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我也曾經走過那一段雷禁般的區域。
像是隨時都會被腳下突如其來的爆炸,撕裂成光線里浮遊的塵屑。
01
閉起眼睛的時候,會看見那些緩慢遊動的白光。拉動著模糊的光線,密密麻麻地縱橫在黑暗的視界里。
睜開眼睛來,窗外是凌晨三點的弄堂。
昏黃的燈光在黑暗裡照出一個缺口,一些水槽和垃圾桶在缺口裡顯影出輪廓。偶爾會有被風吹起來的白色塑料袋,從窗口飄過去。
兩三隻貓靜靜地站在牆上,抬起頭看向那個皎潔的月亮。
偶爾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兩聲汽車的喇叭聲,在寒氣逼人的深夜裡,因為太過寂靜,已經聽不出刺耳的感覺,只剩下那種悲傷的情緒,在空曠的街道上被持續放大著。
易遙抬起手擦掉眼角殘留的淚水。
轉身面向牆壁繼續閉上眼睛睡覺。
已經是連續多少天做著這種悲傷的夢了?
有時候易遙從夢裡哭著醒過來,還是停止不了悲傷的情緒,於是繼續哭,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什麼而哭,但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那種叫作悲傷的情緒籠罩著,像是上海夏天那層厚厚的飄浮在半空中的梅雨季節,把整個城市籠罩得發了霉。
哭得累了,又重新睡過去。
而最新的那個悲傷的夢裡,齊銘死了。
02
易遙和齊銘順著自行車的車流朝前面緩慢地前進著。
早晨時上海的交通狀況就像是一鍋被煮爛了的粉條,三步一紅燈,五步一堵車,不時有晨練的老頭老太太,踮著腳從他們身邊一溜小跑過去。
每一條馬路都像是一條癱死的蛇一樣,緩慢地蠕動著。
「喂,昨天我夢見你死了。」又是一個紅燈,易遙單腳撐著地,回過頭望向正在把圍巾拉高想要遮住更多臉的部分的齊銘,「好像是你得病了還是什麼。」
齊銘沖她揮揮手,一副「不要胡說」的表情。
易遙呵呵笑了笑:「沒事,林華鳳跟我說過的,夢都是反的,別怕。我夢裡面……」
「你就不能好好管你媽叫媽,非得連名帶姓地叫嗎?」齊銘打斷她,回過頭微微皺著眉毛。
易遙饒有興趣地回過頭望著齊銘,也沒說話,反正就是一副看西洋把戲的樣子看著齊銘的臉,如同有人在他臉上搭了檯子唱戲一樣,到最後甚至看得笑起來。
齊銘被她看得發窘,回過頭去看紅燈,低低地自言自語。
易遙也轉過去看紅燈,倒數的紅色秒字還剩7。
「其實你應該有空來我家聽聽我媽管我叫什麼。」
齊銘回過頭,剛想說什麼,周圍的車流就涌動起來。
易遙用力地蹬了兩下,就跑到前面去了。
在學校車棚鎖車的時候遇見同樣也在停車的唐小米。
唐小米抬起頭對易遙甜甜地笑了笑。
易遙望著她的臉,覺得就像是一朵開得爛開來的碩大的花朵。散發著濃烈的腐爛的花香。
易遙突然想起上個禮拜在家休息的時候看到電視里播出的那種巨大的吞噬昆蟲的植物。相同的都是巨大的花朵、絢爛的顏色,以及花瓣上流淌著的透明的黏液。張著巨大的口,等著振翅的昆蟲飛近身旁。
周圍走動著的人群,頭頂錯亂嘈雜的麻雀,被躁動的情緒不停拍打著的自行車鈴,遠遠響起的早自習電鈴聲。這些通通都消失不見。
只剩下面前靜靜地朝自己張開大口的、碩大而黏稠的燦爛花盤。
03
和預想中不一樣的是,並沒有出現易遙想象中的場景。
在來學校之前,易遙已經想過了種種糟糕的可能性。甚至連「今天有可能是最後一天上學」的打算也是想好了的。按照唐小米的性格和她的手腕,易遙覺得走進教室直接看到黑板上出現關於自己去私人婦科診所的大字報都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
因為之前也聽說過她的種種事迹。用鉤心鬥角心狠手辣機關算盡來形容也並不會顯得過分。
但當易遙走進教室的時候,卻並沒有任何與往常不一樣的地方。
齊銘依然在講台上低頭往記錄本上抄寫著遲到學生的名字。各門科目的課代表站在教室前面把交上來的功課碼成小堆。女生聚成幾個小團,討論著昨天晚上的電視劇與學校體育部幾個男生的花邊新聞。
易遙朝教室後排的唐小米看過去,她后側著頭,和她後面的女生談論著她新買的裙子。
易遙輕輕地鬆了口氣,卻又轉瞬間浮起一陣若有若無的心悸。
就像是已經知道了對面揮來的一記重拳,抬手抱頭做好「面目全非」的打算之後,卻空落落地沒有任何後續,但又不敢放下手肘來看看對方,怕招來迎面一拳。
易遙坐下來,從書包里往外掏上午要用的課本。肩膀被人從背後拍了拍,易遙轉過頭去,唐小米站在自己身後,伸出手把一個鐵皮糖果罐子遞在自己面前——
「喏,話梅要吃么?」
04
肆意伸展開來的巨大的花盤。甜膩的香氣太過劇烈,發出濃郁的腥臭味,徑直地舔到鼻尖上來。
05
課間操做完之後,巨大的學生人群像是夏日暴雨後的水流,從四面八方流淌蜿蜒。
分流成一股又一股,從不同的地方,流向同一個低處。
齊銘看了看走在身邊的易遙,褲腿長出來的那一截被踩得爛了褲邊,剩下幾條細細的黑色的布,粘滿了灰。齊銘皺了皺眉毛,清晰的日光下,眼眶只剩下漆黑的狹長陰影:「你褲子不需要改一改么?」
易遙抬起頭,望了望他,又低頭審視了一下自己的褲腳,說:「你還有空在乎這個啊。」
「你不在乎?」
「不在乎。」
齊銘不說話了。隨著她一起朝教室走,沉默的樣子讓他的背顯得開闊一片。
「在乎這個幹嗎呀。」過了一會兒,易遙重新把話題接起來。
齊銘卻沒有再說話了。
他抬起頭,眼眶處還是陽光照耀不進的狹長陰影。
走進教室的時候易遙正好碰到唐小米從座位上站起來,拿著手中的保溫杯準備去倒水,看見易遙走進來了,她停了停,然後笑眯眯地伸出手把杯子遞到易遙面前:「幫我倒杯水吧。」
聲音不大不小,不輕不重,剛好足夠讓周圍的人聽到,又不顯得突兀。拿捏得很准,周圍的人大部分都朝她們兩個看過來。
易遙面對她站著,也沒說話,只是抬起眼看著她,手搭在桌沿上,指甲用力地摳下一塊漆來。
唐小米也看著易遙,順手從桌子上那個鐵皮罐子里拿起一顆話梅塞到嘴裡,笑容又少女又甜蜜。話梅在腮幫處鼓起一塊,像是長出的腫瘤一樣。
易遙伸手接過杯子,轉身朝門外走去。
「喏,易遙。」唐小米從背後叫住她,易遙轉過頭去,看到她吐出話梅的核,然後笑靨如花地說,「別太燙。」
走廊盡頭倒熱水的地方排著稀稀拉拉的兩三個人。
冬天已經快要過去了。氣溫已經不再像前段時間一樣低得可怕。所以熱水已經不像前一陣子那麼搶手。易遙很快地倒好一杯,然後朝教室走回去。
走到一半,易遙停下來,擰開蓋子,把裡面的水朝身邊的水槽里倒掉一半,然後擰開水龍頭就嘩啦嘩啦往裡面灌冷水。
擰好蓋子后還覺得不夠,易遙舉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又朝裡面吐了回去。
易遙拿著杯子,快步地朝走廊另外一邊的教室走去。
走了幾步,易遙停下來,手放在蓋子上,最終還是擰開來,把水全部倒進了邊上的水槽里。突然騰起來的白氣突突地從水槽邊緣漫上來。
易遙走回走廊盡頭的白鋁水桶,擰開熱水龍頭,把杯子接到下面去。
咕嚕咕嚕的灌水聲從瓶口冒出來。
易遙抬起手背,擦了擦被熱氣熏濕的眼睛。然後蓋好蓋子,走回教室去了。
唐小米笑眯眯地接過了杯子,打開蓋子剛準備要喝,被一個剛進教室的女生叫住了。
「哎呀,你可別喝,我還以為是易遙自己的水杯呢,因為我看到她喝了一口又吐進去了,剛還想問她在搞什麼。」
易遙回過頭去看向剛剛進來的女生,然後再回過頭去的時候,就看到了唐小米一張驚詫的臉。無論是真的驚訝還是扮演的表情,無論哪一種,這張臉的表現都可以用「不負眾望、精彩絕倫」來形容。
果然周圍發出此起彼伏的「嘖嘖」的聲音來。
易遙轉過身靜靜地坐下來。什麼也沒說,慢慢地從書包里掏出下一節課的課本來。
等她翻好了課文,身後傳來唐小米姍姍來遲的嬌嗔:「易遙,你怎麼能這樣呀?」
完全可以想象那樣一張無辜而又美好的臉。
如同盛開的鮮艷的花朵讓人想踐踏成塵土一般的美好。
06
黑暗中開出的瘴毒花朵,雖然無法看見,卻依然可以靠感覺和想象描繪出發亮的金邊。濃烈的腥臭味道,依然會從淌滿黏液的巨大花瓣上,擴散開來,呼吸進胸腔。
循環溶解進生命里,變成無法取代和瓦解的邪惡與陰毒。
07
冬天的陽光,哪怕是正午,也不會像夏日的日光那樣垂直而下,將人的影子濃縮為一個重黑的墨點。冬日的陽光,在正午的時候,從窗外斜斜地穿進來,把窗戶的形狀,在食堂的地面上拉出一條更加狹長的矩形亮斑。
冬日的正午,感覺如同是夏日的黃昏一樣。
模糊而又悲傷地美好著。
一個男生踢著球從身後跑過,一些塵埃慢鏡頭一樣地從地面上浮動起來,飄浮在明亮的束形光線里。
「你真的吐進去了?」齊銘放下碗,看著易遙,臉上說不出是笑還是嚴肅的表情。
「吐了。」易遙低頭喝湯的間隙,頭也沒抬地回答道。
齊銘略顯詫異地皺了皺眉毛。
「但還是倒掉了重新幫她接了一杯。」易遙抬起頭,咬了咬牙,「早知道就不倒了。」
齊銘轉過頭去,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起來。
易遙轉過一張冷冰冰的臉,瞪著他:「好笑嗎?」
齊銘忍著笑意搖了搖頭,抬起手溫柔地揉了揉易遙的頭髮,說:「你啊,還是少了一股做惡人的狠勁兒。」
「批評我呢?」
「沒,是表揚。」齊銘笑呵呵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線里顯得光燦燦的,牙齒又白又好看。易遙聽到隔壁桌的幾個女生低聲地議論著他。
「我寧願看作是你的批評。批評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易遙蓋起飯盒的蓋子,說,「我吃完了。」
冬天正午明媚的陽光,也照不穿凝固在齊銘眼眶下的那條漆黑的狹長的陰影。那是他濃黑的眉毛和長長的睫毛投射下的陰影,是讓整個學校的女生都迷戀著的美好。
易遙看著眼前望向自己的齊銘,他在日光里慢慢收攏了臉上的表情,像是午夜盛放后的潔白曇花,在日出之前,收攏了所有的美好。
心裡那根微弱的蠟燭,又晃了一下,熄滅了。
08
就如同易遙預想中的一樣,唐小米的把戲並沒有停止。
甚至可以說,比自己想象中,還要狠毒很多。就像她那張精緻的面容一樣,在別人眼裡,還要美好無辜很多很多。
就像拆毀一件毛衣需要找到最開始的那根線頭,然後一點一點地拉扯,就會把一件溫暖的衣服,拉扯成為一堆糾纏不清的亂線。
事情的線頭是這天下午,一個男生給易遙遞過去了一百塊錢。
於是就像扯毛衣一樣,不可停止地嘩嘩地扯動下去。
09
早上的時候學校的廣播里一直在重複著下午全校大掃除的事情。因為下周一要迎接市裡衛生部門的檢查,市重點的評比考核,衛生情況一直都是一個重要的指標。
所以一整個上午廣播里都在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下午的掃除事宜,裡面那個早操音樂里的病懨懨的女聲,換成了教務主任火燎燎的急切口吻。從學校四處懸挂著的喇叭里,朝外噴著熱焰。
整個學校被這種焦躁的氣氛烘烤得像要著火一般。
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之後就是全校轟轟烈烈的大掃除。
「熱死了,這冬天怎麼像夏天一樣。」
「有完沒完,教務主任怎麼不去死啊。」
惡毒的女生不耐煩地說著。
「打掃個學校搞得像掃他祖墳一樣緊張。至於嗎。」明顯這一個更加惡毒。
易遙支著胳膊,趴在課桌上聽著周圍女生的談話,窗外陽光普照。好像蒼白寒冷的冬天就快要過去了。一切開始恢復出熱度,水蒸氣也慢慢從地面升起,整個世界被溫暖的水汽包圍著。
黑板上左邊一大塊區域被用來書寫這次大掃除的分工。
東面花園:李哲東,賈燁,劉悅,居雲霞。
教室:陳佳,吳亮,劉蓓莉,金楠。
走廊:陳傑,安又茗,許耀華,林輝。
……
樓梯:易遙。
易遙靜靜地盯著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孤單地佔據了一行。陽光正好有一束斜斜地照在自己的名字上面,有些許的粉筆塵埃飄浮在亮亮的光線里。易遙扯著嘴角,發出含義不明的笑來。
「啪」的一聲,隔著一行走道的旁邊座位的女生的課本掉到地上,落在自己腳邊上。易遙回過頭去,剛想彎腰下去撿,就聽到後面唐小米的聲音。
「易遙你幫她把書撿起來。」唐小米的聲音真甜美。
易遙本來想彎下去的腰慢慢直起來,整個背僵在那裡。
倒是旁邊的女生覺得不好意思,尷尬地笑了笑,起身自己來撿。
「不用啊,叫她幫你撿,就在她腳邊上,幹嗎呀。」唐小米聲音稍微提高了點。
易遙這次轉過頭去,盯著後排的唐小米。熟悉的對峙,空氣被拉緊得錚錚作響。唐小米漂亮的水晶指甲在那個裝滿話梅的鐵皮罐子上「嗒嗒」地敲著,看上去有一點無所事事的樣子,但在易遙眼裡,卻像是浸透毒液的五根短小的匕首,在自己背上深深淺淺若有若無地捅著。
周圍又發出同樣熟悉的「嘖嘖」的聲音。易遙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些黏稠的口水在口腔里發出這種聲音時的噁心。
易遙彎下腰,把書撿起來,拍了拍灰塵,然後放回到旁邊女生的桌子上面:「好漂亮的封皮呢,真好看。」易遙對女生笑了笑,在陽光里眯起眼睛。
女生的表情是說不出的尷尬。
身後的唐小米收攏起美好的表情。
窗外的廣播里依然是教務主任如同火燎一樣的聲音。
風吹動著白雲,大朵大朵地飛掠過他們背後頭頂上的藍天。
還有在冬天將要結束,春天即將到來的時光里,紛紛開放的,巨大而色彩斑斕的花朵。它們等不及春天的來臨,它們爭先恐後地開放了。
滿世界甜膩的香味。
席捲衝撞來回。纏繞著每一張年輕美好的面容。
10
其實也樂得清閑。
整條樓梯沒有其他的人,偶爾別的班級的男生提著水桶掃帚一邊說著「抱歉」,一邊跑過去。
易遙拿著長掃把,唰唰地掃過每一級台階。
塵埃揚起來幾乎有人那麼高。
於是易遙轉回教室拿了些水出來灑上。
其他的人大部分做完自己的區域就回家去了,學校里剩下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後,掃把摩擦地面的唰唰聲竟然在校園裡形成回聲。開始只是一點點,後來慢慢變清楚。
一下一下。唰唰地。回蕩在人漸漸變少的校園裡。
易遙直起身來,從走廊高大的窗戶朝外面望出去。天邊是燦爛的雲霞,冬天裡難得的絢麗。似乎蒼白的冬天已經過去了。易遙在嘴角掛了個淺淺的溫暖的笑。
以前覺得孤單或者寂寞這樣的詞語,總是和悲傷牽連在一起。但其實,就像是現在這樣一個安靜的下午,校園裡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學生,夕陽模糊的光線像水一樣在每一寸地面與牆壁上抹來抹去。塗抹出毛茸茸的厚實感,削弱了大半冬天裡的寒冷和鋒利。
空曠的孤單,或者荒涼的寂寞,這樣的詞語,其實比起喧鬧的人群以及各種各樣的嘴臉來說,還是要溫暖很多的吧。
等到差不多要掃完最後一層的時候,易遙才突然想起齊銘,於是摸出手機,想給他發個消息,告訴他不用等自己,先回家好了。等翻開屏幕的時候,才發現齊銘的一條未讀消息。
「老師叫我去有事情,我今天不等你回家了。你先走。」
易遙合上屏幕的時候,一個男生站到自己面前,隔著一米的位置,朝自己遞過來一張一百塊的紙幣。
「喏,給。」
光線下男生的臉是完全的陌生。
易遙抓緊著掃把,面對著他,沒有說話。
11
夕陽從走廊的窗戶照耀進來,在樓梯里來回折射著,慢慢地化成柔軟的液態,累積在易遙越來越紅的眼眶裡。
易遙的手指越抓越緊。
「你什麼意思?」易遙抓著掃把,站在他面前。
「沒什麼……他們說可以給你錢……」男生低著頭,伸出來的手僵硬地停留在空氣里。白色襯衣從校服袖口裡露出來,特別乾淨,沒有任何髒的地方。
「你什麼意思?」易遙把眼睛用力地睜大。不想眨眼,不想眨眼后流出刺痛的淚來。
「他們說給你錢,就可以和你……」男生低下頭,沒有說話。
「是睡覺么?」易遙抬起頭問他。
男生沒有說話。沒搖頭也沒點頭。
「誰告訴你的?」易遙深吸進一口氣,語氣變得輕鬆了很多。
男生略微抬起頭。光線照出他半個側臉。他嘴唇用力地閉著,搖了搖頭。
「沒事,你告訴我啊。」易遙伸出手接過他的一百塊,「我和她們說好的,誰介紹來的我給誰五十。」
男生抬起頭,詫異的表情投射到易遙的視線里。
有些花朵在冬天的寒氣里會變成枯萎的粉末。
人們會親眼看到這樣的一個看似緩慢卻又無限迅疾的過程。從最初美好的花香和鮮艷,到然後變成枯萎的零落花瓣,再到最後化成被人踐踏的粉塵。
人們會忘記曾經的美好,然後毫不心疼地從當初那些在風裡盛放過的鮮艷上,踐踏而過。
——是你的好朋友唐小米說的,她說你其實很可憐的。我本來不信……
——那你現在呢?信了嗎?
12
易遙低著頭,慢慢把那張因為用力而揉皺成一團的粉紅色紙幣塞回到男生的手裡。
她收起掃把,轉身朝樓上的教室走回去。
她回過頭來,望向夕陽下陌生男孩的臉,她說:「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沒有這樣。」
易遙轉身朝樓梯上加快腳步跑去,身後傳來男生低低的聲音:「喂,我叫顧森西,我給你錢其實也不是……」
易遙沒等他說完,回過頭,抬起腳把旁邊的垃圾桶朝他踢過去。
塑料的垃圾桶從樓梯上滾下去,無數的廢紙和塑料袋飛出來撒滿了整個樓梯。男生朝旁邊側了一側,避開了朝自己砸下來的垃圾桶。
他抬起頭,樓道里已經空無一人了。
光線從樓梯走廊上的窗戶里洶湧而進。
他站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去,把一張一張的廢紙重新撿起來,然後把垃圾桶扶好,把廢紙重新放回去。
13
如果只是叫自己倒一倒水,滿足一下她支使自己的慾望,易遙覺得其實也是無所謂的。而現在——
閉著眼睛,也可以想象得出唐小米在別班同學面前美好而又動人的面容,以好朋友的身份,把自己在別人面前塗抹得一片漆黑。
「她很可憐的——」
「她這樣也是因為某些不方便說的原因吧,也許是家裡的困難呢——」
「她肯定自己也不願意這樣啊——」
在一群有著各種含義笑容的男生中間,把她的悲天憫人,刻畫得楚楚動人。
教室里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
之前在打掃樓道的時候,最後離開的勞動委員把鑰匙交給易遙叫她鎖門。
教室瀰漫著一股被打掃后的類似漂白粉的味道,在濃烈的夕陽餘暉里,顯出一絲絲的冷清。
易遙快步走到講台上,「嘩——」地用力拉開講台的抽屜,拿出裡面的那瓶膠水,然後擰開瓶蓋,走到唐小米的座位上,朝桌面用力地甩下去。
然後把粉筆盒裡那些寫剩下的短短的筆頭以及白色的粉末,倒進膠水裡,揉成黏糊糊的一片。
易遙發泄完了之後,回身走向自己的座位,才發現找不到自己的書包。
空蕩蕩的抽屜張著口,像一張嘲笑的臉。
易遙低下頭小聲地哭了,抬起袖子去擦眼淚,才發現袖子上一袖子的灰。
14
學校後面的倉庫很少有人來。
荒草瘋長一片。即使在冬天依然沒有任何枯萎倒伏的跡象。柔軟的,堅硬的,帶刺的,結滿毛茸茸球狀花朵的各種雜草,鋪開來,滿滿地佔據著倉庫牆外的這一塊空地。
易遙沿路找過來。
操場,體育館,籃球場,食堂後面的水槽。但什麼都沒找到。
書包里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不會憑空消失。
易遙站在荒草里,捏緊了拳頭。
聽到身後雜草叢裡傳來的腳步聲時,易遙轉過身看到了跟來的顧森西。
易遙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說:「你跟著我幹什麼?」
顧森西有點臉紅,一隻手拉著肩膀上的書包背帶子,望著易遙說:「我想跟你說,我其實不是那個意思。」
易遙皺了皺眉,說:「哪個意思?」
顧森西臉變得更紅,說:「就是那個……」
「上床?」易遙想了想,抬起手揮了揮,打斷了他的話,「算了,無所謂,我沒空知道你什麼意思。」
易遙轉身走回學校,剛轉過倉庫的牆角,就看到了學校後門口的那座廢棄的噴水池裡,漂蕩著的五顏六色的各種課本,自己的書包一角空蕩蕩地掛在假山上,其他的大部分泡在水裡。
陽光在水面上晃來晃去。
噴水池裡的水很久沒有換過了,綠得發黑的水草,還有一些白色的塑料飯盒。刺鼻的臭味沉甸甸地在水面上浮了一層。
易遙站了一會兒,然後脫下鞋子和襪子,把褲腿挽上膝蓋,然後跨進池子里。
卻比想象中還要深得多,以為只會到小腿,結果,等一腳踩進去水瞬間翻上了膝蓋浸到大腿的時候,易遙已經來不及撤回去,整個人隨著腳底水草的滑膩感,身體朝後一仰,摔了進去。
15
——其實那個時候,真的只感覺得到瞬間漫過耳朵鼻子的水流,以及那種刺鼻的惡臭瞬間就把自己吞沒了。甚至來不及感覺到寒冷。
——其實那個時候,我聽到身後顧森西的喊聲,我以為是你。
——其實那個時候,我有一瞬間那麼想過,如果就這樣死了,其實也挺好。
16
在很久之前,在易遙的記憶里,這個水池還是很漂亮的。那個時候自己剛進學校,學校的正門還在修建,所以,所有的學生都是從這個後門進出的。
那個時候這個水池每天都會有漂亮的噴泉,還有很多男生女生坐在水池邊上一起吃便當。水池中央的假山上,那棵黃桷樹,每到春天的時候,都會掉落下無數嫩綠或者粉紅的胞芽,漂在水面上,被裡面的紅色錦鯉啄來啄去。
直到後來,大門修好之後,所有的學生都從那邊進入學校,這個曾經的校門,就漸漸沒有人來了。
直到第一年冬天,因為再也沒有學生朝池塘里丟麵包屑,所以,池裡最後一條錦鯉,也在緩慢遊動了很久之後,終於慢慢地仰浮在水面上,白森森的肚子被冬天寂寥的日光打得泛出青色來。
易遙脫下大衣擰著水,褲子上衣大部分都浸透了。
腳下迅速形成了兩攤水漬,易遙抬起手擦著臉上淋淋的水。
她回過頭去,顧森西把褲子挽到很高,男生結實的小腿和大腿,浸泡在黑色的池水裡。他撈起最後一本書用力甩了甩,攤開來放在水池邊上。然後從水池裡跨了出來。
易遙把大衣遞過去,說:「你拿去擦吧。」
顧森西抬起頭,看了看她紅色的羽絨服,說:「不用,你趕快把水擰出來吧,這水挺臟。我等下去水龍頭那邊沖沖就好。」
易遙縮回手,繼續用力地擰著衣服。
衣服吸滿了水,變得格外沉重。
易遙抬起手揉向眼睛,動作停下來。
手指縫裡流出濕漉漉的水來。
顧森西赤著腳走過去,拉過易遙的衣服,說:「讓我來。」
易遙左手死死地抓著衣服,右手擋在眼睛前面。露出來的嘴角用力閉得很緊。
那些用儘力氣才壓抑下去的哭泣聲。
「放手。」
顧森西把衣服用力一扯,拿過去嘩啦擰出一大攤水來。
被水浸濕的雙手和雙腳,被冬天裡的冷風一吹,就泛出一整片凍傷般的紅。
顧森西催促著易遙趕快回教室把衣服換了。
易遙說,我沒衣服。
顧森西想了想,說:「那你先穿我的。我外套厚。」
你趕快回家去吧。
易遙沒回答,死死地抱著懷裡的一堆書,整個人濕漉漉地往前走。顧森西還追在後面要說什麼,易遙轉過身朝他用力踢了一腳,皮鞋踢在他小腿骨上。顧森西痛得皺著眉頭蹲到地上去。
「別跟著我,我不會和你上床,你滾開。」
顧森西咬著牙站起來,脫下他的厚外套,朝易遙劈頭蓋臉地丟過去,看得出他也生氣了。
易遙扯下蒙在自己頭上的外套,重重地丟在地上,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易遙沒有管站在自己身後的顧森西,抱著一堆濕淋淋的書,朝學校外面走去。快要走出校門的時候,易遙抬起頭看到了齊銘。
腦海里字幕一般浮現上來的,是手機里那條簡訊。
——老師叫我去有事情,我今天不等你回家了。你先走。
而與這相對應的,卻是齊銘和一個女生並排而行的背影。兩個人很慢很慢地推著車,齊銘側過臉對著女生微笑,頭髮被風吹開來,清爽而乾淨。齊銘車的後座上壓著一個包得很精美的盒子。
——也難去猜測是準備送出去,還是剛剛收到。
但這些也已經不重要了吧。
易遙跟在他們身後,也一樣緩慢地走著。
風吹到身上,衣服貼著皮膚透出濕淋淋的冷來。但好像已經消失了冷的知覺了。
只是懷抱著書的手太過用力,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酸楚感來。
以前上課的時候,生物老師講過,任何的肌肉太過用力,都會因為在分解釋放能量時缺氧而形成乳酸,於是,就會感覺到酸痛。
那麼,內心的那些滿滿的酸楚,也是因為心太過用力嗎?
跟著齊銘走到校門口,正好看到拿著烤肉串的唐小米。周圍幾個女生圍著,像是幾朵鮮艷的花。在冬天這樣灰濛濛的季節里,顯出淋漓得過分的鮮艷。
依然是那樣無辜而又美好的聲音,帶著拿捏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同情,以不高不低的音調,將所有人的目光聚攏過來。
——哎呀,易遙,你怎麼弄成這副樣子啊?
前面的齊銘和他身邊的女生跟著轉過身來。
在齊銘露出詫異表情的那一刻,天狠狠地黑了下去。
易遙抬起手擦掉額頭上沿著劉海淌下來的水,順手拉下了一縷發臭的墨綠色水草來。
周圍的人流和光線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
像是誰在易遙眼裡裝了台被遙控著的攝像機,鏡頭自動朝著齊銘和他身邊的女生對焦。清晰地鎖定住,然後無限地放大,放大,放大。
他和她站在一起的場景,在易遙眼裡顯得安靜而美好。就像是曾經有一次在郊遊的路上,易遙一個人停下來,看見路邊高大的樹木在風裡安靜地搖晃時,那種無聲無息的美好。
乾淨漂亮的男生,和乾淨漂亮的女生。
如果現在站在齊銘旁邊的是頭髮上還有水草渾身發臭的自己,那多像是一個鬧劇啊。
易遙更加用力地摟緊了懷裡的書,它們在被水泡過之後,一直往下沉。
易遙盯著那個女生的臉,覺得一定在哪兒見過。可是卻總是想不起來。記憶像是被磁鐵靠近的收音機一樣,發出混亂的波段。
直到聽到身邊顧森西的一聲「咦——」后,易遙回過頭去,才恍然大悟。
顧森西走到女生面前,說:「姐,你也還沒回家啊。」
他們回過頭來,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17
如果很多年後再回過頭來看那一天的場景,一定會覺得悲傷。
在冬天夕陽剩下最後光芒的傍晚,四周灰濛濛的塵埃聚攏來。
少年和少女,站在暮色中的灰色校門口,他們四個人,彼此交錯著各種各樣的目光。
悲傷的。心疼的。憐憫的。同情的。愛慕的。
像是各種顏色的染料被倒進空氣里,攪拌著,最終變成了漆黑混沌的一片。在叫不出名字的空間里,煎滾翻煮,蒸騰出強烈的水汽,把青春的每一扇窗,都蒙上磨砂般的朦朧感。
卻被沉重的冬天,或者冬天裡的某種情緒吞噬了色彩。只剩下黑,或者白,或者黑白疊加后的各種灰色,被拓印在紙面上。
就像是被放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無論照片里的人笑得多麼燦爛,也一定會看出悲傷的感覺來。
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按動下了快門,咔嚓一聲。
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後——
沉甸甸地浮動在眼眶裡的,是回憶里如同雷禁般再也不敢觸動的區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