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凡爾納科幻故事精選(中)》(2)
蓓根的五億法郎
1.福從天降
和藹可親的沙拉占醫生躺在一張皮背靠椅上,拿著一張剛出版的報紙仔細地看著。
看報紙是沙拉占醫生每天的消遣方式,不過他更願意把這件事情看成是一種上好的休閑方式。
沙拉占醫生的年紀已過五十,即便如此,他臉上的皺紋卻沒有多少,他養尊處優,生活得無憂無慮,這就很好。他長得五官端正,穿著打扮也很紳士。他的為人很好,跟他交往過的人都覺得他特別親切。
他現在住在一家旅館里,住旅館是一種享受,他的生活觀是過好每一天,盡量不要讓自己留下什麼遺憾,特別是在生活方面。
沙拉佔在事業上也很成功,這不,在剛買回來的《每日新聞》、《每日郵報》、《泰晤士報》上,到處都刊登了他前些天在國際衛生學會大會上所作的關於「血球驗算」報告,這很了不起了。他看著報紙,會心地笑了。
沙拉占醫生輕輕地把報紙放到一旁,起身走到餐桌上拿了些美味可口的點心吃了起來。他覺得味道很好,馬上又吃了一些。他此時的心情很愉悅,吃了一些東西后,又重新坐回皮背靠椅上拿起報紙細讀了起來。
「寫得真好,文筆不賴!」
他情不自禁地讚揚起報道他的記者來了。他的英語講得不是很流利,因為他是法國人,他正在努力學習英語。那天作醫學研究報告的時候,他用的是法語,他也只能用法語,因為「血球驗算」這樣的醫學研究成果不是英國人取得的,而是他,一個愛國的法國醫生。那天作報告時,他的心情非常激動,今天再看到報道自己的文章時心情仍然激動異常。
這時,有人敲了敲他的門:「請問,這是沙拉占醫生的房間嗎?」
「是的,有什麼事?」
「對不起,打攪一下,我能進來嗎?」
「請進!」
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推門走了進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沙拉占醫生問道。
「請允許我把這張名片交給你。」年輕人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名片。沙拉占醫生站起來接過它看了看,臉上立刻現出了驚訝的神態,名片上寫著:查爾普先生,法律顧問。
倫敦安普登南路93號
沙拉占醫生不解地問道:「對不起,我跟查爾普先生素未謀面,從不相識,你能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
「是這麼一回事,尊敬的沙拉占醫生。查爾普先生現在就在你的門外等候你,他希望跟你當面談一談。」
「喔,是嗎?真不好意思,查爾普先生可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快請,快請!」沙拉占醫生雖然還沒有弄清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還是很有禮貌地對遠道而來的拜訪者發出了邀請。
「謝謝,請稍等一會兒。」年輕人出去了。
不一會兒,剛出去的年輕人又領進來一個年輕人。
沙拉占醫生看著走在後面的那個年輕人,長得非常清瘦,瘦成了皮包骨,這樣的長相有點恐怖,沒見過世面的人會誤認為他不是好人。不過他的眼睛倒顯得特別精神,打扮也很紳士,只是人長得很不紳士。他手上還提著一個漆皮旅行包,包裡面鼓鼓的,很顯然,包的重量可不輕,但那個年輕人提起來卻絲毫不顯得吃力。
那個年輕人快步走進沙拉占醫生的房間,把旅行皮包和頭上的禮帽放好,還沒等沙拉佔先生說話,就先開口說了起來:「請允許我作一下自我介紹,本人是威廉·亨利·查爾普,皮格卡丹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請問閣下就是沙拉占醫生嗎?」
「您說得不錯,我就是。」
「你的全名是弗朗索瓦·沙拉占?」
「您說得一點都沒錯。」
「你是從杜埃來的嗎?」
「我的家鄉就在杜埃。」
「您父親,叫伊西多爾·沙拉占?」
「是的。」
「可以肯定的是,你是伊西多爾·沙拉占的兒子。」
很快,查爾普先生拿出了一個筆記本,他仔細地看了看,又說道:「伊西多爾·沙拉占於1857年死於巴黎第六區拉塔路54號埃科爾旅館,該旅館已關閉了。」
沙拉佔一臉的驚訝,他對查爾普先生說:「你怎麼知道的?」
「朱莉·朗熱沃爾是你祖母的名字。她出生在法國的巴勒迪克,是貝內迪克特·朗熱沃爾的女兒,她於1812年去世。還有,她還是第三十六輕兵隊的鼓手長雅克·朗熱沃爾的姐姐。當然,你祖母生前是一位漂亮的女士,這是她的照片,你瞧,她確實很漂亮。」查爾普先生髮出了讚歎聲。
「你說得很對,我必須承認你比我更了解我的家族情況。我的祖母確實是姓朗熱沃爾,對於我的家族,我所知的不多。」沙拉占醫生坦白道。
「朱莉·朗熱沃爾和你祖父讓·沙拉占是1807年離開巴勒迪克的,你祖父是在1799年迎娶你祖母的。他們在默倫安定居了下來,經營著馬口鐵。他們在默倫安住了4年,也就是在1811年,你祖母朱莉·朗熱沃爾去世了。你的祖母只生了一個孩子,叫伊西多爾·沙拉占,就是你的父親。後來別人便失去了你們家的消息,直到得知你父親在巴黎去世。」查爾普先生說道。
「後來的事情我知道,我祖父為了我父親受到更好的教育,他們全家遷到了巴黎。我父親後來從醫了。1832年,我祖父在離凡爾賽很近的帕萊梭去世。我祖父去世時我已經10歲了。我是1822年出生的。」沙拉占醫生補充道。
「哦,上帝,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父親就只有你一個孩子嗎?」
「是的,我是我父親的獨生子。在我兩歲的時候,我母親去世了,情況就是這樣。我現在要問你的是,你把我的身世打聽得這麼詳細幹什麼呢?」
「祝賀你,我尊敬的布賴亞·喬瓦希爾·莫托拉納脫爵士,」查爾普先生很激動,「上帝保佑,我終於找到你了!」
「這個人真是個瘋子,比瘋子還要瘋!」沙拉占醫生從內心對查爾普先生產生了一絲恐懼。
通過沙拉占醫生的神情,查爾普先生能夠看出沙拉占醫生對他很不理解。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所說的都有根有據,並不是無稽之談。你確實是雅克·朗熱沃爾男爵的唯一繼承人。雅克·朗熱沃爾於1819年成為英國臣民,在孟加拉總督的保舉下被大英帝國封為男爵。他的妻子蓓根·高古爾去世后,他獲得了她的財產繼承權。1841年,男爵去世,他唯一的兒子是一個白痴,在1869年去世了。這個白痴沒有留下後嗣,也沒有留下遺囑。蓓根·高古爾的遺產價值約500萬金鎊,一直在法律的監督下由他人代管。那個白痴生前沒有動用過這筆遺產,全存進銀行里了。時隔多年,現在這筆遺產已達52700萬法郎,你只要向司法部門提交你的家系證明,那麼簽一張支票就可以把這筆錢提取出來。我非常願意今天就替你委託辦理金融業務的卓斯聯合公司去支取這筆錢,你想取多少就可以取多少。」
沙拉占醫生被查爾普這席話驚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以為這一切都在夢境中,內心充滿了一種不安的情緒,他問查爾普:「查爾普先生,在你承認你沒有開玩笑之前,我想問一下,對於這件事,你能為我提供什麼可靠的證據呢?還有,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查爾普先生拍了拍他手中的皮包,對沙拉占醫生說:「證據全在裡面。說到尋找你的經歷,我想可以用『歷盡千辛萬苦』來形容,這一點兒都不誇張。為了尋找蓓根·高古爾真正的合法遺產繼承人,我們已經花費了五年的時間。我們明察暗訪了數百個姓沙拉占的家族,但一直沒有找到伊西多爾的後嗣。我認為法國肯定再也沒有姓沙拉占的人了。但事情偏偏有那麼湊巧,昨天早上,我從《每日新聞》上讀了關於衛生學會大會的報道,竟出乎意料地看到了一個我從未謀面的姓沙拉占的醫生的名字。我當時意識到,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我馬上查看了我所搜集的關於這筆遺產繼承案的資料,才發現我們竟把杜埃城給漏掉了。我立刻乘火車趕到布賴頓,在你散會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了你。當時我就明白自己這五年的奔波勞苦沒有白費,你就是蓓根·高古爾巨額遺產的繼承人,你跟你舅祖父朗熱沃爾長得很像,我有他的一張照片。我已經確認無疑了,整件事就是這樣。」
說到這裡,查爾普先生從他的皮包里找出一張老照片,讓沙拉占醫生看。沙拉占拿在手上仔細看了起來。照片上是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一副軍官的打扮,非常威武,從照片的背景上還隱約可辨戰火硝煙,以及英武的騎兵隊。
「事實勝於雄辯,我尊敬的沙拉占醫生,沒有什麼比這些證據更具說服力了。現在,我把這些全留給你。你隨時都可以找我。當然,兩個小時后我會再來拜訪你。」
查爾普先生速度飛快地從皮包里拿出七八卷文件,其中一些是印刷的,另一些是手稿筆錄。他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到桌子上,一邊向門口退去,一邊對沙拉占醫生祝賀:「尊敬的布賴亞·喬瓦希爾·莫托拉納脫爵士,祝你生活快樂。」
沙拉占醫生半信半疑地翻閱起文件來了。
他看文件看得很快,他完全相信這件事跟自己有密切的關係,也就是說,這件事情是真的,事實的確是勝於雄辯。其中有一份印刷文件上這樣寫道:關於孟加拉之蓓根·高古爾·德·拉齊那拉遺產無人承繼事,茲向至尊女皇呈稟如下。
1870年1月5日謹呈
蓓根·高古爾的遺產有:駱駝數匹,田地43皮加爾,房舍、莊園、村舍數十處,另外還有各種金銀、珠寶、武器等等。這些都是蓓根·高古爾·德·拉齊那拉繼承下來的遺產。法院對這筆巨額遺產做了詳細的調查:蓓根·高古爾原是呂克米修王公的遺孀及其財產繼承人。1819年再婚,嫁給了一個名叫雅克·朗熱沃爾的法國人。雅克·朗熱沃爾原在法國軍隊服役,是第三十六輕兵隊的少尉(鼓手長),1815年離開軍隊,在南特港的一艘商船上謀了一個職位。不久,他乘船到加爾各答,王公去世不久,他獲得其寡妻的垂愛,與之結婚。因為他在戰爭年代有突出表現,孟加拉總督就保薦他為男爵,又把布賴亞·喬瓦希爾·莫托拉納脫的土地封給他。1839年蓓根去世后,他享有其全部財產。兩年後,他也去世了。他們結婚後只生了一個孩子,而且還是白痴。白痴於是得到了法律的保護。
1869年這個白痴去世了。他死後的這麼多年,一直都沒有人繼承這筆巨額遺產。在這種情況下,法院決定採取將這筆財產變賣的手段將其處理。……(文件末尾是簽名)另外還有一些文件:法院的裁決書副本,財產拍賣證書,英國銀行的存款單,以及在法國尋訪朗熱沃爾後裔的紀實材料。沙拉占醫生不得不相信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事情的結果就是:他,沙拉占,就是蓓根的法定繼承人。他能合法地繼承存放在銀行里的那52700萬法郎,當然在取出這筆錢的時候,他要呈交幾份正式的出生證和死亡證。
沙拉占醫生現在怎麼也不能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面對這麼一筆從天而降的巨額財富,任何心如止水的人都會心動不已。現在他從背靠椅上站了起來,踱著方步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圈,最後,又重新坐回了背靠椅上。他把那些至關重要的文件又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看完后,他把它們放好,然後拿起一張報紙蓋在了自己的臉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就在這個時候,查爾普先生在外面敲起門來了。
沙拉占醫生親自為查爾普先生開門,請他進來,對他說:「請原諒我剛才對您的不敬。衷心感謝您為此付出的辛苦。」
「您太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尊敬的布賴亞爵士,您不拒絕我當您的顧問吧?」
「不,不,我非常歡迎您,我衷心希望您能幫助我處理這件事。但是我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請您以後別再稱呼我什麼布賴亞爵士了,我個人覺得這個頭銜有點可笑。」沙拉占誠懇地說,查爾普略覺詫異,但也沒有堅持。
「您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查爾普先生說道,「我現在必須馬上回倫敦。我隨時等候您的吩咐。」
「我想把這些文件留下來,可以嗎?」沙拉占醫生問道。
「沒問題,我手上還有副本。」查爾普先生很快就離開了沙拉占醫生的房間。
現在整個房間里只剩下沙拉佔先生一個人了,他坐到寫字檯前,鋪開信紙,寫了起來:親愛的孩子,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消息,我們獲得了一筆價值52700萬法郎的巨額財產。你仔細看一下我附在信中的那兩三份印刷文件,你就不會說我在說夢話了。你和我都沒有想到的是,我原來是一位英國男爵的至親,而且還是他的巨額遺產的法定繼承人。我非常清楚,你得知這個消息后的心情會怎樣。事實上,我們面對的是一次大的道德與理智的考驗。確實是這樣的,我們所面臨的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將會越來越大。這件事情將深刻地影響我們的生活,不可否認的是,它還將從此改變我們現有的生活。我們先前過的那種恬靜安寧的生活,今後還會不會存在?或許不可能了,除非是……我真不敢把我此時的想法告訴你……除非我們利用這筆巨額財富去製造一種史無前例而又威力無比的科學儀器,一種為人類文明服務的工具。……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詳細談一談吧。你收到信后,立刻給我寫信談談你的感受。你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母親,你母親是一個很有見識的女人,她會冷靜地對待這件事情。至於你的妹妹,她年紀比較小,這件事情應該對她的影響不是很大。我相信,在我們這個家庭當中,面對這筆從天而降的巨額財產,她的情緒波動一定是最輕的。代我向馬塞爾問好,我們未來的計劃少不了他的參與。
你的父親弗朗索瓦·沙拉占
1871年10月8日於布賴頓
沙拉占醫生把信和幾份至關重要的文件裝進了信封里,然後寫上了收信人姓名以及地址:「巴黎,西西里帝王路32號,中央工藝學院學生,奧克塔夫·沙拉占收。」他拿起信走出房間,寄了之後,便到會場去了。一刻鐘后,他就把那5億法郎全忘了。
2.同窗好友
沙拉占醫生的兒子奧克塔夫·沙拉占不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他不聰明也不愚蠢,長相一般,他的身材並不魁梧,身體也不是很強壯,但是卻很健康。他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子女。他的學習成績在學校里處於中等,考試的時候常常是比及格好一點點。他第一次報考中央工藝學院時沒有考上,第二次才勉強考上。他生性優柔寡斷,在別人的眼裡,他可有可無,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他沒有自我主張,也沒有自己的做人原則。這種人是最普通不過的人了,連他自己都感覺自己可有可無。如果不是礙著父子情深——這是任何偉大的人物都具有的,沙拉占醫生也許會考慮告訴這個兒子是不是太輕率了。
但奧克塔夫幸運的是,他這麼多年一直有一個良師益友般的同學,與他形影不離,或許是這人的巨大魅力使奧克塔夫無法離開這人。這個精力旺盛而又充滿朝氣的人就是馬塞爾·布呂克曼。從奧克塔夫在夏勒馬涅讀中學開始,兩人就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馬塞爾的各個方面實在比他強多了。馬塞爾12歲時,父母雙亡,僅留下一點遺產夠供他讀書所用。除了假期被奧克塔夫帶回沙拉占醫生家外,他幾乎一步也不願意離開校園。
從此馬塞爾也幾乎成了沙拉占醫生家庭中的一員。他外剛內柔,感情極其豐富。而他也把沙拉占夫婦看做自己的親生父母,發自內心地尊敬沙拉占醫生和他的妻子,並熱愛他們的已經懂事並把自己當做哥哥的女兒。但是,他從未說感激的話,只是憑行動來奉獻自己的熱愛,他積極地干每一項家務,並時刻教導讓娜成為堅強正直和有見識的姑娘,並督促奧克塔夫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必須承認,后一個任務比前一個要艱難得多,因為妹妹雖然年少,但明顯要強於哥哥。不過馬塞爾始終不放棄這種努力。
按照慣例,每年阿爾薩斯要推選各方面的優秀人才去巴黎參加比賽,馬賽爾也是這些優秀人才中的一個。他尚在少年時,就表現出了超凡的體質和智慧。他剛毅果乾,敏而好學,又英俊瀟洒,身體健美。自踏進校門,他就下決心要成為各方面的佼佼者:在體育場上,他單杠和籃球成績突出;而在實驗室中,他更表現得智慧超人。如果這一學年他有一項沒受到獎勵,他會認為是自己莫大的恥辱。小夥子今年已經20歲了,更長得高大魁梧,鶴立雞群。他以加倍的刻苦來學習各方面的知識,他的出類拔萃已引起了一些慧眼識真材的「伯樂」的賞識。當他和奧克塔夫同時考進中央工藝學院時,他的成績排在全校第二名。他決心在畢業時是全校的絕對第一名。
其實奧克塔夫也是在馬塞爾的影響和幫助下才考取中央工藝學院的。馬塞爾用拼搏努力和奮發向上來鼓勵他爭取成功。馬塞爾始終如一地關心和幫助這個優柔寡斷、立場不定的人,如同雄獅呵護著一頭弱犬一般。對他而言,用自己那持久而又旺盛的精力把這棵弱苗扶持成參天大樹,才不枉了他們一家對自己的恩情。
1870年他倆正參加期中考試時,戰爭爆發了。由於斯特拉斯堡和阿爾薩斯戰事吃緊,富有愛國熱情的馬塞爾剛結束考試,就應徵入伍了,成為第三十六輕步兵團的一員。奧克塔夫也懷著對他的無比依戀毅然參軍了。
在巴黎反包圍戰的前線,兩個親如兄弟的戰友並肩作戰。馬塞爾在尚比尼右臂掛了彩,但很快又在比藏瓦爾左臂掛上了獎章。奧克塔夫拒絕挂彩因而也沒得獎。其實也不能過於責備他,在那戰火紛飛的前線上,他始終跟在馬塞爾身後,頂多被落下6米。但就是這6米的距離讓他沒有中彈或得獎。
戰爭結束,一切又恢復平靜,兩個從戰友又變成同學的好朋友住在學校旁邊的小旅館中,繼續他們的學業。兩個人的房間相連,而奧克塔夫看得出,阿爾薩斯和洛林的割讓對馬塞爾打擊很大。
「勇於改正父輩們的過失,是法蘭西青年們的神聖職責,」他鼓勵自己,「而這需要更加倍的努力奮鬥!」
因此,他起早貪黑地學習、鍛練,奧克塔夫也被迫跟著做。兩人一起去上課,一起走出校門,回到住處又伏案學習,只在抽煙或喝咖啡時才停一會兒。早上5點鐘起床,晚上10點鐘才睡覺,大腦中的知識充實起來,眼界也更開闊了。在課餘時間,他們會去練練球或看場音樂會,累了就騎馬去韋里埃爾森林舒展一下;每星期還去參加兩次拳擊或劍術比賽;偶爾也去看場好戲。不過奧克塔夫卻不大喜歡這些活動,而對那些低級趣味很感興趣。他常常提議去聖米歇爾酒吧玩玩,探望一下在那兒「學法律」的阿里斯蒂德·勒魯。但馬塞爾會對他這些愚蠢的想法嗤之以鼻,所以常常是不得不打消此念頭。
1871年10月29日,晚上7點鐘,這對好友如同往常一樣埋頭坐在書桌旁,桌上只放著一盞罩燈供兩人使用。馬賽爾正拿著一道關於石塊切面的幾何題興緻勃勃地計算著。奧克塔夫則全身心地干著他認為最重要的事:煮咖啡。他小心翼翼地操作著,這是他值得自誇的為數不多的絕活之一。在他眼裡,那些枯燥的方程式常把人弄得頭昏腦漲,他於是拿煮咖啡的時間來自娛自樂。也許,他看馬塞爾把方程式排列得太亂了,而自己則能讓開水一滴一滴地從厚厚的咖啡粉中濾過,這種不用動腦的活動能讓他充分享受那份溫馨。他看到馬塞爾這麼全神貫注,彷彿是對自己無言的責備,於是一個念頭湧上心頭,他想用說話來分散馬塞爾的注意力。
「我們該買個咖啡過濾器了,」他大聲說,「這個篩子又舊又笨,沒有一點現代情調。」
「有了咖啡過濾器,你就能把煮咖啡的時間延長一個小時了。」馬塞爾說完,繼續手中的習題,並念了出來:「一個圓頂體的內壁是一個三軸各不相等的半橢圓形,假設為橢圓ABCD,其中長軸OA=a,中軸OB=b,而短軸(O,O′C′)垂直於底面並等於c,則圓頂體的……」
忽然外面有人敲門。
「奧克塔夫·沙拉佔先生在嗎?這有您一封信!」旅館的服務生說。
可以想象奧克塔夫先生有多麼欣喜,因為這又能延長不少的時間。
「是我爸爸的信,」奧克塔夫說,「是他的筆跡……只是一封信,沒有錢……唉!有信就行了!」
他掂著信的分量嘮叨著。
馬塞爾也知道沙拉占醫生正在英國。一星期前當沙拉占從巴黎路過時,曾把兩個孩子叫到故宮一家餐館吃飯。儘管那家在外界聞名的餐館早已過時了,但它仍是沙拉占心目中最好的餐館。
「如果上面寫的是先生在衛生學會大會上的事,你不妨講來聽聽,」馬塞爾說,「他的做法很明智,法蘭西的學者應該加強與外界的聯繫。」
說完這些他又繼續他的習題:「……而外壁也是一個與內壁相似的半橢圓形,其中心位於O′下面,但在重線O上,如果把橢圓的三個焦點F1、F2、F3標出,再附助作一條雙曲線,則得到共軸……」
突然奧克塔夫驚叫一聲,把他嚇了一跳。
「怎麼了?」他看到奧克塔夫的臉色蒼白,不由心往下一沉。
「你自己看吧!」六神無主的奧克塔夫把信遞給馬塞爾。
馬塞爾將信從頭至尾仔細看了一遍,隨後又看了一遍,又拿起另外的印刷品瀏覽了一遍。
「這事真讓人摸不著頭腦!」
他順手取過煙斗,慢條斯理地裝煙,打火,點煙。
奧克塔夫焦急地等著他的意見。
「你會相信這些嗎?」他聲音顫抖著問。
「我為什麼不相信?……事實都擺在這裡,先生博學多識,智慧非凡,他會輕易上當受騙嗎?而且還有這麼確鑿的證據,我看這是真的。」
馬塞爾已經抽完了煙,又重新投入學習。而奧克塔夫則興奮得不能再安心煮咖啡了,更不能冷靜地考慮該如何應付了。但為了這幸福變得更真實,他感到應該多說兩句。
「噢!……這真是飛來的橫財呀!……你想想,5億法郎啊,足可以震動整個法蘭西!」
馬塞爾看著他:
「不只是法蘭西,當然,首先在法國是首屈一指的了,而且美國也為數不多,英國也就有那麼五六個,那麼全世界數一數,也不會超過20個。」
「哦,還有一個爵位吶!」奧克塔夫又說,「你看……還是個男爵!我這人並沒什麼野心,也不想冒充貴族,可現在這爵位自己要加在我頭上,我想叫起來大概比沙拉占要體面些吧?」
馬塞爾又點上了煙,沒有言語,只有煙斗具有諷刺意味地答道:「啵!……啵!……」
「話又說回來了,」奧克塔夫更滔滔不絕,「我看到有的人,老愛在自己的名字後面加一長串虛無的頭銜,覺得很可笑。現在這真正的頭銜,一個被大不列顛和愛爾蘭貴族名鑒正式記載的名副其實的爵位就要加在我頭上,還真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但我這種自豪和高興應該是可以理解的……」
回答他的只有煙斗「啵!啵!」的嘲諷。
「好朋友,別這麼對待我,」奧克塔夫隨即又滿足地說,「血統畢竟是有用的,英國人說得對。」
馬塞爾一直這麼冷冷地看著他,他只好收斂了一下,丟下爵位轉而再說那5億法郎。
「你沒忘記第一堂課吧?」他這時記憶力出奇的好,「我們的數學老師比洛姆曾反覆地強調:5億這個數字無比巨大,人類非要用圖表來加以說明才能理解它……哎呀!即使每分鐘花一法郎還要用整整1000年才能花得完!親愛的……真無法想象,我馬上就要成為有5億法郎的財富了!」
「5億!」馬塞爾被這個數字觸動了,他沉吟了一下,「我想起來了,你應該把它捐給我們的國家去償還國債!我們要賠給普魯士50億呢!……」
「不行!你可別對爸爸說這些!……」奧克塔夫驚恐地叫道,「說不定他還真聽了你的!我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借一部分給國家還行,可必須付給我們利息!」
「行了!你簡直是個天生的資本家,只不過你一直沒想到!」馬塞爾說,「可憐的奧克塔夫,我倒是認為,這筆財富對醫生來說倒無所謂,因為他是一個正派而理智的人,但對你來說,這筆錢可能再少點最好。我更高興將來你和讓娜妹妹每人各得25000利弗爾年金,而不是這樣一座金山!」
他說完這些,就又重新做功課。
但奧克塔夫在房間內手舞足蹈,來回走動,已不能安下心來做任何事情了,馬塞爾厭煩地對他說:「我看你還是到外面清醒清醒吧!不然你一會再悶出什麼毛病來!」
「承蒙高見。」奧克塔夫如獲大赦,他終於能理直氣壯地不用做今晚的功課了。
他抓起帽子,飛奔下樓,衝到大街上,才走出十來米,他又在一盞路燈下停住腳步,掏出父親那封信仔細拜讀,他需要證實直到現在這個消息還是真的。
「5億!……5億!……」他不停地朗誦著,「這表明至少有2500萬年金!……爸爸就算每年只給我100萬用於吃住,哪怕只有50萬,……30萬也行,我也會非常幸福!有錢好辦事!我花錢很內行!我肯定不會亂花錢!我又不是白痴!因為我是中央工藝學院的大學生!……哦,還有那個爵位!……我會無愧於這個爵位的!」
他在一家商店的玻璃窗前看到了年輕的男爵。
「我會有一座男爵府,騎高頭大馬!……送給馬塞爾一匹。既然我成了富翁,他自然也會闊起來。這筆財富可來得真是時候!……5億!……哦!男爵!……我還這麼年輕,但我似乎命該如此!因為我早就預感到了,我不會勞碌一生,整天趴在那些書和畫板上!……無論如何,就算做這樣一個美夢也是好的!」
他一面腦筋飛快地轉動著,一面順著沃利街的連拱廊走著。又走到愛麗舍田園路、皇家路,一直走到寬闊的大街上。往日,街道兩側那些豪華的商店都不能吸引他,他甚至不願看它們,認為在他的生活中,那都是些沒有用的東西,不佔什麼位置。而現在他卻滿懷憧憬地站住腳步:「我想買什麼就可以買什麼,所有這些寶物,都將是我的。」
「全都為我而存在,」他幻想著,「荷蘭的紡織工人轉動紗錠是為了我,埃爾伯夫的作坊織出最好的布料是為了我,鐘錶匠發明最名貴的表是為了我,歌劇院的燈光輝煌是為了我,小提琴的夢幻曲是為了我,女歌星的激情演唱是為了我!……有人在為我訓練駿馬;有人為我點亮英吉利咖啡館的燭光!……巴黎將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我要去旅遊,先到我在印度的封地去參觀一下。看到那裡的和尚和象牙佛、寶塔漂亮,買!……看到大象好玩,買!……需要獵槍去山上打虎,買!……愛玩先進武器,買!……買一艘豪華遊艇!……不!遊艇太慢了,還是制一艘漂亮的汽艇,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說到汽艇,我差點兒忘了,爸爸還讓我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呢,得立刻出發去杜埃!……但學校方面……唉!學校方面倒好說,關鍵是馬塞爾!……告訴他一下吧,去給他發個電報,他反正也知道了這些情況,如果我現在急著見母親和妹妹,相信他也會允許!」
他立刻走進了電報局,告訴馬塞爾,自己去杜埃一下,過兩天就回來,隨後租了一輛馬車,直奔北站。
坐在火車上,他又看看窗外有沒有可買的東西。
凌晨兩點,奧克塔夫摸到了家門。他粗暴的按鈴聲震動了整個夜深人靜的奧貝特區。
「誰家有人得急病了?」有的女人從窗戶里探出頭互相詢問著向下望。
「醫生出去了!」老女傭從頂樓的窗戶叫道。
「是我!奧克塔夫!快下來開門讓我進去,弗朗西娜!」
過了漫長的10分鐘,奧克塔夫最終進了屋。母親和妹妹身穿睡衣跑下樓來,不知道他這時跑回來有什麼事。
他掏出父親的信大聲宣讀了一遍,把她們的疑慮打消了。
沙拉占夫人先是一下子呆坐在椅中,接著高興地抽泣起來,她激動地和兒子、女兒擁抱在一起。她似乎感覺他們擁有了整個世界,沒有什麼敢招惹擁有幾億家產的一雙兒女了。不過,每逢命運中的重大變故,女人往往要比男人天生容易適應。沙拉占夫人拿過丈夫的信又重新看了一遍。她冷靜地意識到,一家人的命運總之還是繫於丈夫一人身上,她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靜。而對於讓娜來說,一個13歲的孩子,看到母親和哥哥高興,她也覺得幸福。她出生在一個樸素的家庭中,每天接受老師的教導和父母的疼愛,認為這就是最甜蜜最幸福的生活了。她想象不出銀行的幾疊支票能對她的生活產生什麼大變化。因此這件事情對她的情緒波動並不太大。
沙拉占夫人很年輕就和一心撲在人種研究上的沙拉占醫生結了婚,她敬重丈夫對科學的熱愛,深深地愛著他。因為無法完全溝通,也不能分享沙拉占事業上成功的喜悅,甚至有時在這位只迷戀事業的人身邊還感到一點孤寂,因此她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兒女身上了。她希望兩個孩子將來都有美好的前途,憧憬著他們幸福的未來。奧克塔夫將來是肯定會大有出息的,因為他已經是中央工藝學院的高材生了。她一直認為,從這所專門培養優秀工程師的學府走出來的都是傑出人才。但她唯一擔心的,是他們家底薄,這會不會成為兒子光輝前程的一個障礙?或會影響到女兒將來的終身大事?現在,她對於丈夫的來信,首先理解為,她的這些憂愁今後將不復存在了。因此,她覺得非常滿足。
母子二人在以後大半夜時間裡一直在商討著、盤算著、規劃著幸福的未來。而滿足於現狀的讓娜沒有興趣去打算將來,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談到最後,他們決定先去休息一下,沙拉占夫人忽然向兒子問道:「你還沒告訴我馬塞爾的情況呢?他現在知道你父親的信嗎?他有什麼看法?」
「哦!」奧克塔夫答道,「你也了解馬塞爾!他不僅正直,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聖人!他對我們突然得到這樣一筆財富竟會有些擔心。我所說的『我們』不包括爸爸在內,他曾說爸爸的遠見卓識和寬厚讓他沒什麼擔心的。但對我們來說,尤其是對於我,他竟毫不客氣地說,希望我繼承的遺產最好少些,說25000利弗爾的年金就行了……」
「或許他說得對,」沙拉占夫人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對有的人來講,一筆不勞而獲的財富極易釀成意外的災禍。」
這時讓娜醒了,剛好聽到了母親這句話。
「知道了,母親,」讓娜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走向她的小房間,「你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馬塞爾總是對的!而我也相信馬塞爾哥哥所說的一切!」
隨後她就親了母親一下,回房睡了。
3.一條社會新聞
當沙拉占醫生走進衛生學會第四次大會的會場時,他意外地看到所有同行們都用一種極其尊敬的神態來歡迎他。但在此之前,在大會的名譽主席、英國的格蘭道爾勛爵眼中,他僅是一個來自法國的小醫生,能在勛爵尊貴的眼光中停留片刻,已經是他莫大的榮耀了。
這位高貴的勛爵是位重要人物,他能起到宣布開會或散會的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且還能按照早已印好的事先安排的演講人名單準確無誤地念出這個名字,請別人發言。他的習慣性動作是把右手優雅地插在禮服開口的地方,而這並非由於他這隻手在騎馬時摔壞了,而是由於這個有傷大雅的姿勢是英國雕刻家塑造的一些偉大的政治家的銅像常有的姿勢。
此公的臉上絕對沒有雜毛,光光地泛著灰白色,並點綴著幾個紅色的斑點。但假髮卻如一束雜草般遠遠地從他凹下去的前額探將出去,這種別緻而又醜陋的造型使他顯得極為滑稽。他一行動,全身的每個關節必須一起動,如同一個木偶或紙傀儡。圓而大的眼眶中的眼珠也絕對不會自由轉動,間或會像布娃娃那樣上下眼皮碰一下。
當他最初與沙拉占醫生打招呼時,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監護人和救世主的姿態,似乎在說:「你好嗎,可憐的小人物!……為了養家糊口去賺錢,你才在那小小的器械上做了些小小的實驗……我的眼力不錯吧,竟能瞥見你這身份與我相差懸殊的小小的生靈!但是,本爵爺特許你生活在我的恩蔭之下。」
然而今天大會主席(名譽)卻擠出一整臉的笑來,就像見到了自己尊敬的舅公一般,並十分有禮貌地伸手示意自己右手的一個空位讓沙拉占坐下。而同時,全體會員也極具傳染性地站起來歡迎沙拉占。
這種意外的禮遇和推崇,很出沙拉占的意料,他認為可能是廣大同行經過認真研究,發現他的血球驗演算法竟具有比以往意義更大的獨創,因此而獲得了可以與主席相鄰而坐的殊榮。
但隨著格蘭道爾勛爵扭轉脖頸——而這可能會使腰部關節沒隨之運動而受損——對他的一番耳語,沙拉占對自己發明所抱有的幻想便煙消雲散了,因為他吐出的那句話是:「聽說您獲得了一筆巨大的財富,說您『值』兩個1000萬金鎊!」
這話中好像是後悔自己竟過低地看待了一個與自己的身價一樣昂貴的人,而神態中似乎又在說:「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們呢?……直說吧,真有點兒不好意思!」
而沙拉占卻認為,自己的「身價」比以前甚至連一個「蘇」也沒提高。而且他在納悶,這消息怎麼傳得這麼快,而正在這時,從右面身側的一張虛偽的笑臉上,發出恭維的聲音:「您現在已經和羅恩柴爾德族平起平坐了!我是來自柏林的奧維迪尤斯博士,我衷心祝賀您!」
說著他遞過一張當日的《每日郵報》遞給沙拉占,並指著上面的一則新聞給沙拉占看:巨大的遺產:著名的蓓根·高古爾的遺產,一直無人繼承,它目前存放在英格蘭銀行中,價值已達2100萬金鎊。但皇天不負有心人,由於倫敦安普登南路93號的皮洛士、格林恩和查爾普三位優秀律師多年的明察暗訪,今天終於找到了它的合法繼承人,他就是法國著名的人種學專家——沙拉占醫生,他在布賴頓會議上所作的精彩的學術報告曾在本報刊登過。查爾普律師歷盡艱辛,費盡周折——不誇張地說,其經歷可以寫成一部紀實小說。終於確鑿無疑地證實了沙拉占醫生正是蓓根·高古爾的第二個丈夫讓-雅克·朗熱沃爾男爵當世唯一的後裔。這位幸運的醫生出生在法國的一個小城市巴勒迪克。現在他本人只要再履行一道方便的手續便可成為財產的主人。申請文書業已呈交法院。事情竟然這麼奇妙:英國貴族的頭銜、印度王侯數代珍寶的積累,竟然落在一個法蘭西學者的頭上。財富本身並不具有聰明的選擇性,但值得慶幸的是,偌大的財富落到了知道很好地利用它的人手中。
大概沙拉占沒有意識到,自己竟對這條消息的公開而悶悶不樂。一方面是人生的閱歷使他能預感到此事將會給他帶來煩惱,另一方面人們對金錢的重視使他感到了屈辱。他覺得人在金錢面前變得如此卑微。他一直熱愛著的工作和研究成果,竟會完全被這金錢構成的巨浪而吞沒,甚至會在同行們的心目中變得微乎其微。人們不再當他是一個刻苦努力的學者,一個聰慧絕倫、思維巧妙的智者,一個很有天份的科學家,而只會當他是一個「值」5億法郎的富翁。就算他只是一個阿爾卑斯山區的「甲狀腺腫」患者,一個奧唐托的白痴,一個低等人種的代表,而不是代表最優秀的人種,那也不會使目前的身價降低分毫。格蘭道爾勛爵說得好,他的「價值」從此就定為兩個1000萬金鎊,童叟無欺。
想到這裡,他覺得無比的噁心。而現在,全體與會人員正好奇地打量他、觀察他,想見識一下「有5億法郎身價」的富翁到底是一副什麼尊容,但最後卻驚訝地發現該富翁竟然一臉的愁苦像。
但是一瞬間這種軟弱就消失了。他在這一刻決定要用這筆財富實現一個崇高的理想。想到這崇高的理想,他的胸中立刻舒暢了。他等到格拉斯哥的史蒂文森醫生有關「弱質青年的教育」的報告講完后,請求發言,要報告一件大事。
格蘭道爾勛爵甚至沒等奧維迪尤斯博士說話就立刻同意了這一請求。即使大會全體反對,即使歐洲的全體學者都反對這種特殊的待遇,作為主席他也會同意沙拉占的請求的。這是他用他那特別的聲調理直氣壯地說出的話。
「先生們,」沙拉占說,「原來我打算過幾天再告訴你們,我意外地擁有了這筆財富。再告訴同行們,這個意外將使科學獲得巨大收益。但既然已眾所周知了,我再遮遮掩掩的未免有點假惺惺了……不錯,諸位同行,的確英格蘭銀行里存著一筆多達幾億法郎的巨額財產,而本人正是它的合法繼承者。但在此我要鄭重地告訴大家,我一直把自己當作一個光榮的科學工作者,我也將以科學的名義來繼承這筆遺產……(會員為之動容。)財富不應歸屬於我個人,而應該屬於全人類,屬於科學事業!(會場一片嘩然。歡呼,全體起立鼓掌,深表感動。)不要為我鼓掌,先生們,任何一位科學工作者,一個無愧於這個稱呼的高尚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和我一樣。而這麼做,和人們對待其他事情一樣,都表明科學家不單要有自尊,而且更要獻身於事業。試問,有誰不是這樣想的!……(沒有!沒有!)就算有也無所謂!我們只看結局!所以,我現在毫不猶豫、毫無保留地宣布:賜與我的這5億法郎不是我個人的,它是整個科學界的!大家是否樂意與我商討一下這筆錢的用途!我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信心也嫌不足。因此要求大家集思廣益,大家來決定,如何更好地使用這筆錢。」(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亂鬨哄的會場,所有人如痴如狂。)全體人員都站了起來,更有甚者激動得跳上了桌子。格拉斯哥的特恩布博士如同中風,那不勒斯的西科涅醫生喘不過氣來。唯一沒失身份的是格蘭道爾勛爵,他保持著應有的冷靜與從容。他毫不懷疑,沙拉占醫生只是開了一個嚴肅的玩笑,絲毫沒有誠意去實現這個口頭的承諾。
「現在,請允許我,」沙拉占等會場略微平靜後繼續說,「允許我首先提一項建議,以便於進一步修補和完善。我建議這麼辦……」
會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豎直了耳朵聽他往下說。
「各位同行,疾病和災難一直困擾著人類,我認為其根源在於,這一點尤其應加以重視,人類大部分都在極惡劣的衛生條件下生活,城市中擁擠喧嚷,房屋內空氣渾濁,陽光不足。而生命中最必不可少的因素恰恰就是空氣和陽光。而擁擠髒亂的居民區又是傳染病病毒滋生蔓延的溫床。在這種環境生活的人就算不會馬上死亡,起碼健康也會受損,勞動能力下降,而社會也因此而喪失了大量原本很寶貴的生產力。先生們,我們為什麼不能嘗試一下用一種最有說服力的途徑——用事實來說話呢?我們為何不把所有的想象都集中起來共同設計一座符合科學標準的範例城市呢……(是!是!我們怎麼沒想到!)我們要用這筆錢來建設這樣一座城市,然後向全世界推廣,來作為科普教育的最有價值的實例!(好!好!——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全體人員陷入瘋顛,他們擊掌擁抱,全向沙拉占擁來,高高舉起他,興奮地繞場一周。
「各位同仁,」沙拉占終於奮力返回地面時說,「我們大家憑想象力已經都能看到這座城市的模樣了。然後,幾個月後我們就會把這座康樂城變為現實。等到那一天,全世界各地的人都將被邀請來參觀,用各種語言將這座城市描述給世人,並在各地實踐。到時將把貧困失業、住在擁擠居民區的人邀請來住在那裡。另外——你們別以為我異想天開——在這座城市中也會有因被侵略或遭受戰亂而流離失所的人的位置,讓他們各顯神通,來創造出巨大的精神財富,而這種財富勝過最名貴的黃金和鑽石千倍萬倍。我們還會設立教育機構,把年輕人都培養成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人才,使人類的子孫後代個個都是德才兼備、體魄健全的人!」
沙拉占的豪言壯語又引發了更為狂熱的興奮和躁動,難以用筆來描述其盛況。尖叫聲、鼓掌聲和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洶湧澎湃了15分鐘才略見衰微。
沙拉占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剛剛坐穩,格蘭道爾主席又一次伸過帶沖角髮型的頭,神秘兮兮地對他說:「您這招真高啊!……您是看準了那筆『入市稅』了吧?……這筆生意極划得來,但需做好宣傳,再找幾個頭面人物出來說話!……那些退休和極需療養的貴族肯定會響應號召住到那裡去!……我要事先打個招呼,希望能給我留個好位置,拜託了!」
此公的一言一行全都帶有明顯的銅臭氣,可憐的沙拉占渾身發抖,覺得人格上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正忍不住要回敬幾句時,突然副主席發言了,他首先請與會人員以熱烈的掌聲向為人類科學慈善事業提供建設的人表示感謝。
「這次布賴頓會議上能產生這麼偉大的設想,本身就是一種成功,」副主席又說,「不具備超人的智慧、博大的胸懷和高尚的心靈的人,是不會提出這種建議的……不過,在人們為此設想而感到慶幸之餘,是否想過,為什麼在以前這種設想沒有被人提出並付諸行動?人類用於戰爭的財富不知有多少億,又有大量的財產被用到荒唐的商業投機上,如果早把這些錢用來做這種偉大的實驗該有多好!」
他最後提議,這個新城市應該命名為「沙拉占城」,用以對這個城市的發起人表示敬意和褒獎。
人們一致贊同這一提議,但卻遭到了沙拉占的反對,他請大家收回成命。
「各位,」他說,「我的名字和這事毫無關係。我們也不要給新城市冠以修飾化和描述化的名字。一旦在人或物的名字上加以修飾,都會帶來一種學究味兒。我們的新城市是一座康樂城,我要求用我的祖國的名字來為其命名,我看就叫『法蘭西城』吧!」
人們無法拒絕醫生的請求,他有充足的理由來滿足自己的請求。
法蘭西城也就從此在口頭上建成了,因為大會還會有一份完整的記錄,因此它也被在字面上建成了。下面會議的議程就是圍繞這一計劃展開討論。
我們放下大會暫且不表,這與往日大會議題截然相反的實質情況留給會員們去討論吧。他們需細細加以討論才能使《每日新聞》上報道的這筆財富發揮其最大的功效。
從10月29日晚上開始,這則新聞被英國各家報紙加以轉載,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聯合王國。尤其是它還被刊登在《航行新聞》第二版的顯著位置上。這份報紙於11月1日由一艘瑪麗皇后號三桅運煤船帶到了鹿特丹。《荷蘭回聲報》的主編兼唯一秘書用他那把勤奮的小剪刀飛快地將這條新聞剪了下來,將其譯為科普和坡得爾語。而它又隨著一艘汽船於11月2日登上了《不來梅每日文摘報》,它又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風塵,換上了德文外套。而譯文上的標題又被日爾曼記者換為「一筆驚世駭俗的遺產」,而後又膽大包天採取了卑劣的欺詐手段,在括弧中加上「本報布賴頓專號」來愚弄輕信的讀者。但是,我們何苦揭穿人家的老底呢?
不管怎麼說,這則新聞又在德國廣為轉載,但權威的《北方日報》在第三版第二欄刊發它時,編輯部還是把標題換掉了,因為對如此嚴肅的大報來說,不宜用那種太具欺詐性的標題。
這條消息在多次轉譯之後,終於在11月3日晚上,由一個高大魁梧的撒克遜僕人用他那肥厚的大手送至耶魯大學教授舒爾茨的書房、客廳兼餐廳內。
這個已經爬上了人生的高層階級的人物,乍一瞧似乎很一般:大約四十五六歲,身材高大,雙肩寬闊,顯示出健壯的體魄。已經開始謝頂了,但腦後及兩鬢還留著一點類似黃麻的頭髮。一雙藍色的眼睛,但從那不清爽的藍色中,別人極難發現他的心事。雙眼似乎無神,但你如果被他盯一下,你就會立刻渾身打個冷顫。長著一張海口,內有兩排可怕的大板牙,落到他口中的東西甭想再跑掉。但是蓋在牙齒外面的卻是兩片很薄的嘴唇,其主要作用想必是用來夸夸其談的。整個外形搭配起來很不協調,但舒爾茨教授卻常對自己的尊容抱有優越感。
聽到僕人進來,他翻眼向爐架上望去,那有一隻非常精美的巴爾伯迪安座鐘。如此漂亮的座鐘卻和這樣一群粗糙的傢具放在一起,令人看了極不舒服。接著,從那張大口中傳出聲色俱厲的喝斥聲:「現在都6點55分了!我最後的郵件不能超過6點30分,今天你晚了25分鐘。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下次再超過6點30分,那你在8點前就得走人。」
「先生,」僕人在退出之前問,「現在可以開飯嗎?」
「現在剛6點55分,而我是7點鐘開飯!你都來了三個星期了,早該明白這些!你給我記住:我從不改變規定的時間,也從不重複我吩咐過的話。」
舒爾茨順手將報紙丟在桌上,開始寫論文,這篇論文後天要發表在《生理學年刊》上,他又順手寫下一個他認為非常妥當的標題:所有的法蘭西人為何會患上不同程度的遺傳性退化症?
在他伏案寫論文時,他的晚餐已被悄悄地端上了爐旁的小圓桌,那是一大盤白菜香腸和一大杯啤酒。舒爾茨準時停筆吃飯,誰也難以置信如此莊重的人竟會有這麼一副大不雅的吃相。然後,他按鈴讓僕人端上一大杯咖啡,再把大號瓷煙斗點燃,繼續埋頭寫作。
當他把自己的大名簽在最後一頁稿紙上時,已是午夜時分了,他馬上走進卧室,準備大睡一場。上到大床上,投入大睡前,他把報紙張大開來閱讀。就在他即將進入大夢前,突然,一個外國人的大名「朗熱沃爾」大大地震動了他,這是一則關於大筆遺產的新聞中大量出現的一個名字。他感覺這個名字和他似乎有很大關係,於是他打開記憶的大門,在裡面搜索了一大通也沒想起來。在困惑了幾分鐘之後,他大手一揮扔下報紙,大嘴一張吹滅蠟燭,不久就鼾聲大作了。
不過,由於他本人親自研究並大加闡述的那種生理現象的作用,「朗熱沃爾」這個名字一路跟他走進了夢鄉,甚至他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還在念著這個名字。
他正要看看錶已經幾點鐘了,猛然間頭腦中靈光一閃,接著他飛快地拾起昨天晚上扔掉的那張報紙,他一隻手按住前額,以便能集中精力,然後把險些被自己忽略的新聞反覆讀了幾遍。他無疑意識到了什麼,因為他甚至來不及穿上他那件繡花晨衣,就匆匆奔到外間壁爐旁邊,從鏡子上取下那幅已經縮小了的相片,然後用手擦去背面的塵土。
他沒有搞錯,相片背面,可以看到半個世紀前寫下的已經褪了色的名字。
泰雷茲·舒爾茨
原名朗熱沃爾
當晚,舒爾茨就坐在了直達倫敦的快車上。
4.一分為二
11月6日早上7點,舒爾茨抵達查林克勞斯火車站。中午12點,他站在了安普登南路93號門前,走進用木欄分為兩半的一間大廳,一半是辦公室,另一半是接待室。廳內擺放著六把椅子、一張黑漆桌子,厚厚的一堆文件夾和一本通訊錄。桌邊坐著兩個年輕人,正靜靜地吃著午餐,是世界各地司法人員傳統的麵包加乳酪。
「皮洛士、格林恩和查爾普幾位先生在嗎?」舒爾茨用他吩咐開飯的聲調問道。
「查爾普先生正在他的辦公室里,您貴姓?找他有事嗎?」
「舒爾茨,耶魯大學教授,是為朗熱沃爾事件而來。」
其中一個年輕人走進一間小屋,對著裡面的一個傳話筒低聲報告了此事。然後耳朵緊貼聽筒,以致外人無法聽清裡面的答覆,那答覆或許是說:「真邪門了,朗熱沃爾事件!又有一個瘋子跑來冒充男爵!」
年輕人答道:
「但此人看上去是個『體面人』,儘管他的模樣並不怎麼討人喜歡,但好像不是一個初學乍練的人。」
一個神秘的聲音驚問:
「那他是德國人了?」
「他自己是這麼說的。」
一聲嘆息從話筒那邊傳來:
「讓他上來吧。」
「二樓,樓梯對面。」年輕人指著裡面的一條通道說道。
舒爾茨爬上二樓,看到面前有一扇門,門上有一塊銅牌,查爾普先生的名字被工整地刻在銅牌上。
敲門進去,發現只是一間一般的辦公室,鋪著地毯,靠牆擺放著一排皮連椅,幾個大文件夾放在一張寬大的木紋寫字檯上。寫字檯的後面坐著查爾普先生,他略微點了點頭,就又露出白領階層人士特有的姿態,又花了5分鐘把文件翻來覆去折騰了一遍,才像剛從忙碌中脫出身來,然後將眼睛望著舒爾茨。
「先生,」他說,「請把您的情況簡略說一下,我的工作很緊張,只有幾分鐘的空閑。」
舒爾茨的薄嘴唇不易察覺地抖動了一下,似乎並不討厭他遭受的禮遇。
「等我說完我的情況之後,」他說,「您一定會再多出幾分鐘的空閑。」
「那您有何貴幹?請講。」
「是有關巴勒迪克的讓-雅克·朗熱沃爾的遺產一事,我就是他姐姐的嫡孫。我祖母名叫泰雷茲·朗熱沃爾,1792年嫁給我祖父馬丁·舒爾茨。我祖父是不倫瑞克軍隊的一名外科醫生,逝世於1814年。我手中有我舅祖父寫給我祖母的三封信,耶魯戰役后他曾去過我們家。另外我還有充分的證據來證明我和他們的親屬關係。」
舒爾茨的其他對查爾普描述的細節我們不必贅述,反正他不停地反覆解釋這件事,而且這件事他確實能滔滔不絕地談上三天。因為他必須對這個英國先生講清楚,日爾曼民族確實是優越於其他民族的。他來認領這筆遺產並無其他原因,主要是不能讓它落到法國人手中,他認為法國人會把這筆錢隨意糟蹋掉!……他之所以要和對手爭,的確是出於種族原因!……而假如對手是德國人,他也許會讓步……但每當想起偌大的財富將被一個什麼學者,特別是法國人,用法蘭西的方式利用它,他立刻就氣不打一處來,感到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去維護自己的權益。
從表面看,強把遺產繼承問題加上政治色彩似乎太匪夷所思了。而精明老練的查爾普先生卻能看出,舒爾茨將個人對蓓根遺產的願望隱藏於整個日爾曼民族的願望之中,並成了他爭搶這筆遺產的最充足的理由。
另外有一點也是顯而易見的,儘管對舒爾茨來講,把他作為一個劣等民族的親戚會讓他感到很恥辱,但這並非自己的錯,而在於他的法蘭西祖先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無可奈何的雜種。但是,他僅能繼承遺產的一小部分,他與沙拉占的親屬關係很遠。現在,查爾普發現了以合法形式來維護他的權益的可能性,進而發現了完全有利於律師事務所的另一種可能性。就可以把原來本已辦得很出色的朗熱沃爾事件再增添一些色彩,如同狄更斯筆下的「賈恩迪斯兄弟恩仇」的新傳奇。念及於此,這位法學家眼前飄過各類蓋著印章的文件、契約和證據。而更美好的結局是,他想到了一個由他查爾普從中調解的對當事者雙方都有利的折衷辦法,如此一來,他就能夠名利雙收了。
於是,他把沙拉占醫生繼承遺產的資料出示給舒爾茨先生,並且把證明文件拿給他看。又暗示說:舒爾茨的權利是表面的——「僅僅是表面的,我尊敬的先生,而且我害怕它經不起法律訴訟」——但是如果將這件事委託給本律師事務所去辦,使舒爾茨能從和沙拉占的親屬關係中獲得部分遺產的話,那麼舒爾茨就能憑藉德國人所具有的極其卓越的判斷力,相信事務所一定會提供一種性質不同但卻更加有力的證據,來證明舒爾茨繼承那筆遺產的合法性。
舒爾茨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他不可能不明白查爾普的一番苦心。儘管查爾普沒有說得太透徹,但在這一點兒讓他放下心來了,查爾普很有禮貌地告訴舒爾茨等他有空再來研究此事,就很客氣地把他送出去了。原來只打算給舒爾茨幾分鐘的時間,但恐怕已耽擱了好多個幾分鐘了!
舒爾茨從律師事務所走出來,現在他心中並沒有足夠的把握來繼承這份遺產。不過他認為,這是一場撒克遜族與拉丁族之爭,只要他能隨機應變,肯定會扭轉乾坤。而且這將是一場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爭鬥。
關鍵是要摸清沙拉占對此事的態度。因此沙拉占很快收到一份電報,讓他務必在5點鐘以前趕到律師事務所。
很出查爾普的意外,沙拉佔在得知這些變故后並沒有暴跳如雷。等查爾普把情況講完,他自己直言相告他聽說過此事:他曾有一位姨祖母,而她很早就被一個很有地位的貴婦人收養了,從未回過家鄉,據說後來嫁給了一個德國人。但至於她的姓名和後人的情況,他就不得而知了。
查爾普隨即就把有關的材料拿給沙拉占看了。這些他早就準備妥當並按其類別放在各個文件夾里。
查爾普並對沙拉占講,這極可能會引起訴訟,而且這類訴訟案錯綜複雜,可能要審理好長時間。其實,沙拉占所知道的這些有利於對方的家庭傳說完全可以隱瞞……因為,舒爾茨最有力的證據不過就是讓-雅克·朗熱沃爾寫給姐姐的信,只是一種推測,而沒有法律效力,它只能作為一種推測——甚至,對方雖找不出真實憑證,但難保他不會憑空捏造一些。必須要防患於未然!誰又能擔保這個半路殺出的泰雷茲·朗熱沃爾及其當今的代表,不會發現什麼新憑證,使他具有比沙拉占更大的優勢呢?不管發生什麼意外,都會引起無休止的爭辯,沒完沒了的核對證據,而宣判更是遙遙無期!由於每一方都有獲勝的可能,那也許會各自組織一幫人馬籌措訴訟費,不顧一切地投入這場官司。從前有個著名的案子與之很相似,在司法院反反覆復打了83年官司,最後由於訴訟費短缺而不了了之,可憐那筆遺產連本帶利都搭進官司里去了!……查尋取證呀,請人出面調解呀,債權轉出呀……訴訟程序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說不定會拖上十年八載,也無法結案。而那5億法郎仍舊沉睡在英格蘭銀行里。
沙拉占豎著耳朵不耐煩地聽著,心裡暗道:這個傢伙怎麼嘮叨起來沒完了!雖然他並沒完全相信他聽到的這些,但仍有一絲失望籠罩在心頭。如同一個航海的人,當他探身船頭,望到了即將駛進的港口時,這港口卻又在漸漸遠離他,慢慢變得朦朧,甚至看不到了。他暗自嘀咕道,方才近在咫尺,並已經計劃好了其用途的一筆財富,最後很可能會成為一場美夢,煙消雲散!
「那你說該怎麼辦?」他問查爾普。
「辦法么?……嗯!……不好說,做起來更棘手。不過我們還是能想出辦法的,我一直對此滿懷信心,英國的法律極完善的——不過有點慢,我也承認有些慢——不錯,慢是它的老毛病了。PedeClaudo……嗯!……這個!慢也有慢的好處:仔細、可靠!幾年後,肯定能讓您拿到那筆遺產。但又擔心……比方說……嗯……人家的理由……有足夠的名分!」
沙拉占從事務所里出來,已經心中大失所望了,他意識到要麼進行這場馬拉松式的訴訟,要麼丟掉那偉大的目標。想到這麼美好的計劃就要破滅,心中不免隱隱作痛。
然後查爾普一封電報發到舒爾茨留下的地址,他隨即趕到,查爾普說:沙拉占否認他有個叫泰雷茲·朗熱沃爾的姨祖母,從而否認他會有德國親戚,而且調解無效。因此,如果舒爾茲確信自己有足夠證據爭得自己的權益,那只有訴訟這一途徑了。而查爾普在這件事上決不會偏袒任何一方,只是會投入更大的興趣。身為一名律師,除了打官司可能沒有別的更令他興奮。打一場官司,打10場官司,那是專為打官司而產生的職業,而查爾普本人會陶醉在一場場美妙的官司中。如果不怕舒爾茨多心……很顯然,選擇一個好律師至關重要!甚至有的人還把律師當成搖錢樹!……於是這就成了冒險家和強盜結伴同行的職業!……他講到這裡也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如果要與那個法蘭西人達成妥協,大概需要多少錢?」舒爾茨問。
真是個明白人!他並沒被查爾普引入官司的漩渦!他重在實際,直截了當,辦事爽快,不願拖泥帶水!但他這一招卻讓查爾普有點措手不及。他只好告訴舒爾茨,事情不會進展得這麼快,現在才僅僅是個開端,很難說最後結果如何。並且說,為使沙拉占接受調解,千萬不要操之過急,以免使對方意識到舒爾茨急於調解解決。
「請您允許,先生,」他說,「把一切事都交給我辦理,我會為您負責到底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舒爾茨答道,「但我起碼要心裡有個數才好!」
他是打算套出查爾普計劃從他身上索取多少報酬,而這次查爾普卻避而不談,最後他只得讓查爾普自己看著辦吧。
第二天,查爾普又召沙拉占來會談。沙拉占問可有什麼重要情況。他的平靜使查爾普顯得很尷尬。他告訴沙拉占,經過深思熟慮,要想從根本上解決這個難題,就需努力使舒爾茨接受調解。他相信沙拉占肯定會同意這麼做,因為在這一建議中他沒表現出任何私慾,一般律師在此情況下很難做到這一點!他並向沙拉占承諾,他會快速而公正地處理這件事,併當成是自己的事來辦理。
沙拉占仔細想了想,認為相對而言還是挺有道理的。這些天,他一直在心裡謀划著自己偉大的科學設想,他心中只有他的設想,除此之外都無關緊要。假如要他再等10年、那怕是一年再去實現,那也會讓他痛心疾首、備受熬煎。況且,他並非對法律和金融一無所知,也並沒有被查爾普的花言巧語所蒙蔽。否則的話,只要能給他一筆錢來實現他的理想,他會寧可將自己的權益降到最低點。因此他也讓查爾普全權處理此事,隨後就走出了律師事務所。
查爾普可謂志得意滿了。真的,如果換作其他律師的話,當此情況下,可能會因利益的驅動而挑起爭端,並一直拖延下去,直至能為自己弄上一筆豐厚的退休金。不過查爾普並不是那種慣於長期投機的人,當他認為自己已經能很輕易地獲得一大筆巨額報酬時,便下定決心不錯過個機會。他第二天就給沙拉占醫生寫了信,並暗示他,舒爾茨很可能會同意接受調解。隨後,他往返於沙拉占和舒爾茨之間,反覆說對方如何如何堅決不同意,又說什麼有第三個想投機取巧的人從中插進來……這出獨角戲一直演了一星期。有時早上晴空萬里,而到了傍晚又電閃雷鳴。事情一次次被意外地打斷,弄得撲朔迷離,使沙拉占騎虎難下,而查爾普也始終拿不準收網的時機,擔心魚兒會在生死關頭破網而逃。其實這完全是他自己多慮了,因為沙拉占已明確表示,只要不打官司,能馬上拿到錢,什麼都好說,而且早就準備達成妥協。最後,查爾普憑閱歷感覺到,那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來到了,或者就像他自己所說的「火候已經差不多了,該出鍋了」,因此便不再耽擱,著手進行調解。
一位說客、銀行家史蒂平出場了,他建議用折衷的方法,將那筆遺產的整數5億法郎一分為二,雙方各得2億5000萬法郎,而作為傭金的就是那5億的零頭——2700萬法郎。
當沙拉占聽查爾普將這建議通知他時,他真想與查爾普結為兄弟。不管怎麼說,這個建議利大於弊。他已別無所求,只想簽字,越快越好。而且,這時如果有人讓他在聯合王國所有銀行和律師事務所門前塑造史蒂平和查爾普的金像,他也不會拒絕。
證書早已準備好了,證人也已請到,薩默塞特密的蓋印機也已準備就緒。舒爾茨也來了,被查爾普安頓在別處,他認為此人不像沙拉占那麼好說話,和他打交道肯定要吃大虧,後來每想到這事他還不免后怕。手續很快就辦妥了,雙方正式提交了委託和同意平分的文件,等辦完法律手續之後,雙方各拿到了一張能立即兌現的10萬英鎊的支票,並就今後的固定性支付辦法達成了協議。
就這樣,這樁曾轟動一時的遺產繼承權紛爭案結束了,當然優秀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最高榮譽得到了維護。
當天夜裡,在查爾普的邀請下,史蒂平及協議雙方在戈伯登俱樂部舉行晚宴。飲至半酣時,查爾普舉起酒杯,先為沙拉占的幸福幹了一杯,又為舒爾茨的幸福幹了一杯,喝光了這瓶香檳后,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泄露了秘密的歡呼。
「烏啦!……大不列顛的規則!……還是由我們來操縱!」
但說實在的,史蒂平卻認為查爾普未免有點愚蠢,竟然為了2700萬法郎而丟掉了一筆5億法郎的大生意。舒爾茨其實也有類似的看法,他甚至對接受調解有點後悔。不管以何種方式,對付一個像沙拉占這樣的人,應該是輕而易舉的。這樣一個克爾特人,既卑微,又軟弱,而且一定是個只會做白日夢的傢伙!
舒爾茨早就聽說了沙拉占要建造一座法蘭西城的事。要建成一個符合生理和心理兩方面衛生條件的城市,並對培養各種具有優良品質身體強壯的年輕人有利。他認為這真是一個愚蠢可笑的計劃,而且肯定會以失敗而告終,因為這與人類的進化規律相悖。按進化規律,拉丁民族走向衰敗,註定要在撒克遜民族的奴役之下而最終導致其完全從地球上消失。如果沙拉占的這一計劃被實施,特別在其取得成功時,那豈非要推翻人類進化的正常規律嗎?因此作為一個撒克遜人,不管是為了維護整個民族的利益,還是為了服從於這一必然規律,都應竭盡全力來破壞這一荒唐而狂妄的計劃。就目前而言,無疑是他,舒爾茨博士,耶魯大學的名譽化學教授,曾由於他的關於人類各民族的比較從而證明了日爾曼民族將吞併其他所有民族的論文而名聲大噪,無疑是被不斷創造和破壞的萬能的上帝派來,專門為了去消滅那些對上帝不敬的劣等民族的。上帝在很久以前就已註定了,泰雷茲·朗熱沃爾要嫁給馬丁·舒爾茨,註定終有一天將由一個法國醫生一個德國教授來代表這兩個民族產生爭鬥,而結果是教授摧毀了醫生。現在,醫生的一半財產已落入教授手中,只要再用這些製造武器,就能徹底擊垮對方。
另外舒爾茨認為,沙拉占的計劃是不足為慮的,而自己的計劃則要宏偉高明得多:將拒絕被日爾曼民族吞併、拒絕依附於德國的民族消滅掉。他現在顯然已和沙拉占處在不共戴天的地步了,他自己認為是這樣。
為了更進一步了解沙拉占的計劃,以及探尋其是否存在某種秘密,他竟加入了國際衛生學會,並積极參加它的所有會議。
在一次會議將要結束時,包括沙拉佔在內的幾個會員,聽到舒爾茨宣布,他將同時建一座比法蘭西城更大的城市,從而毀滅法蘭西城這個異想天開的蟻穴。
「我希望,」他最後說,「我們建造的這個城市將成為全世界的真正典範!」
儘管善良的沙拉占對全人類充滿愛心,但他並非相信,他的所有同類都是慈善家,他牢牢地把對手所說的這番話記在心裡。作為一個見識非凡的人,他意識到任何威脅都不容忽視。過了幾天,他給馬塞爾去信,請他幫助自己完成這一偉大的理想,信中並沒隱瞞與舒爾茨的衝突,並細緻地將他描述了一番。馬塞爾據此可以看出,他們面對的將是一個危險的對手。沙拉佔在信的末尾說:「我們需要堅毅強大的人才,是勤奮忠誠的科學家,因為這次我們不但要建好城,更要保證安全。」
馬塞爾在回信中表示:
「雖然我不能立刻就趕去幫助您,但請您放心,在您最需要的時候我會出現。我會時刻記住您所描述的那個舒爾茨。作為一個阿爾薩斯人,我更應時刻關注他的所做所為。無論我與您近在咫尺,還是遠隔千里,我始終是您忠實的助手。如果您有幾個月甚至幾年都打聽不到我,請不必驚慌。因為我無論在您眼前還是遠在天邊,我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忠於您,即為您也為法蘭西效力。」
5.鋼城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那個遺產糾紛案已過去五年了,而故事的焦點也已轉在美國閃亮。俄勒岡州位於太平洋海岸10公里處,其南部有一塊未被開墾的處女地,而正好與加利福尼亞州媲鄰,其地理環境堪稱美洲的瑞士。
真的,如果單看外形的話,真與瑞士極為相似:聳立的高山直入雲霄,山間的深谷曲折縱橫,自天空俯瞰,景色壯麗而雄偉。
但如果深入一看,假瑞士與真瑞士就截然不同了。歐洲的真瑞士,人民安居樂業,和平繁榮,田野中可見放牧的僮兒,能打聽道路和找到客棧;而在這外表酷似阿爾卑斯山的地方,到處只能看到石頭、土塊和古老的松林。
假如有人走在真瑞士的山野之中,聽到奧貝朗幽谷中那般清雅的聲音,能誘發對生命最美妙的遐想。而在這裡,耳中傳來的是遠方隱約的汽錘聲,腳下會發出沉悶的爆炸聲。彷彿大地是一個下面安有機關的舞台,而那巨大的山石也像是空心的,隨時都可能會陷入恐怖的深淵之中。
曲折的山坡上有一條條用煤滓鋪成的小路。五顏六色的礦滓躺在乾枯的草從中,彷彿一條條爬行其中的毒蛇的眼睛一般。到處都能看到一口口枯竭的廢井,井口長滿雜草,並被雨水沖刷得傷痕纍纍,向著天空張大了口,如同一座座死火山。煙霧籠罩著大片天空,如同給大地披上了一件灰色大衣。鳥兒不敢從這裡的天空飛過,昆蟲紛紛逃竄,人們已經忘記了蝴蝶的樣子。
假瑞士的最北邊,在山腳與平原交匯的地方,兩座貧瘠的大山之間,有一塊荒漠。這塊荒漠直到1871年仍是一座「紅色沙漠」,因為這些土中含有大量的氧化鐵而呈現紅色。而現在已成了「斯達爾施塔特」——「鋼田」。
可以想象,一塊二三十平方公里的山地,在乾旱的沙土上灑滿了石子,荒涼得如同遠古時代的內海海底,上帝並沒能給這塊荒漠帶來生機和活力,而如今卻被人改變了,喚醒了這片沉睡已久的土地。
短短的5年光陰,在這沙石遍布、寸草不生的地方,一連出現了18座人造村莊、清一色的灰木小屋,在芝加哥造好后直接運到這裡,隨後住進去很多年輕力壯的工人。
那座蘊藏豐富的柯爾斯勃茲煤山就在村莊的中央,而山腳下卻建起一片造型奇特的深色房屋。它們排列非常整齊,一律紅屋頂,前後窗相對。而屋頂上方是眾多圓形高大的煙囪,千百個煙囪一齊向外噴著濃煙,久積而不散。天空被遮得陰沉沉的,而不時有通紅的火光在天空中過,並有雷鳴般的轟轟炸響,一浪賽過一浪,但這炸響卻有極強的節律性。
而以上描述的這片建築,就是斯達爾施塔特鋼城,它屬於德國人,原耶魯大學化學教授舒爾茨博士的個人產業。他藉助蓓根的億萬資產,發展鋼鐵產業,如今已是世界最大的鋼鐵大王,特別還是歐美最大的大炮製造商。
他能製造各種樣式、各種口徑的炮,有滑膛炮也有螺線膛炮,可製成活動炮座或固定炮座。他鑄造的大炮在俄羅斯、土耳其、中國、義大利各國銷路都不錯。不過他主要還是為了德國鑄造。
憑藉著巨大的財力,他像魔術師般手杖一揮,就憑空出現了這片廣大的建築群,同時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城市和先進的工廠。3萬名工人中,一多半來自德國,住在城郊的工人區。僅僅幾個月時間,它的產品就以其明顯的優越性而著稱於世。
舒爾茨從自己的礦中開採鐵和煤,並就地煉成鋼水,而又就地鑄成大炮。
他的同行們不能做到的,他都做到了。法國人曾鑄造了4000公斤的鋼錠;而英國的一尊鍛鐵炮達到了100噸重;而埃森的克虜伯先生又鑄造了50萬公斤的鋼塊。舒爾茨的產品卻是隨心所欲的,不管你訂製的大炮有多重,要求的威力有多猛,他都能如期交貨,而鋥亮的大炮如同新出產的硬幣般閃閃放光。
不過當然,你要付出相應的金錢!他在1871年獲得的2億5000萬法郎,只是為他打通了食道,他的胃口還要大得很呢!
制炮業同其他行業一樣,只要你能製造出別人制不出的產品,你就佔據了優勢。而舒爾茨的大炮,不只其體積沒有前例,況且在其年久耗損的情況下,也絕沒有炸裂的危險。斯達爾施塔特工廠出產的鋼彷彿有一種超常的特性。於是有人謠傳他加入了合金和神秘的化學增加劑。但人們都只能肯定一點,就是誰也無法探知其中的秘密。
現在又能肯定一點,就是秘密被嚴密封鎖在斯達爾施塔特內部。
北美洲的這個偏遠一隅的四周,是連綿的群山,是鋼城的一道天然壁壘,把有人居住的最近村鎮也隔離在500英里以外。但人們在這裡,根本找不到在自由的口號下建立起來的美利堅合眾國的一點自由的影子。
就算你來到了鋼城的城牆下,你也休想進入它的任何一道城門。雖然在一道護城河和碉堡旁每隔一段就有一個厚重的城門。但門衛會鐵面無私地把你趕走,所以你不得不走進城外的郊區。因為你不知道暗號和口令,甚至連經過正式蓋章簽發的通行證都沒有,那就別夢想跨進鋼城。
這是11月的一個清晨,城外來了一個年輕的工人,他肯定是有通行證的,因為當他在客棧把他的舊皮箱寄存后,就毫不猶豫地走向朝著村莊的那道城門。
這個年輕人身材高大,健美,身穿當時流行的那種隨意的拓荒服:上身是寬鬆的短套,內穿一件無領羊毛襯衫,下身穿燈芯絨長褲,腳蹬一雙大皮靴。頭上一頂大氈帽,前面壓在額頭上,似乎要遮擋煤灰一般。他身上沾滿了灰塵,但仍輕鬆地打著口哨向前富有節奏地走著,充滿了活力。
他行至一個窗口前,把一張印著鉛字的紙片交給守衛隊長,很快就被放進城內。
「你的地址是743車間,9號路,K工區,去找塞利格曼工長,」隊長說,「沿環形路右側一直向前走……知道這裡的規矩嗎?如果你走錯了工區的話,就會被攆出來。」
年輕人按照隊長指點的方向走上了環形路,他的右側是一條壕溝,溝邊來回走動著警衛;而左側,裡面是建築群,外面是寬闊的環形鐵路,和內城牆相隔,內城牆與外城牆外觀一樣,而這時鋼城的輪廓看得更清楚了。
在各個工區之間有防禦工事,彼此分隔成一個個完全獨立的系統。儘管它們都處在壕溝和城牆的包圍之中。
很快,年輕人就看到了K字路碑,眼前是一扇高大的門,門上刻有一個K字。他大步向門崗走去。
這一次,接待他的卻不是士兵,而是一個裝有一條假腿,胸前佩戴獎章的殘疾人。
年輕人又把那張紙片交給殘疾人,他檢查后又在上面蓋了一個章,然後說:「一直走,到第九條路向左轉。」
現在通過了第一道防線,年輕人終於進入了K工區,而從大門一直向前的是全區的中軸線,兩旁的建築物一排排地都是同一樣式,而且一律與這條街呈直角。
機器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灰色的廠房上有著無數的窗戶,彷彿是一個巨獸在喘息著。但這個年輕人似乎不太在意這些,因為他根本沒有停下觀望。
他只用了5分鐘就走進了9號路743車間,被人帶進一間放滿資料的辦公室里,見到了塞利格曼工長。工長仔細地檢查著他那蓋有各類公章的證件,最後眼睛望著年輕人。
「你來做冶鍊工?」他問道,「你似乎太年輕了吧!」
「有志不在年高,」年輕人答道,「我馬上就26歲了,而且干冶鍊也有七個月的經驗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可以讓您看一下證書,我就是憑這些證書才在紐約被人事部主任僱用的。」
年輕人的德語還算流利,只是略帶些土音,似乎這點讓工長有些疑心。
「你是阿爾薩斯人嗎?」他問道。
「不,我是瑞士人……來自沙夫豪森,喏!我所有的證件都在這裡,全都備齊了。」
他說著掏出了護照、身份證、戶口簿等證件,遞給工長。
「好吧,你被錄用了,現在就剩給你找個崗位了。」塞利格曼說,又把那些證件還給了年輕人。
他在花名冊上登記下了約翰·施瓦爾茨這個名字,並交給年輕人一個上崗證,上面有他的名字和編號57938。
「每天早7點必須趕到K字門前,然後憑此證入門,再到交班室摘下你自己的報到牌,上面有你的名字,然後來向我報到,晚上7點臨走時,把報到牌放進車間的箱子里,箱子只在7點準時打開。」
「知道了……我可以住在城裡嗎?」施瓦爾茨問。
「那可不行,自己在城外租個房子吧,但車間有食堂,飯菜都很實惠,你的工資開始時是每天一塊錢,以後每個季度增加百分之五……處分只有一項,就是開除。無論犯什麼錯都必須開除,先由我上報,工程師最後拍板……你想今天就上班嗎?」
「太好了。」
「那可只能算半天。」工長提醒說,隨後就帶他走向裡面的一個車間。
兩人沿一條大街,從一個大院穿過,走進一個高大的車間,看那寬敞和漂亮程度,不亞於一個大型的火車站。施瓦爾茨像個內行似的,邊看邊點頭。
車間靠兩邊牆上,是兩排同羅馬聖保羅教堂里的圓柱相仿的粗大的柱子。這些圓柱高高地穿出了拱形玻璃屋頂聳立在高空,其實這就是煙囪。100個煙囪底部對應著100個鍊鋼爐。
車間的盡頭連著火車道,不時有車皮送來用以鍊鋼的鐵礦石。而空的車廂在另一端等候運走已煉成的鋼材。
這道「冶鍊」工序就是把鐵煉成鋼。許多的彪形大漢赤膊上陣,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把長長的鋼鉤。鐵礦石投進高溫爐之後,先加熱煉成鐵,這時需要在鐵礦石熔化時加以攪拌,濾出礦渣。而為了得到鋼(那是一種含碳較高的鐵,比鐵的性質更優越),就是等礦石完全熔化時再將其用超高溫加熱。而冶鍊工必須用鐵鉤將慢慢成形的鐵塊在火焰上翻來覆去攪拌,等它們的含碳量達到一定程度,也就是足夠硬時,再將其切割成四個疏鬆的圓球,俗稱「熟鐵蛋」,最後將它們傳遞給錘鐵工的助手。
錘鐵在車間正中心處操作。每個熔爐都裝有一個蒸汽驅動的汽錘,蒸汽鍋就安在煙囪里,每個汽錘都有一個錘鐵工專門負責。而他們此時必須全副武裝:腳蹬長統靴,臂掛鐵皮甲,胸圍皮套裙,頭戴網罩。「金甲武士」拿一把長鉗夾住白熱的鐵塊,放到汽錘下面,鐵球被大汽錘多次錘擊,火花四濺,把其中的雜質擠出。
然後,錘鐵工的助手又將錘擊后的鐵塊重新放進爐中,燒熱后再取出來鍛打一遍。
這個巨大的鍊鋼廠一直不停地運轉,傳送帶在不知疲倦地轉動,汽錘聲夾雜在不絕於耳的轟鳴聲中,鐵花四濺星光閃耀,熔爐的強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在這鐵石碰撞發出的永不停歇的喧囂聲中,人是顯得這麼渺小。
而其實這些鍊鋼工個頂個都是棒小伙!因為他們需要在炙人的高溫下伸開手臂擺弄這些200公斤重的傢伙,還要全神貫注地盯著這些白熱的鐵,連續干幾個小時,這種工作環境是殘酷的,再健壯的人也不會挺過10年。
施瓦爾茨為了把自己的能力顯示給工長看,就將上衣全脫了下來,露出健美的肌肉,拿起一個鐵鉤,開始干起活來。
工長看了沒一會,就回頭向自己的辦公室放心地走去。
施瓦爾茨一直這樣干到吃飯才停下。不過,也許是由於用力過猛了,或者早上吃的東西不足以供這麼大的體力消耗所需,他很快就顯得體力不支了。組長顯然也看出他已經不堪重負了。
「你根本不是熔鐵工的料,年輕人,」組長說,「最好你趁現在趕快要求換工種,再晚些就不能調換了。」
施瓦爾茨還在堅持,並說這只是一時的不適應,慢慢他就會變成一個合格的熔鐵工了!
組長向上反映了他的情況,很快總工程師就把他叫去了。
總工程師又把他所有的證件審查了一遍,威嚴地對他說:「你在布魯克林真的當過熔鐵工?」
施瓦爾茨把頭低下了。
「我瞞不了您,」他說,「我本來是干鑄工的,我應聘熔鐵的活只是為了多掙點錢。」
「你們都是一個德性!」工程師挖苦道,「25歲就想干35歲的人都極少勝任的活兒!……但是,我發現你干鑄工的時間好像不短了?」
「我晉陞一級鑄工都兩個月了。」
「那你還不如留在原來那兒合算些。你到這裡只能做個三級鑄工。但你還算挺幸運遇到了我,我可以把你調到鑄工區去。」
工程師取出通行證寫了幾個字,蓋了章后說:「你把報到牌放回本區,迅速去O字區,我會和那裡的總工程師打招呼的。」
像進K字區一樣,施瓦爾茨經過同樣的手續進入了O字區,然後又是一番檢查、盤問,才被工長帶到了鑄工間。這裡相對要平靜些,只是略顯枯燥。
「這是專門澆鑄42號鋼材的小車間,」工長說,「只有一級工才有資格去造炮車間。」
但是這個「小車間」也有10000平方米。施瓦爾茨粗算了一下,這裡按容積不同,分別以4個、8個、12個為一組的坩鍋大約有600個,每組下面有一個大加熱爐。
車間的中間有一個橫槽,裡面放著各種盛鋼水的模子。而橫槽的兩側各有一條鐵軌,上面有一個活動吊車,可以隨意滑到需要的地方去吊運重物。和冶鍊車間一樣,這裡兩頭也有鐵路,一條運來要熔鑄的鋼錠,另一條則將模子里鑄好的鋼管運走。
每個模子旁都有一個工人手拿鐵棒站在那裡,注意坩鍋中鋼水的溫度。
這幾項工序大概跟施瓦爾茨原來的工廠差不多,但在這裡,各工序間的銜接、配合卻達到了完美無缺瑕的程度。
每到工作時間,向工人發信號的鈴聲就會響起,一些一般高矮的工人立刻兩人一組,扛著一根鐵棒,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到自己固定的爐前站好。
一個指揮手握秒錶,然後站在一個與所有加熱爐都離得很近的模具邊站定,模具兩側各有一個斜度不大的斜板,上面早放好了一些外麵包著鐵皮的耐火黏土管。管子下口放在漏斗槽上,而漏斗槽在模具的正上方。指揮嘴裡叼著哨子,他一聲哨響,坩鍋立刻被鉗子從火中取下來,掛在第一座爐前的一組工人的鐵捧上,然後,隨著哨子發出的一系列抑揚頓挫的旋律,兩個工人依照節奏一齊動作把坩鍋內的鋼水倒入管中,倒完后再把熾熱的空坩鍋放進水箱中。
其他組的工序也是這樣完成的,間隔的時間也都經過準確計算了,以便澆鑄工序緊張而有序地完成。
這種不可思議的精確,能使第十秒鐘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后,恰好所有坩鍋剛剛倒空,投入水箱。如此完美的操作過程,誰會想到是由上百個有思想的人齊力完成的,而像是由一架完美的機器運轉完成的,這是由鐵一般的紀律、精湛的技術與和諧的旋律創造出的奇迹。
施瓦爾茨像個老手似的,他馬上找了一個與他身材相當的工人組成一對,在一次不太重要的澆鑄中展露了一下,當即被斷定為一個優秀的鑄工。下班的時候,組長甚至許諾會很快提升他。
他於晚上7點鐘走出鋼城,便立刻回到客棧取皮箱,然後順外城向前走,走到一個他早已看好的住宅區,並很快在一個「提供住宿」的正直婦人家的單身房間里住了下來。
但是,年輕人在晚上並沒有去下酒館,泡舞廳,而是獨自躲在房間里,然後取出口袋中從工廠撿回的冶鍊車間的碎鋼和鑄工車間的坩鍋殘片,全神貫注地借著煤油燈微弱的燈光研究起來。
然後,他從皮箱內層取出一個硬皮本,翻閱裡面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公式,又用流利的法文在本子上寫了這樣一段話,出於謹慎,他用了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暗語:11月10日,斯達爾施塔特城。冶鍊方法並無特殊之處,只是依照切諾夫定律,兩次溫度所選不同,即第一次加熱相對第二次加溫度要低些。澆鑄操作,是克虜伯模式,只是動作的均衡程度實在無可挑剔。但這種準確操作正是德國人的優勢,得益於日爾曼族天生的樂感。英國人是萬萬做不到這種程度的,因為他們或紀律散漫,或節奏感不強。但法國人做起來卻很容易,因為法國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舞蹈家。所以至今為止,尚未發現其取得巨大成功之奧秘。礦石樣品與我們的上等鐵礦無甚差別。煤的質地不用問是極有冶金價值的上等品,但這也並不出奇。但可以肯定一點,舒爾茨在除雜質上做得很好,採用的原料異常純凈,但這也不難做到。因此,現在只剩下確定坩鍋和耐火土管的成份就足夠了。如果做到這一點,而且我們的澆濤工也經過嚴格的紀律培訓的話,我相信沒有理由達不到這種程度。不過,畢竟我才只去了兩個車間,而這裡除了中央總部、企劃部、設備處和密室等以外,至少有24個車間。但究竟這個巢穴要這麼多車間做什麼呢?在舒爾茨獲得遺產併發出恐嚇之後,我的朋友們,該怎麼做才能消除你們的憂慮?
畫完了這個問號,施瓦爾茨疲憊地收起這一切。他脫下衣服,躺在一張讓人不舒服的德國小床上,點燃煙斗,並取出一本舊書,邊抽邊看,但是心中卻一直思索著其他事情。他美滋滋地抽著煙斗,發出有節奏的響聲:「啵……啵……」
他把書放下,又獃獃地望著天花板沉思,彷彿正有一道難題等待他去解決。
「算了!」他喊道,「任他詭計多端,我一定要找出舒爾茨的秘密,特別是有關他對法蘭西城的圖謀!」
他是念叨著沙拉佔大叔的名字進入夢鄉的,但他睡熟后,卻在夢中念出一個小姑娘「讓娜」的名字。雖然他離開時,讓娜已經長成大姑娘了,但他在心目中一直當她是個小女孩,而這也極易用一般的聯想規律來解釋:念及沙拉占很容易想起他的女兒吧?
因此,當施瓦爾茨,也就是馬塞爾·布呂克曼,第二天念著讓娜的名字醒來時,他並未因此而大驚小怪。而且,又一次印證了斯圖亞特·米爾偉大的心理學原理的正確性。
6.災難礦井
房東鮑埃爾太太熱情接待了馬塞爾。她原籍瑞士,其丈夫四年前死於一次礦井事故,這很正常,全世界每天幾乎都有礦工死於這種災難。她每年可以從工廠領到30塊錢的補助金,另外她還有一間帶傢具的房子可以出租,來取得很少的租金。她年幼的兒子卡爾還會在每個星期帶回來一點工資。
卡爾雖然只有13歲,卻已成為煤礦的工人了。礦上的運煤車要經過通道的一扇門,卡爾只是負責開門、關門,而這扇門也是為通風開設的,它能控制裡面空氣的流向。因為他家離奧爾布雷克特礦井很遠,要他每天來回跑的話太為難他了,因此大夥又給他找了一個附加的活,夜裡當馬夫把馬牽回馬廄時,負責洗刷看護那六匹馬。
就這樣,卡爾要在500米以下的礦井中一連呆上六天,白天看護通風門;晚上就在馬廄里的草堆上睡。只是到了星期天,他方能重見天日,才能和正常人一樣獲得幾個小時的陽光、藍天和母親的疼愛。
不用說你也知道,當他過了一星期從井下爬上來時,他已不再是一副乾淨利落的模樣了,就如同從地獄中放出來的小鬼,或剛清掃完煙囪,變成了一個巴布亞黑人。於是鮑埃爾太太先把他按到熱水裡,用肥皂仔細擦洗幾個小時,然後再把乾淨衣服給他換上。通常是卡爾父親遺留下的一套綠色粗呢衣服,是經過她一番修剪改小了的。然後,她就望著卡爾,一直到晚上入睡。兒子在她心目中是世上最帥的小男子漢。
實際上,洗去那層黑黑的煤灰,卡爾還算是個英俊的孩子。一頭柔柔的金髮,清澈的藍眼睛,再配上潔白細膩的臉。但相對同齡孩子來說,他似乎略顯有點瘦小,而常年的地下生活更使他臉色蒼白得有些嚇人。如果以沙拉占的血球驗演算法對他的血液進行化驗,那他的紅血球數量肯定是偏低的。
卡爾的性格很文靜、內向,不過卻有著不同於平常孩子的自豪感。這是由於常年對一次次災禍的經歷,對有規律生活的習慣以及征服困難后的愉悅。好像這種自豪感是每個礦工都有的品質。
卡爾最幸福的時候是和母親呆在一起,在小房子里,伏在方桌上,把紙盒裡的各種小蟲子拿出來擺弄。他每次在井下捉到小蟲子,就放進紙盒裡。礦下的氣候四季如春,而裡面有些奇怪的生物連生物學家也不認識,比方煤層濕潤的岩縫中長出一些離奇的植物,有綠色的苔蘚、無法描述的菌類和奇形怪狀的纖毛。後來有一位致力於昆蟲研究的工程師得知這一情況后,就告訴卡爾,他會用一個埃居來收取一種新的昆蟲標本。卡爾原本是為了獲得埃居才走遍礦內的每一個角落仔細搜尋的,但或許是受了工程師的熏陶,他慢慢地也變成一個昆蟲謎了。所以,他現在是出於自己對昆蟲的酷愛才搜集昆蟲的。
他慢慢與蜘蛛和昆蟲成了好朋友,並在孤獨之餘結交了兩隻蝙蝠和一隻大田鼠。他一次次向人宣稱:這三個好朋友是世界上最聰明善良的動物,甚至比那六匹馬還可愛。那幾匹皮光毛亮、膘肥體壯的馬本來已夠聰明了,卡爾也沒少對人們稱讚它們。
看管馬廄的老人名叫布萊爾·阿索爾。他從6歲就一直生活在地下500米的礦井中,並從未再見過太陽,所以他的眼睛已幾乎不起任何作用了,但他頭腦卻變得精細起來,他對這「地下迷宮」了如指掌!他在推煤車時,知道該何時向右拐,何時向左拐,而且從未走錯過!當他走到通風門前停下時,正好門還在開著,早飯和晚飯見面時,你總能見到他和藹可親的臉並得到他友好的問候!
「我說的是真的,媽媽,」卡爾說,「每次我的頭靠近他時,他都會在我的臉上親一下。而且,布萊爾·阿索爾腦袋裡的鐘簡直靈極了。要不是跟他在一起,我準會分不清白天和晚上,早晨和黃昏!」
鮑埃爾太太微笑著聽兒子絮叨。和自己的兒子一樣,她也很喜歡布萊爾·阿索爾,有時候會讓兒子帶些糖給他吃。其實,她也恨不得到井下去看看丈夫生前的老夥伴,去看看使她失去丈夫的那個可怕的地方。礦井爆炸后,不幸的鮑埃爾被發現時,已經被燒成了焦炭……但是女人是不允許下礦井的,所以她只有讓兒子的故事來滿足她了。
唉!她對這個煤礦已經很熟悉了。說不清多少次,她站在那直徑足有18英尺的洞口,痴痴地幻想著丈夫從那裡出來;看著圍牆裡面沉重的橡木籠通過滑輪用鋼索吊上來。礦山上安放蒸汽機的高大的廠房,檢查通行證的小崗亭……說不清多少次了,她看著那不停燃燒著的大鐵爐,裡面的烈焰烤得自己渾身發熱!還有剛下班爬上來的礦工借著爐火烤衣服,更有的迫不及待地點燃煙斗!她多麼熟悉這個地獄之門的所有聲響和身影啊!卸煤工在緊張地卸下滿滿一車的煤,裝吊工、選煤工、洗煤工、機械工、司機……他們都在不停地忙碌著。
她雖然看不到,但也能想象得到,那被罐籠帶入井下的一群群礦工所做的一切。其中有他的親人,從前是她的丈夫,現在是她唯一的兒子。
她聽著他們說笑著,爭吵著,離地面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到聽不到了。但她的心也跟著他們一起沉了下去,直到比金字塔高四倍的地方……來到井底,礦工們匆忙地從籠子里跑出來!
他們四處散去,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地下城又忙碌起來。推煤工推起煤車,挖煤工拿起十字鎬奔向煤床,填土工將采完煤礦的空地用土石填實,支架工在煤城巷道中架上支柱,修路工檢修坑道,鋪設鐵軌,石工炸開煤床外面的岩層……主巷道如同一條寬敞的大街,連通了相隔三四公里的兩個礦井,主巷道兩側有許多側巷道與之相連,這些側巷道之間又有更小的巷道相連。巷道之間豎立著由煤或岩石形成的牆或支柱,所有的一切顯得那麼井井有條,堅實牢固而烏黑透亮!
在這縱橫交錯的無數巷道組成的地下迷宮中,忙碌著一支光著膀子的礦工大軍,他們彼此交談著,在安全礦燈的照耀下快活地幹活……當鮑埃爾太太獨自一人坐在家裡的火爐旁遐想時,腦子裡常常浮現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在這無數的巷道中,她能清晰地看到那條更熟悉的巷道,就是由卡爾負責開關通風門的那條。
當傍晚來臨時,白班的工人上來了,夜班的工人又下去了,但她親愛的兒子卻不會這時上來。
他到馬廄去找親愛的布萊爾·阿索爾去了。他先照顧老人吃完飯,再把馬的草料準備好,才去吃自己被人從上面帶下來的那點冷飯。吃完后,他就給那隻安詳地伏在他腳邊的大田鼠講故事,又和那兩隻在他頭頂飛舞的蝙蝠唱會兒歌,玩累了就躺在草墊上睡去。
鮑埃爾太太就像身臨其境一樣,因為卡爾已經把這些給她講了至少300遍了,他說到哪裡,她都能看得到。
「您知道昨天我給工程師送昆蟲去時他對我怎麼說嗎,媽媽?他說要給我出幾道數學題,假如我能做對的話,等他再測繪礦井的平面圖時,就帶我去給他拿工具。並說要開一條巷道,直通威勃礦井,那可不是件容易事呀!」
「真的,寶貝?」鮑埃爾太太高興地說,「工程師真是這麼對你說的?」
她眼前又浮現出這樣一幅情景:兒子拿著測繪工具,像個工程師的助手一樣神氣。
「但是,我很擔心,」卡爾又說,「我怕沒人能幫我講一講那些數學題,到時候做不出來。」
馬塞爾正坐在旁邊,津津有味地抽著煙聽他們母子對話,聽卡爾說到這裡,就對他說:「到時候你哪兒不懂不妨告訴我,我也許能給你講一下。」
「您會數學?」鮑埃爾太太驚訝地問。
「我當然會,」馬塞爾說,「我每天晚飯後都去夜校上課,恐怕不可能什麼也學不到吧?老師還說我學得不錯呢,他說我都可以給別人當老師了。」
卡爾興奮地取來紙和筆,並站在馬塞爾旁邊,把不懂的問題說給他聽,馬塞爾就給卡爾詳加講解。卡爾很快就明白了那些問題,他對馬塞爾佩服極了。
打這開始,馬塞爾更受女主人的尊敬了,而他也和卡爾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而且,他在工廠里的出色表現也得到了上司的賞識,很快就被破格晉陞為一等工。他每天早晨7點去上班,下班吃過晚飯後,就去夜校聽工程師特魯勃奈講課,努力學習幾何、代數、機械工業製圖等課程。而且進步神速,老師對他讚賞有加。進入工廠僅兩個月後,他就跨入了最優秀人才的行列,不僅O字區,而且整個鋼城都知道了他的名字。第一季度末,他的上司就向中央總部呈上了一份推薦信:「約翰·施瓦爾茨,26歲,一等鑄工,茲向中央總部推薦此人:他無論在理論知識、實際工作和創新精神三方面,都可稱得上『出類拔萃』。」
不過,必須有一個非凡的機遇,才能讓總部真正對馬塞爾產生興趣。只要耐心等待,總會有這樣的機遇,只是馬塞爾沒料到,這個機遇竟是在如此悲慘的情況下到來的。
又是一個星期天,都上午10點了,但馬塞爾發現小卡爾還沒回來。他很納悶,就去問鮑埃爾太太,是否她知道卡爾為什麼還沒回來,但鮑埃爾太太焦急地告訴他,她也不知道。按說卡爾兩個小時前就該回來了。馬塞爾就去奧爾布雷克特礦井找卡爾。
他沿途看到礦工就問見沒見到小卡爾。他們都說沒見到。大家彼此互道平安后,他又繼續朝礦井走去。
等他到達礦井時都快11點了。今天是休息日,礦上安靜多了,偶爾能看到「摩登女郎」(這是礦工們給選煤女工起的綽號)在和檢查員聊天,檢查員連休息日也得照常上崗。
「您看到編號是41902號的小卡爾出來了嗎?」他問檢查員。
檢查員拿出名單查了一遍,然後搖了搖頭。
「礦上還有另外的出口嗎?」
「沒有,就只有這一個出口,」檢查員答道,「礦井北面的出口還在規劃之中,並沒打通。」
「這就是說,小孩子肯定還在井下了?」
「肯定,不過也真奇怪,一般星期天井下就留五個專門守衛。」
「我下去找一下可以嗎?」
「不行,任何人未經許可不準下去。」
「會不會發生什麼事故?」「摩登女郎」插嘴道。
「星期天能發生什麼事故?」
「但不管怎樣,」馬塞爾說,「我必須找到這個孩子!」
「那你最好去找機械工長……就是那個辦公室……也不知他出去沒有……」
工長已經換上了乾淨的節日禮服,襯衣領子像白鐵片一樣硬,正準備出去。馬塞爾把情況向他一講,這個好心人馬上擔心起來。
「那我們一起下去看看吧。」他立刻說。
於是,他吩咐機手立刻準備罐籠,並請馬塞爾和他一起下去。
「最好還是帶上『加里貝』氣箱,」馬塞爾說,「萬一派上用場的話。」
「不錯,井下的情況誰也說不準。」
工長從櫥子里拿出兩隻鋅皮儲氣箱,外形像巴黎的飲料小販背上的可可壺。這種密封箱是用來儲存壓縮空氣的,頂端有兩個橡皮管,使用時用牙咬住角質管嘴。一個特製的風箱可以把裡面的空氣放出來。帶上這種存有純凈空氣的箱子,人們可把鼻子用夾子夾住,在空氣十分重濁的環境中也能自由呼吸。
兩人準備就緒,走進罐籠,滑輪上鋼索滑動,把罐籠放下井底。兩人打開了手中的礦燈。
「您不是礦工,但看您並不害怕,」工長說,「不像有的人,第一次進罐籠嚇得哇哇大叫,手足無措,像兔子似地在裡面亂動!」
「是嗎?」馬塞爾答道,「我倒覺得沒什麼。」
他們問一個交叉路口上的守衛,那人說他一直沒見到卡爾。
他們又走向馬廄,看到小卡爾的書包掛在牆上,草墊上放著他的數學課本和一把馬刷。
但馬塞爾注意到卡爾的礦燈不見了,這說明卡爾一定還在礦井裡。
「會不會掉進哪個坑裡?」工長沉吟著說,「但這是不可能的!星期天他到煤床邊上幹什麼去?」
「噢,可能他是去捉昆蟲了!」那個跟來的守衛說,「這孩子酷愛昆蟲!」
有一個年輕人也跑來支持這種說法,因為他曾在7點鐘看到卡爾拿著礦燈走遠了。
現在需要開展認真搜尋。他們又召集了另外幾個井下的守衛,在一張礦井平面圖上分配下每個人搜尋的區域,然後就分頭行動了。
他們用兩個小時找遍了礦井的每個角落,七個人又在交叉路口碰頭了。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坍塌的地方,也沒發現有卡爾走過的跡象。工長也許由於飢餓而產生了失望,於是他斷言,卡爾肯定已經出去了,正好他們都沒發現,而現在可能已在家裡……嗯!……吃午飯了。
但這種說法隨即遭到了馬塞爾的反對,他堅持卡爾還在井下,要求重新搜尋。
「這是什麼?」他指著平面圖上的一個虛線劃出的圈說,相鄰附近幾處都有詳細標註並用實線劃出,而這個圈就好像地理學家在地圖上標註北極地區那些未經探明的地方一樣。
「那個地方因煤層太薄沒有開採價值而被廢棄了。」工長答道。
「廢棄的地方?到那兒去找找看!」馬塞爾堅持道。
他們很快就來到了那塊空地。是的,表層已經滑膩發霉了,顯然這地方已經廢棄好幾年了。
他們四處看了一下,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馬塞爾突然叫大家停住,並問道:「你們有沒有感到頭暈?」
「哎呀!沒錯兒!」其他人都說。
「我剛才就覺得有些頭暈了,」馬塞爾說,「這肯定是二氧化碳所致,我可不可以點根火柴試驗一下?」
「點吧,年輕人,沒事。」
馬塞爾掏出火柴盒,把一根火柴划著,然後拿著它靠近地面,火焰立刻熄滅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說,「因為二氧化碳密度較大,所以在空氣下層……大家都退出去,我是說你們幾個沒帶『加里貝』氣箱的。但是工長先生,我建議我們兩人留下來繼續尋找。」
那幾個人都走了,馬塞爾和工長立刻各自取下儲氣箱的橡皮管嘴用牙咬住,並把鼻孔用木夾夾住,然後沿著巷道接著往前走。
當他們走出一刻鐘后,終於發現了疑點:遠處黑暗中有微弱的礦燈光發出,他們沖了過去。
在潮濕的牆根下,小卡爾靜靜地躺在那裡,可憐他的身體早已經冰涼了,嘴唇發青,臉色發紫,脈搏早已停息了。兩人也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看來他是想撿起地上的什麼東西,但他剛一彎腰,就立刻被二氧化碳包圍了。
不管想什麼辦法救都為時太晚了,他已經死了四五個小時了。
第二天晚上,斯達爾施塔特的公墓上又添了一座小墳。可憐的鮑埃爾太太,先是失去了丈夫,現在又失去了兒子。
7.中央總部
奧爾布雷克特礦區的主任醫師埃希丹納希寫了一份明細的死亡報告:卡爾·鮑埃爾,41902號,13歲,因在228號巷道捉昆蟲時,吸入大量二氧化碳而窒息死亡。
工程師莫勒斯姆爾的報告更深入地闡明了一點,必須在14號平面圖上把B區也規劃入通風設施之內,因為B區巷道有一種散發極其緩慢的有毒氣體,它極易被忽略而引起中毒事件。
緊接著,這位工程師又上呈了一份推薦信,提出工長雷洛和一等鑄工約翰·施瓦爾茨在這一事件中表現出機智勇敢、忠於職守的精神。
10天以後,當馬塞爾去門房取他的報到牌時,發現有一份通知掛在他牌下面的釘子上,上面寫道:「施瓦爾茨務必於今天上午10點鐘到總經理辦公室!A字路A字門,中央總部。穿戴要整齊。」
前一段時間,無論是在與同伴交談中,還是星期天在城外觀察時,他都能看出,中央總部決非一般人能進得去的。而且更有人說,曾有些想逞匹夫之勇擅闖禁區的人,結果都神秘地失蹤了;而能去那裡工作的人,事先都必須辦理一系列複雜機密的手續,最後還要莊嚴宣誓,對自己知道的事決不泄露半點,如違此誓,將會被秘密法庭殘忍地處決……又有人說,從這座「聖殿」有一條地下鐵路通到環形路上……有時會有神秘的客人通過火車出入城區……裡面有時會舉行高層會議,會員們都是些不知名的高層人物……馬塞爾也並非完全相信這些傳說,不過這些傳說起碼證實了一點,那就是一般人想進入中央總部甚至比登天還要難。他也結識了不少朋友,其中有冶鍊工、熔鐵工、衛兵少尉、木工、錘工等,但他們沒有一個曾接近過A字門。
現在,他在驚喜之餘又夾雜著一絲怯意,但他還是按時走進了戒備森嚴的中央總部。
門衛先讓他在門房裡等一會兒,門外站著兩個穿灰色制服、佩短槍的彪形大漢。門房則像修道院中修女們的傳達室一樣,有兩扇門,一扇向外,一扇向里,但它們從不同時打開。
經過了對證件的認真核實之後,兩個大漢將馬塞爾的眼睛用一塊白手絹嚴嚴地蒙住,馬塞爾任其擺布,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他倆一邊一個架住馬塞爾的胳膊,一言不髮帶著他就走。
走出大概兩三千步,爬上一段樓梯,他們打開門走進去,等把門關好后,馬塞爾眼上的手絹被摘掉了。馬塞爾打量著這間屋子:擺設非常簡要,只有一張黑色桌子,幾把椅子,一塊大畫板,桌上放著各種繪圖工具,一個高大的安著毛玻璃的窗戶射進一些光線。正在這時,走進兩個大學教授模樣的人。
「據說你很有才幹,」其中一個人說,「我們想考你一下,如果你是人才,我們也不想把你埋沒掉。你可以回答我們幾個問題嗎?」
馬塞爾謙遜地表示願意接受考試。兩位主考官便向他提了一些問題,有化學方面的,也有幾何、代數方面的。馬塞爾對每個問題都回答得正確而明了,令他們非常滿意。另外他在黑板上畫的圖也清晰明了,而且沒費多大功夫。他的方程式列得工整而緊湊,行與行的間距相等,如同一排排優秀的士兵接受檢閱一樣。而更讓主考官驚訝的是,其中有一道證明題,他的構思是如此巧妙、新穎,他們問他是從那兒學來的。
「在沙夫豪森上初中時學的,那是我的母校。」
「看來你在設計方面很出色!」
「這確是我的專長。」
「瑞士的教育辦得真不賴!」一個對另一個說,「現在要求你用兩個小時把這張圖畫出來。」
說著他們遞給馬塞爾一張非常複雜的蒸汽機切面圖。
「如果你畫得好,你就會得到成績優秀、令人滿意的評語,那你就被錄用了。」
隨後,他們就都走出了屋子,馬塞爾於是認真地畫了起來。
時間到了,兩個主考官走了進來。他們拿起圖,看后大加讚賞,於是評語上又多了一句:我們的設計師還沒有一個具有如此天分。
隨後那兩個大漢又走了進來,又把他眼睛蒙上,帶到了總經理辦公室。
「我們要分配你去設計處的一個製圖車間去,」總經理說,「你能接受我們規定的條件嗎?」
「不知是什麼條件,」馬塞爾答道,「但我想我能接受。」
「你聽好了:第一,在整個雇傭期間,你不許外出,除非在極特殊的情況下,你得到特別許可時;第二,這裡實行軍事化管理,你必須對上級絕對服從,否則軍法從事。你如今享受少尉待遇,還能夠按規定晉陞到更高級別;第三,你必須宣誓,絕對對你在部門中的所見所聞守口如瓶;第四,你的所有來往信件必須經過上司檢查,並且只能和家裡人通信。」
「乾脆直接說,我被囚禁在監獄里得了。」馬塞爾心中暗道。
但他回答得也很乾脆:
「這都是一些合理要求,我全都能接受。」
「那就好,現在你舉起右手宣誓吧(馬塞爾把誓詞朗誦了一遍)。好!任命你為第四車間的設計師,會有人為你安排宿舍。這裡還有第一流的食堂供應膳食……你的行李帶來了嗎?」
「沒有,先生。因為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所以行李還在房東家裡。」
「派別人給你取就行了。你現在已經不能再出去了。」
「幸虧筆記上用的都是暗語,」馬塞爾想,「要不然,萬一被他們發現了就完了!」
當天晚上,馬塞爾已經住進一間舒適的房子里了。房子在四樓,這幢樓的前面有一個大院子。他現在意識到,新的生活開始了。
然而這裡的生活環境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麼殘酷。在餐廳里他結識一些同事,但都看起來蠻友好的,和在外面幹活的人一樣。為了在枯燥的工作之餘輕鬆一下,他們還組織了一個幾個人的小型樂隊,每到晚上都娛樂一下,氣氛相當不錯。雖然他們的業餘時間有限,但至少有一個圖書閱覽室,可以補充些精神營養。並有一些知識淵博的教授來組織講學,所有工作人員必須到場聽講。還得參加經常性的測驗和考試。只是活動空間小,令人感到有些禁錮和沉悶。這可以說是一所管理很嚴格的成人學校,儘管所有人都必須習慣於遵守那些鋼鐵般的紀律,但總的說來還不至於讓人感到太壓抑。
整個冬季,馬塞爾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當中。他勤奮認真、刻苦鑽研,學習進步神速,特別是設計圖,已達到了完美無暇的程度。他受到老師們和領導們的一致好評,在短短的幾個月中就脫穎而出、小有名氣了。他是當之無愧的最熟練、最聰明、最富創造力的設計師。同事們誰有困難都會向他請教,有時就連上司也對他不恥下問,一個人憑真才實學獲得的不僅是榮譽,而更重要的是尊嚴。
但是,假如到了設計處就認為他能獲取中央總部的機密的話,可就大錯而特錯了。
這雖然也是中央總部的下屬部門,但周圍都有鐵柵欄,方圓不過300平方米,他就在這個小圈子裡生活。不過憑他的智力,還是能把思想範圍擴展到冶金工業的最遠部門的。但他的實際工作範疇僅是設計蒸汽機,設計不同的體積和動力的各種蒸汽機,根據其不同用途用於各種行業,有的用于軍艦,而有的用於印刷機。不過,他從未涉足於這個業務圈之外的設計,嚴格細緻的分工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行業中了。
到A字區工作已經4個月了,但馬塞爾對鋼城的內幕比剛來時並沒有更多的了解,頂多也就是在茶餘飯後的閑談中得到一些表面情報。儘管他才華出眾,但充其量只是這個龐大的機器上的一個小齒輪。據說,整個蜘蛛網般的組織機構的中心是那座俯瞰全城的金牛塔,它高高凌駕於其他建築之上。並且了解到,舒爾茨先生就住在金牛塔的最下層,而塔的中部就是那間有名的密室。另外還有人說這座巨大的建築物水火不侵,裡面像一艘豪華戰艦的外殼一樣包著鐵皮,而又由多層裝有暗鎖的鋼門把它封閉起來,如同防範最為嚴密的銀行一樣。而且大家都認同一種說法,那就是舒爾茨正在研製一種威力極強的武器,這種武器的殺傷力舉世無雙,為的是確保德國能很快統治整個世界。
為了探出其中的秘密,馬塞爾絞盡了腦汁,想出翻牆、喬裝等各種江湖行徑,但都被自己一一推翻了,因為這些設想根本不可能辦到。那裡高牆重疊,重兵看守,夜裡明亮的探照燈亮如白晝。想盡了千方百計,還是沒有辦法能確保跨越這些障礙。而且就算他能成功爬上高牆,他也絕對看不到全景,只能看到其中的某一個局部。
但無論如何,他發誓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如果讓他等10年,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等下去。他必須探得這些秘密,那一天也會最終到來。如今,法蘭西城正日益繁華起來,在這座康樂城中,它的各種公益活動正在發揮功效,使每個窮困或失業的人都有了新的希望。看到拉丁民族一天天地走向巨大的成功,更會引起舒爾茨的仇恨,更下決心要對法蘭西城進行威脅。這些馬塞爾已從鋼城的種種跡象中找到了證據。
一連幾個月過去了。
進入3月了。這天,馬塞爾正在苦苦思索心中曾想了千百遍的那個誓言和計劃時,有一個穿灰制服的衛士來通知他,說總經理找他有事。
「舒爾茨先生命令我,」總經理說,「選派一名最好的設計師給他送去。我看就是你了,馬上把行李準備一下,立刻去中央區。另外,你也被晉陞為中尉了。」
就在馬塞爾就要陷入絕望的時候,卻從天上掉下如此的良機,這也完全是他優異的工作成績所帶來的理所當然的結果。馬塞爾不由得心中一陣狂喜。
「我非常榮幸能把這個好消息通知你,」總經理又說,「願你在此基礎上再接再勵,永不退縮。你定會前途無量的,好好乾,我的小夥子。」
馬塞爾的心血沒有白費,終於看到幸運之門似乎在為他敞開了!
他將一切東西全裝進皮箱里,然後就隨著穿灰色制服的人走進了最後一道牆。這是從A字區進入中央區的唯一關口,他曾讓馬塞爾在門外徘徊了那麼長時間,但現在穿過它只不過是幾分鐘的事。
神秘的金牛塔就在眼前了,而此前,馬塞爾只能從雲霧中隱約看到它那高高的塔尖。
但眼前的景象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如同一個久居歐洲鬧市區或嘈雜車間中的人,一覺醒來就站在了熱帶原始森林之中!這就是馬塞爾此時的感受。
況且,即使是一座原始森林,你還能從那些傑出的作品中看到其中描述的景象,但舒爾茨先生這座經過精心修飾的花園,卻是人們從未見過的賞心悅目。棕櫚樹高大粗壯,橡膠樹茂密無比,仙人掌寬大肥厚,遮住了陽光。高大而直挺的桉樹被常春藤溫柔地纏繞著,如同是一件碧綠的時裝。地上的花草名目繁多,菠蘿、石榴、橙子,舉目可見。天空中風雀和報喜鳥飛舞盤繞。而空氣也像熱帶森林中一樣,溫熱濕潤。
馬塞爾一路留意是否有造成這一奇異美景的供熱設備,但奇怪的是,他什麼也沒看到,心中不由暗暗納悶。
他忽然一下想到,這附近有一個終年燃燒著的煤礦,也隨即明白了,一定是舒爾茨通過金屬管道,巧妙地利用了這個地熱寶庫。
儘管這一切都得到了解釋,但馬塞爾仍不禁陶醉在眼前這如詩如畫的美景中,又貪婪地大口呼吸著充滿醉人幽香的空氣。在這半年中,他都不曾看到過一棵綠草,現在終於得到補償了。一條砂礫小徑延伸到平緩的斜坡之上,盡頭是一座精美的大理石迴廊。台階上一排廊柱聳立著,迴廊後面是一座方形高樓,似乎是金牛塔的底層。有七八個穿紅色制服的侍者和一名頭戴軍帽手拿長槍的衛兵站在迴廊下。一些精美的銅燭台立在柱子之間。正當他慢慢走上台階時,聽到腳下傳出輕微的轟隆聲,他意識到真有地下鐵路。
馬塞爾通名報姓后,隨即就被帶進一條走廊內,走廊的兩側有各種雕刻,彷彿走進了一座雕刻展廳。但他顧不上細看,就走進一間紅地金飾的大廳,隨後又穿過一間黑地金飾大廳,在一間黃地金飾的大廳中足足等了5分鐘,才又被帶進一間綠地金飾的豪華辦公室內。
舒爾茨先生就坐在桌旁,身旁放著一大杯啤酒,而他正在叼著大煙斗抽煙。在這間金碧輝煌的宮殿里,他就如同新皮靴子上沾的一塊污泥一樣。
鋼鐵大王並沒有動,只是冷漠而威嚴地問:「你就是他們選派來的設計師?」
「是的,先生。」
「我看過你的設計圖,畫得不錯。你只會設計蒸汽機嗎?」
「他們從未要我設計過其他東西。」
「你懂得彈道學方面的知識嗎?」
「我業餘時間研究過,對此也很感興趣。」
這正是舒爾茨最理想的答案。這時他才拿正眼看了一下這個很令他滿意的僱員。
「那好,你來和我共同設計一種炮如何?但這要看你能力如何了!你接替的是索恩的工作,可能會有些勉強。索恩這頭蠢豬今天早上擺弄一種炸藥時,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這畜生險些連我們都全部炸死!」
說實在的,從舒爾茨嘴裡冒出的這些髒話,並不太讓人討厭。
8.虎穴龍潭
大家都看到了,馬塞爾似乎是鴻運當頭了,才不過幾個星期,他已經和舒爾茨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了。兩個人已經是難捨難分了,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工作還是就餐,無論散步、抽煙還是喝酒,總是形影不離。舒爾茨覺得好像找到了真正的知音。有時他只要一張嘴,馬塞爾就會心領神會,而且能迅速做出回答。
馬塞爾不單在本專業領域出類拔萃,而且更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同伴,一個忠於職守的工人,一個謙虛而又極富創新精神的發明家。
舒爾茨對馬塞爾簡直是愛如至寶,他每想到馬塞爾都會不由自主地讚歎:「這小夥子真難得!我簡直就是發現了一塊美玉!」
其實,馬塞爾早就看透了舒爾茨的本質。知道他是個極貪婪、自私而又愛慕虛榮的傢伙,因此他處處都小心翼翼、見風使舵來奉迎舒爾茨。
舒爾茨如同一架大鋼琴,而很快馬塞爾就能用特殊指法熟練地演奏它了。其實說來也很簡單,他總是盡量把自己的才能表現出來,而又總留有一個讓舒爾茨顯示其高明的機會。
比如他在設計圖樣時,總能設計得幾乎完美無暇,但總會存在一個既易發現又易改正的紕漏,讓舒爾茨能一眼看出,並得意地馬上指出來。
又比如他在理論方面有了新的見解,就會想辦法在與舒爾茨的交談中流露出來,並能讓舒爾茨覺得這個見解是由自己發現的。
有時馬塞爾更會來事,比方他會這麼說:「您讓我畫的裝有活動沖角的軍艦設計圖,我已經畫好了。」
「是我讓你畫的?」舒爾茨問道,因為他從未想過這碼事。
「是啊!您莫非已經忘了?這個活動沖角能將魚雷直接射入敵艦腹中,3分鐘內就會爆炸?」
「我可是一點都沒印象了。我腦子裡裝的東西太多了!」
如此一來,舒爾茨先生就心安理得地將這一新發明劃到了自己名下。
但這種蒙蔽手段只能少數用幾次,後來舒爾茨就感到馬塞爾可能確實比自己要高明些。但人是很奇怪的動物,舒爾茨當然也不例外,他時常會滿足於這種「表露出」的優越感,特別是當他認為屬下也產生了這種錯覺時,就更加滿足了。
「他其實並不笨,但他即使有天大的本領,也只不過是我的奴隸!」他時常會這樣自我安慰一番,然後肚中發笑,並甚至會從那薄嘴唇下亮出那32顆麻將牌。
況且,他在其他方面也能找到滿足於他虛榮心的補償,那就是,只有他才能把這些偉大的設想變為現實……而這些夢想終會為他所用並顯示其價值!……馬塞爾這個蠢貨,充其量只是他舒爾茨這架龐大機器中的一個齒輪而已,諸如此類。
但他也並非對馬塞爾無話不談。馬塞爾與他共處了5個月後,對中央總部的內幕仍然知之不多。只不過他印證出了原來自己的某些假設。他證實了,鋼城中有一個極大的秘密,而且舒爾茨也並非僅以牟取暴利為唯一目的。從舒爾茨的興趣、性格及其創辦的工業性質來看,他或許已研製出了某種可怕的新式武器。
但這個謎底始終沒被馬塞爾揭開。
經過再三思索,馬塞爾意識到,不發生重大變故,他是不會得知這些秘密的。但又沒有跡象表明會有意外發生,因此他決心自己去創造機會。
9月5日這天傍晚,他倆坐在一起吃晚飯。
「這種酸菜香腸的味道不錯吧?」舒爾茨說。儘管他擁有了蓓根的幾億財富,但卻一直對這道菜情有獨鍾。
「不錯,好吃極了!」馬塞爾贊同道。儘管他已經吃膩了這道菜,但仍然大口地嚼著。
但他的胃卻已受夠了,最終督促他實施自己的計劃。
「有時我會想,」舒爾茨這時說,「那些吃不到香腸、酸菜,又喝不到啤酒的人將如何生存。」然後竟長嘆一聲。
「對他們來說,生活簡直就是一種煎熬!」馬塞爾說,「要想把他們拯救出來,只有將他們納入偉大的日爾曼帝國之內。」
「對!嗯!會有這一天的,會有這一天的!」舒爾茨被搔到了癢處,「我們已立足在美洲中心了,如果再到日本附近佔據一兩個島嶼,你將會看到我們揚眉吐氣地在地球上縱橫!」
這時侍者拿來兩隻煙斗。舒爾茨首先取過煙斗,點著抽起來。馬塞爾也點著了,他打算趁這一天最悠閑的時刻衝破舒爾茨的思想防線。
「不過我認為,」沉吟了一會兒,馬塞爾又說,「我對征服世界總有些懷疑!」
「什麼?什麼征服?」舒爾茨已遠離了剛才的話題,他一時沒回過神來。
「就是德國人征服世界嘛!」
舒爾茨脫口而出:
「你不相信德國人會征服世界?」
「我不信。」
「啊!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倒想聽聽你有什麼理由不信!」
「明擺著嘛,因為法蘭西的炮兵更優秀,並將擊敗德國炮兵。我的瑞士同胞對法國軍人非常了解,他們一致認為,謹慎的法國人早已做好了防範。他們將洗掉1870年的恥辱,去教訓那些專愛教訓別人的人。在我們那個小國中,沒人會懷疑這一點。乾脆可以這樣說,先生,這也是英國權威人士的觀點。」
馬塞爾這番話說得乾脆利落,冷靜果斷。這些肆無忌憚的犯上之詞,在舒爾茨身上產生了尤為強烈的效果。
舒爾茨感到了震怒,臉色漲紅,氣得連煙斗也叼不住了。馬塞爾原本以為這次可能闖大禍了,但很快就發現舒爾茨的神態又變得很從容了,知道威力還不夠大,就又對他說:「這話雖然聽起來不太入耳,但又的確是實情。如果說現在沒發現敵人有什麼異常,那是因為他們正潛心研究。你以為那場戰爭沒給他們什麼教訓嗎?我們還在一味地把大炮變得越來越笨重,我敢說人家肯定正在發明一種新式大炮,我們將看到我們的大炮在戰場上遭受重創!」
「哼!新式大炮!」舒爾茨閃爍其詞而又不服氣地說,「誰不會研究新式大炮?」
「啊!對了,我們不妨來談一下新式大炮!那些前輩們用銅製炮,我們不過把銅改成了鋼,將炮的威力和射程提高了一倍而已。」
「哼!一倍?」舒爾茨顯得不屑一顧,聽口氣似乎在說:我們何止提高了一倍!
「實際上,」馬塞爾又說,「我們不過是在模仿別人。唉!說實在的,我們的確是缺少發明創新!事到如今,我們也沒有什麼新發明,但人家法國人卻有了,這點你必須承認!」
舒爾茨坐在那裡,並沒有暴跳如雷。但從他顫抖的嘴唇、陰晴不定的臉色上可以看出,其實他的內心有多麼激動。
難道就這麼忍下去?他,赫赫有名的舒爾茨先生,世界上最大的鋼鐵廠和先進鑄炮業無人能及的巨頭,多少高貴的人都對他俯首稱臣,現在竟任由一個小設計師對他指手劃腳,侮蔑他缺少發明,甚至連個法國炮兵也比不上!……而且是在這種場合下!在他身後那堵包著鐵皮的暗室里,正擺著一個裝置,它可以封住這個狂妄小子的嘴巴,會讓他目瞪口呆,這個爆炸設備會將一切侮辱他的理論全炸成粉末!他會這麼做的!
想到這裡,舒爾茨忽地站了起來,由於用力過猛,把煙斗都碰斷了。他冷冷地掃了馬塞爾一眼,然後咬緊牙關,不!留了一條縫,從那條縫裡擠出一句話:「那好,你跟我來看一下,先生,要讓你見識一下我舒爾茨的發明!」
馬塞爾下了一招險棋,但他終於贏了。他剛才那狂妄之至而又突然的話將了對方一軍,使舒爾茨在盛怒之下亂了方寸,同時又是在自己的領地上,再加上他的虛榮心,終於中了馬塞爾的激將法。他現在急於展示一下他的發明,就帶著馬塞爾趾高氣揚地進了辦公室。關門之後,又徑直進了圖書館,伸手在一塊牆板上一按,立刻,書櫥兩邊一分,後面牆壁上出現了一個小門,小門後面是一條狹窄的暗道,順著暗道中的樓梯一直向下,就來到了金牛塔的地下室。
舒爾茲拿出一把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一扇門。後面又是一道門,這是一道裝有密碼鎖的門。舒爾茨先生調整密碼,把那扇沉重的鐵門打開了。馬塞爾注意到門後面有一個複雜的自動爆炸裝置,馬塞爾很感興趣地想仔細看一下,但舒爾茲沒有給他這個時間就帶他繼續向里走。
前面又是一道門,但這扇門只輕輕一推就開了。不過馬塞爾知道,這肯定裝有一種更為高明的特殊裝置。
在經過這道門之後,兩人又爬上了一架有200級的鐵梯,來到了塔頂。站在這裡,整個斯達爾施塔特城盡收眼底。
這是一座異常堅固的花崗石建築。塔頂其實是一個圓形平台,四面有好幾個炮口,在平台中央擺著一尊鋼質大炮。
「你看吧!」舒爾茲一路上沒開口,這是說出的第一句話。
馬塞爾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攻城炮,它少說也有30萬公斤重,裝著炮閂。口徑有1.5米左右。下面是鋼質的炮架,能在鋼板上自由轉動。裡面的齒輪裝置使它操作起來異常靈便。炮架的後面有彈簧矯正裝置,主要用來防止炮身由於發射時的反衝力而後退。就算有時後退了,也能在彈簧作用下恢復原位。
「它的穿透力怎樣?」馬塞爾一邊讚歎地點著頭一邊問。
「可以輕易把2萬米外的一塊40英寸厚的鋼板,像切蛋糕一樣擊穿!」
「射程有多遠呢?」
「至於射程,」舒爾茨的情緒高漲起來,「哼!你剛才還說什麼我只會模仿,只能把射程增加一倍?可現在我告訴你,這門大炮可以非常準確地射出10法里以外!」
「10法里!」馬塞爾大吃一驚,「10法里!是什麼新型火藥能產生如此大的推動力?」
「哦!我現在就什麼都告訴你,」舒爾茨話中有話地答道,「我已經不再對你隱瞞什麼了!早期的大顆粒炸藥已經過時了,我改用了火棉炸藥,它比一般炸藥的爆炸力大四倍,而且我又按10∶8的比重加入了硝酸鉀,這又使它的爆炸力增加了五倍。」
「可是,」馬塞爾提示道,「這麼大的爆炸力是任何型號的鋼材都無法承受的!也就是說,它發射四五發炮彈之後,這炮就已經報廢了。」
「還用四五發?我僅用它發射一發炮彈就足夠了!」
「這一發肯定價格極高吧?」
「100萬,與這門炮的造價相當!」
「100萬一發!……」
「那算不了什麼,如果它能殺掉10個億的話!」
「10個億!」馬塞爾驚叫道。
看著這殺傷力極強的大炮,馬塞爾既讚歎又擔擾,但是他臉上並沒有流露出來。他又說:「這門神秘的大炮確實值得讚歎,但即使它威力再大,也並沒有推翻我的結論:這只是模仿、是改進,而並非發明!」
「對,不是發明!」舒爾茨咬了咬牙答道,「好!我就讓你看個夠!跟我來!」
於是兩人走到炮台下面一層,裡面有一台與炮台相通的液壓升降機,而裡面擺著很多大圓筒,一開始馬塞爾還認為這是一些拆開的舊炮筒。
「這些就是炮彈。」舒爾茨對他說。
這回馬塞爾必須承認了,這些炮彈和他原來見過的所有炮彈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這些圓筒都有2米長,直徑達1.1米,鉛質的外殼上刻有與炮膛相吻合的螺紋,後面裝有一塊用螺栓固定的鋼板,前面則有裝著雷管的尖頭鋼帽。
這種炮彈有什麼特性呢?單看外表是看不出什麼來的,只能認為裡面裝有可怕的炸藥,其殺傷力勝過以往的任何一種炸藥。
「你沒話可說了吧?」見馬塞爾沉吟不語,舒爾茨忍不住問道。
「啊!真的,先生!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把炮彈造得這麼長這麼重呢?——看起來的確很重。」
「外表是用來騙人的,」舒爾茨答道,「其實它和同樣口徑的一般炮彈差不多重……行了,我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你吧。這其實是一種玻璃火箭炮彈,外麵包著橡木,裡面裝著72個大氣壓的液態二氧化碳。炮彈只要一落地就會立即炸開,而液態二氧化碳迅速轉化為氣態,就會使周圍氣溫一下子降到大約零下100度,而空氣中瀰漫著二氧化碳,結果使方圓30米範圍內的所有生物都被凍死或中毒而亡。我說的30米只是一個理論化的基本數,而它的實際作用範圍顯然還要大得多,甚至達到方圓一二百米也不奇怪!另外還有一個優點,因為二氧化碳比空氣密度大,那它就會長時間停在地表附近,甚至可以長達幾個小時,無論誰若想踏入這個危險區就會必死無疑!所以這種炮彈的威力不僅在於它的爆炸力,還在於它長久的毒性!因此,在這種炮彈的打擊下,敵人不是受傷,而是全部死亡!」
舒爾茨明顯陶醉在自己洋洋自得的描述之中,他興奮得紅光滿面,又亮出32顆麻將牌。
「從這裡,你看,」他又說,「對準一座要攻佔的城市眾炮齊發,將會產生什麼效果!姑且把一門炮的火力範圍假定為1公頃,就算那座城市有10000公頃的話,那隻要10門炮為一組的炮隊100個,而我們再假定所有的炮都已調整好了,準備就緒。再加上氣流穩定,再用一個電話宣布射擊,那麼,一分鐘的工夫,方圓10000公頃之內就會成為一座墳墓!這座城也將被二氧化碳的潮水淹沒!這個想法我是去年看了一個關於奧爾布雷克特礦井中一個小礦工意外死亡的報告后才產生的。但我早年在參觀那不勒斯的『狗穴』時就已經受到了啟發了,只是到了那次意外事故后才最終促成了這一設想。這其中的原理想必你會明白吧?這是一個人工製造的『死海』!因為空氣中只要混入百分之二十的二氧化碳,就會令人窒息。」
馬塞爾默默地聽著,他已經無言可對,只有保持沉默。舒爾茨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但他並沒有得理不饒人。
「但有一個細節始終讓我很煩惱。」他說。
「是什麼細節?」馬塞爾問。
「我還無法消除爆炸時的巨響。這就會顯得和普通大炮沒多少區別了。設想一下,假如我的大炮發射時能夠不發出響聲的話,那又會是怎樣一種情景!在寂靜無聲的深夜,悄悄地發出一顆炮彈,10萬人將被無聲的消滅!」
如果不是馬塞爾打斷了他,舒爾茨還會陶醉在自己美好的憧憬之中!馬塞爾提醒他說:「真是妙極了,先生!但是,要製造1000門這種大炮,恐怕既費時又費錢!」
「錢不成問題,我們有的是錢!時間嘛,那終究是屬於我們的!」
這個日爾曼人滿懷信心地說!這也是愚蠢的日爾曼人共有的特性。
「既便如此,」馬塞爾答道,「這種炮彈也並非創新,它只不過是毒氣彈的派生物罷了,而毒氣彈已經問世好幾年了!我承認這種炮彈的確極具殺傷力,但是……」
「但是什麼?」
「從外表看,它也許太輕了!很難相信它能射出10法里。」
「是,只能射出2法里。」舒爾茨答道,他又指著另外一顆炮彈,「但是,這裡有一種鑄鐵炮彈,裡面一連串排著100個小炮筒,像望遠鏡的鏡筒那樣,一個套著一個。它一經發射,就會變成一個個子炮,而每個子炮會發射出更小的炮彈。有一顆這樣的大炮彈,就像一組連環炮依次開火,發出的熊熊火焰會風暴般迅速席捲整個城市,將其陷入一片火的汪洋之中,並最終全部燒毀!很快我就要親自試驗一次,讓那些愚蠢的反對者們親手觸摸一下10萬具鋪滿全城的屍體!」
舒爾茨嘴裡的兩排「麻將牌」這時發出令人膽寒的光芒,馬塞爾真想把它們一拳打碎,方解心頭之恨。不過他終於沒有莽撞,因為似乎舒爾茨還要用它說出下面的話。
果然,舒爾茨又接著說: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們不久將進行一次很有意義的實驗!」
「怎麼實驗?在哪兒?」馬塞爾驚問。
「怎麼實驗?我用平台上的大炮,把這顆子母彈發射出去,它將飛過喀斯喀德山脈!地點嘛,在10法里以外正好有一座城市,他們根本沒料到會遭到滅頂之災,就算能料到,也不可能躲過這場浩劫!今天是9月5日,等到13日晚上11點45分的時候,法蘭西城就會在美洲大陸上消失了!那時將會有一場索多姆般的大火將其燒毀!但這把天火是我舒爾茨教授放的!」
聽到這個惡毒的計劃,馬塞爾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但舒爾茨並沒有覺察到。
「現在你明白了!」他乾脆撕下了面具,「我們所做的一切,正好與法蘭西城那幫學者們相反!我們是在研究縮短人的壽命的訣竅,但他們卻在探索延長人生命的秘密,但上天註定他們將被我挫敗,唯有我培育的死亡之花才會遍地怒放!大自然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有其生存的理由,沙拉占之所以要修建法蘭西城,就是為了給我準備一個最佳的實驗場。」
對他這番理論,馬塞爾懷疑這是不是「人」說的話。
「但是,先生,」馬塞爾說話時聲音也有些顫抖了,舒爾茨似乎有所察覺,「城中那些無辜的市民卻和您無怨無仇,我想,您不必這麼對待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