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衛,再見
消防車終於來了,救護車也到了。
大衛先被送上了救護車,大概是看簫小杞看起來無大礙,消防員走上來找簫小杞做簡單筆錄,「事故是怎麼發生的?」
大衛沒有駕照,而且他今年就要準備考倫敦大學的金匠學院了,如果被發現是無證駕駛,如果留下這樣一個污點,那他這幾年的準備就全給泡湯了,簫小杞想了一下,緩慢說:「我們……在吵架,我……我刺激,他刺激到我了,我太激動,沒看到前面。」
「你是駕駛員?」
「是的。」
「你要是往左撞,救護車就沒必要來了。」
他說得一點沒錯,因為左邊是懸崖。
簫小杞躺進了救護車,醫護人員簡單做了檢查,就給了她一個冰袋。
整個人鬆弛下來,疼痛也後知後覺地襲來,嘴角,臉頰,胸口,火燒火燎地焦灼,簫小杞握緊冰袋,慢慢轉過頭看向躺在旁邊的大衛,他安靜地閉著眼,臉上的血跡已經被簡單清洗乾淨了,應該是沒事了吧?
「他不會死,對嗎?」簫小杞伸出纖細的手指,拉了拉蹲在旁邊給大衛包紮的醫務人員的衣擺。
金髮的醫務人員半轉過身,寬容地笑著,溫熱的雙手握住簫小杞的,「是的,他不會死。」
「謝謝,謝謝。」簫小杞拚命點頭,眼眶中都是淚水,目光中充滿了一種奇特的感激之色,好像被折磨多年的囚徒獲得了釋放一樣,笑得像個孩子一樣開心。
……
他們被送到了醫院,大衛立刻就被推進了手術室,可能是看她無大礙,簫小杞躺了一個小時,才被帶去拍了片子。
情況不算糟,主要是軟組織挫傷,大概疼個十來二十天就會自己好了。
簫小杞穿著白色的病人服,乖巧坐在床上,對護士絮絮叨叨叮囑的往後的注意事項恍若未聞,只是點頭,機械地,同頻率地。
那個醫務人員說得沒錯,大衛的確不會死,他的肋骨好像斷了幾根,尖尖的地方都戳進了肺里,而現在恐怕對大衛來說,能醫治的都不算傷痛,他的右臂,粉碎性骨折,拖的時間太久,骨折斷裂段血液沒有及時供應,傷處感染了,往後別說是畫板了,畫筆也可能再也提不起了。
簫小杞用力掩住嘴,驚恐讓簫小杞的臉變得慘白,她的身體開始一陣陣地發抖。
……
簫小杞推開門,就與坐靠在病床上的大衛的視線碰了個正著,他穿著普通的白色病服,渾身卻散發著讓人慾罷不能的禁慾氣質,看上去凜然不可侵犯,然而這種凜然因為大衛生病的關係,似乎又帶著一點脆弱,給人清俊挺拔之感的同時,又如被風吹得直欲折下的弱柳。
「很好的生日禮物。」大衛首先開口,與蒼白的唇色相悖的,聲厲色荏的話語。
簫小杞看一眼大衛被堆疊的被子掩埋起來的右臂,眼圈一紅,睫毛一顫,淚水就蘊在眼睛里,她咬著唇,又愧疚又委屈,聲音都因此有點打顫,「怎麼辦?大衛,該怎麼辦?」話語剛落,眼淚就如珠子一般,一串串地往下落,她該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簫小杞在那頭哭得梨花帶雨,大衛卻很平靜,他歪了歪頭,灰藍色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笑著,得體且優雅,接著他微微地扭動了一下脖子,點了點床邊的座椅,吩咐道:「坐。」
大衛平靜的反應讓簫小杞愣住了,她以為他會發狂,他會衝過來掐住她的脖子,質問並威脅,大衛這樣反常的反應顯然不在她預想的範圍中,眼淚還含在眼眶中,簫小杞嘴唇半啟,帶著哭腔遲疑道:「大衛?」
「不坐?」大衛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整個人看起來很虛弱,但簫小杞永遠不敢低估大衛的刻薄,「既然這樣,那我也不會勉強小姐,你總有自己的原因不是嗎?或許是站著的時候更容易激發你的情感,更容易流出真誠熱切的眼淚?」見簫小杞瞬間睜大的震驚的雙眸,他「呵」地笑了出聲,隨意地揮了揮左手,臉上是懊惱的神情,但聲音中卻含飽惡意,「噢,請別在意小姐,這只是幽默話。」
簫小杞僵硬地抽了抽嘴角,不知道此時該有什麼樣的反應。
「恐怕小姐你的眼淚是要白白浪費掉了。」大衛的聲音很平靜,「這招你用得太多了,你是以為哭能解決一切嗎?還是只是想緩解自己的內疚。」
「……」簫小杞沉默地站著,眼眶中還沒來得急落下的眼淚讓她看起來有些狼狽,她的背脊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就像一個僵硬的木偶,簫小杞從來不懷疑大衛的刻薄,可她是真的沒想過大衛會這樣不留情面,直接了當地,把所有的曖昧,模糊,心照不宣撕扯開來。
「小姐,我也足夠地了解你,別把所有的男人都當傻瓜了。」大衛抬眸凝視她,灰藍色的眼眸里滲出一股恨意,冰冷的恨意,但聲音平靜得沒有波瀾,「你哭不過是想把自己推向受害者的一方,你一遍遍地哭,是想要告訴世人你是有多麼地不幸,是有多麼地無辜,人們所厭恨的一切是有共性的,虛偽,僵化,繁冗,獃滯,夸夸其談,現在的你包含了這所有的一切,你還不明白嗎?」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是這樣的人……簫小杞的臉孔被病房裡的白熾燈映得更加蒼白如紙,好像比病床上的大衛還要蒼白,嘴唇慘白而顫抖,慢慢地,她雙腿顫抖得彷彿站不住了,倚著牆,她慢慢地滑下,雙臂抱住肩膀瑟縮著滑下,不停地抖著,瑟縮成小小的一團。
大衛從來都自視甚高,當然他也有這個資本,出身舊貴族家庭,家庭不算富有,但也足夠優越,父親是天文學家,母親是大學教授,再加上相貌英俊,腦子靈活,這樣的人生簡歷上充滿著一股欠扁的東方不敗味兒,然而,這順當的人生出現了一個簫小杞……
一次次地打破了自己的原則,一次次地超出自己既定的底線,這樣軟弱無能的自己,大衛瞟一眼自己還無法動彈的右臂,臉上陣青陣黑,對自己的羞愧和失望更讓他憤怒,他瞪著站在不遠處的簫小杞,眼睛里充滿了殺氣和自我毀滅般的決絕,「……小姐,如果你對我真感到抱歉,那就以後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無論如何,就算是我以後主動去找你,也請你也不要搭理我,盡量避開我。」
只有這樣,他的人生才能重回正軌。
那她的任務呢?簫小杞猛地抬起頭,碰上大衛灰藍的眼眸,彷彿什麼被觸動了,簫小杞又猛地垂下頭來。
人性到底有多惡,讓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錯誤,欺人感情,毀人前途,這樣地殘忍冷血,而在這個關頭,她第一個想法居然是自己的任務怎麼辦,彷彿大衛右臂的傷殘與自己無關,這個突然的認知讓簫小杞的心一下子抽搐起來,那種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心靈受到侵蝕,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變得如此自私,惡毒,無情,清晰到讓人心痛到麻木,可嘆可悲。
她終於知道了,她真的不善良,那個看到弱者知道同情,看到邪惡知道憤怒,正直,善良,理性的自己已經不存在了。
她是個卑鄙自私的人,她真討厭這樣的自己。
簫小杞像被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擊中,她試圖把抑制不住的哽咽壓回胸口,十指緊緊抓緊病服的衣擺,最後像是實在難以承受一般,她失聲地緩慢弓下了腰,額頭抵著膝蓋,「……我答應你。」背脊的顫抖讓她的聲音有些模糊,但足夠讓大衛聽清,「我會退出你的生活,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我不會再妄圖掙扎……」
簫小杞的身體晃了晃,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她四周的空氣也恍若都是蒼白而顫抖的,慢慢地拉開門,「大衛,我放棄了。」放棄任務,放棄父母,放棄在中國的一切。
「等等。」大衛叫住了簫小杞,猶豫了一下,「那些照片,不想再辯解一下。」
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簫小杞回望著他,眼神幽黑幽黑,睫毛輕輕顫抖,大衛有些不自在地抬手蓋在額上,側著頭避開簫小杞的視線。
簫小杞輕聲地道:「如你所見,就是那樣。」頓了一下,她補充道:「其實不僅僅只有盧卡,還有你也見過的,在海德堡的那個德國人,還有一個是法國的。」
走出門的一瞬間,她停住了,再看一眼那個最驕傲的孔雀少年,「還有,謝謝你大衛。」如果不是大衛,那時候沒有系安全帶的她恐怕就會被整個甩出車窗了。
簫小杞說完,合上門,沒走出兩步,身後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空蕩蕩的走廊里輕微的聲響都能傳得很悠遠,那一聲轟然的巨響驚起杏樹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向蒼茫的空際。
很多相遇,以為一生只有一次,所以大家都用盡全力,誰知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多到把第一次的美好全部毀掉,他們相遇在臨近聖誕的白雪紛飛的海德堡,結束在春日剛降臨的亞特蘭大城。
……
「你這兩天基本是動不了,要不要先去學校請假?」盧卡一邊從背包掏出新的衣服讓簫小杞換,一邊嘀咕說。
簫小杞沒應話,她坐在病床上,微微仰頭去看為她忙活著的盧卡,她安靜看著,好像從來沒有把他的瞳仁看得那麼清楚過,襯著深黑色的頭髮,他的眼睛此時濃深到近乎墨綠,也不夠清澈,而是墨綠中混雜著褐色的,可是瞳孔周圍卻又浮起若隱若現的血色,神秘,晦澀,似乎沒有一個人能看清裡面的意思。
簫小杞看著他,腦海里又回想起那天托馬斯夫人臨走前和她的對話。
「親愛的,我有點擔心。」托馬斯夫人拍拍簫小杞的手,「和你一起住的那個男孩,你上次是說約翰打傷他了嗎?」
簫小杞沉默了一會,思索著托馬斯夫人的用意,最終說,「嗯,但這我也有錯,沒能及時和約翰說清楚……不過已經沒關係了。」她舉了舉手中的文件夾,「托馬斯夫人你們幫了我和盧卡很大的忙。」
「原來是這樣。」托馬斯夫人說,「真是個可愛的小夥子。」
「嗯?」簫小杞不明所以。
「可是親愛的,雖然約翰是我的兒子,但我能保證約翰並沒有打傷你的朋友。」
「沒有?」簫小杞皺了皺眉,顯然對托馬斯夫人的這番話有點意外,當然,她打從心裡是比較相信盧卡的,但也不好當面反駁托馬斯夫人的話,畢竟她剛才才幫助了自己,於是她只是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
像是明白簫小杞的意思,托馬斯夫人也沒生氣,只是和藹地笑著,「約翰有些驕縱我知道,他有很多不好的習慣我們也知道,但約翰有個很好的品德,只要是他做的,他從來都會很乾脆地承認,無論是對的還是錯的。」
簫小杞沉默了一下,輕聲說道:「如果當真是這樣,盧卡為什麼要對我說謊呢?他之前並不認識約翰……」
托馬斯夫人和丈夫對視一眼,「大概是覺得受到了威脅吧。」
「威脅?」簫小杞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托馬斯夫人的話,「可是我總是會知道的。」
托馬斯夫人微笑著說,「但是在幸福面前,人總會怯弱,會害怕失去。」
……
「蕭,你在想什麼?快換衣服。」盧卡的大手在簫小杞眼前晃了兩下,然後他伸手去扶簫小杞的手臂,「要我扶你到衛生間嗎?」
簫小杞輕輕掙開盧卡的手,她抬眸直直地看向盧卡,「……盧卡,給大衛打電話的人,是你嗎?」聲音很輕很輕。
盧卡顯得有些不自在,在一瞬間的錯愣后,他撓了撓頭髮,露出簫小杞熟悉的,純真的笑容,「啊?大衛是誰啊?」
簫小杞不語,她固執地直視盧卡的雙眸,長久的沉默之後傳來的聲音是冷淡到無情的,簫小杞重複道:「是你嗎?是嗎?」
「……是啊。」盧卡嬉皮笑臉說道,臉上那種純真卻帶有狂熱的表情忽然讓簫小杞驚怔了,「電話是我打的,照片也是我發的。」
聽到這個意料中的答案,簫小杞的大腦出奇地平靜,沒有歇斯底里,沒有瘋狂怒罵,她冷靜地說出自己的疑問,「你怎麼會有大衛的號碼?」
「在你的外套找到的,那張卡片。」盧卡很配合地回答。
啊,原來是這樣,簫小杞有些可惜地嘆口氣,她太不小心了,接著她歪了歪頭,繼續問:「你早就知道了?」
盧卡十指交叉往後抱著後腦勺,他半坐在病床旁的矮桌上,輕鬆回答,「我認得他的聲音,蕭,就算你那天沒有讓他進來,我也認得他的聲音!所有的,任何要從我手中搶走你的人的任何信息我都能記住!」
「所以你明知道他在開車,還發照片刺激他?」
「我不知道車上還載著你。」盧卡聳肩,「否則我會緩一陣再發的。」
「噢,謝謝你。」簫小杞輕輕側轉頭,望著他,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想起還有另一件事,「約翰其實沒有打傷你,是嗎?」
「沒有,他其實不認識我,是我說謊了。」話說開頭了,就沒什麼不敢說了,謊言被揭穿了一個,後面的也不懼怕了,盧卡隨手拿起在矮桌上的鋼筆輕鬆轉起來,這還是簫小杞教他的。
「唔……」
「你問完了?」鋼筆在空中轉了一個圈,直直地插入盧卡胸前的口袋裡。
「額……」簫小杞皺著眉,思考了一陣,「貌似是問完了。」
盧卡霍然起身,背脊僵硬地挺直,「那你現在都知道了,你準備把我怎樣?」
這話把簫小杞給問住了,該怎樣?「我還沒想好盧卡。」不負責任的話一再脫口而出,她是應該要先為腳踏兩條船的事,哦,不,腳踏四條船的事向盧卡道歉,還是應該先譴責他冤枉約翰,還害得大衛出車禍,或者是應該先責怪他毀了自己的任務?
「額,盧卡……這個問題雖然有點傻,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簫小杞靜靜地坐在病床上,她面容蒼白,嘴唇薄薄得沒有一絲血色,細細的睫毛偶爾會因為眼珠子轉動而不時輕輕顫抖,她看向他,乖巧地等待著他的答案,十指捏著被褥,像個無辜的小孩,可其實……盧卡看向她纖細的,露出淡淡青筋的手背,這雙小手,握著他們五個人接下來的命運。
他雙手包住她的左手,垂頭,背脊聳起,屋裡有些陰暗,斜斜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微微抽動,「我喜歡你,我想跟你在一起,這樣難道不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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