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第Ⅲ部:法庭》(3)

第六十一章《第Ⅲ部:法庭》(3)

八月十六日校內審判·第二天

開局真不賴。

校內審判第二天一早,法警山崎晉吾心中便湧出了這番感慨。

第一天的法庭上,大出俊次的發飆完全在意料之中,而柏木宏之的咆哮公堂就顯得有些意外了。然而這些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山崎晉吾之前最擔心的,是突然發生導致他們無法開庭的事件。

比方說,前來旁聽的家長大鬧法庭,將會場弄得一片狼藉;開庭之際,校長或高木老師闖進來強行中止校內審判,要大家解散回家;有電視台採訪組意圖闖進法庭,和校內人員發生衝突,等等。這些情況一旦發生,靠法警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控制局面。

不過,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有一位家長模樣的女性站出來大吵大鬧,可畢竟只有一個人,井上法官和楠山老師也出面嚴厲制止了。那校長呢?他在靜觀其變嗎?反正在第一天沒見他露面。北尾老師負責應對媒體的對策也落實得很到位。那位叫茂木悅男的記者竟成了檢方的證人,公開出庭作了證,簡直叫人目瞪口呆。藤野涼子可真行,想做什麼還真能辦得到啊。

山崎晉吾今天起得也很早。早晨五點鐘起床后先去跑步,又到家裡的空手道武館練功,再回來沖個澡吃早餐。母親和姐姐昨天偷偷去旁聽了校內審判,因此早餐時,他只能用沉默是金的招數避開兩人的熱議和責問。隨後,他背起裝有替換用襯衫的背包跨上自行車,七點便離開家,開始他每天的功課——安全巡視。

他首先來到藤野家,和往常一樣,由涼子的母親為他作通報。來到大門口的藤野涼子明顯剛剛起床,頭髮蓬亂,在朝陽下眯著眼睛。

「早上好。」山崎晉吾彎腰鞠了個躬,向涼子寒暄道,「按預定時間,九點開庭沒問題吧?」

「我要晚一個小時到。」藤野檢察官倦意尚濃,連眼睛都沒完全睜開,「雖然今天開場是我方的主詢問,不過證人是城東警察局的佐佐木警官,由佐佐木吾郎代替我詢問應該沒有問題。」

「這事井上法官知道嗎?」

「昨晚我給他打過電話了。」說著,涼子揉了揉眼睛,愣愣地望著山崎晉吾,「山崎同學,你用不著那麼刻板。」

山崎晉吾微笑道:「把握分寸而已。」

涼子苦笑一聲,順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哦,對了。今天會有需要陪護的證人出庭。辯護方或許會反對,但我準備強行闖關,一定要通過。到時還請多多關照。」

「陪護?什麼意思?」

「坐輪椅的證人。」

「嗯?」山崎晉吾立刻醒悟。他明白藤野檢察官為什麼要通宵開夜車,還意識到那張沒睡醒的面孔下隱藏的興奮和緊張。

本該一眼就看出來的。看來自己的修鍊還不夠啊。

「我明白了。」

藤野涼子盯著山崎晉吾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歡快地說:「哈哈,原來山崎同學你也會吃驚的呀?這下我倒放心了。」

這不算吃驚,只是激靈了一下罷了。算了,這無所謂。

「昨天他父親來旁聽了,所以……」藤野檢察官閉上了嘴。山崎晉吾點了點頭。

「這事,辯護方……」

「跟法官商量過了,允許我們搞一次突襲。我們也作好了遭受報復的思想準備。」

「這麼說,只要通知說檢察官會遲到一小時就行?我可以繼續我的安全巡視了吧?」

「可以啊。不過今天早晨見不到他。他一定還在睡覺。」

「另外一個呢?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應該不知道。估計他們不會有交流的。他父母也不允許。」

「他」「另外一個」「他們」……雖說算不上暗號,山崎晉吾卻從中感覺到某種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

「另外一個似乎過著和校內審判毫無瓜葛的日子。他一大早會出來打掃店門前的街道,所以光是看看他的臉,我還是做得到的。」

「他會主動和你說話嗎?」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過。」

「今天的法庭審議結束后,他的態度說不定會有所改變。」藤野涼子睡意迷濛的眼睛一瞬間閃出了銳利的光芒。

騎著自行車,山崎晉吾又恢復了平常心。接下來,他要去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的家。

剛剛洗完臉的健一親自來開了門。山崎晉吾簡明扼要地傳達了藤野檢察官要晚一小時出庭的情況。

「應該沒什麼問題。可這是為了什麼呢?藤野身體不舒服嗎?」

「檢察官的健康狀況毫無問題。」

野田健一怕光似的眯起眼睛,看著山崎晉吾說:「那她為什麼要遲到呢?」

山崎晉吾沒有作答。

野田健一的眼眸中閃動著一絲不安。「明白了。神原那裡由我來轉達。我們這邊沒有變化。你辛苦了。」

要說刻板,野田健一也一樣。對今天早晨的山崎晉吾而言,在有保留地傳達藤野檢察官會遲到這件事上,總會有些愧疚。

山崎晉吾又跨上了自行車。

安全巡視的對象也包括神原辯護人的家。可是,從剛開始巡視的時候起,神原辯護人就拜託過山崎晉吾。

不來看一眼,估計你也不會放心。對於你的責任心,我十分尊重,可是,我參加校內審判的事讓父母知道了會比較麻煩,所以,你只要經過我家門口就行,一旦有緊急事態,我會主動告訴你。

山崎晉吾很驚訝,原來神原和彥是瞞著父母參加城東三中校內審判的啊?他能一直瞞下去嗎?至少在山崎家,這絕對不可能。神原是受到父母的極度信任,還是和父母關係不好呢?

已經看得到神原家了。山崎晉吾降低了自行車的速度。

這是一棟木結構二層大宅,看模樣有些年頭了。裝有雅緻木欞移門的玄關旁,掛著一塊木製招牌,上面用漂亮的字體寫著「御仕立,悉皆承」。此外便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了。第一次來這裡看到「悉皆」二字時,山崎晉吾既不會讀,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回家查字典后才知道,原來是修補和服,為和服重新染色、印上圖案的意思。原來那位行事果斷的才子型辯護人,家裡竟是做這種古色古香的傳統營生的。說不定以後他還會繼承家業。這倒也不錯,跟他挺般配的。

今天的庭審中,神原辯護人會很辛苦吧。

此時,野田健一應該剛剛聯繫過他。他應該會安慰野田健一:藤野遲到一小時?沒事,不用大驚小怪,也沒什麼可提防的。

不行,不行。今天還是提防一下的好。藤野可是想幹什麼就一定能辦到的。

可山崎晉吾不能告訴他們自己的想法。既然法官允許檢方採用偷襲戰術,他自然不能泄露機密。

好吧,接下來就去井上法官家。

來到井上康夫家門口,就聽到他在裡頭和什麼人鬥嘴。除他的聲音之外,還有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那應該是井上的姐姐。

「你煩不煩?何必那麼煩瑣?只要把握要領不就行了?」

井上法官出場了。他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身穿運動衫,光著腳,睡亂的頭髮到處亂翹。

「藤野跟你說了吧?今天不會鬧出什麼狀況來吧?」心情不好的井上康夫仍以他特有的方式顯示出心中的興奮,「第一天下來,肩膀酸得厲害。敲木槌的次數太多了。要不,去廣播社團借個錄音機來,一按播放按鈕就『哐』地來一下?」

山崎晉吾一聲不吭,恭敬地傾聽著。

「還有什麼事嗎?」見對方說得差不多了,山崎晉吾問道。

「沒什麼。對了,如果你能幫忙教訓一下我那個啰唆的姐姐,那就太好了。」

「誰教訓誰?」屋裡傳出一個大嗓門。山崎晉吾見狀趕緊離開,免得失禮。

下一站要去陪審長竹田和利的家。他的生活方式和山崎晉吾差不多,晨跑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

「哦,早啊。」見到山崎晉吾時,竹田和利正好跑完步回來。他穿著T恤和短褲,汗流浹背。「各位陪審員都沒事。因為沒有緊急聯絡。勝木惠子昨天有點哭哭啼啼的,不過她很快會習慣的。」

沒那麼簡單,山崎晉吾心想。根據自己對今天場面的預測,她恐怕會很難接受。

山崎晉吾將自行車轉向右邊。下面要去的是大出家的臨時住所,一棟周租公寓。

來到公寓前,按下對講機的呼叫按鈕,來應答的是大出的母親。幾乎每次都是這樣,之後能聽到俊次本人聲音的機會也極少。大出是個愛睡懶覺的主兒。

今天早晨自然也不例外。母親說:「俊次還在睡覺,不過,我會讓他去學校的,不用擔心。」

山崎晉吾剛開始安全巡視那會兒,這位母親相當抵觸。她把山崎晉吾當成了兒子大出俊次的敵人。後來,她的態度逐漸趨於溫和,這無疑是神原和野田居間調停的結果。

這次,俊次的母親居然還說:「聽說昨天俊次在法庭上撒野了。給你添麻煩了,真是對不起。」

「不必介意。」山崎晉吾應了一句,離開了對講機。他一邊思考著一邊再次蹬起自行車。大出的媽媽會來旁聽嗎?如果大出的父親沒事——這種說法好像有點不妥——自己每天早晨和這家人的接觸會有變化嗎?他會動手揍自己嗎?山崎晉吾問過空手道武館的教頭,也就是他父親,如果出現這種情況該怎麼辦?父親坦言:「你不能拉開架勢和他對打。」

今天,大出俊次會比昨天撒野得更厲害嗎?

井口家的商店尚未開門,靜悄悄的,捲簾門裡面不像有人在的樣子。橋田家的小酒館前,橋田祐太郎跟往常一樣在掃地。他的妹妹手裡拿著個簸箕,跟在他身後幫忙。山崎晉吾打了個招呼,橋田卻只給了他一個背影。

在去城東三中之前,最後要去的是三宅家。這家的情況隨時都有變化。模式①,按響對講機的呼叫按鈕后,直接傳來她母親干硬的聲音:「我們家沒出什麼事。」模式②,按響對講機的呼叫按鈕,她母親跑出來不耐煩地說:「我們家沒出什麼事。」模式③,自行車來到近前,看到二樓窗戶內的三宅樹理后,山崎晉吾對她說:「早上好。」而她馬上慌慌張張地縮了進去。模式④,前面和模式③相同,只是縮進去后,她又馬上出現在大門口,在白板上寫一些山崎晉吾難以回答的問題。還有一次不能算在正常模式之內,只聽她父親大聲呵斥:「喂,你老是纏著我女兒,想幹嗎!」

今天的情況算是模式④的一個改版。三宅樹理站在大門前,正等待著山崎晉吾前來。

「早上好。」山崎晉吾停下自行車,朝她鞠了一躬,「校內審判昨天正式開始了。三宅同學,你身體還好吧?心情怎麼樣?」

三宅樹理今天穿著花朵圖案的連衣裙,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與山崎晉吾在學校里對她的印象有著天壤之別。陰沉的臉色倒是完全沒變,但眼神不那麼陰險了,多了點孱弱的感覺,臉上的粉刺竟然消失不見了。

她手裡緊緊攥著一份早報,似乎在說:我不是特意在這裡等你的。她大概是在為自己開脫吧。

這時,山崎晉吾注意到一件事。三宅樹理手裡沒有白板。

「有什麼問題嗎?」

三宅樹理攥著晨報,低頭看向地面,搖了搖頭。

「如果沒事,我就告辭了。」山崎晉吾鞠了一躬,踢開自行車的撐腳就要飛身上車。

三宅樹理竟然叫住了他:「山崎同學。」

這應該是模式⑤,今天第一次出現。

山崎晉吾從一大早起就不斷被測試著膽量。

練武之人無論何時都不能驚慌失措,這是山崎晉吾師傅的教誨,因為驚恐會令反應遲鈍。然而,武術家也是血肉之軀,要想完全消除驚慌也不太可能。那怎樣才能做到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處變不驚呢?

答案很簡單,就是將吃驚轉為平常心。只要能認識到,人生在世,無論何時,也無論遭遇何種變故,都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因此剛才自己那一激靈,只是一種生理反應,與驚慌失措有著本質區別。

山崎晉吾重新放下車的撐腳,挺直腰板,轉向三宅樹理。動作連貫,不動聲色。

三宅樹理驚恐地低垂著眼帘。

「哦,沒什麼。」扔下一句話,她一閃身逃到屋裡去了。大門猛地關上了。

原來三宅樹理能出聲了。

她為什麼要叫住我?她想對我說什麼話嗎?

山崎晉吾朝學校方向駛去。籃球社和將棋社前來幫忙的社團成員都聚在體育館前方,正在吃從便利店買來的早餐。北尾老師混在他們當中。

「辛苦了。沒人逃走吧?」

「沒有。」

「山崎,你也得懂點幽默啊。」

之後,他們便開始了今天的準備工作。

山崎晉吾換起了衣服。

母親把衣領燙得太硬,卡在脖子上,身體一動就會發癢。忍著點吧。山崎晉吾告誡自己。

校內審判第二天的開場,便是對檢方證人——城東警察局少年科警官佐佐木禮子的詢問。檢方席位上站著的則是佐佐木吾郎。

對於藤野檢察官遲到一小時,辯護方沒有一句意見,十分爽快地接受了。神原辯護人只說了聲:「是這樣啊。」

「很抱歉,今天由我代理檢察官展開詢問。看在我們都姓佐佐木的分上,請多多關照。」

佐佐木吾郎對證人的態度非常親切。打過招呼后,他馬上將佐佐木禮子為校內審判編寫的資料作為書面證據提交法庭。井上法官毫無異議地受理了。

檢方的詢問基本是在確認該書面證據的大致內容。也許正因如此,藤野檢察官才能放心地讓佐佐木吾郎代理自己。發現柏木卓也的遺體,接到城東三中的報警后,城東警察局採取過怎樣的行動,又調查、確認了些什麼?此外,還確認了證人之前與被告的關係。

佐佐木吾郎的目光不時落在手頭的腳本上,不過他提問時的神情還算得上鎮靜自若。證人的回答也很乾脆利落。在講到此前對被告的七次訓導時,證人的語氣也沒什麼特別的變化——直到聽到下面這個問題。

「請您告訴我,知道卓也的死訊后,您當時有什麼感覺?」

「你是問我個人的感覺?」

旁聽席上的聽眾不如昨天那麼多。詢問開始后還有人姍姍來遲,氣氛不太安定。和昨天相比完全沒有變化的,只有和PTA會長並排坐在一起的茂木記者。

「譬如,覺得這是一起案件。」

佐佐木禮子嚴肅地回答:「僅僅就學生死在學校內這一點,就足以立案了。」

「對不起,」佐佐木吾郎不好意思地說,「我沒說清楚。呃……我想說的是,您是否覺得卓也的死有兇殺案的可能性?」

「在較早的階段,我就聽說柏木已經不去上學,還拒絕與前去家訪的老師們交流,所以我當時就察覺到,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您說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就是自殺的意思。」佐佐木禮子的語氣如同嘆息,「聽說卓也的父母也說過同樣的話。」

「是聽誰說的?」

「津崎先生。」

「那您是否聽說過卓也拒絕上學的起因,是十一月十四日與大出他們發生的衝突呢?」

「是的。我聽說了。」

今天大出穿著一件領子和山崎晉吾一樣硬的襯衫,規規矩矩地坐著。他嘴唇抿成直線,顯得怒氣沖沖,不過他投向佐佐木警官的目光還算平和。

開始詢問后不久,山崎晉吾的耳朵里傳入了大出俊次和神原辯護人的對話。大出問神原:「那個大嬸是我們一邊的,還是敵人?」辯護人回應道:「叫她大嬸也太失禮了。」

被告口中的「大嬸」又重複了一遍「我聽說了」,將目光投向被告:「我想,真是不可救藥的傢伙。」

「您是說柏木卓也嗎?」

「怎麼會?我說的是大出。」被告毫不隱晦地噘起了嘴。而那位「大嬸」證人也同樣噘起下嘴唇,針鋒相對地回望著他。

「當時,您是否感到過不安或恐懼呢?」

「什麼樣的不安?」

「就是說,柏木的慘死會不會與大出有關?」

證人又重重地嘆了口氣。「大出雖是個不可救藥的傢伙,但他絕不會只為校內發生的一點小衝突懷恨在心,老想著要報復。他也不具備有計劃地殺害他人的智慧。他沒耐心,記性也不怎麼好。」

旁聽席上嘰嘰喳喳的,有幾個人還笑出了聲。大出俊次的臉漲得通紅。

「呃……其實我沒想問得那麼深入。」佐佐木吾郎有些膽怯,目光游移不定。

「可是,你們想知道的不就是這個嗎?是不是被告大出將卓也叫出去后殺害他,或者將卓也逼成事故死亡?至少,聽過昨天你們和茂木記者的問答,我覺得你們想象的案情大概就是如此。然而……」

證人沒有嘆息,而是做了個深呼吸。

「對這種猜測,我持否定態度。我很了解被告的性格和行為特徵。我確信被告做不出需要規劃安排的壞事。我可以在此為他作證,被告應該是更為單純的人,只會對眼前的情況作出反應。吃了虧就當場報復,想要什麼就動手去搶,看不順眼的人就馬上拳打腳踢。想要欺負就去欺負,這才是被告的行為模式。」

代理檢察官佐佐木吾郎一個勁地翻看著手頭的腳本。證人佐佐木禮子不理會他,只顧對著法官和陪審員們繼續說下去。

「我順便談談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打到柏木家的那幾通電話。檢方似乎想證明,那是被告為了將柏木叫出去,或為了威脅他才打的。我只能說,這種猜想根本不得要領,被告無法做出如此高明的勾當。如果他真的怒不可遏,直接找上柏木家的門倒是很有可能,而絕不會去打電話威脅。」

佐佐木禮子清亮的嗓音響徹整個法庭。大家都被她的氣勢鎮住了。只有被告一個人特別不安分。他臉色通紅,噘著嘴,還不停地搖晃身子。

「呃……我說,」滿頭大汗的佐佐木吾郎終於抬起頭,「證人得知卓也死去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想法嗎?」

「是的。」

「沒有懷疑過被告?」

「沒有。」

「這、這麼說來,證人當時並沒有調查過被告從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到深夜這段時間裡的行動。呃……應該說是『不在場證明』。」

「沒理由,也沒必要調查。」

「從卓也死後到同學中出現『卓也的死也許是大出他們作的案』的傳言之時,您的想法都沒有任何改變嗎?」

這次證人的反應沒有之前那麼迅速。她稍稍停頓了一會兒。

「沒有任何改變。只是……」

「只是?」

「我覺得這番傳言帶有明顯的惡意,因此我直接去找被告確認了一下。」

「在什麼地方?」

「在他經常出入的場所,天秤座大道里的遊戲中心。」

「被告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煩死了,你個死老太婆。』」

旁聽席上又有人笑了。

昨天情緒波動程度超越被告的勝木惠子,今天倒一直正視著證人佐佐木禮子。她扭頭望了望被告,一臉難以忍受的表情。坐在她身邊的一位女生將手掌放在她的胳膊上,探看著她的臉,像在安慰她。

勝木惠子老實地點了點頭,注意力又回到了證人身上。證人也在關切著這一系列動作,之後的證言在山崎晉吾聽來,簡直是特意說給勝木惠子聽的。

「他說,他才不會幹這種傻事,他根本不知道柏木是怎麼回事。」

「證人相信這話?」

「我相信。」

「相信被告不會做這樣的傻事?」

「被告做過的傻事雖然不少,但不會做這種類型的傻事。」

「即便被被告稱作『死老太婆』,也同樣信任被告嗎?」

「我們這些少年科的警察,被不良少年罵作『死老頭子』或『死老太婆』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有時,這類稱呼中也包含著幾分親切的含義。根據我之前與被告的接觸,我認為在有計劃地謀人性命這一重大事項上,被告沒有對我撒謊。」

「根據證人與被告之間的信賴關係?」

「是的。」

確認過腳本上的內容后,佐佐木吾郎提高了嗓門:「所以您沒有就此次事件調查過被告的行動或不在場證明。在聽到帶有惡意的傳言之後,被告說他沒幹、跟他沒關係,您便相信了,也沒有去證實。也就是說,正因為毫不懷疑,所以沒有調查任何事項。是這樣嗎?」

證人愣了一下,之後回答道:「是的,沒有調查。」

「主詢問結束。由於我臨時代理檢察官,不當之處敬請諒解。」

不知是藤野檢察官的腳本寫得好,還是佐佐木吾郎本就有做演員的天賦,反正山崎晉吾覺得,這一輪詢問下來,檢方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想要的比分。

不懷疑,沒調查。檢方想從佐佐木禮子警官那裡聽到的就是這兩句話。一直處於優勢地位的證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才會在回答時愣了一下。

「我方也有幾個問題要問。」神原辯護人站起身來,鞠了一躬,「證人對被告之前的不良行為非常了解,對吧?」

「是的,比較了解。」

「這些不良行為是被告在校內還是校外做出的呢?」

「我是警察,處理的自然都是校外發生的問題。在對被告進行訓導教育后,我也會聯繫老師們商量相關問題。不過,沒有校方的主動要求,我們不會處理髮生在校內的問題。」

「您了解被告在校外的社交關係嗎?就是指被告與校外的朋友和夥伴的關係。」神原辯護人轉向陪審員們作了說明。

「是的,我有了解。」

「被告在校外和什麼樣的人有交往呢?」

「主要還是一些不良行為較多的少男少女。」

「其中有年齡較大的嗎?」

「有一些高中生夥伴,算是他們的老大。」

「他交往的人中有所謂的暴力團成員嗎?」

證人突然收緊下頜,說道:「所幸的是,這樣的情況我還沒有看到。我一直訓誡被告,不要和那樣的人來往。」

大出俊次臉上的紅色終於褪掉了幾分。

「這麼說,在校外和被告玩在一起的人,除了他的高中生老大,基本都是些和他同年齡的少男少女。可以這樣解釋吧?」

「應該可以。」

「夥伴中間有誰做了壞事,比如在商店裡小偷小摸、偷自行車、無證駕駛汽車之類的,會在同夥中流傳開來嗎?」

山崎晉吾只能看到證人的後背,卻也能感覺到辯護人和證人之間心領神會的交流。

「何止是流傳開來,甚至會變得眾所周知。原因很簡單,這些當事人心裡藏不住事,有時還會覺得自豪,禁不住要炫耀一番。」

「會說『我做了這件事』,對嗎?」

「就是這樣,因為可以耍威風嘛。」證人用力點了點頭,轉向陪審員們繼續說,「昨天,HBS的茂木記者站在這裡,為大家解說了少年暴力事件的發生機制。雖然在一些細節上我持保留意見,但基本上能夠認可茂木先生的說法。不過,辯護人剛才提到的問題,是茂木先生昨天沒說到的部分。」

神原辯護人立刻追問道:「對被告這種不良少年而言,做完壞事還能在同夥間不露一點口風,實在難以想象,是嗎?」

「是的。」

「不僅限於小偷小摸的程度,即使作出傷害他人的行為——且不論是否有計劃,當事人也不會隱瞞嗎?」

「想隱瞞也隱瞞不了。從神態或話語中都會顯露出來。不良少年們在這方面十分敏感,正如我剛才所言,他們往往都沒有耐性,心裡藏不住話。這是他們這類人的行為特徵。」

「就是說,只要幹了件大事,當事人自己會忍不住要說出來,即使不說,其他人也會察覺並且傳開來。是嗎?」

「是的。事實上,被媒體大肆報道的少年事件,如一些集體私刑或團伙間的暴力衝突,都是由於團伙內部的傳言才被人發現的。」

「您是說,團伙中有人向警察告了密?」

「也不是有意告密,是在流傳的過程中,被我們聽到了。」

「對於嚴重的事件,大家不會守口如瓶嗎?」

「就算說好要守口如瓶,也總會出現遵守不了的人。」

「不良團伙不講江湖義氣嗎?」神原辯護人故意用了小孩子的口吻。證人佐佐木禮子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和團伙的組織緊密度,以及闖禍的大小有關。在城東警察局的管轄範圍內,我訓導過的少年團伙中,都沒有形成黑社會那般的嚴密紀律。有些小傢伙得知誰闖了大禍就會臉色慘白、驚恐萬狀。」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

「關於柏木卓也的死,證人有沒有在本校之外,即被告在校外的交友圈中聽到過如『是俊次乾的』『俊次闖了大禍』之類的信息?」

證人佐佐木禮子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即使在本校內,卓也與被告的同學中開始風行『帶有惡意的傳言』后,證人在校外也沒有耳聞嗎?」

「我在被告的玩伴那裡什麼都沒有聽到。」

「如果聽到了那樣的傳聞,您會採取怎樣的行動?」

「我絕不會聽而不聞,而是要加以驗證。」

「就算是真實性很低的謠言?」

「當然。無論被告如何強烈否認,我也會去調查。對我們來說,團伙內的傳言極具重要性。」

「謝謝!」

辯護人將比分扳平。離開證人席時,佐佐木禮子瞟了神原辯護人一眼。山崎晉吾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放心和感謝的意思:多虧你的問題,謝謝!

就在旁聽席小聲議論的時候,藤野檢察官到場了。

他們爭執了起來。

藤野檢察官走到法官席邊,井上法官叫辯護人也過去。商量時,辯護人強烈反對檢察官的主張。今天已經是校內審判的第二天,可辯護人如此固執己見的姿態還是頭一回看到。不行,不行。不行!他猛搖著頭,表示無法接受。

這也難怪。

山崎晉吾不知不覺產生了同感。從今天一早起就懷有的愧疚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或許突然想到不能扔下法庭不管,井上法官慌忙地抓起木槌,敲了一下。

「休庭十分鐘。」匆忙宣布完,他的臉色相當嚇人,「你們兩個一起過來一下。」

他跳下高高的法官席,帶著檢察官和辯護人繞到由桌子和榻榻米疊起的高台後方。陪審員們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高個子竹田陪審長站起身來,做起了伸展運動。

有人在拉山崎晉吾的袖子。回頭一看,是佐佐木禮子警官。

「知道津崎先生在哪兒嗎?」

山崎晉吾一直留意著相關人員的位置,所以能立刻回答上來。

「剛才他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休庭后就出去了。」

「哦,是嗎?謝謝。今天又要辛苦你了。」說著,這位女警官從後方的出入口走出了體育館。山崎晉吾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又看到佐佐木禮子和津崎先生一起回到會場,並排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

這時,他又注意到另外一個人。

這不是藤野涼子的父親嗎?

山崎晉吾昨天看到過他和佐佐木禮子對話的場景。當時,佐佐木警官似乎很吃驚,說了句「您也來了」。今天開庭時沒看到他,估計是剛剛到。他此刻正走在旁邊的通道上,又在空座位上坐了下來。

山崎晉吾順便找了找自己的母親和姐姐,立刻就找到了。昨天,她們來去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估計今天也差不多。用倉田真理子的話來說,那就是:山崎家的人都雷打不動。

山崎晉吾心想:我是否真的能雷打不動,還需要經受考驗。

井上法官出來了,飛身躍上了法官席。檢察官和辯護人也出來了,分別走向自己的位置。藤野檢察官馬上坐下了,神原辯護人卻走到被告身邊,兩人交頭接耳起來,臉上的表情很嚴峻。

山崎晉吾以為大出俊次也會像辯護人一樣滿臉怒容,甚至大鬧會場。他調整呼吸,以便隨時採取行動。出人意料的是,被告大出俊次並沒有作出類似的反應。

大出俊次臉色慘白,嘴巴半張半閉,不知是不是驚呆了。

知曉個中緣由的山崎晉吾無法正視他的臉,只得眨了幾下眼睛。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大出俊次沒有發火。他受到的衝擊遠大於憤怒,以致已經喪失了自我。

神原辯護人還在一個勁地和被告說話。大出俊次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藤野涼子來到詢問的位置,像一堵牆似的叉開腿站定。

「總之,要保持鎮靜。」神原辯護人低聲說著,坐了下來。

「庭審重新開始。」井上法官敲響木槌。

藤野檢察官開口了:「對不起,我遲到了。我會注意今後不再發生類似的問題。」

她低頭鞠了一躬,筆直地看向山崎晉吾。

「下面將繼續傳證人出庭。法警,請給予幫助。」

早就等著這句話的佐佐木吾郎從座位上站起身,朝辯護方背後的側門走去。山崎晉吾也朝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證人正在那兒等著。

眼前的井口充比山崎晉吾記憶中的小了兩圈,整個人縮在輪椅里,簡直就像個幼兒。

推輪椅的人估計是井口充的父親。他臉上的神色足以用驚恐萬狀來形容。像要移交一枚炸彈似的,他輕手輕腳地將輪椅推給了佐佐木吾郎。

「請您坐到旁聽席上去。」佐佐木吾郎恭敬地對井口充的父親說道。隨後,他繞到輪椅後方,雙手搭在把手上。

「好久不見。」井口充說。不知他這句話是對佐佐木吾郎說的,還是對山崎晉吾說的。

他的發音相當清晰。額頭髮際處有一條傷口縫合后留下的疤痕。傷疤似乎僅此一處。左右肩的高度稍有差異,脊背應該有點歪斜,到底是受傷的後遺症,還是坐姿的緣故?一下子還真看不出來。

他的臉色很白,肯定是很久不曬太陽的緣故。

「別這麼大驚小怪的嘛。」這種稍帶譏諷的口吻跟他神氣活現地做大出俊次的跟班那會兒沒什麼兩樣。眼珠子總愛滴溜亂轉這一點也和以前一模一樣。

「謝謝你來出庭作證。」佐佐木吾郎說道。如果說他是在由衷地表示感謝,那語調就顯得太僵硬了。

「我又不是為了你們來的。」井口充回應道。

山崎晉吾發現他說話時下頜的動作不太自然。上下顎咬合不夠緊。受傷前的井口充可不是這樣的。不過這似乎沒有影響發聲,脖子也能自由轉動。

山崎晉吾緩緩推著輪椅朝證人席走去。

法庭上的嘈雜聲如海浪般洶湧而至。有些旁聽人員甚至站了起來,驚訝之色也在陪審員們的臉上擴散開來。

大出俊次一動不動,就像一幅靜物畫,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神原辯護人也紋絲不動地坐著。

當法庭內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井口充身上時,只有野田健一一人緊盯著手推輪椅的山崎晉吾,彷彿在說:你今天早晨就告訴我,該多好啊。

對不起了。山崎晉吾在心中致歉道。

山崎晉吾將輪椅轉向,使井口充面朝法官和陪審團,停下后按下制動扣。他用餘光看到,大出俊次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

大出俊次似乎想對井口充笑。可證人井口充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那對不安分的眼珠,正眺望著井上法官和陪審員們。

「肅靜!各位,請保持安靜!」井上法官向法庭呼籲道。他推了推眼鏡,俯視著證人說:「下面要開始證人詢問。如果你中途覺得身體不適,請及時提出。」

井口充沒有作出回應。

「那麼,就請宣誓吧。」

井口充口誦「僅陳述事實真相」之類的詞句,下頜的動作依然有些古怪,以致有些咬字不清,句尾發音拖沓。

「感謝你參加此次校內審判。」藤野檢察官對證人表示謝意,並將手頭的文件舉到眼前,「根據井口證人的陳述,我們已整理出陳述書。我們會將此作為書面證據提交法庭。下面的詢問也主要會據此展開。今天請井口出庭,是為了讓諸位陪審員聽聽他本人的聲音。」

藤野檢察官微微一笑,將文件放到桌子上。

「井口的出庭是臨時決定的,這份陳述書沒能事先遞交給辯護方。依據校內審判的規則,這樣突然襲擊的行為並不可取,所以剛才神原辯護人生了氣。大家也都很驚訝吧?」

藤野涼子一臉天真、滿不在乎地說著。旁聽席上有人笑出了聲,這笑聲當然不會來自辯護方的支持者們。

「可是,我方堅決要這麼做,是因為我們相信,井口的證言定會為我們查清真相提供線索。由於身體原因,井口並不能隨時出庭作證,因此,我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在此,我要對法官和辯護人致歉,並表示感謝。」

藤野檢察官右手拿著打開的陳述書,繞到桌子前面。

「你在這份陳述書中訴述了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行動。」

井口充轉動脖子,將視線投向藤野檢察官。藤野檢察官也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你跟被告大出俊次見過面嗎?」

「沒有。」井口充答道。

旁聽席立刻嘈雜起來。

「無論早晨、白天、傍晚和深夜,都沒有見過嗎?」

「沒有。」

「通過電話嗎?」

「沒有。」

「你跟被告完全沒有接觸過,對嗎?」

「對。」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可以限定在午夜零點前後吧,你當時在什麼地方?」

「在家。」

「是在自己的家裡嗎?」

「嗯。」

「不在這所學校里嗎?」

「不在。」

「你沒有進入這所學校?」

「嗯。」

井口充的回答都很簡短,不知道是由於他說不了長句子,還是檢方的刻意安排。

「這麼說來,舉報信上這方面的內容是錯誤的?」

「嗯,是的。」

「根據舉報信,你當時在場。信上寫道,你與被告人以及另外一人——橋田祐太郎在一起。照你剛才的說法,這部分是錯的?」

「嗯。」

「或者說,這部分是捏造的?」

「嗯。」

「那麼,舉報信上關於被告和橋田在場的記述也是由於看錯,或是編造出來的?」

山崎晉吾瞟了一眼大出俊次,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放鬆了下來。哦,井口,你還是我的小弟。那封舉報信是胡編亂造的。你就是為了證明這個才出庭的?

可井口充並不看被告大出俊次,而是將視線停留在藤野檢察官的臉上。

「不知道。」證人答道,「反正,我不在場。」

「你自己不在場,所以不知道大出和橋田是否在場,是嗎?」

「嗯。」

「井口,」藤野檢察官偏了偏腦袋,「你說『不知道』可真夠謹慎的。由於你不在場,舉報信上提到與你在一起的另外兩個人也同樣不在場——一般都會這樣考慮。也就是說,可以據此認定舉報信的內容不可靠。」

「我不知道。」井口充的眼珠又開始轉了,「因為我聽說了。」

「聽說什麼了?」

「是大出說的。」

「他說什麼了?」

「是在柏木的葬禮之後說的。」井口充喘著粗氣,「他說『是我乾的』。」

「幹了什麼?」

「說『是我殺的』。」

於是,法庭上掀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騷動。

井上法官敲響木槌,高聲喝道:「肅靜!肅靜!請大家保持安靜!」

山崎晉吾飛身上前,站到井口充的輪椅旁。坐在辯護人席位一側的大出俊次猛地站起來,連椅子都差點翻倒。

井上法官也注意到了這番動靜。他手拿木槌,用嚴厲的目光俯視被告,大喊一聲:「被告,請你坐下!」

大出俊次依然直愣愣地站著。山崎晉吾看了看他臉上的表情,便收起了架勢。因為他知道,大出俊次已經動彈不得了。

「如果你不馬上坐下,我可要命令你退庭了。」井上法官氣勢洶洶地說。大出俊次像鉸鏈脫節一般,膝蓋一彎坐了下來。

法庭的氣氛逐漸趨於平靜。騷動來得快,去得也快,看來大家已經習慣這個氛圍了。

四周安靜下來后,山崎晉吾聽到很響的鼻息聲。井口充面朝前方,縮在輪椅中,鼻子里「噓——噓——」直響。

不是在哭泣,也不是忍著鼻涕。

「可以繼續詢問嗎?」藤野檢察官看著神原辯護人,而不是井上法官。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被告又擾亂了法庭秩序,真是抱歉。」隨後他又對井上法官說,「今後會嚴加管束,讓他安靜地聆聽證人的證言。」

山崎晉吾回到自己的崗位。這時他才發現,坐在陪審員席的勝木惠子正死盯著井口充。她的這副姿態實在有些不妥,只是她自己並不知道吧。

「那麼,井口,」藤野檢察官用撫慰的目光打量證人,隨即端正姿勢,「請你詳細敘述一下,這番對話是在怎樣的狀態下進行的?」

「怎樣的狀態?」井口充的鼻子又發出了哼聲。

「在柏木的葬禮之後,你和被告在什麼地點有過這樣的交談?」

「在天秤座大道里。」

「是在天秤座大道的商業街上嗎?」

「是的。」

「你們在那裡做什麼?」

「大家不是都參加葬禮了嗎?」井口充動作僵硬地轉動脖子,讓臉部朝向藤野檢察官,只是做這個小動作就很費力,「也遇到了你啊,你不記得了?」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記得。我在回家路上走過你們跟前,記得是在一家便利店門前。」

「大出和我,還有橋田。」

「和往常一樣的三人幫。」

「嗯。大出說要去看一下。」

「去看一下?去看一下葬禮的情況?」

「不是。是去看看大家的表情。」

「『去看一下參加葬禮的同學們的表情』,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你們三人沒有參加柏木的葬禮,對嗎?」

「沒這個義務嘛。」

「可是,你們對參加葬禮的同學會有怎樣的表情很感興趣,所以要去看看,是嗎?」

「等著就行,總會有人經過我們面前,順便就知道葬禮是怎麼回事了。」證人說道,他的鼻子終於不發出怪聲了。

「你是說葬禮的情況?」

「嗯。」

「大出——被告為什麼想知道葬禮的情況?」

「因為那時已經有傳言了。大出說,『他們都說可能是我殺死了柏木。』」

「這說明,被告很把那個傳言當回事,對吧?」

「嗯。」

「那麼,你們埋伏在天秤座大道,等待同學們經過,到底有沒有打聽出葬禮的情況呢?

「我們可沒有埋伏。」

「好吧。只是守候在那裡,可以吧?」

「我們聽說,柏木的老爸說他兒子是自殺的。」

「還記得是聽誰說的嗎?」

證人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們聽到好幾個人都在說。」

「從他們中間的某一個那裡聽說的?」

「是啊。藤野你不記得了嗎?」

藤野檢察官抬頭望了望井上法官。「我可以就我個人的記憶和證人交談嗎?」

井上法官立刻作出判斷:「可以。」

神原辯護人一動不動。大出俊次慪氣似的將臉扭向一邊。

「我記得當時,被告、證人和橋田在一家便利店門口,你說的是參加葬禮的三浦剛才路過,告訴了你們葬禮的情況。」

「對,對。好像就是三浦。」

「我記得被告還說,『反正我們的冤枉昭雪了,一身輕鬆啊。』不過,我有點記不清了。」

「嗯。說過。還是你的腦子好使,記性真好。」說著,井口充用手按住下頜,還皺起了眉頭。雖說長時間交談不會有大問題,可他還是會覺得累,甚至會有疼痛的感覺。

「你不要緊嗎?」

「水,有嗎?」

沒等山崎晉吾有所行動,一名守在法庭後方的籃球社志願者已經拿紙杯在飲水池接好水端了過來。

接過紙杯時,井口充的手有點不穩,似乎使不上勁。喝水的動作也很滑稽,醉鬼似的用嘴巴湊著紙杯喝,結果打濕了胸前的襯衫。

「我的下巴骨折了。」水咽下去后,他拿著紙杯對陪審員們說道,「右肩也脫臼過,所以你們看我都沒力氣,像個老頭子。」

他的語氣倒是很平淡。陪審員中有幾人低下了頭。勝木惠子仍然是一臉詛咒的神情,但也低下了頭。

「可以繼續了嗎?」

「嗯。」

「在我的記憶中,我跟你們說了幾句話后,就離開了。」

「我們還在那裡待了一會兒。」

「還在交談?」

「是的。」

「印象里,在跟我說話時,被告的神情並不嚴肅,也不像有煩惱或者特別在意傳言的樣子,而是給人一種弔兒郎當的感覺。」

「那時,我也是這麼以為的。」井口充說著,似乎發出了低低的笑聲。那笑聲堵在了喉嚨里。

「那時,小俊不是還說過『不用擔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來了,真不錯』嗎?」

在法庭上,「小俊」這個稱呼還是頭一次聽到。大出俊次也抬起了頭。

「他在戲弄你呢。他心裡根本不是那麼想的。我當時就覺得,小俊是想向你搭訕。他在打你的主意。」

藤野檢察官什麼也沒說,整個法庭也都沉默著。

「所以,我那時並不認為小俊真的在意。他還說,要好好教訓一下那些散布無恥謠言的傢伙。我記不清了,大概就是這麼說的吧。」

「是半開玩笑的吧?」

「是的。可是,小俊說的時候並沒有笑。」

「還說了些什麼?」

「『就是我幹掉柏木的,現在看來,誰都不知道嘛。』」

被告扭動了一下身子,他身旁的辯護人看著證人,擺擺手制止了被告的動作。

「你聽後有什麼反應?」

「我們都笑了。」

「笑了?是覺得有趣嗎?」

「可不是嗎?我們覺得他在開玩笑。」

「因為你開了玩笑,被告也會對你開玩笑,是嗎?」

「是啊。」

「那被告又怎樣了呢?」

「他笑了。我和橋田也笑了。他說,『你們可真好騙。』」

藤野檢察官停頓了幾秒,問道:「什麼意思,『真好騙』?」

「我們也不太明白。可說這話的時候,小俊的眼神很認真。」

「可以這樣解釋嗎:暫且不論表情如何,被告向你們坦白了自己殺死柏木的真相,你們卻以為他在開玩笑,笑了起來,於是被告才說,『你們可真好騙。』」

要理解藤野檢察官的思路,證人需要一點時間。他偏著腦袋想了想,然後低聲說:「橋田當時也愣住了,覺得小俊的眼神很奇怪。那種眼神我還是頭一回看到。」

「你說的橋田,就是橋田祐太郎吧?」

「是的。」

「你和被告還有橋田,總是三個人一起行動。」

「壞蛋三人幫嘛。」證人說著發出「嘎嘎」的笑聲。也可能是輪椅的輪子「嘎嘎」地響了一下。

「幹壞事的時候,你們三個總是在一起,對吧?」

「我和橋田只是小俊的小弟罷了。」

「被告是頭目嗎?」

「是的。」

「當被告人露出平時少有的眼神,說『你們真好騙』的時候,你是怎麼想的?」

「也沒多想。反正小俊他原本就拿我和橋田當傻瓜。」

「你們不是夥伴嗎?」

「我們只是小弟,是跟班罷了。」

「你們是小弟,所以他會拿你們當傻瓜?」

「我跟橋田都干不出什麼像樣的大事。如果小俊不在,我們沒法興風作浪。小俊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拿我們當傻瓜。」

「明白了。可以說,被告十分輕視你們。那你當時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真的要干大事的時候,說不定小俊會不帶著我們,自己一個人去干。」

藤野檢察官的目光變得凌厲起來。「你在出事的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沒見過被告,你們也沒有通過電話?」

「嗯。」

「所以你當時就覺得,有關柏木卓也的事件,被告會瞞著你跟橋田干出什麼大事來,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對吧?」

井口充動動身體,搖晃著輪椅發出動靜。「我腦子笨,說不好。應該就是這樣的。」

法庭靜悄悄的。冷風機的聲響清晰可聞。藤野涼子的運動鞋在地板上擦出「啾」的一聲。她繞到了桌子前方。

「可是,大出有殺死——不,是幹掉柏木的動機嗎?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小俊討厭那傢伙。」

「他對你這樣說過?」

「他嘴上沒有說,但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

「這就是說,你們之間聊起過柏木?」

「是的。因為十一月在理科準備室里跟他打過一架。」

「那是發生在十一月十四日午休時間的事。當時你也在場吧?」

「我在。」

「你也參與打架了?」

證人顯得有些迷茫。「藤野。」

「嗯?」

「你搞不懂我們打架是怎麼回事吧?」

旁聽席上傳出吃吃的偷笑聲。

藤野檢察官的臉上笑意全無。「關於欺負人,我還是懂的。」

「我們可從來沒欺負過你,因為你很兇。」

旁聽席上的笑聲更大了,連井口充都笑了起來。

「我說,我們跟柏木可不是在那兒打架,是他先惹我們的。」

「柏木主動招惹被告、你和橋田嗎?」

「是啊。」

「請告訴我們當時的狀況。」

「我們跑到理科準備室,擺弄起裡面的東西。柏木待在理科準備室的角落,在看圖冊之類的書。我們進來后,他就一直用厭惡的眼神盯著我們看。」

「那是因為你們在胡鬧吧?」

出人意料的是,神原辯護人此時首次提出了反對:「法官,請讓證人自由表述。」

井上法官點了點頭。「提問之外,請檢察官不要加入自己的見解。」

井口充也是第一次看向辯護方席位。大出俊次立刻低下了頭。神原辯護人承受著證人的視線,並回望著他。

「什麼胡鬧不胡鬧的,柏木他還冷笑呢。」

「他笑了?」

「他把我們當傻瓜。」

「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來的?」

「他也說了,『你們這樣胡鬧,有什麼意思呢?』」

法庭內又變得鴉雀無聲了。

「那種口氣,分明就是拿我們當傻瓜。小俊火了,喊了聲,『你閉嘴!』」

「那柏木又怎麼樣了呢?」

「他還在笑。他說,『我沒有多嘴。只是覺得你們挺有趣的,在觀察你們而已。』」

「這樣的回答非常令人不快吧?」

重新面向檢察官坐好后,證人點了幾下頭。「小俊當時發了火,說,『什麼有趣不有趣的?』他要去揍柏木,橋田拉住了他。」

「你當時做了什麼?」

「我嘛……我很驚訝啊。」

「你沒有採取什麼行動嗎?」

「我倒想幫幫小俊,卻看到橋田在阻止他。而且我覺得不太對勁。」

「柏木讓你覺得不對勁?」

「那小子太古怪。」

「如何古怪呢?」

「個子小,弱不禁風,卻敢用那種口氣和我們說話。」

「是覺得他有點盛氣凌人嗎?」

「嗯,有這樣的感覺。總之,不是滋味。」

「在此之前,你們從未被柏木這樣弱小的同學如此嘲笑過嗎?」

「嗯,是啊。」

「不過,也不覺得他是可怕的對手。」

「沒覺得可怕。」

「只是覺得有點瘮得慌?」

「他說的話也很古怪。」

「他說了些什麼古怪的話?」

「他對火冒三丈的小俊說,『動不動就暴力相向,有意思嗎?』並且……」

證人猶豫了。檢察官等待著。法官聽得也很入神,連眼鏡滑下來都沒察覺。

「那小子根本沒把橋田和我放在眼裡,他只看著小俊。」

「他只盯著怒氣衝天的被告人看?」

「是啊。然後他還問,『你做過的最壞的壞事是什麼?』」

山崎晉吾轉動眼珠,觀察著法庭內的情況。旁聽席上有人探出了身子。陪審團中的女生們相互握著手。

「被告回答了嗎?」

「他說,『這小子怎麼回事?』」

「還在發怒?」

「小俊有點泄氣了。他一定也覺得柏木這小子很奇怪。」

「柏木又怎麼樣呢?」

「他笑著,又問了一句,『你殺過人嗎?』」

這時,法庭上響起「吧嗒」一聲。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記筆記用的自動鉛筆筆芯斷了。他慌忙換了一支筆。

「被告回答了嗎?」

「只說了句,『這小子是怎麼回事?』小俊那時心裡也有點發怵吧。」

「可是,柏木還是笑嘻嘻的,是在冷笑吧?」

「像是在嘲弄我們,眼神卻十分古怪。」

「你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我覺得很難受,可又害怕跟他作對。」

「沒想和小俊兩個人一起上去揍他一頓?」

證人沒有回答,將一直拿在手裡的紙杯捏癟了。

「我原以為柏木那小子應該更軟弱一點,可那時的他卻讓人害怕。再說,橋田還攔著呢。」

「橋田制止了被告?」

「他拉著小俊的衣袖說,『我們走吧。』」

「催你們離開那裡?」

「是的。」

「柏木他一直待在原先的位置沒動?」

「他的身子完全沒動,只有嘴巴在動。」

「被告——小俊對柏木那句『你殺過人嗎?』有沒有回答?」

「他沒有回答。小俊只是對柏木說,『你小子腦子有病吧?』」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他還是在笑。」

「他只是笑,沒說什麼嗎?」

「他說,『如果你們殺過人,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麼?」

「想知道殺人是什麼感覺。」

旁聽席上忍無可忍似的爆發出一陣騷動。井上法官沒有敲木槌,而是等待嘈雜聲自然平息。藤野檢察官抱著胳膊靠在桌子邊上,神原辯護人則小聲地對被告說著些什麼。

「小俊他……」

證人一發出又粗又低的聲音,法庭便自然而然地安靜了下來。

「他問柏木,『你想殺什麼人嗎?』」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他『嗯』地應了一聲。」

旁聽席上又喧鬧起來。

「肅靜!肅靜!」這次井上法官敲響了木槌。

「他說,他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想殺一個人試試。他依然是笑著說的。」

「你覺得他在開玩笑?」

「不知道,我只覺得震驚。小俊也愣住了。橋田板著臉說,『走吧。我們走吧。』他好像覺得柏木這傢伙很可怕。」

「被告的反應呢?」

「因為橋田總是勸我們走,那時小俊也準備離開了。可他又不甘心就這麼走掉,就對柏木說了句,『你腦子真的有問題。』」

「小俊逞強了一句,你們三個人就要離開理科準備室了?」

「是的。可就在這時,柏木他突然站了起來,掄起一把椅子,朝我們砸了過來。」

「不只是掄起椅子,還扔了出去?」

「嗯,是砸向小俊的,不過沒有砸中。所謂打架,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小俊喊著『你這個渾蛋』就朝柏木撲了過去。」

「你也幫著一起打了嗎?」

「柏木那小子很機靈。他兜著圈子逃跑,把燒杯之類的全扒拉到了地上。這時老師來了,結果就變成我們的不是了。」

法庭再次喧囂起來。井上法官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藤野檢察官走到證人身邊,接過他手中捏癟的紙杯,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她又叫來萩尾一美,拿過手帕后遞給證人井口充。

大出俊次的胳膊肘支撐在桌面上,雙手蓋住了臉。神原辯護人在和助手野田健一說話。

「繼續。請大家保持安靜。」

井上法官喊過一聲后,藤野檢察官迅速站了起來。

「你們向趕來的老師解釋過嗎?」

「我們可沒解釋。」

「為什麼?」

「楠山不會聽我們解釋。」

「來的是楠山老師?你們三人是商量后才決定不向老師說明經過的嗎?」

「沒有商量過。小俊沒說,我和橋田也就不說了。」

「那麼,被告為什麼不將柏木主動招惹你們的情況說出來呢?當時,你是怎麼想的?」

「就算說了,也沒人會聽啊。」

「好吧。請允許我推測一下。由於被告、你和橋田受到柏木的挑釁,在一瞬間感到有些害怕。而這一點,你們不想讓老師知道,是不是這樣呢?」

考慮片刻后,證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們完全不作解釋,結果被認為是你們單方面襲擊柏木,你們不覺得窩心嗎?」

「柏木朝小俊扔椅子的事,跟楠山說過,跟高木老師也說過。」

「那老師們是怎麼說的?」

「他們不分青紅皂白,斷定是我們先去騷擾柏木的。」

「柏木又是怎樣向楠山老師和高木老師說明情況的?」

「不知道。不過,他一定不會實話實說,而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嗯,事實應該也是這樣的。因為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傳出過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打架事件的具體情況。」

「柏木那小子是個兩面派,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這對井口充而言,算是表現力相當豐富的語言了,「小俊也說了,那小子是個不可貌相的危險傢伙。」

「所以不要再去招惹他。是這個意思嗎?」

「橋田倒是這麼說過。說那小子怪怪的,還是不要跟他沾邊的好。可小俊真的發火了,說他被柏木耍了。」

「那你又是怎麼想的?」

自認大出俊次小弟的井口充,只要一問到他自己的想法,總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也覺得柏木的腦子有毛病。」

「覺得被他耍了?」

「他居然敢耍小俊,真可氣。」

「我是在問你的想法。」

「所以啊,小俊被他耍了,我也感到氣憤。」

「你有沒有想過要為小俊教訓一下柏木呢?」

「這種事,我一個人不會去做。我聽小俊的,他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完全是自我辯護和逃避責任的態度。

「如果小俊叫我幫忙,我就會動手。可小俊什麼也沒說,所以我就什麼都不做了。」

「這麼說,光是你一個人什麼都做不了?」

證人沒有回答。

「你有沒有想過,為了泄憤,被告會在不告訴小弟你和橋田的情況下,對柏木實施報復?」

「在小俊說『是我乾的』之前,我沒有想過。」

「可是,在聽他這麼說之後,你覺得這也有可能,對嗎?」

「是的,只能這麼想,不是嗎?我也是到了學校才得知柏木的死訊的。」

「由於你自己和柏木的死無關,你便認為,那樁事件是被告一個人所為,是嗎?」

「嗯。不過橋田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橋田比我更討厭柏木。」

「既然如此,當你知道舉報信上寫著你們三個人的名字時,一定非常吃驚吧?」

「那是在胡說八道!」井口充發出他沒受傷時的尖銳嗓音,「簡直一派胡言。我可什麼都沒幹。」

「橋田也一樣?」

「這個嘛,你問他本人吧。」

「你認為那封舉報信是誰寫的?」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話語中卻帶著苦澀,「我跟橋田,就是為了這個才幹起來的。」

「你是說,你摔出學校三樓的窗戶受了傷,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就是為了舉報信跟橋田打起來的緣故?」

「是啊。」

「你們是怎麼打起來的?」

「我當時猜測,那封舉報信會不會是橋田寫的。」

「橋田寫一封自首的舉報信,再寄到學校里去?」

「那時,那小子跟小俊已經不來往了。」

大出俊次依然將手蓋在臉上,一動不動。

「我想,他會不會幫著小俊一起殺死柏木,後來又害怕得不得了,就自己坦白了。」

「還把並不在現場的你也寫了進去,想把你拖下水?」

「是啊。我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發怒嘛。」

「橋田他怎麼說?」

「他說,『我才不會幹這種傻事呢。』」

「他說的『傻事』指的是什麼?是指和被告一起殺死柏木,還是指寫舉報信?」

「兩種意思都有吧。但是,我覺得橋田干過。」

「那他為什麼要拖你下水?」

「因為橋田一直瞧不起我。」

「是不是在你眼裡,周圍的同學都瞧不起你?」

「你不是也瞧不起我嗎?」

這番話與其說是怨恨,倒不如說是在慪氣。他的孩子氣令旁聽席上的大人們想起,證人和檢察官都不過是些初三學生。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來把前面的對話整理一下吧。」藤野檢察官輕輕攤開雙手,「柏木死後不久,你就聽到被告坦白,他瞞著你和橋田,獨自一人幹了與柏木的死相關的事。你覺得他的坦白比較可信,是嗎?」

「是的。」

「可是,你又說舉報信事件鬧得滿城風雨之後,才開始懷疑橋田是同謀,認為橋田自我反省后寫了舉報信。你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矛盾嗎?」

證人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困惑神情。「我的腦子沒你那麼好,只會想到什麼就馬上動手。」

「所以你懷疑橋田后馬上就去責問他。你遭到他的否定,兩人就大打出手,最後造成一起不幸的事故。是這樣的嗎?」

證人沉默了。

「橋田和你一樣,是被告『你們真好騙』這話所指的對象。既然殺人事件是被告一個人乾的,橋田並沒有參與,他怎麼會寫承認自己參與殺人事件的舉報信並寄去學校呢?這樣做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現在也這麼覺得……」

「你是否想過,舉報信的內容本就是編造出來的呢?是胡說八道的。」

「沒有,因為小俊說不定真的干過。」

見他如此毫不猶豫,連山崎晉吾也覺得心裡隱隱作痛。他們三人根本不是什麼「夥伴」,只是老大和小弟的關係。並且,當小弟看到老大有危險,只會想著讓自己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你認為那天夜裡教學樓樓頂上確實有一個目擊者看到了被告逼死柏木的場景,並寫了舉報信。只不過舉報信的內容不準確,將並不在場的你也寫了進去。可以這麼理解吧?」

「有什麼不可以的?你就是這麼想的吧?」

鴉雀無聲之中,只有一個人笑了。那人是茂木悅男。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對他喊了一聲:「肅靜!」

「你覺得,那人為什麼要將不在場的你也寫進舉報信?」

「因為我以前是小俊的小弟。」

「以前是,那現在不是了?」

「不是了。」這次的回答也很快。

大出俊次抬起頭,死了心似的吐了一口氣,用胳膊擦了擦自己的臉。他的眼睛緊閉著。

「你已經決定不做他的小弟了?」

「我被弄成這副模樣,他看也不來看一眼,連電話都不打。我明白了,對小俊來說,我就跟垃圾一樣。」

「橋田怎麼樣呢?」

「他到醫院來看過,還對我道了歉。」

「你跟橋田,現在還是朋友嗎?」

「我不知道。」

「你受了重傷,心裡也很難過吧?」

輪椅發出「吱呀」的聲音。

「現在正在恢復嗎?」

「醫生說,因為我還年輕,好好復健,以後還是能夠走路的。」

「太好了,加油。」

從藤野檢察官的話音里,山崎晉吾感受到了她的真情實意。

「我要問的就是這些。下面是辯護方的交叉詢問。要不要稍事休息一下?」

「不用了。」山崎晉吾正朝輪椅走去時,神原辯護人站起身來,「不需要交叉詢問。」

除了萎靡不振的辯護人,和手握鉛筆一個勁記錄的野田健一,所有人都感到很驚訝。不由自主地恢複本色的井上法官不禁問道:「這沒關係嗎?」

「嗯,沒關係。畢竟井口還在療養中。謝謝你出庭作證。」

他的這句話中,同樣也能感受到真情實意,儘管覺得困惑,山崎晉吾還是很欽佩他。怎麼說呢,神原和藤野雖不是同一類型,但他的心胸也十分寬廣。

「不過針對井口剛才的證言,我想問楠山老師幾個相關的問題,可以嗎?」

此刻,時間將近正午。

「楠山老師,在嗎?」

高高在上的井上法官一喊話,坐在後排門口附近的楠山老師便舉起了手。

「請到證人席就位。」

藤野檢察官沒有反對。自己搞了偷襲,也得允許對方來一下。證人席上換上了新證人。山崎晉吾推著輪椅離場了。

「楠山老師,剛才井口的證言您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我很震驚。簡直是驚天動地。」他眼珠也滴溜溜地轉了起來,或許是在模仿井口充。今天這位老師身上也穿著形似制服的運動衫。

「制止住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的騷亂,並且最早從當事人那裡聽取情況的老師,就是您?」

「是我和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當時,從某一方當事人那裡聽過井口充的那番解釋嗎?」

「根本沒聽說過。」

「柏木是如何說明衝突起因的?」

「他說,大出他們在搗亂,非常煩人,他說了聲『別吵了』,就突然被他們揪住了衣領。」楠山老師哼笑了一聲,「順便提一下,當時柏木在理科準備室里讀的不是圖冊,是《理科年表》。說大出把這本書搶過去,敲了他的腦袋。」

「大出他們說明過衝突的起因嗎?」

「說看著柏木就來氣。這是他們慣常的說法。」

「這就是說,大出他們也並非一上來就去欺負柏木,而是覺得柏木看著來氣,是吧?那麼,您沒問過讓他們來氣的理由嗎?」

「我說,辯護人。」

被一字一頓地叫出頭銜,神原辯護人提高了警惕。「哎?」

「我聽了剛才證人的證言,覺得自己該對井口刮目相看了。原來那小子知道自己只是個可憐的跟屁蟲,是個傻瓜。」

山崎晉吾正推著輪椅,經過旁聽席朝法庭後方走去。楠山老師說出這番話后,他看到井口充的耳朵發紅了。可井口充並沒有回頭咒罵楠山老師,或者高叫「你放屁」。這可不像山崎晉吾熟悉的井口充。

是他成熟了?還是變得懦弱了?不知為什麼,山崎晉吾心中又感到了一絲悲涼。

楠山老師雙手叉腰,這是他教訓人時常用的姿勢。「神原和藤野你們都很聰明,可過分聰明了,會跟不上大出、井口他們的思維。他們辭彙量太小,說一句『來氣』,背後隱藏的含義或許有一百種,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計較這些字眼根本毫無意義。在制止他們條件反射般的暴力行為上,學校已經儘力了。」

神原辯護人仍然保持著警惕。「就是說,您並沒有作出理解衝突起因的努力,是嗎?」

楠山老師臉上顯出露骨的厭惡。「沒有,對不起了。你的學校里的老師都太優秀,他們遇到這種情況,或許會作出努力吧。」

神原辯護人沒計較他的冷嘲熱諷。

「您覺得,柏木卓也以前在學校有過什麼問題嗎?」

「他不來上學就有問題。」

「我指的是在此之前。在他還是個老實文弱又不引人注目的男生時。」

「他身子弱,家長會寫信來請求關照,還經常不上體育課。我那時就覺得有問題。」

「在您任教的社會課方面又怎麼樣?」

「我經常會要求學生寫作文。」

「在我的學校里,社會課的作文也比語文課還多。」

楠山老師又露出討厭的神色。

「柏木可是寫得一手好文章。寫得太好了,我甚至懷疑過是不是家長幫他寫的,或是抄襲了別人的文章。他有一次寫出了吉本隆明的《共同幻想論》相關的文章。」

「事實上真的是抄來的嗎?」

楠山老師不快地回答道:「是他查資料后自己寫的。」

「這些事情,你和柏木交流過嗎?」

「沒有。我沒覺得有這個必要。」

「明白了。謝謝!」

藤野檢察官沒有作交叉詢問。她無視楠山老師,直接對陪審員們說:「剛才楠山證人的證言中,包含針對井口證人的無禮描述。這些話與此次審判並無直接關聯,請你們忘掉這部分發言。」她抬起頭望向井上法官,「這部分記錄也請一併刪除。」

「知道,知道。」井上法官極不愉快地應道,「我宣布休庭。下午一點再次開庭。」

下午的審理是從辯護方的證人詢問開始的。證人是教美術的丹野老師。

原來是「幽靈」。山崎晉吾暗想著。「幽靈」是學生們為這位存在感薄弱的老師起的綽號。

不過,現在他的出場倒算是恰到好處。

上午井口充引爆的「炸彈」威力強大,「硝煙」直到現在都未散盡。正當大家鉚足勁期待下午開庭時的猛烈「爆炸」,卻發現被傳喚出庭的竟是「幽靈」。丹野老師戰戰兢兢地來到前方,用蚊子叫似的聲音完成了證人的身份確認和宣誓,隨後便坐了下來。那副模樣,大家已經不覺得滑稽,只覺得可憐。丹野老師令許多人失望的出場,倒是讓法庭的氣氛一下子放鬆不少。

「丹野老師,感謝您作為證人出庭。」神原辯護人照例以表達謝意開始他的主詢問,「我們想通過您了解的,是關於柏木卓也的性格、人品方面的信息。有勞了。」

「明白了。」

丹野老師用力地點了點頭,連帶整個上半身大幅度搖晃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白襯衫後背上,有熨燙時不小心弄出的皺紋。

「聽說丹野老師時常會與柏木交談,是這樣嗎?」

神原辯護人巧妙地拋出接二連三的問題,引導證人陳述以下事實:自柏木卓也上一年級第二學期的十月起,他便常常與丹野老師私下交談。

「柏木來美術教室找您交談,總共約有幾次?」

「在我的記憶中大概有四到五次。後來得知要出庭作證,我又查看了一下日記,發現實際的交談次數更多。在他一年級時有三次,從二年級第一學期開始到柏木拒絕上學的十一月中旬,這段時期內共有四次。」

「就是說,總共有七次?」

「嗯,這只是他放學後來美術教室的次數,如果算上午休時段的短暫交流,那就要十次以上了。」

交流出人意料地多,山崎晉吾心想。陪審團中也有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您和柏木在哪方面比較投緣?」

「柏木十分喜歡繪畫。他來美術教室是為了看畫冊。」

「可柏木並不是美術社團的成員,是吧?」

「他的審美能力頗為出眾,我也曾經勸他加入社團,他拒絕了。他說自己太不合群。」丹野老師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塊大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

「柏木的畫畫得好嗎?」

「是的。他的基本素養不錯,只要看他畫的速寫就明白了。」

「美術課的成績呢?」

「他繪畫的成績不錯,雕刻或泥塑的成績會差一點。他本人沒心思做這些,我也能夠理解。」

「請問您的大學專業是什麼?」

「是油畫。我也不擅長造型,特別是立體造型方面的創作。如今指導學生做這方面的作業時,也覺得很費勁。」

「您和柏木談起過這方面的話題嗎?」

「談起過。我說,小學暫且不論,至少在初中階段,美術課和音樂課的內容應該讓學生自行選擇。就算喜歡美術,每個人感興趣的方面也不盡相同。眼下的制度迫使學生必須在美術的各個項目上都取得好成績,因此學生得不到機會,來發現自己在哪方面具備天賦。」

「這麼說來,您認為在義務教育階段教授藝術類課程,並據此判斷學生是否有能力的制度本身是有問題的,是嗎?」

「是的。」丹野老師說完便沉默了。

神原辯護人不緊不慢地催促道:「如果可以,請讓我們聽聽您自己的見解。」

「我……」丹野老師用大手帕遮住了臉,「我反對現行的評估體系。教授常識範疇的美術史和音樂史,通過考試評估還是可行的。實際的創作就不同了。學生的藝術天賦原本就很難評估,作為教育工作者,輕易地下評判會很危險。」

也許是遮住臉的緣故,丹野老師的表達比之前果斷流暢得多。

「對於處在成長期的孩子,一旦美術或音樂天賦受到貶損,在課堂這樣的公開場合得到負面評價,便會對藝術失去興趣,在人生的早期階段拋棄那些原本會讓他們的人生變得豐富多彩的事物。」

「原來如此。」神原辯護人不失時機地應和道。

「所以我認為,在義務教育階段,只要給學生創造接觸藝術創作的機會,讓他們發現沉睡於體內的藝術天賦就可以了。藝術對大部分人而言,只是一種豐富人生的要素。需要嚴格教育及評估的,僅限於有更高需求的一小部分人,即視藝術創作為終身事業的人。」

藤野檢察官舉起了手。「很抱歉,雖然我也很感興趣,但老師您的話與本案無關,我只能反對。」

神原辯護人沖著她微微一笑。藤野檢察官便放下了手。

「您和柏木還談過些什麼呢?」

「喜歡的畫家以及他們的作品。柏木非常喜歡西洋畫。」

「這方面跟您也相當投緣,對吧?」

丹野老師又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喜歡弗美爾[2],總想著有朝一日能週遊世界,看遍他的作品。但就我現在的收入,簡直是痴心妄想。」

旁聽席上有人笑了。

「真是個美好的夢想。對於您的夢想,柏木有過評價嗎?」

「他也笑了。不過他說,至少有一位畫家的作品,他想看看原作,而不只是看畫冊。」

「是哪位畫家的哪幅作品?」

不知為何,丹野老師在此猶豫了片刻。當他說下去后,大家便理解了他猶豫的原因。

「是勃魯蓋爾的《絞刑架上的喜鵲》[3]……」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為了給自己鼓勁,他點了點頭。

「勃魯蓋爾是十六世紀中葉荷蘭尼德蘭地區的畫家。他給世人留下了許多充滿象徵和隱喻的作品。這幅《絞刑架上的喜鵲》便是其中之一。藍天下一座俯瞰城鎮的小山上,許多人正在快樂地郊遊。但小山上高聳著一具絞刑架。這是一幅不祥的、謎一般的作品。」

「絞刑架上吊著受刑的人嗎?」

「這倒沒有。絞刑架頂端的橫木上蹲著一隻喜鵲。」

山崎晉吾以為藤野檢察官會再次舉手提出反對,可藤野涼子完全沒有動作。

「勃魯蓋爾創作這幅作品時,他的祖國正處於基督教會熱衷獵殺女巫和異端審判的高潮時期,也是宗教改革的關鍵時期。而喜鵲在歐洲常被喻為『騙子』或「告密者』。可以認為,這幅畫反映出當時的世態——許多人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僅僅因為他人的惡意告密便遭受了殘酷的刑罰。」

沉吟片刻后,神原辯護人問:「對不起,我不懂西洋畫,只是隨便說說。當時那些有名的畫家,是否也會被冠上類似『印象派』之類的頭銜?」

「是的。確實有著相應的頭銜。」丹野老師似乎由衷地感到高興,「十五世紀到十七世紀,有一批被稱作佛蘭德斯派的畫家相當流行。魯本斯也屬於這一派。他們的特點是觀察自然忠實、細緻,常常運用豐富的色彩來表現思想感情。」

「眾多聞名世界的作品都誕生於那個時代,不是嗎?柏木卻偏偏在這裡頭選中了《絞刑架上的喜鵲》這幅畫,想要觀看原作,是嗎?」

「是的。」

「那您對此作何感想?」

「我覺得這挺符合柏木的個性。」

「為什麼呢?」

不知道從何時起,丹野老師背上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變得透明了。「昨天,柏木的父親出庭作證了。」

「是的。」

「從他的證言可以得知,柏木是個十分敏感、喜歡深入思考問題的少年。尤其在人的生死大事上,要比和我交談時思考得更深入。我覺得,正是這種敏銳的感性,使他對《絞刑架上的喜鵲》表面上的平淡中隱藏的悲劇性,以及沉靜而激烈的憤怒產生了共鳴。」

「人的生死大事。」神原辯護人緩緩重複著,「或許柏木從畫中感悟到,人的生命時常會被他人無情中斷,而被迫走上死亡之路。他感到了做出如此野蠻行徑的人類的愚蠢。」

「你說得沒錯。一旦思考起人類的愚蠢,就會導向對『正確』與『錯誤』,以及『善』與『惡』的思考。」

「都是些抽象的難題。」

「是的。不過這樣才符合柏木的個性。問題還不止於此。」為了抑制住愈發尖厲的嗓音,丹野老師乾咳了幾聲,「我當時還擔心過,呃……如果我的日記沒記錯,我與柏木的這段對話應該發生在去年七月,也就是放暑假之前。」

「明白了。您擔心些什麼呢?」

「喜鵲。」丹野老師提高了嗓門,「剛才我提到過,喜鵲在當時的歐洲是『騙子』和『告密者』的象徵,在那幅畫中還隱喻著權力。喜鵲在監視人們,只要發現有不當的行為和言論,就會去告密,造成迫害。」

神原辯護人默默點了點頭。

「我覺得,呃……怎麼說呢,柏木會不會覺得他自己就是個『喜鵲』一般的存在?」

「具體而言,是怎麼一回事?」

「他理解那幅畫中隱藏的寓意。畫冊上也附有說明,但他對中世紀『獵殺女巫』和『異端審判』的了解早已超出一般的程度,估計是專門學習過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對那幅畫產生強烈的共鳴。」

證人的嗓音又變尖了。

「哦,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時,他是這麼說的。他說人類從來不知悔改。人類總是建立某種體制,並在體制內迫害他人,或被他人迫害。由於恐懼迫害,又會去犧牲他人。事實上,生活在『獵殺女巫』和『異端審判』的狂風暴雨中的人們,會由於害怕自己被人告密而先去告發別人;即使知道被迫害的人是無辜的,也會由於害怕擁有絕對權力的教會而噤若寒蟬。因為他們擔心一旦唱了反調,自己就會被當作女巫或異端遭到處罰。嗯,所以……」

證人滿頭大汗。

「也許他是說:這其實與現在的學校教育體制非常相似。」

「在學校這樣的體制內,學生要和學校唱反調是相當困難的。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只能順從,因為一旦反抗,就會遭受處罰。」

「教師和學生的關係,相當於擁有權力的教會和軟弱無助的信徒之間的關係。是這樣嗎?」

「信徒間的關係也是如此。受欺凌的學生與明知有人受欺凌卻視而不見、害怕連累自己的學生,與告密者和被告密者的關係如出一轍。」

一口氣說到了這裡,丹野老師忍不住停下來喘了幾口氣。

「當然,這種解釋太誇張了。無論如何,將學校的教育體制和中世紀的教會相提並論,實在言過其實。校方根本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因為教師也處於弱勢地位。」

旁聽席再次傳出笑聲。丹野老師則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您的意思我很明白。」神原辯護人像在安慰他,「總之,柏木想說,現在的他因為同學間的關係,以及自己和老師的關係而感到窒息。至少在您聽來是這樣的,對嗎?」

「是的。在監視別人的同時又被別人監視。由於害怕被老師盯上,在同學間淪為欺凌對象,而不敢說真話,不願顯露真正的自我,只得流於形式地相互敷衍,裝出謙卑恭順的模樣。在學校這種體制下,學生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不,不是生活,是人生。」他訂正道,「他想說,這就是他如今的人生。」

「那柏木有沒有說過,他想脫離這種狀態呢?」

「他沒對我說過,至少沒有明確地說出來。不過,他十一月開始不來上學后,我便恍然大悟:哦,原來柏木作出了這樣的選擇。」

「他要通過拒絕上學來脫離學校極權建立的監視體制,是嗎?」

「同時逃離欺凌的恐懼。」

神原辯護人瞪大眼睛。「丹野老師,您認為柏木受到了欺凌?」

「至於他是否直接受害,我不得而知。我想他應該沒有遭受過暴力虐待。但是,他正被眾人漠視。他的個性太獨特,並因此受到班級的排擠。這也算是一種欺凌。」

「遭排除,被孤立,是嗎?」

「是的。換一種角度看,他也是『喜鵲』。站在高高的絞刑架上,觀察著下面興高采烈的無知的人們,只有自己知道絞刑架的用途。」

「也明知道那些興高采烈的人們中有一些將弔死在絞刑架上?」

「是的。」

全場的人們都聽得入了神。陪審團中,山野紀央凝視著證人丹野老師。

「因此我認為,柏木拒絕上學與前一天理科準備室的打架事件確實有聯繫。但在因果關係上,我的見解與檢方試圖證實的假說不同。我認為順序剛好相反。」

「相反?」

「是的。我認為,柏木並非因為與大出他們爆發衝突,害怕他們報復才拒絕來學校。柏木早就決定不來上學了,他對學校不抱任何希望,並且下定了決心。沒有了後顧之憂的他,才會在臨走之前對大出他們明確說出早就想說的話。用椅子砸他們的過激行為,應該也是這種心態的產物。」

山崎晉吾感覺到旁聽席上掠過了一陣風波,應該不是扇子和手帕攪動空氣產生的。

我偶爾也會有學校如同監獄的感受。

出現在空手道練功場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身在學校的山崎晉吾是戴著面具的我。

「幽靈」的話,我多少能夠理解。

「丹野老師,您聽到上午井口充的證言了嗎?」

「聽到了,那時我在旁聽席。」

「根據井口的證言,柏木在理科準備室里的言行,似乎並非指責或規勸被告,而是懷有惡意的嘲弄和挑釁。」

「那是因為,闡述過程中摻雜了井口的理解,所以會給人這樣的感覺。即便他確有挑釁的言行,我也不認為他在胡鬧。因為他一直是個認真過頭的人。」

「『你做過的最壞的壞事是什麼?』」神原辯護人用異常尖銳的語調對證人說道,「『如果你們殺過人,我想知道殺人是什麼感覺。』柏木曾向被告、井口和橋田提出過這樣的問題。您也認為這不是胡鬧,而是在認真提問嗎?」

「既然這些問題是柏木提出的,那應該就是在認真提問。」

「可他一邊問還一邊在冷笑。」

「那是因為他在害怕。當時的狀態是三對一,對方還是出了名的不良少年。」

「既然害怕,還要故意這樣問嗎?」

「因為他早就想問了。」

神原辯護人疑惑地眯起了眼睛。「為什麼?」

雖然大家都沒有注意到……

山崎晉吾的精神緊繃起來。

丹野老師在發抖。

「我認為,對於被告一行不自覺的惡行,柏木早就想面對面地責問一次了。」他回答的話音倒十分清晰、鎮靜。

「反正以後再也不來學校了,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是的。」

藤野涼子舉起了手,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法官,從剛才起,辯護人就一直在聽取證人的個人見解。」

「我知道。」井上法官立刻回應道,「反對無效。」

他的表情反映出,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聽取丹野老師的見解。

「謝謝!」丹野老師抬頭仰望著井上法官,彷彿回到了與井上法官同齡的少年時代,十分誠懇地道了謝,「我的證言確實帶有過多的感情成分。不過承蒙法官的厚意,請允許我再說幾句。」

「幽靈」第一次掃視陪審員們的臉。

「柏木向大出他們提出的責問,就是被視作『女巫』或『異端』並遭受迫害的人在責問迫害者,『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是否明白,這是一種罪惡?』這番責問的含義便是:在惡意橫行的世界里,善良的人、品行端正的人能否找到生存下去的意義?」

井上法官凝視著侃侃而談的證人。

「柏木一直在學校、社會和教育體制的框架內思考這樣的問題。在學校,學生被教育的尺子衡量、甄別。同學之間會通過容貌、體能和人際交往能力相互分類、排斥和攻擊。惡意無處不在,卻從不會有人反問為何要這麼做。柏木對這種狀況非常厭惡。他確實有點認真過頭。」證人繼續說,「才十三四歲就如此深思熟慮,稱得上『少年哲學家』的少男少女,即使很少,也是存在的。柏木就是其中之一。他父親說的一點都沒錯。柏木下了判斷,認為學校這個世界找不到他存在的意義,因而決定拒絕上學。與大出他們爆發的衝突,就像是最後的確認。」

法庭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神原辯護人平靜地問:「丹野老師,您曾經擔心過柏木會自殺嗎?」

「是的,我擔心過。」

「既然在這個世界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就乾脆死掉算了?」

「是的。因此,當我聽說他不來上學后,反倒鬆了一口氣。本以為他總算可以安定下來,希望他能在學校以外的地方找到生活的意義。可是……」他用手帕擦了擦臉,接著說了下去,「聽了井口的證言,我打從心底受到了衝擊。即使告別了這所學校,柏木的心態依然傾向於自殺。」

「可是老師,柏木問被告的問題是『殺人是什麼感覺』,而不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去死』,雖然對於後者,被告並不適合作為提問對象。」

這時,原本很老實,似乎早就睡著了的大出俊次,突然抬起了頭。山崎晉吾不禁暗忖:看來他並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看來,連你這麼聰明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啊。」面對神原辯護人的丹野老師,用老師回答學生問題的口吻不緊不慢地說,「所謂自殺,不就是殺死自己的行為嗎?」

在證人的注視下,神原辯護人沉默片刻后才說道:「對柏木的死,您是怎麼想的?」

「他的父親在不幸的事件發生后不久,就憑著家長的直覺作出結論,認為他是自殺的。」丹野老師說,「對於沒能阻止柏木的自己,我感到甚為可恥。雖然現在這樣說,已經於事無補了。」

丹野老師說到這裡,突然哽咽住了。

停頓了一會兒,他又繼續道:「我很想對他說,就算走出學校,世界還很大。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應該會有一座沒有絞刑架的小山。」

「謝謝!」神原辯護人坐回自己的位置。

藤野檢察官沒有馬上站起來。她合掌於眼前,像在深思著什麼。

「需要進行交叉詢問嗎?」

井上法官催促后,她終於從座位上站起了身。「丹野老師。」

「嗯。」

「在此場合,我是檢察官,我需要問您一個作為學生來說相當失禮的問題。是有關您個人的問題。」

「請講。」

「您上初中時,是個怎樣的學生?」

令人意外的是,丹野老師完全沒有生氣,反而對藤野檢察官露出了微笑。山崎晉吾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卻也看得出,那是一個溫和、善意的笑。

「我讀初中的那個年代,還沒有嚴重到發展成刑事案件的欺凌事件。不過,我……如果要分類的話,也屬於被欺負的一方。」他一邊回答一邊點頭,「我不引人注目,也不討人喜歡,還沒有朋友。雖然算不上被人討厭,卻非常孤獨。」

「您從那時起就喜歡美術嗎?」

「是的。」

「畫畫是您當時的心靈支柱和安慰?」

「嗯,就是這樣的。」

「我下面的話或許會更加失禮,請您原諒。聽了您的證言,似乎可以這樣理解:您將過去的自己重疊在柏木身上了。」

「你是說投影吧?確實是這樣的。」

「既然如此,您對柏木的言行作出的解釋,就是您自己內心的寫照吧?」證人垂下了頭。他無法回答。

「丹野老師,您不會提出辭職吧?」

法庭再次嘈雜起來。

「你很了解我啊。」

證人竟然承認了,而且沒有露出半點吃驚的表情。

「因為我覺得,我們在學校生活中了解的丹野老師,不是個能夠在這裡作出如此證言,赤裸裸地暴露自身想法的老師。我想到,您或許作出了某個決定。」

「你說得一點不錯。」

「這一點也與您推測的柏木的心態重合,對吧?反正對這所學校不抱任何希望,沒了後顧之憂,說出想說的話,就能飄然離去了。」

「或許是這樣的。」

「這也算一種投影,不是嗎?」

山崎晉吾不由得驚慌起來:喂,藤野同學,請你適可而止。

「對柏木的死,我也感到了自己的責任。我想做一個了斷。應該說,多虧了校內審判,我才能作出這樣的決斷。」

「此話怎講?」

「今天通過證言,我了解到之前從未知曉,也沒想過要了解的柏木的各種狀況。我覺得,在我和他的交流中,只要我再深入一步,他也許就能健康愉快地享受眼下的暑假生活了。」

藤野檢察官故意留出了一段沉默時間。她的目光落在手邊的文件和筆記上。過了一會兒,她才仰起臉來:「剛才,您說柏木曾對人類的善惡和正義與否有過深入的思考。」

迫害者和被迫害者。

「可這不也只是老師您個人的印象嗎?用更極端的說法,因為過去的您是一個耽於深思的少年,才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柏木身上?」

在證人沉默不語的時候,場內的雜音變得高漲起來。

「這大概是他剛升上初二時的事情……」

丹野老師緩緩述說起來后,嘈雜聲立刻停止了。

「柏木對我說起他自己的事。我們很少談論他自己的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不過……」

「請講下去。」

「他說的只是一些片段,具體情況我不太了解。他說起他上的補習班。」

是他從大宮轉學過來后,初一至初二期間上的補習班。

「原本容易落單、不善交際的柏木,卻非常適應那個補習班。因為開補習班的老師相當優秀。」

「聽說過那個補習班的名字嗎?」

「沒有。不知道叫什麼,也不清楚那位老師尊姓大名。但從柏木的語氣里聽得出,他非常仰慕那位老師。」

「明白了。然後呢?」

「那位補習班的老師十分嚴格。不守規矩或不想學習的學生,會遭到他的嚴厲訓斥,甚至被掃地出門。他的這種做法導致部分家長的反感,編造無聊的醜聞攻擊他。最終,補習班不得不關門歇業。具體出了什麼問題,我並不清楚。」

山崎晉吾發現,神原辯護人僵住了。他似乎在警惕著什麼,可是除了山崎晉吾,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一點。

說來也是,神原和柏木是在補習班裡認識的,他緊張的理由或許與此有關。

「柏木對此感到異常氣憤。他很少見地怒斥道,『好好的一位老師卻被一些下三濫的傢伙毀掉了。』正當的事物遭受打壓,肆意妄為的傻瓜反倒招搖過市,他說,『我討厭這樣的世道。』」

「您還記得,當時為什麼會說起這些嗎?」

「好像是我問起,他有沒有在外面學過畫,還問他小時候學過些什麼。就是從這裡開頭的。」

藤野檢察官也沒有注意到神原辯護人的僵硬表情。山崎晉吾想到這裡,神原辯護人臉上的緊張表情又突然消失了。

山崎晉吾的心中留下了疑問的痕迹。

「與仰慕的老師分別,補習班被迫關閉,這對柏木而言象徵著『善』的毀滅,『惡』的張揚。」藤野檢察官抑揚頓挫地說,「柏木有過這段痛心的經歷,並成為他厭世觀念的根底。丹野老師,您是這樣考慮的吧?」

「是的。我想說,我確實將自己投射到了他身上,但也並非完全沒有根據。」

「謝謝!我要問的就是這些。」

山崎晉吾以為藤野檢察官要坐下來了,可誰知她反倒端正姿勢,叫住了正要離開證人席的丹野老師。

「丹野老師。」

「幽靈」疲憊不堪地回過頭去。

「請您不要辭去教師的職務。」

山崎晉吾看到,神原辯護人身邊的野田健一露出了微笑。

「和柏木一樣,想和您一起看畫冊、與您聊天,並據此找到自己在學校的棲身之地的學生,或許還會有。對這些學生,您是必不可少的。」

丹野老師那張瘦弱而蒼白的臉慢慢舒展開了。

「我會認真考慮的。」

「請原諒我的一再失禮。」

藤野檢察官深深鞠了一躬,這才坐回自己的座位。

站在法警的位置上,可以看到許多有趣的景象。

能夠像法官一樣展望整個法庭,而且大家都不會留意法警,因此能看到在場者不加掩飾的真實面目。

「作為檢方的書面證據,我方向法庭提交城東四中初二學生增井望的陳述書。」說著,藤野檢察官將一份用訂書機訂住一角的文件舉到眼前。

山崎晉吾發現,並排坐在旁聽席後方的津崎先生和城東警察局的佐佐木禮子警官都一臉驚愕,就像被人扇了一記耳光似的。依然與PTA的石川會長在一起的茂木悅男記者則是滿臉喜色,得意揚揚。

大出俊次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蒼白。

神原辯護人站起了身:「法官,這名叫作增井望的四中學生的陳述書與另一起事件有關,與本案並無直接關聯。我方認為,將其作為證據採用並不妥當。」

藤野檢察官不為所動:「增井遭遇的是發生在今年二月的一起搶劫傷害事件。」

神原辯護人攔住她的話頭:「該事件在城東警察局並未作為搶劫傷害事件立案。」

「那是因為,被告的家長恐嚇受害者增井及其雙親,迫使其撤銷受害申報,最終強行調解解決。」

「法官,檢察官剛才的發言不符合事實。請作出指示,將其從記錄中刪除,並要求陪審團忽略該發言。」

「我能夠證明這就是事實。」

「此事件與本案無關。」

「此事件能夠證明被告的暴力傾向,以及事發時他與井口、橋田之間存在共謀並實施搶劫傷害事件的親密關係。作為井口證言的旁證,這份陳述書必不可少。」

「法官,請對檢察官作出警告。增井事件並非搶劫傷害事件。」

面對發愣的陪審員們和大部分旁聽者,井上法官臉上的表情相當難看。

「肅靜!」他大喝一聲,「檢察官和辯護人都過來一下。」

他從法官席上跳了下來,鑽到高高疊起的榻榻米後方。檢察官和辯護人尾隨而去,神原辯護人動身時氣勢過猛,帶起了桌上的幾頁筆記,助手野田健一慌忙按住飄起的筆記。

會場喧鬧起來。

「增井望是誰?」「增井事件是怎麼回事?」「說不定大出他們又受到了警察的管教。」

山崎晉吾緩緩移動到辯護方席位的後面,伸長脖子,才勉強窺探到法官席的背後。

「怎麼回事?藤野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大出俊次纏著野田健一問道。山崎晉吾用餘光打量著他們倆。

「電視里都報道過了。他們要把能用的材料統統找出來,拿到這裡來用了。法庭不就是這樣的嗎?」

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一個勁地安撫著,大出俊次卻不肯消停,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似乎馬上要動手去掐健一的脖子。

「我老爸真的去恐嚇人家了?」

「你看你,別這麼大聲!」

太可笑了。山崎晉吾綳著臉,要裝作不動聲色也挺費勁的。

法官席後方,井上法官怒不可遏。不肯讓步的藤野檢察官拔高了嗓門,神原辯護人則用一貫穩健的態度反駁著,偶爾也會顯出幾分不耐煩。

「又不是野貓打架,別叫這麼大聲!」井上法官一邊呵斥,一邊搶先轉了出來。他撩起黑袍的下擺,吃力地翻身登上法官席。

明天別忘了在那裡放一個踏腳台階。今後這樣的光景只會有增無減,不能讓法官每上下一次就折損一點威嚴。

「我們贏了!」神原辯護人得意揚揚地返回辯護人席位,對他的助手和被告說道。

「贏了什麼?開什麼玩笑?」

「別鬧,別鬧!」野田健一拍了拍被告的胳膊,「這不好嗎?我們的主張通過了。」

「就是這麼回事。」神原辯護人輕快地說著,坐了下來,「一天之內違規兩次,那還得了?」

回歸崗位的山崎晉吾看到藤野檢察官將剛才舉起的資料摔到桌面上,忍無可忍地咒罵了一句。

「我的心血都泡湯了?」萩尾一美有氣無力地說。看來,那份陳述書是出自她的手筆吧?

「肅靜!請保持安靜!」井上法官一邊敲打木槌,一邊環視法庭,「對於檢方提交增井的陳述書作為書面證據一事,本法官未予以駁回,而是推遲採用。採用的條件是,檢方必須提供其他證據,證實剛才證言中『增井事件並未作為搶劫傷害事件立案』相關的部分。請陪審員們忘掉檢察官剛才的發言。」

「法官,」神原辯護人舉手道,「請考慮我方希望對增井望進行證人詢問的要求。我方不同意僅將陳述書作為證據採用的做法。」

「要將他本人拖上法庭?你不覺得這對小望太殘酷了嗎?」萩尾一美抗議道。佐佐木吾郎捂住了她的嘴。萩尾一美橫眉豎目地揭開他的手,對著辯護方唾沫橫飛:「你們有良心嗎?」

「檢察官,叫你的事務官閉嘴!」

藤野涼子站起身來,故意畢恭畢敬地對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對不起,法官。非常抱歉……」她對辯護方笑了笑,又突然板起臉惡狠狠地說,「這個一肚子歪理的傢伙!啊呀,法官,這句只是我的自言自語。」

整個會場充滿了笑聲,神原辯護人也跟眾人一起笑了。既沒笑也沒發火,更沒有裝傻充愣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避免了在法庭陷入尷尬局面的被告大出俊次。

「藤野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他還在鑽牛角尖。

看場內的氣氛基本安定下來,神原辯護人便站了起來。「法官,下面請允許傳喚我方證人。小玉由利小姐,有勞了。」

得益於身處的特殊位置,山崎晉吾又看到一幕罕見的有趣景象:旁聽席的邊上,一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性站起身,風姿綽約地朝證人席走去。而茂木悅男看到這位女性后,兩眼竟瞪如銅鈴。

沒想到,一旦遇上出其不意的情況,久經風浪的記者也會和不良少年一個德行。山崎晉吾不禁在心底暗自發笑。

哦,原來是位可愛的美女。

這是山崎晉吾對小玉由利的第一印象。小玉由利長相甜美,無論初中生還是中年男人,甚至是山崎晉吾爺爺那一輩的人,只要是男性,大概都會對她的外貌有好感。要是換作山崎晉吾愛說髒話的哥哥,或許會說:「胸不錯啊。」

「你是小玉由利小姐,沒錯吧?」神原辯護人向證人確認姓名。

「是的。我是小玉由利,到今年七月底為止,在HBS電視台工作。」證人的甜美嗓音與她的容貌相得益彰。

原來如此。聽了她的回答,一部分旁聽者立刻明白了她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山崎晉吾也恍然大悟,剛才茂木悅男會露出如此驚訝的表情,絕不是因為證人長得可愛。

這位證人,可是掌握了茂木記者的軟肋。

「我發誓,我在法庭上講的話句句屬實。」

檢方的萩尾一美死盯著神情緊張的證人,倒不是因為這位證人會對檢方不利。小玉由利這種類型的美女,在同性間容易遭到排斥。而萩尾一美尤其反感這類人。

「請坐。」

神原辯護人讓證人坐下。他拿著幾張紙,繞到桌子前方,腳步相當輕快。也許是由於證人穿的裙子有點短,他顯得挺高興。沒想到神原也有這樣的一面,不過也挺正常的。

「小玉小姐是HBS的員工嗎?」

「不是,我是派遣勞務工。」

「是由人才派遣公司派到HBS的吧?具體是做什麼工作的?」

「總務或雜務……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將每天寄來電視台的大量郵件分類派送。」

「所屬哪個部門?」

「最初的三個月在企劃部,後來調到了企劃報道部。」

「在兩個部門,你的工作內容都一樣嗎?」

「是的。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一樣的。」

「企劃報道部是統轄HBS內部負責製作與放映的報道組的部門,對嗎?」

「對。《新聞探秘》報道組就是其中之一。」

旁聽席上的茂木悅男盯著證人的後背,臉上毫不掩飾地堆滿了不痛快。

「這麼說,那封不知是誰寄到HBS電視台的舉報信,也是你最早發現的?」

證人搖了搖頭。「不是我。那封舉報信寄到電視台時,我還在企劃部。那封信是茂木先生自己翻出來的。」

「茂木記者親手翻檢郵件,發現了那封舉報信?」

「我聽說就是這樣的。我擔任郵件分類工作后,茂木先生也常常會這麼做,讓我很頭痛。他總是把尚未分類的郵件翻得一團糟。」

「那是你幹活手腳太慢了。」茂木悅男突然朝證人高喊道。

山崎晉吾吃了一驚。法庭內很多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井上法官條件反射般地舉起木槌。

「對不起。」茂木道歉道,「我剛才的話屬於違規發言。今後一定注意。」

似乎連他本人也驚訝於自己的發言,滿頭大汗的。看來,他要麼特別討厭小玉由利,要麼有把柄落在了小玉由利手裡。

證人小玉由利沒有回頭看旁聽席。她堅持面對前方,目不斜視。

「這麼說,你與《新聞探秘》欄目報道的與本校相關的一系列事件完全無關?」

「嗯。憑我所處的地位,原本應該毫無關聯。」

「此話怎講?」

「按理說,我不能參與節目製作或採訪。因為我沒有資格,既沒有受過培訓,也沒有經驗。可是,我參與過一次柏木事件的採訪工作,是被茂木先生硬拉過去的。那是茂木先生為那期特別節目四處奔走的時候,應該在三月初。」

「在那次採訪中,你做了些什麼?」

「拍攝錄像。」

「扛著電視台的器材拍攝嗎?就你一個人?」

「不是。茂木先生塞給我一架他私人的小型攝像機,說是不能動用《新聞探秘》的攝製組。」

「因為當時這期節目尚處於籌備階段嗎?」

「應該說,那是一次不能讓電視台上層知道的突擊採訪。」

神原辯護人似乎越來越開心了。

「那你去了哪裡,拍攝了一些怎樣的場景?」

小玉由利轉過頭看了看大出俊次。被告此刻正津津有味地打量著這位美女。

「我上了茂木先生的車,去了大出家。茂木先生要我在他和大出的父親談話時拍攝大出家的房子、工廠以及周圍的狀況。我還搞不懂攝像機的用法,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

「你按要求完成拍攝任務了嗎?」

「說不上全部完成吧。」

「為什麼?」

「因為發生了意外。」證人的話語中透出無法抑制的怒氣,「茂木先生一個人跑進大出家採訪,不久他們就吵了起來。待在外面也能聽到屋裡大喊大叫和打砸東西的聲音。」

「後來怎麼樣了?」

「茂木先生和大出的父親從屋裡跳了出來。那個人叫大出勝,對吧?」

「是的。兩人在爭吵嗎?」

證人思考片刻后,說道:「剛才我說『吵架』並不准確。應該是大出勝火氣很大,把茂木先生從屋裡揍了出來。茂木先生摔倒了,眼鏡也飛出去老遠。」

旁聽席上開始嘈雜起來。

「茂木先生勸大出勝說,『我不是懷疑俊次,只是想弄清真相。』」

「當時大出勝已經火冒三丈了吧?」

「是的。他怒吼道,『你想找我兒子的碴兒嗎?』他滿臉通紅,看得出他真的非常生氣。之後,他又一拳將剛剛爬起還想說話的茂木先生揍出去老遠。」

茂木悅男成了旁聽席上眾人視線的焦點。

「大出勝還高叫著『別以為你是電視台的就了不起了,我要告你』之類的話。由於事出突然,我當時很驚慌,記不太清楚了。」

「那個場景也拍下來了?」

「拍下來了,只是畫質不太好,還挨了茂木先生一頓痛罵。他說,『總算拍到個挨揍的鏡頭,還被你拍成了這樣。』」

「是『總算拍到個挨揍的鏡頭』嗎?」神原辯護人語帶譏諷地緩緩重複,臉上露出同情的表情。看到整個法庭的反應以及茂木悅男愁眉不展的臉,他的眼裡又閃爍起喜悅的目光。

「我反對!」藤野檢察官舉起了手,「即使證人說出了十分有趣的內幕,但我不明白辯護人的意圖,他到底想證明什麼?」

「請允許我再問幾句。」神原辯護人仰望著井上法官微笑道,「我方的意圖會立刻明確。」

井上法官點了點頭。「反對無效。」

「小玉小姐,你當時知道這次採訪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嗎?」

「我當時不太清楚。是回到電視台後聽同事們說起的。他們說,在這樁茂木先生最拿手的校園事件中,有一個學生死了,茂木先生一口咬定那是一起與校園欺凌有關的兇殺案。他在一意孤行。」

「一意孤行?」

「是的。我周圍那些了解情況的人都是那樣認為的,所以茂木先生才會找到我頭上。」

「因為當時沒人願意主動協助茂木記者?」

「是的。我覺得根本沒人想幫他。」

「我們再返回之前的話題。你們去大出家採訪,茂木記者和大出勝起了爭執,還遭受過暴力。你認為茂木記者是怎麼想的?」

「他不是罵我了嗎?」

「不,不是對你,是對大出勝怎麼想。對大出勝的行為,他是感到憤怒還是害怕?」

「根本不是那個樣子。我覺得,事情鬧大了,他反而在暗自高興吧。因為我拍得不好,就罵了我,估計他很想要那些鏡頭。」

「想拍攝大出俊次的家長發飆的鏡頭?」

「那會成為恰到好處的證據。看,大出家就是這種暴力傾向嚴重的家庭,只要一發火,什麼都做得出來。」

「那是因為,茂木記者當時已經認定大出俊次殺死了柏木卓也,是嗎?」

「嗯,我認為就是這麼回事。」

「可這種做法也太拐彎抹角了吧?既然需要證據,那就該找一些更直接、確鑿的證據。」

「根本沒有確鑿的證據。茂木先生的證據其實只有那封舉報信,其他的都是他的推測。」

「所以企劃報道部的其他成員都躲著他,對嗎?」

「是啊,像躲瘟神一樣。」

旁聽席上發出笑聲,證人小玉由利也笑了。

「電視台的高層都對他有意見。我直接聽《新聞探秘》的製片主任說過,『那個題材很危險。茂木在一頭熱地瞎折騰。』」

「還記得是在怎樣的狀態下聽說的嗎?」

「我去告了他的狀。」小玉由利低下頭,「茂木先生對我的態度太氣人,我就向上頭告了他一狀,說他塞給我一台私人攝像機,就拖我去採訪現場。製片主任十分震驚。」

「然後他就說,茂木先生『在一頭熱地瞎折騰』?」

「是的。說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什麼都往特輯里塞,叫人頭痛得要命。」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去大出家后大概過去一星期。」

「這就是說,那個時候,製片主任已經不打算將柏木的死作為題材搬上《新聞探秘》節目了,是嗎?」

「是的。他說,在沒有確鑿證據的前提下,怎麼能在電視節目里將一個初中男生當作殺人嫌犯對待呢?」

「各位陪審員。」突然,神原辯護人對陪審員們說,「請大家牢記這段證言。《新聞探秘》節目將卓也的死製作成題為《柏木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檢證·初二學生之死》的特輯,並面向全國播放,是在四月十三日。而節目組的製片主任在三月初還有過如此的考慮。即使不是在會議等公開場合作出的發言,也是在小玉由利小姐申訴自己的不當遭遇后提出的見解,並非隨意的閑聊。況且這番話還出自資深製作人之口。」

擲地有聲地說完這番話,神原辯護人再次將目光掃向旁聽席。

「這就是我方詢問的意圖。在節目播放前不到一個月,《新聞探秘》節目組還不支持製作這期特輯,甚至認為那是茂木記者個人危險的一意孤行。我希望大家理解這個事實。」

小玉由利也在證人席點了點頭。

「可是,小玉由利小姐,」神原辯護人回過頭去,「事實上,四月十三日,特輯播出了。你是否知曉,在此之前到底發生過什麼,才導致了這樣顛覆性的結局?」

證人壓低了聲音:「僅從播放的節目來看,似乎沒發現全新的、確鑿的證據。我想還是茂木先生的韌勁使他佔了上風。」

「僅憑一名記者的執著——應該說是『熱情』,贏得了最後的勝利嗎?」

「茂木先生過去確實有過很好的業績。」

「『校園題材還得看茂木的』,是嗎?是他過去的功績贏得了他人的信任。」

這時,證人小玉由利看向藤野檢察官,問道:「我說……可以說說我聽到的一些傳聞嗎?」

井上法官回答:「可以,請講。」

「雖然《新聞探秘》節目風格硬派,也是HBS的招牌欄目,收視率卻並不高。這是一檔完全依賴外界資助的節目。呃……」稍微猶豫了一下,小玉由利繼續說,「雖說茂木先生是個臨時的簽約記者,但聽說他和資助方關係密切。」

「他在教育題材的資助方面前比較吃得開,是嗎?」

「是的。」

神原辯護人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花了許多時間環視了一遍陪審員,彷彿在說:各位,你們覺得怎麼樣?

藤野檢察官全當沒看見。山崎晉吾極力回憶著《新聞探秘》節目播出時插入的廣告,可惜怎麼也想不起來。

「放映后的反響如何?寄到電視台的信件有相關內容嗎?」

「節目播出后,我們收到了大量的觀眾來信。有完全接受節目觀點的,甚至會說,『快點將殺人犯逮捕歸案。』但也有一些來信或傳真表示,在毫無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不該在學生中造成混亂。」小玉由利看了一眼被告,繼續說道,「也有很多人認為大出值得同情。」

被告又開始一臉不爽了。他似乎對這位美女失去了興趣。

「節目播放后的製作組會議上,爭議也挺大。我不想再牽扯上茂木先生,躲得遠遠的,所以不了解具體情況。反正那也不是我該了解的。可在此之後,又有一名女生死去了,對吧?」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是的,她死於交通事故。」

「當時的電視台亂作一團。在一場茂木先生參與的會議上,很多人都破口大罵起來。這可是我親耳聽到的。一開始,大家都不知道是本校的哪個學生死了,害怕得不得了。要是死去的學生是節目中被當作嫌犯的三個人中的某一個,那麼,節目道德審查委員肯定不會放過我們電視台了。」

「後來,被告和他的同伴之間還真的發生了不幸的事件。」神原辯護人說,「你知道嗎?」

「我聽茂木先生在辦公室里談起過,據說是出於內訌。茂木先生還想來採訪,後來被同事攔住了。」

「對此,你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很遺憾。」

「之後,茂木先生是否還想來採訪這起事件呢?」

「我不清楚。剛才我提到的那個製片主任說,在《新聞探秘》欄目進行後續報道時,必須做一期檢討節目。」

「檢討節目?」

「是說,必須反省之前輕率的報道內容。」

「哦,這確實需要反省。也就是說,在節目播出后,支持茂木記者的人也很少,甚至變得比播出前更少,對吧?」

「是的。」

「而且,那些了解茂木記者過去在校園題材上的成績的資深人員,也都對此次報道持否定態度,是嗎?」

「是的。不過並沒有採取過措施。就在大家磨磨蹭蹭的時候,茂木先生又打聽到了校內審判的事。」

小玉由利這才注意到旁聽席。她背對著茂木悅男,似乎在說:我知道你在那裡,可我不打算留情面。我不怕你。

「我覺得,《新聞探秘》節目對校內如今的事態應持靜觀其變的態度。反正在今年秋天節目改版時,要重新作出調整。」

「《新聞探秘》節目要結束了?」

「是的。我決定到別的地方去工作。電視台的工作已經讓我筋疲力盡了。」

「是嘛,謝謝了。」神原辯護人鞠了一躬,坐了下來。

「檢方需要作交叉詢問嗎?」

藤野涼子雙手撐在桌上,站起身來。「小玉小姐,作為個人,你覺得茂木先生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是喜歡他,還是討厭他?」

證人的短裙擺下露出兩條腿,微微動了一下。

「我剛剛調到企劃報道部的時候,對他還是挺尊重的。因為我看過茂木先生採訪、報道的節目。」

「現在呢?」

「我覺得他未必是個值得尊重的人。」

「對校內審判的事,你是在HBS電視台里道聽途說的嗎?」

「道聽途說」的措辭夾帶著辛辣的嘲諷。

「是的。」

「那你為什麼要來當證人?」

「我想為校內審判出一把力。上星期,我向學校教師辦公室打了電話,說我想談談自己知道的內幕。北尾老師叫我聯繫辯護方。」

「你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幫哪一方,對嗎?」沒等證人回答,藤野檢察官便笑道,「詢問結束。請退庭吧。」

藤野涼子態度冰冷,彷彿在說:我不指望你這種臨時工的證言。

「法官,對不起,請休庭一會兒,讓大家上個廁所。」就連對法官的態度也很隨便。

「休庭十分鐘。」

解除了緊張氣氛的旁聽席上,茂木悅男板著臉,擦拭著眼鏡片。

野田健一不見了。

休息結束后,辯護方席位上只剩下被告和辯護人兩個人。

對此,神原辯護人並未作出說明。井上法官注意到那個空座位,臉上現出欲問又止的神情。

「審議重新開始。」

這次的詢問從檢方開始。檢方的兩名事務官隨著藤野涼子一同起身,從一個大紙袋中抽出一些用訂書機訂住一角的紙張。藤野檢察官將其中一份遞給井上法官,萩尾一美則將另一份交給了神原辯護人。如今,萩尾一美不會再對神原那張女孩子氣的臉感到來氣,可她仍然板著臉,似乎在威嚇對方:怎麼著,有意見你就說!

山崎晉吾感受得到萩尾一美的氣勢。

「各位,」藤野檢察官環視法庭一周,微笑著說,「請大家看一下表。時間已近下午四點了。」

旁聽席上人頭攢動,大家紛紛看著手錶,或抬頭望向掛在體育館前方的大圓掛鐘。確實,時間已經過了三點五十分。

「庭審到了第二天,大家似乎都已經習慣了,可法庭上的質疑問答比我們想象中要費時得多。諸位陪審員也一定很累了,因為大家的神經一直都綳得緊緊的。」

陪審員們紛紛點頭,井上法官和神原辯護人卻緊盯著剛才拿到的文件。井上法官的臉色很難看,神原辯護人則專註地翻閱著文件,還伸手攔住了從一旁探過頭來窺視的被告。

「剛才我們檢方遞交給法官和辯護人的文件,是某人的陳述書。這是一份非常有分量的文件。」

從山崎晉吾的位置看去,能看出神原辯護人手中那疊A4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列印出來的文字。

「提供這番陳述的,是我們檢方最重要的證人。」藤野檢察官一字一頓地對陪審員們說,「是目擊柏木卓也從本校教學樓樓頂墜落,並寫下三封信件的人。」

旁聽席上鴉雀無聲。可見,在真正感到震驚時,大家並不會立刻作出反應。

「是的。就是事件的目擊者,寫下舉報信的人。」

藤野涼子來到桌子前面,一直走到正對法官和陪審團的位置,才站定身軀。

「這位證人詳細陳述了自己目擊到的場景,以及自己做過的一切。我們則儘可能準確地將證人的陳述整理成書面文件。神原辯護人,」藤野檢察官喊道,「能同意我們將這份陳述書作為檢方的證據提交給法庭嗎?」

「不能同意。」神原辯護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的目光顯得格外明亮,「請將提供陳述的人物作為證人傳喚到庭,由檢察官進行主詢問。我方也打算對其展開交叉詢問。」

藤野涼子眯起眼睛。「只是提交陳述書不行嗎?」

「有必要直接通過證人之口,確認陳述書中敘述的事實關係。」

「明白了。」藤野檢察官輕輕舉起雙手,「果然如此。那麼,法官是怎麼認為的呢?」

井上法官的眼睛在銀邊眼鏡後方眯成一條線,似乎在懷疑:藤野涼子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藤野檢察官不可能在開玩笑。

「既然辯護方不同意,該陳述書便無法作為證據遞交陪審團。」藤野檢察官微微點頭后,轉身面向旁聽席,「非常遺憾。既然如此,就按辯護方的要求,明天我們會傳喚證人到庭。」

由於事出突然,一直維持沉默的旁聽席終於開始沸騰了。井上法官沒有馬上抓起木槌。他知道,現在拚命敲打木槌也無濟於事。

喧囂之中,大出俊次不依不饒地糾纏著神原辯護人,要看那份陳述書。神原辯護人用嚴厲的眼神看著他,對他說了幾句話后,將文件遞給了他。

山崎晉吾看到,將目光落在第一頁的瞬間,被告人臉色大變。

「各位,請保持安靜。」藤野檢察官向旁聽席呼籲道,「請大家保持鎮靜,拜託了。」

在旁聽席上搖搖晃晃的人頭中,可以看到佐佐木禮子那張僵硬得幾近痙攣的臉。津崎先生的豆狸臉也綳得緊緊的。

藤野檢察官再次仰望法官席位,大聲而緩慢地說:「為了讓陪審團正確理解這位重要證人的陳述,我們將作出最大努力。證人也作好了心理準備,明天肯定會出庭。我們對此有一番請求,能否在此商議一下?」

「什麼請求?」井上法官反問道。

「我們的請求共有兩個。」

藤野檢察官豎起一根手指。

「第一,請求將明天的審議設為非公開庭審。也就是說,不讓旁聽者進場。」

旁聽席上的喧鬧聲此起彼伏。這次,井上法官馬上敲起了木槌。

「肅靜!」

山崎晉吾機警地掃視整個法庭,直到喧囂和激憤平息為止。

「那麼,第二個請求呢?」

藤野檢察官豎起第二根手指。「明天,在證人出庭、作證直到退庭的整個過程中,請安排被告退庭。要讓證人安心作出證言,這是必不可少的措施。」

「如果被告在場,證人會感到威脅,是嗎?」

「是的。證人十分害怕被告。被告容易激動,很可能會破口大罵,或者當庭威脅證人。對此,法官應該也很了解。」

「我們會告誡被告,讓他遵守法庭紀律。」神原辯護人說,「被告有聽取證人證言的權利。」

「如果只是想確認證言內容,看一下陳述書不就行了?我說,陳述書可別撕破了。」面對已經火冒三丈,似乎馬上要將陳述書揉成一團的被告,藤野檢察官及時作出警告,「即使是眼下,很明顯,辯護人並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被告。」

「那還不都是因為你拿出了這種混賬東西?」大出俊次高聲叫道。神原辯護人神情嚴肅,一把從他手裡搶過陳述書,這氣勢令被告驚悚不已。

藤野檢察官不慌不忙地問法官:「在作出裁決前,是否有必要證明這兩個請求的必要性?」

「有必要。總不能你說什麼我就答應什麼吧。」

「好吧。既然如此,我可以傳喚一位證人出庭嗎?」

神原辯護人點了頭,井上法官便答道:「可以。」

藤野檢察官看向旁聽席,喊道:「尾崎老師,請到證人席這邊來。」

校內每位學生都認識的尾崎老師從旁聽席上站起身,朝前走去。她今天沒穿白大褂,都快認不出來了。山崎晉吾心中暗自責備自己:我太大意了。

身材嬌小的尾崎老師穿著一件得體的淡藍色麻布襯衫,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

「大家辛苦了。」她笑著慰問了學生們一聲,隨即詢問井上法官道,「得先宣誓吧?」

「是、是的。有勞了。」

井上在尾崎老師面前也擺不了譜啊。

「在此之前,首先請允許我確認一下您的姓名。」藤野涼子笑盈盈地說,「雖說大家都認識您,可這畢竟是一項程序。」

「是啊。我是本校的保健老師,尾崎靜子。」

尾崎老師的全名,還是頭一回聽到。

「我發誓,我在法庭上講的話句句屬實。」

「謝謝!那麼……」

「藤野,稍等一下。」井上法官探出身來,「這是法官裁決必需的詢問,應該由我來提問。尾崎老師,您請坐。」

坐下身後,尾崎老師的背影顯得越發瘦小了。然而不知為何,她身上散發的氛圍,令旁聽席上不間斷的竊竊私語停止了。

「呃……首先,該問什麼呢?」饒是井上康夫,竟也有些慌了手腳,「檢察官要傳喚的那名證人,目前還是匿名的吧?」

「那份陳述書上也沒有寫名字嗎?」

「是的。」

「既然如此,現在請保持匿名狀態吧。」尾崎老師柔聲回應道,「我們暫且稱其為A證人,如何?」

「好的。老師您了解A證人嗎?」

尾崎老師的回答簡潔乾脆:「是的。」

「對於在校內審判中出庭作證,A證人沒有異議嗎?」

「沒有異議,已經作好了思想準備。」

「只是不希望有旁聽人員在場,是嗎?」

「是啊。不想在陌生人的眾目睽睽之下出庭作證。」

「是害羞嗎?」

「比起害羞,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讓不明底細的人知曉自己是目擊者、舉報者,會對自己今後的生活帶來不利影響。」

「哦,呃……這也在情理之中。」在尾崎老師面前,井上法官難保威嚴。

「A證人的身心曾遭受過嚴重的傷害,現在狀況依然不穩定。考慮到今後的生活,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妥當。」

「那是怎樣的不穩定狀態?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具體的情況?」

尾崎老師停頓片刻。「自從決定協助校內審判的那天起,A證人就一直睡不好覺,甚至出現過過度呼吸的癥狀。」

「是事件的記憶造成的精神痛苦嗎?」

尾崎老師又停頓了一下。「為A證人造成精神痛苦的,未必只是事件的記憶。當然,這也是重要的原因。」

尾崎老師字斟句酌,謹慎回答。在明白A證人正身的山崎晉吾看來,尾崎老師的用心良苦很值得敬佩。為了不讓聽眾察覺A證人的身份,也為了不提前佐證A證人的陳述,尾崎老師可謂用足了心思。

「A證人不願當著被告的面提供證言,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對被告的恐懼也會在審判結束後繼續留存吧?」

尾崎老師不慌不忙又乾淨利落地答道:「我相信,在法庭作出裁決,事件告一段落後,A證人的精神狀態一定會穩定下來。A證人正是寄希望於此,才會下決心出庭作證。請法官照顧這份心情,作出正確的判斷。」

陪審員們全都看著尾崎老師,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明白了。尾崎老師,謝謝您。請回吧。」

尾崎老師退下后,井上法官拿起木槌,敲擊出響亮的一聲。

「裁決如下:檢方的兩個請求,本法庭全部接受。明天的審理非公開。諸位旁聽人員明天不能進入法庭。請大家理解和協助。」

有部分旁聽者發出了不滿的聲音,井上法官不予理睬。尾崎老師退場后,法官的威嚴又回到了井上康夫身上。

「藤野檢察官,明天一開庭就對A證人展開詢問。請作好必要的準備。」

「明白。」

「神原辯護人。」

推開不了解內情,只會嘮嘮叨叨發著牢騷的被告,神原辯護人站起了身。「在。」

「明天,請將被告留在休息室,不經許可不得擅自到外面來。」

大出俊次不服氣地說:「不用我到場?那我乾脆不來了!」

「肅靜!」神原辯護人一聲怒喝震動四方。

被告半張著嘴愣住了。

「對不起。我們服從法庭裁決。如果被告不接受,就讓他在自己家中待命。」

「請酌情處置,必要時可請求法警幫助。」

即使山崎晉吾從未有所動作,可被告的視線一碰到他的臉,便立刻縮了回來,投向自己的腳邊。

「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明天上午九點開庭。」作出宣告后,井上康夫飛快地跳下法官席,來到辯護方席位邊,「拴住這傢伙,需要項圈和鏈條嗎?」

整個會場熱鬧了起來,山崎晉吾沒有聽到辯護人及其助手的回答。不過確實用不著自己趕過去,因為大出俊次已經無精打采了。

在籃球社和將棋社的志願者開始打掃會場,重新排列椅子時,北尾老師走進會場,來到山崎晉吾身旁,在他耳邊低聲說:「有人有話要跟你說。剛才托我帶話了,說是在學校邊門旁等你。」

山崎晉吾快速朝邊門跑去。經過整整一天,襯衣領子終於變軟了,自己渾身都散發著汗味。

在邊門外等候他的,是藤野涼子的父親。也許稱作「藤野警官」會更合適,因為對方臉上的表情相比學生家長,更像一位專業人士。

邊門關著,還上著鎖。所謂「旁邊」,原來不是指「內側」。

「別急,沒什麼大事。」藤野警官朝山崎晉吾招了招手,將一張白色的便條從柵欄的空隙里遞進來,「麻煩轉交給神原。」

山崎晉吾確認自己的手是乾淨的,這才接過那張對摺的便條。

「你告訴他,今晚給這個號碼掛個電話,這個人會提供幫助。」

山崎晉吾重複了一遍。

「我本想直接交給他本人,可到休息室一看,發現他還在和大出說話。大出的母親也在場。」

山崎晉吾的表情變化沒有逃過藤野警官的眼睛。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大出夫人沒有來旁聽。好像有用心周到的人叫她來接兒子回去,因為她兒子出門時情緒不太穩定。」

山崎晉吾心想:這麼做會不會在大出身上產生反效果?他的心思又被對方看破了。

「現在的大出很聽他媽媽的話。他覺得媽媽已經夠操心的了,自己不能再讓她擔心。」

為了防止自己的心思再次被看穿,山崎晉吾馬上開口道:「大出多少有些改變了。」

他媽媽也是。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是的。正在往好的方面變化,挺不錯的。拜託了。」邊門外的藤野警官說道,「隔著鐵柵欄一看,你不僅適合當法警,也適合當獄警嘛。」

他用手指在嘴唇邊做了個拉上拉鏈的動作。

「你的嘴巴挺緊的吧?」

山崎晉吾緊閉著嘴,點了點頭。

藤野警官微笑著揮了揮手,便離去了。

山崎晉吾突然冒出一個衝動,想對藤野警官敬個禮。他不禁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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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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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第Ⅲ部:法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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