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迷霧重重
第11章迷霧重重
時已酷暑,天氣悶得厲害。
早前有些陰,沒等雨點掉下來,雲層就被風吹散,露出一輪紅彤彤的日頭。熱辣的陽光直曬在殿檐上,金波璀璨,彷彿隨時能將琉璃碧瓦曬得融化。
巳時剛過,雛鸞殿里的宮人就忙著將膳食端到浣春殿去——太子自從中毒就一直宿在那兒,花梨木雕鏤錦榻上擺著一張美人出浴的屏風,楊勇側卧在屏風前,懨懨地閉著眼睛。元瑾已經衣不解帶地伺候了兩日,久不梳妝,顯得格外憔悴。更重要的是,她不敢離開床榻半步,生怕楊勇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不是自己。
她是他的髮妻。因為是獨孤皇后最喜歡的一位嫡妃,曾深得寵愛,可自從皇後娘娘薨逝,一切都變了——深情儒雅的夫婿開始大肆收集伶人歌姬,聲色犬馬,終日浸潤在醇酒婦人堆里,不務政事。獨孤皇后是崇尚專情的,宮裡僅有的五位皇子皆是嫡出,而偌大宮城只有一位鳳主,無人出其右。可惜現在物是人非,連昭陽宮都開始封賞嬪女和夫人,更何況是東宮。
元瑾嘆了口氣,在銀盆里擰了絹帛,搭在楊勇的額頭上。
這時,榻上的人呻吟了幾聲,驀然有了轉醒的跡象。元瑾一喜,忙探手去摸他的臉頰,「殿下,你感覺怎麼樣?」
楊勇醒了。費勁地睜開眼皮,渾身就像是被碾過般疼痛難耐,喉嚨里咕嚕著聲音,蹙眉定睛,不知今夕是何夕。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元瑾聽見他開口說話,甚至沒理會語氣中透著的一絲厭惡,捂著唇,喜極而泣,「殿下,您已經昏睡了兩日,都把臣妾嚇壞了……」
楊勇費勁地扶著床榻半坐起來,揉著額角,渾身有氣無力的。他仍記得自己原本在喝酒,然後是司樂房新編的舞蹈,舞很媚惑,靈芝跳得極好,夜深了,是他親自將她抱進寢閣……
這裡是浣春殿沒錯,可怎麼易主了?
「你說我昏睡了兩天,」楊勇皺起眉,不耐地撥了撥頭髮,眼睛四處巡視,「那靈芝呢?怎麼本王醒了這麼半天,都沒看見她的影子?」
第二句就是問高靈芝!
元瑾咬著唇,眼睛里飛出一抹怨毒,轉瞬卻擠出淚來,「殿下就是被那個狐媚子下了催情毒,才會嘔血昏迷不醒的啊!」
說罷,元瑾用羅帕擦拭眼角,「當時聽聞殿下出事,太后當夜就趕了來。太醫院的人說,殿下是虎狼葯淤積體內造成的氣血沉塞,這才查出是那高妃為了爭寵,擅自潛進正殿,在熏籠里下了一種叫『花葬魂』的催情香。」
還在猜測或者說仍在調查的事情,被描述得傳神,彷彿她是親眼目睹過一般。楊勇的表情變幻莫測,片刻,搖頭再搖頭,「催情……怎麼可能,靈芝她……」
「殿下,」元瑾拉著他的袍袖,急切地道,「您不信臣妾的話,難道也不信太后么?現如今,那兩個賤人已經被下旨關進私牢了!」
楊勇一怔,聽出原來海棠同樣被收押,沉默半晌。
元瑾卻知道他生性怯懦,最是懼怕太后。於是循循善誘,補充道:「昨日太醫便說了,像『花葬魂』那種猛香對身體最是傷害,幸好您不常在正殿,否則兇險異常。那高靈芝本是個宮外人,眼下也不知是受了誰的唆使,膽敢荼毒皇室貴胄,其心可誅啊!太后她老人家說,等尚宮局查出始末,決不會輕饒她!」
高靈芝,司樂房……
元瑾嘴上沒說,暗裡卻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白麗娟那賤婢自作主張,她怎麼會引狼入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現下好了,一旦高靈芝施毒定罪,推薦她進宮的白麗娟同樣脫不了干係。只要死咬住不放,誰曾經不讓她好過,就別想有好下場。
果然,楊勇聞言蹙起眉,卻是底氣不足地道:「太后……果真這麼說的?」
「太后最關心殿下的身體,殿下不為自己,也要為她老人家多保重才是啊!」元瑾拿著巾絹擦拭著他頭上的汗珠,體貼入微,臉上一抹冷笑轉瞬即逝。
表象與本真往往極為相似,就像初秋時自樹上飄落下來的兩片葉子,看似脈絡和葉紋如出一轍,其實早在生命之初便註定著背道而馳的結局。
元瑾的話起了些作用,但楊勇還是去了明光宮,硬著頭皮為高靈芝和成海棠說情,結果被呂芳素罵得狗血淋頭。至此,兩妃罪名算是落定了,拖些時期,似乎只等著不日廢黜或者處死。
二十四這日,酉時,韶光去了寧慶殿。
那是一座矗立在荒草野蔓中的殿宇,就挨著西便門——離宮城最遠的一道門。順著西便門往北走,便可見三殿合構的大敞院,院前蔓草叢生,經久荒廢,鮮有人至。
獨孤皇后在世時,宮闈里不設三妃,虛置嬪妾之位,甚至有明令禁止任何宮女接近皇室貴胄。那些終年閑置的嬪女和夫人們都在扶雪苑,作為處罰犯錯嬪妾的寧慶殿反而空置了下來。
推開殿門,門上掛滿了蛛網。
因為許久沒進食,被關押的兩人都餓得頭昏眼花,但成海棠仍保持儀態坐得端正;高靈芝側身在榻上躺著,衣裙邋遢,精神不足,連抬眼皮都懨懨的。韶光行了禮,道了聲:「兩位娘娘安!」
「什麼娘娘不娘娘的,是來送吃的么?不是吃的就給我滾,老娘真是受夠了!」
高靈芝胡亂地抹了把臉,將黏在臉頰上的兩縷頭髮別在耳後,翻個身,只留下一個後背給門檻側的人。韶光輕聲道,「娘娘,晚膳的時辰早已經過了。」
聞言,高靈芝陡然抬眼,沒好氣地尖聲叫道:「時辰過了,你不會另作準備么?難道備膳食不是你們這些奴婢應該做的么?」
「不知娘娘想吃什麼,奴婢可以吩咐宮人去準備。」
乾脆的答話讓榻上的人一愣,須臾,一邊說話一邊皺眉轉過身來,「你這個奴婢問得好生奇怪,本宮和姐姐暫時被押在這裡,難不成要被活活餓死么……咦,怎的是你!」
韶光微微一笑,「娘娘想吃些什麼?」
她雖不是司膳房的人,囑命備些膳食的權力還是有的。只不過前提是,她當真準備吃。
高靈芝被問得有些怔,半晌,似不耐似微慍地擺擺手,「算了算了,既然都過了時辰,明日再說吧!」說完,復又轉過去保持背對的姿勢。
韶光低下頭,笑著沒說話。
案上擺著幾隻粗瓷茶碗,碗底積滿了灰塵,像是許久都沒用過。成海棠示意她不必拘束,親自擺了座位,自己則扶著桌角走過去,在床榻旁的一個簡陋的小桶里舀出些水,就著瓢小口抿了抿。
太子嘔血,側妃關押——這麼關鍵的時刻,有些勢力便開始蠢蠢欲動。因投毒而涉事的兩人卻在用各自的方式躲避著可能存在的危險和謀害,無時不謹慎、敏感,如履薄冰。早前並非沒有宮人送膳食過來,只不過她們未曾去動。成海棠是宮裡的老人兒,想不到高靈芝同樣想到做到,看來教坊魁首出身的資歷,到底是不容小覷。
「兩位娘娘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沒等到結果,身子便先垮了。」
海棠苦笑了一下,轉眸看了躺在榻上的高靈芝一眼,輕著聲音道:「挨著總有法子,不挨的話,能出這個門都難。」
韶光垂眸。這種近乎過敏般的提防,讓身陷囹圄的人都成了驚弓之鳥。
看來她來得還算及時。
「因噎廢食這種事畢竟是可短不可長。晚些時候,紅籮會親自送些東西過來,娘娘放心,都是房裡宮人親自在小廚房準備的。伺候的奴婢也是老人兒。」韶光說罷,自袖帶里取出疊裹成條的絹布,裡面包著一枚純銀長針。
那廂,高靈芝扭過頭來,高聲笑道:「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想不到宮裡還有個司寶房不怕受連累。真是情深義重啊!你說是不是,成姐姐?」
成海棠動容地抬眸,「是余司寶她……」
韶光溫然看著她。
只要司寶房送來東西,不久后,司衣房便會效法。有兩房的支撐,不僅不是對太后懿旨的衝撞,反而表明尊重和體面。韶光將布帛遞給成海棠,沒再說什麼,只是拉著她的手讓她寬心。
夜色悄然瀰漫開來,厚實的雲層遮蔽了月光,漆黑的天幕里連一顆星子都不見。隱約聲動,是沙沙樹葉響,以及院落里鵲鳥撲騰翅膀的聲音。
時辰待足了,韶光便不再逗留,恭順地斂身告辭。
這時,成海棠正好為酣睡中的高靈芝披了件衣裳,而高靈芝的胳膊搭在床榻側,手指似隨意又似刻意地輕攥著成海棠的衣角。
因禍亂而遭受牽連的兩個人,自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同病相憐的境遇,已經令自初始便註定存在的矛盾得以緩和,那麼接下來,是同舟共濟,還是互相拆台?畢竟這是個絕佳的機會——除掉對方,取而代之。
院落里的天井邊落葉滿地,夾雜散落著的點點醬黑色花種,經風吹日晒,霜打雨淋,最後還有很多會被鵲鳥啄食入腹。
然而那些被保存下來的,播撒入土,只剩下敬候佳音。
隔日,司寶房準備的一應日常吃穿用度都到了。紅籮親自跟隨,粗細經手,事無巨細一律查驗。其實余西子尚且避而不及,根本不甚在意,房內宮婢大多聽命行事,真正上心的唯有紅籮一個。韶光則是每隔幾日必去探望,專門挑選夜幕深沉的時候,靈芝以為想避開自己,於是也不做多想。
只是,其間多次碰見了麟華宮的奴婢,最後,更是被直接請到了晉王跟前。
「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押解。殿下身邊的這幾個奴婢,態度似乎總是很強硬。」
韶光站在團花旃毯上,挽著手,臉上含笑。
明月初起時,夜幕已經漸漸黑沉。
殿外柳樹婆娑,暗暗花香盈動,廊檐下的琉璃盞一道道地點亮,將整座大殿照徹得亮如白晝。畫閣雕欄一側的女子,藍紗絹裙,綽約身姿,略顯蒼白的面容,更襯托得恍若月下仙子,如夢似幻;而窗廊邊負手而立的男子,一襲朗月墨緞錦袍,寒肅卓然,如黑淵臨境,浸染了濃夜的深邃和迷離。
「如果她們對你放肆,本王必當責罰。」
楊廣側過身,凜寒許久的目光,驀然有了一絲笑意。
韶光搖首,輕笑:「軍營出身的女子,定然跟宮裡的人有所不同。並無衝撞,只不過是奴婢一時還不適應罷了。」
都道漢王是宮闈中最得寵的一位殿下,可惜,最得寵並不一定最得勢。就如同眼前這座麟華宮,不僅能將親信和心腹戍衛安排在殿內,就連伺候的奴婢都是兵家人。不得不說,在這一點上放眼偌大宮闈,無人能出其右。
可未報殿命,便強行要將人帶走。她已經多時不曾在內宮見過這般陣仗。若非是識得那嵌著碧璽的弄玉腰牌,險些要以為是尚宮局私牢的婢子,前來捉拿犯人。
看來一朝被蛇咬,終是難釋懷。
楊廣敲打著桌案,修長乾淨的手指,指骨分明,「你能在這個時辰撞上她們,看來這段日子,你對寧慶殿里的那兩個廢妃,似乎很是上心。」
查出行蹤並不是一件難事,難就難在了如指掌。能讓麟華宮費勁周章去調查的人不多,寧慶殿里的人算是,她亦算是。韶光有些自嘲,道:「奴婢的確多次造訪寧慶殿,卻是為了探望成妃娘娘、司寶房昔日的女官。」
「本王真不知,短短几日的共事,就能讓你生出不離不棄的深厚情誼。」楊廣踱了幾步,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甚至能為了這情誼,不惜觸怒太子妃。」
韶光抿了抿唇,頗有些無奈地道,「余司寶心繫成妃,特命奴婢去傳遞一些體己的話。」
楊廣黑眸微眯,眼底含蘊著凄迷碎花,「深夜造訪,只為幾句體己良言。倘若來日一朝翻身,她們豈不是得好好感謝你的這番款款盛情。」
宛若冰魄的寒涼嗓音,因著戲謔,透出一絲絲的笑蘊來。韶光低下頭,長睫覆著眼瞼,臉上淡笑亦然,「兩位娘娘身陷囹圄,承蒙殿下的體恤之情。若真是如殿下吉言,一定要親至謝恩才行。」
「韶光,莫要以為,本王不知你的心思。」
楊廣步至畫閣,灼灼目光逼視而來,「如果你真想撼動雛鸞殿而不至於飛蛾撲火的話,最好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韶光倏爾抬眸,這一瞬,徑直陷進對方的黑眸里。
原來,他是將自己的盤算想到了太子妃處。
「奴婢與太子妃素無瓜葛,雛鸞殿,並不在奴婢的能力範圍內。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妃的事,確實是高靈芝和成海棠的事,可惜,早已經有人惦記著、謀算著。正所謂冰凍三尺,並不是像她這樣的奴婢能夠置喙、插手得了的。只是想不到身在兵營重地的晉王,竟然也對這樣的宮闈秘事,洞若觀火。
「傾盡兩房之力,若不是意在雛鸞殿,何須如此煞費苦心。」
韶光漾出一抹苦笑,「無奈之舉,卻是只為自保。」
楊廣靜靜地看著她,女子略顯蒼白的容顏在月色的浸透下,近乎透明,顯出幾分孱弱堪憐,黑森森的眸子,卻如淬了霜雪的冰泉,晶魄乍寒,沁人心魄。
「身單力薄,卻施行螳臂當車之事……這就是你所謂的自保?本王曾與你說過,與其憑一己之力,不若選擇一條終南捷徑。」
楊廣的眼底凝聚著夜的火,深黯幽邃,且蠱惑迷人,就這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女子灑滿月光的臉。而此刻韶光的視線正好與那鑲金染繡的麒麟紋飾相對平齊,衣擺上的流蘇有些亂了,與束著的墨發糾纏在一起,相映成輝。
韶光忽然想在心裡嘆息。
倘若就在此刻妥協,必定是省卻諸多煩惱,一切事端就此終了,自己也將在這偌大深宮安身立命。或許,也將因此重新登上權勢頂端,傲視芳菲。可,皇後娘娘呢?那些枉死宮中的女官和宮婢呢……
「殿下,奴婢不能。」
韶光抿著唇,一字一頓地道。
這是她首次直接面對,同時,也是將一直籠罩在二人之間的窗紙捅破。既然退避三舍已是奢求,早晚面臨的抉擇,不若早些開口。
楊廣似是沒料到她的態度,一愣之下,怒極反笑。
「是不能投靠麟華宮,還是就此表明,不會幫本王達成心愿?」
朝霞宮已經傾覆,權勢的顛沛已然不可逆轉,在這種情形下賜予的踏腳石,不是應該欣然接受,甚至是感激涕零么?就連韶光自己都覺得這樣是不識抬舉。可惜,很多事情,並不能因此來衡量。
「奴婢孤身一人,豈會不想有所依仗。」韶光苦笑著,搖頭,再搖頭,「可奴婢不能,真的不能。」
「你這是在向本王表明立場……」楊廣眯著眼,眸中夾雜著粼粼碎冰,「說了這句話,你可知道隨之而來的後果?」
不能收歸羽翼,便意味著對立、敵對;跟麟華宮為敵……
韶光卻不再多言,斂身,告退。
戾氣忽然呼嘯而來,凍徹心扉的冷意和殺心在一瞬間如寒霜自紅氈毯一直蔓延到踏在毯上的腳尖。韶光步伐一錯,在寒意如利器裹挾而來的剎那,身後的男子卻驀然斂去了氣勢,好半晌,傳來一聲幽長的嘆息,「今晚的話,本王可以當做沒有聽到,你回去再仔細思量清楚。至於明日……自會有人助你。」
韶光的腳步滯住。
月光蒙昧,遮蔽了夜色下的芳香繁花,沉醉在花香下的蔓草,依然凄凄烈烈地瘋長著。那些清晰可見的殘忍和冷酷,就隱藏在芳菲之下,卻蠱惑著人,迷醉而不能自拔。
有些事情,看來終究是避不過的。
八月初三,戌時。
昭陽宮賜宴。
所謂賜宴,是為了時隔兩個月才湊齊回宮城的五位皇子接風洗塵。司膳房是早就開始準備的,明細由尚宮局報備給明光宮,太后欽點著菜肴,以示對諸位皇子述職的嘉許。
宮闈局獲准出席。
在宮中常有些鮮見卻不成文的規矩,譬如皇室家宴,能夠陪同的宮人皆是在局內極有地位且獲得榮寵的女官。然而此次,六品的典級女官以及官職往下類推的低品階女官也昭命參加,引得六尚的宮婢們無不艷羨。
筵席自卯時開始準備。
辰時,各殿的太監和奴婢前來探報諸事。
辰時兩刻,司膳房將所備桌案和器皿擺在迴廊里,一色的純銀食具,先擺好糕點軟糖、四季果蔬,然後有宮人置鼎爐熏去暑熱燥氣。尚儀局的女官掌領著扶雪苑各夫人和嬪女在辰時三刻自蒼廩門過,環繞南巷齋月樓折轉廣巷,在南北兩道紅漆廊里候著。等到戌時一刻,太后呂芳素才會從蘅錦殿擺鳳駕而來,然後是昭陽宮和西宮,諸皇子按祿位進入,依次落座。
衡冉亭里非常開闊,正中擱置一張紫檀牙雕金鏨雕花大背屏,屏前擺開十二道小椅,椅前設矮案,依次趨近擺在正東的花梨木端石矮案和明黃寶椅左右。
宮人是沒有資格坐著的,各局掌事持著腰牌,站在迴廊的末端。韶光跟紅籮到時,各房的女官已經陸續站在北面迴廊了,麗妍宮裝,花貌玉容,比起相對的諸位夫人嬪女,無論是模樣還是氣韻都是不遜分毫。片刻,身著素雪紗裙的女子折身,朝韶光嫣然一笑,道:「好久不見。」
青梅的眉黛間自有一股霜雪清然,升任掌衣后,顯得越發矜持端莊了。韶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這句話用在你身上,簡直是再恰當不過。」
青梅拉著她的手,柔柔地道:「在姑娘面前,我哪裡是什麼刮目相看。姑娘是重登高位,而我只是僥倖罷了。」
溫軟的聲線、殷切的目光,目光里暗含著一抹由衷的感激和想念。
韶光不禁心裡一暖。
這時,身後響起環佩叮噹的脆響,引得迴廊里的人紛紛側目,韶光回眸,看見了一張桃花笑臉,笑臉的主人正甜甜地注視著她,然後甜甜地喚了一聲:
「姐姐們都在!」
這個聲音、這個腔調,除了瓔珞之外,不作他人想。這個時候余西子自幾房掌事堆里探出頭來,瞧見遲到的幾個人,略帶嗔斥地埋怨道:「來得這麼晚,待會兒筵席開始了,看把守的小太監讓不讓你們進來!」
瓔珞愛嬌地吐了吐舌頭,轉身尋找自己的位置,卻瞧見司衣房和司寶房兩處的女官都湊在韶光身邊,還有司籍房的綺羅、司藥房的半夏、宮正司的紫蘇和忍冬等諸位女官。
「姐姐這邊真是好熱鬧,不過,能有機會站在這裡,真應該感激掌事們的知遇之恩才行。」瓔珞說得有些酸,本是媚上討好的言語,豈料,話音未落,便惹來幾個女官的笑語。
「那是你晉陞時日淺。宮裡像這樣的宴席多得很,以後有你感嘆的。」
「就是,如果這些都要感激,豈不是日日燒香念佛都不夠!」
一語罷,眾女紛紛應和著捂唇輕笑。
瓔珞咬著唇,臉上有些掛不住。同為女官,她覺得自己被旁人看輕了,低下頭攥著裙角,只恨方才多說的幾句話。
等又過了片刻,尚宮局的人才姍姍而來。她們總是最晚的,無論出席何種場合。即便如今再不如皇后在世時那樣高人一等,但經久保持的習慣始終未變,就連跟宮正司的人碰面,也依然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韶光抬眸,看見廊柱前側身站著的兩個女官。
蒹葭,嵐煙。
這兩位同屬尚宮局,曾是宋良箴極為器重的手下,故而在明光宮的大誅伐中出力甚多。此時宋良箴倒了,尚宮局迎來了新的掌事——尹紅萸,她們又倒戈相向,對宋良箴極盡落井下石之能事。態度轉變如此之快,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鑼鼓開始敲響,片刻,司樂房的姬人在紅毯上獻舞。
此刻,北面迴廊里滿滿的都女官,或坐或站著,哪個稍一走動,都可能要引起注目。就在這時,自衡冉亭筵席那邊跑過來一個小太監,端著紅漆托盤,上面擺著數道糕點。
這種情況一般是哪位主子一時興起,打賞給心腹奴婢的。之所以要如此明目張胆、大張旗鼓,就是要達到宣示領屬範圍的目的。
小太監端著托盤,穿過紅廊,張望了一瞬,徑直走到倒數第三根廊柱側,然後,恭敬地行禮:
「韶姑娘,這是我家五殿下讓送過來給您的!」
一語畢,眾人的視線齊刷刷地投到韶光一人身上。
「有什麼事本王給你兜著,這話不是說說而已的。」
「記著,宮闈局如果不好待,本王就調你至殿里。省得你不懂自保,總受別人的欺負……」
略帶調侃的聲音,當時怎麼聽,都感覺滿含著玩世不恭的意味。
然而,此刻望見紅漆托盤裡的精緻盤盞,那聲音就再次隱約地出現在耳畔。韶光側眸回望,思緒之中,視線之外,還是有一瞬的驚詫。
「漢王殿下是太后最寵愛的一位皇子,在宮裡邊的地位可是了不得的!你可真是好福氣。」
「就是,韶姑娘,殿下這是在向整個宮闈局宣布,你是鳳明宮的人,是他的人呢!」
身側,有相熟的女官捂唇輕笑。
其他幾位,也無不曖昧地互相交換眼色。
衡冉亭里,那身著茜素紅錦袍的男子格外扎眼,此刻,正朝著北側迴廊注視而來。琉璃色瞳仁,清淺迷離,眼波流轉間,明媚含笑,彷彿春水融冰,碎光璀璨。
因那道視線甚是灼熱,以至於不用很久,便尋到了她的位置。而她這時也正好抬眸望去,四目相對,楊諒朝她挑了挑唇,神采飛揚,得意之色無以復加。
司樂房的歌舞還在繼續,衡冉亭里在座的幾位看得興緻勃勃,而北側迴廊里的諸人卻早已被分散了視線,有的人艷羨、有的人妒忌、有的人驚疑,同時也有瞭然。昔年情分,經久衰敗,然而如今依然能夠體現出來的情面,更顯出漢王殿下的體恤和念舊。
巳時,司膳房的佳肴都準備好了。
然而衡冉亭似乎發生了什麼,遠遠望去,其中太子楊勇站了起來,而太子妃元瑾則跪在旃毯上,那抹明黃的身影被廊柱擋著,只能瞧見太后呂芳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
「又怎麼了?」
綺羅換個位置,想看得更真切點。
「怕是太子又惹太後生氣了,前幾日兩個側妃的事情可剛剛過去。」
「大殿下大病初癒,是太子妃的事情吧!」
旁邊,有女官竊竊私語。
衡冉亭里傳來了爭吵的聲音,聽不真切,但應該是楊勇和元瑾。這對年輕的夫婦曾經是如此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然而經年累月,還是變成了一對怨偶。
「你們看,果真是吵起來了!」
「太子妃走了。」
楊勇摔了茶盞,不知說了句什麼,即刻遭來太后的呵斥。元瑾卻陡然從紅毯上站起來,折身而去。太子瞪著她的背影,並未挽留。
迴廊里的女官們欷歔不已。
就在這時,小妗來到北廊,湊到韶光近前與她耳語了一通。
「怎麼會這樣……」
韶光略顯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轉瞬,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般點點頭,而後又說了幾句,小妗便領命告退了。韶光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那纖細的身姿沒入長廊深處,才朝著身側的綺羅叮囑了一句,自己也順著小妗的來路,跟著慢慢向長廊盡頭挪動腳步。
從始至終,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些細節。
她的身側圍繞了太多的女官,都是相熟的人。每個人與她都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每個人都願意似有似無地為她掩飾一些行為,譬如耳語時的聲音、皇室家宴時不合矩的離場,所以儘管瓔珞伸長了脖子,也沒聽見小妗跟韶光說的一個字,甚至等韶光走得很遠了,她才發現原來她已經走了。綺羅和青梅等人圍攏得實在是嚴絲合縫。
瓔珞不禁氣得跳腳。
「咦,瓔珞典寶,你難道要離開么?」
剛邁開一步,甚至都沒離開迴廊,身側就有人誇張地喊住她。瓔珞暗自罵了句「該死」,回眸,甜甜地笑,「沒有,換個地方看得清楚些。」
說罷,扶著廊柱,恨恨地盯著那抹身影在長廊深處漸行漸遠。朝衡冉亭那邊望去,有些著急地示意,目之所及,施艷春就站在太后的鸞鳳寶椅一側,另一側是哀萃芳。施艷春當然看不見韶光離去,卻瞧清楚了瓔珞的手勢。這時再著重去看,北側迴廊裡面,早已經沒有了韶光的人影。
「太后,老奴離開一下。」
身為心腹女官,施艷春已經在明光宮伺候了將近三十年。半生都獻給呂芳素的結果,不僅是委以重任,還有一些越矩的寬容。呂芳素正品嘗著司膳房新製作的佳肴,聞聲,頭也不抬地點點頭,算是默許了。
施艷春一斂身,匆匆走了。
瓔珞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再不用顧忌北廊女官的視線,很高調地折身朝著長廊盡頭跑去。
她就去了那兒!
長廊連接著廣巷,往南是齋月樓,齋月樓再往前是蒼廩門,門外便是扶雪苑和瓊蕪館,自然,還有寧慶殿,她到底想去哪一處?又能去做什麼?
瓔珞在心裡狐疑地沉吟著,剛轉過長廊,忽然一道嗓音截住了她的去路。
「典寶,您這是要去哪兒?」
陰影里,紅籮走了出來。
「讓開!」
瓔珞嚇了一跳,看見是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紅籮臉上很淡定,挽著手,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請您恕罪。因為余司寶曾經吩咐,宮宴期間,房裡女官一律不得擅自走動。奴婢僭越了。」
瓔珞瞪起葡萄似的眼睛,怪叫道:「什麼?離席的又不只我一個,你難道沒看見韶典寶也不在!你不攔她反而來攔我?」
紅籮笑了一下,「瓔珞典寶,奴婢勸您,還是不要違背上面的意思。」
韶光是追不上了,瓔珞咬著唇,轉身望了一眼富麗堂皇的衡冉亭。施艷春正巧也瞧這邊看來,兩人的目光對上,瓔珞瞧清楚了施艷春走的方向,回過頭來,朝紅籮冷笑了一聲,「好,你攔得住我,可惜攔不住所有的人。倒要看看,就算我不追了,她是不是能稱心如意?」
施艷春在跟著走。
方向、路徑、地點——她甚至什麼都不清楚,就憑藉著感覺,以及多年來對韶光的了解,從一座宮殿轉到另一座宮殿,經過廣巷,繞過瓊蕪館,直奔寧慶殿而去。
因為幾乎可以肯定的,韶光有問題。不論是曾經在尚服局的技藝比試,還是最終的脫穎而出,其間都是存在貓膩的。當然還有那名闖進宮來的刺客——那麼巧就深夜踏進宮闈局;那麼巧,就挾持了她。而她同時也很巧地半夜一人出現在那裡。說是誤打誤撞,誰信?
憑她多年的認知,絕對有古怪。
前面不遠便是寧慶殿,荒草叢生中的殿宇顯得十分凄涼,遠遠可見那塊懸挂的牌匾。上面篆體的三個大字由於多年得不到修葺,已經斑駁得不甚清楚。
和暖的陽光漫過了雜草,時辰已經很晚了,就在這時,施艷春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
那是一枚香囊。
暗褐色的緞面,圖案繡的是石榴花,五色絲線纏成的絛子。看得出很舊,絲絛打結,綵綢都已經掉了色。在宮裡有很多人用這種小東西,隨身佩戴著,往往仍嶄新就換了。很普通也很常見。
但鬼使神差的,施艷春就這麼撿了起來。
反覆翻看了一下,視線最後落在那疏密有致的針腳上,半晌,熟悉又感覺陌生。施艷春搖搖頭,暗嘆自己太多心,繼續往前走。
寧慶殿已經清寂許久,經年閑置,都不曾迎來什麼高品階的人。之前由於催情香的事情,浣春殿的兩位側妃被關押在這裡,而後又是司衣房和司寶房的奴婢來人照顧,現如今,連明光宮尊貴的掌事女官都踏進了這裡。
似乎,開始有了點滴生機。
正值半夏時節,二進院里的花樹繁密茂盛。殿宇荒寂沉靜,花草卻生長得濃郁強烈,天井邊有一道廢棄的池塘,淤泥堵塞,卻也意外地生長出睡蓮。蓬蓬蓮葉,艷艷蓮花,在陽光下爭先恐後地綻放著。
施艷春知道韶光這半月來,每每過了晚膳時分,都會偷偷來這裡,有時進殿,有時只在院中停駐一陣。應該,不是探望成妃那麼簡單吧……畢竟,寧慶殿曾是宮闈有名的偷情地點,早些年,後宮多得是年輕貌美的宮婢,得不到滋潤,都變成了妖精,終年做著飛上枝頭的美夢,遇不上皇子,便連侍衛都不放過。後來朝霞宮著力整治,才有所收斂。
施艷春並不認為韶光是與何人偷情,只不過,這麼隱秘的一個地方,難道不是交換消息的最佳場所么……
偏殿的殿門是緊閉著的,蛛絲卻早被掃去。
只是佇立靜聽,裡面似乎有些許聲響。
施艷春蹙眉,亦步亦趨地走過去。畢竟是明光宮的掌事女官,深受倚重,哪裡是去不得的?而她也早已習慣暢行無阻,附耳上去,只聽了片刻,便輕輕推開了殿門。
一切,都太急了。
若是換做平常,老練世故的女官怎會這麼莽撞。可世事就是如此,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往往就栽在不經意的小事上。
推開殿門的一剎,陰霾撲面而來。
鼻息間嗆人的氣味里,灰塵亂飛。彷彿有什麼在此刻被撥開了,暗光閃影中,原本擋在門口的一架三扇山水人物屏風被搬開,屏風后,安置著一座花梨木大敞椅,玉石手搭、黑端石墊腳,紅旃檀和茜素紅的綢緞鋪開一小方地面,地面上,是一雙純金絲線勾勒的奢華鞋履。
施艷春有一瞬的怔忪,順著鞋履往上看,那明黃色襦裙上的紋飾她太過熟悉——九鳳螭吻,周圍綉滿了蓮瓣,大團大團的花朵綻放在黃絲綢的裙擺上,宛若鮮活。
「太……太后!」
擋開刺眼的光線,施艷春終於看清楚了端坐在敞椅上的人,是她服侍了半輩子的呂芳素。敞椅一側,還跪著一襲霓裳宮裝的太子妃。
屋裡的人,顯然也感到極大的震驚。
呂芳素平素耷拉著的眼皮,在此刻瞪得滾圓。施艷春不知道原來太后就算蒼老了也擁有著跟年輕時一樣震人心神的眼睛,那眼睛太亮、太深,滿含著驚、怒,還有難以置信和痛心失望,種種情緒融匯在一起,讓人難以逼視——
施艷春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然而這種舉動看在呂芳素眼裡,剛好證明了施艷春的心虛和愧疚,於是,剛才滿懷的不敢相信在此刻被坐實,呂芳素將雙手對頂,手肘擱在玉石椅搭上,就這樣開了口,「時隔半月,哀家總算是等到你了。」
呂芳素能坐在這寧慶殿里,只為了一件事,捉拿讓東宮太子香料中毒的真兇。
在東宮,成海棠固然最有嫌疑,然而正因為她是眾所周知的香料高手,會蠢到用香去圖謀么?深宮經年,她應該深知其間兇險。而高靈芝是教坊出來的,擅長房中術,催情香這種下三爛的招數,普通姬人用得,卻不是魁首的手筆。
——只有不懂香的人,才會這麼做。
呂芳素早猜到是元瑾,可她是嫡妃,查出來便要被廢。呂芳素不是不想廢掉她,故布疑陣,只為了引那個幕後人現形。一箭雙鵰。
可惜,沒想到等來的會是施艷春。
「是你,竟然是你……」
許久不曾出現的情緒,在此刻充斥滿懷,然而更多的是慍怒和憤恨。她籌謀布局,耐心等待,想不到,這個人原來一直都在自己的身邊,並且深得她的信任和倚重。經年累月才得以構築起來的情分,在此刻,轟然倒塌。
「哀家煞費苦心,為的就是揪出那謀害太子的幕後之人。想不到是你!看來,哀家真是老糊塗了。」
施艷春陡然就懵了。
謀害太子、揪出幕後之人……這麼大的事,為什麼她身為近侍女官,會不知情?驚愕地抬起頭,視線所及,哀萃芳正在堂上微笑。
「主子,老奴……」
「行了,什麼都不用說了。留著在大理寺說吧!」
呂芳素痛心疾首地擺手,然後看了一眼哀萃芳,「哀家累了,扶哀家回去。」
「皇祖母,請您饒恕兒臣……」
元瑾早已哭花了臉,此刻撲倒在呂芳素腳前,扶著她的裙擺便不撒手。呂芳素保持著一個姿勢站了很久,陰鷙的目光自施艷春那廂掃到元瑾的臉上,片刻,睨下視線,用一種看螻蟻的目光看著她,「做出這種事,你還有臉讓哀家饒恕?」
「皇祖母,兒臣是一時被迷了心竅。而且,您不能廢黜兒臣,兒臣是太子的嫡妃啊!」
「當初你也是獨孤氏一手培植起來的。真不明白,她當初究竟看重你什麼?還是說,她終究將你保護得太好了么……」
說罷,再不看她一眼,甩甩裙裾,就這麼自施艷春身側經過——
清冷的陰霾拂過了殿里陳舊的水晶珠簾,殿門在身後關上,砰的一聲。施艷春眼神空洞,彷彿失去了渾身的氣力,陡然委頓在地。元瑾還在呼喊,可她已經半分聲音也聽不見,耳畔蒙昧,卻忽然隱約地迴響起隨風飄來的遠處笙歌。
結束了。
宮闈,蘅錦殿,緋袍腰佩……
明光宮攜手三十年的榮辱與共、三十年的同甘共苦,就這麼結束了。
——三十年,她是最了解太后的人。
或許自己仍可以去辯駁、去爭取。但,當她出現在這裡的一刻,一切就都結束了。後宮之中,原本就是如此,枉她看得透,卻終究是沒有看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