前幾天做過藥物流產,清宮的時候損傷了子宮內壁,剛剛可能又受到了撞擊或者拉扯之類的外傷,所以現在是屬於流產後的大出血。」說完合上夾子,又補了一句,「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林華鳳的表情突然慢慢收攏起來,她冷靜的表情盯著醫生:「你剛剛是說,流產?」
「是,流產。」醫生重複了一句,然後就走了,留下一句「你再大聲嚷嚷就叫人把你帶出去了」。
林華鳳望了望躺在裡面依然昏迷的易遙,又回過頭看了看坐在椅子上抱著頭沒有說話的齊銘,眼神在虛空的白色光線里變得難以猜測。
同樣望向齊銘的,還有剛剛一直坐在他身邊的顧森湘。
她慢慢地站起來,手心裡一層細密的汗。
曾經散落一地的滾動的玻璃珠,突然被一根線穿起來,排成了一條直線,筆直地指向以前從來看不出來的事實。
顧森湘看著面前的齊銘,他還是抱著頭沒有說話。
林華鳳慢慢地跨了兩步,站在齊銘跟前,她低下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齊銘,說:「以前我還真把你看走眼了哦。」
顧森湘站起來,抓起自己的書包轉身離開,她覺得自己再待一秒鐘人就會爆炸了。
轉過身的時候一隻手輕輕地抓住了自己。
是齊銘的手。
他抓著顧森湘的手慢慢地拉向自己的臉。顧森湘的手背上一片濕漉漉的冰涼。齊銘小聲地說:「不是我。」
顧森湘沒有動,但是卻沒有再邁出去步子。她轉過身來看著面前脆弱得像個小孩一樣的齊銘,心裡說不出的心痛。
「不是你?」林華鳳突然扯高的尖嗓門,「你以為你說不是你,我就信啊?我們家易遙整天除了你,幾乎就沒跟男生說過話,不是你是誰?別以為我們易遙單純好欺負,她是好欺負,但是她媽可沒那麼好欺負!你把手機拿來。」
齊銘沒有動,林華鳳突然扯過他的外套去翻他的手機:「我叫你把手機拿來!」
林華鳳翻出齊銘的手機,在通訊錄里找到李宛心的號碼,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幾聲之後就聽見李宛心「寶貝兒你怎麼還沒回來啊」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
林華鳳冷笑一聲:「李宛心,我是林華鳳。」
03
李宛心和齊銘爸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的時候正好看見林華鳳指著齊銘的頭頂罵出一連串的髒話,而自己的兒子坐在椅子上,抱著頭一聲不吭。李宛心就像是一顆炸彈被突然點著了。
「林華鳳你嘴巴怎麼那麼臭啊你!你做婊子用嘴做的啊!」
齊銘爸一聽這個開場就有點受不了,趕緊躲開免得聽到更多更年期女人所能組合出的各種惡毒語句。他轉身朝醫生辦公室走去。身後是越來越遠的女人的爭吵聲。
「媽逼李宛心你說什麼呢?你以為你們全家是什麼貨色?你男人在外面不知道養了多少野女人,你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嗎?現在好了,你兒子有樣學樣,搞到我們易遙身上來了。今天不把話說清楚,誰都沒完。我們母女反正豁出去不要麵皮了,就是不知道你們齊家一家子丟不丟得起這個人!」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了!婊子!我兒子有的是小姑娘喜歡,你們家那陰氣裹身的易遙送我們我們都不要,晦氣!看她那張臉,就是一臉晦氣!該你沒男人,也該她有爹生沒爹養!」
「呵呵!你在這裡說沒用。」林華鳳一聲冷笑,「我們就問醫生,或者我們就報警,我就要看看到底是誰的種!」
李宛心氣得發抖,看著面前坐著一直一聲不響的齊銘心裡也沒底。
弄堂里早就在傳齊銘和易遙在談對象,只是李宛心死活不相信,她看著面前沉默的兒子,心裡也像是被恐懼的魔爪緊緊掐著。
她深吸一口氣,轉過身拉起自己的兒子。
「齊銘我問你,你看著我的眼睛說,易遙懷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齊銘沒有動。
「你說話啊你!」李宛心兩顆黃豆一樣大小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滾出眼眶來。
齊銘還是沒動。
身邊的顧森湘別過臉去。兩行眼淚也流了下來。她拿過書包朝走廊盡頭的樓梯跑去。她連一分鐘也不想繼續待在這裡。
頭頂是永遠不變的慘白的燈光。燈光下齊銘沉默的面容像是石頭雕成的一樣。在他身邊的李宛心,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她顫抖的嘴唇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一下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作孽啊!作孽啊……」
林華鳳趾高氣揚地站在李宛心面前,伸出手推了推她的肩膀:「你倒是繼續囂張啊你,說吧,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齊銘站起來一把推開林華鳳:「你別碰我媽。」
他把李宛心扶起來,看著她的臉,說:「媽,你別急,孩子不是我的。我發誓。隨便他們要報警也好,要化驗也好,我都不怕。」
李宛心剛剛還一片虛弱的目光,突然間像是旺盛的火焰一樣熊熊燃燒起來,她矯健地跳起來,伸出手指著林華鳳的鼻子:「爛婊子,婊子的女兒也是婊子!你們一家要做公共廁所就算了,還非要把你們的臟逼水往我們齊銘身上潑……」
齊銘皺著眉頭重新坐下去抱起了頭。
那些難聽的話像是耳光一樣,不僅一下一下抽在林華鳳的臉上,也抽在他的臉上。他轉過頭朝玻璃窗裡面望過去,看見易遙早就醒了,她望向窗外的臉上是兩行清晰的眼淚,沿著臉龐的邊緣流進白色的被單里。
齊銘趴在玻璃上,對著裡面動了動嘴,易遙看見齊銘的嘴型,他在對自己說:對不起。
04
家裡的氣氛已經緊張到了極點。
但是顧森西並沒有因此而收斂起他那副無所謂的腔調。他躺在沙發上,把腿擱到茶几上,悠閑地翻著當天的報紙。森西爸在旁邊戴著老花鏡看電視。
森西媽站在門口,一直朝走廊張望著。兩隻手在面前搓來搓去。
已經快要八點了。顧森湘還沒有回來。
森西媽一直在打她的電話,但是永遠都是關機狀態。
顧森西看著他媽在客廳里轉來轉去,哪兒都坐不穩,於是放下報紙,說:「媽你就別急了,姐姐肯定是學校有事耽誤了,她也是大人了,還能走丟了嗎?」
「就是大人才更容易出事兒!她以前學校有事都會先打電話回來的,今天電話也沒打,手機又關機,能不擔心嗎?!」
「那你在這兒一直火燒眉毛的也沒用啊,你先坐下休息會兒吧。別等她回來了,你倒折騰出什麼毛病來。」顧森西把報紙丟下,起身倒了杯水。
「你看看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她是你姐姐呀!她這麼晚了沒回來你怎麼就跟沒事人一樣啊?你們以前都一起回來,你今天又瘋去哪兒野了沒和你姐一起回家?」
「你別沒事找事啊你!按你說的姐沒回來還怪我了啊?」
「你管管你兒子!」森西媽突然拔高的尖嗓門朝正在看電視的森西爸吼過去,「你看他眼裡哪有我這個媽!」
森西爸放下遙控器,說:「森西你也是,和媽媽講話沒大沒小的。」
顧森西回到沙發上看報紙,懶得再和母親計較。
剛剛把報紙翻到娛樂版,走廊里就傳來電梯開門的聲音。森西媽像是突然被通了電一樣跳起來朝門外沖,然後走廊里就傳來母親大呼小叫的聲音:「哎喲湘湘啊,你怎麼不打個電話啊,你要急死媽媽呀。哦喲,我剛剛就一直眼皮跳啊,還好你回來了,不然我就要報警了啊。」
顧森西放下報紙,走進廚房去把飯菜端出來。
吃飯的時候,顧森湘一直低著頭。
森西暗中偷偷看了看姐姐,發現她眼圈紅紅的。他在桌子下面踢了踢她,然後湊過去小聲問:「幹嗎,哭鼻子啦?」
顧森湘只是搖搖頭,但是那顆突然滴到碗里的眼淚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最先爆發的就是森西媽。她聯想著今天這麼晚才回家的經過,又看看面前哭紅了眼眶的女兒,各種爆炸性的畫面都在腦海里浮現了一遍。「湘湘……你可別嚇媽媽啊……」母親放下了筷子。
顧森湘可能也是覺得自己失態,於是擦了擦眼淚,說:「媽我沒事,就是今天一個女同學突然大出血,被送進了醫院。她是因為之前做了流產,所以引起的。我就是看著她可憐。」
顧森西突然站起來,把桌子震得直晃。
「你說的是易遙么?」顧森西問。
「是啊。」顧森湘抬起頭。
顧森西轉身離開飯桌,拉開門就想要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折回來問:「她現在在哪兒?」
全家人還沒反應過來,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情,只是當顧森西發了瘋。
唯獨明白過來的是顧森湘。她看看面前緊張的弟弟,然後又想了想現在躺在醫院的易遙,還有齊銘的搖頭否認。她看著顧森西的臉,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你坐下吃飯。」顧森湘板著一張臉。
「你告訴我她在哪兒啊!」顧森西有點不耐煩。
「我叫你坐下!」顧森湘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摔。
包括顧森西在內的所有人,都被她嚇住了。就連母親和父親也知道,顧森湘從來都是袒護這個寶貝弟弟的,今天突然的反常也讓人摸不著頭腦。
顧森西賭氣地拉開椅子坐下來,雖然不服氣,但是看見面前臉色發白的姐姐,也不敢招惹。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了飯。
顧森湘沒有像往常一樣起來收拾桌子,而是把碗一推,拉著顧森西進了房間。
她把門關上,回過頭來問顧森西:「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姐你怎麼啦?」顧森西有點委屈的聲音。
「你和易遙什麼關係?」顧森湘的臉色變得更加不好看了。
「姐你想什麼呢?」似乎有點明白了,顧森西無奈地攤攤手。
「我問你……」顧森湘抓過弟弟的袖子,「易遙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顧森西張了張口,剛要回答,門就被轟的一聲踢開來。
門口站著鐵青著一張臉的母親。
還沒等顧森湘說話,母親就直接朝顧森西撲了過去:「你找死啊你!作孽啊!」
劈頭蓋臉落下來的巴掌,全部打在顧森西的身上。
顧森湘想要去擋,結果被一個耳光正好扇到臉上,身子一歪撞到寫字檯的尖角上。
05
易遙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
好像很多年一瞬間過去了的感覺。所有的日日夜夜,排成了看不見尾的長隊。而自己站在隊伍的最後面,追不上了。於是那些日日夜夜,就消失在前方。剩下孤單的自己,留在了歲月的最後。
好像一瞬間就老了十歲一樣。易遙動了動身體,一陣虛弱的感覺從頭皮傳遞到全身。無數遊動的光點幻覺一樣浮遊在視界裡面。屋內是黃昏里漸漸暗下去的光線。廚房裡傳來稀飯的米香。
林華鳳拿著勺子把熬好的稀飯盛到碗里,抬起手關了火,擦掉了臉上的淚。
她拿出來走到易遙的床前:「喝點粥。」
易遙搖搖頭,沒有起來。
林華鳳拿著碗沒有動,還是站在床前等著。
「媽你別這樣。」易遙閉上眼睛,兩行眼淚從太陽穴流下去。
「我別怎樣?我什麼都沒做。」林華鳳拿著碗,「你現在知道疼,現在知道哭,你當初脫褲子時不是挺爽快的么?」
黑暗裡易遙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用力地咬著嘴唇發抖。
「你就是賤!你就是徹底地賤!」林華鳳把碗朝床邊的寫字檯上用力地放下去,半碗稀飯灑了出來,冒著騰騰的熱氣。
「對,我就是賤。」易遙扯過被子,翻過身不再說話。
林華鳳站在床前,任由心痛像匕首一樣在五臟六腑深深淺淺地捅著。
06
辦公室里像是下雨前的天空。烏雲壓得很低,像是在每個人的頭頂停留著。
易遙站在所有老師的中間,旁邊站著林華鳳。
年級組長喝了口茶,慢悠悠地看了看易遙,然後對林華鳳說道:「家長你也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學校也很難過,但是校規紀律還是要嚴格執行的。特別是對我們這樣一所全市重點中學而言,這樣的醜事,已經足夠上報紙了!」
「老師我知道,是我們家易遙胡來。但千萬別讓她退學。她還小啊,起碼要讓她高中畢業吧。」
「這位家長,她繼續在學校上學,那對別的學生影響多大啊!天天和一個不良少女在一起,別的家長該有意見了。」一個燙著鬈髮的中年婦女說。
易遙剛想抬起頭說什麼,就看見站在自己旁邊的林華鳳像一棵樹一樣筆直地跪了下去。
「媽你不用這樣!」易遙的眼淚從眼眶裡冒出來。
「媽逼的你閉嘴吧!」林華鳳尖厲的聲音,讓辦公室所有的人瞪大了眼睛。
黃昏時候響起的江上的汽笛。
每一次聽見的時候,都會覺得悲傷。沉重的悠長的聲音,在一片火紅色的江面上飄動著。
易遙和林華鳳一前一後地走著。
周圍的便利商店裡咕咕冒著熱氣的關東煮,乾洗店裡掛滿衣服的衣架,站立著漂亮假人模特的櫥窗,綠色的郵局,掛滿花花雜誌的書報攤。黃昏時匆忙的人群心急火燎地往家趕。有弄堂里飄出來的飯菜的味道。亮著旋轉彩燈的髮廊里,染著金色頭髮的洗頭妹倦怠地靠在椅子上。有飛機亮著閃燈,一眨一眨地飛過已經漸漸黑下來的天空。地面上有各種流動著的模糊的光,像是夏天暴雨後匯聚在一起的水流。這所有的一切被攪拌在一起,沉澱出黃昏時特有的悲傷來。
易遙望著走在前面一言不發的林華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易遙小聲地說:「媽,你剛才沒必要對他們下跪。我其實也不是一定要念書的。」
易遙低著頭,沒聽到林華鳳回答,抬起頭,看見她氣得發抖的臉。她突然甩過手裡的提包,朝自己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我這麼做是為了誰啊!」林華鳳歇斯底里的叫聲讓周圍的人群一邊議論著,一邊快速地散開來。
「我不要臉無所謂了!我反正老不死了!你才多大啊!你以後會被別人戳一輩子脊梁骨啊!」
易遙抬起手擋著臉,任由林華鳳用包發瘋一樣地在大街上抽打著自己。手臂上一陣尖銳的疼痛,然後一陣濕漉漉的感覺襲過來。應該是被包上的鐵片劃破了。
易遙從擋住臉的罅隙里看出去,正好看見林華鳳的臉。
在易遙的記憶里,那一個黃昏里林華鳳悲傷欲絕的表情,她扭曲痛苦的臉,還有深陷的眼眶裡積蓄滿的淚水被風吹開成長線,都像是被放慢了一千萬倍的慢鏡頭,在易遙的心臟上反覆不停地放映著。
07
空曠的操場陸續地被從教學樓湧出來的學生填滿。
黑壓壓的一大片。
廣播里是訓導主任在試音,各種聲調的「喂」「喂」「喂」回蕩在空氣里。在隊伍里躁動著的學生里有人清晰地罵著「喂你媽逼啊」。
躁動的人群排成無數的長排。
空氣里的廣播音樂聲停了下來。整個操場在一分鐘內安靜下去。
每個星期都不變的周一例會。
主席台上站著訓導主任,在他旁邊,是垂手低頭站立著的易遙。
主任在講完例行的開場白之後,把手朝旁邊的易遙一指:「同學們,你們看到的現在站在台上的這位同學,她就是用來警告你們的反面教材。你們要問她幹了什麼?她和校外的不良人員胡來,發生性關係。懷孕之後又私自去墮胎。」
主席台下面的人群突然轟的一聲炸開來,像是一鍋煮開了的水,嘩嘩地翻騰著氣泡。
易遙抬起頭,朝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望過去。穿過無數張表情各異的面容,嘲笑的、驚訝的、嘆息的、同情的、冷漠的無數張臉,她看見了站在人群里望著自己的齊銘。
被他從遙遠的地方望過來。
那種被拉長了的悲傷的目光。
他的眼睛在陽光下濕漉漉的,像是一面淌著河流的鏡子。
易遙的眼眶一圈一圈慢慢地紅了起來。
訓導主任依然在主席台上講述著易遙的劣跡。唾沫在光線下不時地飛出來噴到話筒上。講到一半突然沒有了聲音。他拿著話筒拍了拍,發現沒有任何的反應。
主席台牆壁背後,顧森西把剛剛用力拔下來的幾根電線以及插座丟進草叢裡,然後轉身離開了。
易遙像是消失了力氣一樣,慢慢地在主席台上蹲下來,最後坐在了地上。眼淚啪啪地掉在水泥地上,迅速滲透了進去。
齊銘抬起手,沿著眼眶用力地揉著。
08
已經放學了很久。
教室里已經走得沒有什麼人。齊銘站在教室門口,望著教室里逆光下的易遙。
夕陽在窗外變得越來越暗。橘黃色的光隨著時間慢慢變成發黑的暗紅。
教室里沒有人拉亮熒光燈,空氣里密密麻麻地分佈著電影膠片一樣的斑點。
易遙把書本一本一本地小心放進書包里。然後整理好抽屜里的文具,拉開椅子站起來,把書包背上肩膀。
走出教室門口的時候,從齊銘旁邊擦肩而過。
「一起回家吧。」齊銘輕輕地拉住她。
易遙搖了搖頭,輕輕拂開齊銘的手,轉身走進了走廊。
齊銘站在教室門口,心裡像是被風吹了整整一個通宵后清晨的藍天,空曠得發痛。
收割之後的麥田,如果你曾經有站在上面過,如果你曾經有目睹過那樣繁盛的生長在一夜之間變成荒蕪,變成殘留的麥稈與燒焦的大地。
那麼你就一定能夠感受到這樣的心情。
易遙走出樓道的時候,看見了站在昏暗光線下的顧森西。
他沉默地朝自己伸過手來,接過了易遙手上的書包,把它放進他的自行車筐里。他推著車往外面走,沉悶的聲音在說:「上來,我送你。」
易遙坐在顧森西的車上,回過頭的時候,看見巨大的教學樓被籠罩在黃昏無盡的黑暗裡面。夕陽飛快地消失了,路燈還來不及亮起。
這是最最黑暗的時候。
易遙看著面前朝自己倒退而去的大樓,以及看不見但是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的現在大樓里站在教室門口沉默的齊銘,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飛快地分崩離析。就像是被一整個夏天的雨水浸泡透徹的山坡,終於轟隆隆地塌方了。
如果本身就沒有學會游泳,那麼緊緊抓著稻草有什麼用呢?
只不過是連帶著把本來漂浮在水面的稻草一起拉向湖底。多一個被埋葬的東西而已。
易遙閉上眼睛,把臉慢慢貼向顧森西寬闊的後背。
襯衣下面是他滾燙而年輕的肌膚。透出來的健康乾淨的味道,在黑暗裡也可以清晰地辨認出來。
穿過學校的跑道。
穿過門口喧嘩的街。
穿過無數個紅綠燈的街口。
一直走向我永遠都沒有辦法看清的未來。
顧森西眯起眼睛,感受到迎面吹過來的一陣初夏的涼風。後背被溫熱的液體打濕了一大片。
他用力地踩了幾下,然後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人海里。
09
生活里到處都是這樣悲傷的隱喻。
如同曾經我和你在每一個清晨,一起走向那個光線來源的出口。
也如同現在他載著我,慢慢離開那個被我拋棄在黑暗裡的你。其實在自行車輪一圈一圈滾動著慢慢帶我逐漸遠離你的時候,我真的是感覺到了,被熟悉的世界一點一點放棄的感覺。
在那個世界放棄我的時候,我也慢慢地鬆開了手。
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清晨了。
10
林華鳳死的時候弄堂里一個人都不知道。
她站在凳子上去拿衣櫃最上面的盒子。腳下沒有踩穩,朝後摔了下來,後腦勺落地,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就死了。
易遙打開門看見一片黑暗。
她拉亮了燈,看見安靜地躺在地上的林華鳳,她慢慢地走過去想要叫醒她,才發現她已經沒了呼吸沒了心跳。
易遙傻站在房間里,過了一會兒甩起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11
幾聲沉悶的巨雷滾過頭頂。
然後就聽見砸落在房頂上的細密的雨聲。
漫長的梅雨季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