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番外篇
第15章番外篇
《黑暗源泉》
文/郭敬明
01
顧森西日記:
窗外下雨了。
我不太喜歡下雨的日子。濕淋淋的感覺像穿著沒有晾乾的衣服。
其實你離開也並沒有過去很久的時間。
但關於你的好多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按道理來說,我不應該忘記你,也不太可能忘記你。對於一般人來說,發生這樣的事情,應該會在心裡留下一輩子都不會消失的痕迹吧。
可是真的好多事情,就那樣漸漸地消失在了我的腦海深處。只剩下一層白蒙蒙的膜,淺淺地包裹著我日漸僵硬的大腦。讓我偶爾可以回憶起零星半點。
今天生物課上,老師講起來生物本能,我才了解了為什麼,我可以這樣迅速地忘記你。
老師說,任何生物,都有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會自然選擇讓自己不受傷的環境,自然選擇讓自己舒服的環境,自然選擇讓自己活下去的環境。
比如水裡的草履蟲,會迅速地從鹽水裡游向淡水;比如羚羊,會在旱季里飛快地從戈壁往依然有灌木生長的草原遷徙;比如人被針扎到,會迅速地在感受到疼痛之前就飛快地把手抽回;比如我,逼自己不要再去想起你。
因為我每次想到你的時候,就覺得痛苦得不得了。
所以每一個生命都是在頑強地保護著自己吧。
但那又是為什麼,你們通通都選擇了去死呢?
在最應該保護自己的時候,你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放棄。不僅僅是放棄了你們自己,而是連帶著這個均勻呼吸著的世界,一起放棄了。
02
日子慢慢接近夏季。
上海的天空就很早地亮起來。六點多的時候,窗外的陽光已經非常明顯。記憶里五點就已經徹底亮透的清晨,應該再過些時日就會到來。
顧森西坐在桌子邊上吃早餐。
母親依然在顧森湘平時習慣坐的那個座位上放了一碗粥。
顧森西看了看那個冒著熱氣的碗,沒說什麼,低下頭朝嘴裡呼呼地扒著飯。
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小,只能隱約地聽見裡面在播報最近的股市行情以及房價變動。森西媽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目光獃獃地盯在電視與沙發之間的某一處。也不知道在看什麼。隔一段時間會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劇烈但是非常沉悶的嘆氣聲。
其實聽上去更像是拉長了聲音在哭。
顧森西裝作沒有看到,繼續吃飯。
風捲動著灰色的雲從窗外海浪一樣地翻滾而過。可能是窗戶關得太緊的關係,整個翻滾沸騰著氣流的藍天,聽上去格外地寂靜。
像把耳朵浸泡在水裡。
這是顧森湘自殺后的第二十八天。
03
鍾源走進教室之後,就發現自己的椅子倒在地上。
鍾源環顧了一下周圍,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旁邊的秦佩佩趴在桌子上,探出身子和前面的女生聊天,好像是在說昨天看完了《花樣少年少女》,裡面的吳尊真的是啊啊啊啊啊啊。
似乎沒有人看到自己的椅子倒在地上。所以理所當然,也沒有人會對這件事情負責。
鍾源咬了咬牙,把椅子扶起來,剛要坐下去,就看見兩個清晰的腳印。
女生36碼的球鞋印。
鍾源沒說什麼,把椅子往地上用力地一放。
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的秦佩佩在看見椅子上清晰的腳印后,就「啊」了一聲,然後趕緊從抽屜里掏出一塊雪白的毛巾遞過來說:「喏,擦一下吧。也不知道是誰,真討厭。」
鍾源看著她手裡那塊白得幾乎一塵不染的毛巾,然後抬起頭看到周圍男生眼睛里熊熊燃燒的亮光,心裡一陣噁心。
抬起袖子朝腳印抹過去。
留下秦佩佩尷尬的笑臉。
顧森西上學的第一天早晨。
坐在他前面的兩個女生發生的事情。
有一朵細小的蘑菇雲在心臟的曠野上爆炸開來。
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的寂靜的蘑菇雲,在夕陽的暖黃色下被映照得絢爛。無聲無息地爆炸在遙遠的地方。
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河流堤壩被螞蟻蛀出了一個洞,四下擴張的裂紋,像是閃電一樣噼啪蔓延。
一定在什麼地方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一定在什麼時候出現過同樣的表情。
04
「他的白襯衣真乾淨。比班上其他男生乾淨多了。」
「你有發現他把領子立起來了嗎?校服這樣穿也可以的哦。」
「他到底有沒有染頭髮?陽光下看起來有點紅呢。」
「他好像不愛講話。從早上到現在沒有說過一句話呢。」
處於話題中心的顧森西突然抬起頭來,拍了拍坐在他前面的鐘源的肩膀:「喂,可以告訴我學校的食堂在哪兒嗎?」
鍾源閉上眼睛,感覺像是被人塞了顆定時炸彈在肚子里。她最後還是轉過頭來對顧森西說:「第二教學樓背後。」
鍾源不用看,也知道周圍的女生此刻都把目光鎖定在她的身上。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嗯,知道了。謝謝。我叫顧森西。」
鍾源轉過身去,低頭整理抽屜,再也沒有搭話。
顧森西摸摸頭,聳聳肩膀,也沒在意。
倒是旁邊的秦佩佩轉過身來,笑容燦爛地說:「中午一起吃飯吧,我帶你去,我叫秦佩佩。」
「哦,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就行。」顧森西笑了笑,然後起身走出了教室。
秦佩佩的笑容僵死在臉上,這是無論顧森西的笑容有多麼帥氣迷人,也無法挽救的事實。
鍾源忍不住微微側過頭,結果正好對上秦佩佩看向自己的目光。
也無所謂。
又不是第一次。
05
放學之後已經是傍晚了。
火燒雲從天邊翻騰起來。順著操場外圍的一圈新綠色的樹冠,慢慢地爬上頭頂的天空。也不知道那片稀薄的天空被燒光之後會露出什麼來。夏天裡感覺日漸高遠稀薄的藍天。
颳了整整一天的風終於停了下來。
只剩下一個被火光燒亮的天空。
顧森西推著車慢慢地從操場邊上的小路走過。
操場上十幾個男生在踢球。
新的學校有更大更好的球場,有專業的室內游泳池和跳水台。
有四個網球場,還有一個是紅土的。
有比之前的學校更高的升學率和更激烈的競爭。有更強大的文科基地所以也有更多漂亮的女生。
有綿延不絕的高大的常年綠色的香樟,而不是以前學校里每到秋天就會變成光禿禿的枝丫的法國梧桐。
有超過五千的巨大的學生數量,如果要全校開會的話,整個操場都是黑壓壓的人。
可是這些很多很多的東西,顧森西都覺得和自己沒有關係。
那種孤單的感覺,會在每一個嘈雜的瞬間從胸腔里破土而出。
然後在接下來的安靜的時刻,搖晃成一棵巨大的灌木。
就是沒有辦法融入這個新的環境里。哪怕穿著一模一樣的校服,也會覺得有種微妙的介質,把自己包裹起來,隔絕在周圍所有人之外。
顧森西走出校門的時候,看見推著車從自己身邊走過的鐘源。自行車輪胎應該是被放光了氣,扁扁地軋在地上。
「怎麼了?」顧森西從背後招呼了下鍾源。
鍾源回過頭來,看見顧森西盯著自己癟癟的輪胎,明白他指的是自己的車。不過鍾源也沒說什麼,搖搖頭:「沒什麼。」然後就轉身推著車走了。顧森西站在原地愣了會兒,然後跨上單車回家。
像是與自己沒有關係的世界。
每個人都像是存活在子宮中的胎兒一樣與這個世界保持著同步胎動的聯繫。
千絲萬縷的聯繫。
如果有一天切斷臍帶,抽空羊水,剝離一切與子宮維繫的介質,那麼,我們都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安靜而龐大的,與自己沒有關係的世界。
06
顧森西推門推不動,然後又敲了好幾下門,依然沒有動靜。
於是顧森西只好把書包放下來,在裡面翻了很久找出鑰匙,打開門。
母親坐在飯桌邊上,也沒有吃飯,盯著電視發獃,父親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顧森西很難不去聯想如果回來的人是顧森湘的話,那麼從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時,母親就會搓著手迎接在門口了。
當然他不會去和已經去世的姐姐比較這種東西。
所以他也沒說什麼,把鑰匙放進書包里,換了鞋走進去。
父親聽見開門聲,把報紙放下來,從老花眼鏡後面把目光投到顧森西身上:「哦,森西回家啦,那吃飯吧。」
顧森西旁邊的位子依然空著,那個位置上也擺了一副碗筷,甚至還盛上了米飯。
顧森西裝作沒有看見,一邊埋頭吃飯,一邊不時晃一眼電視。
電視里正在播放的是關於戰爭新型武器的研發和限制,所有男生都會感興趣的話題。顧森西吃完一碗米飯,因為眼睛捨不得離開電視,於是就順手把旁邊那碗擺在姐姐座位前面的米飯拿了過來。
「你幹什麼!」一直坐在旁邊本來一語不發的母親突然像是回過魂來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森西。
「吃飯啊。」顧森西淡淡地回了她一句,目光黏在電視機上也沒有挪開。
「你給我放回去!」母親突然拔高的音調把顧森西嚇了一跳,但隨即也產生了在他心裡撒下了一大把圖釘一樣的厭惡感。
「你放在這裡也沒人吃,最後不也是倒掉嗎?」顧森西忍不住頂了回去。
「我就是倒掉也不要被別人吃掉!」
「你倒掉了也是被老鼠吃!」
「你這個混賬東西!」母親抄起放在菜盤裡的調羹朝顧森西用力地砸過去,顧森西偏頭躲開了,但是頭髮上還是被甩上了一大團油膩。
顧森西噌地把椅子朝後面一踢,站起來,說:「是不是我也去死了,你就高興了,你就滿意了……」
話沒有說完,就被旁邊父親甩過來的一個響亮的耳光給打斷了。
07
顧森西日記: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在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三個時態里,一定都會願意活在過去。
現在的種種痛苦,和未來不知道會經歷的什麼樣的痛苦,都觸動著我們的本能。啟動生物趨利避害的系統,讓我們不願意活在當下,也不願意去期待未來。
而過去的種種,也在生物趨利避害的系統下,被日益美化了。忘記了所有的痛苦,只留下美好的記憶讓人們瞻仰。
所以,所有的過去都帶著一張美好得近乎虛假的面容出現在我們的面前,讓我們像是被繭包裹的幼蟲一樣,心甘情願地活在過去虛構的容器里。
我也可以理解爸爸媽媽對你的懷念。
因為我也很想你。姐姐。
08
新學校的校服是白顏色。有好處,也有很多壞處。
好處是可以讓女孩子顯得更純凈可愛,讓男孩子顯得更挺拔更王子,前提是穿校服的人都是帥哥美女。
壞處就是,對於個人衛生不講究的人來說,那是一場徹底的噩夢。
但是有時候,哪怕很講究個人衛生的人,也會遇見各種問題。
鍾源上完體育課後跑回教室,剛剛在座位上坐下來,屁股上就感覺到一陣濕潤的涼意。第一個反應是「糟糕,怎麼這個時候來了」,等發現潮濕感是從外面滲透進來的時候,鍾源站起來,轉身看了看椅子上,一攤紅色的墨水,不過大部分已經被白色的裙子吸掉了。剩下薄薄的一層殘留的墨水印子,清晰地留在椅子上面。
鍾源回過頭,看見自己裙子後面,一大塊紅色的印跡,眼淚唰地一下衝出了眼眶。
已經是上課的時間了,所以女生廁所里沒有任何人。
鍾源把裙子脫下來,光著腿,只穿著內褲站在洗手池邊上,把裙子放在裡面洗。
四下一片安靜,只有水龍頭滴水的聲音,啪嗒啪嗒地響在地面上。
紅色墨水裡被人很有心機地加進了一些黑墨,看上去是一種非常容易讓人產生不好聯想的暗紅色。
鍾源一邊洗,一邊抬起手擦臉上的淚水。
中途一個女生突然闖進來,看見幾乎光著下半身的鐘源站在洗手池邊,水槽里一攤暗紅色,這樣另類的畫面讓那個女生飛快地轉身離開了廁所。
鍾源關上水龍頭。一直抿緊的嘴唇鬆開來。
滾燙的眼淚模糊了視線。
周圍非常地安靜,可以聽見剩餘的水滴從水龍頭滴進水槽的滴答聲。
還有窗戶外隱約的氣流聲。
09
鍾源重新回到教室的時候,已經上課十分鐘了。
不過她也沒有喊報告,直接走進了教室。
正在上課的物理老師剛想叫住這個目空一切的女生的時候,鍾源正好走過了講台,朝下面自己的座位走去。轉過來的背影,一攤依然沒有洗掉的紅色,和濕淋淋還在滴水的裙子,讓老師閉上了想要訓斥的口。
鍾源在座位上坐下來,旁邊的秦佩佩悄悄地從桌子底下遞過來一包衛生巾。
鍾源盯著她看了半分鐘,然後抬起手把秦佩佩的手打開,因為很用力,所以聽得到很響的「啪」的一聲。
「你幹嗎啊?」秦佩佩委屈的聲音。
「我也想問你,你,干,嗎?」鍾源擦了擦臉上半乾的淚水,平靜地轉過頭,看著秦佩佩。
10
放學的時候鍾源把裙子的背面轉向了前面,然後拿了一本很大的教科書擋著那團紅色的印跡。
顧森西騎車從後面遠遠地看到她,於是用力蹬了幾下趕上去。
「怎麼沒有騎車?」
「車壞了。」回過頭來看清楚是顧森西之後,鍾源低著頭淡淡地說道。
顧森西沒說話,陪著女生走了一會兒之後,突然問:「她們老欺負你?」
「別亂說。沒有的事。」鍾源抬起頭,望向身旁的顧森西。
夕陽下面,鍾源的臉龐看起來無限地透明,帶著一種悲傷的神色,在記憶里緩慢地復活著。
顧森西被突如其來的熟悉感震撼了胸腔:「上來吧,我載你。」
鍾源顯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講。對於一個剛剛轉到班級里的男生來說。
「上來吧,你這樣走路多難看。」顧森西把身子朝前挪了挪,拍了拍後座。
鍾源低頭想了會兒,然後側身坐了上去。
就像所有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在快要出校門的時候,碰見了迎面走過來的秦佩佩。
看見顧森西的時候,秦佩佩就笑容燦爛地打招呼。直到走近了,看見坐在顧森西後座低著頭的鐘源時,秦佩佩的笑容明顯地變得更加燦爛:「哎呀,顧森西你不能偏心哦,下次我也要坐。」
鍾源從車上跳了下來,飛快地朝前面跑了。顧森西穩住因為她突然跳車而搖晃不停的單車后,連著在後面喊了好幾聲「鍾源」,也沒有回應。
顧森西把頭轉過來,看了秦佩佩一會兒,然後說:「你知道嗎?我認識的一個女生特別像你。」
秦佩佩抬起頭,熟悉的花朵一樣的笑容:「真的嗎?是你以前的好朋友還是女朋友啊?嘻嘻。」
顧森西搖了搖頭:「不是。是我特別討厭的一個女生。」
11
空調開得很足,顧森西洗完澡后光著上身在房間里待了會兒,就覺得冷了。起身將空調關掉。低頭拿遙控器的時候,看見玻璃窗上凝結的一顆一顆的水滴。
走回寫字檯前擰亮檯燈,顧森西翻開一本白色的日記本。
這是易遙自殺后一個星期,郵局送來的,顧森西拆開的時候,看見第一頁右下角「易遙」兩個字的時候,突然滴出眼眶的眼淚把郵遞員嚇了一跳。
顧森西看到了一半,這應該是易遙好多本日記本中的一本。
翻開的這一頁上,寫著:
「今天有個男生給了我一百塊錢。我知道他想幹什麼。應該又是唐小米在背後說我。她什麼時候可以不要這麼噁心了呢。我快受不了了。」
「但是那個男孩子幫我撿了水池裡的書包,那麼冷的天,看見他光腳踩進水池裡,我也覺得很過意不去。本來想對他說聲謝謝的,但是一想起他之前給我一百塊,把我當作妓女,我就什麼都不想再說了。」
「或者他幫我撈書包,也是為了讓我和他上床呢。誰知道。」
顧森西揉了揉發紅的眼眶。
其實也就是上一個冬天的事情。
想起來卻那麼遙遠。遙遠到像是從此時到彼時的路途里,每天與每天之間,都插進了一塊磨砂玻璃,兩百塊磨砂玻璃背後的事情,看上去就是一整個冬天也無法散盡的大霧。
12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黑暗。
濃郁的樹蔭。月球的背面。大廈與大廈之間的罅隙。還沒亮透的清晨弄堂。突然暗下去的手機屏幕。深夜裡被按掉開關的電視。突然拉滅的燈。
以及人心的深處。
無數的蘊藏黑暗的場所。
無數噴涌著黑暗的源泉。
它們滋養著無窮無盡的不可名狀的情緒,像是暴風一樣席捲著每一個小小的世界。
13
如果說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像是青春期女生之間的小打小鬧,那麼今天早上發生在班上的事情,就遠遠不能用這樣的定義來形容。
至少驚動了學校教務處。
早上一開門,就看見黑板上貼滿了無數的列印圖片,而圖片的內容竟然是班內的一個女生的裸照。
對於這樣的事情,學校的系統不會視而不見。
無論是男生女生,都難以掩飾眼睛里興奮而期待的神色。
除了畫面上的主角鍾源。
還有坐在鍾源身後一言不發的新轉校生顧森西。
畫面的內容明顯是有人把鍾源的頭PS到了一個日本AV女優的身上,但是因為技術太好或者說剛好適合的關係,看上去,就像是鍾源本人一樣。
最早到教室的幾個男生甚至撕下好幾張放進了自己的書包。
等到大多數人都看到了的時候,已經剩下不多了。
等到鍾源進到教室的時候,她先是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女生是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男生的眼光就變得更加複雜和含義深刻。
等到鍾源滿臉疑惑地回過頭看向黑板的時候,整個教室變得鴉雀無聲。
就是在那個安靜的時刻,顧森西推開門走進教室,看見在眾人安靜的目光里,一邊紅著眼眶咬著下嘴唇,一邊撕黑板上的貼紙的鐘源。
鍾源撕完了所有剩下的列印紙,然後紅著眼眶走回到座位上。
她坐下來之後,一直低著頭,肩膀因為憤怒而抖動著。
「秦佩佩,把你的紅墨水給我用一下!」突然回過頭來的鐘源,把正在發簡訊的秦佩佩嚇了一跳。
「我哪有什麼紅墨水……」秦佩佩小聲地回過話。
「你抽屜里那瓶啊!用掉一大半的那瓶!」鍾源突然聲嘶力竭地吼過去。
教室里安靜一片。
過了很久,秦佩佩才慢慢地對鍾源平靜地說:「你不說我還想問呢,不知道是誰,把一瓶用過的紅墨水放進我抽屜來了。」
14
課間操的時候鍾源被叫到了學校教務處問話。
顧森西看著排好的隊伍里空出來的那個位置,心裡就像是初夏上海的颱風天氣一樣,無數捲動的氣流,讓所有的情緒都變得難以穩定。
前面幾個男生依然在討論著那些PS出來的電腦圖片。
零星可以聽到一些很猥瑣的想法。
顧森西捏緊了拳頭,感覺血管突突地跳動在太陽穴上。
15
放學之後人走得很快。
男生蜂擁著朝球場和網吧跑。女孩子三三兩兩地約好了一起去新西宮。
迅速走空的教室里,鍾源趴在桌子上。
偶爾抽動的肩膀,在黃昏的模糊光線里也不是十分容易覺察到。
她旁邊的高大的玻璃窗外,是一片絢麗的夕陽。
過了很久,她站起來,收拾好書包,慢慢走出了教室。
桌子上是一大片濕漉漉的痕迹。
站在走廊外的顧森西,在鍾源離開了教室之後,重新回到教室裡面,窗外是一片濃郁的樹木。
他從教室後面的清潔室里找出乾淨的抹布,把鍾源濕漉漉的桌子擦乾淨了。
空氣里浮動出來的噪點,密密麻麻地覆蓋在桌面上。
其實是覆蓋在了每一張桌面上。但是因為唯獨這張覆蓋著剛剛擦完的水痕,所以,在一堆桌子里,顯得格外特別。
就像是所有穿著同樣校服的人群裡面,孤零零的自己。
顧森西站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
時間緩慢地流逝。
16
真的會有很多,涌動不盡的黑暗的源泉。
流淌出來的冰涼而漆黑的泉水,慢慢洗滌著所有人的內心。
17
顧森西日記:
不知道為什麼。我又突然想起你。
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想起你了。
在日記里用「你」這樣的字眼,難免會讓人覺得這是在寫信。可是真的好想寫信給你。
那天在電視里看到,說是珠穆朗瑪峰上的研究站,也可以寫信到達,就連月球空間站,也可以寫信到達。只要在這個世界上,就可以把想要說的話說給對方聽。
可是我也不知道你現在究竟在怎麼樣的一個世界里。
不過,我想應該也沒有我們現在這個世界糟糕吧。
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人珍惜過你。
連我自己也一樣。
我也沒有珍惜你。
很多話都可以用「如果當初……就會……」和「如果沒有……就好了」來作為開頭。但是這樣的話,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吧。
電視上你最後的面容,還有你墓碑上那張黑白的表情安靜的你的樣子。我這幾天一直在反覆地回憶起來。
心裡很難過。
上海的夏天真正地到來了。
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綠色。記憶里的你,好像很喜歡。
18
做課間操的時候,顧森西請假去了保健室,因為早上爬樓梯一腳踩空,扭了腳。
從保健室回來之後,課間操還沒有結束。教室里都沒有人。所有的人都黑壓壓地堆在操場上,僵硬地揮舞著胳膊。
顧森西走回教室,腳上儘管貼上了跌打膏藥還有活血的塗液,但是還是使不上力。
快走到座位的時候,突然腳上一陣劇痛,忍不住用手按向前面的桌子,結果秦佩佩的桌子砰的一聲倒在地上,抽屜里的文具書包等嘩啦散出來,顧森西趕緊去撿,在拿起書包的時候,一沓列印紙從包里嘩啦散落出來。
每張紙上都是鍾源的臉,還有日本AV女優風騷的裸體。
顧森西把那一沓紙撿起來,慢慢地塞回秦佩佩的書包里。
19
有一些痛覺來源於真實的肌體。比如從樓梯上一腳踩空之後留下的膝蓋和腳踝的傷患處,在整整一天的時間裡都持續地傳遞著清晰的痛覺。起立的時候,走路的時候,蹲下的時候,下樓梯的時候,每一個活動,都會拉扯出清晰的痛來。
而有一些痛覺,來源於你無法分辨和知曉的地方。只是淺淺地在心臟深處試探著,隱約地傳遞進大腦。你無法知曉這些痛的來源,無法知曉這些痛的表現方式,甚至感覺它是一種非生理的存在。
無數列印好的照片從秦佩佩書包里嘩啦嘩啦掉出來的那一幕,在整整一個白天里,持續地在顧森西身體里產生出源源不斷的痛苦。像有一個永動機被安放在了身體裡面,持續不斷的痛苦。沒有根源。
曾經是費盡心機終於忘記的事情,在某一個時刻,突然被點燃了。
圖片上,鍾源那張沒有表情的蒼白的臉,和記憶里某種無法描述的表情重疊起來。
你內心一定覺得特別痛苦吧?儘管你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20
顧森西日記:
新的學校有很多地方都和我以前的學校不同。
課程的安排,體育課區域的劃分,游泳池的開放時間,甚至食堂的菜色。
一切都標識著「這是新的環境」,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提醒著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像是從另外一個星球旅行過來的人,完全沒有辦法融入這個嶄新的世界。
這個學校的樹木大多以香樟為主。和我們以前的學校不一樣。很少能夠看見高大的法國梧桐。所以也很難看見以前那種朝著天空紛亂生長的尖銳的枝丫。
班裡有一個叫鍾源的女孩子,和你很像。我並不是指外貌的那種相似,而是你們藏在小小的身體裡面的被叫作靈魂的東西。
我也知道這樣的說法多少顯得矯情和做作。但是我真的就是這樣感覺的。
不知不覺又把日記寫成了信的樣子。用這樣「你,你,你」的口氣來寫日記,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如果真的可以給你寫信就好了,很想問問你現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窗外是一片死寂一樣的深夜。偶爾有計程車亮著「空車」的紅燈開過去。
睡不著。
我睜著眼睛就總是看見你最後的那個樣子。
21
上完第二節課之後,班上的學生紛紛朝體育館的更衣室走去。
鍾源一個人走在比較後面,前面是三五成群的女生。鍾源從來不屬於任何一個團體。說不清楚是女生們排擠她,還是她自己本來就不願意和別人那麼地親近。
自己一個人其實並不會感受到所謂孤獨這樣的情緒。鍾源反而覺得這樣很清凈。
換上運動服,鍾源把腳上的皮鞋脫下來,從置物櫃里把運動鞋拿出來。鍾源的置物柜上的鎖已經壞掉了,不知道是誰,把鎖扣從木板上拆了下來。
總是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
課本經常不見。
自行車的輪胎經常沒氣。
放在課桌抽屜里的水果經常被人拿出來丟進垃圾桶里。
鍾源似乎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情。
所以她也懶得再去把置物櫃裝上鎖扣,反正裝好了,隔幾天又會被拆下來。所幸放在裡面的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鞋子和校服而已。
鍾源把運動鞋拿下來,剛穿上一隻的時候,就看見秦佩佩和幾個女生站在邊上咬著耳朵,眼睛不時朝她瞄過來,在碰上鍾源的目光之後,趕快朝別的地方看去。
鍾源把頭轉回來,不想去管她們到底在幹嗎。總歸是在議論著自己。這也是已經習慣的事情。鍾源把另一隻腳套進鞋子里,然後用力地伸了進去。然後就倒在地上沒有起來。
襪子上幾顆紅色的血點,還有從鞋子里倒出來散落一地的圖釘。
秦佩佩睜著無辜的大眼睛,抬起手捂住嘴巴,像是驚嚇過度的樣子。
她走到鍾源身邊蹲下來,用手握住鍾源的腳:「你沒事吧,我剛想提醒你,因為我在自己的鞋子里也看見一堆這樣的東西。」
說完她抬起手,把她自己的運動鞋翻過來,一堆一模一樣的圖釘叮叮噹噹地砸到水泥地面上。
鍾源痛得滿頭細密的汗,她抬起頭,看著秦佩佩那張光滑得毫無瑕疵的臉,然後用力地一耳光甩了過去。
不過卻並沒有打到她。秦佩佩似乎是早就知道鍾源會有這樣的反應,輕輕偏了偏頭,避開了。她把鍾源的腳朝邊上一甩,然後站起來,一張臉上寫著憤怒和不可思議的表情,她盯著躺在地上的鐘源,不輕不重地說:「你有病吧。」
22
鍾源一瘸一拐地走進學校的醫務室,剛開口,就看見坐在椅子上正在換藥的顧森西。
顧森西低頭看了看鐘源那隻只穿著襪子的腳,問:「你怎麼了?」
鍾源沒有回答,而是走到另外一個校醫面前坐下來,小聲地說:「老師,我腳受傷了。」
醫生叫她把襪子脫下來后,看了看那一塊密密麻麻的細小針眼,疑惑地說:「這怎麼搞的?」
「鞋子里有圖釘。」
「什麼?」醫生摘下口罩,滿臉吃驚的表情。
邊上的顧森西沒有說話,只是用目光看著低著頭的鐘源。
窗外是體育老師吹出的響亮的口哨聲。
夏天的烈日把整個操場烤得發燙。
23
上午的課結束之後,學生紛紛擁向食堂吃飯。
鍾源坐在座位上。腳上被圖釘扎出的針眼持續地發出細密的痛來。像是扯著頭皮上的一小塊部分,突突跳動著的痛。
教室里的人很快地走空了。飢餓是最有效的鞭子,讓所有學生以競賽的速度往食堂沖。
顧森西看看坐在座位上的鐘源,然後走到她旁邊,說:「你要吃什麼,我要去食堂,幫你一起買回來。」
鍾源側過頭來看了看顧森西的腳:「你不是腳也受傷了嗎,不用麻煩了,我不吃也行。」
「無所謂的,我反正自己也要下去,我不吃可不行。你要什麼,我順路幫你一起帶了。」
鍾源抬起頭,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挺拔的少年,嘴角抿了幾下,然後說:「那你隨便買點吧,食堂的菜反正都差不多。」
「嗯。」
顧森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鍾源趴在桌子上,望著空曠的走廊,正午的陽光從玻璃窗戶上斜斜地穿透進來。剛才一群男生踢著足球跑過去的時候帶起來的灰塵,緩慢地飄浮在成束的光線里。
鍾源把頭埋進胳膊,眼眶慢慢地紅起來。
24
顧森西到食堂的時候,大部分學生已經開始坐下來吃飯了。
窗口只有零星幾個和顧森西一樣晚來的學生在抱怨剩下的菜色。
顧森西從窗口拿回兩個快餐外帶的飯盒,看了看裡面賣相不佳的幾片青菜和兩塊油汪汪的肥肉,嘆了口氣,然後探著身子往裡面說:「師傅,再加個茶葉蛋!」
秦佩佩面前那個學校統一的鋁餐盤裡,除了白飯什麼都沒有,她從來不吃學校的菜。手邊的那個真空飯盒內,是從家裡帶來的便當,裡面滿滿當當的各種菜色。
秦佩佩招呼著周圍的幾個女生一起吃:「你們幫我吃掉些吧,我一個人吃不完等下倒掉挺可惜的。」
顧森西站在她背後,皺起了眉毛。
他拍拍秦佩佩的肩膀,秦佩佩回過頭來,看見站在自己背後的那個最近在女生話題里人氣超高的轉校生,眼睛突然亮起來,淺淺的笑容浮起在臉上,非常好看:「嘿,這麼巧。」
「鍾源鞋子里的圖釘是怎麼回事?」
「啊?」秦佩佩的笑容慢慢在臉上消失,換上了一種讓人覺得害怕的臉色,「你說什麼?」
「我說……」顧森西把頭低下來,看著秦佩佩的臉,「鍾源鞋子里的圖釘是不是你放的?」
25
顧森西把塑料的便當盒放在鍾源面前,然後就在後面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低著頭開始吃飯。
鍾源轉過身來,小聲說了句:「謝謝。」然後說,「一共多少錢啊?」
顧森西埋著頭吃飯,嘴巴里含糊地答應著:「不用了,沒多少錢。」
過了半晌沒聽見迴音,顧森西抬起頭,看見鍾源直直地盯著自己,顧森西問:「幹嗎啊?」
鍾源咬了咬嘴唇,說:「不用你請。我又不是沒錢。」
顧森西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是最後還是吞了回去:「四塊五。」
鍾源低頭掏口袋。
顧森西看著她的頭頂,柔軟的頭髮和一星白色的頭皮。顧森西看著她沉默的樣子,心慢慢地皺起來,像是一張浸濕的紙被慢慢風乾后,上面出現無數細小的密紋。
「謝謝你。」鍾源把幾枚硬幣輕輕地放到他的桌子上,然後就轉過身低頭靜靜地吃飯。
教室里陸續有學生吃完了飯回來。
一個男生帶著籃球走回教室,在鍾源座位前面的空地上啪啪地運球。灰塵飛快地揚起來。
鍾源還是低著頭吃飯。
顧森西站起來,沖著那個男生說:「要打球出去打,我在吃飯。」
男生抬起頭來看了看這個高大的轉校生,嘴巴嘟囔了幾下,也沒說什麼,帶著球出去了。
窗外的空氣里響起午後慵懶的廣播聲。一個女孩子甜美的聲音之後,就是一首接一首的流行歌。似乎這是唯一和以前學校相似的地方吧。
在十七八歲的年紀,永遠都流行著同樣的歌。
電波在香樟與香樟的罅隙里穿行著,傳遞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偶爾的雜訊,畢剝的電流聲,混在悠揚的旋律裡面。
是孫燕姿的《雨天》。
你能體諒,我的雨天。
26
秦佩佩從食堂回教室的時候,鍾源還沒有吃完飯。
她在鍾源旁邊坐下來,轉過頭盯著鍾源看。
鍾源繼續低著頭吃飯,沒有任何的變化。
顧森西從後面抬起頭,看著前面的兩個女生,之後秦佩佩轉回頭來,正好對上顧森西的目光。
秦佩佩回過頭,用不大不小,三個人剛好可以聽見的音量說:「亂嚼舌根,也不怕吃飯被噎死。」
鍾源停下筷子,慢慢地站起來,把飯盒收拾好,走出了教室。
27
下午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夏日持續的悶熱,女生高高紮起的馬尾,男生敞開的襯衫,頭頂乾澀轉動的風扇杯水車薪地驅逐著炎熱,窗外的蟬鳴讓聽覺變得鈍重起來。
小部分的學生直接趴在課桌上睡覺,另外小部分的學生認真地寫著筆記。剩下大部分的中間段的學生,強打著精神,偶爾被哈欠弄得眼眶含滿眼淚。
一整個下午顧森西和鍾源都沒有離開過座位。偶爾腳上傳來痛覺的時候,顧森西會下意識地看看前面的鐘源。只能看見她馬尾下面的一小段脖子的皮膚,在夏日強烈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白。
太陽從窗外慢慢地往下沉。
落日的餘暉把黑板照出模糊的紅光來。
黑板角落上值日生的位置上寫著:秦佩佩。
28
最後一節地理課拖堂了。
下課鈴聲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窗外走廊上,無數學生嘈雜地從教室外走過。女生尖銳的嗓門混合著男生的鬼吼鬼叫,讓教室里的人異常煩躁。
無論講台上的老師多麼賣力,下課鈴聲之後的內容,除了那非常少的一部分人之外,沒有人會聽得進去。
有叛逆的學生在下面清晰地罵著「冊那,到底下不下課」,但是老師依然在上面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
等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地理老師拖著肥胖的身體走出教室之後,所有的學生飛快地從抽屜里扯出書包來,然後魚群一樣地朝教室外面擁。
鍾源等在座位上,因為腳上有傷的關係,她不想和所有人一起擠。顧森西看了看靜靜坐在座位上的她,於是本來已經站起來的身子,又重新坐回座位上。
幾分鐘之後,暖紅色的光線下面,只剩下顧森西和鍾源兩個人,還有站在教室門口的值日生秦佩佩,不耐煩地抱怨:「你們兩個到底走不走?我要鎖門了。」
鍾源一瘸一拐地提著書包走出教室,顧森西跟了過去。
秦佩佩在背後用力地把教室門關上,走廊里咣當一聲巨大的響動。
29
「送你吧。」顧森西走快兩步,趕上前面拖著一隻腳走路的鐘源。
「什麼?」
「我說送你。」顧森西指了指她的腳,「你這樣也沒辦法騎車了吧。我也沒騎車,順路送你一程。」
「你又不知道我家在哪兒,順什麼路啊。」鍾源搖搖頭,勉強露出個笑容,「我坐公車,學校後門口有一路正好經過我家的。」
「那好吧。」顧森西把書包甩上肩膀,低下頭沒有再說話。
走出樓道,鍾源小聲地說了句再見,然後朝學校後門走去。
顧森西看著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放學的人潮裡面。
夕陽像是被攪渾的蛋黃,胡亂地塗抹在天空里。接近地平線的地方,已經有摩天大樓閃爍的信號燈一閃一閃地亮起來。
走到校門口才發現學生卡忘記在抽屜里了。沒有學生卡明天進學校的時候又會被門口那個更年期的婦女盤問很久。
顧森西有點窩火地拖著依然在發痛的腳,重新爬上樓梯,朝教室走去。走到一半想起來值日生應該已經把門鎖掉了。翻了翻手機發現並沒有秦佩佩的號碼。
在走廊里呆立了一會兒,顧森西還是繼續朝教室走。反正已經上來了,就去教室看看,如果有窗戶沒有關,那就還是進得去。
走到教室門口,果然門已經鎖了。顧森西走到窗戶外面,剛要伸手拉窗戶,抬起頭看見教室里昏暗的光線下,有個人在黑板前面寫字。
顧森西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轉身走到走廊轉角,靠著牆壁等著。
過了一會兒,走廊里傳來撲通一聲腳步聲。應該是那個人從窗戶跳了出來。顧森西探出頭去,然後看見鍾源一瘸一拐的背影慢慢地在走廊盡頭消失。
混濁的光線把她的身影慢慢地拖進黑暗裡。
30
噴涌而出的黑暗源泉,冰冷的泉水把整個沸騰的嘈雜的世界洗滌得一片寂靜。沒有溫度的世界,沒有光線的世界。
全宇宙懸停在那樣一個冷漠的坐標上面,孤單的影子寂寂地掃過每一個人的眼瞼。
燥熱的喧嘩。
或者陰暗的冰冷。
世界朝著兩極奔走而去。
講台上那本點名冊被翻到的那一頁,是鍾源的名字。書寫這個名字的人,是生活委員秦佩佩。
而黑板上是模擬得非常相似的字體。鍾源。
鍾源後面跟著兩個字,賤逼。
31
顧森西拿起黑板擦,慢慢地把那四個放大的粉筆字擦去。
唰唰的聲音又慢慢地在耳朵里響起來,像是收音機沒有調對頻率時錯雜的電流聲音。
顧森西安靜地坐在窗台上,鼻腔里依然殘留著粉筆末的味道。
身後的玻璃窗外,一輪暈染的月亮寂寂地掛在天上。
耳朵里是越來越清晰的水流聲,無數的湍急的水流,捲動著混濁的泡沫,沖刷著河岸,沖刷著岩石,沖刷著水草,沖刷著覆蓋而過的一切。各種各樣的水流聲。
眼前重現的,是那條緩慢流動著悲傷與寂靜的巨大河流。
32
顧森西日記:
為什麼世界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為什麼她們和曾經的你不一樣?
33
早上鍾源走進教室的時候,並沒有發現班上的同學有任何異常的反應。
她回過頭去,看了看乾乾淨淨的黑板,然後看了看坐在座位上對著鏡子扎頭髮的秦佩佩,輕輕地咬了咬嘴唇,然後什麼都沒說,在座位上坐下來。
顧森西看了看她,沒有說話。
34
鍾源挑了食堂角落裡一張無人問津的桌子吃飯。她低頭往嘴裡夾菜,眼睛的餘光里,一個穿襯衣的身影在自己身邊坐下來。
「腳好點了沒?」顧森西把飯盒放在桌上,問。
「好多了。」鍾源放下筷子,輕輕地笑了笑。
「為什麼要這樣?」顧森西低著頭沒有看她。
「什麼?」鍾源揚起眉毛,沒有聽明白他的話。
「黑板上的字是我擦掉的。」顧森西抬起頭,「你昨天傍晚在黑板上寫下的字。」
鍾源的表情慢慢地消失在蒼白的臉上。她把飯盒蓋起來,手按在蓋子上。
「你為什麼要這樣?」顧森西繼續問。
鍾源依然沒有答覆,雙手放在飯盒上面,低著頭看不出表情。
「你說話。」顧森西有點發火了。
「這不關你的事吧?」鍾源站起來,拉開凳子朝外面走。
「抽屜里的紅墨水,用來倒在你凳子上的紅墨水,也是你的吧?」
「這也不關你的事。」鍾源沒有回頭,慢慢朝食堂門口走。
「鞋子里的圖釘,扎壞的輪胎,噁心的照片,丟失的課本,都是你一手策劃的吧?」顧森西站起來,對著鍾源的背影說。
鍾源停下來,回過頭望著顧森西,眼眶慢慢紅起來:「不關你的事。」
35
也許平凡而善良的灰姑娘並不善良,她只是平凡。
也許驕傲而惡毒的小公主並不惡毒,她只是驕傲。
灰姑娘用她的聰明伶俐,把自己塑造得善良而楚楚可憐,同時也把公主塑造得惡毒而遭人唾棄。
光線從億萬光年外的距離奔赴而來,照耀著溫暖而沸騰的半個地球。
而另外半個世界,沉浸在寂靜的黑暗裡。
36
電腦教室里空調嗡嗡地運轉著。
下課鈴響過之後學生紛紛脫下鞋子上藍色的塑料鞋套,然後提起書包回家。
作為值日生的顧森西,站在門口,把他們亂丟的鞋套收拾起來,放進門口的柜子里。
秦佩佩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低頭收拾鞋套的顧森西對自己說了一聲:「對不起。」她回過頭來看了看他,然後洒脫地聳聳肩膀,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沒關係。」然後跑進走廊。
扎在腦袋後面的馬尾輕輕地跳躍起來。
顧森西低下頭,淺淺地笑了。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教室之後,顧森西把部分人忘記關掉的電腦逐個關掉。
走到某一個機器的時候,發現USB介面上還插著某個沒記性的人的U盤。他點開下面任務欄的文件夾,然後隨便看了看屏幕,結果目光就再也沒有移開過。
一個叫作「素材」的文件夾里,是無數AV女優的裸體。
一個叫作「活該」的文件夾里,是鍾源在學校網路上的那張大頭照片。
第三個叫作「done」的文件夾里,是和上次黑板上貼出來的那些合成圖片一樣的鐘源的裸照。而且是和上次不一樣的圖片。
顧森西默默地把窗口關掉了。
剛剛站起身子,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秦佩佩小跑著衝進機房,走到顧森西面前的這台電腦前,伸出手把USB介面上的U盤拔了下來。「哎呀,忘記U盤了,我永遠這麼沒記性。」說完把U盤放進口袋裡,沖顧森西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秦佩佩轉過頭來,望著熒光燈下沉默不語的顧森西,揚了揚手上的U盤,抬起眉毛笑著問:「看到了?」
被燈光照得蒼白的顧森西,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秦佩佩臉上再次出現完美的笑容。
37
黑暗裡巨大的白色花朵。
被清涼的泉水洗滌之後,變得更加純白,並且擴散出更加清冽的芬芳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