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番外:負解方程式》(5)
因為說是正拚命找工作,估計火野岳志會起得很早吧。或者應該說如果不是一大清早,可能就「逮」不住他了吧。上午八點,我給他在小石川的老家打了個電話。
呼叫音響了好一陣子,就在我等得不耐煩想掛掉的時候,有人接了。
「喂!喂!」
一個粗聲粗氣、略帶沙啞的女性聲音。
「早上好!不好意思,一大早就來打擾您了。我叫杉村。請問火野岳志在家嗎?」
「不在!」對方斷然答道,「岳志他不在家!」
對方是個上了年紀的女性。沒聽說火野岳志在老家跟誰一起生活,不過,這一位想來應該是他的母親吧。
「出去了嗎?」
「是的,出去了。不在家裡。」
急吼吼的,氣勢逼人。
「請問,您是火野岳志的母親嗎?」
「岳志他出去了,不在家。」
她似乎沒聽到我在問什麼。
「我想跟他見個面,請問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他又不在家,我怎麼知道呢?」
她似乎並不是忙於什麼急事,只是在逃避著什麼。
「是這樣啊。那麼就——」
電話「咔嗒」一聲被掛斷了。
我手裡拿著聽筒,沉吟了片刻,然後給火野岳志現在的家裡掛了個電話。這邊倒是馬上就有人接電話。
「喂,是火野家。是媽媽嗎?」
這是育司的聲音。
「早上好!育司。我是前天來過的杉村。」
育司「啊」地叫了一聲。
「大清早就來打擾你,不好意思啊,育司。爸爸媽媽在家嗎?」
沉默了一會兒后,育司小聲答道:「不在家。」
「他們兩人都出去了嗎?」
「爸爸現在住在奶奶家裡,媽媽昨天也過去了。」
這回輪到我說不出話來了。
「到現在也沒回來?」
「是的。」
「整整一晚上,就你一人在家?」
「是的。」
「媽媽有電話來嗎?」
育司的聲音更低了。
「沒有。」
我心中立刻騰起一片黑色霧靄。
「育司,媽媽昨天是為了什麼事去爸爸那兒的?」
「昨天早晨,有人打電話來。」
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我能感覺到,現在的育司正極力抑制著內心的不安,因為他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說是爸爸的學生離家出走了,媽媽她非常擔心。」
秋吉夫婦果然聯繫過火野岳志了,只是不知道他如今住在老家,是看著通信錄往他現在的家裡打的電話。
「哦。不過那位學生沒事了,下午就回家了。」
「是的,好像也來過這樣的電話了。」
可是,育司有點吞吞吐吐。
「媽媽她,哭了。」
我心中的黑色霧靄更濃了。
「你媽媽哭了?」
「是的。然後,」育司的聲音似乎也帶了哭腔,「然後她就說要去見爸爸,結果到現在也沒回來。」
我考慮了三秒鐘,然後說道:「育司,你待在家裡不要離開,好嗎?過一會兒我就過去。」
「好的。」
「你不用擔心,說不定爸爸媽媽正在回家的路上呢。如果他們回來了,就通知我一聲,好嗎?我告訴你我的手機號碼,你記一下。」
育司記下了我的手機號碼,不用我催促,他就複述了一遍。
「早飯有東西吃嗎?」
「有的。」
「好。我知道你心慌,不過再稍微忍耐一下,我很快就過去。」
說完,我一邊忙著關上老房子的窗戶,一邊用手機給藤野律師打電話。
「杉村先生,」她有點不高興,「我可不是你的御用律師哦。」
「不好意思。不過事出緊急,沒法子。」
我飛快地說明了一下情況。
「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可能什麼事都沒有。可是您想想,做母親的整夜不回家,把一個六年級的孩子一個人扔在家裡,連一個電話都不打回來,不是太不正常了嗎?」
藤野律師沉默了。
「您也是一位媽媽吧,以身為人母的感覺來判斷,是否覺得奇怪呢?」
「以身為人母的感覺來判斷,是奇怪的。」
她答得乾淨利落。
「昨天,知道秋吉翔太離家出走的事情后,他媽媽哭了。育司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他說然後就去見爸爸了。」
電話那頭傳來了輕微的鼻息聲。
「我該怎麼做呢?」
「請您去小石川的火野老家看看。因為那邊似乎也不太正常,像是電話里就要給人吃閉門羹的感覺。」
「火野老師的母親平時就顯得不怎麼友好。」
「但她說起話來會那麼氣勢洶洶嗎?不僅如此,似乎還有著什麼更為嚴重的情況。她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對了,做賊心虛——應該就是這樣。火野岳志的母親一大早突然接到電話后,十分心虛。而心虛的理由,恐怕就是火野老師在她的家裡吧。
「了解。」藤野律師說道,「畢竟那邊的話,我要比您好溝通些。」
「拜託了。」
跑著通過車站檢票口后,我立刻朝計程車停車場跑去。星期天來的時候,那兒還停著好幾輛待客的車子呢,可今天偏偏一輛都沒有。
公交車的間隔時間太長,一下子來不了,還是這樣直接跑過去來得快些。出了環形交叉路口,正要進入狹窄的商業街時,迎面走來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金田伯伯,他正慢悠悠地騎著一輛兒童用的自行車。
「您好啊,金田伯伯。」
我跑過去跟他打了個招呼。老人似乎也還記得我。
「哦,是您啊。這不是火野老師家的客人嗎?」他說道,「又見面了。您也住在這附近嗎?」
我這人並不令人戒備,估計是因為直到現在身上仍有一股工薪階層的氣息吧。作為一名私家偵探來說,我確實有點「土」,但有時候這一點也十分有利。
「是啊。您的自行車還沒修好嗎?」
「是啊。這不,借孫女的騎著呢。」
「昨天您見到育司了嗎?」
「嗯,早上跟他打了招呼,他說馬上就修好了。」
「火野老師的夫人呢?」
「沒有。我也只是打那兒路過。」
「是嗎?您跟火野家很熟啊。」
那天他提著西瓜來的時候,氣氛十分融洽,跟走親戚似的。看那樣子,估計他經常上火野家去吧。
「育司他可真是個好孩子啊。」
「他爸爸是中學老師吧。家裡掛著許多跟學生一起拍的照片呢。」
「是啊。他好像是哪個有名的學校的老師。不過我跟他不太熟。說是工作太忙了,自治會什麼的也都是他夫人出席。」
「是嗎?以前也有學生來他家玩,您知道嗎?」
「哎?」
見他眼中露出了訝異的神色,我趕緊滿臉堆笑地說:「其實,我也是一名教師。看到火野老師跟學生有說有笑地打成一片,十分羨慕,想跟他學兩手呢。」
「是這麼回事兒啊。你可真會鑽啊。」金田伯伯也笑了,「好老師可不只會跟學生嘻嘻哈哈,是吧?其實他家也沒學生來說說笑笑的。來玩的只有育司的同學。」
「哦,是這麼回事兒啊。」
「這方面是必須分清楚的。老師跟學生又不是一般的朋友。老師的地位要比學生高嘛。」
說到這兒,金田伯伯努起帶有皺紋的嘴巴。
「哎?可是,確實有個男孩子來過,就跟你前天一樣,坐在沙發上跟夫人說著話。」
果然不出我所料。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那孩子長什麼樣?」
「什麼樣??就跟育司的哥哥似的。」金田伯伯歪著腦袋回憶道,「對了,育司也在的。」
還是去年這個時候的事情。
「或許更早一些吧。可能是在放暑假之前。」
「您還記得孩子的長相嗎?我有照片,您能認出來嗎?」
我掏出了手機,裡面保存著參加體驗集訓的九名學生的照片。可是,金田伯伯立刻頗為厭煩地揮了揮手,遠遠地躲開了我的手機。
「沒有眼鏡,哪看得清呀?」
「哦,不好意思。」
「我忘了那時是為了傳閱板[12]還是別的什麼事才去的,見他們家裡來了個男孩子,僅此而已。我覺得打擾了他們,有點過意不去,就跟他也打了個招呼。」
——是老師的學生。
「那孩子站起身來給我鞠了個躬。真是個有禮貌的孩子。」
「謝謝您。」
隨後我便去了火野家。說心裡話,我倒是真想借金田伯伯孫女的自行車騎著去,但結果還是用自己的腿跑著去的。
屋裡只有育司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廚房裡的小圓凳上。火野岳志或火野瑛子還是沒來過電話。
我借育司的毛巾擦了擦汗,這時,手機上收到了一條簡訊,是藤野律師發來的。
「樣子確實有點古怪。她沒讓我進屋。」
這邊,育司說他吃過麵包了。盤子和杯子倒扣在瀝水板上。
「來的路上我遇到了金田伯伯哦。」
「他的自行車還差一點就修好了。」
「金田伯伯騎著他孫女的自行車呢。」
育司終於笑了一笑:「是友子的吧。那可是光之美少女[13]的自行車。」
「是女孩子騎的吧?」
「是啊,那是部很火的動畫。您不知道嗎?」
作為十歲女兒的父親,我應該要知道吧。
「我對動畫也不太了解。因為一看電視,爸爸就要發火。」
我看了一眼他的側臉。眼角略微下垂,下巴圓圓的,像他母親。
「你說的爸爸,就是指跟你媽媽再婚後成為你爸爸的人吧。」
育司朝我點了點頭。
「真的爸爸在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死掉了。」
「那就是說,你以前一直是跟媽媽兩個人一起生活的?」
「也有一小段時間是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媽媽是什麼時候再婚的?」
「我讀三年級的時候。所以我在第二學期的時候就不得不轉校了。」
「剛到新學校的時候,有點寂寞吧。」
他又點了點頭。
「雖說這所房子很大,我也有了自己的房間,可我還是覺得以前住的公寓好。」
他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說:還是以前跟媽媽兩個人一起生活的時候好。
「育司,你的工具箱,就是修自行車時用的、放了很多重要工具的那個——」
「嗯。」
「那是個遊戲的包裝盒吧?好像是那種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來改裝汽車的遊戲。」
育司的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您也喜歡那個嗎?」
「有一點喜歡吧。不過我也飛到宇宙中回望過藍色的地球哦。」
我一吹牛,育司就信了。
「真厲害!我只能改裝到潛水車。這是跟朋友借的軟體,據說要達到能獲得耐高溫輪胎的A級,需要三個獎章呢。我肯定做不到。」
這時,我的手機又收到了一條簡訊:「硬闖!」
不過我可沒時間去想象藤野律師用她那堅硬的鞋跟去踢破大門的情景,因為育司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惶恐之色。
「是別的事情。不要緊的。」
最好是真的不要緊啊。
「哦,對了。那個遊戲盒子也是那個朋友給你的嗎?」
「是的。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不是在去年?他是你爸爸班上的學生嗎?」
「哎?」
要不,金田伯伯弄錯了?
「那是個老遊戲了。」育司說道,「我玩的時候,還住在以前的公寓里呢。」
說僅僅七年前的遊戲已經「老」了,這倒不是由於育司是個發燒友,而是因為在小學六年級學生的心目中,七年前自然是很「老」的從前了。因此,育司眯縫起眼睛,一面回憶起從前的往事,一面說道:「是淳也過生日的時候,他爸爸買給他的。當時還是個嶄新的遊戲呢。後來他玩膩了,就送給了我。」
突然冒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從他前面說過的話來推斷,應該就是他那位朋友的名字了——淳也。
「哦,是這麼回事兒啊。」
我臉上堆著笑,點了點頭。
「可是,媽媽說不能拿人家這麼貴的東西,淳也也不應該將這麼貴的東西隨便送人。我當然是想要的,於是淳也就把盒子給我了。還說,盒子上有我喜歡的圖案,光是給個盒子的話,老師不會生氣的。」
「原來是這樣啊。你說的淳也,就是三好淳也吧。」
育司骨碌碌地轉了轉眼珠子。
「呃——」
「是個比你大三歲的男孩子,是吧?」
「是的。」
這是一款七年前的五月里上市的遊戲。當時,三好淳也只有七八歲吧。育司則是四五歲。母親再婚時他是小學三年級,八九歲的時候,所以上面所說的事情,就是他跟他母親還住在以前公寓里的事情。
我抬頭看了看客廳牆上的那些照片。它們展示了火野岳志作為教師的輝煌歷史,但妻子的存在感十分淡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照片里,有火野岳志,才可能有瑛子。沒有一張反映瑛子個人人生瞬間的照片。它們在這兒遭到了擯棄,遭到了封殺。
這一切彷彿在說:「在遇到我之前,在接受我的指導之前,你的人生是毫無價值的。」
火野岳志是通過大學時代的老師認識瑛子的。既然是他老師介紹的女性,那麼,該女性本身也極可能是那老師的學生。
我簡直對自己感到無語——為什麼沒早點注意到這一點呢?
藤野律師說過,初三的學生,不是一下子就成為初三的學生,也有曾是初一和初二學生的時候。與此同理,初中生也不是一下子就成為初中生的。在此之前,他們也有過小學生時代。
——老師的學生。
「我說,育司,」我問道,「你媽媽在與爸爸再婚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
「是小學老師。」育司答道,「淳也就是媽媽班上的學生。」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可是,你媽媽跟爸爸再婚後,就把工作辭掉了,是吧?」
「其實她不想辭掉,可是已經搬家了——」
育司的聲音放低了。我聽得出,這裡面不僅有恐怖和忌諱,還有憤怒。
「再說爸爸很可怕。」
這是一個慣於恐嚇、支配他人的男人。無論是對於妻子還是對於學生,都一樣。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是杉村。」
「現在,火野瑛子得到了保護。」
藤野律師的語調有點偏高。
「她被打了。鼻青臉腫的,都快認不出來了。她說不出話來,下顎骨像是骨折了。」
「那麼——」
「意識還是清醒的。生命沒有危險。但她基本上無法站立。他們竟然不採取任何措施,就讓她一個人躺在裡屋。不,應該說是藏在裡屋吧。要不是被我們發現了,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辦。」
幸好趕上了。
「警察正在詢問他母親。她說都是激怒她兒子的媳婦不好。她神情激動,嚷嚷個不停,警察很頭疼。我們老闆陪著呢。」
「菅野先生跟您在一起嗎?」
「是的。我讓他出馬了,因為我是踢不破大門的——別當真哦。」
哦,說是媳婦不好。
「火野岳志不知上哪兒去了。說是開著自己的車出去的,如果以傷害嫌疑的罪名加以通緝的話,肯定會在哪兒被N系統[14]發現的。」
育司從廚房圓凳上下來,走到了我的身邊。我用嘴角的笑意向他示意:沒事兒,不是什麼壞消息,媽媽得救了。
這時,屋外響起了停車的聲音。育司跑過沙發旁,到窗口朝外面觀望,說道:「是爸爸。」
我立刻在扶手椅的背後藏了起來。
「育司,要保密哦。」
嘩啦。
玄關的大門被打開了。我從椅子背後偷窺著。
火野岳志。
大個子。其實他的個子並不是很高,只是因為長得虎背熊腰,才顯得塊頭挺大。面相併不兇惡,應該說五官還是比較端正。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下身穿一條膝蓋處有洞的牛仔褲,額頭上掛著汗。
「我回來了。」
育司像是僵住了似的站在窗口。火野岳志心急火燎地脫下鞋子,走進廚房。
「你在那兒幹嗎?」
「沒什麼。」
然後,育司勇敢地反問道:「爸爸,你幹嗎了?」
火野岳志在廚房裡洗了手,喝了一杯水,然後瞪起眼睛問道:「幹嗎這麼看著我?」
「你不跟媽媽在一起嗎?」
「我忙著呢,還要出去。」
「媽媽說是去找你的。」
眼看著火野岳志就要大發雷霆了,可他那肉鼓鼓的肩膀上下聳動了幾下后,突然假模假樣地用溫柔的聲調說道:「要難為你了,你媽媽不會回來了。她已經跑掉了。」
育司渾身一顫。我立刻站起身來,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育司,你到我身後去。」
「你是誰?」
火野岳志嚇了一大跳,臉色大變,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隨便闖進別人家裡,你想幹什麼?」
他那被汗水濡濕的額頭亮晶晶的。既然他是開車來的,怎麼會這麼熱呢?
是冷汗,說明他內心正焦急萬分——把妻子打得下顎骨骨折,站都站不起來。不能帶她去醫院。讓世人知道了就完蛋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怎麼能發生在我身上呢?
所以就說你媽媽跑掉了,不會回來了。
「剛才律師菅野先生已經將瑛子保護起來了。」我說道,「她沒跑掉。這事你最清楚。為什麼要對育司撒謊?」
還有,你準備怎麼處置你的妻子?
火野岳志的嘴就跟缺氧的金魚似的,開合了一兩次,卻沒發出聲音來。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撒謊?誰撒謊了?」
育司緊緊地揪住我的上衣。我撫摸著他的肩膀說:「媽媽受了傷,已送到醫院去了。不過,不要緊的,她馬上就會好的。」
育司藏在我的身後,渾身顫抖著。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雙手抓著水槽、似乎馬上就會暴跳如雷的火野岳志。
「火野老師。」
聽到我的喊聲后,他渾身一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是不折不扣的傷害事件。更何況,你還想隱瞞事實。」
他的眼珠子轉動了一下。隨後,他立刻轉身出了廚房,跑過短短的走廊,衝出玄關的大門,跑到外面去了。
「火野老師!」
我留下育司,追了出去。只見他彎著那一身白襯衫的寬闊的後背,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眨眼的工夫就轉過前面的街角,不見了。
一陣令人揪心的急剎車聲,緊接著便是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我一度停下了腳步,然後又飛快地朝那邊跑去。
狹窄的十字路口,斜斜地停著一輛保險杠凹陷的麵包車。對面,火野岳志躺在地上,抱著右腳呻吟著。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助」吧。
有人碰了碰我的後背。我回頭一看,是育司。
「他死了嗎?」
「沒有。」
我撥打了119[15]。附近的一些人圍了過來。接著我又打了110。
我先喊救護車來其實並不是為了火野岳志,而是為了育司。這個會修自行車的小技師已經泣不成聲。
「——體驗集訓事件的事,瑛子老師一點也不知道。都是我們——是我自作主張地搞起來的。」
這裡是文京區區公所附近急診醫院的一個角落,是ICU專用的候診室,空蕩蕩的。
火野瑛子在做手術,還不能探視。可即便是這樣,接到藤野律師的通知之後,三好淳也還是立刻就趕來了,說他可以等,一直等到能見到瑛子老師為止。
候診室的椅子上就坐著我們三人。這時太陽已經偏西,正照耀在窗戶上,照在淳也的臉蛋上,也映照在他的瞳仁之中。
「火野老師根本瞧不起我們D班和C班的學生。他十分露骨地歧視我們。」
——因為這些傢伙,都是學渣。
「聽社團里高年級的同學說,雖說他以前嘴也很臭,也很偏心眼,但還不像現在這麼肆無忌憚。」
藤野律師微微點了點頭。
「是啊。據說是從他與初中部部長齋木鬧矛盾之後,他才變成這樣的。」
那是因為齋木部長對他那種只看重A班、B班的學生,喜歡做原本就很活躍的社團的顧問,而社團取得了成績就居功自傲的做派非常看不慣。
「所以這幾年部長就故意派他擔任C班、D班的班主任。火野老師自然覺得很不爽,就撒氣撒到你們頭上去了。」
——做你們的班主任,根本就用不著老師,只要馴獸師就足夠了。
「當然了,我們的學習成績是不太好。」
三好淳也說道。他的眼神表明他似乎已經放下了負擔,變得無所謂了。
「但我們也是通過了升學考試才進入精華學院的,多少也有點自尊心。我們知道在這裡我們是差生,所以說火野老師說的那些話儘管有些過分,可或許也沒錯。我們只是心裡感到很彆扭,被人說三道四,壓力很大。」
「很不好受吧。」
我說道。
淳也像是從打盹兒的狀態中突然醒來似的渾身顫抖了一下,然後看著我說道:「我們覺得,無論我們怎麼努力,都無法跟火野老師相處得好。也就是說,只要我們還是我們,一切都沒用。對於火野老師來說,最好我們不存在。」
所以同學們也就斷定:「我們不需要這個老師。」
這是個負解方程式,我心想。由於老師與學生、教授者與學習者、指導者與接受者、壓制者與被壓制者,這樣的組合錯配了,所以不管代入怎樣的數字,得到的解,總歸是負數。
「為了驅逐火野老師而捏造出體驗集訓事件,是你的主意嗎?」
「是的。鬧出點什麼對他不利的事就好了——這話是大家都這麼說的,可具體的細節都是我一個人設計的。」
我覺得這不太可能,但由此可見,他是打算一個人全部承擔下來了。
「另外的八個同學,你領導得很好啊。」
「馬馬虎虎吧。」
「沒參加體驗集訓的六個同學,你也都料到了嗎?」
「基本上料到了。有的從春天那會兒就說不參加,再說,他們都是聽話的好孩子,即便當天來了,我也可以毫不費事地將他們趕回去。」
「秋吉翔太也屬於溫順聽話的那種吧,所以他後來害怕了,撐不住了。」
三好淳也好像是犯困似的眨了眨眼睛,看著我說:「他並沒有後悔。只是火野老師僱用了律師,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翔太才膽怯了。」
藤野律師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你自從母親去世而哀傷不已那會兒起,就得到了瑛子老師的關懷,是吧?」
對於我的這個問題,他點了兩次頭。
「她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班主任老師,對我非常好。」他說道。
他說「非常好」的那種口氣,是我這種快滿四十的男人怎麼也學不來的,那是一種同時含有輕快與誠摯的表現方式。
「起初,她僅僅是休息日把我叫到她公寓而已,後來知道我總是一個人在家,就讓我放學后直接到她家去了。因為我們住得比較近,坐一趟公交車就到了。」
那時,淳也跟育司也好得跟兄弟似的。
「估計瑛子老師因為失去了育司的爸爸心裡十分悲痛,所以就十分關心同樣悲痛的你吧。」
「我還想過,育司不知道他爸爸長什麼樣,還反倒好些呢。」
這是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的心裡話吧。
「就是說,就在你們一直保持著如此友好關係的時候,你們突然因瑛子老師的再婚和辭職而不得不分開了,是吧?」
「不是的,是我在三年級下半學期的時候轉校了。因為我爸爸把我寄養到千葉的親戚家去了。」
淳也在那親戚家倒也住得習慣,甚至在考入精華學院之後,有一陣子也是每天從那兒去上學的。
「但畢竟太遠了,不太方便,所以我又回到我爸爸這兒來了。反正我一個人過,也無所謂了。」
在哀傷寂寞、無依無靠的幼年時代,瑛子老師代替母親給了他渴望的母愛。而他知道瑛子老師再婚,並且再婚的對象竟然就是精華學院里自己的班主任,則是——
「初一的新年裡,你看到賀年卡的時候知道的?」
「是的,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知道啊。」
總之,他大吃一驚,連心臟都快從嘴裡跳出來了。說到這兒,淳也這才淡淡地笑了一笑。
「因為當時我已經開始討厭火野老師了,所以心情很複雜。但我又想到,只要瑛子老師和育司能夠幸福,就行了唄。」
但是,在火野老師的「暴政」下忍受了兩年,並不斷聽到身邊爆發出來的不滿和反抗聲后,淳也的心裡也產生了疑問。
「那麼溫柔的瑛子老師與那麼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男人再婚,真的能幸福嗎?」
同時他也很擔心育司。
「由於他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總會受人欺負,所以他不喜歡上學,學習成績也不怎麼好。」
很難想象自以為是,且偏心於好學生的火野老師會喜歡育司。不,他肯定不會的。
「去年你去位於西東京的火野家,就是想確認下這方面的情況吧?」
淳也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你怎麼會知道這事兒的呢?」
「鄰居中有人記得你,跟你打過招呼。」
——是老師的學生。
「還稱讚你是十分懂禮貌的孩子呢。」
淳也曾要瑛子老師和育司為自己保密。
「我跟瑛子老師說,等我成績再好點,能得到火野老師稱讚的時候,您再告訴他,說『其實那是我以前的學生』,好讓他大吃一驚。」
估計這僅僅是場面話罷了。恐怕從那時起,淳也就已經開始計劃如何才能將火野岳志從精華學院,也從瑛子老師和育司的身邊趕走了吧。
「因為瑛子老師一點也不幸福。」
她受到重重的壓制,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因為我知道從前的瑛子老師是什麼樣的,所以一看就明白了。還有育司,雖說他的手很巧——」
「是啊,我知道。」
「可這方面的才能,火野老師是絕對不會誇獎的。」
淳也的眼中閃著暗弱的光芒,就跟浮著污油的淺水窪似的。
「據說育司修好了什麼東西后,反倒會受到他的嘲笑或呵斥。」
——你難道想一輩子都修理被別人弄壞的東西嗎?
——長大了也這樣有什麼出息?爬不出社會底層的!
——所以說總被媽媽寵著是不行的。讓我來重新塑造你吧!
「是聽育司說的嗎?」
淳也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捏緊了拳頭。
「聽他這麼一說,我完全想象得出來當時的情景。」
因為類似的話,他每天都在教室里說。
「可是,體驗集訓事件的事情,我沒跟瑛子老師商量過。她什麼都不知道。為了瑛子老師和育司好,都是我一個人乾的。」
可是,事件發生后,火野瑛子應該察覺到了什麼吧。體驗集訓事件的「受害者」中有三好淳也,而作為加害者的老師,即自己的丈夫在大喊「冤枉」。將A和B聯繫起來一考慮,她應該看出點名堂來了吧。
正因為這樣,在秋吉翔太「自殺未遂」並離家出走之後,火野瑛子「哭了」,並下定決心要向丈夫說明真相,所以才去了他位於小石川的老家。她想說服丈夫,為了不讓事態進一步惡化,別再跟學院方面爭執了。三好淳也他們確實說謊了。但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也該好好反省一下吧。
遺憾的是,這樣的訴求在火野岳志那裡簡直是對牛彈琴。瑛子老師所能喚起的,只是他的憤怒和暴力。
——你竟然幫著他們說話?!
「你們還太年輕,」我說道,「當然不會懂得夫婦之間感情交流的微妙之處。可是你要知道,瑛子老師也是發現了火野老師的優點,才會喜歡上他、跟他結婚的。」
淳也似乎以為我在開什麼不恰當的玩笑,有些發窘。
「這些——反正都結束了。」
因為現在他們已經鬧翻了。
「不管怎麼鬧翻,夫婦之間也仍有些別人無法理解,只有他們本人清楚的隱情。」
淳也嘿嘿地笑了,是不由自主的嘲笑。
「所以說,即便你們的計劃大獲成功,將火野老師從精華學院趕了出去,瑛子老師也未必會跟他離婚。你不這麼認為嗎?」
「計劃順利進行的話,瑛子老師就能跟他離婚。」
因為這樣她就容易提出離婚了。
「因為她會顧忌別人的目光,覺得不跟他湊合著過比較好。因為大家都知道那傢伙是個壞人了嘛。」
藤野律師將目光落在發亮的塑料地板上,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說道:「這隻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夫婦間的事情,外人是搞不懂的。」
「我懂的。瑛子老師一定會跟他離婚,馬上就會離婚。」
看來,這個主謀者不可告人的私人秘密,並非是體驗集訓事件的結果,而是希望通過該結果引發連鎖反應的動機。這僅僅是他一個人的目的。這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希冀。它被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底。
「其實,瑛子老師也不願意跟這種人結婚。我早就明白。」
早就明白。早就明白。早就明白。
為了瑛子老師好。為了瑛子老師好。為了瑛子老師好。
在我聽來,他說這話時的腔調已經不像是在眷戀母親般的老師,簡直就像是要追回拋棄了自己跟隨別的男人而去的戀人。他正在難以割捨、嗓音沙啞地呼喊著。
然而,他還是個孩子。不過也正因如此,這才叫人覺得那麼悲哀、那麼痛心、那麼怪異。
「我說,三好。」藤野律師站起身來。
「我可在生你——生你們的氣呢。」
她以前對我也說過這話。
「火野老師確實有問題,這一點毋庸置疑。老實說,越調查,我就發現他的問題越多。你們確實受委屈了。」
可是,即便這樣——
「你們想要告發並驅逐問題教師,為什麼不堂堂正正地抗爭呢?為什麼要無中生有地捏造出那種事來呢?」
沒有回答。三好淳也的臉頰上流下了一線汗水。
「是因為那麼做簡單、省事嗎?」
藤野律師還真是跟初三學生站在同一層面上而生他們的氣。
「要知道,即便目的正確,而手段不正確的話,也就全都不正確了。難道為了懲罰壞人,就可以憑空捏造出人家沒做過的壞事來嗎?」
回答呀。
「為什麼不收集起壞人真做過的壞事作為證據,正面與之開戰呢?為什麼要憑藉謊言呢?」
藤野律師捏緊了拳頭一下一下地敲擊著自己的膝蓋,像是運足了氣似的一句一句地厲聲喊道:「我就是因為這個,為你們覺得窩囊啊!」
她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候診室里迴響著——聽起來竟像是一個初三女生的聲音。
到了天完全黑的時候,手術終於結束了。三好淳也在見到了戴著氧氣面罩的火野瑛子之後,與他那後來趕過來的父親一起回去了。
「您辛苦了。」
「您也一樣啊,杉村先生。」
我們從醫院的後門出來,走進略感潮濕的夏夜之中。
「應該就是你用那堅硬的鞋跟踢破大門的吧。」
「我們的老闆是個大漢,根本用不著我出場。」
笑著說了這話之後,她又一本正經地說道:「能夠及時營救出瑛子老師來,全靠您的機敏過人啊。一想到如果晚半天發現,我就禁不住直打冷戰。」
到那時,估計火野岳志就已將妻子「處理」掉了吧。
「既然您認可我的功勞,那就請您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吧。請問,您剛才為什麼要那麼大動肝火呢?」
藤野律師微微地眨了一下眼睛。
「教訓孩子嘛,不動點真格的怎麼行呢?」
「跟他們同處一個層面生氣,可不能稱作『教訓』哦。」
我這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似乎起作用了,藤野律師用從未有過的柔和語調說道:「那是因為,我想起了從前的往事。」
「從前?」
「二十年前。也是現在這個時候,正放著暑假。」
「想起來初中三年級那會兒的事了?」
「嗯。為了弄清某個事件的真相,我們一些志同道合的初三同學聚在一起,在學校里搞了個模擬法庭。我擔任檢察官一職。」
哦?我真的被她勾起了興趣。
「什麼樣的事件?勝訴了嗎?」
藤野律師翻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敗訴了,一敗塗地。因為被告人有個十分出色的辯護人。」
「啊。您一定覺得很窩囊吧,所以直到今天還念念不忘。」
「說什麼呢?我是那種好勝之人嗎?」
看她那眼神,不是好勝之人還能是什麼呢?
「再說了,如今在家裡,是我穩居上風。」
「啊?」
就在我愣神的當口,藤野律師開心地笑了。
「當時的辯護人就是我現在的丈夫。」
「啊?」
「與在滾滾紅塵中奔波的我不同,人家可是躲在聖潔的象牙塔里。學者,越來越脫離現實社會,也讓人頭疼。」
「哈哈。」
「如果沒有我,我們家也就不成立了。不過,他對雙方的父母都很孝順,也關心孩子的教育,應該說,我們還是平衡得挺好的。」
她頗為開心地揮動了一下皮包,以堅硬的鞋跟為中心旋轉了半圈。
「那您就早點回家去吧。」
「嗯。杉村先生,您也要直接回家去哦。」
我家裡又沒人等我。不過我現在並不想說這種話,因此,我對她說:「藤野律師,祝您幸福愉快!」
「哎呀,這可不像偵探對律師說的話呀。杉村先生,您可真是與眾不同。」
「也是啊。不過呢,我得到了今後也十分有用的寶貴教訓,所以是懷著感激之情說的。您如實接受就可以了。」
對,確實是寶貴的教訓。不可小看初三的學生。
「好的。今後,說不定我們又會一起合作。」
說著,藤野律師微微地揮了揮手。
「到時候,還望不計前嫌,多多關照!」
然後,她就踩響一連串輕快的皮鞋聲,在夏夜中往前走去了。
——全書完——
[1].日本東京都23個區之一,是位於武藏野台地上的住宅區。(如無特殊標註,本書註釋均為譯註)
[2].日本東京都23個區之一,位於東京都的北部。
[3].即1950年。
[4].日本東京都23區以外的地方。
[5].在日本不論男女,律師都被人稱作先生。
[6].日本的一款即時通信軟體,類似於微信。
[7].一種作用時間較短的催眠葯。
[8].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是指個體經歷、目睹或遭遇到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脅,或嚴重受傷,或軀體完整性受到威脅后,所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和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
[9].電影TheGunsofNavarone的日本譯名。中文譯名為《納瓦隆大炮》。
[10].日本人的家門口都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明戶主的姓,有的甚至將全家人包括寵物的姓名全都寫上。
[11].位於東京都的文京區。那裡學校比較多。
[12].一種在社區各家庭間傳閱的公示板,用來通知各種公共事項。
[13].日本知名動畫。
[14].車牌號自動識別系統。
[15].119是日本的火警電話。但日本的消防部門也負責緊急救護,因此叫救護車是要打119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