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第Ⅲ部:法庭》(7)
八月二十日校內審判·最後一天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對野田健一來說,自從參與了校內審判,每當迎來新的早晨,就意味著將獲得一天的成長。若覺得「成長」這個詞太誇張,那說成「發現」也未嘗不可。每天都有新發現,日復一日,一直持續至今。
今天也不會例外。即使健一不願意,也肯定會是如此。今天將迎來校內審判的大結局。已經沒有退路,今天,一切都將真相大白。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健一卻對即將到來的謎底感到恐懼——即使充塞胸中的疑雲將會澄清,一直背負的重擔終於可以放下。
可怕,無以名狀的可怕。
昨晚,他想了整整一夜。早知如此,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家裡,不參與校內審判,埋頭中考複習,這樣才符合自己的一貫風格。
他試圖以此來說服自己,可總滲透不到心底,總覺得這種想法太不真實了。怎麼會這樣呢?他感到驚訝,感到納悶,於是睡意全無,再次開始思考。說到底,自己一貫的風格到底是什麼呢?
今天的我,已經不是校內審判之前的我了。事到如今再如何焦慮也無濟於事。新的日子,又一個新的日子,一天天累積起來,走到今天。並非沒有退路,只是無法回頭。
就在準備出門時,每日早晨例行巡視的山崎晉吾來到健一家。看到滿臉倦容的健一后,山崎晉吾說:「昨晚太悶熱了吧?」
他對健一說話的語氣總是莊重又恭敬。
是啊,我是辯護人的助手嘛。
「山崎,你也辛苦了。」
打完招呼,山崎晉吾正要離去,健一又叫住了他。
「今天估計會拖很久。」
正要跨上自行車的山崎晉吾放下腳,特意端正了姿勢。
「帶上襯衫之類的替換衣物比較好。請你轉告各位陪審員。」
山崎晉吾作出立正姿勢,回答一聲:「是。」猶豫片刻后,他又說道,「藤野檢察官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她說,今天的庭審將非常耗時。」
「哦。」
「她還說要多準備一點便當和飲用水。」
這一點健一沒有想到。
「我會和北尾老師與津崎先生商量,準備好這些東西。其他還有什麼嗎?」
「沒有了。」
正要跨上自行車時,山崎晉吾再次轉過身來,說道:「藤野同學還說,要全體參與評議表決,不能有一人掉隊。」
健一點了點頭。藤野這句話分明是對自己說的。不準掉隊,不許當逃兵。
還有……
「野田,加油。」說著,山崎晉吾慌張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補充道,「這句話不是藤野檢察官說的,是我說的。」
他每天一早都會來巡視,而到了最後一天的早晨,估計連他也察覺到了什麼。
「嗯。我明白。」
倉田真理子說山崎晉吾總是一臉嚴肅。可現在看來,相比嚴肅,更是正義凜然。
「別遲到了。學校見。」
「學校見。」
關上大門,健一跑到自己的房間,拿起一隻鼓鼓囊囊的背包。來到起居室后,正在看晨報的父親健夫抬起頭來。
「早,這就要走了?」
「是的。」
「你昨天好像睡得很晚,不要緊嗎?」
默默點了點頭后,健一問道:「爸,你今天也來旁聽嗎?」
野田健夫注視著獨生子的臉,眨了眨眼睛:「是啊。你媽媽身體好點了,我想帶她一起去。今天是大結局了,對吧?」
健一飛快地點了點頭,突然胸口一堵,說不出話來了。
健夫的眼神很柔和,像在安慰兒子一般:「要不,我們還是不去旁聽的好?」
「不是的。只是……」
只是……
「不用擔心我,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都不會……」
我想說什麼?想不明白。一句話直接從心底冒了出來。
「都不會後悔。」
對,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是嗎?」健夫也點了點頭,「明白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好的——這兩個字沒有說出聲來。健一朝門口走去。
也許是穿鞋時頭朝下的緣故,健一覺得臉上發燙,似乎馬上要哭出來了。這可不行。他在心中斥責自己,拚命抑制自己的感情。系好鞋帶時,他已經恢復了平靜。
我是辯護人的助手,一定要完成這個使命。
野田健一校內審判的最後一天即將開始。
學校周邊看不到一個記者或主持人的身影。這要感謝森內老師和她的母親。代理校長岡野將森內老師召開記者會這一題材運用到位,成功地與媒體人士達成了交易。記得北尾老師說過,岡野對這些相當拿手,所以才能夠出人頭地。
今天旁聽席的上座情況比較零散,已經八點四十分了,都沒有坐滿一半,是目前為止最蕭條的景象,也許是昨天休庭一天帶來的負面影響。一天的空白便讓大家的注意力和興趣大打折扣,校內審判也不過如此吧?
快點坐滿吧!
為了讓儘可能多的人看到校內審判,我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在辯護方休息室里,愛睡懶覺的大出俊次還不見蹤影,只有神原和彥一個人站在窗前,眺望著校園。
「早啊。」
聽到健一的招呼聲,神原辯護人回過頭來。他的臉上沒有受酷暑和睡眠不足影響的痕迹,幾乎與往常毫無二致。
「早。」
接著,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健一不禁納悶:過去的五天時間,我們是怎麼一起度過的?
「今天旁聽席的上座率不高。」神原和彥說道。這間教室的窗朝東開著,強烈的陽光使他眯起眼睛。
「帶替換衣物了嗎?」健一問。
「嗯。」
健一也走到窗戶前,眺望著橫穿操場朝體育館走去的旁聽人員。有兩個大人一起的,有父母帶孩子來的,有的像是某位同學的母親或父親。
「那是茂木先生。」神原和彥說。儘管天氣持續高溫,但是茂木的著裝總是端正整齊,沒有絲毫馬虎,使他相當引人注目,相隔很遠就能一眼辨認出來。
「哦,今天他一個人來,沒和PTA會長一起啊。」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他們肩並肩俯視校園,發現穿過操場的人數逐漸增多。體育館入口處,前來幫忙的志願者們似乎也很忙。
好啊,這就對了。
「都準備好了嗎,辯護人?」健一問道。
神原和彥轉過頭來,答道:「準備好了。」
健一仍在俯視著校園。視線無法移動,似乎只要動一動身體的某一部分,自己的心事就會暴露出來。
「我也作好準備了。」健一說道。
神原和彥似乎想作出回應,他動了動嘴唇,作出的口型好像是:對不起。
正在這時,教室的門猛地打開了。兩人回頭一看,見大出俊次趿拉著鞋走了進來,顯得有些憔悴。「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一開口就凶相畢露,「還有心思看風景?」
自被告詢問之後,大出俊次不再正視神原辯護人的眼睛。他綳著臉,似乎想表示憤怒。他心中明顯窩著火:即便是出於辯護需要的戰術,也沒必要那樣說我。可是,他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憤怒,同時心中也不無困惑。
為何無法表達憤怒?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你沒有像以前那樣發飆,那是因為你並不是在憤怒。你受了傷,而且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受傷,不是嗎?
一定是——希望是這樣的。
「我們走吧。」野田健一對辯護人和被告說,「還有五分鐘。」
藤野涼子也有點睡眠不足。事務官佐佐木吾郎無精打采,萩尾一美看上去和往常沒什麼兩樣。
今天的事務安排,藤野檢察官向他們透露了多少?
井上法官進入法庭。全體起立。旁聽席的上座率已達七成。
「各位,早上好。」法官寒暄后,大家陸陸續續坐了下來。井上法官整了整皺巴巴的黑色長袍領子,揚起臉。「各位陪審員……」
經過一整天的休息,陪審員們已經恢復了元氣。
「最初預定今天由檢方發表公訴意見,辯護方展開最終辯論,然後結束審理,由你們進行評議。然而……」說到這裡,井上法官斜瞥了一眼,銀色眼鏡框閃出一道寒光,「昨天下午,檢方提出了新證人出庭的申請。藤野檢察官,請你向各位陪審員說明申請理由。」
藤野涼子站起身,對陪審團輕輕鞠了一躬:「我們發現了與本案相關的全新情況。」
「新證人共有三名,是嗎?」
「是的。」
「可是,在這份申請書上……」井上法官將視線落向手頭的文件,「沒有寫第三位證人的姓名,這是為什麼?」
「因為在目前階段,還無法判定該證人的身份。」
「可是,在如此狀態下,能傳喚該證人出庭嗎?」
「能。」
「不會白白耗費時間精力嗎?」
「不會的,請放心。」
「辯護方對此有沒有異議?」
「沒有。」神原辯護人坐在健一身旁,回答道。
被告似乎有點想不通:「怎麼回事?又要搞什麼鬼了嗎?」
「被告在說什麼?」
辯護人像往常一樣為被告的不當言行道歉:「對不起。對新證人出庭的申請,我方同意。」
健一緊緊握住記錄用的鉛筆。大出,你就別作聲了。
「好吧,本法庭認可新證人出庭的申請。」
「謝謝。」
涼子話音剛落,佐佐木吾郎便站起身,朝檢方背後的側門走去。他打開側門,將證人請入法庭。那是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藤野檢察官走上前去迎接證人。
「請證人入證人席。」
健一抬頭看了看那個正在朝證人席走去的人。小個子,瘦得厲害,白髮很多,應該是少白頭,據說年紀也就四十五六歲。
那人低著頭來到證人席上,隨後看向神原和彥。神原也看著他,向他行了個注目禮,證人以點頭回禮。
井上法官開口了:「請教尊姓大名。」
「我叫瀧澤卓。」
「請您宣誓。」
瀧澤證人宣誓時吐字清晰,是個習慣於面對公眾說話的人。
健一突然想到:三十年後的神原也會變成這樣一個中年大叔吧?
藤野檢察官開始了詢問:「瀧澤先生,感謝您出席我們的校內審判。」
瀧澤證人對藤野涼子鞠了一躬。
「請教您的職業。」
「開設針對小學、初中學生的補習班。我自己在補習班中擔任教師。」
「您的補習班開在什麼地方?」
「現在位於浦和市內。」
「那麼以前呢?」
「到前年十二月為止,一直都在東京都內,中央區的明石町。」
「補習班的名稱?」
「當時和現在都叫『瀧澤塾』。」
「是一般的升學補習班嗎?」
「不僅輔導升學複習,也會開展輔導性教學。」
「輔導性教學,就是為跟不上學校課程的學生提供幫助嗎?」
「是的。不過不只是在學習上給予幫助,也希望為有心理問題的學生提供一個校外的學習場所。這便是我開辦補習班的奮鬥目標。」
一些遲來的旁聽人員從體育館後方的出入口紛紛進場,旁聽席上的空位正在逐漸填滿。
「請問證人,您認識柏木卓也嗎?」
瀧澤證人在回答前停頓了一下。
「認識,當補習班還在中央區時,他就是我的學生。」
「具體是在什麼時候?」
「柏木卓也在小學五年級第二學期時進入了我的補習班。那時,他剛從大宮市轉學到這裡。」
「他在補習班裡一直待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我關閉補習班為止。」
「這麼說來,您與柏木有過大約兩年半的接觸時間?」
「是的,他是個認真學習的學生。」
「他是為了升學而來,還是您剛才說的那種需要輔導的學生?」
「就學習能力而言,柏木不需要輔導。他的潛力相當大。」
「不光學習成績好,在學習能力方面也沒有任何問題嗎?」
「是的。不過,他不太適應學校的教學。可以說,他和學校這種體制格格不入。」
陪審員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都在點頭:他就是個討厭集體生活,討厭抹殺個性的體制的小精靈。在這個法庭上得到充分描繪的柏木卓也的形象正是如此。
井上法官板起了臉。柏木卓也的為人,大家已經了解得夠多了。這位證人到底「新」在哪兒?會有哪些新的事實情況呢?
「他在您的補習班裡表現如何?」
「他很快適應了補習班的氛圍。補習班的人數要比校內的班級少得多,我想柏木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會比較輕鬆。」
「他與您相處得好嗎?」
瀧澤證人稍作思考:「至少我認為,自己贏得了柏木某種程度的信任。」
「您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藤野涼子針鋒相對地反問道。
瀧澤證人慎重地回應道:「柏木雖然話不多,卻經常會和我交談,說說學校里的事,還有家裡的事。」
「他表達過自己的不滿,說過學校的壞話嗎?」
「多少說過一點。」
「柏木是在放心的狀態下向您敞開心扉的嗎?」
「我感覺就是這樣。」
「在補習班裡,有沒有和柏木比較親近的朋友?」
剎那間,瀧澤證人看向神原和彥,視線中帶著些許顧慮。神原辯護人將雙手端正地放在桌面上,垂下眼帘。
「有。他不是那種能與任何人打成一片的孩子,有點挑人。」
「聽說柏木在學校里沒有朋友?」
「嗯,他自己也這麼說過。」
「在補習班裡就不同了?」
「確實不同。」
「為什麼?」
「還是由於我們那兒比較寬鬆的緣故。我不會制定沒有必要的規章制度,除去基本的教學安排,我允許學生們依據自己的喜好出入補習班。」
「是一種和學校完全不同的制度,是吧?」
「是的。」
「那麼,您在前年十二月關閉補習班,是出於什麼原因?」
證人低頭看了一眼,答道:「我與部分學生家長之間發生矛盾,無法消解,便決定關停補習班。」
「柏木對此是怎麼想的?」
「他覺得非常遺憾。」
「柏木和他的父母與那些和您有矛盾的家長持不同的見解嗎?」
「他的父母怎麼想,我不得而知,說不定也會有不滿。我覺得柏木相信我,因為他曾勸我不要關閉補習班。」
「這麼說,您關閉補習班一事,令柏木十分失望,是嗎?」
「我覺得是這樣的。」
「將懷有如此心情的柏木棄之不顧,證人您當時有什麼感想?」
「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也在擔心他。」
「那是因為,您將與學校體制格格不入的柏木拋棄了,對吧?」
證人看著地面點了點頭:「是的,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野田健一看了看自己的手和筆記本,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停止了記筆記的動作。
神原辯護人一動不動,像一座蠟像。被告大出俊次顯得很無聊,臉上氣鼓鼓的,似乎在說:瞎扯什麼?沒完沒了。
「柏木已在去年年底去世,請問證人,您當時知曉此事嗎?」
「我通過報紙得知了這一消息。」
「您參加他的葬禮了嗎?」
「沒有,我沒有前去打擾。」
「有沒有聯繫過柏木的父母?」
「沒有。」
「為什麼?」
對藤野檢察官毫無顧慮的提問方式,井上法官略感驚訝。藤野這傢伙,真是單刀直入啊。
「我覺得,對於柏木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也負有一定的責任。」
「您認為自己離開柏木的做法是錯誤的,是嗎?」
「是的。」毫不猶豫地回答之後,證人又搖了搖頭,「不,不僅限於此,還牽涉到我關閉補習班時的一些情況。對屈服於責難的我,柏木不僅感到失望,還憤怒不已。他原本就具有——怎麼說呢,或許可以說成是針對學校代表的社會體制的不信任和絕望。我非但沒有撫慰他,反而以那種方式離開他,激化了他內心的情緒。」
藤野檢察官保持沉默,以此催促證人繼續講下去。
「我以前曾在一所中學擔任教師。」證人放低了音量,「由於我對規章制度過多的學校管理心存疑慮,才出來開辦了補習班。我認為,在了解我的經歷后,柏木對我產生了某種親近感。」
「同樣都是討厭學校的人?」
「或許應該說,兩人都對學校這種體制懷有疑慮。」
證人終於抬起頭,怯生生地對藤野檢察官露出微笑。
「然而,在與家長團體的矛盾面前,我退卻了。雖然我走出了學校,卻仍逃不過社會這一體制。這對我自然是一個巨大的挫折,而柏木原本對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結果我卻讓他失望了。況且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當時他顯得非常感情用事。我明明知道他的內心感受,卻仍然棄他而去。我覺得,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
藤野檢察官收斂起笑容,說出的話語毫不留情:「您和部分學生家長間到底有怎樣的矛盾,會將您逼入絕境呢?請具體敘述一下。」
證人猶豫了,尖尖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下。
「我受到過多方面的指責。」
「什麼樣的指責?」
「說我利用自己的門路幫助補習班的學生升入名校,並收受家長的錢財。」
「就是『開後門』,對吧?還有呢?」
證人擠出一絲苦笑:「說我和某學生家長保持不正當關係,當然,那位家長是女性。」
旁聽席上響起一片嘰嘰喳喳的嘈雜聲。
「若這些都是事實,那確實是極不光彩的醜聞。」
「是的。不過,這些都是無中生有的誹謗。」
「也就是說,您被人冤枉了,是嗎?」
「是的。」
「可您在這些無中生有的誹謗面前退卻了,不是嗎?」
「是啊。我敗下陣來。我逃跑了。這種挫折感至今仍未消失。」瀧澤證人弓起後背,坦白道,「我當時感到筋疲力竭,怎麼解釋也沒用,最後只好舉手投降。」
「儘管那些指責都是無中生有的,可結果還是等同於默認,是嗎?」
「可以這麼說吧。」
「看到自己親近的您就這樣屈服了,柏木失望至極,對吧?」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他體面全無地做了逃兵。
「失去能夠理解自己的證人後,柏木愈發厭惡將證人逼上絕境的社會體制,對學校的不滿和不信任也越發深重。這所學校的日常生活不僅無法消解他的憤怒,甚至還會加重他的不滿和不信任,於是造成了他的英年早逝。請問證人,您是不是這麼想的?」
「是的。」
「也就是說,您認為柏木是自殺的,對嗎?」
「是的。在得知他的死訊時,我就是這麼認為的,除此之外難以想象。」瀧澤證人說道,「所以我覺得,我對他的死負有責任。正因如此,我沒有聯繫他的父母,因為我當時很心虛。」
「但是……您知道之後的一系列騷動吧?您看過《新聞探秘》節目嗎?」
「看過,一系列報道我都看了。」
「那麼,您應該知道柏木並非死於自殺的說法吧?」
「知道。」
「對此,您又作何感想?」
「什麼也不好說。」
「您現在又是怎麼想的?」
證人沒有回答。
「您希望了解真相嗎?」
「是的。」瀧澤證人看了看井上法官,又將視線轉向辯護方席位。鉛筆從健一的指間滑落。
神原和彥依然低著頭,一動不動。
藤野檢察官動了動腳,調整重心,端正姿勢。
「儘管柏木對您的離去感到失望,可他還有朋友,不是嗎?他在學校沒有朋友,可在補習班裡有。」
瀧澤證人用力點了點頭。
「那麼,您有沒有想過,那位朋友會成為他精神上的依靠?」
瀧澤證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呼吸似乎有些不暢。他沒有打領帶,襯衫領子卻十分堅挺。
「在我眼裡,他的這位朋友只是一個學生,也需要某種依靠,某種與柏木的需求完全不同的依靠。他本人或許不以為然,可他身邊的大人會這樣想。」
「他身上又有什麼特殊之處呢?」
瀧澤證人咬住嘴唇,沒有馬上回答。旁聽席上手帕和扇子四下翻飛,此刻幾乎座無虛席。
「他的雙親以令人遺憾的方式去世了。」
「他是孤兒嗎?」
「是的。所幸的是,他和養父母相處得十分融洽,不了解內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孩子有過那麼一段過去。他性格開朗,學習成績也很好,是個好孩子。」瀧澤證人輕聲說道。
野田健一閉上眼睛,又很快睜開了。眼前的景色沒有任何變化。
「這麼說,柏木有一位好朋友。」藤野檢察官說道。
健一覺得她的聲音有些發顫,說到「好朋友」時,嗓音都變調了。這不會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在您棄他而去之後,這位好朋友依然在他身邊,不是嗎?」
「是的。我想他們一定會繼續交往下去。因為他們當時相當投緣。只是……」
藤野檢察官乾咳了一下。她也發覺自己的嗓音不太對勁了吧。
「只是?」
「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擔憂。」
「在柏木與那位好朋友之間,有什麼會讓您感到擔心嗎?」
「也可能是我多慮了。」瀧澤證人又低下了頭,似乎不這樣做,他就無法繼續說下去,「柏木時常會過於深入地思考一些抽象的事物。這也是他這類男孩常有的現象。」
藤野檢察官點了點頭:「柏木的父親也在本法庭上作出過類似的證言。」
「是嗎……我也經常和他討論這些抽象的話題。人為什麼要在這個荒唐無稽的世上生活?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裡?怎樣才能找到生活的價值?諸如此類。」
神原和彥撿起健一掉下的鉛筆,用手指把玩著。
「喜歡思考這些問題的柏木,似乎對那位以不幸的方式失去雙親的朋友非常感興趣。對柏木這種感興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稍事躊躇后,瀧澤證人果斷地說,「雖說沉湎於深思不是什麼壞事,可他時常會過於熱衷,甚至出現完全不考慮對方感受的言行。」
「您覺得柏木並不顧及那位不幸成為孤兒的學生的心情或處境,是嗎?」
「是的。嗯,就是這麼回事。」
「就交友方面而言,這樣的動機確實過於理性。可問題是,柏木又怎麼會知道那位朋友的過去?是那位朋友自己告訴他的?」
「出於性格,他不會主動將那種事情告訴別人。」
瀧澤證人又摸了摸脖子,做了個鬆開領帶的動作——儘管他並沒有打領帶。額頭上冒出一層薄薄的汗水,微微發亮。
「那是我的過失。」
他的舌頭有些不聽使喚。
「由於他是那樣的學生,我平時格外注意他——包括健康方面,與他家長的聯繫也比其他學生多得多。他的養母會來補習班和我面談。有一次他養母來時,正巧柏木也來了。他聽到了我們交談的內容。剛才我說過,我允許學生們隨意出入,而柏木特別喜歡在別的學生不來時,到補習班來找我聊天。不好意思……」
瀧澤證人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至少柏木對我說,他就是這樣知曉的。」
「那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三年前的六月,關閉補習班的一年半之前。」
「後來,柏木就對那位學生特別感興趣了?」
「是的。不過,在此之前,他們就是十分談得來的好朋友。柏木知道對方的過去后,兩人的朋友關係好像有過變化。可他們依然是好朋友,這一點沒有改變。我必須強調這一點。」
瀧澤證人嘆了口氣,手帕依舊拿在手裡。
「關閉補習班時,我對所有學生都誠懇地道了歉,當然也包括那位學生。他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很擔心他,他卻擔心起我來。而他顧慮更多的是柏木。他說,對我被那些無聊的事搞得焦頭爛額的狀況,柏木感到非常氣憤,恐怕以後會越發地鑽牛角尖。」
說到這裡,瀧澤證人的話音痛苦得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似的。
「他還說,柏木或許會變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所以我覺得,在我離開之後,他仍會留在柏木身邊。」
神原和彥將指間的鉛筆遞到野田健一眼前。健一接過鉛筆,不由得看了看神原辯護人的臉。
神原避開了健一的視線。
「就是說,柏木當時有這樣一位朋友。」藤野涼子故意用平淡的語調說道,「請問證人,此後您與這位學生見過面嗎?」
「只是互寄賀年卡,沒有見過面。可今天,在這個場合……」瀧澤證人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今天,在這個場合?」
面對藤野涼子的反問,瀧澤證人握著手帕,點了點頭,回頭看了看辯護方席位。
「那位學生,今天在這個場合擔任辯護人。神原,好久不見。」
這下不只旁聽席,連陪審團也喧鬧起來。大家都知道神原和柏木卓也是上過同一家補習班的朋友,所以他才會在這兒。可大家並不知道他有父母雙亡的背景,連藤野涼子也被蒙在鼓裡,直到昨天為止,只有野田健一和大出俊次知曉此事。
大出俊次終於忍不住抱怨起來:「怎麼到現在還說這些!」
神原和彥坐著,低頭鞠了一躬,算是對瀧澤證人的回應。
「主詢問到此為止,下面請辯護方作交叉詢問。」
藤野涼子坐回自己的座位。萩尾一美推開佐佐木吾郎,將臉湊向藤野涼子。佐佐木吾郎順從地讓開了。
神原辯護人站了起來:「瀧澤老師,好久不見。對不起,讓您受驚了。」說著,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瀧澤證人獃獃地站著:「該道歉的應該是我,我應該早點和你聯繫的。」
「您了解校內審判嗎?」
「我不知道你們搞得這麼像模像樣。」
「昨天,是檢方和您聯繫的吧?」
「有人受藤野檢察官的委託前來找我,我從他那裡知道了校內審判的事。」
是那位狂熱的,不,熱心的私家偵探找到瀧澤老師,還特意前去與他見面。
「當時我想:事到如今,我還能有什麼作為呢?」
瀧澤證人有點激動,心裡似乎有一直壓抑著的東西要迸發出來。無論在怎樣的場合,他想做一件比道歉、接受詢問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您能夠前來出庭作證,真是太感謝了。」再次鞠躬之後,神原辯護人轉向井上法官。
瀧澤證人卻不太甘心地叫住了他:「這樣就可以了?我只是隨意地說了自己的想法,這樣的證言真的可行嗎?」
聽到瀧澤證人的哀鳴,陪審員們也有些激動了。健一簡直不忍多看。可即使閉上眼睛或轉移視線,這裡也始終是我們的法庭。
「是的,因為這是法庭審議。」神原和彥說,「即使與真正的法庭規則不盡相同,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神聖的法庭。所以……」神原辯護人臉上尷尬的笑容消失了,「讓您對自己不願提及的過去作出證言,對不起。」
瀧澤證人緩緩搖頭。
「這沒什麼,我無所謂,因為……」瀧澤證人垂下雙肩,「出了這樣的事,都是我的責任。」
神原辯護人立刻反駁:「老師,您這樣想,是不對的。」
「可是……」
「法官,我的交叉詢問到此結束。」
井上康夫固執地保持著鎮靜:「請證人退席,多謝了。」
證人沒有動身。他無法動彈。
「井上法官,我還有話要說。」
「對不起,這是不允許的。對您的詢問已經結束。如果您想旁聽,請便。」
這就是法庭。健一鬆了口氣:幸虧井上是個死板的人。
瀧澤證人離開了證人席,在旁聽者眾目睽睽之下朝後方走去。旁聽席已經座無虛席,一個籃球社志願者挾著一把摺疊椅跑了過來。
健一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柏木卓也仰慕的補習班教師,看著他如同被重負壓垮般坐了下來,看著他難以自持地用雙手抱住腦袋。
河野偵探從旁聽席一側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瀧澤老師身邊。
藤野涼子也看著瀧澤老師。河野偵探對他說了一句話,他終於抬起頭睜大眼睛,彷彿丟開了一切煩惱。
「現在,傳喚下一位證人。」
這位證人正是小林電器店的那位大叔。
也許他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到學校。也難怪,連健一他們也從未考慮過要將街頭電器店的老闆叫上法庭。
小林大叔穿著開襟襯衫,下身一條筆挺的灰色長褲。與健一到店裡拜訪時相比,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因為這裡並非街頭,而是學校,對比之下會更顯老吧。
「感謝您的大力協助。」很難得地,井上法官率先說道,「首先請教您尊姓大名。」
小林大叔略顯緊張,悄悄看了一眼藤野涼子。涼子對他點點頭,用表情催促他開口說話。
「真的不要緊嗎,在這裡說那個?」
「是的,有勞您了。」涼子鼓勵著小林大叔,又向井上法官表達歉意,「對不起,小林大叔是在為我們擔心。」
「當然要擔心,怎麼會不擔心?連你們的父母……」
「證人,請教尊姓大名。」
「我一直在本地開店,這所學校的事,我比你們還清楚。」
「證人,請教尊姓大名。」井上法官板著臉,又重複了一遍。
「我叫小林修造啊。」報上名后,他轉過臉,看著井上法官,臉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
「請您宣誓。」
「我懂的,前天我已經來見識過了。」
旁聽席上響起了一片笑聲。小林大叔立刻滿臉怒容地轉過頭去。
「誰在笑?太不認真了,不許笑!」
怒氣沖沖的證人十分嚴肅地宣了誓。旁聽席上的笑聲也平息了。
「您請坐。」
「站著就行。」小林大叔站成了標準的立正姿勢。
陪審員們全都目瞪口呆,竹田和小山田這對高矮組合嘴巴張開一半,好久都沒合上。這個大叔算怎麼回事啊?
「小林大叔是經營電器店的,對吧?」藤野檢察官開始詢問。
「是啊。就是大馬路邊上那家店,是本地最老的店。我女兒也是這所學校的畢業生。」
緊接著,小林大叔打開了話匣子:這所學校的岩崎總務是我的老朋友;在楠山老師還是學生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不光是楠山老師,本地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比如現在當上區議會議員的某人,以前是那個樣子的。該校兩代以前的校長是這樣一個人……諸如此類,不等別人提問就自說自話了一大堆。
健一心想:他確實是個說起來沒完沒了的小老頭。
於是,大家第一次看到藤野檢察官在控制證人上作出艱苦努力。旁聽席上時不時發出一兩聲肆無忌憚的笑聲,陪審團中倒是沒人發笑,只是氣氛越來越凝重,因為他們都想起了「小林電器店」這個耳熟的名稱。只有勝木惠子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藤野為何會找這個怪老頭來?等到問及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她才終於明白過來,立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的電器店門前有一間公用電話亭,是嗎?」涼子問道。
「是啊。看店的時候能清楚地看到電話亭,所以我很上心。」
這個話題又引出一番長篇大論:從兩三年前開始,小孩晚上出來玩的情況越來越多。看到一些小孩半夜三更擠在電話亭里不停打電話聊天,或者打電話叫朋友出來玩,我就放心不下。即使被人罵「多管閑事」,我也要上前去提醒他們。
健一抬不起頭來,也不知神原辯護人臉上是怎樣一副表情。他能看到的只有大出俊次懶散地攤在桌底的那雙大腳。估計大出覺得很無聊,他的腳一直在不停晃動。
「好吧,小林大叔,下面請您回想一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半左右的事。」
一直等著涼子這句話的佐佐木吾郎立刻站起身,拖來一塊黑板,並在黑板上貼上海報紙。萩尾一美愣愣地坐著,沒有上前去幫忙。
又是那張通話一覽表。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總共有五通打給柏木卓也的電話,每兩通之間間隔兩個半小時。表上用記號筆寫著五通電話的呼叫地。
⑤小林電器店前
時間是晚上七點三十六分。不用看筆記,健一記得一清二楚。
「去年聖誕夜晚上七點半左右,您有沒有看到有人在您店前的電話亭里打電話?」
「嗯,看到的。」
山野紀央深吸一口氣,握緊身旁倉田真理子的手。
「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跟你們差不多大的男孩。」
本來輕鬆笑著旁聽的人們,這時已經很安靜了。
「您記得非常清楚,對吧?」
「對。他的模樣有點怪,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到底哪裡怪了呢?您還記得嗎?」
「有點膽怯,有點疲倦,好像很冷,還有點走投無路、不知所措的感覺。」
「他打電話時就顯得不知所措了嗎?」
「是的。」
接著,小林大叔又打開了話匣子:我叫住那個少年。少年的舉止禮貌大方,和那些半夜三更來打電話的不良少年完全不同。我對他說「快點回家去」,他便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這就回去」。
「那孩子,就這麼走了。看到他的背影,我非常後悔。」小林大叔說,「我想起了戰爭年代的一個情景。」
小林修造用沙啞的嗓音動情地說:空襲前一天,我跟母親和小妹妹分別。我看著母親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不祥之兆。這是個遙遠的悲劇,卻已經牢牢印刻在心上,回憶起來,清晰得彷彿發生在昨天。
健一心想:美好的事物總是無法在記憶中留下痕迹,清清楚楚刻在心頭的總是一些悲劇。對聖誕夜發生的事,這位大叔為何記得如此清楚?
「我當時心想,那孩子是誰家的?」
小林大叔的證言還在繼續,所有來場者都聽得入了神。
「所以,第二天當我聽到本校一名學生從屋頂跳樓自殺時,就不由得『啊』了一聲。」
那個自殺的學生,會不會就是昨天在電話亭里打電話的孩子?
「我心想,果然是這樣。那孩子當時一副非常想不開,似乎馬上要去尋死的模樣。我為什麼沒去攔住他?我當時要是把他叫到店裡,問出他家住址,給他父母打個電話就好了。」
由於越說越激動,小林證人的臉漲得通紅。健一依然低頭,看著大出俊次那雙髒兮兮的鞋子。
藤野涼子冷靜異常:「這件事,您向什麼人說起過嗎?」
「和家裡人說過。哦,對了,還跟岩崎說起過。」
「就是當時本校的總務,對嗎?」
「是的。岩崎聽后還安慰我,說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樣。」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後來,您是否去確認過呢?」
「確認?」
「就是說,您是否去看過那名自殺學生的身份,譬如向岩崎總務要來照片看一眼,確認自殺的學生就是那個電話亭里的少年?」
「沒有。當時,我沒那麼做。可是,」小林大叔慌忙咽了一口唾沫,「這個月里,你們不是帶著照片來找過我嗎?」
「是的,我們是去拜訪過您。」
「你們帶了好多張照片來,要我辨認裡面有沒有我見過的那個男孩,來檢驗我是否真的記得清楚,不是嗎?」
「是的。如有失禮之處,我在此當面道歉。」
「沒事沒事。」證人猛地搖了搖頭,「我可沒有不高興。」
「那麼,那些照片中,有您見過的那個少年嗎?」
「沒有。當時我這麼一說,你們好像還挺失望的。」
小林大叔乾咳一聲,也許是嗓子有些發癢。
「那些照片中,並沒有那個在電話亭里打電話的少年,對嗎?」
「沒有。」大聲回答后,小林修造不作聲了。
健一毅然朝證人席看去。這時,小林電器店的老闆正好瞪大眼睛,朝辯護人席位看來。
藤野檢察官繼續提問:「那麼,現在您是否依然不知道那個少年是什麼人?」
小林電器店的老闆眼睛睜得很大,也不眨一下。他的眼神中包含著憤怒和不安:「現在我知道了。前天,我在這兒看到他了。」
法庭沸騰了,簡直像地震一般,連地板都在震動。
「是在這兒看到的?在這個法庭上?」藤野檢察官問道。
「嗯。」
「那個少年現在也在場內嗎?」
「在呀,嗯。」
健一停止了呼吸。
「請您指出來,好嗎?」藤野涼子嗓音十分平穩,既不顫抖,也不變調。
「這樣做,好嗎?」
「小林大叔,請您指出來。」
藤野真堅強。健一嘆了一口氣。我也必須堅強起來。我可是辯護人的助手。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就是他。」小林修造指向這邊,指向健一身邊的神原和彥。
「沒認錯嗎?」
「沒錯。」
這位一直照看著當地的孩子,說話啰唆,總被人指責多管閑事的滑稽大叔緊皺眉頭,手指顫抖。最後,他的手臂終於無力地落下了。
「謝謝!我的主詢問到此為止。」
話說到一半,藤野涼子的聲音就聽不見了。旁聽席上由震驚引發的噪音直衝天花板。
「請保持安靜!肅靜!」井上法官不住地敲打著木槌。
在木槌聲中,神原辯護人緩緩起身。
「我不需要交叉詢問。」對井上法官作出報告后,神原和彥轉向小林證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謝您那時的親切關照。」
此刻,健一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法官。」
藤野涼子清脆的嗓音將健一拉回現實。在如此嘈雜、激動的法庭中,健一的耳朵根本聽不到涼子的聲音。他是用眼睛看到的。這個聲音彷彿一支醒目的紅色箭頭,在無數令人目眩的迷途中,為他指出一個唯一正確的方向。
「我想傳喚今天重新申請過的第三位證人,可以嗎?」
井上法官手握木槌,愣住了。
「他是東都大學附屬中學三年級學生神原和彥。可以嗎?」
嘴唇抿成一字形的井上法官用力敲了一下木槌:「肅靜!」
在這聲目前為止最具壓迫力的呵斥之下,法庭出現了冷場。這對於在學校生活中從未被冷落過的井上康夫而言,實在有損名譽。他徐徐放下木槌,用手理了理黑色長袍的領子,說道:「檢察官和辯護人,過來一下。」跳下法官席,他又補充一句,「辯護人助手也一起來。」
一行四人走出辯護方一側的邊門,將法庭內的喧囂留在背後。跟在最後的健一關門時偷偷瞄了一眼會場,他看到法警山崎晉吾已經站到了一臉不安分的被告身邊。山崎這傢伙就是可靠。
來到體育館旁的陰影中,井上法官氣勢洶洶地轉過身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藤野涼子一臉若無其事。神原和彥倒是很嚴肅。其實,這兩副表情本質上沒什麼差別。不好,我怎麼還有閑工夫來研究這些?健一心中暗忖著。
「我問你們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在打什麼主意?」
坐滿人的法庭內悶熱異常,冷風機的作用只是心理安慰罷了。可即使如此,井上法官變成這副汗流不止的模樣,也還是頭一回。
「沒什麼打算。」檢察官隨口答道,「只是追求真相而已。」
井上法官被噎住了。這幅景象,健一也是第一次看到。
「這樣真的好嗎?」井上法官問神原和彥,像要和對方吵架似的,又顯得有些底氣不足。為了不讓自己露怯,他故意粗聲粗氣地說話:「你覺得這樣也無所謂?」
「是的……」神原和彥點點頭。
「我說,你們到底在搞什麼?」井上法官氣沖沖的,似乎要把剛才丟掉的面子通過憤怒找回,「你們要把我的法庭搞成什麼樣子?」
體育館外面也很熱,只比裡面多出一點風。
「法官。」
聽到神原和彥的聲音,健一抬起頭看著他。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低著頭。
「拜託了。」
井上法官氣呼呼地將手指插進黑色長袍的領圈,來回拉動鬆開領子。離這麼近才看得見,他的脖子上長出了一圈痱子。
「你要是當了證人,那交叉詢問怎麼辦?」
「我來做。」健一答道,搶在檢察官和辯護人的前頭。
話出口后,健一發覺自己的膝蓋在打戰。
井上法官滿臉通紅:「野田,你也跟他們是一夥的,是吧?就我一個蒙在鼓裡,是吧?」
「對不起。」在健一的這聲道歉之上,還覆蓋著神原的聲音。
「可不許戲弄法庭啊。」扔下這句話,井上法官故意推開並排站著的三人,徑自朝體育館邊門走去。黑色長袍被風吹得鼓了起來。
「我們也進去吧。」藤野檢察官說道。
「證人,請宣誓。」
所有人都注視著站在證人席上的神原和彥,法庭內寂靜無聲。健一感覺到,他們都在靜靜地等候。
「我宣誓,我在法庭上所說的都是事實。」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獃獃地看著正在舉手宣誓的自己的辯護人。整個法庭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理解形勢的最新發展。
「這是怎麼回事?」同樣的問題,他已經問到第四遍了。
「你就安安靜靜地聽著吧。」健一也跟著告誡了四遍。大出俊次劇烈地晃著腿,不太平穩的桌子隨之「嘎達嘎達」直響。
九名陪審員表現出九種不同的姿態。其中最鎮靜的要數出於個人目的來參與校內審判的原田仁志,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好奇的光芒;倉田真理子和健一料想的一樣慌慌張張;由於無法安慰倉田真理子,向坂行夫也開始手足無措起來;蒲田教子抿緊嘴唇,好像很生氣;溝口彌生沒有像往常一樣拽著蒲田教子的手,而是將兩手放在膝蓋上,緊緊握著拳頭。
山野紀央注視著神原證人的眼睛里透出驚訝和不安,還有一點安慰的成分。對此,健一併不意外。小山田修驚異的眼神中混雜著同等程度的放心。對此,健一同樣不意外。
果然是這麼回事。
這副表情意味著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小山田修這個將棋社主將並非徒有虛名。估計他早就隱約察覺到,在校內審判追求真相的過程中總是敏銳過人,並堅定不移地專註於辯護的神原和彥並非局外人。小山田圓滾滾的身體里隱藏著非凡的洞察力,能夠得出結論:如果不是這樣,反倒顯得不自然了。
聽小林修造的證言時,竹田陪審長的眼珠子差點驚得掉出來,可這會兒,他反倒鎮定自若了。撫慰他,使他平靜下來的,不用說,肯定是高矮組合的另一方小山田修。
再看看勝木惠子,只有她一個人在生氣。她受到了傷害,那雙惡狠狠地瞪著神原證人的眸子里泛出亮光。與大出俊次不同,她理解這種變化,所以她相當氣惱。
這算是怎麼回事啊?
勝木同學,只要安靜地往下聽,你馬上會明白的。要生氣,到那時再生氣也不遲。
「對神原證人的主詢問,現在開始。」藤野檢察官開口了,語氣中除了毅然決然的堅強意志,不帶任何其他的感情色彩,「首先,請允許我確認一下。小林修造大叔作證時提到,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七點半左右,看到證人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里打電話。請問證人,你是否認同這種說法?」
神原和彥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平淡。
「我認同。事實正是如此。」
「請問證人,你那時在做什麼?」
「我在打電話。」
「給誰打電話?」
「給柏木卓也。」
法庭里的空氣似乎在微微顫動。
「請看這張表。」藤野檢察官指向黑板,「證人在小林電器店前的電話亭打給柏木卓也的電話編號為⑤,就是晚上七點三十六分接通的電話,是嗎?」
「是的。」神原和彥立刻回答道,隨即緊閉嘴唇片刻,又開口道,「不過,我給柏木打過的電話可不止是編號為⑤的那一通,其他幾通電話也都是我打的。」
面對著突然喧鬧起來的旁聽席,井上法官立刻拿起木槌。不過在他敲響木槌之前,旁聽席很快又安靜了下來,因為大家都很想聽神原和彥接下來的證言。
「你是說,從①到⑤的每一通電話都是你打的?都是打給柏木卓也的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微微眯起眼睛:「你為什麼要給他打這麼多電話?」
「這是我和柏木卓也約好的。」
「約好的?」
「嗯,可以說……是一種遊戲。」
昨天向健一和涼子說起去年聖誕夜發生的事時,神原用的也是這種表達方式,不過用詞稍有不同——類似於一種遊戲。
對於柏木來說,這是類似於遊戲的活動。
「這些電話都是用公用電話打的。我要去這些公用電話所在的地方,每到一處就給他打一通電話。」
「這種行為本身就是遊戲?」
「是的。」
「打電話的時間也是約好的?」
「是的。」
「所以柏木卓也可以守在電話機旁,搶在他父母之前接聽。也就是說,他可以瞞著父母接聽電話,是這樣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望著黑板,繼續問道:「每次通話時間都很短,應該無法深入交談吧?」
「是的。到了約好的地點給柏木打個電話,這就夠了,沒必要在通話時多說些什麼。」
「這也是遊戲規則之一?」
「是的。」
「證人是真的去了這五個地方,然後再從那裡打電話給柏木?」
「是的。我覺得親自跑到那五個地方——五個『目標』去確認一下比較好。」
「目標?」藤野檢察官一本正經地確認道,「這有點像是定向越野比賽。」
「或許有點像。」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后,改變了提問的方向:「證人和柏木是朋友嗎?」
「是的。是在瀧澤補習班認識的。」
「關係親密嗎?」
停頓片刻,神原證人答道:「是的。」
「這場古怪的遊戲,在關係密切的兩人之間,是否有著某種特殊的含義?」
「是的。這場遊戲在我和柏木之間有著特殊的含義。」
「你們雙方都理解這五個目標的含義,是嗎?」
「是的。我們理解它們的含義。」
「這麼說來,在柏木已經過世的今天,懂得這些含義的人只有證人你一個,是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輕輕嘆了一口氣:「那麼,有勞你對各位陪審員解釋一下。」
神原和彥眨了幾下眼睛,將目光投向陪審團。陪審員席位上的九雙眼睛都注視著他。
「電話①,即上午十點二十二分的那通電話是在城東聖瑪利亞醫院打的。那家醫院就在本地區,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
當辯護人時的口才不見了,現在的神原證人就像一個成績好但並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初中生,站在黑板前作社會課的課堂發言。
「我就是在這家醫院裡出生的。因此這裡就成為我們這場遊戲的出發點。」
山野紀央和原田仁志作出了與其他陪審員不同的反應,或許兩人也是在聖瑪利亞醫院出生的。
「電話②是在秋葉原站附近打的。在我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帶我去那裡玩。當時,那裡有一家塑料模型專營店。對我而言,這是個留有我和父親美好回憶的地方,因此選為第二個目標。」
蒲田教子開始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起了筆記。
「電話③是在赤坂郵政局邊上打的。我跟我父母以前就住在那裡,因為我父親公司的宿舍就在附近。雖說現在已經不在了,」他補充道,「但我還記得那個位置,所以選為第三個目標。」
藤野檢察官點了點頭,問道:「那麼電話④呢?」
「新宿車站西出口那兒,有一家我母親曾經工作過的商店。她和我父親結婚後就不去上班了,但她跟那家商店的經營者依然有來往,還時不時帶我到那裡去玩。」
「那是一家什麼樣的店?」
「是一家飯店。雖然小,但那裡的菜都很好吃。」
神原證人略帶羞怯地微微一笑。陪審員席上的倉田真理子看到了他的笑,稍稍放下心來。
「電話⑤是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里打的,這個地方並沒有類似①到④的含義。在那裡打電話只是為了告訴柏木,我已經轉了一圈回來了,回到我現在的住所附近。」
「①到④這四個目標,都是與證人和證人父母之間的過去相關的場所。」
「是的。」
「對證人來說都是些充滿美好回憶的場所,可對柏木而言沒有任何意義。那柏木為何要證人去那些地方,每到一處地點還要打電話給他呢?」
「要確認我是不是真的去過,打電話是必不可少的。」
「不是,問題還在這之前。柏木為何如此關心這些你記憶中的場所?」
神原和彥閉上嘴,稍作考慮。旁聽席上,扇子和手帕又開始四下翻飛。神原的額頭上浮起了汗珠。
健一很清楚,他並非不知道該怎麼說,而是在擔心。因為無論他怎麼說,大家肯定都會大吃一驚。昨天他就一直在擔心這個。
完全不必擔心,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低下頭握緊鉛筆后,健一感覺到某人投來的視線。抬眼望去,溝口彌生正注視著自己,眼神中傳達出關切:野田,你沒事吧?
溝口彌生總是黏在蒲田教子身上,兩人彷彿共生體。健一一直認為,那是女生間特有的現象,現在看來似乎並不盡然。她們之間的關係,和校內審判開始以來神原與健一之間的關係十分相似。健一也總是黏在神原身邊。
正因如此,彌生如今才會擔心健一:野田,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不要緊吧?
「我現在和養父母一起生活在本地區。」
神原和彥掃視一周陪審團。
「因為我的親生父母已經死了,由於一起惡性事件。」他繼續說,「我覺得我的親生父親絕不是個壞人。」
他語速緩慢,字斟句酌。
「他患有酒精依賴症。無論對於我父親還是母親而言,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因此……」他喘了口氣,「他一喝醉了酒,就會施展家庭暴力,會失去理性,會發瘋。有一次,終於……」
他又吐出一口氣。
「我父親打死了我母親,然後自殺了,追隨我母親而去。當時,我才七歲。」
由於神原證人訴說時的語氣平淡異常,大家沒有立刻作出反應。陪審團中的女生像是約好了似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男生們則一個個都半張著嘴。
最先作出反應的是山野紀央。她閉上眼睛,逃避現實似的低下了頭,跟健一剛才的姿態一模一樣。可即使這麼做,現實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其實柏木關心的,正是導致我父母死亡的『不幸事件』。」
就像潮水涌到腳邊,蓋過腳面一般,法庭內爆發出不可抑制的喧囂,音量遠超井上法官應該敲打木槌的程度。而這樣的喧鬧不是法官一聲「肅靜」就能鎮住的。
儘管如此,井上法官仍然發出警告:「請保持安靜!」
他怒目圓睜,似乎在發無名火。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要生這麼大的氣。
藤野檢察官開口了:「瀧澤老師作證時說,柏木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了你過去的這段經歷。」
「是的,柏木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是在得知證人父母的不幸事件后,親自對證人說起的嗎?」
「是的,他非常震驚。」
「即使如此,你依然與他繼續保持朋友關係?」
「是的。」
「你不覺得彆扭嗎?」
「彆扭?不。」神原證人微微側了一下腦袋,「這事總會被人知道的,當時我還覺得,幸好是被柏木知道了。」
「為什麼?」
「因為柏木不是會把這種事鬧得滿城風雨的人。他很明確地對我說過,他沒有向補習班的其他同學提起過這件事。」
「也就是說,除了瀧澤老師,別人都不知道?」
「是的。」
大出俊次突然高聲叫喊起來:「我知道!」
野田健一差點跳起來,慌忙按住被告的胳膊:「安靜點!」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大出俊次沖著神原證人噘起了嘴,「你要當我的辯護人時不是說過的嗎?說你老爸殺死了你老媽,還說你老爸發起酒瘋來,不光要打你老媽,還要打你,是不是?」
「被告,肅靜!」
大出俊次連法官的告誡也不放在眼裡,音量越來越高,連屁股都離開椅子了。「你這樣說的,對吧?說過的吧?」
「被告,你再不閉嘴,就叫你退庭!」
大出俊次「撲通」一聲坐回椅子上。他面朝前方,大聲自言自語道:「我那時還以為你是瞎說的。以為你是為了要做我的辯護人,當場編了個故事。」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目光獃滯地望向前方。
證人席上的神原和彥絲毫不為所動。
「各位陪審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藤野檢察官用平靜的語調說,「發生在證人父母身上的不幸悲劇,是證人與柏木兩人之間的秘密。由此,柏木對證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說到「兩人之間」時,藤野檢察官豎起手指。
「關於這一點,瀧澤老師在作證時說過,『對柏木這種感興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他時常會過於熱衷,甚至出現完全不考慮對方感受的言行』。」
小山田修點了點頭。
「這就是證人與柏木之間的朋友關係嗎?」
神原證人搖了搖頭,臉上浮起笑容:「不是從一開始就如此。我們當時都還只是小學生。」
連竹田陪審長也點了點頭。
「我覺得,知道我家的事情后,柏木只是感到震驚而已。」
「可是,瀧澤老師很擔心。」
「因為他是老師。無論是補習班的老師還是學校里的老師,總是會擔心學生。」
旁聽席前排響起低低的笑聲。原來是楠山老師。
「跟柏木一起在瀧澤補習班讀書的時候,在知道我父母的事之前和之後,他的態度並沒有改變。不過,他曾問過我,和養父母一起生活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這是什麼意思?」
「他想問我有沒有受過欺負。」證人微笑著搖了搖頭,「他似乎想起了漫畫書和電視劇里常見的情節。也難怪,當時我們都還是小學生。」
「是否存在這麼一種可能,在你面前,柏木並未對你的過去顯示出明顯的關心;而在瀧澤老師面前,他卻坦誠地表達出這種關心。」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請各位陪審員考慮一下。」
「檢察官。」井上法官高聲喝道,「這個問題目的不明。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遊戲和證人與柏木過去的交往到底有怎樣的關聯?」
問過檢察官,井上法官立刻將嚴厲的視線投向野田健一:原本應該由你來提出反對,知道嗎?打起精神來!
「對不起,」藤野檢察官對井上法官和陪審團鞠了一躬,「開場白太長了。不過,不了解基本情況,會無法理解『遊戲』的意義。我可以繼續提問嗎?」
井上法官嚴肅地點了點頭。
「如此說來,證人和柏木間並沒有足以令瀧澤老師擔心的矛盾,是吧?」
神原和彥沒有馬上回答。他低頭看著腳尖,思考了一會兒。
「瀧澤補習班關閉后,情況發生了一點變化。」
「什麼樣的變化?」
「對瀧澤老師被所謂的醜聞逼得走投無路一事,柏木十分氣憤。由於這個原因,他果然……」
「果然?」
「脾氣變得古怪起來。」
「瀧澤老師這樣的好人受到污衊,那些散布謠言的傢伙卻逍遙自在。這樣的世道太沒天理了。柏木是在為此生氣嗎?」
「應該就是這樣的。」
「對於懷有這種心態的柏木,你當時是怎麼看的?」
「我有點擔心。」
「你還記得瀧澤老師的證言中關於這方面的內容嗎?」
「記得。」
「你還記得他在證言中提到的你說的話嗎?」
「是的,我記得。」
「你說,『柏木或許會變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當時你在擔心這個,是吧?」
「是的。」
「所以你繼續和他交朋友,是嗎?」
「是。」
「你的養父母知道你和柏木交朋友嗎?」
「知道。柏木經常到我家來玩。」
「柏木的父母也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這個不能確定。」
「不能確定?」
「我想,柏木的父母大概不知道我。」
「你沒去過柏木家?」
「沒去過。恐怕不只是我,柏木幾乎不邀請朋友到他家去玩。據我了解,應該就是如此。」
「這就奇怪了。你問過他原因嗎?」
「沒有特意問過。」
「那柏木有沒有提起過能稱為理由的情況?」
「他說過,他媽媽特別愛乾淨,不喜歡男生到家裡來鬧騰。」
「沒別的了?」
「至少我沒聽過別的。」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繼續問道:「下面我要問的,是證人你的意見。你覺得柏木經常去你家玩,是否出於好奇心?就是說,他想去看看你家的情況,觀察你和養父母的關係。」
神原證人似乎在顧忌旁聽席上的人:「我不知道。」
藤野檢察官迅速望向旁聽席,看了一兩秒。
「上初中時,柏木來到本校,而你升上了東都大附中。這時,瀧澤補習班已經不存在了。在此情況下,兩人的交往出現過變化嗎?」
「有變化,不如上小學時那麼密切。」
「柏木不到你家去玩了?」
「是的。不過我們時常見面,有時在車站附近,有時在公園。」
「事先約好的?」
「基本是這樣。」
「柏木打電話約過你嗎?」
「是的。他給我打過電話。」
「這麼說,你對柏木在本校的學習生活情況也有所了解嗎?」
「是的。有某種程度的了解。」
「你覺得柏木在本校過得怎麼樣?」
「你指什麼?」
藤野檢察官聳聳肩膀。「他在本校過得很快樂,還是很無聊?他看上去精神抖擻,還是無精打采呢?」
神原和彥抿緊嘴唇,又像是想開了似的說道:「我並不完全了解柏木的心思,不過他說過,他也想上私立學校。」
「他認為自己不該上本校這樣的公立學校,應該上私立學校,是嗎?」
「是的。」
「他說過自己想和你上同一所學校嗎?」
「不,他沒這麼說。」
「那麼,你進入東都大附中,是你自己的意願嗎?」
「是我養父母的建議,不過我也覺得挺好,就參加了考試。」
「你的養父母為什麼會建議你上私立學校,而不是公立學校?你知道原因嗎?」
「主要是考慮到我們家與眾不同的家境,還是小班化教育的私立學校比較放心。特別是我母親——我養母希望如此。」
「關於這一點,柏木發表過意見嗎?我是說,考初中的時候。」
「他沒說什麼。」
「什麼也沒說?」
「是的。」
「比如,他也想上私立學校,升學考試真麻煩,你要是能和他一起去三中上學就好了,諸如此類,他都沒說過?」
「是的。」
「可是成為本校的學生后,他卻說自己也想上私立學校嗎?」
「他沒有說得這麼明確。」
「他的話可以這樣理解,是嗎?」
「是的。」
「也就是說,柏木的話語中包含他在三中感到無聊,過得並不舒暢的含義,是這樣嗎?」
神原證人垂下眼帘:「應該就是這樣的。」
「過得不舒暢?」
「是的。」
「你有這樣的感覺?」
「是的。」
「你對這一點也很擔心?」
神原證人沒有出聲,點了兩次頭。
「具體是怎樣的擔心?」
「我曾經覺得,要是這樣下去,以後柏木可能會拒絕上學。」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初一的春假快要結束的時候。由於新學期將至,所以我相當著急。可是,」他立刻接著說道,「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時,柏木並沒有拒絕上學。所以,那是我在杞人憂天。」
「柏木對本校不滿,和同學們相處得不融洽。那麼,他有沒有找誰商量過?」
「我不知道。」
「你能想象一下,他會和什麼人商量嗎?」
「毫無頭緒。」
「就是說,柏木身邊已經不存在瀧澤老師那樣的人了?」
「我覺得是不存在的。」
「是否可以認為,失去瀧澤補習班,失去瀧澤老師,這對柏木而言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藤野涼子的眼神在逼迫神原證人:說呀!你不是已經決定在法庭上公開一切了嗎?那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無論多麼難以出口的話,都給我說出來。事到如今,我決不會手下留情。
「是的。我想,這對他而言肯定是重大的打擊。」彷彿被檢察官的氣勢壓倒,神原證人的聲音變小了,「所以他總是怒氣沖沖的。」
「他在生誰的氣?那些污衊瀧澤老師的人嗎?」
「差不多,可似乎不僅於此。」
「是生這個世道的氣嗎?世上總是在發生一些毫無道理的事,和瀧澤補習班裡的遭遇一模一樣,就算日子一天天過去,也從不見半點改善。是這樣嗎?」
神原證人又沉默著不停點頭。是的。是的。是的。
然後,他像拋棄了所有顧慮似的吐出一口氣,斷然道:「他曾經說過,『誰都不可信,沒有一件好事,周圍儘是些傻瓜。』」
陪審員們的視線齊刷刷地從神原證人臉上移開。只有勝木惠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在說:原來我也能搞明白啊。
「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定要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
證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還不停眨著眼睛。
快說!藤野涼子用眼神催促著他。
「他總是義憤填膺,後來還對我生起氣來,指責我,『你為何能這樣若無其事?』」
「為何能這樣若無其事?」藤野檢察官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他說的『若無其事』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每天都能平靜地去上學。」
「是指你在日常生活中感覺不到柏木懷有的不滿和氣憤?」
「是的。嗯,就是這樣。」
「柏木對此懷有疑問,便來問你,『為何能這樣若無其事?』」
「是的。」
「這是否表示,你忘記了瀧澤老師的冤屈,過上了平穩的初中生活,這是不應該的?」
「我覺得應該有這樣一層含義。」
「還有別的含義嗎?」
神原和彥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臉。
「應該還有別的含義,不是嗎?」藤野涼子張揚地抬起下巴,大聲問道,「柏木大惑不解,以那樣不幸的方式失去雙親,被迫接受養父母的養育,無端忍受悲慘人生,和柏木相比極不正常的證人你,為什麼過上了正常的生活?為什麼你沒有被不幸的遭遇壓垮,能夠忍受人世間的不公?柏木的詰問應該包含這樣的意思吧?」
健一覺得自己應該舉手了,可他一激動,竟然站起了身,帶動桌子發出「咣當」一聲。「法官,我反對。」
陪審員全都吃了一驚。
「檢、檢察官在詢問證人的意見,在誘導證人。」
他一開口,汗水隨之噴涌而出。
「反對有效。各位陪審員,請你們忘掉檢察官剛才的發言。」
藤野涼子眼中鬥志昂揚的光芒隱去,她恢復平靜的眼神,與健一的眼神穩穩地對了個正著。
嗯,時機把握得不錯。
健一領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謝。就像上體育課練習傳球時,自己找準時機傳球給投籃高手。即使這種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發生,他也能夠理解,涼子此刻的眼神確實有著如此的含義。
法警山崎晉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許可后,走到證人身邊,他將手裡的毛巾遞給神原證人。
「謝謝!」神原證人說著,用毛巾擦了擦臉。山崎晉吾收回毛巾,然後無言地回歸崗位,不發出半點腳步聲。
「柏木口中的『若無其事』究竟有何種意義,我並不明白。」神原證人對陪審員們說,「可是,到初一快要結束的時候,柏木開始對我父母的事問東問西起來。」
「都問了些什麼?」
「譬如,我對那時發生的事到底記得多少?當時我是怎麼想的?現在的我又是怎麼想的?」他調整一下呼吸,繼續說道,「還問我是否對自己的將來感到憂慮或恐懼等等。」
「所謂證人的將來,是指什麼?」
「我認為他想問,等我長大成人後,是否也會像父親那樣患上酒精依賴症。」
一直屏息傾聽著的旁聽人員發出輕微的嘈雜聲。
「都是些會讓證人感到不愉快的問題。」
「是的……」
「那麼,你有沒有叫他別問了呢?」
「我這樣說過。」神原和彥的話音開始變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這樣,內心的猶豫表露無遺,「因為,不用柏木這麼問,我自己也時常會考慮這些問題。我覺得自己不能迴避這些問題。再說,柏木問的時候十分認真,不帶半點開玩笑的成分。」
「可這些都和柏木毫無關係。你是否出現過『別多管閑事』『別來惹我』的念頭呢?」
神原和彥的肩膀微微下垂。「剛開始,我倒沒有那麼想。因為柏木問得相當認真。」他又重複了一遍,「他常說,即使像他那樣活著,也從來不覺得有趣。不知為什麼而活,也不清楚活著的價值。」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對這樣的回答,柏木滿意嗎?」
「我覺得他不滿意。」
「類似的問題,他一直會問,是吧?」
「是的。因為柏木在尋求答案。」
「你是否覺得你必須幫他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神原和彥又搖起了頭,一遍、兩遍,邊搖頭邊看著陪審團,「可是,我當時覺得自己必須找到答案。呃,因為……」
神原和彥用手抱著腦袋,皺起了眉頭。
「柏木說我有必須克服的障礙,因而容易找到活著的意義。」
「必須克服的障礙?」
「是指我父母變成了那樣,我卻沒有崩潰。」
「柏木認為,這就是你活著的意義?」
「嗯。其實我自己也考慮過,我為什麼要一個人活下來。儘管我從來沒有說出來過。」
健一想起了這樣一幅景象:一具沙漠中的幽靈,飄飄蕩蕩,自言自語著,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要是我跟著父母一起死掉該多好。難道我不應該去死嗎?
藤野檢察官深深嘆了口氣,連肩膀都跟著動了起來。她身邊的兩個事務官也在嘆氣。
健一注意到,萩尾一美的眼圈紅了。
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臉。被健一看破心事,她似乎很難為情。
「柏木和你經常談論這些話題嗎?」
「也不總是這樣。」神原和彥疲憊的臉上現出笑容。
「那麼,是在柏木心血來潮的時候?」
「是他感到煩惱的時候。他問這些問題時都是很認真的。」
「也無端地為你增添了麻煩,不是嗎?」
神原證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低下了頭。
「你有沒有過苦於應付的感覺呢?」
神原證人點點頭,回答道:「後來,這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抬起臉,對陪審員們說:「老實說,我有點不勝其煩了。」
山野紀央和溝口彌生注視著他的側臉。蒲田教子則在記筆記。
「後來,我認為自己找到了柏木那些問題的答案。」
柏木卻因此感到不勝其煩。
「在我向柏木表達這個意思之前,我曾問過我的養父母,那還是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問他們,為什麼我不在自己父母的身邊,為什麼會一個人待在這裡?」
小山田修於心不忍地低下頭去。
「那時養母回答我:『不知道,不過,還是幸虧你來到了我們這裡。』」
萩尾一美一個勁兒地抹著臉。我明白,一美。我明白,所以我不會一直看著你,你不用這樣遮遮掩掩的。
「當時我還是個小學生,所以沒有立刻領悟。可是,最終我還是覺得,這樣的回答已經足夠了。」
「我也這麼認為。」話出口后,藤野檢察官馬上向井上法官道歉道,「對不起,這是我的個人感想,請將其從記錄中刪除。」
倉田真理子的眼睛也紅了。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
「具體的時間記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夏天。當時,社團活動很多,我很忙,和柏木交談的機會變少了。」
「在初二的夏天,你的內心發生轉變,你給了自己一個交代。那麼,你有沒有過乾脆放棄和柏木的友情的念頭?」
「有過,但我沒能和他斷絕來往。」神原說道,「升入初中后,我和他的交往就不像以前那麼密切了。也正因如此,反倒很難再拉開距離。再說,要跟柏木絕交,我心底多少有點害怕。」
「為什麼要害怕?」
「我覺得,要是我不關注他,他不知會幹出什麼荒唐事來。」
「你所謂的『荒唐事』是指什麼?」
「我最擔心的是,柏木會不會自殺。」
「你真的這樣擔心過?」
「是的。他常說,『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乾脆死了算了。』」
「喜歡這麼說的人,往往都不是當真的,難道不是嗎?」
「我覺得柏木是當真的。我還感覺到,即使他不是當真的,要是我不把他的話當真,他也會真的去自殺。」
「你不覺得你很軟弱嗎?」藤野檢察官毫不留情。
「我確實很軟弱。」神原和彥點點頭,「我一直都很軟弱。不管是以怎樣的方式,我都不希望我的身邊再有人死去。」
旁聽席上某個角落傳出哭聲。健一心頭猛地一顫:會不會是柏木的母親呢?
「柏木有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所以證人你不必一個人承擔這份煩惱。」
「是的。」
藤野檢察官目光銳利:「那麼,你難道不能丟下不管嗎?這畢竟是柏木和他家人之間的問題。」
「可柏木跟他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太……」神原證人說不下去了。他低著頭,直愣愣地站著。
很明顯,他顧慮到旁聽席上有柏木家的人。
「他曾經說過,『我家的人都各顧各的,十分冷淡。』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正因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會擔心。」神原證人低聲說,「對不起。」
藤野檢察官裝作沒聽見。健一心裡害怕,不敢朝旁聽席看一眼。
「從去年夏天開始,你就想和柏木拉開距離。那柏木有沒有察覺到你內心的變化呢?」
「應該察覺到了,因為我們是朋友。」神原說道。
「你們有沒有就此討論過,或吵過架呢?」
「那倒沒有。」
「儘管如此,你還是沒能離開柏木,是嗎?」
「我一直在猶豫不決。因為我注意到一些令人擔憂的跡象。」
神原證人又開始出汗了。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我下面說的只是我自己的感受,並非柏木有意張揚。」
陪審員們都點了點頭。
「我覺得,到了初二,對柏木而言,學校里的狀況似乎越來越糟。他好像被孤立了。」
是的,他被孤立了。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學都知道這一點。
「到了暑假,因為不用上學,這種感覺便淡了許多。可進入第二學期,情況再次惡化。偶爾通個電話,我也能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他很鬱悶。長此以往,就發生了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里的衝突。」
「你是在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發生后不久立刻就知道了。柏木給我打了電話。」
「柏木對你講過衝突的詳細經過嗎?」
「當時,大出他們的姓名對我毫無意義,但聽完他的講述,我對與柏木發生衝突的學生是什麼樣的人,已經有了相當的了解。」
「柏木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你?」
「他說,他終於對學校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以後不再去上學,感到很輕鬆。他就是為了對我說這個吧。」
「你當時是怎麼認為的?」
「我想,既然如此,那也沒辦法了。只要柏木能平靜下來,暫時離開學校一段時間,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可是……」他的音調又變低了,「他說自己輕鬆了,可我覺得他很在意和大出他們鬧出的衝突。倒不是怕大出他們報復,他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和自己的一貫作風不相符的、小孩子氣的蠢事。事實上,聽他敘述完事件經過,我就對他說,『這可不像你。』」
「請允許我再確認一下。」藤野檢察官雙手撐在桌面,朝前探出身子,「你感到柏木對發生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十分在意。他覺得後悔了,是嗎?」
「是的。不過,並不是害怕報復。」
「柏木這麼說過嗎?」
「這倒沒有說過……」
「就是說,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發生之後,證人你時常會有那樣的感覺,是嗎?」
「是的。」
「你產生這種感覺的根據是什麼?」
神原證人扯了扯襯衫領口,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柏木在不上學之後,變得比以往更加無精打采,還總是抱怨說,任何事情都很麻煩,很討厭。」
「任何事情都很麻煩,很討厭?」
「是的。如果他擔心大出他們的報復,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或許他只是在對你逞強。」
神原和彥看了看大出俊次。這是他從辯護人變為證人之後,第一次看向被告。
「柏木看不起大出他們。他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被告大出俊次並沒有表現出過激的反應,只是坐在健一的身邊晃著腿。
「所以,我並不覺得他在害怕報復。他在意的,只是自己做出了不該做的行為。」
「這些話,是在電話里,還是面對面說的?」
「在電話里。」
「電話是柏木打給你的嗎?」
「是的。那時,我已經不給他打電話了。」
「柏木給你打電話,就是為了發牢騷,抒發胸中的惡氣嗎?」
「是的。」
「那麼,你是如何應對的?」
「我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話。我不了解三中的情況,只能說些不痛不癢的話……『要不你乾脆轉學吧』之類的。哦,還有……」
說到這裡,神原和彥又咬住嘴唇,停了下來。
「還有什麼?」
「『和瀧澤老師商量一下怎麼樣?』」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我記不清了。」
是嗎?真的記不清了?還是即使記得,也不能在這兒說?健一心中暗忖著。
大出俊次晃著腿,將桌子弄得嘎達作響。
「老實說,對柏木心中的煩惱,我幫不了什麼忙。」
「柏木對此有什麼反應?」
「他好像很生氣。那還是十一月底的事,之後有一段時間,他不打電話來了。」
到了十二月中旬,他又來聯繫神原了。
「我們在我家附近的兒童公園見了面,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
那座公園,健一也知道。他跟神原和彥在那裡碰過頭。
「之前,我跟他只在第二學期剛開始時見過一次面。所以那次見面是時隔三個月之久的重逢。柏木很瘦,臉色很差,我非常吃驚。」
他將自己關在家中,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柏木是為了什麼叫你出去的?」
神原證人的下巴尖滴下一顆汗珠。
「他說有東西要給我。」
「什麼東西?」
「筆記本,就是上課用的那種。是遺書。」神原說道,「他說他決定去死,所以寫了遺書,要我替他保存著。」
法庭再次喧囂起來。井上法官充耳不聞。陪審團也不太安分。
不一會兒,一切又自然而然地歸於平靜。
「所謂『去死』,是自殺的意思嗎?」
「是的。」
「柏木決定要自殺,並將遺書交給你保管,是這麼回事嗎?」
「是的。」
「那麼你接受了嗎?」
「當時,我礙於現場的氣氛,接受了下來。」
「你問過他自殺的理由嗎?」
「問了。他說,活著很麻煩,也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
「後來又怎麼樣了?」
神原證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重新轉向藤野檢察官。
「我拿著那本筆記本回家,又不知該怎麼辦。過了兩三天,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給柏木打了電話。我約他在同一座公園裡見了面,把筆記本還給了他。由於是放學以後去的,時間應該很晚了。」
「你不接受他的遺書,對嗎?」
「是的。並且,並且……」他一時語塞,只是重複著同一個詞,「我沒想好該怎麼說,只能一個勁地勸他『不能去死』。我對他說,人活著沒有意義也無所謂,等你長大了不就明白了?」
「柏木有怎樣的反應呢?」
神原證人的肩膀微微地上下顫動:「十分冷淡。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冷淡?」
「似乎是一種嗤之以鼻的態度。隨後他問道,『你沒有當真,是吧?』」
「意思是,你並沒有認為柏木是真的要自殺,對嗎?」
「是的。他還說,『如果你當了真,就不會說這種不痛不癢的場面話了。』」
健一把鉛筆放在桌面上。總是這麼攥著,非掐折了不可。
「確實,我當時並不清楚柏木是否真的要自殺,有點半信半疑。但我發現,指責我『說這種不痛不癢的場面話』的柏木是當真的。所以我害怕了。」
是不是我的言行迫使柏木卓也越來越較真了呢?
「我越發覺得,是不是不該把遺書還給他?可到了那時,我就算收回那本筆記本,估計也沒什麼用了。」
「遺書後來怎麼樣了?」
「柏木帶回家了。我以為他去世後會在他房間里找到的,事實上卻沒找到。那一定是他自己處理掉了。」
因為遺書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非常希望柏木打消這樣的念頭,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能說『反正你不能去死』『我不希望你死』這樣的話。」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難以置信。』」
「不相信你不希望他去死的心情嗎?」
「是的。」
「這樣你就越發不知該怎麼做才好了吧?」
「是的。所以我就問他,『我要怎麼做,你才會相信呢?』」
健一心想:簡直是在往陷阱里跳,中圈套了。
柏木卓也已是進退維谷。他自己跳入洞中,又拒絕他人伸出的援手,不斷落入越發狹窄的深處,無法自拔。身處狹窄洞底的他,看到在廣闊的洞外輕鬆生活著的神原和彥,感到氣憤不已。於是他憎恨起試圖離自己而去的神原。
他依然希望有人關心他。
藤野檢察官不急不躁地繼續提問:「對於你的這個問題,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神原和彥滿頭大汗,不得不用毛巾擦拭,背部的襯衫也濕透了。
「他說,我的那些『活著沒有意義也無所謂』『今後會發現人生的意義』之類的說法……」
陪審團的九雙眼睛注視著他。
「是不負責任的。說我心底並不是這麼想的,只是隨口打發他而已,因此……」
「因此?」
「他說,『如果能證明你不是隨便說說的,我就相信你。』」
「怎麼證明?」
旁聽席上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他。
「父母死去時,我只有七歲。」神原和彥說,「但是,對那起事件,我並非毫無記憶。父親的瘋狂,母親的哭泣,我都記得,只是……」他喘息似的微微顫動肩膀,「我是盡量不去回想那時的情景。我和養父母一起生活,沒必要再回想那些事。可柏木認為,我這樣做是不對的。」
哪裡不對了?
「我沒能直面自己的荒唐遭遇,沒有與之對決,所以我能若無其事地活著,還說『人生的意義以後總會理解』。我父母出了那樣的事,我還覺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著也無所謂』。柏木說,這些想法都是錯誤的,我是在逃避現實。」
逃避就逃避,關你屁事。健一將捏緊的拳頭藏在桌子底下。柏木卓也,你為什麼要死?你為什麼不活下來呢?
神原,我替你揍他。我要替你揍他,看他還這麼使性子。
「所以,只要我不再逃避……」
現在的神原和彥似乎不是在法庭上作證,而是在招供。
「如果我能夠直面我的過去,直面與我父母相關的記憶,將這些往事逐一回憶起來仔細玩味,在這種情況下我依然覺得什麼都無所謂,那我的話便不是隨口說說,而是出於真心。如果我真心那樣想,那活著或許就是有意義的。」
面對神原證人多少有些混亂的陳述,藤野檢察官毫不動搖,快刀斬亂麻般的話語響徹法庭:「只要證人你做得到這些,那他就相信你說的『不能去死』『不希望你去死』,並打消自殺的念頭。柏木是這麼對你說的,對嗎?」
神原證人點了點頭。汗水又從他的下巴上滴了下來。
「這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遊戲的目的。」
「那是個遊戲,對吧?」藤野檢察官說道,「是一場關乎柏木生死的遊戲。」
藤野涼子也已經汗流浹背了。事務官萩尾一美為她遞上手帕。
「對不起。」對井上法官打過招呼,涼子用手帕擦了擦臉。
陪審員們抓住這個間隙,以各自的方式放鬆了一下。溝口彌生臉色蒼白,蒲田教子注視著她的臉,撫摸她的後背。竹田陪審長似乎也很擔心,扭動長長的身軀看著這兩名女生。
「真吃不消。」
聽到身旁的大出俊次在嘟囔,健一不由得抬起眼帘。
「雖說我像個大笨蛋……」
我像個大笨蛋。這是俊次新發現的表達方式,充滿自嘲的意味。
他也在出汗,眼睛沒看健一,腿不停地搖晃著。
「你想退庭嗎?」健一問道。
話出口后,健一自己也吃了一驚。不過他真是這麼想的。大出俊次跟不上神原和彥的證言,無法理解其中的意圖。如果他不願意努力理解,不待在這裡也無所謂。不,應該說他沒必要留在這裡。
俊次瞪了健一一眼,露出一副立刻要反撲的兇相,可隨即又垂下肩膀,晃腿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你神氣個屁,我會聽你的指使嗎?」他賭氣似的伸直雙腿,哼了一聲。
藤野檢察官放下手帕,端正身姿。
「對不起。下面繼續進行證人詢問。」
涼子一開口,俊次又開始晃腿了。
「從①到⑤的場所……」說著,她又抿緊了嘴唇。
「嗯。」證人應道,似乎在鼓勵對方,鼓勵在進一步深入探尋之前略顯猶豫和膽怯的藤野檢察官。
「是證人你選擇的嗎?」
「不是,是柏木決定的。」
「這些場所都凝聚著證人與去世的雙親間十分個人化的記憶,柏木能夠指定嗎?」
「在此之前,我時常跟他說起我父母的事,我想他全都記得。」
「是你主動向他講起的,還是柏木要你講的呢?」
「這個很難說。柏木問過我,有時我也會主動講一些。就是說,呃……」神原證人稍事思考後,繼續說,「剛才我說過,如果我父母的事遲早會被人知道,那還是讓柏木知道的好。因為柏木的嘴很嚴,他也確實一直為我保守著秘密。而且他記性好,同樣的事不會問好多遍。所以,呃……」
脫下辯護人的外衣,回歸普通初三學生模樣的神原和彥,說起話來竟有些結巴。他的身體似乎也縮小了許多。
「我時常也會有向別人談起我父母的衝動。這種心態挺矛盾的。我從不和養父母說那些事,因為說了只會讓大家尷尬。不過,在我想找人談談的時候,柏木就顯得,呃……怎麼說呢?」
「比較可靠?是個值得信賴的談話對象?」
「對,就是這樣。」
神原和彥如同得到解救一般,用力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也緩和了不少。
「和他說話,我也覺得很輕鬆。也許我向柏木推心置腹講過的內容,比我現在能回憶起來的還要多。」
「就某種意義上而言,你和你父母那段不幸的過去,已經成了你和柏木共有的記憶。你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可以這樣理解嗎?」
「我想是的。嗯,基本就是這樣的。」
如果換作我,會怎麼樣呢?健一心中暗想。如果我是神原和彥的朋友,是唯一知道他父母不幸的死亡經過的人,我會怎麼樣?
說不定在得知真相的那個瞬間,我會逃之夭夭。那個神原和彥竟會有那樣的過去?我會驚恐萬分。我不知該如何與他交往,會躲得遠遠的。
時不時想起已故的父母,想向他人傾吐。神原和彥的這種心態一點也不矛盾。無論養父母對自己多麼好,也不能向他們講起已故父母的事,必須照顧到他們的心情。這樣的想法也完全符合神原的性格。
那麼,能夠聽他講述的只有柏木。當時我並不在場,藤野涼子也不在。哦,對了,我在場也沒用,可要是涼子在場就好了。
而這個藤野涼子,眼下正以檢察官的身份面對神原和彥。
「當柏木提出要開始這個遊戲時,你有沒有想過拒絕他?」
「沒有。」
「是不是擔心,如果拒絕,會得罪柏木,或許會使他立刻走上絕路?」
神原和彥稍作思考。從他臉上的神情來看,他正從心底喚出當時的自己,並質問道:喂,真實的想法到底是怎樣的?
「這樣的擔心不能說沒有,可我是在優先照顧自己的心情。」
「你的心情?」
神原對涼子點了點頭:「柏木提出這個遊戲時,我十分吃驚。我心想,為什麼我沒有想到呢?」
「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真要這麼做,那就不要做遊戲,而是出於我自己的意願,去尋訪那些凝聚著我與父母間寶貴回憶的場所。」
蒲田教子點了點頭。她的手依舊撫摸著溝口彌生的後背,安慰著這個親密好友。
「剛才我也說過,對我父母的事,我已經調整過來了。雖然並非完全調整過來,不過做一做那樣的事,也是不錯的。」
「那麼,在柏木提出這個遊戲前,你有沒有主動尋訪過從①到④的四個場所?」
「沒有。我一直在迴避這些地點。可是,在與柏木交談時我想到,已經沒有必要再迴避了,而且必須去尋訪一下。」
「你向柏木說明過這個想法嗎?」
「說過。所以我同意做這樣的遊戲,還對柏木說,我沒事,一定會讓柏木滿意。」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當時,他什麼都沒說。」
他們商量好遊戲規則,約定完一些具體事項,便在當天開始了那場遊戲。
「於是你按①到④的順序尋訪了這些場所,每到一處就給柏木打電話,是嗎?」
「是的。我打電話告訴他,我已經來到了指定的場所。」
「每次通話時間都很短?」
藤野檢察官指了指黑板上的表格,掃視一周陪審員們的臉。
「證人只是向柏木報告,說自己來到了①的位置,來到了②的位置?是否向他詳細說明過你到那些地方后的感受?」
「我們說好,這些事以後再說。柏木最在意的還是我是否真的到過那些地方。」
「證人你確實遵守了遊戲規則,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對嗎?」
「是的。」
「可是,光通電話,並不能真正起到確認的效果。你在電話里告訴他自己在新宿,事實上你或許在別的地方。僅靠語言,柏木無法判斷你是否遵守了約定。」
「我也這麼想過。制訂遊戲計劃時,我就注意到這一點了。」
說到這裡,他再次欲言又止。
「我曾經提出,讓柏木也一起去,這樣不是更好嗎?」
「柏木是如何回應的?」
「他說,讓我一個人去才有意義。我必須獨自面對過去,否則遊戲就無法成立。他相當堅持這一點。」
「結果就變成在每個目標地點的簡短通話了?」
「是的。」
「這幾通電話的間隔時間,基本都是兩個半小時。這是由證人你決定的嗎?」
「不是,這也是事先計劃好的。」
「幾點在這裡,幾點在那裡,是這樣的嗎?」
「是的。」
「可是,你實際尋訪這些場所時,時間應該很寬裕吧?在兩地間移動似乎並不費事。」
「是的。所以我每到一處,都會思考一些事情。」
藤野檢察官眯起眼睛:「思考些什麼呢?」
「各種各樣的回憶。」
「心情很沉重?」
證人點了點頭。
「中途想過要放棄嗎?」
「時而想要放棄,時而又覺得不該放棄。但總體而言,並沒有預先料想的那麼難受,畢竟也回想起不少愉快的往事。」他說道,「雖說我父母以不幸的方式結束了人生,但他們也並非一直不幸。我父親不喝酒的時候,是個認真又和善的人,和母親十分親密。即使他很懦弱,也絕不是個壞人。」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語。
「在做這個遊戲前,我盡量不會去回憶我的父母。在某段時期,這樣做也是必須的。可這樣一來,連美好的回憶也都隨之一同封存了起來。」
柏木卓也提出的遊戲撕開了神原和彥貼在回憶上的封條。
「我想起許多我在七歲時不太懂,現在又能搞明白的事。正如檢察官所說,我的時間很寬裕,就利用多餘的時間思考了很多。」
「雖然想了很多,但還是沒有事先料想的那麼痛苦,是嗎?」
「是的。我覺得一定是我成長了,也是養父母教育的結果。所以,在思考親生父母的同時,也想起了許多養父母的事。」
神原證人突然輕聲笑了起來,檢察官和陪審員們都吃了一驚。
「對不起。」證人對大家道了歉,眼裡帶著快樂的神情,「我剛才想到有趣的事了。去③的赤坂郵政局時,那天雖然是休息日,不過聖誕夜還是會有許多商店開門營業。我當時想,到東京都中心地段果然能看到許多稀罕玩意兒,要不要買點紀念品回去呢?」
「是送給作為養父母的爸爸媽媽的禮物嗎?」
藤野涼子的語文成績很好,這裡她用了相當貼切的表達——作為養父母的爸爸媽媽。
「是的。」
藤野檢察官也露出了笑容:「你想買什麼?」
這些話昨天他可沒說。健一也想知道他到底要買什麼。
「我想買一棵小小的聖誕樹,大概這麼大。」神原用手比畫出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赤坂的蛋糕店裡有賣,綴滿了紅色、黃色還有其他各種顏色的金屬紙包裹的巧克力。媽媽很喜歡這種小擺設。」
初三男生講起自己的母親時,總會比較靦腆,神原證人也不例外。陪審員們臉上的神情也趨於緩和。
只有山野紀央還在哭,兩隻大眼睛淚流不止,怎麼擦也擦不完。倉田真理子靠過去后,她便彎下腰,低下頭。
健一朝旁聽席上望了一眼。神原的話傳到大人們耳朵里之後會有什麼反應?神原的模樣在大人們眼睛里又是怎樣的?
「那麼,你買回去了嗎?」藤野檢察官問道。
「我最後沒買。我覺得這樣做很不謹慎。」
「不謹慎?」
「我想到,這場遊戲關乎柏木的性命。」神原證人用手擦了擦鼻子底下的汗水,再次垂下眼帘,「這場遊戲一啟動,我腦袋裡想的竟然都是自己的事。我不得不強迫自己回想起遊戲背後的嚴重性。」
「你一直在想你自己、你親生父母還有養父母的事?」
「是的。也想起了瀧澤老師,上補習班時和他談過好多話,當時並不理解的一些話,我現在也能理解了。還想起學校里的朋友。這些回憶,把我的腦袋裝得滿滿的。」
「是否可以認為,一旦正式啟動后,這場遊戲便不是為了柏木,而是證人你自己的遊戲了?」
「嗯,我想是這樣的。」
「你在電話里向柏木講過嗎?」
「沒有明確地講清楚。」
「柏木對你說了些什麼,問了些什麼?儘管通話時間很短,但除了『我到了指定的地點』之外,總還能說些別的話吧?」
「當然,我講了在街邊看到的景象,以及打電話的準確位置。」
「你還記得柏木在電話里說的話嗎?」
山野紀央抬起身子,兩眼通紅,不過似乎不再流淚了。
「他要我確認完一個地點后,立刻按時跑到下一個目標。這方面他相當在意。」
「我再問一遍,他有沒有問起過你當時的心情和感想?」
「他在此前已經說過,在確認完所有地點之前,他不想了解我的心情。在整場遊戲結束,再次看到我的臉之前,他是不會問的。」
「他想親自確認你的模樣?」
「我想是這樣的。」
神原證人的臉上現出一抹陰影。雖說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健一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臉上籠罩著一片陰雲。
「當時我甚至覺得,柏木是不是不相信我。」
「這是什麼意思?」
「他認為我故意隱瞞內心的痛苦,對他說謊,在他面前演戲。」
「你有必要在他面前演戲嗎?」
「如果我意志消沉,說自己其實也不明白活著的意義,也沒有生活的目標,這將對柏木產生負面影響。」
「所以,你會勉強自己,硬充好漢?」
「是的。」
「柏木明確地這麼說過嗎?」
「沒有,可他說我『反常』,說我『古怪』。」
「遊戲啟動后,你並沒有感到料想中的痛苦,更沒有被痛苦的回憶壓垮,反倒想起了美好的記憶,還引發對養父母的感激之情。你變得更加積極向上。柏木說的『古怪』指的是這方面嗎?」
「我想是的。」
「柏木他很不爽嗎?」
神原和彥吃驚地眨了一下眼睛:「你說『不爽』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這個嘛,光聽聲音……」
「在遊戲過程中,柏木也是只能聽到你的聲音吧?可他還是察覺到你比預想中堅強,說你『古怪』。」
證人猶豫片刻:「柏木在考慮自殺,不可能覺得痛快。」
「從遊戲剛開始到確認完幾個地點,柏木的心情有過變化嗎?」
神原證人沉默不語。
「換句話說,他不爽的程度有變化嗎?」
「我不知道。」
「柏木猜疑你積極向上的精神狀態是在『演戲』,是為了不讓自己自殺硬裝出來的,是吧?」
「是的,正像我剛才說的那樣。」
「也許不止於此吧?你頑強地遵守遊戲規則,在遊戲過程中還出現了克服親生父母陰影的跡象。對此,柏木恐怕也覺得難以接受吧?因為他期望的,應該不是你能積極樂觀地完成遊戲,而是看到你在遊戲中失去平靜,一蹶不振吧?」
證人沒有回答,變得面無表情。
藤野檢察官將手頭的文件換了一份,留出一點時間空隙。
「預定的確認地點,你都尋訪到了嗎?」
「是的,所有目標我都去過了。」
「然後,你回到了居住地,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里給柏木打了電話,對嗎?」
「是的。」
「都說了些什麼?」
「我說,該去的地方我都去過了,現在回來了。」
證人的喉結「咕咚」一聲上下挪動了一下。
「我對他說,明天我會詳細向他彙報。我真的很想和柏木談談自己內心的新發現、新感受,可當時已經七點半了,我養父母自然不知道我們的遊戲,因為我出門時告訴他們,自己要去朋友家複習。所以,我想早點回家。」
「柏木是怎麼說的?」
「他說,他想今天就和我見面。」
「在當天夜裡見面?」
「是的。」
「對普通的初中生來說,這樣的時間安排實在有點不可思議。再說,那天是聖誕夜,還下著雪。」
「是啊……」神原和彥放低了聲音。
「柏木有沒有說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見面?」
包括勝木惠子在內,所有陪審員都探出了身子。
「半夜十一點半,他要我去本校教學樓樓頂。」
對檢察官和證人間的問答聽得入了神的旁聽者們又嘈雜起來。
「肅靜!」井上法官立刻發出僵硬的喊聲。
「這所城東第三中學的樓頂嗎?」
「是的。」
「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地方?柏木說明過理由嗎?」
「我問了,但他沒說。他只說,叫你來你就來。」
「你沒有拒絕?」
「我想說服他。」他的嗓音變得沙啞,「我說,時間這麼晚,我必須瞞著養父母偷偷溜出來。再說我跑了一天,身心都疲憊不堪,半夜裡恐怕出不來。」
說到這裡,神原的聲音哽住了,只剩下艱難的喘息。
「可他說,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去,因為今天不見面,明天就見不到了。」
「明天就見不到了?什麼意思?」
「柏木說,他要死了。」
井上法官望著不安分的旁聽席,敲響木槌:「請保持安靜!」
即使旁聽席有點吵鬧,也不至於讓法官生這麼大的氣。也許井上康夫在利用他的法官職權發泄胸中的悶氣,若非如此,他便無法一臉威嚴地高坐法官席。
要是不聽我的話,不照我說的去做,我就死給你看。世上還有比這更卑鄙的恐嚇嗎?
「『要是今晚不能見面,我就去死。』」藤野檢察官重複道,「當時,柏木的語氣是怎樣的?」
「語氣?」
「是非常消沉,還是苦苦哀求,或是半開玩笑?」
神原證人猶豫了一會兒,答道:「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那你的感覺是?」
「非常……」
「非常?」
「非常執拗,非常冷酷。」
在小林電器店前被人看到時,神原和彥顯得又累又冷,一副走投無路的模樣,讓愛多管閑事的電器店老闆忍不住叫住了他。事實確實如此,因為神原和彥確實又累又冷,也確實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自己已經照你說的去做了,遊戲也完成了,自己在遊戲中獲得的成果,對你也應該能產生良好結果。你為什麼還要這樣沒完沒了呢?
「去一所完全陌生的學校,還要在半夜裡溜進去,這事兒想想都很難。」
「柏木說他已經安排好了。他自己先從廁所的窗戶鑽進去,然後打開邊門的鎖和通往屋頂的門鎖。」
「這麼說來,」藤野檢察官輕輕地喘了口氣,掃視一周陪審團,繼續說,「深夜去教學樓樓頂會面的提案對證人而言既意外又突兀,可柏木是早就計劃好的?」
「我想是這樣的。」
「無論遊戲結果如何,都要讓你大半夜跑去樓頂,是嗎?」
神原和彥默默地點了點頭。
「後來怎麼樣了?」
「我服從了柏木的安排。」
「就是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裡十一點半,你來到了本校教學樓樓頂?」
「是的,我來了。」
「樓頂上有什麼人?」
「有柏木。」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人?」
神原證人搖了搖頭:「沒有了。只有柏木一個人。」
「他在哪裡?哦,你稍等一下,要換一張示意圖。」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趕緊行動起來,將第一天展示過的樓頂平面圖貼了出來。
「柏木就站在鐵絲網邊上。」神原和彥指著的那個位置幾乎在墜落地點的正上方,「當時,屋頂樓頂間的常夜燈亮著,借著亮光可以看到柏木。」
「你在哪裡?」
「我離他不遠。可當時非常寒冷,我沒法站著不動,只能一會兒跺腳,一會兒在附近踱步。」
「柏木他怎麼樣呢?」
「他一直待在鐵絲網附近,沒有動彈。」
他就在那裡注視著神原和彥。
「你們兩人都說了些什麼?」
「我實在累得不行,只想快點回家。那場遊戲雖然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我畢竟在一天之內想起了太多事。」
「你已經心力交瘁了,是嗎?」
「是的,真的已經到了極限。更何況我對養父母十分愧疚。」
無論是遊戲本身,還是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家門,都令人愧疚。
「我還想到,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我口吐蓮花,事態恐怕也不會好轉。」
「柏木的狀態呢?」
神原證人低下頭,垂下雙肩,兩腳不安分地挪動著。
別在意!健一心中喊道。別太顧慮柏木卓也的父母和哥哥。這些事實必須讓他們知道。
正因為他們是柏木的家人,才必須讓他們知道。
「他一開始就怒氣沖沖的。」
「他在生什麼氣?」
「因為我『反常』嘛。」
「哪裡『反常』了?」
「明明落寞消沉,卻不願承認。」
「他認為,在尋訪過去之後,你已被沉痛的回憶壓垮,迷失了生活的意義和將來的希望。你真實的內心應該充滿沮喪,可你偏要充硬漢,胡說自己尋訪完凝聚父母記憶的地點,回想起各種各樣的往事,覺得很好。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因此,你遭到了柏木的責難,對吧?」
「對。」
「這種責難有道理嗎?你真的對柏木說了謊,真的是在虛張聲勢嗎?」
「不。」
「可柏木不相信,是嗎?」
「後來,他好像逐漸明白了,明白我確實覺得那個遊戲很好。」
「既然明白了,他也沒必要再責難你了吧?」
「他說,這更差勁了。」
聲音很小,根本聽不清,一點也不像神原和彥平時的作風。
「請大聲回答。」
一瞬間,神原和彥咬緊牙關,隨後大聲說道:「柏木說,如果我真的覺得那個遊戲很好,那就更加反常,性質更加惡劣了。」
藤野檢察官也提高了嗓門:「柏木認為你應該更加沮喪、怯懦、悲痛,而不是如此積極樂觀。可現實並非如此,所以他要責難於你,是嗎?」
神原和彥突然不說話了。
「證人,你就這樣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指責嗎?」
神原證人依然沉默著,搖了搖頭。
「你反駁他了嗎?」
「是的。我說,『你的想法才是反常的。』」
「是啊。遊戲開始時,他認為,如果證人你尋訪過留有記憶的地點並克服心理障礙,他自己也能得救。如果像證人這樣遭受過無奈悲劇的人也能積極樂觀地生活,他便相信活著是有意義的,就不會自殺了。最後,你完成了遊戲的全部內容,他卻說你反常,說你惡劣。」
昨天,藤野涼子曾經說過,在今天的法庭上,要盡量忠實再現神原和彥的經歷,要神原痛痛快快地全部講出來。但是,有幾句話在法庭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她問神原,是否可以按下不表。
當時神原認可了,健一也點了頭。
但是現在,健一後悔了。
他很想當場站起身,用能夠傳遍整個法庭的嗓音大聲說出來。
在非難神原和彥時,柏木卓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虧你擺得出這張若無其事的面孔。
酒精中毒殺人犯的兒子,值得積極地活下去嗎?
你不覺得羞恥嗎?
「柏木的這種態度,讓你很吃驚吧?」
神原和彥抬頭仰望井上法官。銀邊眼鏡後方,井上康夫的眼神十分堅定,毫不動搖,彷彿在說:說吧,全都說出來!我會好好聽著。
「我一頭霧水,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不理解柏木為什麼要說那種話,是嗎?」
神原證人點點頭。
「你想過要去理解嗎?」
「我認為我想過。可是……」神原和彥將目光投向遠方,「在我還想安慰柏木,千方百計想要說服他時,我突然明白了。就像蒙在眼睛上的布突然被扯掉一般。」
山野紀央熱淚盈眶。溝口彌生一副馬上要嘔吐出來的樣子,緊緊攥著蒲田教子的手。
陪審員們相互靠緊身體,彷彿在互相尋求幫助。
「柏木在折磨我。他不是我的朋友。他蔑視我。我們之間不存在共同語言和相互理解。柏木根本不認為我是一個正常人。他覺得,我是殺人犯的孩子,不可能成為正常人。」
他不能忍受我成為一個正常人。
他認為,正常、優秀、感覺敏銳、在父母的溺愛下成長起來的自己,如今竟然如此痛不欲生。與學校格格不入,沒有朋友,稍有不慎就會與人發生衝突,不得不深陷孤獨之中。
自己成了這副模樣,神原和彥這個殺人犯的孩子為何能夠積極樂觀地生活著呢?他的臉上為什麼會掛著幸福的笑容?
這不公平。我要糾正這種不公平,要將神原和彥推入與他身份相符的深淵。要讓他體味苦惱和孤獨,然後,我會在一旁看著他一步步走上邪路。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傢伙可是殺人犯的孩子啊。
「喂!」
健一聽到有人在叫喊。是大出俊次,他瞪著眼睛,眼珠都要彈出來了。
「流血了!」
不知不覺間,健一緊緊握住拳頭,用力過度,指甲嵌進掌心,鮮血直流。
「正像剛才藤野檢察官說的那樣。」神原和彥繼續說。
幸好神原沒發現。涼子在看著自己。健一用毛巾擦掉血跡。
「那個遊戲的目的根本不是他一開始說的那樣。柏木並不希望我完成遊戲后還能精神抖擻地回來。他希望我中途崩潰,希望我做逃兵。他認為我一定會那樣,可我並沒有。」
「於是他對你發火了,是嗎?」藤野檢察官緩緩說道。
神原證人點了點頭:「我意識到這一點后,就覺得一切都讓人噁心,一切都難以忍受。我受到柏木的作弄,半夜三更跑到這種地方來,真不知在發什麼神經。」
這句話不像證人與檢察官之間的對話,語氣中分明帶著初中男生對親密的女生——甚至是女朋友發牢騷的親近感。
「我對柏木說,我無法和你繼續交往下去,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愛怎樣就怎樣,我只想馬上回家。」
「柏木有什麼反應?」
「他非常生氣,大聲叫喊。我不管他,只顧朝樓梯那邊走。於是柏木他……」他的嗓音發顫了,「他爬上鐵絲網,說要跳下去。」
倉田真理子閉上了眼睛,向坂行夫捂住了臉。
「他爬得很快,一下子翻了過去,下到鐵絲網外側。見他爬得這麼快,我愣住了。當時天氣很冷,手都快凍僵了,他竟然能這麼快就翻過去。於是我想到,柏木應該不止一次翻越過這道鐵絲網,以前肯定也翻過。」
「想跳樓自殺?」
「估計是吧。」
站在屋頂邊緣的柏木卓也,用手指緊緊扣住鐵絲網,臉色慘白,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神原和彥。
這時,夜空中飄起雪花,腳下被淋濕,有些地方開始結冰。
「他說,如果我回去,他就馬上跳下去。」
「你覺得他是當真的嗎?」
「是的,我認為他是當真的。」
「你沒覺得他是在故弄玄虛嚇唬人嗎?」
「要嚇唬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危險的行為。」
藤野檢察官稍事停頓,留出一小段間隙。
「你覺得柏木真的打算跳下去,那你又做了些什麼?」
神原和彥看著陪審團。陪審員們也都注視著他。
「我對他說,『隨你的便。』」
旁聽席上有人發出一聲略帶壓抑的悲鳴。聽到這聲悲鳴,神原的臉變了形。
「我說,『既然你這麼想死,那就去死吧。』說完,我跑下樓梯,一直跑到學校外面,跑回了家。」
「沒有回頭看看嗎?」
「沒有。」
「在你跑去校外的這段時間裡,聽到過什麼聲音嗎?」
「什麼都沒有聽到。當然,或許是我沒注意到。」
昨天他說,自己一路跑,不停飛奔,耳朵里灌滿風聲。今天,他也像在一路逃跑,彷彿要從檢察官的提問下逃走一般。因此,提問話音未落,他就已經回答了。
「你在屋頂上總共待了多久?」
「準確時間不清楚,感覺似乎挺長,但由於一見面柏木就在生氣,我們很快吵了起來,我自己也很性急,估計實際時間並不長。」
神原證人身子抖動了一下,看了看法庭里的掛鐘。
「回到家的時間是零點十分,這個時刻我記得很清楚。」
「以你的腳力計算,從三中到你家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十分鐘不到。那天夜裡雖然在下雪,可路上還沒有積雪,而我一刻不停地在跑,估計就這麼多時間。」
「這樣的話,可以認為你在屋頂上待了二十到三十分鐘左右。」
「嗯,應該是這樣的。」
「那麼,你是在什麼時候知道柏木墜樓而死的?」
「第二天,看了電視新聞才知道的。」
「你作何感想?」
神原證人捂住自己的嘴,保持這個姿勢,沉默良久。
「你覺得害怕嗎?」
「是的。」
「你覺得這是你的錯?」
「是的。」
「這件事,你對什麼人講起過嗎?比如你的養父母。」
「沒有。我無法對任何人訴說。」
這是我犯的罪。
「以上,就是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十一點半到第二天零點過後的時間段內經歷的一切,是嗎?」
「是的。」
「那天在樓頂,只有你和柏木兩個人?」
「是的。」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人嗎?」
「沒有了。」
「柏木是主動翻越鐵絲網,並聲稱要跳下去的,是嗎?」
「是的。」
「不是你推下去的?」
「我沒有推他。」
「你也沒有看到柏木從屋頂墜落的情景?」
「是的。」
「那天夜裡,你在屋頂上沒有遇見柏木以外的任何人,是嗎?」
「是的。」
「你沒有遇見被告?」
「是的。」
「你沒有遇見井口充?」
「是的。」
「你也沒遇見橋田祐太郎?」
「是的。」
「他們都不在那裡,是嗎?」
「是的。」
「被告沒有殺死柏木卓也,你早就知道這一點,對嗎?」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突然,健一耳畔響起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大出俊次站了起來,氣勢之猛,差點掀翻桌子。
「你他媽的搞什麼鬼?」他滿臉通紅,渾身發抖,一把推開身前的桌子,朝證人席上的神原和彥猛撲過去,「你他媽的早就知道了!早知道我什麼都沒幹!你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說出來!」
旁聽席開始騷動,人們紛紛起身,陪審員們也跟著站了起來。男生為了保護女生,主動擋在了她們的前方。
「住手!」在被告一把揪住神原證人衣領的同時,井上法官發出怒吼,法警山崎晉吾跑了過來,一聲不吭地按住大出俊次的胳膊,毫不費力地將其制服。
「啊!好痛!」大出俊次鬆開神原和彥,疼得直叫喚。山崎晉吾壓制住他,將他的雙手反扭到背後,緊緊扣住。俊次又號叫起來:「你幹嗎?快放手!」
神原抬起手,放在剛才被俊次揪住的衣領處,直愣愣地站著。他氣喘吁吁,臉色蒼白。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有過。被俊次勒住脖子,直到留下紅紅的勒痕。
「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快將他帶出去!」
「你竟敢作弄我,你這個渾蛋!你這個騙子!你算什麼辯護人?你是個騙子!我要殺了你!你等著,我要殺了你!」
咒罵、號叫、唾沫四濺。山崎晉吾提起狂暴叫囂的俊次。俊次依然滿臉兇相,大汗淋漓。
「等等。」勝木惠子追在俊次的身後,一直跑到證人席旁,「等一下,別把俊次拖走啊!」
「陪審員,馬上回歸座位!」
「俊次說的不是真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勝木陪審員,快坐下!不然的話,你也退庭吧!」
勝木惠子雙手掩面,當場蹲了下來。倉田真理子和山野紀央跑上前去,兩個人一起摟住勝木惠子的肩膀,將她帶回陪審員席。
「勝木,你一定要堅持住。」山野紀央的話音明亮清澈,「就算是為了大出,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井上法官敲響木槌,可場內的喧囂一時竟很難平息。健一閉上眼睛,不停做著深呼吸。掌心傳來陣陣疼痛,像是在提醒他什麼似的。
「證人,你還能繼續作證嗎?」
聽到井上法官的問話聲,雙手緊抓證人席椅背的神原抬起了頭。
「可以,我沒事。」
「檢察官。」井上法官催促道。
此刻,藤野涼子站在原地,閉著眼睛,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聽到了法官的催促聲,她睜開眼睛看著神原證人問道:「那天夜裡本校樓頂所發生的事成了你心中的一個秘密,不是嗎?」
「是的。」
「你沒有對任何人公開過?」
「是的。」
「你出席柏木的葬禮了嗎?」
「守夜那天我去了。」
「你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的?」
「我想,」證人的聲音噎住了,「我至少應該去謝罪。」
「對於柏木的死,你認為自己有責任?」
「是的,完全是我的責任。」
山野紀央搖了搖頭。她的臉色異常蒼白,眼眸中卻隱隱透出明亮的光芒。
藤野檢察官用力吸了一口氣,重新開口時,語調變得愈發平穩。
「證人,你是主動前來參與校內審判的,是吧?」
「是的。」
「你主動要求擔當被告的辯護人。事實就是這樣的?」
「是的,一點沒錯。我依據自己的意願成為了大出的辯護人。」
「這是為什麼?」藤野檢察官問道,「你早就知道事件的真相,並且一直將其隱藏。柏木已經不在了,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那誰都不會知道真相。你為何要主動參與到校內審判這種麻煩事中來呢?」
「因為我對不起受冤枉的大出。」證人的話一點都不含糊。
「所以,你決定要將真相公之於眾?」
「是的。」
「若是出於這樣的目的,不是還有其他手段嗎?比如直接向柏木的父母說明真相,或者去警察局。」
「如果採用這些辦法,就不清楚真相是否能夠傳到學校,或住在本地區的各位的耳中。」
他掃視一周陪審員們的臉,申訴道:「大出受的冤屈本就起自無根無據的傳言和懷疑。如果我只向少部分人公開真相,便達不到替大出洗刷冤屈的目的。說得極端點,即使我決定公開真相,也可能會被告知,事到如今,為何還要舊事重提?你還是保持沉默吧。」
神原證人不由自主地舉起手來。
「哦,不,次序似乎顛倒了。請允許我重新說明。」
這種地方又再次體現出神原辯護人的本色。
「剛開始,我不知該怎麼做才好。如果我不說出來,似乎並不會敗露,自己也不會遭人懷疑。可這樣只會使我越來越痛苦。」
他昨天當著涼子和健一的面是這樣說的:就像脖子上戴著一個看不見的項圈,每天早上睜開眼,每當想起柏木,項圈就會收緊一些。一毫米、三毫米、五毫米,慢慢地、不斷地越收越緊。
可即使如此,時光仍在流逝。有時會突然毫無感覺,早晨起來,發現什麼都消失了,什麼都不怕了,再次回歸柏木去世之前的自己。
然而,這是一種錯覺,並不會長久。這種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拋開所有重負的錯覺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之後,那個看不見的項圈就又開始收緊了。
「這起事件沒有以柏木的死而告終,柏木的死僅僅是個開始。此後的舉報信騷動、淺井松子去世、井口充身受重傷,還有《新聞探秘》的報道,直到整個三中都中了這起事件的邪。」
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我痛苦不已,驚恐萬分。除此之外,我已經找不到別的話語來表達了。」
神原把手放到脖子上,放到那個看不見的項圈勒住的地方。此刻,他又感覺到那個項圈了嗎?
「我作了很多思想鬥爭。我對自己說:明天就去見柏木的父母,向他們和盤托出;明天要去警察局,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可我沒有那樣做的勇氣。」
就在猶豫彷徨的時候,我聽到了校內審判的消息。
「這所學校里也有我上瀧澤補習班時遇到的朋友。我希望了解這方面的信息,便向他打聽校內審判方面的事。他說是初三的學生自發舉行的活動。聽到這個消息,我覺得自己似乎得救了。」
「所以你想到要為大出辯護?」
「不,當時並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當時我心想,即使我不說出來,大出也能在校內審判中,在大庭廣眾之下洗刷冤情。畢竟本就是憑空捏造的罪名,一定會有人為他平反昭雪。」
自己保持沉默,大出俊次洗刷冤屈,三中的騷動得以平息——這就是神原和彥當時的期待。
「可是,校內審判似乎舉步維艱。沒人參加,還遭到大出家人的反對。」
「當初確實是十分艱難。」
「我當時非常擔心,想了解具體的進程。於是讓朋友帶自己來參加校內審判的準備會議,發現事情確實沒有那麼簡單。大家亂鬨哄的,大出也在暴跳如雷,於是,出於一時衝動……」神原和彥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想當辯護人,便立刻自告奮勇地報了名。我那時還是覺得自己用不著說出真相。就算繼續隱瞞真相,也能搞好校內審判。」
可正式參與后,這種想法立刻發生了改變。
「著手準備時,進入事件的內部一看,我發現這起事件非常重大,它在三中學生的心頭投下了濃重的陰影。如果早一點公布真相,淺井松子就不會死去,因為根本不會有人寫舉報信。井口不會受重傷,橋田也能正常上學。」
一切都是自己的過失,由於自己的膽怯與懦弱導致的結果。
「於是我想,就讓這個法庭揭露真相吧。」
藤野檢察官一本正經地問:「你認為我們能夠做到?」
「事實上不就已經做到了嗎?」神原和彥說著,像是要鼓勵檢察官似的對涼子笑了笑,「說老實話,我有點著急。因為臨近最終審議,你們卻還沒抓住我的尾巴。要不是前天小林電器店的老闆主動找來,我還想,或許我得主動向你坦白。」
「多謝誇獎。」涼子臉上沒有笑容,「總算沒讓你失望。」
旁聽席上有人發出了痙攣似的喧嘩,又立刻恢復了平靜。小山田修擦了擦鼻子底下,似乎在說:我察覺到了,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這個辯護人身上的異味。
「被告大出俊次,」像是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似的,藤野檢察官輕輕哼了一聲,「是個不可救藥的壞蛋。在本地,他是個臭名昭著的惡棍,受點冤枉也不為過,你又何必為他出頭呢?」
「可他是被冤枉的。」
那個傻瓜,為什麼不能老老實實地待在法庭里呢?他要是能親耳聽到這句話,該多好啊。
「他沒有殺死柏木。他受到了冤枉,內心苦悶不已。這可不是一句『不為過』就能帶過的。」神原證人清脆的聲音傳播開去,「而且不止於此。在開展校內審判的準備工作時,在法庭審理進行之中,我的心思也不斷發生著變化。我漸漸能清醒、客觀地認識到,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意義。」
神原和彥雙手抓住證人席的椅背,奮力站穩身軀,彷彿在支撐自己不被洪水沖走。
「這種心情很難用語言表達,在我的腦海中也是朦朦朧朧的。對柏木的死,我到底負有怎樣的責任?我心裡雖然明白,可又不知該如何付諸言語。這時,律師今野先生的證言給了我巨大的幫助。」
這時,洞察力超群的山野紀央突然「啊」了一聲,用手按住自己的嘴。神原敏銳地注意到她的動作,對她點了點頭。
「今野先生不是說明過『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嗎?」
陪審員們都瞪大了眼睛,臉部表情也僵住了。
「我對柏木做的,就是這個。」
當時,在屋頂上……
「柏木下到鐵絲網外側,雙手緊扣鐵絲網。下雪的半夜時分,他神情激動,臉色蒼白,不止一次地高叫『我要從這裡跳下去』。」
面對如此精神狀態下的柏木卓也,神原和彥轉過身去,拋下他獨自離開。
「當時,即便柏木不想跳,也有手指凍僵抓不住鐵絲網,或腳底打滑掉下去的可能。危險的可能性很多。而我卻在這種情況下,拋下他一個人逃走了。」
奔跑著逃出學校,一直逃到家中。
「我感到不勝其煩,對柏木充滿厭惡。我討厭被他作弄,因而有了那樣的想法。事實上,我也對他說了出來。」
既然你這麼想死,那就去死吧。
「我明知道,拋下需要他人幫助的柏木,會令他走向死亡。可我還是拋下他,一個人逃走了。」
你要死,就死好了。
「因此,我有殺人意圖。」
陪審員們都愣住了,連哆嗦也不打一個。
「是我殺死了柏木。我必須將這一點通過法庭公之於眾。」
藤野檢察官沉默不語,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彷彿在保護自己。
不一會兒,她用與此次詢問開始時同樣平靜的口吻呼喚證人。
「神原證人。」
「在。」
「你宣過誓。」
「對。」
「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沒有撒謊。」
「你的證言,不是為了替被告辯護編造的謊言吧?」
神原和彥微微一笑,這正是他做辯護人時的微笑。
「不是編造的。我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實。」
「你為什麼要說出來?」
這個問題與其說是直截了當,倒不如說是過於實在了。
「說出來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沒什麼好處。」神原和彥答道,「為了從謊言中解放出來。即使作了必要的謝罪,也不一定能獲得對方的諒解,但這樣做至少有了謝罪的機會。我的父親……」他放低聲音,「由於酒精中毒迷失自我,最終葬送了我母親的性命。當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時,我想他一定萬分恐懼。」
所以他選擇了自殺。
「這個選擇是錯誤的,他應該接受處罰。可我父親太懦弱,他受不了。他無法接受自己犯下的罪。然而,他並沒轉嫁責任。他雖然懦弱卻不卑鄙。他想用他能做到的方式清算自己的罪孽。我覺得我也有那麼做的必要。如果還來得及,我必須清算自己的過失。」
藤野涼子點點頭,鬆開抱在胸前的雙手,挺直腰背。
「法官,我要將報紙上有關神原證人親生父母的報道,以及證人家庭成員的照片作為書面證據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
「主詢問到此結束。」藤野檢察官看向野田健一,「下面輪到野田了。」
所有來場者的目光集中到了健一的身上。
事到如今,還能作怎樣的交叉詢問呢?自神原當上檢方證人之時,一切已完全顛倒,這在真實的法庭上絕對不可能發生。
昨天他們商量好,此時健一要從辯護席上站起身說:「不需要交叉詢問。」因為已經沒什麼可問的了。
然而此刻,健一胸中卻有話要說,也有問題要問神原,還希望讓整個法庭都能聽得到。
「請問證人,」健一剛開口,神原和涼子便立刻面露驚訝之色,「你覺得,你遭到柏木卓也的怨恨了嗎?」
「啊?」神原和彥不由得拉高音調。
「在過去的某個時期,你們或許是趣味相投的好友。可聽了你剛才的證言,我認為,至少從柏木向你提出做遊戲的時刻起,或者說,自從他拒絕上學,開始與正常生活的你拉開心理距離的時刻起,柏木已經開始怨恨你了。如果『怨恨』這個詞太過強烈,換成『沒有好感』也行。」
「我不太明白。」神原證人嘟囔道。他並非不明白健一的話語,而是不明白健一到底要做什麼。
「他很痛苦,你卻愉快又充實地過著每一天。這令他羨慕又沮喪,所以他要折磨你,作弄你。柏木的心思是否是這樣的,你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嗎?」
神原和彥的目光游移不定。他沒有回答。
「那天在樓頂上和柏木交談時,你不是感覺到柏木在蔑視你嗎?你剛才這樣說過。」
「是的。」神原和彥低聲應道。
「你認為,這其中是否夾雜著他對你的怨恨?」
「我不知道。」神原回頭看了看涼子。涼子頗覺不安地皺起眉頭。健一握緊拳頭,手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柏木與你在屋頂上的見面是經過精心安排的,並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不是嗎?」
「是的,可是……」
「他表演了一出要從那裡跳下去的戲,要讓你震驚,讓你失魂落魄。他是為此才這樣安排的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健一鼓起勇氣,提高嗓音:「那天夜裡,柏木想葬送的,恐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也許他還想葬送別人的性命。」
猛烈的心跳令健一渾身顫抖。
「下雪是偶然的。可那畢竟是十二月的半夜,是空無一人的教學樓樓頂。柏木顯然是事先計劃好的。你被十萬火急地叫了出去,內心十分困惑。更何況完成那場遊戲的你原本就已經是筋疲力盡了。」
讓神原和彥疲憊不堪、心力交瘁之後,還不讓他休息,非要他到學校里去,這一切不正是柏木卓也的算計嗎?
「更何況,你瞞著養父母偷偷溜出家門,心中既內疚又恐慌,心理狀態很不穩定。」
神原臉上泛起責難的神色:野田,你到底要講什麼?
「你之前的證言已經證明,柏木對死亡相當感興趣。他希望看到身邊的人死去,希望體驗這樣的感受。他想藉此找到活著的實感。」
「請稍等一下。」
健一無視神原的制止。
「各位陪審員,請好好回想。柏木心中一直有這樣的願望。」
大家都在回想。不只是溝口彌生,就連一直冷靜沉著的蒲田教子也儼然一副臉色慘白的模樣。
「請問證人,」健一面向神原問道,「你是否覺得,那天晚上柏木叫你出去,也包含著讓你赴死——將你引上死亡之路的企圖?」
「法官,我反對!」
健一無視涼子的反對,毫不服輸地拔高嗓音。
「柏木的企圖並未得逞,反倒是他自己翻過鐵絲網,站到危險的位置上。在這種情況下,要救助柏木必須冒生命危險,不是嗎?」
神原和彥滿頭大汗,沒有回答。
「或許正是由於你採取了不符合柏木企圖的行動,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你作出不能再冒險的正確判斷,抽身離開現場。即使造成柏木死亡這樣令人遺憾的後果,可你的行為並非出於『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而是正當的自我防衛,應該可以這樣考慮吧?」
所有來場者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交叉詢問到此結束。」健一坐了下來,可渾身的顫抖仍未停止。他膝蓋發抖,腳底虛浮,汗水一下子從全身的毛孔噴涌而出。
「肅靜!」井上法官再次敲響木槌,「請神原證人退出證人席。」
神原和彥回到了野田健一身邊,嘴巴和眼睛全都張得大大的。他腳步踉蹌,用手扶住桌子才慢慢坐了下來。
陪審員們面面相覷。旁聽席上響起嘰嘰喳喳的噪音。
健一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頭,目光與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的視線對在了一起。佐佐木吾郎向他豎起大拇指,萩尾一美兩眼通紅地對他笑了笑。
對兩名事務官的表現,藤野檢察官視而不見。
「你都說了什麼啊?」神原和彥的嘴角顫抖著。
「我只說了該說的話。」
「柏木的父母……」
「事實是事實,可能性是可能性,不能混為一談。我是這麼想的,所以就問出來了,因為我是辯護人的助手。」
健一笑了。他已經能夠笑了,還在顫抖的手指緊緊交握在一起。
不,不僅如此,不只是為了完成助手的使命。因為我明白,所以我不能沉默。
我非常明白。我知道在我想將父母從這個世界上消滅時,「殺人意圖」是如何出現在我身邊,如何要求我,如何催促我的。
那是個沒有臉的傢伙,漆黑一片,沒有固定形狀,所以它想要形狀。
小鬼,快給我一張臉,讓我在這個世上成形。我要藉助你的力量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快點,快點,快點!
那不是恐怖,那只是一種饑渴,我懂。
所以我能夠分清,去年聖誕夜的深夜,在這所學校的樓頂,與雙手扣住鐵絲網的柏木卓也對峙時,神原和彥到底處於什麼狀態。
你只是恐懼罷了。你又冷又怕又生氣,只想從那裡逃走。你的身邊並沒有一個糾纏著你,高喊「給我一張臉」的無恥之徒。你孤零零地、無比絕望地面對著柏木卓也。
所以你逃走了,為了保護自己,僅此而已。殺人意圖與恐懼、憤怒不一樣。那是一種極端的饑渴,能將加害者和受害者一同囫圇吞下。我懂,哪怕別人全都不懂,我也懂。
啊,要是此刻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該多好,我知道殺人意圖是怎麼回事,所以我了解你那時的精神狀態。神原,你搞錯了。即便聰明如你,也會搞錯的。
「法官,」涼子站起身來,高聲說道,「神原證人的證言完全推翻了我方用來起訴被告大出俊次的事實依據。在真實的審判中,檢方不可能採用這樣的證人。一旦確認神原證人的證言確屬事實,由於失去了起訴被告人的事實依據,此時應該撤訴。」
「你想說什麼?」井上法官的銀邊眼鏡寒光一閃。
「可是,校內審判與真實的審判有所不同。最好的方式,是將本法庭上公開的各種證據交給陪審團審核。」
「你的意思是……」
「雙方證人都已出盡。被告的辯護人不可思議地成為證明被告清白的重要證人。在此情況下,檢方的公訴意見和辯護方的最終辯護都不需要了。我想應該就此結束庭審,請陪審團馬上開始案件評議。你看如何?」
井上法官點了點頭,正要開口時,一個尖銳的嗓音刺破了法庭內悶熱的空氣。
「等等!」
大家都朝旁聽席看去。
尖銳嗓音的主人正是三宅樹理。她叉開雙腿,緊握雙拳,彷彿在抵禦狂風一般聳肩挺立。
「等等!」
由於激動過頭,三宅樹理的音調非常高。她滿臉通紅,正面直撲藤野涼子。
「這算怎麼回事?藤野,你太不負責任了吧?」
大家全都愣住了,沒人吭聲。
第一個回過神來的是井上法官:「旁聽者,請保持安靜。」
樹理唾沫四濺,對法官也同樣不買賬:「說什麼呢?我安靜得了嗎?」
井上法官皺起眉頭,好像樹理的唾沫真的飛到了他的臉上。
「旁聽者不許發言!」
「我可不只是個旁聽者。」樹理用手拍打著瘦弱的胸脯,「我是證人,是不是?」她一邊呼喚著,一邊將陪審員一一看了個遍,「寫舉報信的就是我。是我寫了那封舉報信!」
她又拍起了胸脯,一次又一次。隨後,她轉向旁聽席。
「我叫三宅樹理,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柏木的同班同學。大出的事我全都知道。十七日那天,在非公開法庭上作證的就是我。看吧,好好看看我的臉。」
她傲然地揚起頭,將自己暴露在法庭悶熱的空氣中。
「我目擊了殺害柏木的現場。我當時就在現場,在那個屋頂上。我親眼看到了。」
「旁聽人員不準隨便發言!」
「那就讓我出庭作證!」三宅樹理叫道,「讓我再次出庭作證。讓我站到那裡去!」
她抬起手臂,筆直地指向證人席。
「我是神原證人的反方證人。我無法沉默下去,讓我作證!藤野!」她喊道,「怎麼會這樣?你不是說過會相信我嗎?你說因為你相信我,所以才當了檢察官,不是嗎?你為什麼叛變了呢?真是太不負責任了!」
三宅樹理跺著腳高聲叫喊。藤野涼子臉上毫無血色。
「為什麼這樣簡簡單單地採用了神原的證言?憑什麼認為他的證言比我的證言更真實?是因為神原在這麼多人的面前作證的緣故嗎?因為有很多人聽到,他的證言就有分量了?早知如此,我也可以在公開法庭上作證。如果能如此簡單地決定真相,我也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作證!」
在樹理的叫喊聲中,藤野檢察官彷彿一個受到斥責的學生,晃悠悠地站起身,無精打采地說:「神原的證言涉及之前一直令人大惑不解的五通電話,而這些關於電話的證言,又有小林電器店老闆小林先生的目擊證言為證。」
「檢察官。」井上法官高聲喝道,「不要與旁聽者答辯。」
藤野檢察官一臉茫然。
井上法官扶了扶銀邊眼鏡:「藤野檢察官,你是否要將三宅樹理傳喚為神原和彥的反方證人,並對她展開主詢問?」
涼子目光游移,神情恍惚。聽到井上法官的建議,她用單手扶住桌子,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回過神來。
「是、是的。」細細的喉嚨上下蠕動,額頭上冒出汗珠,「我申請對三宅樹理證人再次展開主詢問。」
「准許你的申請。」井上法官舉起木槌,猛地敲了一下,說道,「三宅同學,請你到證人席上去。」
三宅樹理邁開堅定的腳步,快速向前走去。她的後背也被汗水濕透了。
健一注視著樹理的側臉。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臉上標誌性的歇斯底里表情不見了。
不知神原和彥在想什麼。就在樹理站起身來的瞬間,健一感到他渾身震顫了一下,然後一直僵著,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了。
「三宅樹理同學,」藤野檢察官開始詢問,任憑汗水從額頭上流淌下來,「你就是寫舉報信的人,對吧?」
三宅樹理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穩穩地站著:「是的。」
「以舉報信的方式公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午夜零點左右在本校教學樓樓頂目擊到的情況的就是你,對嗎?」
「是的,是我做的。」
「當時,你和淺井松子在一起,是吧?」
「不是。」
健一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旁聽席上的人們紛紛眨起眼睛。小山田修吃驚得用手指掏了一下耳朵。
「在這個方面,我撒了謊。目擊到柏木死亡現場的,只有我一個人。松子不在現場。」
面對樹理毫不含糊的回答,連藤野檢察官都不禁露出怯意。樹理不看涼子、井上法官和陪審團,而是看向正前方的空氣。
「這和你十七日作的證言不一樣。」
「是的,所以我說,我說了謊,現在我要糾正過來。」三宅樹理的聲調依然很高,不過沒有變調,「松子只是在我寄出舉報信時幫了我一點忙。真的,她只做了這件事。」
「那麼,你為何要撒謊說,是和松子一起看到的呢?」
「因為我擔心,說我一個人看到,大家會不相信。」
「你覺得說兩個人看到比一個人看到可信度更高?」
「是的。」
「在十七日的證人詢問時,你為什麼不把這個說出來?」
「對不起。」樹理生硬地道了歉,「因為我仍然擔心,光說我一個人看見,你們不會相信。」抿了抿嘴唇后,她繼續說道,「因為我是個不受歡迎的討厭鬼。」
這句話清晰地傳向寂靜無聲的旁聽席。
我是個不受歡迎的討厭鬼。
「我對不起松子,我要向松子謝罪。」
內心的波動使樹理的身體搖晃起來。
「松子會死於事故,也是由於我將松子捲入事件的緣故。舉報信被人捅到電視台,造成那麼大的騷動,松子她很害怕。誰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個樣子。我很害怕,但松子更害怕。我拚命安慰她,對她說,只要我們不說出去就沒事。」
三宅樹理掃視一周陪審員們。
「出交通事故之前,松子和我在一起。這是真的,我們在說舉報信的事。松子想公開真相,我阻止了她,讓她不要背叛我。」
驚訝的波濤在旁聽席上擴散開來。
「松子她人好,就聽了我的話。」
樹理的視線再次回到正前方虛無的空中,似乎淺井松子就在那裡。或許她看得到松子。不,她希望能在那裡看到松子吧。
「可是,松子依然很害怕。她害怕得不得了,精神恍惚,才會撲到汽車前面去。」
樹理將雙手搭在證人席的椅背上,用力抓緊。
「是我害死了松子。」
「那事到如今,你又為什麼想到要說真話了呢?」藤野檢察官的語氣恢復了平靜。她並不是在提問。主導著兩人間對話的是樹理。
樹理雙眼緊閉,咬緊牙關:「松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直跟著這個「不受歡迎的討厭鬼」三宅樹理的,確實只有淺井松子。
「我害死了她。她是個不可多得的朋友,卻因我而死去。我無法忍受。」她補充道,「無論我怎樣後悔都不會足夠。今後我會一直後悔下去。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
「證人,」井上法官插嘴道,「請你回答檢察官的問題。」
樹理凝視著井上法官,說道:「我失去了松子,失去了一個再也找不回來的朋友。我希望大家理解這一點。」
她轉向陪審團,開始反問。
「大家認為神原的證言是真實的,是不是因為他有過一段痛苦的經歷?因為他主動說出自己痛苦的往事?因為他公開了對所有人隱瞞著的親生父母的事?因為這樣,大家才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對嗎?」
她又轉向藤野涼子。
「你說過你相信我,又一下子背叛了我,也是因為這個?」
涼子沒有回答。陪審員們都屏住呼吸,沒人吭聲。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同樣可以。我也可以把隱瞞的事情全都說出來。關於松子,我撒了謊。對松子的死,我負有責任。我全都承認,是我害死了松子。幾乎可以說,是我殺死了松子。」
她依然緊緊抓著椅背。
「所以,請你們也相信我的證言。我說的是真話。我沒有撒謊的理由。我將親眼所見的事實寫進舉報信。那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飄雪之夜的屋頂,冰冷的鐵絲網外側,飄浮著柏木卓也那張雪白的臉。
「神原在撒謊。」嘴角歪斜,肩膀高聳,三宅證人咬牙切齒地說,「神原所說的一切,全都是謊話,都是他編造出來的一派胡言。為了證明大出無罪,竟敢如此胡說八道,他的腦袋肯定進水了。」
痛罵神原的同時,樹理固執地背對著辯護方席位。即使那裡沒有任何人,只有一面牆,她這副模樣也顯得很不自然。
「柏木是被人殺死的,是被大出俊次殺死的。我當時就在兇殺現場,全都看到了。我聽到大出起鬨的聲音,看到他一邊逼迫柏木一邊怪笑。那是大出的拿手好戲。他最喜歡恃強凌弱。」
遭受樹理強力譴責的被告此刻並不在法庭內。大出俊次的座位空著。即使用不著害怕,樹理也不朝那裡看上一眼。
「我在對真實發生的事情作證。請大家相信我的話。「
向陪審團訴說完后,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扇了一記耳光。
她回頭看向辯護人及其助手,對神原和彥吼叫道:「我根本就沒看見你!」
神原和彥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在這個法庭上,他第一次被驚到呆若木雞。
紅潮完全褪去,樹理的臉顯得蒼白異常,只有兩隻眼睛通紅通紅,眼裡噙滿淚水。
「你不在那裡,根本不在那裡。不要無中生有地胡說八道!」
山野紀央像是中了邪似的,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樹理,不知不覺間似乎要站起身來,身旁的倉田真理子趕緊按住了她。
「你明明一點也不明白……」眼淚從樹理的臉頰上滾落,「一點也不明白,還偏偏好出風頭。拜託!別礙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彥的嘴動了一下,像是要抗辯,卻並沒有出聲。
「你這種人,怎麼會理解我的心情!」
她終於哭了出來,在泣不成聲之前,她竭力控制住了。她雙手緊緊抓住證人席的椅背,彷彿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沒做什麼壞事。」她邊哭邊說,「沒做什麼壞事啊!」
沒做什麼壞事。三宅樹理不斷重複著。什麼意思?這句話沒有主語。她在強調的,到底是「誰」沒做壞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語是「你」,是神原和彥。三宅樹理在說,神原什麼也沒做。
她在撒謊。她一邊說失去了松子,沒理由再繼續撒謊,一邊卻還在撒謊,還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謊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彥。
你什麼都沒做。對柏木卓也,你什麼也沒做。那天夜裡,你不在樓頂。你沒有和柏木見面。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於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無關係。
三宅樹理想通過「大出俊次殺死了柏木卓也」這個謊言,來赦免神原和彥的罪孽。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神原和彥理解「不受歡迎的討厭鬼」三宅樹理。他比任何一個與她同窗的三中同學更理解她。沒有一個同班同學肯為她著想,只有神原在為她著想。
在這個法庭上,神原盡情揭露了大出在校內犯下的暴行。三中的學生多少都有所了解,卻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神原卻用語言將他犯下的惡行呈現在他們面前,並嚴加指責。他說,要問是誰寫了舉報信,是誰在陷害被告,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無論誰當舉報人都不奇怪,因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種子。
他的這番話說到了樹理的心坎里,所以那時樹理才會當場昏厥過去。她領悟了神原如此詢問被告的意圖。
你並不壞。
在嚴厲譴責大出俊次的詢問中,神原向樹理傳達出一個信息:你撒謊了,但你並不壞。你只是想從被逼無奈的境地中脫身,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錯事,但你並沒有做壞事。
神原將這一層含義傳達給了樹理,而並非樹理之外的任何人。這不是空泛的場面話,也不是即興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樹理的謊言有著迫不得已的理由,有著關係到她靈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樹理受盡大出俊次的欺凌,被他污衊為妖怪。在學校這個牢籠里,她無處可逃。
即便三宅樹理的證言皆為虛妄,她的話語中也依然蘊藏真實。她說她聽到了大出的起鬨和嘲笑。這確實是她親耳所聞,只不過,這並非那天夜裡大出在屋頂上對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樹理在校園生活中反覆遭受的痛苦體驗。
對於既無法逃走又無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幫助的樹理而言,老天留給她的選項只有兩個:要麼消滅自己,要麼消滅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樹理走投無路之時,機會來了。為了讓自己存活下去,她展開了絕地反擊。給她這個機會的不是別人,正是神原和彥。如果柏木卓也死後,神原立刻公布真相的話,那樹理什麼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即使樹理依然走投無路,依然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她也不會成為一個騙子。淺井松子也不會捲入事件,她也不會失去這個唯一的朋友。
通過針對大出俊次的嚴厲詢問,神原在不停地向樹理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只有神原和彥,只有他一個人願意寬恕這個既不受歡迎又滿口謊言的三宅樹理。
樹理對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圖。如若不然,她今天為何會來到這裡?
她要解救神原,寬恕神原,通過繼續撒謊,通過虛構的罪惡,通過無中生有的主張,來赦免神原和彥的罪。
她在說:神原沒有做壞事。
「神原和這起案件沒有任何關係。」三宅樹理淚流滿面,嗓音沙啞,呻吟一般地說道,「我說的都是真話,請你們相信我,拜託你們了。」
說到這裡,她似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蹲下身,放聲大哭起來。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號啕大哭。
「藤野檢察官,」井上法官用毫無抑揚的聲音說,「你還有問題要問嗎?」
藤野涼子直愣愣地站著,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的。
三宅樹理還在哭號。
「檢察官,還要繼續詢問嗎?」
「不,到此為止了。」
「辯護人。」井上法官看著神原和彥,「需要作交叉詢問嗎?」
神原一動不動地坐著。樹理痛苦不堪的哭聲在空氣凝重的法庭內回蕩。
「不需要。」他坐著答道,隨即像是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似的猛地站起身來,「不需要作交叉詢問。」
山崎晉吾走上前,把手伸給蹲在地上哭泣的樹理,用輕柔的動作扶住樹理的肩膀,讓她站起身,半扛半抱地帶著垂頭喪氣的樹理離開證人席,直接帶到法庭之外。這時,旁聽席上有人站起身,跟著他們出去了。一個是保健老師尾崎,另外兩個估計是樹理的父母。
不,除了這三人之外,還有別人。那不是淺井松子的父母嗎?松子的母親用手帕捂著臉哭泣。她的腳步和樹理一樣踉踉蹌蹌,在丈夫的攙扶下朝法庭外走去。
目送他們出門后,神原和彥就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一般,猛地坐了下來,嘴裡輕聲呢喃了一句。這聲幾乎被呼吸聲掩蓋的呢喃,只有緊挨著他的健一才能聽到。
聽到這聲呢喃,健一明白,自己剛才的理解完全正確。
因為神原和彥呢喃道:謝謝!
等到法庭終於恢復平靜,井上法官開口了:「剛才,藤野檢察官回顧幾天來的審議經過,提出建議,希望免去檢察官公訴意見,以及辯護人最後辯護的程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極力保持法官的威嚴,真是頑固得可以。
「但本法官不贊同該建議。接下來,檢察官將發表公訴意見,辯護人也將進行最後辯護。藤野檢察官。」他厲聲催促道。
涼子一聲不吭地站起身,停頓了一會兒,才繞過桌子,走到陪審團面前。
「各位陪審員。」招呼一聲,承受大家的視線后,她終於露出微笑,「此次校內審判中,意外變故可謂層出不窮,不過也終於接近了尾聲。」
法庭似乎已塵埃落定,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甚至都沒有旁聽者搖動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為自己不稱職的檢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後,涼子抬起臉來,繼續說道,「然而,我們傳喚了能找到的所有證人,並請他們出庭作證,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調查了所有能調查的事實,並大白於天下。請大家在此基礎上心平氣和地展開案件評議。」
請大家尊重事實。
「請各位開動腦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評議。」
說到這裡,涼子微微偏了偏腦袋,像是在問自己:還有什麼忘了說嗎?隨後,她又對自己搖了搖頭。
「我的公訴意見到此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報告,涼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迎接他們的檢察官歸來。
「辯護人,請作最後的辯護。」
神原和彥手撐桌面,慢慢起身。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表現。與藤野檢察官不同,他站起來后並未走向陪審團。
過了一會兒,他才仰起臉,注視著陪審員們。
「正像藤野檢察官說的那樣,這五天里,確實發生了許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審員時而憤怒,時而驚訝,心情一定十分複雜。我首先要對堅持參加審理的各位表示感謝。」
他也對陪審員們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頭,又慌忙用手撐住桌面,似乎不這樣做,他的身子會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處境而言,不知道下面要說的話是否妥當。可這些話我確實非常想說。」
山野紀央淚眼婆娑。溝口彌生與蒲田教子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男生們像是約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課堂上,無論遇到如何嚴厲的老師,他們都不會擺出這種姿勢。
「我是柏木卓也死亡事件的當事人。在此次校內審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員。在審判的過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強烈。參與此次校內審判的每一位同學都非常了不起。」
說到這裡,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話語之中。
「你們策劃了難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審判,並付諸實施。對這種創意、勇氣和努力,我必須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這在別的學校一定無法實現。正是因為有你們,才能將校內審判堅持到現在。」
不知為什麼,全體陪審員中,只有勝木惠子一個人低著頭。
「遺憾的是,被告此刻並不在場。」神原辯護人將目光投向空蕩蕩的被告席,「他此刻應該在場,但他沒能控制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為了讓他能留在這裡,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卻並沒有奏效。我對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辯護人挺直腰背。
「雖然他不像你們,沒有那麼多勇氣,能夠為他人著想,也照顧不了別人的隱痛。但是,被告沒有逃離法庭。他抵觸過、暴怒過,卻一直堅持到了最後,沒有半途而廢。此刻,被告不在這裡,也並非出於他本人的意志。因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許正窩著火,或許會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為什麼偏偏被趕出來了?因為,被告就像賭徒押籌碼一樣,將自己押在了這次校內審判上。儘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語言表達,還表現出自暴自棄的態度,但這些都是表面現象。」
被告將自己押在了這場審判上。
「他將自己押在了你們身上。」
此刻的神原和彥已經恢復了辯護人的風姿。
「如果不是這樣,我想,無論怎樣努力,誰都無法讓他出庭,並堅持到現在。所以從這個角度,我認為被告同樣值得讚賞。」
所有陪審員將目光投向空蕩蕩的被告席。連旁聽者們都注視著那個空位。
「被告是個為本校製造麻煩的不良少年,是個讓老師們感到棘手的壞學生。他動不動就發飆,濫施暴力,恃強凌弱,還從不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麼錯。他是本校的一匹害群之馬,可即使如此……」
神原辯護人提高嗓門。
「被告仍然沒有殺死柏木卓也。他與柏木的死無關。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被告就是殺害柏木的兇手。不僅如此,被告還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我懇請陪審團在評議時,再次在腦海中回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那個決定命運的時刻,被告在哪裡,在幹什麼。」
竹田陪審長緩緩點了一次頭。
「對本校而言,我是個外來者。校內審判結束后,我就和三中沒關係了。我不會和本校的過去及未來產生任何關係。因此,被告帶給大家的種種麻煩和傷害,我並沒有切身體會。」
神原辯護人停頓了一下,等待他的話語滲透到陪審員們心裡。
他繼續說道:「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還是要拜託各位。哪怕會讓各位生氣,我也要拜託各位。請一定要依據事實,作出正確的評議。」
不知不覺間,健一聽出了神,連胸中的悲苦也盡數煙消雲散,全被神原辯護人的滔滔雄辯裹挾走了。
「當然,此次校內審判不具備法律約束力。這個法庭只是一群學生的暑期課外活動。即使各位作出有罪的評議,被告也不會受到任何實質性的懲罰。」
然而——
「若被告得到有罪的判決,便會不得不離開這所學校。這一點幾乎確鑿無疑。即便他本人想來上學,恐怕也不能再和大家一起上學。換言之,各位完全可以憑藉評議的力量,拋掉被告這個拖累三中的包袱。」
這是一種很大的權力。
「能將一個惡名昭彰的壞蛋趕出學校,毫無後顧之憂。這樣的機會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被告或許會受傷,會苦惱,但也是他自作自受。這對之前一直由於狡猾,或是藉助好運,或是依靠家長的力量沒有受到應有懲罰的被告來說,或許算得上適得其所。」
一直低著頭的勝木惠子用雙手蓋住了自己的臉。
「可是,這是正當的嗎?」神原辯護人繼續說,「為了清算由來已久的老賬,將被告指認為殺人兇手,這樣的行為正當嗎?難道這就是正義嗎?」
這就是各位追求的正義嗎?
「請各位一定要經受住驅逐被告的誘惑。如果各位判被告有罪,就等於認同了一個彌天大謊。這個謊言,比五天中出現在本法庭上的任何謊言都更加罪孽深重。這是不顧事實的偽證,等於在各位心中的法庭作了偽證。是的,這個法庭不在別處,就在各位的心裡。」
井上法官抿起嘴唇。藤野涼子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像。
「傳喚到本法庭的證人,全都在這裡宣過誓。在進入評議程序前,也請各位陪審員在心中宣誓:審判的依據只有真相。你們的評議會影響大出俊次這個初三學生的心。即使這是一顆乖戾、任性、感情用事的心,也毫無疑問是一顆活生生的心,隱藏著變化的可能性。因此,我懇請大家不要毀滅這種可能性。懇請你們接受被告對這個法庭、對你們的殷切期待。懇請你們給被告一次機會,讓他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面對自己,讓他藉此改變自己。」
神原辯護人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
「最後的辯護到此結束。」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旁聽席的一個角落響起了掌聲。
最初只是一個人在鼓掌。健一立刻將視線投向那個方位。可正在他尋找那個人的時候,一個又一個,鼓掌的人增多了。不一會兒,人們的掌聲響徹了這座悶熱的體育館。
井上法官敲響木槌,朗聲宣布:「法庭審理到此結束。請陪審團移步別室,馬上開始案件評議。」
「請在三個小時內完成評議。」井上法官補充道,「這麼多時間應該足夠了吧?」
九名陪審員集中到休息室,首先要做的是吃午飯和休息。四張課桌拼成一張大方桌,一共兩組,第九張課桌放在「生日席」的位置,由竹田陪審長坐在那兒。其他陪審員自然地分成男女兩撥,不過勝木惠子坐在了男生邊上,看上去像是女生圈子裡多出來的人,而且似乎並不受男生的歡迎。她的那張課桌與大夥保持了一段距離,應該是她自己刻意這麼做的。
井上法官依舊套著那件飄蕩的黑色長袍。山崎晉吾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痱子。作為法警,在陪審團評議時,他必須擔任休息室門衛。此刻他遵照井上法官的命令,在門口吃便當。
校內審判期間的伙食都是由前任校長津崎提供的便當,每天都不重樣,不過同樣好吃。山崎晉吾心想,即便是細節,也同樣重要。
老校長這番良苦用心,傳達出豆狸內心的挫折和歉意。看來,一盒便當中也蘊藏著某種真相。
山崎晉吾不由得想起師父說過的話:有時,一個飯糰闡述的真理,會遠超巧言令色的滔滔雄辯。
「我們是無所謂,可這該怎麼通知旁聽者呢?」
面對蒲田教子的提問,井上法官毫不在意地說:「寫在黑板上,往體育館門前一放,不就完了?」
法庭將於下午六點作出判決。
「這樣的評議,是不是有點寒酸啊?」小山田修嘟囔道,「好萊塢大片里,陪審員的評議得持續好多天。大家都不能回家,住酒店,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有些男女陪審員還搞上了呢。」
「不許瞎說。」教子毫不留情地攔住他的話頭,「不抓緊,時間就不夠用了。別忘了,這三個小時還要包括吃飯時間呢。」
「稍稍有點誤差也是允許的。」井上法官甩起長袍下擺,走出休息室。山崎晉吾也吃完了,還把便當盒收拾得好好的。
「多少還是吃一點吧。」山野紀央體貼地對勝木惠子說。惠子垂頭喪氣地坐著,連便當的包裝紙都沒有撕開。
「餓著肚子,等會兒可是要犯暈的。」女生們一起幫腔道。
可勝木惠子一動不動,看著腳尖,低聲說:「那個傻瓜……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覷,只有覺得不可理喻,轉了轉眼珠后望向天花板的原田仁志除外。
「要擔心的人不只有大出。」率先開口的是向坂行夫,這倒挺罕見。見大家的視線集中到自己身上,他有些膽怯,不過依然對勝木惠子說:「我們也都在為別人擔心。可是,我們坐在這裡,可不光是為了擔心。」
「說得好!」小山田修說著,用力拍了一下行夫肉乎乎的肩膀,發出很大的聲響,「向坂說得不錯。」
兩人並排坐著,體形看上去差不多,只是小山田修胖得很結實,而向坂行夫的身子軟綿綿的。
「小涼在幹嗎呢……」倉田真理子沒頭沒腦地嘟囔了一句。
此刻,藤野涼子正在檢方休息室,一邊吃便當,一邊向兩位事務官講述昨天的經過。
「既然辯方的野田在場,或許我們這邊的佐佐木和一美也該到場見證。」
佐佐木吾郎點了點頭:「我確實希望在昨天就能聽到神原本人的講述。」
「對不起。」
「我倒不這麼認為。」一美明確地說,「幸好事先不知情,否則今天我就來不了了。」
在對神原證人的詢問進行到最高潮時,一美變得眼淚汪汪的。涼子第一次見她真的哭泣起來,而不是作為少女的戰術流下眼淚。
「還有,在法官和陪審員不知情的情況下,如果我們事先知道了,不就有作弊的嫌疑了嗎?這該怎麼說來著,吾郎?」
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直到想出「串通一氣」這個詞才覺得滿意。
「可是我事先就知道了,那不叫『串通一氣』嗎?」涼子笑道。
這時,敲門聲響起,一名負責傳話的籃球社志願者探進頭來。
「對不起。藤野檢察官的爸爸媽媽來了,要跟你見面。」
涼子起身對他鞠了一躬:「謝謝!你辛苦了。在法庭作出判決之前,我不會去見外面的人。請你這樣告訴我的父母。」
「明白。」說著,這位「傳令兵」跑步離開了。
「不和他們見個面嗎?這樣好嗎?」
「有什麼不好的?」涼子有點生氣。
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現在怎麼能見面?真不知老爸老媽是怎麼想的。
「小涼,」一美大大的眼睛望向涼子,「你不是早就覺得,神原說話有點怪怪的嗎?」
「什麼怪怪的?」吾郎的臉色稍有變化。
「他不是說過,不管怎樣,最後勝出的一定是藤野。」
涼子也記得。她用力點了點頭:「嗯,是聽章子說的,我記得很清楚。和野田、章子在一起的時候,神原說,『要說輸贏,那無論結果如何,最後總會是藤野贏。你不用擔心。』」
「這話確實有點古怪。」吾郎撇了撇嘴,「只要他說出真相,輸的就是我們檢方吧?明知道這一點,他為什麼還要說涼子會贏呢?」
一美顯示出大徹大悟后的冷靜:「他說的不是法庭上的勝負,是個人的輸贏,因為他自己是殺人犯。應該這麼理解吧?」
涼子和吾郎都沉默了。
「神原以後會怎樣呢?會被勒令退學嗎?」一美問道。
「只要不暴露,不就沒事了?」
「說什麼呢?怎麼可能不暴露?估計警察會去找他問話的。別的不說,不是還有個茂木嗎?那傢伙一定會去神原的學校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那可是東都大附中啊,」吾郎一下子萎靡起來,「和公立學校不一樣,私立學校在這方面很計較吧?」
涼子朗聲說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那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
兩位事務官不由得眨起了眼睛。
「不能袖手旁觀?我們能幹什麼?」
「可以寫請願書什麼的。」
「嗯,對。」吾郎用力拍了一下手掌,「這次就由我來替神原辯護好了。」
「嗯。」涼子點了點頭。
「到那時候,說不定三宅樹理也會出手相助。」吾郎說。
一美的柳葉眉一下子倒豎起來:「我可不要看見她,討厭!」
「我說,到了這個地步,你多少也理解一下三宅的心情嘛。」
「不理解!不,我理解,可是我饒不了她!」
「出什麼事了嗎?」
一美的嗓門太高了,連「傳令兵」都過來打探了。
「呃……我說,各位。」瘦高個竹田陪審長有些怯場,「我想,下面應該開始評議了,呃……我說……」
「『呃……我說』太多了。」小山田修挑刺道。
「首先整理一下疑問點,怎麼樣?」原田仁志若無其事地說,「事實關係在法庭上聽得夠多了,證言也齊備了。」
桌上堆著一攤書面證據,還有井上法官在姐姐的幫助下整理好的對每位證人的詢問記錄。
「如果覺得哪個部分不夠透徹,就從那裡開始,不好嗎?」
山野紀央點了點頭,發言道:「對我來說,要說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首先就是柏木這個人。」
她溫暖柔和的眼眸中微微散發出憤怒的光芒。
「說什麼『想體驗熟悉的人死去的感受,否則就得不到活著的實感』。這些念頭,我弄不明白。」
「我懂。」溝口彌生立刻接過話頭,語調明晰,和平時的她判若兩人。可話一出口后,她又像回過神來似的,恢復成往常戰戰兢兢的模樣,改口道:「我覺得,我是明白的。」
行夫的圓臉轉向彌生:「我也和山野一樣,有點搞不明白。你怎麼會明白呢?能告訴我們嗎?」
這兩人沒有說過話,就算在之前的校園生活中也從未有過對話。彌生抬起頭望著行夫,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慣的夜空中,突然發現了一顆彗星。
「因為我也曾那樣想過,還做出過一些危險的舉動。」
大家不由得吃了一驚。
「危險的舉動?」竹田陪審長問道。
回答他的問題前,彌生回頭看向身邊的蒲田教子:「當時我還沒有和教子成為好朋友。是初一的……十月的事情吧?」
教子點點頭,直截了當地問:「彌生,你做了些什麼?」
彌生將目光投向遠方:「同班同學全都不理我了。」
待在學校里難受得要命。
「正好那時,川崎市內有一個初中女生跳樓自殺。她從附近公寓的十二樓跳了下去。看到那則新聞后,我就很想去現場看看。」
「你去了嗎?」
彌生點點頭:「我平時不怎麼出遠門,所以一個人跑去川崎市,這本身就讓我萌生了一種視死如歸的感覺。」
可她實在很想去,似乎非去不可。於是她根據學校名稱,以及電視畫面里閃過的住宅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地方。
「那女生摔下來的地方是一座停車場。由於已經過了半個多月,什麼都沒剩下,但那裡還供著花,是幾支枯萎的菊花,插在一個髒兮兮的牛奶瓶里。」
彌生蹲在那些菊花旁邊,一直蹲了很久。
「有一個差不多與我同齡的女孩死在了這裡。我用手觸摸水泥地面,心想,不會有什麼東西傳遞給我吧?」
彌生心想,要是水泥地面能吸去自己的生命,讓那個自殺的女孩重新活過來,該多好啊。
「據報道,自殺的女生一直苦惱於學習成績,父母又很嚴厲。可只要努力一下,成績會變好吧?但是,我是由於性格問題才被同學排除在外,而且性格又改不了。所以我覺得,還是讓我去死的好。」
心裡只有大出俊次,總是魂不守舍的勝木惠子,此時突然用尖銳的語氣對彌生說:「就因為你心裡老想著這些,才會不招人待見。」
彌生微微瞪大眼睛,對惠子笑了笑:「是啊,就是這麼回事。」
兩人間的交鋒,看得其他陪審員心裡七上八下。
「你做過的事情,就是這些嗎?」
面對教子的質問,彌生搖了搖頭:「無論我怎樣觸摸,水泥地也不肯吸走我的生命。」
「這不是廢話嗎?」小山田修又開始挑刺了。
「所以,我就爬上那幢公寓的應急樓梯,和那個自殺的女孩一樣,一直爬到十二層。樓梯建在大樓外側,誰都能上去。」
當彌生站到十二樓的平台上時,被一個正好經過那裡的物業管理人員發現了。
「於是,我聽了管理員大叔一個小時的說教。」
管理員首先問出彌生母親的聯繫電話,打過電話后,在等待彌生母親前來的那段時間裡,對彌生作了諄諄教誨。
「他的說教別具一格。」
要珍愛生命,生命比地球還重,不能隨意處置自己的生命,那些老生常談,他一句也沒說。
「管理員大叔一臉苦悶,說那個自殺的孩子真可憐。他要是早點看見,肯定不會讓她去死。還不住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這些話語包含著真情實意,彌生當時十分感動,心想: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孩子的死,還有大人會如此自責。
可過了一會兒,管理員大叔的話就變了味。
「他開始生起氣來。」
他說,由於死了人,影響到房屋租賃、買賣的生意,被上司臭罵了一頓,還扣了三個月的工資。停車場上摔死人的位置的租戶,說把汽車停在那裡心裡彆扭,非要轉到別的位置。半個月里收到的投訴多達二十起,都說出了這種事,公寓的資產價值下降了。而他除了道歉又別無他法,覺得特別冤枉:憑什麼非要我來道歉呢?
「他是在向你抱怨,那個自殺的孩子給他憑空添了許多麻煩。」
竹田和小山田這對高矮組合已經吃不消了。
「嗯。我當時一下子泄了氣,就打消了去死的念頭,回家了。」
圍坐在九張課桌前的陪審員們陷入沉默。彌生像是做了錯事似的縮緊身子。
「對不起,我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沒有的事。」竹田陪審長和向坂行夫同時說道。
「柏木要是什麼地方泄了氣就好了。」竹田陪審長撓了撓他那顆比其他人高出一頭的腦袋,「神原這傢伙雖然不錯,可也沒讓他泄氣。就他的處境而言,這相當困難。」
「是啊,他已經心力交瘁了。」小山田修捏住鼻子,好像要止住噴嚏似的,「要是早點把柏木拉到我們將棋社來就好了。他腦子不笨,學會下棋就不會有別的煩惱了,也就不會去尋死了。」
蒲田教子嘆了一口氣:「那也要看興趣吧。萬一他想成為職業棋手,估計也會有麻煩。不是有人因為進不了獎勵會[5]而自殺的嗎?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類報道。」
「那不是一個檔次的問題。」
「就算檔次不同,也是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嘛。」
「總而言之,防止自殺的特效藥是不存在的,不是嗎?」紀央熄滅眼中的怒火,喃喃自語道,「音樂家的世界悲劇也很多。藝術能挽救一些人,也會將另一些人逼上絕路。」
大家陷入了鬱鬱寡歡的氣氛中。
「反正,柏木是自殺的,這麼定性就行了吧?」
聽到倉田真理子這句漫不經心的話,大伙兒一下子全都驚醒了。大家的反應又讓真理子吃了一驚。
「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我們不就在討論這件事嗎?」
「對,倉田說得一點也沒錯。」雙手裝模作樣地抱在胸前,用冰冷的目光掃視四周之後,原田仁志繼續說,「此次評議,說到底,就是面對神原和三宅兩人的證言,我們到底相信哪個的問題。可是,大家早就把三宅的證言拋掉了。神原說的是真相,柏木是自殺的。所以,最後的判決就是……」
「大出無罪。」向坂行夫說道。
「如果覺得這樣沒有問題,不就結束了嗎?」
「可是,原田,你嘴上這麼說,臉上倒還掛著不接受判決的表情嘛。」
在蒲田教子一針見血的襲擊下,原田仁志懶洋洋地眨了眨眼睛。
「我接受啊。」
「瞎說,你一定覺得哪裡不對頭,是不是?」
「我跟大家保持一致就行了。」
小山田修掀動鼻翼,說道:「你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是不對的。」
「好吧,那我來修正自己的意見。」山野紀央舉手說,「我不贊成完全接受神原的證言。請原田也發表一下自己的見解。」
原田仁志斜眼瞥了瞥山野紀央,顯得很不耐煩。他似乎在說:喜歡文科的女生就是這樣,真叫人受不了。
「大出有不在場證明,對吧?」
「嗯,有啊。」竹田陪審長點點頭,望向大伙兒,「有誰對律師今野先生的證言表示懷疑嗎?有嗎?」
沒有人應聲。
「所以,在大出不在場證明成立上,我們意見統一。還有呢?」
「神原和柏木的關係,有補習班老師的證言,至於他們在聖誕夜那天做了什麼,我覺得無關緊要,直接接受神原的證言就行。而且神原的解釋很詳細,還有目擊證人。」
「就是電器店的大叔,是吧?」溝口彌生點了點頭,「我覺得他跟教訓我的那個管理員大叔有點像。」見大家再次陷入沉默,彌生趕緊道歉,「啊,對不起,我又說無聊的話了。」
「然而,我總覺得還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原田依然雙手抱胸,哼了一聲,抬頭望向天花板,說道,「柏木說他決定要自殺,然後把遺書交給了神原,是吧?」
蒲田教子點了點頭:「嗯,神原後來還給他了。」
「可柏木死後,並沒有發現遺書。」
「是他自己銷毀掉了吧?」
原田正視教子,慢吞吞地說:「是嗎?如果你是柏木卓也,會那麼輕易地毀掉遺書嗎?」
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讓教子沉默了,不停眨著眼睛。
「這可不是作文,是遺書。如果是我,才不會那麼隨隨便便銷毀掉的。」
「正因為是遺書,所以才會銷毀掉。或許在神原還給他的時候,柏木覺得繼續留著也沒什麼意思了。」出人意料的是,替張口結舌的教子作出反擊的竟是溝口彌生,「而且,說不定柏木根本不想再看到這東西。看到了,只會覺得特別窩囊。他畢竟遭到了神原的拒絕。」
「是啊……我同意彌生的意見。」
在這對女生組合面前,原田將雙手抱得更緊了:「反正,我想看看實物,想讀一讀那封遺書。那一定是最能反映柏木心境的文章。」
「算了算了,已經沒有了,有什麼辦法呢?」
將棋社的主將出面勸架,陪審長的話又立刻使他顏面全無。
「真的沒有了嗎?」
「喂,喂……」
「會不會還在他家裡的什麼地方?」
「要是還在,肯定早就發現了吧?」
「說到底,真的有過遺書嗎?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那不是神原在說謊?沒有吧?」
「我說,原田……」小山田修嘆了口氣,「你翻舊賬到底要翻到哪裡啊?」
「說不定,那是一封看上去不像遺書的遺書。」山野紀央說道。
所有人的視線一下子全都轉到紀央的臉上。
「他或許沒有採用遺書的形式,所以他父母都沒有覺察到。會不會有這種可能?」
「說來也是。」蒲田教子的目光又銳利起來,「神原說,柏木交給他一本筆記本,而不是一封信。」
「我記了筆記。」真理子立刻翻看手頭的筆記,指給探過頭來的行夫看,「這裡記得很清楚。神原接受柏木的筆記本,兩三天後又還給了他,在兒童公園見面時。」
「可是,只要讀一讀內容,不就立刻知道這是遺書了嗎?」
「神原沒讀啊!」教子也確認了自己記的筆記,「他說他不知該怎麼辦,就一直這麼放著。他沒讀!」
「柏木的父母會幫我們再找一下嗎?」
「這麼做好嗎?」小山田修仰視著瘦高個的陪審長,「庭審已經結束了,陪審團還提出要調查,會得到允許嗎?」
「這是對證言的補充,應該可以吧。」
竹田陪審長站起身,親自去叫守在走廊上的山崎晉吾。
北尾老師為柏木家的三位成員開放學校圖書室,請他們在評議得出結論前在此休息。
三人碰巧都坐在了離窗戶最遠的座位上。柏木卓也的父母並排坐著,哥哥宏之則坐在他們對面,中間隔著一張閱覽桌。
圖書室里沒有窗帘。待在操場上的旁聽者們東一堆西一群地聚在一起,說話聲通過敞開的窗戶直接傳入圖書室。
「把窗關上吧。」宏之小聲說道。父親緊挨垂下雙肩的母親,用手撫摸著她的後背。「下面的說話聲有點吵。」
沒等父母作出答覆,宏之便站起身前去關窗。圖書室位於二樓,站到窗戶旁就能看到整個操場。站在操場上應該也能清楚地看到站在窗戶旁的宏之。
宏之感到有視線投向他。他動作麻利地關好窗戶,立刻逃也似的回到剛才的座位上。
形勢發生逆轉。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接受審判的已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柏木卓也。
柏木卓也是個怎樣的十四歲少年?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
也許此刻,旁聽者們正在發表類似的感想。
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認為卓也是個敏感又思慮深邃的小精靈了,只會覺得他頑固、冷酷又自私,因為他竟要將唯一的朋友神原和彥逼上絕路,想要剝奪他人的生命。
對,這就是真相。作為他的哥哥,宏之最了解這一點,清楚得讓人無法忍受。宏之的人生差點毀在卓也手上。如果他一直留在父母身邊,一直待在卓也的身邊,那麼神原和彥所扮演過的角色,恐怕會留給柏木宏之。
宏之堅信著一件事:去年十一月,與大出俊次一行發生衝突時,卓也曾說出「你們殺過人嗎」「我想體驗親近的人死去的感覺」之類的話。在他說這些話時,腦海中浮現的那個「應該去死的親近的人」一定就是自己。換言之,卓也希望哥哥宏之死去。
那傢伙是個惡魔,我早就知道了。世上確實有這種人,無法與他人平等相處,一定要顯出自己的特別,不然決不罷休。
然而,人在十四歲的時候,不就是這樣的嗎?自我意識過剩,與身邊的一切格格不入,不安分的心中充滿優越與自卑的混合物,時而傷害別人,時而被別人傷害,度過幾年這樣的日子后,才滿身瘡痍地走出低谷。
我也是如此,卓也也是如此。可不知為何,卓也並不滿足於此。
是因為有我在的緣故嗎?因為有一個哥哥,就必須爭奪父母的心嗎?若真是如此,凡是有兄弟姐妹的青春期少男少女都會成為魔鬼嗎?這顯然不可能。
那麼,是因為偶然遇到了神原和彥這個特例的緣故嗎?身世不幸,帶有陰影的優等生,聰明程度和思慮深度不亞於卓也,卻比卓也招人喜歡得多。
無論怎樣的悲劇,也比平庸來得好。希望擁有戲劇般的人生,決不成為平庸的路人甲乙丙。與其成為路人甲乙丙,還不如經歷一場轟轟烈烈的悲劇。
十來歲的孩子一般都會這麼想,至少會這樣思考過一次。可不幸的是,卓也面前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樣本。不是想象的產物,而是一個與他一起學習,一起歡笑的人。
柏木卓也想成為神原和彥那樣的人。
「宏之。」
聽到喊聲,柏木宏之抬起頭,見父親用安慰的眼神望著自己。
「你要手帕嗎?」
宏之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哭泣,臉上濕漉漉的。
父子兩人默默無言地相互注視著。垂頭喪氣地坐在父親身邊的母親神情恍惚,目光沒有焦點。
「你很難受吧?」柏木則之開口道。
宏之搖了搖頭:「難受的又不是我一個人。」
「爸爸說的不是校內審判的事。」父親一邊用機械性的溫柔手勢撫摸母親柏木功子的後背,一邊說,「我說的是之前,你對卓也是怎麼想的?你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我們而去的?」
眼淚從柏木則之眼中奪眶而出。
「對不起。」
面對父親的眼淚,宏之無言以對。
「我們絕不是只想著卓也一個人。你也是我和你母親的孩子。可是,卓也體弱多病……確實讓人費心。」
「我明白。」宏之應道,「我明白你和媽媽的心思。所以我既沒有生你們的氣,也沒有向你們抱怨。」
「那孩子是出類拔萃的。」
眼淚沿著鼻樑淌下,他擦也不擦,只是眨了幾下紅腫的眼睛。
柏木則之繼續說道:「聰明得叫人難以置信。在蹣跚學步的時候,他就相當與眾不同了。那孩子身上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
宏之無法正視父親的臉,只得低下頭去。
彎腰坐著的母親慘白的臉映在桌面上,仿若幽靈。可這個幽靈般的影子,卻比柏木功子本人真實得多。母親的身子太單薄,單薄得彷彿能透過她的身子看到後面的書架。
「他是個特別的孩子。」父親任憑淚珠滾落,祈禱般地小聲說道,「我覺得他長大后,也一定會成為一個特別的人,與那些僅作為消費者存在的無聊的普通人不一樣。」
宏之心想:我不就是「無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個嗎?
「所以,那孩子要做什麼,我都認可。」柏木則之說道,「我覺得,卓也無法與那些沒有心事,只顧快樂生活的同學們好好相處,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我認為,如果勉強自己去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只會損傷他的鮮明個性。」
宏之注意到,父親在懺悔。不是向自己,而是在向卓也懺悔。
「年輕的時候,誰都會有稜角。爸爸寧可他成為一個孤傲的人,也不希望他變成一個世故的凡人。希望他能成為不怕孤單,堅定地走自己的路的年輕人。」
我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如果能重新來過,我希望能回到那個出錯的地方。卓也很孤獨嗎?他希望得到別人的愛嗎?他想要朋友嗎?他失去自信了嗎?他討厭自己嗎?他在尋求救助嗎?
宏之突然舉起手,打斷父親滔滔不絕的傾訴:「父親。」
柏木則之用通紅充血、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他。
「行了,不要再說了。」
宏之感到,自己身體內部有一個塞子被拔掉了。貯藏在裡面的水一般冰冷的東西不斷翻滾起泡,清洗完宏之的身體內側,馬上要湧出體外了。
行了,夠了。這不是對父親說的,而是對自己說的。
即使自以為早已大徹大悟,我也同樣只有受傷的份兒。父母心中只有卓也,只會給予卓也他們的愛。以前曾想過,我甚至連為什麼會生在這世上都搞不懂了。
如今,他們的愛轉化成了懺悔。是面向卓也的懺悔,同樣不會轉向我。也罷,我反倒得救了。幸虧我不是特別的孩子,幸虧我身上沒有閃閃發光的東西。
我要親自去尋找降生到世間的意義。作為「無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員,我要親自去發現自己。
這時,圖書室的門上響起有節制的敲門聲。
「對不起!」
門打開后,出現在三人面前的,是那個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他脫掉了黑色長袍,換上了校服。北尾老師站在他的身旁。
「突然打擾你們,真是對不住。」
看到柏木夫婦的模樣,北尾老師有點慌亂。脫下黑色長袍的井上法官瞬間與宏之四目相對,又立刻轉移視線,彷彿看到了一件不該看的事物。
「事情是這樣的,陪審團提出一些請求。喂,你來說吧……」
在北尾老師的催促下,井上法官簡明扼要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如此。陪審員們的腦袋可真犀利。宏之不禁暗暗吃驚。
「卓也在筆記本上寫遺書的事,我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之前,一家人尋找過書信、日記一類的東西,卻從未檢查過筆記本中的內容。
「請問卓也的爸爸媽媽,你們注意到什麼了嗎?」
柏木則之掏出手帕來擦了擦臉。柏木功子不對任何人的話語作出反應,只是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前後微微搖晃身子。
「功子。」柏木則之注視著她的臉。
柏木功子自言自語道:「沒想到那就是遺書。」
在場的其他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功子一邊搖晃身子,一邊對著桌面喃喃道:「我還以為是小說,以為那孩子寫了篇小說。他藏在書桌抽屜靠裡面的地方。」
宏之雙手撐在桌面,將身子探向母親,壓低聲音,儘可能溫和、平靜地問:「媽,你見過那本筆記本,是嗎?」
功子一邊搖晃身子一邊點頭。
「他沒寫『我』。是有主人公的,但不是卓也自己,所以是小說。我心想,隨便拿給別人看,那孩子一定會不高興。」
「那本筆記本在哪裡?」
「是小說。」功子重複道,「不是真事,是卓也編的。也可能是個劇本,寫了很多對白,有些句子寫得真好。」
「那本筆記本在哪裡?」柏木則之抱住妻子的肩膀,阻止她繼續搖晃。
「媽,你把卓也的筆記本藏到哪裡去了?」
功子終於抬起頭,似乎剛剛發覺宏之在場,顯得有些吃驚。
「啊,是宏之。」
「是我,媽。你聽到我在問什麼嗎?卓也那本寫著虛構故事的筆記本,現在在哪兒?」
失控似的猛地垂下頭后,功子說:「就在那個放家庭賬簿的柜子裡面。」
宏之站起身,對北尾老師說:「那個地方我知道,我去拿來。」
佐佐木禮子此刻正與津崎先生一起坐在操場角落的長凳上。
體育館里大概還留有三分之一的旁聽者,其餘的三分之二大多在操場上,三三兩兩聚成一團。也有些回家去了,不過應該會在評議結果公布之前回到這裡來。
很多人注意到了坐在長凳上的津崎先生。前任校長這張豆狸臉,家長們相當熟悉。有人對他點頭致意,也有人遠遠地朝他投來冰冷的視線。
津崎先生十分平靜。別人對他點頭致意,他便點頭還禮。至於那些冷酷的視線,以及議論他的竊竊私語,他就假裝不在意。
「三宅現在怎麼樣了?」禮子問道。
津崎先生用平和的眼神看著禮子,答道:「和她父母一起回家去了,尾崎老師也在一起。」
「淺井的父母也和他們在一起嗎?」
「嗯,直到剛才都在一起。」津崎先生用手抹了一把臉,「淺井的父母說,等會兒要回來聽評議結果。三宅會不會回來就不清楚了。我覺得她還是在家安安靜靜地休息比較好。」
「我也覺得這樣好,」禮子點點頭,「到頭來,我們這些大人都沒能打動三宅的心。」
津崎先生默不作聲。
「然而,法庭打動了她。我覺得對三宅來說,這算是最恰當的方式吧。」
津崎先生輕輕嘆了口氣:「多虧了神原。」
「是啊……」
「打擾了。」
聽到招呼聲,兩人抬起頭,見眼前站著的竟是茂木悅男。
「啊呀,」禮子噘起了嘴,「就你一個人?石川會長在哪兒?」
茂木記者今天依然衣冠楚楚。大家都大汗淋漓,這傢伙的襯衫為什麼總是筆挺的?
對於佐佐木禮子,茂木悅男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點頭致意,隨即便轉向了津崎先生。
「津崎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津崎先生默不作聲地仰望著這位記者的臉。
「我準備將此次校內審判寫成報告文學,在得到石川會長同意的前提下,正在進行採訪。我想在得出評議結果,校內審判徹底結束之後採訪您。改天,請您指定地點,我再來打擾您。」
「茂木先生,你還不肯放過這件事嗎?」
什麼報告文學!禮子不由得直冒火。
「都是你捅了婁子,才搞得一團糟吧?淺井松子遭車禍橫死,不也是你那僅憑胡亂猜測炮製的電視節目帶來的後果嗎?你聽到三宅的證言了吧。淺井松子會驚恐萬分,就是那期節目鬧出來的。」
茂木悅男臉上再次堆出虛假的笑容,俯視著禮子說道:「那是一連串不幸的巧合。」
「巧合?我說……」禮子禁不住站起身,似乎想一把揪住茂木悅男的衣領。津崎先生在一旁伸手攔住了她。
「我不接受採訪。」津崎先生語調平穩。
茂木悅男挑起一邊的眉毛:「不接受?那不就是逃避嗎?原來你還想逃避責任啊?」
津崎先生毫不示弱,臉上露出豆狸招牌式的親切笑容:「茂木先生,我也有個請求。我想採訪你一下。」
茂木悅男和佐佐木禮子都瞪大了眼睛。
「我想將這一連串事件,寫成一篇完整的文章。」津崎先生微笑道,「不是為了自我辯解,只是想記錄學生們作出的種種努力。」
從長凳上站起身後,津崎先生恭敬地朝茂木悅男鞠了一躬。
「拜託了。具體細節日後再談,我們先靜候評議結果吧。」
就這樣,樸實無華的小個子前任校長,與衣著光鮮的小個子電視台記者,在晚夏時節塵土飛揚的操場一角對面相持。
「你是個不錯的新聞工作者。」
對津崎先生這句話,禮子立刻要表示異議。可看到津崎先生那張嘴邊帶著溫和笑意,眼裡卻蘊藏銳利光芒的臉,她就將衝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對於你過去以《新聞探秘》節目為平台開展的活動,以及身為記者,不顧一切地追求真相的勇氣和熱情,我深表敬意。由於你的工作,一些真相才大白於天下。你揭露了許多被拋棄、掩蓋的悲劇。你指責學校制度的缺陷,挽救受到欺凌或體罰后無處伸冤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你的工作十分出色。」
要說過去,禮子也不得不認可,茂木悅男的工作確實卓有成效。
「在柏木卓也的死亡事件上,我在多個重大時刻犯下錯誤。為了明哲保身,優柔寡斷、拖延塞責,致使事件愈發不可收拾。由於我的過失,使學生們受到了更多、更深的傷害。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
因為自己是一個懦弱的人。
「你與我不同,你是一個強者。你毫不猶豫地朝自己堅信的方向勇往直前。可你畢竟也是人。」
茂木悅男將視線從津崎先生的臉上移開。
「這次你錯了。」津崎先生繼續說,「柏木死亡事件的背後,並沒有你極力要探尋出的那種被隱瞞的真相。」
「評議會作出怎樣的結論,目前還不得而知。」
面對低聲反駁的茂木悅男,津崎先生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就靜候結論吧。」
閉上嘴,站穩腳跟,茂木悅男佇立在津崎先生面前,抬起頭,說道:「學校這種制度,是這個社會『必要的惡』,我在與這種『惡』作鬥爭。」
「對此我很理解。然而,既然這種『惡』是『必要』的,我就希望能在其中做到最好。我一直在這樣作出努力。」津崎先生的話音鏗鏘有力,「你能出庭作證,主要是藤野的功勞。對那孩子的勇氣和智慧,我十分感動。你覺得怎樣?」
茂木的表情有了些許變化,似乎是在苦笑。
「那是藤野涼子的戰術。不過,接受挑戰的辯護方也同樣很了不起。在孩子們面前,我們這些大人全都一敗塗地。」
茂木悅男聳了聳不寬的肩膀,看著津崎先生的眼睛,點了點頭。
「這一點不得不承認。」他正要轉身離去,又拋下了一句話,「我不久之後會聯繫您。您若是躲開我,就會犯下又一個錯誤。」
佐佐木禮子站在津崎先生身邊,目送茂木悅男的背影遠去。
「津崎先生,您真的要寫這次校內審判的事?」
津崎望著禮子,臉上露出頑皮的神情。
「記點日記還不行嗎?」
他笑了,佐佐木禮子也跟著笑了。包圍在操場上悶熱的空氣中,他們的太陽穴邊都淌下了一長串的汗水。
我們這些大人全都一敗塗地。現在除了等待,已無事可做。
「我想說一句你或許會覺得很荒謬的話。」停下了筷子后,野田健一對神原辯護人說道。
辯護方休息室里只有他們兩人。庭審結束后回到這裡,大出俊次已經不見蹤影,也沒人來告訴兩人他現在在哪裡,情況如何。
於是,兩人便一直冷冷清清地待著。
健一剛回到休息室時,只感覺累得不行,所有的能量都已用盡,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連從未有過失態舉動的神原辯護人,也是一進休息室就默默地把三張椅子拼在一起,在上面躺了下來。看到他這副模樣,健一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神原和彥背朝健一躺著,完全是一副逃避的姿態。健一心想:他此刻應該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尤其是我。
健一趴在桌上,時睡時醒地打著盹,直到差點從桌面上滑下來時,才突然驚醒。一看時間,發現自己睡了三十多分鐘,肚子餓得咕咕叫,於是他決定吃便當。打開包裝,掰開一次性筷子,才吃了一口,唾液便直往上涌。太好吃了。看來,令他筋疲力盡的並非疲勞,只是肚子太餓罷了。
無論什麼時候,肚子總會餓。只要吃飽肚子,力氣也會漸漸恢復。他拿定主意,要向神原辯護人搭話。
「我想說一句你或許會覺得很荒謬的話,可以嗎?」
神原辯護人一動不動,似乎決定裝睡到底。健一知道他在裝,因為他的背部肌肉根本沒有放鬆。
「我們是不是有點像正在鬧離婚的夫妻,雙方都很累很難受,卻暫時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只得賴在一起。」
椅子發出一陣「咕咚咕咚」的聲響,神原辯護人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將臉轉向健一,枕著自己的胳膊揚起了頭。
「便當,好吃嗎?」
「很好吃。」
「是什麼便當?」
「炸豬肉塊和什錦飯。」
神原辯護人慢吞吞地坐了起來。
「吃嗎?」健一遞給神原一盒便當。
神原睡眼惺忪地接了過去。
「津崎先生提供的午飯,每天都變著花樣。」
「嗯。」
「要做到每天都不重樣,也挺不容易的。」
剛才一直橫躺著的神原辯護人抓抓亂糟糟的頭髮。「我說,你的想法還真古怪。」
談話缺乏主題。健一細嚼慢咽地品嘗著什錦飯。
「鬧離婚的夫妻?」神原咕噥一聲后,笑了出來,「虧你想得出來。」
健一也笑了。這一笑,讓他打開了話匣子。之前一直束縛著健一——他為自己套上的束縛終於解開了。
「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現在似乎能講了。他很想講出來,乾脆全部坦白吧。健一覺得,只要公開自己的秘密,即使不能和神原扯平,也能更接近他一點。
「我的父母,特別是母親,非常煩人,叫人來氣。」
我曾經要殺死他們——這句話他沒能講出來。他不想用「殺死」這個詞。就在他琢磨是否要改作「消滅」時,神原開口了。
「既然一直隱瞞著,那現在也不必講出來。」
健一手拿筷子,眨起了眼睛。
「這種事,還是一直藏在心裡的好。想講出來的衝動只是你的錯覺。」
是這樣嗎?
這是神原和彥的切身感受吧?他將本該藏在心裡的事情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因為一時的迷茫。
聽他講述的那個人,正是柏木卓也。這種毫無保留的坦白,為兩人之間的友誼投下陰影。
「說得也是。」健一點點頭,繼續吃起了便當。他突然感到胸口很悶,為了抑制這種憋屈感,他一個勁地把飯菜往嘴裡送。
「野田的父母來旁聽了嗎?」
神原和彥還是第一次問這樣的問題。他是否察覺到我要對他講的事,就是我和父母之間的矛盾呢?
「應該來了吧。」
「是嗎?」神原和彥問道。他沒有動那盒便當,只是將它放在身邊。「我們家的兩位都來了。」
他說得輕飄飄的,沒有留下讓人多想的餘地。
「你說『我們家』……」
「父親和母親。」
「是神原的……」
「是啊。哦,難道一定得嚴格地說成『養父母』?」這句反問略帶焦躁。
「不是這麼回事。我只是有些吃驚。你不是說過,關於這次校內審判,你對父母保密了嗎?」
神原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嘆了一口氣:「一開始是保密的,只是沒能保密到底。」
「是什麼時候坦白的?」
「森內老師被打傷那會兒。」
這麼一說,健一倒也覺得可以接受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醫院看望森內老師時,健一就納悶過,神原到底找了個什麼樣的借口,才從家裡跑出來的呢?
「你的父母一定很吃驚。」
這時,神原的臉轉向了別處。正因為看不到他的臉,健一才能問得如此直接。
「他們有沒有阻止你?叫你別參與這種事?」
神原扭頭看向健一:「他們追問得很兇。」
「哦,對不起。」
「不過他們沒有阻攔我,」神原笑道,「他們說,『如果你覺得有必要,那就盡情地去做。』」隨後他收起笑容,繼續說,「還說,『哪怕你今後可能會後悔,但只要現在覺得有必要,你就順著自己的心思去做。』」
健一用力點了點頭。他想說:你的父母真了不起。可是他又覺得,一旦說出這句話,就會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隨之消失。
便當盒已經空了。蓋好蓋子,重新包上包裝紙,捆上橡皮筋,插上用過的一次性筷子。這一連串動作,健一故意做得很慢。
隨後,他說道:「我十分敬重你的父母。」
神原和彥默不作聲。稍稍過了一會兒之後,他不無唐突地說道:「對不起了。」
道歉的話,昨天就已經聽夠了。所以健一能夠說一些昨天沒能說出來的話。
「如果在審判過程中,真相被公之於眾,而辯護人仍然沒有改變主意,那我會履行好助手的職責。」
「可是,我利用了野田你。」
「不,我也有我自己的主見。」
這也是昨天沒機會講的事情。
「對辯護人為什麼不願去小林電器店,我曾感到納悶。」
那時,神原和彥正好身體不適、頭暈目眩。
「對那五通電話,你的態度也不太自然。我曾想,你為什麼不更加重視一點?我之所以沒說出來,是以為你另有打算,決定保持觀望,到最後再說。」
說到這裡,健一突然明白了。神原當時身體不適絕非偶然。無論是丹野老師說明的情況,還是他和古野章子的談話內容,都是他最想隱瞞,又最希望被揭露於法庭的事實。因此,他才會如此慌張,如此失態。
健一重重地搖了搖頭,像是要將這些記憶統統甩掉。
「我們看到藤野涼子哭了。」
雖然今天恢復了,可她昨天哭得相當厲害。
「是你弄哭她的,你知道嗎?」
神原沒有回答。
「是你讓藤野受了那麼多委屈。」
神原辯護人說了一句話,就像夢話似的,聽不清楚。
「什麼?」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藤野能行。我堅信這一點。」神原說道。
藤野涼子確實做到了。作為外來者的神原和彥並沒有看錯這個三中的女生。
「我打從心底感謝她。」神原和彥說,「無論對藤野還是對野田你,我都要表示敬意。」
健一低下頭,咬緊嘴唇。
敲門聲響起,健一應了一聲:「來了。」
一張令人意外的臉小心地探了進來,是教美術的丹野老師。他穿著白襯衫、黑長褲,就像一身教師制服。
「你們兩人休息得好嗎?」說著,丹野老師像個膽小的女生似的,戰戰兢兢地走進休息室。
陪審員中的溝口彌生倒經常是這副模樣。
「直到最後,你們的辯護都很精彩。」丹野老師端正姿勢說道。
頂著一頭亂蓬蓬頭髮的神原和彥一動不動。
「大出的事,聽說了嗎?」丹野老師難為情似的縮起脖子,輪流看著兩人的臉。
「沒有,他回家去了?」健一應道。
「沒有沒有,還在。他媽媽也在,陪著他。」
一直待在教師辦公室里。
「所以,北尾老師……」丹野老師心神不寧地抖動著手指,「說大出已經平靜下來了。他本該在這間休息室里等待評議結果,所以,他馬上就會回到這裡。」
健一也隨丹野老師的眼神一同看向睡眼惺忪的神原辯護人。
「或許是我多管閑事了。神原,你要不要到美術教室來休息一會兒?休息完再回來。」
「嗯,這樣比較好。」健一幫腔道,「老師,那就拜託您了。」
「交給我吧。」
神原爽快地站起了身,似乎相當聽話。他的腳步踉踉蹌蹌的。
他不戰而降。電池耗盡,空空如也。
有必要在評議得出結果前好好地充一充電。健一也站起身,推搡著把神原託付給了丹野老師。
這樣一來,就變成健一孤身等待被告的到來了。評議出結果后,被告會回歸單純的「大出俊次」的身份,連辯護人都不存在了。大出俊次會回到以往的校園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去。這一點,他會明白嗎?見到他,或許能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來。
沒人前來。既沒人回來,也沒人來造訪。
健一一個人留守在休息室。大出他怎麼樣了?還在鬧彆扭嗎?還是北尾老師改主意了,不讓他回來了?
我們這個「辯護方」就這樣解體了?
既然任務已經完成,那就解體吧。無論評議結果有沒有出來,不都一樣嗎?
健一雙臂支撐在桌面,靜坐良久。突然間,他雙手掩面,發作似的哭了起來。他只哭了很短的時間,估計還不到十秒。不,是八秒。也許只有六秒。
但這就足夠了,已經緩過來了。他扯起校服袖口擦了擦臉,在空蕩蕩的休息室靜靜地等待。
柏木卓也留下的筆記本上沒有寫標題。
溝口彌生說,這種筆記本格子很小,是大學生用的。
那段寫在筆記本上的文字安了個叫《無題》的標題。如果謄寫在稿紙上,估計需要五張。計算字數後作出初步估算的是小山田修。
「字寫得像印刷體一樣工整,估算應該誤差不大。」
沒時間一個個傳閱,就叫某個人來朗讀一下。於是,山野紀央自告奮勇地舉起了手。
「按理說,這應該是陪審長的工作,可看竹田一臉求饒的哭相,那就由我來代勞吧。」
「是啊。要我讀書,簡直要我的命。」
「是讀不出漢字吧?」
山野紀央首先對筆記本合掌一拜。
「對不起,柏木。我會好好朗讀的,請原諒。」
然後,她用清亮的嗓音朗讀起來。
開篇第一行是這樣的:
我是一個丟失了目標的殺手。
這部短篇小說的主人公是第一人稱的「我」,「我」是個技藝超群的殺手。一個重要的委託人告訴了「我」下一個刺殺對象,「我」卻跟丟了。不是忘了,而是目標從「我」的視野——「我」心中的視野里消失了。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於是,為了尋找目標以及丟失目標的原因,「我」不斷徘徊在灰色的街頭。
我很孤獨,但又背負著許多包袱,自己無法卸下,也不知有誰能替我卸下。
這些包袱並不重,我甚至覺得,我背上的包袱或許就是我自己。
聽得入神的陪審員們臉上出現了各種不同的表情,動作也是多種多樣。勝木惠子早就放棄去理解這篇裝腔作勢的文章。她交叉雙腿,輕輕搖晃,那模樣簡直和大出俊次如出一轍。
倉田真理子問向坂行夫:「初中生用這樣的自稱是不是有點怪?[6]」向坂行夫則對她「噓——」了一聲,叫她不要多說話。蒲田教子皺著眉,彷彿在咀嚼堅硬的東西。溝口彌生瞪大眼睛,神情恍惚。原田仁志苦笑著,小山田修顯得很害羞。竹田陪審長專心致志地望著正在朗讀的山野紀央。
故事的最後,「我」在深夜誤入遊樂場的鏡屋,看著鏡中映照出的無數個自己,猛然醒悟,原來這名委託人就是自己的一個化身。這時,有一個鏡像對「我」舉起槍,開了火。剎那間,鏡屋崩塌,四周一片漆黑。「我」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丟失了我,背上的重負也隨之消失。
小說在此戛然而止。
山野紀央又往後翻了幾頁,說道:「後面全是空白,一個字也沒寫。」
她合上筆記本,輕輕放回桌面。
「我呀,」小山田修開口道,「一說到這種又酷又帥的東西,就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向坂行夫放心地笑了:「嗯,我也是。」
「是吧?還真是這樣啊。」小山田修臉上笑開了花,「如果我不是這麼胖,再帥一點就好了。」
「嗯,我也這麼想。」
「胖子就不能酷了?」蒲田教子插話道,臉上保持著嚴肅的表情,「這好像和體形沒關係。」
「他是自己想死啊。」溝口彌生不理睬身邊的對話,睜大眼睛,用銀鈴般的好嗓音咕噥道,「就算不說是遺書,讀了也能明白柏木是自己想死。」
「喂,你怎麼皮笑肉不笑的?」
被勝木惠子盯上的原田仁志一直在傻笑。他自己也覺得不太妥當,還拚命抑制著笑容。
「不是因為覺得好玩才笑的。」
「那是為什麼?」
「是癢得難受。」
瘦高個竹田陪審長也同意他的話:「對,這話說得貼切。我也想說,可找不到合適的詞。」
「他自己想死……」紀央慢慢重複著,像在確認彌生的話。
原田仁志笑得更歡了:「雖然有點裝酷。」
「會寫成小說,是因為他很當真。他不願意說自己的事,才故意寫成這樣。」彌生說道。
「我覺得彌生說得沒錯,不過,我還感覺到一些別的味道。」山野紀央掃視一周後繼續說,「他不是想死,是想受死。」
「想受死?」小山田修問道,「這話有問題吧?應該是『想被殺』吧?」
「想被殺。」蒲田教子重複道,聲音很大,讓大家吃了一驚。
「教子,你怎麼了?」
聽到彌生的聲音,教子眼角上吊,嘴唇抿成一條線,像在思考著什麼。
「原田覺得怎麼樣?」紀央問,「遺書找到了,你滿意了嗎?」
原田仁志喘了口氣,點點頭。「滿意了。其實,我也不是太在意這個。山野,倒是你很在意嘛。」
「說什麼呢,遺書之類的,有沒有還不是一樣嗎?」
「好吧好吧,竹田陪審長。」原田笑著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筆記本,「在我看來,這完全是精神分裂嘛。」
「別說得那麼刻薄好不好?」
見彌生眼淚汪汪,就算再口無遮攔,原田也不會說下去了。
「柏木是自殺的。」竹田陪審長說,「他動了不少心思,把神原和彥卷了進來,可最後還是自殺的。」
這就是評議結果。大出俊次是無罪的。
「神原會怎麼樣呢?」倉田真理子沒有向任何人提問。她一臉困惑和不安,不知到底該問誰。
大伙兒面面相覷。勝木惠子直愣愣地看著高個子竹田陪審長,好像在說:喂,你好歹說兩句。
「要說他會怎麼樣……」
「作出了無罪判決,估計他就能心安理得了吧?」
「可是,他不會留下『沒能阻止柏木自殺』的罪惡感嗎?」
「何止是這樣啊。他說過,這等於是他殺死了柏木。」溝口彌生依然淚眼矇矓,「他說柏木是他殺的,他有殺人意圖。」
是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
「可是,作為陪審員,我們無法更深地介入吧?神原的情況是個例外。」原田疲憊不堪似的伸直雙腿。蒲田教子望向他那雙考究的鞋子,再次皺起眉頭,射出嚴厲的目光。
「雖然理由和山野不太相同,但我也覺得,不能完全相信神原的證言。」教子說道。
「喂,拜託了。不要再炒冷飯了,好不好?」小山田修雙手合十,對著教子拜了拜。
「你求我也沒用。」教子冷冷地說,「你想想,關於他和柏木的關係的證言,完全是他的一面之詞,難道不是嗎?只是神原一方的意見,簡直和『死無對證』沒什麼兩樣。」
「所以柏木不能死。」山野紀央說,「應該活下來,說出自己的意見。」
「這個……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原田仁志聳了聳肩,「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再說,要是柏木不死,我們也不會坐在這裡。」
蒲田教子不理會兩人的對話,徑自繼續道:「我是說,僅就證言來說,神原說的話不能完全相信。他一直在說柏木怎樣怎樣的,全是他的一面之詞。」
「可是,補習班的老師也作了證。」
教子直接擋回行夫的反駁:「他並沒有作出像神原那樣明顯帶有惡意的證言。再說,他並不知道出事的那個夜晚的情況。」
說到這個地步,大家都明白,蒲田教子的攻勢無法阻擋。
「只從證言來看,神原一直在說他自己想說的話。然而,事實不可能只存在這一個角度。」
「你到底要說什麼?」
面對著高個子竹田一臉嚴肅的表情,教子也用同樣嚴肅的態度回應道:「神原為大出辯護,可謂全心全意、任勞任怨,並且是在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前提下。將這份努力與他的證言聯繫起來,令人不得不相信他說的話並非隨心所欲的胡言亂語。」
「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說的?」小山田修稍稍對身邊的行夫嘟囔道。
「我們要從兩方面考慮神原的證言,他既在單方面地責備柏木,又在極力幫助受冤枉的傻瓜大出。所以我想說,我絕不願偏袒神原,對他也沒有任何好感。」
大家全都凝視著教子的臉。
「然而,就算因此能正確地對待神原,可他那種『我殺了柏木』的罪惡感依舊會長留心間。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別的方法。喂,你沒什麼不舒服吧?」
竹田陪審長慢慢露出笑臉。這種時候應該笑一笑吧?我笑了,蒲田也不會生氣吧?
教子確實沒有生氣。她終於舒展愁眉,向大家提議道:「我有一個主意。」
還以為是誰來了,原來是山崎晉吾。
「你怎麼不給陪審員休息室當警衛了?」
山崎晉吾越過大為吃驚的健一的肩膀,朝室內張望一眼后問道:「野田,就你一個人嗎?」
「嗯,我是看門的。」
「哦,太好了。」山崎晉吾咧嘴一笑,說了聲「對不起」,便抓住健一的手腕,要將他拖走。
這副慌慌張張的架勢可不像平時的他。
「快點,悄悄地跟我來,不要讓別人看見。」
「哎?」
「陪審員們有話要對你說,可是讓井上法官知道就麻煩了。」
兩人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走到樓下。不到兩分鐘,健一站在了九名陪審員面前,成為他們視線的焦點。
「怎、怎麼了?」
「我們想聽聽野田你的意見。」蒲田教子開口道。隨即,她又催了一下竹田陪審長。竹田卻一個勁兒地往後縮。
「蒲田,還是你說吧。」
「正式上場后,這可是陪審長的職責。」
「明白。現在就你說,我會記住的,到法庭上照樣說就是。」
「真拿你沒辦法。」蒲田教子感嘆著站起身來,「我們在全體一致同意的前提下,想作出這樣的評議結果。」
接著,蒲田教子簡潔有力的陳述鑽入了健一的耳朵。
「作為辯護人的助手,你覺得怎樣?」蒲田教子問道,感覺就像在盤問健一,「這樣的評議結果,神原能受得了嗎?你覺得他能夠接受嗎?」
健一無意識地挪動一下喉結,用力點了點頭。
「我想他能夠接受。」
陪審員們相互交換眼神,臉上露出微笑。就連在健一看來總是不太正經的原田仁志,還有從頭到尾都沒有理解校內審判意義的勝木惠子,也都笑了起來。
「既然這樣,你就趕緊閃人。讓井上看到,可就麻煩了。」
教子做了個要將健一趕走的手勢。她的眉頭皺得很緊,高木老師心情不爽時也不會皺得這麼厲害。
在山崎晉吾的護送下走出陪審員休息室時,健一抓住門框,回過頭去。他覺得非這麼做不可。
「各位!」
聽到他的喊聲,九個人又將視線集中到他身上。
健一飛快地對全體陪審員鞠了一躬:「多謝了。」
這次輪到竹田陪審長揮起手,要健一快點走,還擺著一臉急不可待的表情,似乎在說:快走吧,我都急出冷汗來了。
下午六點差十分,籃球社和將棋社的志願者們拿著手提擴音器開始招呼旁聽人員。馬上要公布評議結果了,請旁聽人員回到座位上。馬上要公布評議結果了……
藤野涼子帶著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率先進入法庭,坐到檢方席位上。緊接著,辯護人和他的助手也來了,可身後並沒有跟著被告。
井上法官入庭,全體起立后又坐下。井上法官掃視一周空空蕩蕩的陪審員席,又看了看同樣空著的被告席,皺起了眉頭。
辯護方席位背後的門打開,大出俊次現身,身後跟著北尾老師。走到門內,北尾老師推了一把大出的後背,看他的口型,似乎說了聲:「去吧。」
被告滿臉通紅。他拖出椅子,發出很響的聲音,隨後坐下身,沒有看任何人。他雙手抱胸,右手抓住左手肘,左手抓住右手肘,像是在極力剋制自己。似乎不這麼做,他便會撲過去狠揍一頓身邊的神原辯護人。
涼子眨了眨眼睛,凝視著神原辯護人。她覺得神原和彥比以前瘦小、懦弱了許多。
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臉色蒼白。
俊次的母親坐在旁聽席第一排,緊靠辯護人席位,注視著兒子。靠檢方一側的第一排並排坐著幾個大人,估計都是學生家長。
看不到三宅樹理的身影。像是要捉住涼子掃向旁聽席的視線似的,松子的母親低低地舉起了手。
「下面,陪審團入庭,請大家保持安靜。」
井上法官宣布后,山崎晉吾便打開了檢方背後的邊門。由竹田陪審長領頭,九名陪審員魚貫而入。
陪審員們悉數入席。法庭內平靜下來,只聽得到冷風機嗡嗡的哼叫聲。
「竹田陪審長。」
聽到喊聲,高個子陪審長站了起來:「在。」
「陪審團的評議得出結論了嗎?」
「得出結論了。」
「那就請遞交評議結果。」
竹田陪審長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裡取出至關重要的評議結果。那是一張摺疊起來的便箋。井上法官接過便箋,將其打開,目光落在上面,銀邊眼鏡寒光一閃。
「請宣讀評議結果。」
井上法官將便箋還給竹田陪審長。竹田陪審長用顫抖的手接了過來,又細又高的身子在前後微微晃動。
「被告無罪。」
彷彿一陣慢慢擴散開的波浪,旁聽席上的人們晃動起來,許多人都在嘆息。
藤野涼子並不關注周圍的狀況,飛快地站起身來。
「法官,請向陪審員一一確認評議結果。」
井上法官的目光掃向陪審團:「下面依次詢問評議結果。各位坐著回答就行。小山田陪審員,你的評議結果是——」
「無罪。」
「向坂陪審員——」
「無罪。」
「原田陪審員——」
「無罪。」
「倉田陪審員——」
「無、無罪。」
「蒲田陪審員——」
「無罪。」
「溝口陪審員——」
「無罪。」
「山野陪審員——」
「無罪。」
「勝木陪審員——」
勝木惠子正注視著大出俊次漲得通紅的臉。
「勝木陪審員?」
「啊?無、無罪。」
「謝謝!」涼子坐了下來。
「啊,法官,」竹田陪審長用走了調的嗓音喊道,「我想說明一下評議過程。」
「請講。」井上法官點點頭。
搖晃著細長的身子,笨拙地調整好重心,竹田陪審長抬起頭,掃視了一遍場內所有的人。
「咱們……我們作出了大出被告從任何意義上都無罪的判斷。呃……他既沒有故意殺死柏木卓也,也沒有因過失殺害他。」
他的目光有些游移。
「然而,我們九人一致認為,本案是一起兇殺案。」
旁聽席喧鬧起來。野田健一的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神原和彥逃避似的低下了頭。
「也就是說,殺害柏木卓也的兇手另有其人。」
井上法官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臉色也變了:「作為陪審員,你們不必作如此深入的事實認定。」
「可這跟我們的評議結果有關。就是說,要說我們是怎麼得出大出無罪的結論,那麼……呃……怎麼說來著?」
竹田陪審長搖了一下頭,重新端正自己的姿勢。
「這種事實認定,就是咱們得出這個結論的基礎。」
對吧?竹田陪審長朝蒲田教子拋去一個眼神。蒲田教子靈巧地動了動半邊臉,回了他一個眼神:不錯。
對於他們的眉來眼去,井上法官非常不快:「好吧。那就請問竹田陪審長,你們陪審團認為,是誰殺死了柏木卓也?」
毅然抬起頭后,竹田陪審長大聲回答道:「柏木卓也。」
涼子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旁聽席的喧嘩更響亮了,井上法官不得不高喊:「肅靜!」
野田健一渾身發抖。神原和彥抬起頭,直愣愣地仰視著高高的竹田陪審長。
「本案,就是柏木卓也殺死柏木卓也的兇殺案。咱們陪審員一致認為,柏木卓也懷有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並殺害了柏木卓也。」
當時的柏木卓也想到:還是死了算了。但就算能夠解脫,就這麼死去,也太無聊了。
我這麼做,或許就能死了。算了吧,就這樣吧。還能怎麼樣?
站在寒冷之夜的鐵絲網外側,柏木卓也就是這麼想的。
「在他出現這種心態之前,柏木卓也的內心有過種種糾結。」
此刻,竹田陪審長的聲音已變得非常堅定。
「我們也討論過,或許有誰能早一點幫助柏木,消除他的糾葛,減輕他的煩惱。這個『誰』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每一個人。」
俊次的母親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俊次滿臉通紅,僵硬地將雙手抱在胸前。
「拿我來說,就想到過,要是早點把他拉進籃球社就好了。」
旁聽席的某個角落響起笑聲,就像春天的小鳥在歌唱。
「當然,不是人人都擅長體育。其實,將棋也好,音樂也好,什麼都可以。」
竹田陪審長這番演說讓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陪審員們笑了出來。就連雙手掩面,不忍看竹田出洋相的蒲田教子也苦笑起來。
「總之,如果我們早點關心他,或許能為他做點什麼。非常遺憾。」竹田陪審長說道,「真的非常遺憾。對於柏木的父母,我們只想表達一份心意:柏木卓也死了,我們十分難過,十分後悔。」
旁聽席的喧囂平靜下來。法庭內一片寂靜。寂靜之中,有人在輕輕抽泣。
「到此結束。」就像在體育場發出號令一般大聲宣布后,竹田陪審長鞠了一躬,坐回自己的座位。
井上法官掃視整個法庭。
「本法庭宣判,被告大出俊次無罪。」
時間是八月二十日下午六點十一分。
「至此,此次校內審判,閉庭。」
說完,他再次,也是最後一次重重地敲響了木槌。
人潮,從藤野涼子眼前流過。
正在哭泣的是柏木卓也的母親功子。在丈夫和卓也的哥哥——活在世上的另一個兒子的攙扶下,她踉踉蹌蹌地走出了法庭。
茂木悅男屹立在旁聽席正中央,一臉像是要和什麼人干一架的表情。當涼子的視線停留在他的臉上時,他的表情舒展開來,同時動起了嘴巴。
一切都結束了。
從口型上看,他說的就是這句話。
茂木悅男身後的那排座位上,並排站著前任校長津崎和佐佐木禮子警官。佐佐木警官身邊還有一位少年科的同事,好像叫莊田。三人警惕地注視著茂木悅男,似乎在提防他干出出格的事。然而,茂木悅男只是轉身朝出口走去。於是,三人都舒了一口氣。
看到茂木悅男徑直朝外面走去,PTA會長慌忙追了上去。
大出俊次好不容易站起身來,轉向渾身無力癱坐著的神原和彥,猛地撲上去揪住他的衣領。就在周圍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氣的時候,俊次又猛地推開神原,將方才揪住對方衣領的那隻手貼在褲子上擦了又擦,等覺得差不多擦乾淨了,又猛地伸向了神原。
他在請求和神原和彥握手。
神原一動不動,臉上卻已然動容。他注意到,俊次那漲得通紅的臉上濕漉漉的。剛才,俊次一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兩人握了手。此刻依然臉色蒼白的野田健一,凝視著緊緊握在一起的兩隻手。
握過手后,俊次轉身離開了。他的母親也緊隨著他一起出了門。臨走時,這位母親對著辯護人及其助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個身穿西服的男子在朝神原和健一走去。那人是誰?啊,是今野律師。他拍了拍神原的肩膀,又拍了拍健一的肩膀。在跟他們說些什麼?周圍太吵,聽不見。
今野律師的臉上露出笑容。他再次拍拍神原的肩膀,又撓了撓他的頭髮。
又有一個穿西服的男人朝辯護人他們走去。涼子不認識他。哎?他的胸前也別著一枚閃閃發亮的律師徽章。這個儀錶堂堂的中年男子頭髮花白。他攤開雙手朝兩人走去,像擁抱自己孩子似的抱住了這兩名初中生,隨即又很快不好意思地鬆開了。他撓了撓自己的腦袋,向今野律師打了招呼,兩人交換了名片。
涼子直愣愣地站著。眨了好多次眼睛,再次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光景。
她感覺到一美在拉自己。佐佐木吾郎在說著什麼。他在跟誰說話?啊,那不是河野偵探嗎?原來他也來了。怎麼了?他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我們檢方不是輸了官司嗎?
一對身穿樸素西服和黑色連衣裙的小個子男女正朝神原走去。
「是神原的爸爸媽媽。」一美在涼子耳邊說道。
陪審員們都走出了法庭。蒲田教子在拍竹田陪審長修長的後背。
「各位,多謝了。」
有人在向完成使命又回歸初三學生身份的那九個人道謝,是瀧澤補習班的瀧澤老師。
竹田和利和小山田修這對高矮組合不好意思地笑著,朝瀧澤老師恭敬地鞠了一躬。聽到瀧澤老師的說話聲回過頭來的倉田真理子,朝涼子揮了揮手,還說了聲:「一會兒見。」
走下高台,終於從嘩啦啦直響的黑色長袍中解放出來的井上康夫朝北尾老師走去。「辛苦了。」「哪裡,接下來才真的辛苦。因為我是個考生。」
「藤野檢察官。」
「你辛苦了。」
涼子感覺到自己近旁傳來一股暖意。啊,是我那天真的老爸和老媽。
「小涼,辛苦了。」古野章子也和他們在一起。
辯護方離開法庭。校內審判結束了。神原和彥將離開城東三中,回到他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他將回到失去太多,傷痕纍纍又不得不重新振作的人生之中。
他回頭看了看涼子。剎那間,兩人四目相對。他的眼神里沒有傳遞出任何新的含義。
只有歉意、慰勞,還有喜悅。你看,我沒說錯。勝出的還是你,藤野涼子。
可是,你也沒有輸——涼子在心中默念著。
神原的身影從涼子的視野中消失了。
涼子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讓今後再也無法品味到的這個法庭的空氣,充滿整個胸膛。
然後,又長長地吐了出來。校內審判結束了。
夏天也快要過去了。
[1]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通過電台發布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1963年5月14日,日本將8月15日定為「終戰紀念日」。
[2]揚·弗美爾(1632-1675),荷蘭黃金時代最偉大的畫家。
[3]這幅畫一般譯為《絞刑架下的舞蹈》,但下文中屢屢提及畫中的喜鵲,因此這裡還是按日文直譯。
[4]「今野」和「紺野」的日語發音相同。
[5]日本將棋聯盟培養職業棋手的機構。
[6]在日語中,不同身份的人會使用不同的第一人稱。柏木卓也在小說中使用的第一人稱並非初中男生常用的「僕」,而是「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