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中國人民的心》(4)
中國人民的心
征塵
我久久地躑躅在臨汾車站附近,孤獨、焦煩,不時把行李卷從一隻手轉到另一隻手。我剛下火車,要到城裡去找八路軍總部,可是天還不亮,不能進城,想先找地方歇歇。敲過幾家店門,房間全滿了,不是旅客,而是隊伍,這兒的棧房差不多臨時完全變成了軍營。現在是什麼時候呢?我的表偏偏不走了。我望望星空,覺得自己裝模作樣怪可笑的,因為我根本不是善於夜行的人,能夠從星斗的位置辨出夜色的深淺。沒有一絲兒風,然而冷得出奇,遠近的雞叫也似乎摻進一點荒寒的意味。多謝雞的報告,我知道黎明是離我不遠了。
當我第二次轉來,車站更加冷靜。十來個候車的旅客坐在各自的行李上,抄著手,縮著頭頸,疲倦地打著呵欠。電燈,因著電力的不足而散射著黃澄澄的光線,很像在無葉的樹梢僵卧著的月亮。其實月亮已經殘缺,它的本身更像一顆蟲蝕而腐爛的枇杷。
原始的蠢笨的牛車聚集在站外。車夫們圍著一架賣甜酒的擔子,蹲著,抽著旱煙。他們是在趨就爐眼的藍色的火苗,沒有人肯花兩枚銅板喝這麼一碗。
我還在躊躇是不是應該立刻進城,一個車夫走近我,雙手抱著鞭子說:
「上哪去呀,先生?我送你去吧?」
「進城。現在城門能不能開?」
「還得一歇哪。你不如先到棧房歇歇腳,等天亮了我再送你去。」他看我有點遲疑,指一指前邊的蒼灰的夜色說:「那兒就有小店,我帶你去。」
這樣善良的農民在北方的旅途上時常可以遇見。他們總是那樣率真,質樸,存著點古代遊俠的豪爽的味兒。
我們來到一所簡陋的土房前,伸一伸手,我准可以摸到屋檐。車夫拍著板門喊道:
「趙大哥,趙大哥,有客人來啦。」
火光一閃,小小的紙窗映上淺黃的燈影。一個帶痰的嗓音在裡面含糊地答應著,過後,有人趿著鞋走來打開門。
穿過一間漆黑的小屋,我踏進另外一間,壁上掛的油燈裊著青煙,兩張跛腳的八仙桌子擺在地上。這其實是家小飯館,外間是爐灶,這兒賣座,還有個裡間,黑得像洞,從內里飄出一個人的咳嗽、吐痰、摸索著穿衣服的聲音。
開門的堂倌掩著懷,揉著眵眼,把外間的燈火也點上。
車夫同趙大哥招呼幾句,鑽出黑洞對我說:
「一會兒就生火啦。你先烤烤火,暖和暖和,愛吃東西就吃點饃啦、面啦,愛睡覺裡邊有鋪,天亮我來接你。」
我倒真想睡覺。一夜火車,僅僅打了幾個盹,眼皮沉重得撐不開。我伏在桌上,昏昏沉沉睡去,又昏昏沉沉醒來。短短的間隔,外邊忽然變天了。北風打著呼哨,像是大夥的馬隊,飛快地馳過原野。塵土被卷到半空,又灑到窗上,沙,沙,一陣松,一陣緊。不知幾時,屋裡來了兩位新客,佔據著另外一張桌子,每人眼前放著一隻酒盅,一雙木筷。他們木然地靜默著,如同堆在牆根的皮箱和網籃(他們的行李)一樣的靜默。我移動板凳,坐到炭盆前,兩腳踩著盆邊,木炭的火苗小蛇似的飛舞著。「好冷呀,快下雪了。」
一團肥大的影子擺動在牆壁上。影子的主人似乎努力想打破沉悶的空氣,開始同我攀談。但是在繼續說話之前,他擤了一把鼻涕,又用青呢馬褂的袖口擦一擦他的滾圓的鼻頭。坐在他對面的客人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商人,湖色線春棉袍,尖頂瓜皮帽,鬍鬚許久不曾修剃,臉色很灰敗,然而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呵:冰冷、僵直,只有宰殺后的死羊眼才這樣可怕。那肥胖的商人覺察到我在注意他的同伴,就說:「他是個痴子,不要理他——你不是山西人吧?從哪兒來的呀?……噢,西安。西安真是個好地方。我在漢口做買賣……別客氣啦,這個年月,混口飯吃就知足了,哪有財發?」
鐵勺子敲在鍋沿上亂響。堂倌從外間端進兩盤菜——蔥爆羊肉和炒肉絲——連同一壺汾酒,一起擺在肥胖的商人前。
「吃點吧,不要客氣。」胖子謙讓著。但我自己叫了一碗燴饃,這是種含有十足的西北風味的飯食。
堂倌打來一盆熱水,白毛巾早變成了深灰色。我擰一把手巾,輕輕擦著臉,幾點水珠濺到炭盆里,木炭噝噝地叫起來。
「火,火!」痴子的眼睛充滿恐怖,從炭盆移到我的臉上。我是怎樣驚擾了他呢!
「老實點!」其實不用胖子威嚇,痴子也會自動地平靜下來。他的神情又是那麼冰冷,宛如泥塑似的。他的盅里斟滿酒,眼前放著菜,可是他不吃不喝,眼珠直瞪著前方,並不理會胖子的一再誘勸:「吃吧,到家啦。喝完酒,吃點飯,我們就雇腳回家。你媽媽和老婆都等著你呢。」
不耐煩的表情掛在胖傢伙的厚臉上。他搖搖頭,嘖嘖了兩聲,意思是說毫無辦法。
「他是怎麼痴的?」我猜想其間一定藏著一個謎。
「唉,這個人心眼兒太窄,遇事想不開。」胖子一刻都不停止吃喝,菜屑伴隨著唾沫星子從他的嘴裡噴吐出來,又飛進菜盤裡。「他原先在上海做買賣,後來打仗,統統燒光了!這件事落到我們明白人身上,也不會怎麼樣。可是他太看不開,整天坐著發愁,日子多了,就變成這個痴樣子!噯,我們是鄉親,還沾著點親戚,旁人把他帶到漢口交給我,我哪好意思不管呢?沒辦法,只有送他回家,這一道可真累死我了。」
我問道:「你府上是哪裡?」
胖子說:「好說,小地方浮山,還得從臨汾起早走,天一亮我們就得找大車。」
堂倌吹熄壁上的油燈,屋裡人的眉目已經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天陰著。北風吹來遠處士兵上早操的「一、二、三、四」的呼喊聲。
胖子忽然不安地說:「你看日本鬼子能不能打到浮山?」
這個腦滿腸肥的市儈忽然引起我極大的憎惡,我是在故意同他搗亂:
「誰知道呢?前線又開火了,你怎麼敢回來?」
「我特意回來搬家眷,」他忘記方才說是送痴子了。「就是房子和地沒有辦法。他們說日本怕地震,房子都能推來推去,早知道打仗,我們蓋房子真應該安上車輪。」他為自己高明的詼諧而裂開肥厚的嘴唇,他是在替自己喝彩。
門口走進一個穿短棉襖的中年漢子,粗眉大眼,我似乎認識他:
「是你送我來的吧?」
「對,對,城門開了,可以走啦。」
我推開剩餘的半碗燴饃。大概因為過分的陳舊,饃里散發著一股霉味。趙大哥——飯館掌柜的兼廚師,搶先提著我的行李,把我送上牛車。
屋外的世界完全被風佔領著。
天上是黃雲,地下是黃土,風把黃土卷到半空,於是天地攪成一片愁慘的黃色。我坐在粗糙的牛車上,翻起大衣的領子,俯著身,依舊不能抵禦風沙的侵襲。我的眼眶、鼻孔,埋藏著許多的細塵。我閉緊嘴,風卻像是一隻有力的手,窒息著我的呼吸,逼迫我不時地張一張嘴。就在這一剎那,它也會往我的口腔里揚一把土,類似一個惡作劇的壞孩子。
「Ja!Ja!」車夫用一方藍布包著嘴臉,齊到眼下。不管他怎樣揮動皮鞭,車子仍然蝸牛似的向前爬行。
塵頭迴旋著、滾轉著,十步以外便是模糊一片了。我疑心這是戰場,瀰漫著槍炮的硝煙;我幾乎相信我的猜疑是對的,那兒不正有大隊的行軍戰士嗎?他們從我相對的方向走來,背著軍毯、步槍、手榴彈……掙扎在吼叫的北風裡。
車夫暫時把牛車停在路旁,側著頭,對我大聲喊道:
「這又是往北開的,都是八路軍。」
隊伍通過我們身旁,長長的一列,最後是輜重隊。兩輛滿載軍火的大車後跟隨著一小隊輜重兵,每人挑著一擔子彈,那麼重,扁擔被壓得微微彎曲著,戰士的腳步也顯得搖晃不定,似乎隨時都有被大風吹倒的可能。
這兒離臨汾車站足有一里多路,那裡停著北上的兵車。距離雖然很短,然而這是多麼艱苦的行軍啊。
車夫跳下車沿,出乎意料地朝我高聲說:
「我不拉你啦,先生。」
「為什麼?」
「我得幫他們送送東西,」他用鞭梢指一指步履蹣跚的輜重隊。「你愛給錢就給幾個,不給就算了。」
只是一秒鐘的猶豫,我便立在黃土松厚的地面上。我掏出兩角錢遞給他,不知應該說什麼。
假如習慣允許的話,我真想擁抱他。我到底記起自己的事了:
「可是我還不認識進城的路呢。」
「沿著大道走,沒有多遠啦。」說著,車夫拉著牛車追上軍隊的尾巴。一陣風,一陣土,等我再勉強睜開眼,前面是一片滾滾的黃塵,我似乎跌進上古的洪荒時代。
我又孤獨了,然而並不焦煩。我的心是活潑而輕快的,雖然我是那樣吃力地躑躅在風暴里。
雪浪花
涼秋八月,天氣分外清爽。我有時愛坐在海邊礁石上,望著潮漲潮落,雲起雲飛。月亮圓的時候,正漲大潮。瞧那茫茫無邊的大海上,滾滾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捲起幾丈高的雪浪花,猛力衝擊著海邊的礁石。那礁石滿身都是深溝淺窩,坑坑坎坎的,倒像是塊柔軟的麵糰,不知叫誰捏弄成這種怪模怪樣。
幾個年輕的姑娘赤著腳,提著裙子,嘻嘻哈哈追著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認識海,一隻海鷗,兩片貝殼,她們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狀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們好奇的眼睛,你聽她們議論起來了:礁石硬得跟鐵差不多,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是天生的,還是鏨子鑿的,還是怎的?「是叫浪花咬的。」一個歡樂的聲音從背後插進來。說話的人是個上年紀的漁民,從剛靠岸的漁船上跨下來,脫下黃油布衣褲,從從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個姑娘聽了笑起來:「浪花也沒有牙,還會咬?怎麼濺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漁民慢條斯理地說:「咬你一口就該哭了。別看浪花小,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心齊,又有耐性,就是這樣咬啊咬的,咬上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哪怕是鐵打的江山,也能叫它變個樣兒。姑娘們,你們信不信?」
說得妙,裡面又含著多麼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對那老漁民望了幾眼。老漁民長得高大結實,留著一把花白鬍子。瞧他那眉目神氣,就像秋天的高空一樣,又清朗,又深沉。老漁民說完話,不等姑娘們搭言,早回到船上,大聲說笑著,動手收拾著滿船爛銀也似的新鮮魚兒。我向就近一個漁民打聽老人是誰,那漁民笑著說:「你問他呀,那是我們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這個脾性,一輩子沒養女兒,偏愛拿人當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聲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氣,反倒摸著鬍子樂呢。不過我們叫他老泰山,還有別的緣故。人家從小走南闖北,經的多,見的廣,生產隊里大事小事,一有難處,都得找他指點,日久天長,老人家就變成大夥依靠的泰山了。」
此後一連幾日,變了天,飄飄洒洒落著涼雨,不能出門。這一天晴了,後半晌,我披著一片火紅的霞光,從海邊散步回來,瞟見休養所院里的蘋果樹前停著輛獨輪小車,小車旁邊有個人俯在磨刀石上磨剪刀。那背影有點兒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我招呼說:「老人家,沒出海打魚嗎?」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著說:「哎,同志,天不好,隊里不讓咱出海,叫咱歇著。」
我說:「像你這樣年紀,多歇歇也是應該的。」
老泰山聽了說:「人家都不歇,為什麼我就應該多歇著?我一不癱,二不瞎,叫我坐著吃閑飯,等於罵我。好吧,不讓咱出海,咱服從;留在家裡,這雙手可得服從我。我就織漁網,磨魚鉤,照顧照顧生產隊里的果木樹,再不就推著小車出來走走,幫人磨磨刀,鑽鑽磨眼兒,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總得盡我的一分力氣。」
「看樣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這輩子別再想那個好時候了——這個年紀啦。」說著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頭。
我不禁驚疑地說:「你有七十了嗎?看不出。身板骨還是挺硬朗。」
老泰山說:「哎,硬朗什麼?頭四年,秋收揚場,我一連氣還能揚它一兩千斤穀子。如今不行了,胳臂害過風濕痛病,抬不起來。磨刀磨剪子,胳臂往下使力氣,這類活兒還能做。不是胳臂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會堂了。」
「你會的手藝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自小東奔西跑的,什麼不得干。乾的營生多,經歷的也古怪。不瞞同志說,三十年前,我還趕過腳呢。」說到這兒,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繼續磨著,一面不緊不慢地說:「那時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樣。一到三伏天,來歇伏的差不多凈是藍眼珠的外國人。有一回,一個外國人看上我的驢。提起我那驢,可是百里挑一:渾身烏黑烏黑,沒一根雜毛,四隻蹄子可是白的。這有個講究,叫四蹄踏雪,跑起來,極好的馬也追不上。那外國人想雇我的驢去逛東山,我要五塊錢,他嫌貴。你嫌貴,我還嫌你胖呢,胖的像條大白熊,別壓壞我的驢。講來講去,大白熊答應我的價錢,騎著驢逛了半天,歡歡喜喜照數付了腳錢。誰料想隔不幾天,警察局來傳我,說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紅鬍子,硬搶人家五塊錢。」老泰山說得有點氣促,喘噓噓的,就緩了口氣,又磨著剪子說:「我一聽氣炸了肺。我的驢,你的屁股,愛騎不騎,怎麼能誣賴人家是紅鬍子?趕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輕鬆,望著我樂得閉不攏嘴。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你的驢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島,到處找不著你。我就告你,一告,這不是,就把紅鬍子抓來了。」
我忍不住說:「瞧他多聰明!」
老泰山說:「聰明的還在後頭呢,你聽著啊。這回倒省事,也不用爭,一張口他就給我十五塊錢。騎上驢,他拿著根荊條,抽著驢緊跑。我叫他慢著點,他直誇獎我的驢有幾步好走,答應回頭再加點腳錢。到秦皇島一個來回,整整一天,累得我那驢渾身濕淋淋的,順著毛往下滴汗珠——你說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問道:「腳錢加了沒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說:「見他的鬼!他連一個銅子兒也不給,說是上回你訛詐我五塊錢,都包括在內啦,再鬧,送你到警察局去。紅鬍子!紅鬍子!直罵我是紅鬍子。」
我氣得問:「這個流氓,他是哪國人?」
老泰山說:「不講你也猜得著。前幾天聽廣播,美國飛機又偷著闖進咱們家裡。三十年前,我親身吃過他們的虧,這筆賬還沒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強力壯,今天我呀——」休養所的窗口有個婦女探出臉問:「剪子磨好沒有?」
老泰山應聲說:「好了。」就用大拇指試試剪子刃,大聲對我笑著說:「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剪天上的雲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動。」
西天上正鋪著一片金光燦爛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臉映得紅通通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獨輪車上,跟我道了別,推起小車走了幾步,又停下,彎腰從路邊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車上,才又推著車慢慢走了,一直走進火紅的霞光里去。他走了,他在海邊對幾個姑娘講的話卻回到我的心上。我覺得,老泰山恰似一點浪花,跟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形成這個時代的大浪潮,激揚飛濺,早已把舊日的江山變了個樣兒,正在勤勤懇懇塑造著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笑笑說:「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訴我。
中國人民的心
已經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初,頭一陣子落過場大雪,冬天早來了。誰知近來一變天,飄飄洒洒又下起細雨來,冰雪化了,到處化得泥湯漿水的,走路都插不下腳去。原先封得嚴嚴實實的大江小河,又化了凍,邊邊岸岸的冰上浮著層水,只有背陰的地方冰還比較結實,時常可以看見朝鮮小孩蹲在小爬犁上,雙手撐著兩根小棍,飛似的滑來滑去。
這一天,雨不下了,怪陰冷的。晚間我坐在燈下讀著本叫《斯大林教養的人們》的書,正在驚嘆著蘇聯人民那種英雄的品質,這時我接到個電話。我不清楚是誰給我的電話,但我知道這是個好心腸的人。他說:
「你知道嗎?今天傍晚在安州車站犧牲了個戰士。他見一個朝鮮小孩滑冰掉到水裡,趕緊去救,也陷下去。他把小孩救上來,自己可沉下去了。是個很好的同志啊!又是一個羅盛教!」我去看那位烈士時,他已經裝殮好,平平靜靜躺在那兒。他的神情很從容,像是睡覺。我定睛望著他的臉,我不認識他,但我又十分熟悉他。從黃繼光身上,我熟悉他;從羅盛教身上,我熟悉他;從千千萬萬中國人民身上,我更熟悉他。他的面貌一點不驚人。誰要以為這樣人身上准有許多驚心動魄的東西,那就錯了。
他只是個頂簡單的中國人,幾句話就可以交代清楚他的一生。他叫史元厚,山東長清人。他像所有貧苦的農民一樣,一下生過的就是苦日子;也像所有機靈的孩子一樣,有時會想出很可笑的法子,對地主報個小仇。譬如說,把地主的南瓜挖個洞,往裡拉糞;還有一回,把些毛毛蟲的毛撒到地主被窩裡,害得地主夜裡睡覺,渾身刺得又癢又痛。到後來,他長大了,流落到濟南拉洋車。再到後來,就參加了部隊。
史元厚家裡有老父老母。這對老人像所有父母一樣,不管兒子的鬍子多長,還把兒子當小孩看待,總怕兒子冷了不知添衣服,餓了不知道吃。千里迢迢,也要託人捎去做娘的連宿打夜帶著燈做的老山鞋,還要在信上千叮嚀萬叮嚀,就怕兒子晚上睡覺不蓋被,受了涼。
史元厚家裡還有個沒過門的妻子,叫紹英。這個妻子可不像早些年的婦女,只知刷鍋燒飯抱孩子,她卻在鎮店上念書。史元厚曾經寫信問她想要什麼東西,心裡先猜了猜,以為離不了是些花兒粉兒一類東西。過幾天紹英回信了,寫得比史元厚都清楚,要的卻是支鋼筆。來朝鮮以前,史元厚接到父親的信,裡邊說:「你爹老了,生活什麼不缺,就是缺個孫子,要是你肯聽話,最好早一天回家成了親吧。」史元厚的心攪亂了,翻騰半宿睡不著,第二天起來便向上級寫申請書。
他素來愛說愛鬧,永遠不惱,別人也愛找他開玩笑,順著史元厚的音都叫他「史落後」。旁的戰士見他寫申請書,笑著四處嚷道:「『史落後』打報告要娶媳婦了。」
史元厚應聲笑著說:「就是嘛,你管得著!」以後接連寫了七次報告。但他要求的不是回家,卻是上抗美援朝的最前線去。
一九五三年二月,正是敵人妄想從我們戰線後方登陸作戰時,史元厚跟著隊伍到了朝鮮。隊伍一到,立時打坑道,挖工事,進行反登陸作戰的準備。史元厚挖戰壕磨得手起了血泡,扛木頭把肩膀都壓破了皮,照樣像匹小騾駒子,又踢腳,又撒歡。他這人話語多得出奇,旁人說話,就愛插嘴。有時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惹得戰士們笑他說:「我看你上一輩子準是個啞巴,一肚子話,都憋到這輩子了。」他也不惱。要是旁人叫他逗惱了,他會抱住你笑著說:「怨我!怨我!」
穿戴他從來不講究好看,衣服鞋襪,總是縫縫補補的。
誰要問他:「你是怎麼回事啊?新發的鞋也不穿,留著爛在箱子底嗎?」
史元厚會笑著回答說:「誰說不穿?早磨掉半邊底了。」
你不必多問,準是他見誰沒穿的,又給了人。他就是這麼個人,和誰都處得來,手又大,只要是他的東西,你自管拿去用。在我們生活當中,我們隨時隨地會遇見這樣的人,一點沒什麼可注意的。可是就在這樣人火熱的胸口裡,卻藏著顆高尚的無產階級的心。
春天的夜晚,還是森涼森涼的。史元厚站在山頭的哨位上,守望著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國土。一聽見半空中飛機響,槍就握得更緊。敵人想投傘兵呢,投了就消滅他。山風一吹,飄起股青草的香氣,他忽然會想起家。這種帶點泥土氣息的草味,他從小便聞慣了。一時間,彷彿他警衛著的不是朝鮮,卻是他的本鄉本土。他想象得出家裡人正在做什麼。父親一時出現在他的腦子裡,老人家披著棉襖,擎著根麻秸火,咳嗽著,正在給牛拌夜草。他娘卻坐在熱炕頭上,嗚嗚搖著紡車,也不用什麼燈亮,抽的線涮溜極了。還有他的愛人紹英,怎麼也沒睡?你看她坐在麻油燈下,歪著頭,輕輕咬著下嘴唇,準是在給他寫信。他懷裡就揣著愛人的一封信,寫些什麼呢?簡直像個指導員,凈給人上政治課。不用你訓,我是個青年團員,懂的比你多得多了。是誰把我造就得像個人了?是誰關心我這個,關心我那個,幾次三番派祖國的親人來看我們?你放心,我會對得起黨,對得起祖國人民的。
當時連里正學習邱少雲的事迹,史元厚不知怎的,變得特別蔫,整天不大開口。
同志們問道:「你是不是有病?」
史元厚說:「哼,我一頓吃五個大饅頭,還有病!」
同志們都笑起來,又問:「那你是怎麼了?」
史元厚懶洋洋地說:「我怎麼也不怎麼的!出國的時候,咱說的什麼話,現時光蹲在朝鮮吃,一點功勞沒有,將來回去,怎麼回答祖國人民?看人家邱少雲!」
嘴裡說著,他心裡便下了決心,要用整個生命去做他應當做的事,就像邱少雲一樣。
轉眼到了冬天,朝鮮前線又飄起了雪花。停戰協定簽字幾個月後,祖國的親人又衝風冒雪來看志願軍了。有一個蒙古族文工團來到史元厚那個部隊,都住在宿營車上,就停在安州車站附近。史元厚和幾個戰士被派去擔任警戒。
車站背後是一帶土山,叫龍潭嶺。嶺腳下有一片大水塘,叫龍潭池,夏天常有人在裡邊洗澡,一跳下去不露頭,足有一丈多深。眼下凍了冰,像鏡子一樣亮,變成孩子們最留戀的滑冰好地方了。
就是那個陰化天,黃昏時候,慰問團的同志將要到別處去了。警衛戰士都打好背包,下了宿營車,打算回本連去。有人見史元厚沒下來,喊了他一聲,大家就先走了。走了很遠,才見史元厚提著槍走下車,神情有點發悶,對著慰問團露出戀戀不捨地樣子。都是重感情的人,這一分手,不知哪天才能再見到祖國的親人,誰能不留戀呢?
先走的戰士走出多遠,背後忽然有人追上來喊:「你們一位同志掉到水裡去了!」
大家急著往回跑,只見那龍潭池塌了一大塊冰,岸上丟著史元厚的槍,史元厚的衣服,人卻不見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坐在水邊上,渾身上下滴著冰水,哭都哭不出聲。
原來這個小孩剛才蹲在爬犁上滑冰,說聲不好,一下子陷下去。他的兩手扒在冰上,水浸到脖頸子,眼看就要沉底了,哭著喊起來。
一個志願軍飛跑上來,這就是我們的史元厚同志。他扔下槍,脫了衣服,幾步滑到小孩跟前,伸手去拉那小孩,轟隆一聲,冰又塌了,兩個人都落到水裡去。只見史元厚在水裡鑽了鑽,露出頭來,雙手托著那個小孩,一轉眼又沉下去。他又鑽上來,又沉下去。第三次鑽上來時,他用儘力氣一推,把小孩推到冰上,他自己卻沉了底,再也浮不上來了。
戰士們把他從水裡抱上來時,他的臉青了,胸口涼了。他已經用他整個生命做完他應當做的事,離開我們悄悄走了。他臨死會想到什麼呢?你是不是想到黨?想到你的祖國,你的親人?他只有二十五歲。他的短短的一生就這樣簡單,他死得也很簡單。可是,我不能不思索個問題,為什麼我們的人民都這樣奮不顧身呢?自從出了個黃繼光,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於今呢,又出來第二個羅盛教了。難道說奇怪嗎?這正是毛澤東教養出來的人民啊。
我去看了看那個小孩。小孩叫趙元弘,住在龍潭嶺背後,村名是三龍里。爹原是勞動黨員,一九五〇年秋天敵人進攻朝鮮北半部時,把他爹抓去殺了。後來他母親也炸死了,趙元弘便靠伯父收養著。趙元弘拖著志願軍的大鞋,戴著志願軍的棉手套,見了我們一句話不說,用手套揉著眼,只是抽抽搭搭哭。他伯父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昨晚上難過得一夜沒睡好,臉色顯得很愁苦。一見到我們,老人的下嘴唇直打顫顫,眼裡含著淚。好半天擦了擦淚,指著小孩,顫著音說:「都是為這個孩子,一個志願軍死了,我永遠也忘不了!」
誰又能忘得了呢?朝鮮人民用最隆重的葬禮,把烈士的遺體葬到龍潭嶺上。嶺下臨著龍潭池,史元厚就是在這兒把他的生命最後獻給了朝鮮人民。朝鮮人民又把龍潭嶺改叫作「史元厚嶺」,龍潭池叫「史元厚池」。千秋萬代,望見這片山,這片水,朝鮮的子孫就會想起這個人來。史元厚是個戰士,臨下葬,朝天放了幾排槍,這是一個戰士應得的尊榮。史元厚被埋葬了,但我知道,他那顆偉大的心卻依舊跳動著,跳動在千千萬萬中國人民的心坎里。好同志,我寫的不只是你,我寫的正是中國人民的心。
木棉花
一到南國,情調便顯然不同了。北方才是暮春,你在這兒卻可以聽見蟬、蛙,以及其他不知名的夏蟲在得意地吟鳴。夜間,草叢和樹梢流動著的螢火更給你帶來不少夏天的消息。然而這才不過是三月底。
白天,整個大地便成為可怕的蒸籠。輕細的轂紗已經披上仕女高貴的軀體,而苦力們赤著脊樑,光著腳板,在推,在拉,在掮,悶熱的汗臭常從他們周身粗糙的毛孔散發出來,這使過路的仕女們蹙緊眉,急急用灑滿法蘭西香水的手絹捂著她們的鼻子,要不然,她們準會暈過去!
警察依舊穿著春季厚重的制服,站在路心指揮著來來往往的腳踏車、車仔、汽車……他們顯得很獃滯,機械地揮動著手臂,而當大氣中傳來尖銳的汽笛時,他們仍然是機械地在崗棚上掛起一面紅旗,看不出一點衝動的表情。
紅旗的顏色雖然含著流血的意義,但它低垂著頭,永遠被人很冷淡地待遇著。街頭流著人潮;茶館里叫囂著食客;大旅館的西餐間開著風扇,富佬們愜意地吃著雪糕,他們對於警報比一般人更要淡漠十倍,因為像這樣大建築的屋頂上都有避彈網,他們的生命是絕對安全的。不過今天的轟炸卻是特別厲害。鎮定的市民也不能不暫時停止他們正在進行的動作,側起耳朵聽一聽。
飛機的翅翼粗狂地搏擊著沉鬱的大氣,高射炮的聲音是急劇而響亮的,這同低啞而窒悶的炸彈畫成了截然不同的音符。
廣州市民對於空襲所以那樣不在意,當然是從經驗中生出寬大的膽量,而同時,每天空襲的次數如此頻繁,如果警報一來,市民便藏躲起來,那麼全市的脈搏都要整天地停息不動了。其實,炸彈的破壞力也真是太渺小了!
空襲剛過,我便爬上越秀山的中山紀念塔,縱眺著煙瘴漠漠的整個廣州市,越秀山旁被炸的幾處地方,簡直是汪洋大海里的幾點泡沫,多麼細小而可憐呵!但這就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實力!
廣九路被炸了,我當天去香港的計劃因而受到阻撓,這使我煩躁。
旅館的客廳很涼爽,電燈投下淺藍而柔和的光線,一個寧靜的黃昏。
坐在我對面的那位旅客十分健談。他是浙江人,對於這邊的情形卻很熟悉。他的嗓音高朗而圓潤,語氣也有動人的頓挫。
「我不能完全同意您的話:戰爭可以消滅所有內部的腐化分子。我能夠給您指出眼前最有力的反證——請看粵漢鐵路!」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他的面門前一點,加強自己談話的語氣。
我明白他是誤會了我的話。我不過是說這次民族自衛戰爭很像一塊試金石,一個人品格的高低可以立刻辨析清楚;又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可以加速割除潰爛的疽瘡。然而假使醫生剛才操起刀子,還不曾施行完畢割治的手術,你就希望全身的疽瘡一齊即時痊癒,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實。
可是他的話已經擒住我的注意力,我焦急地要聽聽他所舉的反證,因而不願意打斷他的話頭。「現在說起來,粵漢鐵路的國防性簡直太大了!」他似乎是在做文章,每個字都極費斟酌。「它可以比作一個人的喉管,有了它,這個人才能呼吸,四肢才能活潑有力,才能還擊敵人的打擊!不過粵漢路並不是一條健全通暢的呼吸管,反而是在可怕地腐爛著——我這兒所說的腐爛是指的營私舞弊!」
「舞弊的方法很多,現在我們只談『賣車皮』。粵漢路於今正忙著軍運,商家的貨品堆積得像山,很不容易弄到車皮裝運。其實車皮不是沒有,只是少罷了。於是商家為了搶先裝運自己的貨物便不惜對車站負責人行使賄賂。車站方面一瞧這是筆好買賣,所以每輛車皮都被看成奇貨,哪家商店出的賄賂多就先給哪家運貨。久而久之,『賣車皮』成了車站人員公開的『外快』,如果商店不花運動費,他的貨物便一輩子也運不走!」「誰得這些運動費呢?」
「當然是車站職員大家分啦。通同作弊,誰也不告發誰!」
他把兩手一張,憤憤地加添說:
「你看,前線打得多急,後方還是烏煙瘴氣!戰爭對於沒有人心的壞傢伙似乎一點不起什麼作用!」
我並不懷疑他的話,但我不同意他悲觀的結論。
「一切都會慢慢地好起來!」我的信念是像南國盛開著的木棉花一樣的鮮明、美麗。我掏出口袋裡珍藏著的一朵,這是我今天在越秀山上拾來的。它紅得像是一團火。
第二天,廣九路通車了。傍晚才開駛,白天恐怕遭受空襲。
旅客多得可以疊成山,堆成垛,如果車廂不堅牢,一定會被擠得粉碎。
他們大部分是難民,高等難民!他們有錢,要命,逃避現實,逃避戰爭,然而在內地再沒有一寸平靜的土地了,哪兒是天堂?
香港,這個美麗的海島,暫時還是平靜的,因此便成為富人的桃花源了。那兒有香,有色,有幸福,有享樂,而招引他們的最大的餅餌卻是大英帝國的旗子,那面有著中國舞台上花臉一樣斑斕紋理的旗幟!
旅客們剝著蜜柑,吃著牛肉乾,互相興奮地談笑著。西裝男子翻開英文報紙,眼睛卻望著一些穿長衫的客人,似乎在說:
「英文都不懂,你們配到香港嗎?」
一個討厭的消息忽然傳開來。車廂里,千百隻嘴金頭蒼蠅似的嗡嗡著:
「怎麼,還要換車嗎?」
「在哪兒?」
「石灘!」
火車開到石灘,已經是黑夜了。這裡有一座橋昨天炸壞,還不曾修理完好。廣州和九龍對開的火車必須停在橋的兩端,等兩方面的旅客互相換完車后,火車便各自駛回原站。
這是一段長長的路,旅客須得提著行囊,走過破損的橋樑,才能跳上對岸那輛火車。
夜很黑,雖然鐵道兩旁樹木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掛一盞燈,這並不能給予乘客多大的幫助。
我提著一隻小皮箱,擠在人群里,腳下的碎石塊時時會把我絆一個踉蹌。人們爭著向前搶,胸脯,脊背,大腿,胳膊,擠做一堆,攪成一團,反而半步也邁不動。
「下邊走,下邊走……」
我隨著一部分乘客衝下高起的路基,沿著一帶水邊向前奔走。路是又黑又濘,隨時都有跌進水塘的可能。
「上邊走,上邊走……」
怎麼回事呀?原來已經來到木橋,於是大家又爭著往上爬。爬呀,爬呀,腳下一滑,連人帶行李滾下來,後邊的旅客也被打倒。
路基全是石塊砌成,石縫生著青草,濃重的夜露把草葉都濡濕了。
草露滑得像油,我摔了兩三跤,等到第二次爬上路基,大隊的旅客已經不見了。
落後的人們慌慌張張向前奔跑,害怕耽誤火車。跑過木橋,追上大隊,我的襯衫早被汗水濕透。
忽而,這又是怎樣的一次衝鋒呵!
一團一團黑壓壓的東西塞滿每個車門,沒有頭,沒有腦。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尖叫,隨著黑色的怪物一起翻滾。
只一跳,我彷彿跌進急轉的漩渦,全身失去自主的能力,任憑人潮的振動而忽東忽西。
可是我抓住鐵欄了,蹬上梯級了,攀上火車了,終於擠進散布著汗臭的車廂。我的眼前是一片模糊,揉揉眼,汗水已經滲入我的睫毛。
人們從過度的緊張跌入疲倦。大家坐著,站著,肉貼著肉,誰都不說一句話。
而腳下,車輪飛快地碾動著,駛過石龍……平湖……粉嶺,奔向最終的目的地——九龍。
「進入英國管地了!」誰在快意地舒一口氣。許多張臉立時轉向車窗。窗外是漆黑的原野,漆黑的天空,夜風吹送著潮濕的青草氣息飄進車廂,這裡暫時還是「自由」的天地。
拋在他們身後的是殘酷的戰爭,醜惡的現實!
潼關之夜
經過整天勞頓的旅程,這是我第一次吃飯。一碗湯麵,夾雜著泥沙的湯里加進多量的醬油,我的因飢餓而燒熱的腸胃舒暢地膨脹起來。雖然小粒的沙石時時震動我的牙齒,我不曾埋怨堂倌一句。
「有炒飯嗎?來一碗雞蛋炒飯。」第二個客人跨進來,身邊帶著一陣涼風,桌上煤油燈的火焰跳躍了兩三下。他的腳步又輕又快,走向小飯館里獨一無二的食桌前,坐在我的對面。短時間,我們的目光交織成一條直線。他年輕而健康的臉膛曾經給我留下一點新鮮的記憶。就是今天下午,他身上穿的也是這件軍用的黃色棉大衣,頭上也是這頂垂著兩隻耳朵的灰色軍帽,不過背後還背著一個大包裹,對於他矮小的身材似乎過分沉重。他坐在黃河渡船的舷板上,前後左右擠滿人群。旅客們十分嘈雜,但這不能夠淹沒一個嬰兒的啼哭聲。嬰兒的母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站在人堆里,不停地用手拍著小孩,雖然明知道這不能止住孩子的哭聲。
「給他點奶吃就好了。」有人這樣說著。
淚水沿著婦人瘦削的臉頰流下,滴到小孩的紅棉襖上。她彷彿對自己申訴說:
「哪有奶?大人都沒有吃的!」
他——年輕的軍人——站起來,把座位讓給抱嬰兒的婦人,又從衣袋裡摸出一塊干硬的饅頭交給她,用類似女人的柔聲說:
「孩子是餓了。嚼點饅頭給他吃吧。」
現在,當他同堂倌說話時,聲音仍然帶著女性的氣味,這和他矯健的舉動似乎不大調配。
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面,但彼此全把臉埋在食器上,保持著靜默。
剛剛吃完面,隔壁客店送我來吃飯的茶房過來招呼我說:
「警察來查店了,請您回去看看。」
巡警盤問得很詳細。他們從我的行李中檢出一本《中國分省新圖》和一些零碎的通訊稿,於是抱著絕大的懷疑,追詢我許多問題。最後,我拿出八路軍的護照,他們才認為滿意。退去時,一個警察搖擺著頭說:
「對不起,越是你們知識分子漢奸越多!」
像是黃蜂的毒刺,這幾句話刺痛我的心。不到一刻鐘光景,我聽見警察從對面房間走出來,皮鞋後跟撞擊在穿堂的磚地上所發的聲響,漸漸地消失下去。誰在敲我的門?
「請進。」
板門輕快地推開,那位青年軍人站在我的眼前。一種熟悉的柔軟的話語滾動在我耳邊:
「請別見怪,同志也是從八路軍前方來的嗎?——我住在對面房間里,警察問你的話,我全聽見了。」
原來我們是同時離開前線,同時坐上同蒲路的窄軌火車,同時渡過黃河,現在更住到同一個客店裡,我們熱烈地握著手,五分鐘以後,便成了很熟的朋友。
「楊同志……」
「黃同志……」
我們毫無拘束地嘩笑著。
我提議到路上散散步,他高聲叫道:
「茶房,鎖門。」
這家旅店坐落在潼關城外,接近隴海路車站。雖然不過八點鐘,除去飯館和水果店外,馬路兩旁的店鋪已經早早關上門。燈光從閘板的隙縫泄露出來,彷彿一星一點的磷火。潼關的城牆和城樓襯映在星空之下,畫出深黑色的輪廓,比較白天似乎更加突兀,雄偉。
我們橫穿過一條小巷,停留在黃河岸上。河水在暗夜裡閃動著黑亮的波光,時時還有一點兩點潮濕的漁火浮動在水面上。
這其間,黃同志不停地哼著各種救亡歌曲。他手裡拿著一隻電筒,四下照射著,忽然,我聽見他興奮地喊道:
「喂,你看,這裡全是戰壕。」
果然,顯示在白色電光下的是許多條挖掘得十分整齊的壕溝,蜿蜒在河岸上,一直伸入到無邊的黑暗裡。
「來,我們下去看看。」他說著,敏捷地跳下去。我跟隨在他後面。他把身子俯在戰壕邊上,電筒一扳,做了一個射擊的姿勢,繼而懊惱地咕噥著:
「你不知道,楊同志,我們兩個從廣東跑到山西,本來都想加入游擊隊,誰知八路軍只准他加入,偏叫我到延安去學習。」
「他是誰?」我一點不明白他的話。
「我的丈夫呀!」
「怎麼,你是位女同志?」意外的驚訝使我不自覺地把語音特別提高。
黃同志用電筒向我臉上一掃,也許我的表情太驚奇,遏制不住的笑聲從她的嘴裡迸發出來,彷彿黃河的浪花,四處飛濺著。末了,她喘息著說:
「算了吧,男女有什麼關係,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你們結婚多久了?」
「兩年,還有一個男孩子——」她突然靜默下來。她的革命意志雖然堅強,但她的心始終有血有肉。她一時沉入寂靜地回憶中,更用簡單的語音把我領進她那回憶的門限。
她的小孩剛剛一周歲,又白又胖。她的熱情高揚在民族革命的怒潮里,時時吸引她走向生死的戰場,然而小孩總在牽掣她。她的丈夫幾次激勵她說:
「勇敢點吧,你該做大眾的母親,不要做一個小孩的母親。」
她當然是勇敢的。因此,一天早晨,她同丈夫背著一點應用的衣物,帶著點錢,離開家庭。
拋在身後的是他們可愛的小孩和一封留給父母的信。
有時乘船,有時坐車,有時步行,他們跋涉在遙遠的旅途上,終於到達預定的目的地——山西。
冷風夾著大片的雪花,飛舞在北方荒寒的大地上;居民潛伏在黃土小房裡,吃著粗糙的糧食,過著艱苦的生活。
可是他們呢,這一對生長在南國的夫婦!他們耐不住寒冷,睡不慣火炕,吃不下小米。
「動搖了嗎?」時常,他們彼此故意譏笑著。
然而,當他們看見前方的戰士們怎樣在吃苦,為了國家,為了民族,他們感到羞慚,感到渺小。
「我一定打游擊去,決不後退!」丈夫堅決地說。
「我一定追隨著你!」妻子也不曾動搖。
雖然她很勇敢,可是環境並不允許她。她被分配到延安「抗大」去學習。
「去吧,革命不一定在前線。」丈夫極力安慰她。
當天,黃同志就離開前線,恰巧同我走到一路。
「我真焦急,只想立刻飛到延安。」她張開兩臂,做一個飛翔的姿態,黑暗中,差一點打掉我的帽子。
談話愉快地進行著,沒有人留心到漸漸逼近的輕細的腳步聲。突然,我的眼睛受到強烈電光的照射而感到暈眩,同時聽見有人在壕溝上罵道:
「什麼人?滾上來!」
這意外地襲擊使我們暫時失去鎮靜,但不久就恢復了我們的神智。我們爬出戰壕,黃同志亮一亮電筒,發覺對方是一位武裝的士兵,右手拿著手槍,左手是一隻正在放光的電筒。
「你們是什麼人?」士兵激怒地喝道。但當他知道我們是來散步,而且驗過我們的護照,就十分客氣地說:「對不起。我剛在城門口放哨,看見這邊一亮一亮的,當是有漢奸了。」
他走開幾步,停住腳,又叮嚀我們說:
「近來這裡很嚴,同志們最好早早回客棧去。」
……這是一個多麼富有傳奇意味的夜晚——在潼關。
昨日的臨汾
雞叫了。
曙色像一片翠藍的湖水,流動在原野的盡頭。從模糊的輪廓里,我可以辨出遠處的村落、樹木、齒形的臨汾城牆……下車時,本來計劃先找一家小店歇歇腳,可是敲過幾家店門,每一處都駐滿軍隊。北方的早春又是那麼寒冷,我不願意滯留在陰晦而冰冷的車站裡,只好決定進城,雖然時間是那樣早。
翻起大衣的領子,兩隻僵硬的手交插在袖口裡,我的思緒隨著牛車的顛簸而波動著。我感到煩躁,容易動怒——這或許是由於牛車的行動過分遲緩,但從風陵渡到臨汾,火車的速度並不比牛車快許多。我分析不清自己激動的情感,這種夏天暴風雨來臨以前一樣的窒息,卻使我沉默不住了。我不耐煩地向車夫說:
「城門能開嗎?」
「差不多啦。」車夫望一眼漸漸開朗的高空,轉過臉對著我打了一個呵欠。我的心一跳,第一次注意到他可怕的面貌:一張麻臉,粗硬的鬍鬚同鬢角的亂髮糾纏到一起。當我到山西前線來時,一位熟悉山西情形的朋友曾經警告我說:
「你得小心點,路上可有散兵剝人的衣裳!」
車夫雖然不是散兵,他那一副獰惡的臉面卻不能不使我有所戒備,特別是現在——日本強盜已經侵入介休,誇口說準備在二十天里攻到風陵渡,進逼潼關天險。而我一路上所見的我們後方的情景,竟是那麼紛亂。許多富人都在逃跑,軍官的家屬更多。這些太太們領著自己的兒女,攜帶著很多大包裹,由穿軍服的隨從護送著。在風陵渡口,我還遇到一個鄉下青年,背著簡單的行李,要搭火車到運城去。他曾經對我嘆息說:
「鄉下不能住啦,軍隊里拉人,只好跑出來……」
這一切,使我疑心自己跌進污濁的泥塘里,見不到一滴清水。
現在,因為我在車站一帶躑躅了不短的時間,詢覓客店,同車的旅客早就零星散了。曠野里死沉沉的,沒有第二個行人,只有我坐的這一輛牛車碾動在不平坦的大道上。
「臨汾炸得很厲害吧?」我隨時都在注意車夫的舉動。
「沒有什麼,鬼子的飛機倒是常來。」他揚一揚鞭子,抽了一下黃牛的臀部。
「鬼子來了你怕不怕?」
「要怕,我就不當自衛隊了。」他變得十分興奮,自動地同我攀談起來。
在別的村莊里,弟兄兩個僅有一個參加自衛隊,但在他的村裡,車夫說每個男人都要武裝自己,只要他的年齡是在十六歲到三十八歲之間。自衛隊受著定期的訓練,明白這次戰爭是我們生死存亡的關頭。最近,因著前線吃緊,車夫對我說,他們村裡趕打了一百五十把大刀,預備砍鬼子的腦袋。
「你們沒有新式的槍嗎?」我不禁這樣問。
「鬼子會送來的!鬼子要是來,我們都躲到野地里,等到黑夜摸進村子,把他們殺光,手槍盒子炮不有的是!」他說得那樣自信,每個字都像一塊鐵,有著極大的力量。這使我感到羞慚,我以前竟會疑心他是個危險的人物!
「山西還是活著的!」我默默地念著。
城門剛剛打開,經過守門士兵的幾句盤查,牛車趕進城裡,臨汾仍然在睡夢中呢。
醒了,一切都醒了。
臨汾的氣象竟是意想不到的活潑和緊張。牆壁上隨處張貼著警惕的標語。從標語下,我知道這邊有少先隊、犧盟會等許多救亡的團體。
火藥的氣息已經可以嗅到,敵人的飛機幾次來拋炸彈,保衛祖國的戰士被急迫地運往火線——然而民眾的精神和生活並不曾遭到何種侵擾。商店大開著門,不寬闊的泥土築成的馬路上填塞著行人,熱鬧,緊迫。行人當中,時時可以見到穿著灰軍裝的青年男女,那都是民族革命大學的學生,造成臨汾活潑氣象的主要動力。這些革命青年們一邊在訓練自己,一邊在干著救亡和鋤奸的工作。臨汾的革命空氣固然濃厚,但漢奸的活動也確實可怕。張慕陶是被捕了,可是小一點的漢奸仍然像是寄生在人體上的虱蟲,無恥地蠕動著。朋友告訴我一件事實:
是舊曆元宵的夜晚,許多救亡團體利用百姓們積習難除的舊習慣,舉行一次提燈大會,遊行,喊口號,宣傳。隊伍像是一條龍,遊走在夜的市街上,群眾的情緒,同揮舞著的火炬一樣的熾熱和明亮。
誰在放槍?啪啪……
隊伍紊亂了,槍聲淹沒在人的吼叫聲里:
「打倒漢奸!」
因著混亂的狀態,漢奸並不曾捉住,一位糾察隊員卻被槍殺了。這一次遊行雖然發生了不幸的變故,所得到的效果,反而特別大。因為血的宣傳是比任何口號和演說都來得深刻動人!老百姓對於漢奸是那麼痛恨,時刻都在消滅他們。因此,我曾經親身遇到一件有趣味的小事。在一個村莊里,由於鄉公所的領導,農民們有一次隆重地舉行春耕運動大會。因為有事住在這個小村裡,而且想看看農民的集體活動,我也跑到鄉公所。
村裡的百姓大半全集攏來了:有駝背的老人,筋肉結實的壯年漢子,頑皮的小孩,以及穿著紅綠衣褲的婦女。鑼鼓的鬧人聲響,從人堆里傳出來,每個農民的臉上掛著興奮的色彩。鄉公所的牆邊擺滿了三角形的大旗,紅的,藍的,紫的……孩子們在繞著旗杆互相追逐。我在人叢里擠了一會兒,走到鄉公所辦公室的窗外,那兒曬著許多橢圓形的藍色小牌,上面用白粉寫著:「抗日軍人家屬光榮」。
這當兒,一位穿著黃布制服的中年男子從房裡走出來,含著笑向我打個招呼,而且回答我的問話說:
「我們村裡已經有二百多人打鬼子去了,誰家有當兵的,就在他們門上釘一塊——先生是哪一部的?」
「我住在八路軍政治部。春耕大會幾時開呢?」
「人到齊了,現在就要遊行,下半天才開會演戲。」他的眼睛不住地打量我的服裝,那並不是八路軍一律穿的灰色軍服,而是一套鬼子穿的什麼玩意兒。
「好的,午後我來參加你們的大會。」我向他點點頭,在農民們惶惑的目光下走出鄉公所。
剛走了不遠的路,後邊有人把我叫住:
「同志,請等一等。」
來人左臂上綰的一塊白布徽章,明白地告訴我他是八路軍的人員。他一開口就說:
「請別生氣,鄉下人看見您奇怪,恐怕你是……」
「——我是漢奸?」
「哈哈,當然不是。不過他們心細,所以找我同你談談。」
我把身邊帶的證明書給他看過,彼此笑著走開。我不曾想到山西的民眾,這樣有組織,這樣富有政治警覺性,我不能不高興。
離開臨汾不久,敵人便逼近這座古城,在汾河上揚起險惡的風濤。雖然他們會得到這個城池,但他們永遠得不到我們的民眾。瞧吧,在呂梁山,在石樓山,在姑射山,我們將有廣大的游擊戰展開。我們不怕任何利器,我們有堅強的精神堡壘建築在民眾火熱的心臟上!
鐵騎兵
一過雁門關,氣候顯然不同了,重陽前後,天就飄起大雪來。就在一個落雪的夜晚,一連活動在左雲附近的八路軍騎兵冒著風雪,朝南轉移,想轉到比較安定的地區休息些時候。通過一條公路時,不想日本兵得到漢奸的報告,忽然開來幾輛裝甲車,把隊伍切斷,打起機關槍來。
隔斷在公路北的只有一班人。他們想衝過來,可是敵人火力太緊,只好像一群脫離軌道的流星,離開大隊,單獨活動去了。
星群脫離軌道,一定要隕落,八路軍掉隊了,卻能自動地打游擊。班長是個矮漢子,左臉腮有一條刀傷,彎彎的,像是月牙。他帶著這一班人十分巧妙地甩開了追擊的敵人,東沖西撞,想再追上大隊。不巧敵人這時開始了秋季「掃蕩」,到處出動,他們只好朝北開去,接連十幾天,走的全是不熟悉的地方。
這天晚上,他們跑到二更天,跳出敵人的合擊圈,正想尋個宿營地睡覺,班長忽然聽見遠遠地有一片吵叫聲,再仔細一聽,才辨出是河水的聲音。
他們來到河邊,星光底下,看見河面不過半里來寬,隔河有幾點火光,像是村落。班長毫不遲疑,第一個鞭著馬走下河去,其餘的騎兵也跟了下去。夜不十分冷,河水沒凍,可是很急,而且越走越深,最後沒到了馬肚子。
班長心裡想:「這是什麼河,好深!」就勒轉馬頭,退到岸上,沿著河朝上走,要找個淺些的地方過河。上流的水更急,總過不去。他們便順著另一條路,跑到半夜,不見人家,最後爬上一個山頭。在山頂上,他們全都驚住了。原來山下模模糊糊地顯出一座城,到處亮著電燈,好像星星。
班長的臉頰抽動著,月牙形的刀傷也像活了似的動起來。嘴裡罵道:「龜兒子!咱們闖到什麼地方了?」總是敵人的地方。他靈機一動,吩咐騎兵朝著城裡放了一排馬槍。這一下子不要緊,竟惹起城裡的騷亂,步槍、機關槍、擲彈筒、過山炮,一時從城裡響起來,亂放一頓。騎兵們卻悄悄地退下山頭,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去。
雞叫時,他們終於來到一個村子,敲開莊戶人家的門,不弄飯吃,也不要睡覺,開口先問:「老鄉,你們這裡是什麼地界?」
農民熱情地招呼他們說:「這是包頭啊。圍城就在那邊山腳下……聽聽,炮響呢,不知日本鬼子又搗什麼鬼?」
騎兵們都不覺呀了一聲,緊接著又問:「那麼前邊是什麼河?」老鄉說:「是黃河,水才急呢,一根鵝毛掉下去,也會旋到水底下去。」騎兵們一齊驚得瞪著眼,隨後不覺大笑起來。第二天,包頭的百姓紛紛傳說八路軍有一團人來攻城,差一點把城攻破。城裡的日本兵大半調到雁北進行「掃蕩」去了,竟以為八路軍轉到外線,要搗毀他們的老巢,嚇得急忙退回包頭,「掃蕩」便停止了。十天以後,那班騎兵也平平安安地轉回根據地,尋到了大隊。
用生命建設祖國的人們
我剛從朝鮮回來。這些天,心裡總是充滿東西,坐不住,睡不穩,只想跳起來,全身投到什麼地方去。還記得回來時剛過鴨綠江那天,我一大早跳上火車,撲著祖國的心窩奔去。同車的有位志願軍指揮員,鬢角上露著星星點點的白頭髮,他離開祖國有兩年多了。我們盡對面坐著,誰都不言語,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窗外飄過去祖國的天,祖國的山,祖國漠漠無邊的田野。火車開到本溪,窗外閃出龐大的煙筒,遠近是許多複雜的工廠建築。那位指揮員眼裡露出又驚又喜的光芒,悄悄喊:「我就是想看看這些呀!」
我見到祖國人民的大建設,聞到祖國人民幸福生活的氣息,我的心卻飛到朝鮮——我不能不想到我們的志願軍。就在這一刻,那千千萬萬好同志啊,在風裡,在雪裡,在坑道里,在廢墟上……正用他們無比的英雄氣概,清除著那些破壞人類生活的暴徒。沒有他們,怎麼能有今天的祖國?他們是在戰鬥,也是在建設——他們是用整個身子,整個生命,給祖國的建設打下牢固的基礎,給人類的未來鋪下和平的大道。
他們是真懂得生活啊。那時候我還在前線,有一天,我到一個高射炮連隊去。連隊扎在山頭上,戰士們都住在臨時新挖的掩蔽部里。掩蔽部又陰冷,又潮濕。腳下一踩一咕哧水,但是收拾得整齊的很:牆上貼著毛主席像,空罐頭盒裡插滿大把的野菊花,土炕上擺著一排被子,疊得方方正正,一律是顏色鮮明的花布被。這些被子不是公家發的,是戰士節省下自己有限的一點津貼費,託人從祖國買來的。這還不算新奇,還有更新奇的呢。就在這個陣地上,在一門大炮前,我發現一叢叫不上名的野花,紅艷艷的,怪好看的。不知誰怕霜打了它,特意用松枝細心細意搭了座小棚,遮著這叢紅花。這叢紅花不是移來的,從根起就長在那兒。戰士們挖陣地,安大炮,後來也不知用這門炮和敵人打了多少仗,始終也捨不得損壞這棵花,一直保存下來。
不要笑我們志願軍太孩子氣了吧,我懂得他們的感情,他們的心。那些心是又樸素,又善良,又單純。他們過的是緊張而艱苦的戰鬥生活,他們卻有著高貴的理想,熱烈的願望,渴望著把生活建設得更美好。那些花布被,那叢紅花,就說明了他們對生活的願望啊。要不是這種熱烈的願望,他們怎麼能獻出自己,甚而獻出自己的生命,去保衛祖國,保衛人類的生活呢?在這個連隊里,我就見到這樣的高射炮手。這個炮手有一回跟空中敵人作戰,陣地上打得煙霧瀰漫,灰土罩嚴了,什麼都看不見。耳朵邊上忽然聽見唰一下,炸彈從頭頂落下來了,他在心裡叫起來:「可別落到炮上呀!」身子急忙往前撲,一撲撲到瞄準鏡上。炸彈就落到陣地前面,塵土爆起多高,炮也不響了。指導員冒著煙土跑上去一看,氣浪把兩個人吹下炮來,那個炮手伏在瞄準鏡上,後背血淋淋的,人也昏了。指導員要去抱他,他一下子醒過來,甩著手叫:「放!放!放!」坐到炮位上又打起來。
看看這個好同志!事後他對人說:「我傷了不要緊,鏡子傷了,就不能瞄準打敵人了。」當天他帶著傷,就用這門炮打掉一架敵機。
這個同志姓曹。可是知不知道他的姓名又有什麼關係呢?像這樣的人,在我們志願軍里,上千上萬,到處都是。
提起汽車司機馬連昆,我不能不懷著特別的敬意。這個英雄在前線上開著車,牽引著大炮轉來轉去,重重地打擊著敵人。有一天晚上,他又拉著炮往前走,路上通過幾道照明彈封鎖區,不料叫敵人炸了。馬連昆崩的滿身是血,昏迷不醒,一醒就問:「咱們的車還有嗎?」同志們告訴他還有。
他說:「只要有車,我們的炮就能轉到陣地上!」說完話,痛得牙咬的咯崩咯崩響,卻不喊不叫。一會兒又說:「我已經不行了,同志們不用留戀我,趕緊把炮拉走吧!」又喊:「毛主席萬歲!志願軍萬歲!」言語就不清了。
我們有這樣的汽車司機,也有這樣的火車司機。記得是一次很急的任務,天落霜了,前線緊等著要一列車被服。一個年輕的司機連夜拉著被服往前線送,天亮前後叫敵機發現了,叮住就不撒嘴。敵人左一梭子機關炮彈,右一梭子機關炮彈,打得火車前後左右爆起一溜一溜的火光。
那司機正在要求入黨,對司爐喊道:「這是黨考驗我們的時候了!」沖著前面一路飛跑。一轉眼天就明了。附近的朝鮮老鄉聽見火車咯噔咯噔這個響啊,打開窗門一看,大吃一驚,都跑了出來。早晨的霧散了,田野里漫著層白霜。只見地面跑著列火車,天空追著架飛機。飛機打一個盤旋,又一個盤旋,對著火車連掃帶射,那火車卻不理,咕咕咕咕,只管往前沖。老鄉們看痴了,也忘了隱蔽,都鼓起掌來,大聲喊道:「哎呀,開車的志願軍真勇敢!」是勇敢。那司機就是這樣一直把火車開進大山洞去,安安全全藏好,鬆了口氣,慢慢走到洞口,探著頭望了望天:那架敵機不死心,還在轉呢。
那司機望著飛機大聲笑著說:「勞你駕,一直送到家門口!」
這司機是誰,我想也沒有提名道姓的必要。難道這樣的英雄人物還是個別的嗎?不過有個青年戰士,直到現在我還懊悔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在我一生中,永遠不會忘記他。一閉眼,我就想起他的樣子:方方的臉,彎彎的眼睛,見人就一笑,顯得又平靜,又溫和,又有毅力。我見到他,完全是個偶然的機會。
那時候三次戰役剛結束,我有事往漢城去,走了一宿,天傍亮在一家朝鮮老百姓屋裡找到個宿處。院里放著幾副擔架,抬擔架的是些東北來的民工,正在小休息。當中一個民工年紀大點,特別愛說話,眉飛色舞地談著前線的情形。
那民工說:「仗打得可好啦!咱不知道,怎麼這些同志就像是天神下界,簡直天下無敵!」接著長篇大套地說起來了。他說有個戰士,也就是二十歲左右,從平壤追擊敵人時,腳後跟凍爛了。用布包著,走起來一瘸一瘸的,誰見了都心痛。指導員想叫他留在後邊,那年輕人說:「指導員放心吧,我掉不了隊。掉隊還叫個志願軍啦!」人家孩子就不掉隊,爬大山,走雪路,腳腫得穿不上鞋,用爛棉花包紮著,誰痛誰知道,可是人家就不掉隊。
打漢城外圍議政府時,那青年在火箭筒排里,背著炮彈跟班長到公路旁邊去打坦克。敵人的重坦克有好幾輛,呼隆呼隆衝上來了。射手開了兩炮,打壞頭一輛,第二輛坦克又繞上來,想必是發現了我們的火箭筒陣地,沖著我們直打機槍。射手倒了,班長也掛了花。那青年趕緊接手去打火箭筒,可是先前沒使過,連打幾發炮彈,一發也沒打中,坦克倒迎面衝上來了,眼看著要壓到他的頭頂上。
那青年想要再打,誰知炮彈沒了。他喊了聲:「為了祖國!……」迎著坦克站起身子,一甩手撇出顆手雷去。坦克冒了黑煙,他人也倒了……
我聽那上年紀的民工講到這兒,從心裡覺得可惜,哎呀一聲問道:「他人也犧牲了吧?」那民工笑笑說:「犧牲?這樣的人還能犧牲!」又用煙袋鍋一指擔架說:「那不是躺在那兒。」這老漢真會弄玄虛,原來談論的就是他抬的傷號。我很想看看那青年,那民工卻把自己的老羊皮襖蓋在傷員頭上,蓋得嚴嚴實實,不漏一點風。我掀開老羊皮襖,那青年沖著我笑了笑,雖說受了傷,臉色還是那麼平靜,那麼開朗。我剛想和他談幾句話,問問他的姓名,那民工朝著我嚷起來:「你這個同志,真是!不怕凍壞他嗎?」一把推開我,又把老羊皮襖好好蓋嚴,抬起擔架趕他們最後一段路去了。
這些人,這些人,這些人啊!從前線到後方,在整個朝鮮戰場上,你怎麼能數得清,記得完呢?他們離開祖國,離開家,挨凍受累,流血流汗,為的是什麼呢?為的是我們的祖國啊。愛就應該是忘我的。他們愛祖國,愛人民,愛和平,誰還去計較個人的利害,個人的得失,個人的生死呢!這是種大無畏的自我犧牲的精神。他們自己卻從來不認為是犧牲。這算什麼犧牲?我們做的正是我們應當做的事。
冬天一來,朝鮮前線上又該是漫天風雪了。我離開朝鮮那天,同志們握著我的手,殷勤地說:「你走了,可回來呀,回來多告訴我們些祖國建設的情形。」
現在新的年代已經開始,祖國的偉大建設也開始了。不論在祖國,在朝鮮前線,我們的人民一定能在毛主席的光輝照耀下,共同創造新的歷史,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