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隋亂塞下曲》(10)

第十章《隋亂塞下曲》(10)

無家(一)

雖然劉弘基等人刻意不驚動大夥,還是有將士私下得到了原來駐守營寨的大隋將士被屠殺的消息。隨著消息的蔓延,越來越多的護糧軍弟兄湧來為自己的袍澤送行,先是三三兩兩,后是成群結隊,最後,近八百護糧士卒將佛塔圍了個水泄不通。

看到那一雙雙不瞑的眼睛,幾乎每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狂吐不止。一邊嘔吐,一邊用南腔北調的聲音咒罵和嚎啕。嚎啕過後,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悲憤的士卒們高舉著火把,山岩般站在佛塔旁邊一動不動,以自己的沉默來守護那已經遠去的英魂。

躲在護糧軍中混日子的傢伙,十有八九不看好這場討伐高句麗的戰爭。他們不願意為了皇帝陛下那無法理解的榮譽感而戰死遼東,更不願意讓自己的白骨鋪就某個雄心勃勃傢伙的封侯之路。他們很少有馬上取功名的野心,平素最高理想不過是撈一點軍功,以便在自己的家族中博個更好的繼承位置。他們和這個時代所有普通人一樣,大部分人都貪生怕死,大部分人都貪財好色,大部分人欺軟怕硬,有便宜就想多佔一點,有難處就想往遠處躲,但是在這一刻,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眼睜睜地看著陷在遼東的三十萬袍澤的腦袋被高句麗人切下來,壘成佛塔。

劉弘基命人從營壘的柵欄上拆下干木頭,堆在了佛塔周圍,潑上菜油。然後由李建成親手點燃了這座埋葬著五百條生命的佛塔。火焰跳起的一剎那,劉弘基大聲命令全軍回營休息。至於明天如何選擇,已經不由他們幾個將領來決定。這個時刻,任何膽敢說放棄的人,將被整個大隋當作死敵。

這一刻,他的心智並沒有完全被悲憤而左右。劉弘基甚至清醒地知道既然高句麗人已經發動了反擊,就意味著他們不會再信守割地稱臣的和約。同時也就意味著三十萬遠征軍在無援無糧的情況下,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圍攻。這種情況下,遠征軍能平安撤過馬砦水到約定地點接受補給的希望微乎其微,並且稍有不慎,他和麾下這八百護糧弟兄就會變做另一堆人頭佛塔。但是,大夥已經沒有了選擇。哪怕等在前方的是刀山火海,他和麾下這八百人,也只能像飛蛾一樣撲上去,義無反顧。

「也許還能救回來一些吧!」幾乎每個人都期待地想。第二天一大早,不用將領們催促,大夥就利索地整理好行裝,就著冷水吃了些乾糧后,旋即騎上戰馬,趕著牲口繼續東進。前日常聽見的喊苦叫累的聲音不見了,行軍時曾經讓人煩躁不已的喧鬧聲也不見了。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在沉默中埋頭疾行。他們行軍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在天剛過午的時候,已經完成了計劃中一天的行程。到了下午,劉弘基不得不一再命令大夥放慢腳步,以免體力損耗過度,遭受敵軍襲擊時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傍晚時分,在另一座山丘上,大夥發現了東征軍遺留的第二所營寨。同時,也發現了第二座人頭佛塔。借著漸漸黯淡下去的日光,老兵們甚至在山谷里找到了被壘作城牆狀的士兵屍體。其中大部分人的手捆在後邊,全身上下唯一的傷口在脖子上。他們是投降后被高句麗人趕到山谷里屠殺的,對於高句麗人來說,隋軍是入侵者,不容憐憫。

劉弘基帶領弟兄們將袍澤們的遺體和首級歸攏到一處,然後放火燒掉了整個山谷。騰起的濃煙遮天蔽日,數十裡外都能看得見。這種做法非常不利於護糧軍掩飾行藏,但劉弘基認為走到現在,大夥的行藏已經不用掩飾。護糧隊已經沿著東征軍的前進路線走了兩天兩夜,附近的高句麗人不可能發現不了這支兵馬的存在。對方之所以不派兵來截殺,最大可能是無法分辨出這支隊伍的真正實力。畢竟,三千多匹戰馬行進時踏起的煙塵,在遠處看起來非常壯觀。勝券在握的高句麗人沒必要阻止一支人數和戰鬥力不詳的隊伍趕到東方去送死。

放火燒毀無名山谷的第二天上午,大夥終於走出了連綿不斷地群山。在一條頗為寬大的河流附近,和一夥正在休息的高句麗人遭遇。猛然看到敵軍出現,雙方士卒幾乎同時吹響了號角。緊接著,劉弘基舞動長槊,策馬衝進了高句麗士卒當中。

一百名被選做先鋒的老兵快速殺上,跟在劉弘基身後,將來不及跳上馬背的高句麗騎兵沖了個七零八落。隨即,擔任糧隊護衛的李府家丁在錢九瓏和樊興的帶領下也沖了上去。接著,齊子嬰和王元通等被護在運糧隊中央的新兵們吶喊著讓高句麗人領略到了他們的憤怒。當作為後隊的李旭被李建成當作生力軍投入戰場時,戰鬥已經接近尾聲。在河畔歇息的高句麗人沒想到這個時刻還有大隋「主力」突然從山中殺過來,在兵力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殺了個手忙腳亂。當他們看到越來越多的騎兵從山谷里衝出來后,不敢戀戰,四散著逃了開去。

護糧隊以五死二十傷的輕微代價,殲敵二百多,取得了這場遭遇戰的輝煌勝利。他們沒有追殺敵軍,在掩埋了陣亡弟兄,並給躺在地上的高句麗傷兵每人補上一刀后,沿著河畔繼續前行。正午時分,劉弘基命令大軍在河畔休息,給所有馬匹飲水,喂精料。同時,他謹慎地派出幾隊老兵,四下打探周圍情況。待將一切安頓好了之後,劉弘基叫過負責給大夥帶路的宇文仲,低聲問道:「如果咱們一直沿著河灘走,照目前速度,幾天能到泊?口?」

「如果一直沿河灘走,再有一天多的時間,肯定能到泊?口。但在中間咱們得繞路……文仲輕輕指了指地圖上卡在河南岸的烏骨城,低聲建議:「照目前情況,城中肯定有守軍。咱們如果一直沿河邊走,對方肯定會出兵截殺!」

「你曾經說過,烏骨城守軍被於仲文大人擊潰,守將被咱們陣斬!事實是這樣么?」劉弘基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

「的確如此,但那是在近一個月前……宇文仲紅了臉,聲音裡帶著幾分愧疚。見了前夜和昨夜的「佛塔」,他也知道東征軍生還的希望已經很渺茫。護糧將士肯不顧生死前來救援,這份人情很令他感動。所以,他希望在力所能及範圍內,儘可能地避免護糧隊的損失。

「你去把軍中主要將領叫過來,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們商量!」劉弘基沒理會宇文仲的愧疚,低聲吩咐了一句。這種上司對下屬一般說話的語氣讓宇文仲聽起來居然十分受用,答應一聲,快速跑向了大隊。不一會兒,李建成、李旭、錢九瓏、武士?等人便匆匆地聚攏過來。

經過幾天的共處,劉弘基已經完全贏得了大夥的信任。但是,為了表示對其他人的尊敬,他依然把主角將領找來,共同商議下一步行動計劃。參考李旭弄來的地圖,劉弘基用樹枝在河灘上畫出了護糧隊目前大概位置和最後目標的方位,然後用樹枝在大夥的必經之路上戳了個洞,低聲說道:「這裡是烏骨城,照目前行軍速度,明天正午我們要從城對面經過,我們在河北岸,高句麗守軍在河南岸。但這條河不寬,淺的地方可騎馬涉過!如果繞行,我們要向北兜一天的路,如果直接從城對岸經過,可能不得不和守軍打上一仗!」

「我看還是繞著走,咱們雖然剛打了場勝仗,但那是誤打誤撞來的。如果高句麗派出五千士兵來戰,咱們肯定全軍覆沒!」沒等其他人表態,錢九瓏搶先說道。眾人當中,他資格最老,所以行事也最謹慎。以他的觀點,護糧軍目前的戰鬥力全靠心中的仇恨在支撐。而光有仇恨,沒有足夠的訓練的軍隊肯定無法支撐長久。打順風仗時沒問題,一旦遇到硬骨頭,大夥很快就會被人打回原型。

李良、武士?、王元通三人都贊同錢九瓏的觀點。大夥整日在護糧軍中混,弟兄們有多少斤兩,沒人比他們更清楚。但齊破凝和秦子嬰二人卻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建議,他們認為,即便大夥繞路,也未必碰不到敵軍。不如趁現在士氣旺,一股作氣衝過烏骨城。如果遠征軍已經撤到泊?口的話,聽見喊殺聲,肯定會派人前來接應。雙方只距離四十里,又沒高山阻擋,騎兵在一個時辰內即可殺到。

「如果東征軍還沒到泊?口呢?」宇文仲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

「如果東征軍還沒到泊?口,宇文大人,你以為高句麗人還會放咱們原路返回么?」秦子嬰搖頭,冷笑著反問。

宇文仲愧疚地側頭,迴避開秦子嬰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大夥盡量不去想它而已。在見到人頭佛塔后選擇繼續東進的那一刻,大夥已經把命運交到了上蒼手上。

氣氛一時有些沉重,這次冒險是主動送死,還是能及時挽救數十萬條生命?答案就在眼前了,每個人都想儘早揭開這個謎底,每個人更怕看到那儘力迴避的真實。

「你和仲堅有塞外做戰的經驗,還是你們兩個拿主意!」沉默了片刻,李建成嘆了口氣,建議。

劉弘基將目光轉向了李旭,在對方眼中,他看到了和初次見面時同樣的信任。正是這種信任打動了他,讓他想送對方一場富貴。卻沒料到,最後送給對方的卻是一場無法逃避的風險。想到這,劉弘基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詢問:「仲堅,你怎麼看,不妨說出來讓大夥聽聽!」

「這一帶地廣人稀,我們不知道敵軍什麼情況,敵軍肯定也不知道我們什麼情況。」李旭點點頭,微笑著說道。他明白劉弘基此刻需要什麼樣的支持,已經到了這個時刻,他自然要為對方提供能提供的一切幫助。

「如果我們虛張聲勢,多弄些旗幟放在馬隊四周,把戰士分散開,做出大隊人馬東進的樣子……李旭看了看劉弘基,目光就像彼此在草原上剛認識的那一日般清澈。

「所以,我們不如改變隊列,把所有精銳放在隊伍最前方示威!」劉弘基笑著點點頭,說出了一個膽大妄為的計劃,「我們不躲不藏,今夜在河邊休息。明天一早,佯攻烏骨城!」

無家(二)

下午,護糧軍再次改變陣型,原來擔任後衛的李旭及其所部被調到了隊伍正前方。原來被護在隊伍中央的新兵們則打著糧袋子做的戰旗分散在了運糧隊的兩側。錢九瓏和樊興二人各帶一隊李府老兵,與本隊保持二里左右的距離擔任斥候。劉弘基給他們的命令是,遇到落單的敵軍斥候,立刻擊殺。遇到大股游騎,一邊示警一邊快速返回,等待大軍前往支援。

同時,護糧軍調整行進速度,不再埋頭趕路,而是擺出一幅隨時準備和敵軍開戰的架勢,沿著烏骨水徐徐向前推進。這支隊伍中戰馬數量足足是人員數量的四倍,本來就很顯聲勢。經劉弘基等人刻意一調整,立刻愈發招搖。遠遠看去,就好像有支人數過萬的鐵騎在行軍,無論誰擋在面前,都將被其碾個粉碎。

這種障眼法果然騙過了很多人,從下午到太陽落山,護糧軍至少和三支人數不下五百的高句麗士兵相遇,每一次,對方見到隋軍布滿河灘的旌旗,都嚇得落荒而走。沒一支隊伍敢擺開陣勢來探一探鐵騎的虛實。

「高句麗人好像也是新兵!」李旭望著遠遠遁去,連戰旗倒了都不敢回頭揀的敵軍,偷偷嘀咕。

「他們都是附近部族,當初跑沒影了的。現在看到便宜,又回頭來打落水狗!」宇文仲憤怒地向李旭解釋攔路者不敢一戰的原因。

原來,遼東各地部落眾多,很多部族名義上歸高句麗國王管轄,實際上他們不聽任何人號令。當初遠征軍路過各地,這些部落望風而走。眼下隋軍戰敗的消息傳開,他們當然要打著高句麗的名號衝上前渾水摸魚。這樣的部落見到上萬人的正規軍,肯定沒膽量上前一戰。所以,劉弘基的疑兵之計用得恰是時候,縱使沒騙到烏骨城守軍,至少也起到了避免沿途部落騷擾的效果。

第二天正午,這支聲勢浩大的「鐵騎」開到了烏骨城附近。在一個月前元氣大傷的烏骨城守軍果然沒有過河攔截的勇氣,隔著河,他們將所有的城門緊緊關閉,士兵們爬上城牆,絞開弩車的弓弦,將巨大的弩箭死死瞄準了北門方向所面對的河灘。如果隋軍強攻此城,那裡將是他們過河后第一落腳點。守軍可以保證對方為了搶奪這片河灘,不得不付出上千條生命。

讓守軍大鬆一口氣的是,這支完全由騎兵組成的,至少打了一百個旅旗的大軍居然沒有渡河的念頭。稍稍在河對岸停了停,他們就轉去了泊?寨方向。在敵軍遠去的一剎那,眼光敏銳的瞭望手發現騎兵中間好像有些空,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向新上任的主將報告了這個觀察成果。

「將軍,咱們追不追!」瞭望手握著腰刀,渴望主將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從前天開始,出城截殺大隋殘兵的同伴們每人都大有收穫。那些大隋將士雖然餓得像綿羊一樣,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但身上的鐵甲和腰間的橫刀卻是貨真價實。比起高句麗這邊每人自備的「獨門兵器」來,大隋工部統一製造的兵器不知道好過多少倍。

「啪!」將軍用一記響亮的耳光回答瞭望手的殷勤。新上任的主將一邊打,一邊高聲痛罵道:「奶奶的,怎麼就不長個記性。上次聽了你們的話,高將軍去追擊敵人,結果中了人家的詭計。這次人家又故意示弱,你們居然還想騙我去送死……

萬餘將士如夢方醒,望著煙塵遠去的方向,對自家主將的判斷力好生佩服。

過了烏骨城,河灘邊開始出現大隋陣亡將士的遺體。每個人都被扒了個精光,瘦骨嶙峋的身體揭示出了他們斷糧的真相。劉弘基不準隊伍停下來為死者收屍,反而命令大軍加快了腳步。泊?寨已經快到了,大夥期盼的那個答案,已經就在眼前。

越靠近馬砦水,大軍遇到的高句麗散兵游勇越多。每一隊都只有幾十個人,每一隊都搶得興高采烈。猛然看見一支打著大隋旗號的隊伍出現,很多高句麗士兵都驚呆了。有幾伙甚至不要命地掄起刀,迎著李旭的馬頭沖了上來。迎接他們自然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高句麗士兵在驚詫中倒下,致死都不敢相信這個時候還有一支有戰鬥力的大隋兵馬存在。

小小的勝利,卻絲毫沒有讓大夥感到高興。高句麗人的警惕越是鬆懈,越說明大隋遠征軍的境況之差。眾人加快速度向前急行,又行了十餘里,忽然看到前方騰起了一股濃煙。

沒等劉弘基詢問,擔任斥候的樊興就跑回來報告了一個最新敵情,「啟稟將軍,前方有一夥高句麗步卒,不到五百,好像正在做飯!」

「仲堅,你帶隊圍上去,全部砍了,別放走一個!」劉弘基果斷地命令。

李旭聞令,立刻帶領本部人馬疾衝上前。聽到劇烈的馬蹄聲,高句麗步卒趕緊起身迎戰。同樣人數的步兵怎是騎兵的對手,沒等劉弘基帶領大隊人馬靠上來,高句麗步卒已經潰不成軍。

武士?和李良旅率帶領麾下騎兵從背後追上去,將四散奔逃的高句麗步卒一一砍翻在地。李旭麾下的第三個旅率高翔是他新提拔起來的,上任不久,還不太了解自己主將秉性,所以沒有參與追殺敵軍,而是帶著幾十名士兵老老實實地打掃戰場。正在專心清理對方遺棄下來的輜重時,猛然,他發現高句麗人做飯的火堆旁有東西動了一下。

「保護大人!」高翔嚇了一跳,迅速撥動馬頭橫在了李旭面前。幾個老兵揉身撲上,在火堆旁的泥土裡拎出了一個正在蠕動著的「怪物」。

是人!李旭愣了一下。緊接著,一股噁心的感覺直衝到了嗓子眼。那個怪物是人,但已經失去了人的模樣。剛才那伙高句麗士兵砍下了他的雙手,雙腳,只留著一條垂危的生命供他們取樂。

「拿水來!」李旭跳下馬,強忍著腹中的翻滾感覺從士兵手中接過了這個倖存者。此人無疑是個大隋潰卒,但眼神早已經散亂,根本認不住自家的旗號。

「粥,粥,給我口粥喝。求你了,讓俺做個飽鬼!」獲救者在李旭手臂中扭動著,喃喃說道。無論李旭問什麼,他始終都是這一句話。

「大軍呢,大軍在哪。辛大將軍呢,辛世雄大將軍在哪?」宇文仲從士兵號衣上,認出了其隸屬於左屯衛,跳下戰馬,抱住對方軀體追問。

「粥,給我口粥喝。問什麼,我全告訴你!」獲救的士兵用無神的眼睛看了宇文仲一下,喃喃地祈求。

錢九瓏命人將乾糧放在水裡面搗成糊糊,以鐵腕盛著,端到了獲救者面前。瞬間飄出的糧食香味立刻讓此人精神一振,他立刻張開嘴,死死咬住了鐵碗邊緣。

「還有,還有,讓我喂你!」錢九瓏大聲叫道。此人卻不肯聽他的話,嘴裡荷荷發聲,以最快速度,將糊糊吸進了口中。

有人拿來一條氈子,李旭輕輕地把傷者放在了氈子上。然後要來另一碗糊糊,一勺一勺地喂進了傷者口裡。不知道多少天沒吃東西了,此人幾度咬中了銅匙。每次牙齒和銅匙發出碰撞聲,他的眼神都會亮一下,鬼火般跳躍,然後迅速又黯淡下去。

當第六碗糊糊下肚后,傷者終於緩過了幾分精神。輕輕動了動頭,他將李旭伸來銅匙碰到了一邊,然後,以喘息般的聲音問道:「你,你是隋人么,是陛下,是陛下派你們來救我們的吧?」

「我們是大隋護糧軍,奉命前來送糧!大軍呢,大軍都到哪了?」李旭放下銅匙,急切地追問道。

「大軍?」傷者如同夢囈般,努力想著李旭的問題,突然,他笑輕輕地笑了起來,骯髒的面孔上,那笑容看起來是如此的詭異。

「大軍,不就在你面前么?」他笑著,笑著,彷彿發現了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回答。突然,他的笑容靜止了,頭軟軟地垂在了一邊。

天地間一下子只剩下了風聲。「大軍就在你的面前!」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個答案。東征大軍潰了,這已經是不容爭議的事實。而現在,護糧隊距他們的最終目的地泊?寨已經不足二十里!

「把他埋了吧!」劉弘基走上前,低聲命令道。此時,他亦心亂如麻,不知道是繼續帶領運糧隊前行還是迅速回撤。如今,兩種選擇的結果基本上沒太大差別,無論向前還是向後,全殲了遠征大軍的高句麗人很快就會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般圍攏過來。

「報告將軍,左前方二里有戰鬥。高句麗士卒圍攻一片樹林,人數不超過五十!」就在大夥無法做出決斷的時候,擔任斥候的樊興又跑了回來,大聲彙報。

「殺上去,救下一個算一個!」劉弘基毫不猶豫地命令。

心中正憋著一股鬱悶之氣的騎兵們立刻沖了過去,切瓜砍菜般將高句麗人砍翻在地。兩個被打懵了的高句麗人慌不擇路,一頭扎進了樹林,才衝出不到十步,迎面飛出兩支羽箭,將他們一一釘在了地上。

「林子里是什麼人,大隋校尉李旭在此!」李旭雙手攏在嘴巴,大聲喊道。大夥現在最需要了解的是遠征軍到底還存在不存在,樹林中的人還有戰鬥力,無異於上天把大夥需要的情報送到了他面前。

「人沒了,餓死鬼還有兩個!」樹林里,隱隱傳來的陰陽怪氣的回答。緊跟著,兩個獵戶打扮的傢伙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張秀帶著李旭的親兵走上去,欲搜檢對方的身體,卻被此人粗魯地用手推開。來人一邊推,一邊罵道:「就我這點力氣,還能動得了你家校尉大人。讓開,讓開,讓我看看救命恩人是哪個!」

說罷,此人扶住身邊樹榦,努力抬起頭,露出李旭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張臉。

「哈,沒想到救了我的是你!」此人臉色和嘴唇蒼白得如鬼一樣,唯有一根舌頭,還鮮紅地在口中轉動。

「我也沒想到,救的居然是你!」剎那間,李旭徹底忘記了劉弘基當日的叮囑,喜怒交加地反擊道。

無家(三)

宇文士及身上最好用的器官便是舌頭,風捲殘雲般舔乾淨了四碗糊糊,不待劉弘基等人發問,他旋即主動向大夥講起了遠征軍的遭遇。

十餘日前,在逼得高句麗答應割地求和后,遠征軍緩緩後退。誰料高句麗人卻沒有遵守信用的習慣,見隋軍撤退,隨即沿途騷擾。為了避免被敵軍看出糧潰的破綻,大隋兵馬結成方陣,且戰且走,七月壬寅(二十四)退至薩水河畔。軍剛半渡,數十萬高句麗人四下殺了上來。此時士卒們已經連續四、五日只靠米粥果腹,早就餓得頭暈眼花,哪裡還有力氣再戰。一時間,九路兵馬皆潰,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當場戰死,其他各軍被俘被殺者不計其數。

高句麗人一擊得手后,隨即銜尾掩殺。從薩水北岸追到馬砦水南岸,一氣殺出了三百餘里。多虧了王仁恭、李景兩位將軍勇猛,親率死士殿後,遠征軍才避免了覆滅的命運。來時大軍建在馬砦水上的浮橋早已被高句麗人破壞掉,倖存的將士們以木材和羊皮為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渡過了馬砦水。

大夥本以為此番得以逃出生天,誰知道前腳剛上岸,東征前留在背後的高句麗各城將士和遼東大小部族就結隊殺了過來。一番激戰,將最後的幾萬倖存者也沖了七零八落。如今,九路兵馬主帥除了辛世雄可確定戰死外,其他各人皆無消息。至於普通士卒,更是死的死,散的散,百中不余其一了。

宇文士及的一番話如兜頭冷水,澆滅了眾人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之火。眾人原本還指望著好歹將三十萬大軍接出一兩萬來,此番風險也算沒有白冒。如今,非但一萬石糧食要浪費掉,大夥能否平安殺回懷遠鎮去也成了問題。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火氣重,不顧宇文士及就在面前,破口大罵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弄巧害人。李建成、錢九瓏等人雖然老成持重,也沮喪得連句安慰話都不想對宇文士及說了。

只有劉弘基還不甘心,上前半步,掰住宇文士及的肩膀問道:「你可知道附近還有沒有大隋殘兵,泊?寨呢,當初令尊不是與唐公約定在那裡接受補給么?」

「殘兵,我不大清楚。大夥當時各自奔命,哪還顧得上別人。」宇文士及搖搖頭,苦笑著回答,「至於泊?寨,家父的確派了三千騎兵先行撤退,到泊?寨迎接軍糧。上午我聽逃難的弟兄說,那個寨子還在咱們手裡。不過被高句麗士卒圍了幾十層,無糧無援,除非長了翅膀,否則誰也甭想活著出來!」

「我要去救泊?寨!」劉弘基猛然冒出一句話,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劉大哥,咱們……建成看了一眼宇文士及,將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外人面前,他不想置疑劉弘基的威信。但護糧軍看起來規模龐大,全部將士加在一起卻只有八百餘。以區區數百之眾去招惹高句麗數萬大軍,其結果和拿肉包子打狗已經不相上下。

「必須有人返回去把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儘快報告給陛下知曉。泊?寨被困的弟兄,咱們也不得不救,否則不出三天,他們肯定會被高句麗人盡數屠戮。」劉弘基想了想,盡量簡單地向幾個主要將領講述了他的看法。「咱們如果現在就全部撤回,高句麗人四下追殺過來。大夥可能一個也撤不回去。如果一部分人先行撤回,另一部分人今夜殺向泊?寨,高句麗人就無法弄清咱們的虛實。即便救不出多少弟兄,至少能給先撤退的那部分人爭取出一天時間……

「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沒等劉弘基說完,宇文士及冷冷地插了一句。這句話本來並無貶義,從他的舌頭上滾落,卻分外令人感到刺耳。

「劉某位卑,卻不敢忘其職!」劉弘基掃了宇文士及一眼,淡淡地回答。

冷箭射在了石頭上,宇文士及什麼效果也沒見到。他聳了聳肩膀,在碩果僅存的貼身親兵攙扶下,晃悠著向士兵們中間的糧袋子走去。

李建成望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巴,很是不屑這個傢伙的為人。略做遲疑后,低聲對劉弘基說道,「既然弘基兄已有對策,小弟願助弘基兄一臂之力,親自帶兵去解泊?寨之圍。至於宇文家那個廢物,就請弘基兄將他護送回懷遠去,以便有人親自向陛下證實此番遠征的失敗!」

「子固不可前往!」劉弘基搖搖頭,拒絕了李建成的好心。

「莫非弘基兄以為我武功騎術皆不如你么?」李建成瞬間冷了臉,裝作很不滿的模樣反問。雖然前進後撤兩條路都危險重重,畢竟後撤那支人馬生還的幾率大些。自己作為唐公的長子,關鍵時刻無論如何要拿出些過人的勇氣來,這樣才不會給家族丟臉。

「子固有所不知,後撤的危險並不小於向前解圍。如若分兵,則後撤兵馬必須帶走一半馬匹,在天黑前大張旗鼓向西走,讓高句麗人以為咱們看到救援無望,已經全軍撤離。直到入了夜,才可以把旗幟收起來,糧食埋掉,悄悄地在黑暗中消失掉!這個辦法非常冒險,如果被敵人識破咱們的真實情況,則所有人都將面臨滅頂之災!」劉弘基壓低聲音,向李建成解釋,「所以,子固必須親自主持大軍撤退事宜,能不能把及時把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帶回去,能不能把咱們這些人在遼東的作為讓皇帝陛下知道,就著落在你一個人身上!」

這句話已經等於是生死訣別了,李建成再無法與劉弘基爭。紅著眼睛點點頭,低聲說道:「弘基兄儘管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氣在,定不讓諸位的事迹被史官忘記了!」

「那就好,咱們聚集弟兄,跟他們說明白真相!」劉弘基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李建成肩膀。然後邁開雙腿,大步走到了弟兄們面前。

眾護糧弟兄自見到宇文士及那一刻起,已經得知此番努力全部白費。此刻,所有人正焦急地等著主將的下一步安排,見到劉弘基走近,立刻在樹林前站齊了隊形。

劉弘基笑了笑,目光緩緩從相處了九個多月的弟兄們臉上掃過,待把每張面孔都看清楚后,清清嗓子,大聲說道:「剛才駙馬督尉大人的話,想必大夥也聽見了,我也不再重複。遠征軍已經潰散,咱們送糧的任務到此結束!但是,泊?寨還有幾千名弟兄被困在那,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腦袋被人割下來壘成佛塔。而咱們這些人千里送糧的壯舉,也需要有人帶回去讓皇帝陛下知道。所以,我決定把隊伍分成兩半,一半人向回殺,殺回懷遠鎮去送信。另一半人向前沖,把被困在泊?寨的弟兄們接出來。至於哪一邊活命的機會多一些,老實說,劉某也不清楚。所以,劉某不點兵,諸位自己選是向前殺,還是向後殺。願意跟劉某向前的,請站到劉某身邊來。願意將我等之事帶回大隋的,請原地站立不動!」

說罷,劉弘基自己後退三步,在一株古松下持刀而立。

樹林前一片寂靜,只有風吹松濤聲呼嘯著傳入大夥的耳朵。八百名護糧壯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大夥都知道向前走八成是死,所以不願意就此放棄身外的花花世界。但眼看著數千袍澤即將變成人頭塔而不救,卻誰也狠不下這個心。

片刻遲疑后,李旭緩緩走向了劉弘基。兩個人是朋友,即便此刻心裡有些害怕,他也不想把劉弘基一個人扔下。武士?、李良、高翔三個旅率見自家校尉上前,笑著搖了搖頭,快步跟了上來。三個人一動,虎翼團的隊正、伙長也從人群中大步走出。緊接著,其他各團各旅將士「呼啦拉」走出一大群,快步在劉弘基身後昂首而立。

張秀帶著幾個親兵蹭到了李旭身邊,被李旭一拳砸了回去。「你別跟著湊熱鬧,回懷遠去,我帳篷中有個箱子,裡邊的東西幫我帶回老家。」李旭頓了頓,坦然地說道:「如果我回不來,拜託你多照顧一下我爹媽和寶生舅舅!」

「旭子!」張秀嘴巴一咧,眼淚滾滾而落。

「快過去,別給咱們兩家丟人!」李旭彷彿突然變成了張秀的哥哥,幫對方抹了把臉,低聲叮囑。

「旭子!你一定回來!」張秀伸手在眼睛上亂抹了幾把,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另一方。劉弘基對面,李建成、錢九瓏、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直身肅立,帶領身後的四百多將士向劉弘基等人行了一個軍禮。

「寶重!」劉弘基、李旭、秦子嬰等人以軍禮相還。雙方互相看了看,同時仰天大笑,笑過後,李建成命人擺開陣勢,趕著一千多匹戰馬,浩浩蕩蕩地掉頭西行。

陽光從西方照下,照亮百餘面高高挑起的戰旗。呼啦啦,每面戰旗上都翻卷著一個「隋」字。

無家(四)

不待李建成等人去遠,劉弘基和李旭立即命令剩餘的弟兄們拉著馬匹躲進了樹林。選擇留下來去泊?寨解圍的,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漢,所以劉弘基也不用廢話做什麼鼓動。他把人粗略編成了三個旅,留下一個隊弟兄在林子四周警戒,然後揮揮手,命令其餘人去林中歇息。

情知自己這次八成將一去不回,大夥心裡反而變得踏實了些。不一會兒,樹林中就響起了低低的鼾聲。劉弘基和李旭不敢睡,抱著兵器沿樹林外圍巡邏。走了片刻,劉弘基放慢腳步,歉意地說道:「拉著你來遼東,本想送一場富貴給你。誰料到,反把你送到馬砦水邊上來了……

「劉大哥何出此言,說實話,我當年最大志願不過是在地方混個戶槽,能混上校尉,嘿嘿……」李旭指指頭上的鐵盔,坦誠地拿自己開起了玩笑,「早已經喜歡瘋了,即便真的戰死沙場,這輩子也算沒辱沒祖宗!」

「看你那點志向!」劉弘基側身砸了李旭一拳,笑罵:「我要是你,怎麼也得當了將軍再想戰死!」

二人相視而笑,都覺得心情好生輕鬆。彼此之間彷彿又回到了攜手自草原往回闖的那幾天,除了友情外,不見一絲塵雜。

「劉大哥平生志向是什麼?大將軍么,還是冠軍侯?」李旭笑夠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追問。

「當個地方刺史,就像家父那樣!」劉弘基低聲回答,「家父生前不斂財,結果他故去后,母親和我受盡人家白眼。以前的親戚、好友突然間都遠了,好像我剛剛染了瘟疫般!」

說到這,他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所以,我就立志這輩子一定要做到刺史,郡守,讓母親不再受人白眼,將來我要是有了兒子,也不再受人欺負!」

「劉大哥沒兒子么?」李旭驚詫地問。與劉弘基交往這麼久,他一直沒關心對方有無家室。此刻聽對方提到了兒女,猛然意識到了劉弘基已經三十多歲!這個年齡尚無子嗣的人非但在自己的故鄉不多見,翻遍整個大隋也找不出幾個來!

「我雖然有個右勛侍的虛爵,卻沒有官俸。連飯都快吃不起的人,誰家女兒肯嫁!」劉弘基苦笑著搖頭。

「若是我們能活著回去,說不定朝廷會再升大哥的官!」李旭笑著說道,眼中又閃出了幾分對未來的憧憬。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劉弘基卻帶著三百多人逆流而上。以自己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官才是大隋棟樑,皇帝陛下應該能賞識。

「三十萬大軍皆潰,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獎賞咱們幾個小兵的功勞。否則,那些大將軍們臉上會很難堪。所以,咱們這趟做得是絕對地虧本買賣,除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外,不會有太多的人記得!」劉弘基再次搖頭,否定了李旭的盲目樂觀。

「那倒也是!」李旭換上一幅沮喪的面孔,抬腿踢飛了一根枯樹枝,「不過救一個是一個,那些人在乎!」

劉弘基詫異地側過頭,忽然發現身邊這位比自己年齡小了一半的小兄弟說話居然甚有禪機,「對,活下來的人會記得!」他笑著說道,突然,眼中精光四射,警覺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

「有人!」李旭也聽到了樹林外傳來的馬蹄聲,前沖數步,抱著彎刀藏在了林地邊緣的樹毛子后。不遠處,五匹駿馬飛奔而來,當先一個身材單弱,幾乎騎不穩戰馬,雙臂卻死死地抱住了戰馬的脖頸。

「是宇文士及,還有王元通、老齊,他們怎麼又跑回來了?」劉弘基鬆開刀柄,有些不高興地嘀咕。

如果此刻附近有敵軍出現,宇文士及等人肯定要被人活捉。隱藏在林中的護糧壯士,也會因為他們的魯莽而暴露。但此刻不是責怪他們的時候,先弄清李建成等人是否遇到麻煩才是第一要務。

「李公子沒遇到麻煩,俺老齊覺得,大夥酒天天一起喝,肉天天一起吃。你們去和人拚命,老齊不跟著,有點不仗義!」齊破凝見到李旭,陪了個笑臉,低聲解釋。

「子嬰那麼窩囊的一個人,都提著刀子上去了。俺老王回了頭,將來大夥再聚到一起,你們還不都把我壓到舌頭底下去。這買賣,俺老王覺得有點虧!」王元通跳下馬,嬉皮笑臉地嚷嚷。

「小聲些的,弟兄們在休息!」劉弘基低聲喝斥,接過兩位朋友的馬韁繩,心中熱流涌動。

「宇文家的窩囊廢不跟你們套交情!」宇文士及被宇文仲和另一個侍衛攙扶下馬,一邊喘息,一邊吐出分了叉的舌頭。「宇文家的窩囊廢算了算,向前殺活著的幾率好像更大些。一旦把被困的弟兄們救出來,咱們這邊就有了三千多人。三千多人一起向西走,肯定比四百多人更安全!」

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再跟宇文士及斗什麼口舌之利。李旭大度地笑了笑,轉身進入樹林深處,從馱馬上找來塊氈子,遞給宇文家的人,示意他們三個先躺下休息。宇文士及卻不打算放過劉、李二人,身體剛歪著倒下,立刻用胳膊支撐起半個腦袋來,低聲向李旭追問:「兩位不怕死的將軍可有了破敵之策?別告訴我你們騙了三百多弟兄們跟著,就是為了讓他們撲上去當千秋雄鬼吧!」

「劉某正為此事煩惱,若泊?寨的人知道我等來援,雙方裡應外合,未必沖不破高句麗人的圍困。可眼下四處都是敵軍,實在難送進一條消息進去!」劉弘基拱了拱手,低聲回應。雖然對宇文家的人一直印象不佳,但宇文士及能返回來和大夥同生共死,這份勇氣已經贏得了他的尊敬。

「泊?寨裡邊的人又不是傻子,聽到動靜,他們難道還肯束手待斃么?」宇文士及笑了笑,繼續冷嘲熱諷。

聞此言,李旭不由得心中一喜,蹲下身體,低聲追問:「駙馬督尉是說,只要我等把聲勢做大,裡邊的人自己就會衝出來!」

「他們現在是待宰羔羊,有任何機會都要向外蹦一蹦。至於如何把聲勢作大,想必難不住你們兩個萬夫不當的勇將!」

「請駙馬督尉不吝賜教!」劉弘基端端正正地給宇文士及行了個軍禮,追問。

宇文士及說話難聽,行徑怪僻,但在其不考慮家族利益的時候,頭腦卻是世家子弟中數一數二的。他這樣說,肯定是已經想到了破敵之策,為了弟兄們的安全,劉弘基不吝再受對方多少冷言冷語。

「你們二人不是最擅長放火么?當年怎麼燒的突厥大營,今晚繼續燒就是。這點花樣,難道還用我來教你!」宇文士及用純白的眼球掃了劉弘基一眼,不屑地數落道。

「放火?燒突厥人?」李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本能地就去摸刀柄。看看宇文士及那得意洋洋的模樣,瞬間明白對方沒有惡意。

「此計甚妙!」劉弘基和李旭迅速交換了一下眼光,都從對方心中讀到了「佩服」二字。眼下樹林里只有三百多名弟兄,運糧的馬匹卻還剩下近千匹。如果讓驚馬去踏營,肯定比人去踏效果大。並且在黑暗之中,火光最為明顯。只要敵營中的火光燒起來,困在泊?寨的弟兄們即使反應再遲鈍,也知道突圍的機會到了。

想到這,二人同時躬身,向宇文士及再次行禮:「多謝駙馬督尉指點!」

「你們能多救些人回來,我的安全保障也多些!咱們不該不欠!」宇文士及臉酸酸地,皺著眉頭回答。

儘管他仍然是一幅令人討厭的模樣,劉弘基和李旭對眼前這個世家子弟的印象卻不由自主好了許多。二人旋即以樹枝為筆,當著對方的面在地上詳細規劃起偷襲敵營的步驟。待把一切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抬起頭,向對宇文士及諮詢道:「督尉大人,您覺得這樣安排可行么?」

「殺人放火的勾當,你們比我在行!」宇文士及翻了翻眼皮,繼續用舌頭噴射「毒液」。

「駙馬督尉過獎,此火是為大隋所放,只求破敵,不必在乎身後聲名!」劉弘基笑了笑,鄭重地回答。

「你們難道不奇怪,我怎麼知道你們在突厥放火,偷人家戰馬的惡行么?」宇文士及見攻擊不動劉弘基,換了個話題,得意地問。

「眼下距天黑尚早,督尉大人如果願意說,劉某洗耳恭聽。如果不願意說,劉某怎敢勉強督尉大人!」劉弘基再次拱手,以禮貌當作最佳防守利器。

「下次給皇上獻馬,記得別獻人家的一等良駒。有幾個品種,突厥人是從來不賣的,除非你用刀子付錢。」宇文士及放下手臂,趟直了身體,酸溜溜地說道。「還有,騎黑馬的那個小子,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胯下坐騎是特勒驃,突厥王族的專騎!」

說罷,也不理會二人的尷尬,「毒蛇」閉上眼睛,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無家(五)

下午的疑兵之計很奏效,當圍困泊?寨的高句麗人聽說有一支規模上萬的大隋生力軍從烏骨城方向殺來的時候,將士和渠帥們著實緊張了一陣子。正當大夥為沒有及時攻下泊?寨而暗自後悔的當口,遊盪在外圍的斥候又快速回報,隋軍在距離泊?寨二十里左右處突然後撤,眼下已經撤過了烏骨城,正快速沿他們來時的道路轉向遼西。

聞此信,將軍和渠帥們大鬆一口氣。旋即下令弟兄們繼續緊守營盤,以免泊?寨的隋軍趁機突圍。至於進攻,暫時還是放一放吧。泊?寨里有不少床弩之類的重傢伙,為了幾千名快餓死的人,把自家弟兄搭進去有些犯不上。

實際上,泊?寨的規模非常小,裡邊的守軍頂多不會超過四千人,高句麗人如果下決心攻寨,可以在兩個時辰之內粉碎守軍的防禦。但自從薩水邊奇襲隋軍取得輝煌的大勝后,高句麗人揀便宜揀慣了,不再願意對付有抵抗力的敵人。隋軍無糧,這個事實天下皆知。只要將泊?寨團團圍住,用不了十天裡邊的人就會活活餓死。大隋朝統一製造的鎧甲、刀矛、弓弩的質量強於高句麗製造的百倍,到時候大夥就可以進去隨便揀,根本不會遇到半點抵抗。

打著這種如意算盤,十幾個來自不同城市,都舉著高句麗旗號的隊伍將泊?寨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之中有的是高句麗朝廷的正規軍,有的是來自國內城、蒼岩寨和哥勿寨的地方豪強武裝,還有的乾脆就是??族的部落,因為貪圖高句麗人開出的賞金,背著國主偷偷來遼東打秋風。反正在大隋兵士眼中,所有遼東部族長得都差不多,大夥不怕事情敗露了,引得大隋找??算帳。

十幾家兵馬聚集在一處,彼此之間難免有些配合不周。而其中的破綻之處,就是劉弘基今晚下手的機會。

半夜時分,劉弘基和李旭帶著三百名弟兄悄悄地迫近了敵軍。每名將士除了坐騎外,手中還多牽了兩匹戰馬。每匹戰馬的尾巴和後背上都綁了一大捆油糊糊的乾柴。為了避免馬蹄發出聲音,劉弘基還用糧食袋子包住了馬蹄。雖然這樣做導致大量軍糧不得不遺棄在樹林中,但東征軍已經全軍覆沒,再多的糧食也派不上用場了。

宇文述帶著三十幾個人,將剩下的五百多匹戰馬和一千多石糧食聚集在高句麗人營盤北側二里左右的地方。除了看守糧食外,他們還要負責製造聲勢。所以每個人面前都樹了十幾捆乾柴,每個人手裡除了火摺子外,都拿著一支號角。

借著夜色掩護,劉弘基、李旭、武士?三人各帶一個旅弟兄,從北側的三個不同位置悄悄靠近了高句麗營牆。天快黑的時候劉弘基穿著從高句麗士兵身上扒下來的衣服在附近觀察過,發現這一帶防守極其薄弱,不知道是由於大意還是真的不懂,敵軍居然沒設置鹿角。並且,他們的營牆搭得也非常簡陋。最外圍的木柵欄高度不足五尺(漢尺),戰馬加起速來可以從上面輕鬆躍過。

李旭帶領的隊伍率先接近敵營,半途中,他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敵營門口,幾個不知道是何民族的哨兵正在火堆旁閑聊,其中一個突然聽到了些異樣動靜,抬起頭來四下張望,剛把眼睛轉向正確位置,喉嚨下就被插了一根羽箭。

「呃!」「呃!」高句麗哨兵的面孔瞬間被憋成了青紫色。他痛苦地呻吟著,絕望地舞動著雙臂,突然,喉嚨處又有新鮮空氣湧進了肺部,然後,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倒了下去。

第一波發動攻擊的士卒,是李旭特意挑出來的射箭高手。七十步內射固定靶子,每個人都不會落空。這一輪打擊效果好得出奇,倉促遇敵的高句麗士兵沒等發出警報,就被李旭和弟兄們射翻在火堆旁。

「加速!」李旭收弓,拔刀,低聲命令。

一百名懷著必死之心的壯士立刻狠踢馬腹,受了痛的戰馬昂首欲嘶,舌頭卻被主人用木棍和皮索勒住,只能發出低微的喘息聲。鬱悶到了極點的戰馬把火氣撒在了大地上,馬蹄用力擊打地面,數息之內跨越七十步距離,躍過高句麗人的營牆。

「放火!」黑風的身體剛一落地,李旭立刻大聲命令。隨即,他驅動黑風跑過火堆,點燃另兩匹馬身上的乾柴,然後,快速鬆開了手中的韁繩。火苗迅速從馬尾巴延伸到了馬屁股,擔負著踏營使命的戰馬張開四蹄,流星一般向連營深處扎去。

六百多個流星快速在高句麗大營中竄動,跟在流星身後的,是三百把雪亮的鋼刀。放完火馬後,李旭、劉弘基、武士?等人立刻展開攻擊,沒等敵軍做出任何反應,已經踏翻了第一重營帳。

「點火!」看到敵營中冒出火光,宇文士及大聲命令。三十名士兵打著火摺子,快速點燃了一千多個分散排列的柴草堆。然後,他們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嗚――嗚――嗚」,深夜裡,突然迸發出來的號角聲驚天動地。遠遠地,彷彿有幾十萬大軍打著火把,向高句麗人的連營中撲了過來。

整個虎頭山被這連綿的號角聲所喚醒。

李旭不想給敵人醒過來的機會,手中黑刀彷彿渴望著嗜血般,每次揮動,都奪走一條生命。他左手上是一根火把,每次用右手將攔阻在面前,半夢半醒的高句麗人送到佛國后,左手的火把立刻舔上敵軍的帳篷。被火勢所迫,躲在帳篷裡面試圖拿起兵器反抗的高句麗人不得不光著身體衝出來,沒等眼睛適應外面的火光,他們的身體已經被李旭身後的騎兵直接用戰馬趟翻在地上。

三條巨大的火龍,迅速向營盤中央延伸。以火龍為中軸,還有數百火球無任何規律地翻滾擴散,那是背負著柴草的戰馬。它們今夜註定要戰死,但它們用死亡換回了無數人生存的希望。

戰馬的舌頭都被馬銜勒著,無論多麼驚慌,多麼痛苦,它們都無法發出響亮的嘶鳴。戰士們口中都含著樹棍,無論多麼緊張,多麼興奮,他們都不會發出怒吼。殺戮,他們只是在無聲的殺戮。無聲地將死亡向前推進。這種詭異的殺戮比遠處的連綿角聲更令人恐懼,剛在睡夢中醒來的高句麗人快速崩潰了,很多人想都不想,光著身體逃出營盤,沒有任何方向地四散逃去。

可他們的敵人卻絲毫不懂得憐憫,只要有活物擋在面前,立刻毫不猶豫地策馬踏去。半夢半醒之間的人動作遠不及平時靈活,高句麗人往往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就被馬蹄踏翻在地。然後,就是另一匹戰馬的前蹄。巨大的重量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承受,不出三匹馬,就可以結束一條鮮活的生命。血與火交織鑄就通往地獄之路,地獄就在道路的兩邊,那些被踏傷卻沒有被踏死的高句麗士兵、農夫、打秋風的牧人掙扎著,慘叫著,一聲比一聲凄涼,一聲比一聲絕望。

武士?被高句麗人的慘叫聲吵得頭皮發麻,不像李旭和劉弘基那麼「有經驗」,今天是他第一次帶兵實戰。所以,他這條火龍的威脅要比其餘兩條火龍小得多。這種情況無形中導致了惡性循環,某些剛從睡夢中驚醒的高句麗士兵,本能地把武士?附近的黑暗處當成了安全地帶,不顧一切地向這附近涌。

武士?把推進緩慢當作一種恥辱。他出身商呂,如果不是跟李旭有同病相憐的感覺,再爬三年,他也爬不到旅率的位置上。平時大夥開玩笑,偶爾會諷刺一些爆發戶攀附豪門的焦急心態,說者無意,聽在武士?耳朵里卻總覺得對方諷刺的就是自己。

整個并州,木材生意幾乎全控制在武家門下。如果武家不算暴發戶,其他小打小鬧的商販就全可稱為乞丐。所以,武士?心中一直憋著口氣,想找機會證明「寒門」出身的子弟不比官吏人家的後代差。「寒門」出身的子弟,一樣可以憑自己的行為榮耀整個家族。

幾個身無寸縷的高句麗人提刀擋在了武士?的馬前,他毫不猶豫,揮刀就砍了過去。對方這幾個人顯然經過正規訓練,雖然沒有鎧甲護身,卻不慌不忙,一個斜向跳開,吸引他的注意力,一個低身側滾,試圖在被馬蹄踏中前創造奇迹。另一個直接從側面跳起來,半空中撲向武士?的馬鞍。

武士?匆忙撤刀,將半空中撲下來的那個人砍飛了出去,然後輕拉韁繩,用戰馬前蹄踏向試圖砍馬腿的高句麗勇士,就在此時,斜向跳開的那個傢伙又撲了回來,直接揮刀砍向武士?的小腿。

「去死!」一個聲音突然在陰影中爆發出來。齊破凝壓低長槊,把襲擊武士?的高句麗人挑在了槊尖上。

戰馬的速度過快,長槊挑著高句麗人的屍體沖向了正前方。平時訓練總偷懶的傢伙無意間取代武士?成了這個旅的刀鋒,周圍壓力驟然增大,手中的長槊卻因為多了一個人的重量,根本不聽使喚。

十幾把鋼刀同時向齊破凝砍來,沒穿衣服的高句麗人彷彿都瘋了般,根本不顧被戰馬活活踏死的危險。

「俺老齊完蛋了!」齊破凝胡亂用長槊掃翻了兩個人,然後閉上了眼睛。剎那間,他有些後悔,隨後,心頭湧起一片安寧。

無家(六)

三百壯士懷著死志而來,他們卻不願看到自己的同伴戰死於眼前,沒等敵人的刀鋒靠近齊破凝的身體,距離他最近的王元通揮動著一根著了火的長槊衝到了朋友的身側。

王元通的武藝和齊破凝在半斤八兩之間,但他的兵器卻大佔便宜。為了在營寨中縱火方便,王元通特意把一捆乾柴挑在了馬槊上。著了火的乾柴迸射出無數紅星,逼得殺過來的高句麗人不斷後退。這些連鎧甲都沒穿就上前拚命的傢伙也許不怕死,他們的身體和毛髮卻沒人的意志力一樣堅強。連聲慘叫之後,齊破凝轉危為安,武士?和另幾名騎兵殺上來,把他和王元通擋在了攻擊隊列內。

「謝了!」齊破凝低聲說道,方欲縱馬繼續向前衝殺,忽然,他聽見了一陣詭異的「嗖嗖」聲。

「有人放箭!」狂奔中的騎兵們大聲喊道。高句麗人瘋了,根本不顧附近的袍澤身無寸縷。他們採用這種密集的射擊方式,殺傷最大的肯定是自己人。

漆黑的夜空突然塌下了一塊,近百支羽箭呼嘯著落下。射翻擋在騎兵們身前的高句麗人,射翻著了火的戰馬,射翻前沖的大隋騎兵。

死亡毫無預兆地疾掠而來,無情地奪走最外圍的騎兵和戰馬的生命。王元通身上挨了兩箭,胸口處傳來的劇痛令他幾乎跌下馬去。沖在他正前方的那個不知名的弟兄連人帶馬被射成了刺蝟,前沖數步,一頭栽進了赤裸的人群。武士?被人射中了大腿,騎兵甲抵消了弓箭的大部分力道,但箭尖在肉里隨著馬匹的顛簸一下下地刺激著他的經絡。

這隊人馬的攻擊速度猛然一滯,緊跟著,他們就看見有無數高句麗人衝上來,伸手去砍死去袍澤的頭顱。數十雙眼睛立刻紅了,王元通回手摺斷身上的箭桿,縱馬上去用火槊將兩個高句麗士兵砸成了滾地葫蘆。武士?不顧腿上疼痛,大吼一聲,揮刀掃開一片血霧。

「裡邊肯定是個當官的,跟我上啊!」武士?凄厲的喊聲在夜空中回蕩。

「殺,殺當官的。殺一個夠本,殺啊!」王元通聲嘶力竭地大喊,一根長槊使得毫無章法,卻迫得身邊士兵連連後退。

更多的高句麗士兵聯手衝上,試圖給後排的弓箭手製造殺機。武士?不顧頭頂傳來的羽箭呼嘯,一把橫刀舞得如轉動的車輪。車輪兩側,血光翻滾,四、五個先後高句麗士命赴黃泉。

猛然,他看見了前邊組織人手放箭者,一帶戰馬撞了過去。那個穿了半件鎧甲的異族將領轉身欲逃,被戰馬狠狠踢中後背,口裡噴出一股鮮血,慘叫著倒在了地上。

殺紅了眼的騎兵們將弓箭手盡數踏翻,然後,直接沖向對方要保護的營帳。雙方距離已經不足百步,火光下,他們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胖子,正在親兵的攙扶下向馬背上爬。

「哪裡走!」武士?一馬當先,直撲胖子。這個傢伙是個當官的,殺了他,就是陣斬敵方上將。即便自己隨後戰死了,二人的名字也要一起被載入大隋征戰史。

胖子身體很沉,心裡又慌,爬了幾次都沒能爬上馬背。聽到武士?的喊聲,他反而跳了下來,從親兵手中搶過一把彎刀,正面迎上了武士?的戰馬。

「去你奶奶的!」齊破凝高速衝上,他的兵器比武士?的長,與步卒做戰最為有利。長槊瞬間刺穿一個撲上來的親兵,借著慣性把胖子捅翻在泥地上。

「砍了他的首級,放火燒掉這個帳篷!」幾個騎兵吐掉口中木棍,大聲提醒。殺死敵軍主將可以最大程度動搖敵方軍心,這是每個士卒都知道的常識。齊破凝跳下馬,不顧身邊襲來的彎刀,抱起還地上打滾的胖子,把他舉到了武士?身側。

盤旋著戰馬替齊破凝抵擋敵軍的武士?毫不猶豫地揮刀,把一個碩大的首級砍飛上半空。

血光四濺!

「埃斤大人死了!」無數半裸著的士兵哭叫道。忽然,他們潮水般四下散去。

「埃斤是什麼東西!」齊破凝聽不懂對方的語言,身邊壓力一松,立刻跑上前撿起對方的首級。順便從地上揀了一根火把,扔進了不遠處那個暗紅色的大帳。

時值夏末秋初,這個季節所有營帳都是由葛、麻或者絲綢等薄料做成的,非常易燃。那座暗紅色的大帳顯然是件高檔貨,被火星一沾,迅速著了起來。

失去主將的一營敵軍立刻大亂,擋在武士?等人面前的壓力驟減。幾個騎兵學著王元通的樣子,在兵器上挑起火把,毫不客氣地向前猛衝。來不及穿鎧甲護身高句麗人和遼東部族戰士無法忍受被燒成烤豬之苦,雪崩一樣後退。

此刻,整座連營的北側都騰起了火光,高句麗人,??人、還有其他不知名的遼東部族戰士被燒得東躲西藏。過分混亂的建製造成了統一指揮的不便,沒受到火焰波及的其他營壘想過來救援,也無法及時做出有效行動。

火光繼續向前延伸,戰馬踏翻擋在面前的一切。有人在半途中被冷箭射下了馬背,整支隊伍的速度卻絲毫不減。前方的敵人比側面的敵人更多,殺死了前方的敵人,就等於給落下戰馬的弟兄們報了仇。每個人都認為自己今夜必死,每個人在死亡面前都將生命的力量發揮到了極限。

在這種不顧生死的打擊下,北側高句麗人的第二道、第三道營盤在半個時辰內土崩瓦解。為了餓死在泊?城裡的這股守軍,高句麗人投入了足夠的兵力。層層疊疊的營盤好像沒完沒了,突破一重又是一重。

前幾道營盤將士的犧牲,為駐紮在第五道營盤的高句麗將領苻駒贏得了時間。他是從國內城趕來助陣的將領,出身於高句麗大姓苻家,祖上曾在前秦大王苻堅帳下做效過力,因此被賜姓苻。幾代人下來,苻駒對原來的姓氏已經記不清楚,但中原做戰的習慣在他身上還保持得很好。

每晚睡覺時,苻駒不準自己麾下的士卒睡氈塌,而是命令他們把氈子鋪於地面上,把箭壺當枕頭枕在後腦勺下。這個習慣讓他們很快就對劫營行動做出了反應。看到前方几座大營中騰起的衝天火光后,苻駒命令麾下士卒迅速排成方陣,在自家營帳附近以逸待勞。

敵軍推進的速度讓他來不及製造矩馬,就在方陣剛剛列好的剎那,幾千潰卒哭喊著沖了過來。

「射殺!」苻駒毫不猶豫地命令。弓箭手聞令彎弓,將自己的袍澤一排排放倒在血泊中。

冷酷的殺戮讓暈頭轉向的潰兵找回了數分理智,他們尖叫一聲,繞開奪命的方陣,撞到礁石的洪水般從方陣側面流走。

沒等潰兵散盡,劉弘基所帶的一旅騎兵已經衝到了。來自國內城的高句麗人毫不猶豫地鬆開弓弦,將自己的同胞和隋兵籠罩在同一片箭雨內。

在羽箭落下的一霎那,劉弘基的兩名親兵策動坐騎擋在了主將的馬前。當劉弘基掙扎著從親兵的遺體下探出頭來時,沖在最前方的二十幾騎已經有一半凋落。

火龍推進的速度登時停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前方那道死亡陷阱。沒等劉弘基在驟然打擊下緩過神,旅率李良大喝一聲,衝上前去。

「弟兄們,咱們不能停啊!」李良拚命磕打著馬腹,沖向敵陣。

的確,大夥不能停止攻擊。被困在泊?寨的袍澤們還沒及時做出響應,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殺戮和混亂繼續進行下去。

二十餘騎快速殺出,跟著李良沖向敵陣。一邊跑,騎手們一邊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這是大隋騎兵的沖陣隊形,彼此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可以避免他們在敵軍羽箭打擊下全軍覆沒。同時,後排騎兵可以與前排騎兵錯開,在前方流出的空隙上,對敵軍施加新一輪壓力。

「護糧軍,三疊陣!」劉弘基沉聲怒喝,跳上一匹屬下讓出來的戰馬,衝進了第一波騎兵帶起的煙塵內。

三十騎,毫不猶豫與劉弘基跑成一排,透過火光和煙塵,他們看見李良等人在箭雨中呼喝前行。有的戰馬已經倒下了,有的戰馬背上永遠失去了騎手,有的人身中數箭,還在繼續衝擊。

最後三十幾騎狠夾馬腹,跟在了劉弘基等人留下的煙塵內,他們是第三疊,也是本隊最後一疊。

「沖啊!」李良揮舞著橫刀,沖向密集的羽箭。他聽見羽箭打在鐵甲上的叮噹聲,聽見耳畔呼嘯的風聲,聽見背後的馬蹄聲,聽見遠處的號角聲猶如虎嘯龍吟。

虎嘯龍吟聲里,旅率李良倒了下去,戰馬載著他的殘軀,狠狠撞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撞出了一條血色長河。

號角聲來自二里之外。

「吹角,吹角,大聲,大聲!」宇文士及在千餘堆篝火間狂喊,火光照亮了他那蒼白的臉色。聽著遠處的喊殺聲,看著高句麗大營內騰起的火光,他突然間感到有一絲悔意。

『以三百擊數萬,這真是瘋子才會幹的事情。』他微笑著想,『老子這次腦袋肯定是被餓糊塗了,居然跑回來和兩個李家的人一起送死!』

如果不是被李建成那句「宇文家的廢物」所刺激,宇文士及肯定自己不會衝動到自尋死路。但是,這一刻他卻覺得心中有股從沒有過的痛快。沒有家族利益牽扯,不涉及到升官發財,只為了自己的良心,自己的良知……

『良心和良知這東西,我有么?』宇文士及苦笑著自問,想起肩頭糾纏不清的責任和利益,他忽然好生羨慕李旭這種寒門子弟。

他忽然想放聲長歌,在這烈焰與喊殺聲中永遠地迷失。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文士及把號角放在嘴邊,「嗚嗚嗚」吹得聲嘶力竭。

劉弘基成功地沖入了敵陣,隨即陷入了重圍。騎兵是步兵的天敵,此話適用於雙方人數差得不太多的情況下。此刻,在敵陣中衝殺的騎兵還剩四十幾個,而周圍的敵軍足足有四千。

他手中的長槊已經開始變得沉重,被夾在鐵甲縫隙中的箭尖也一下一下地向肉裡邊鑽。但他的手卻不能停下來拔箭,這一刻,只要動作稍有遲緩,倒下的人肯定是自己。

這樣纏鬥下去,最後的結果肯定是自己一方全軍覆沒,劉弘基沒有喪失理智,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突破點。他已經發現敵方主將距離自己不到二十步,但這二十步的距離卻怎麼也無法縮短。

對方主將是個知兵的人,不會傻到與陷入絕境的敵人單挑。他小心翼翼地收縮著手中的兵馬,像一頭蒼狼小心地指揮著狼群靠近自己的獵物。最後那一擊已經不遠了,他從隋軍將領的動作上已經看到了疲態。只要將疲勞積累到一定程度,他就可以發出最後一擊。

「啊!」一個高句麗武士被劉弘基用長槊挑起,遠遠地甩出了戰團。但是,第二名高句麗武士又快速撲上,高速移動著,尋找戰馬和人之間的薄弱點。第三名高句麗人出現在劉弘基的馬鞍后,已經降下來的戰馬速度無法擺脫來自背後的攻擊,第四名高句麗人獰笑著持槍刺向馬腹……

劉弘基手中的長槊刺穿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高句麗人的喉嚨,毒蛇一樣迅速收回,咬斷另一名高句麗人的脖子。然後橫掃,磕開了刺向馬腹的長槍,緊接著,他猛夾馬腹,試圖用突然提速的辦法躲開後方的敵人。

戰馬的體力被他壓榨到了極限,一個跳步跨躍了丈余距離。來自背後的襲擊落空,劉弘基心中忍不住一陣狂喜。但他的笑容快速被凍結在臉上,因為,那名總是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的高句麗主將此刻也策馬向前跨越了一步,一個跨越,就殺到了劉弘基身邊。

劉弘基的長槊被敵將的親兵架在了外圍。他棄槊,拔刀,刀鋒還沒等提起來,敵將的刀刃已經砍到他脖頸邊上。

劉弘基毫不猶豫地將後腦勺貼向了馬鞍,如果在高速奔跑過程中,這個動作足以躲開敵人的彎刀,救回他自己一命。但現在戰馬的速度趨近於無,敵將手中匹練一樣的刀光在空中轉了個彎,徑直對著他的小腹抽了下來。

劉弘基棄馬,落地,在坐騎倒下的瞬間,一個箭步衝到了敵將馬腹旁,手中橫刀狠狠地刺進了眼前的大腿。他聽見一聲痛呼,然後看著敵將在自己眼前落馬,接著,四、五個敵兵圍上了他,刀光又冷又急。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苻駒大聲喊道。眼前這個隋將太兇悍了,讓人不得不放棄了活捉他賣錢的念頭。

忽然,他的聲音停止了。不可置信地看見一根羽箭撕紙一樣撕破了自己的重甲,然後,他帶著滿腦子發財夢想軟軟地倒了下去。

李旭和武士?先後靠攏過來,衝進了苻駒精心布置的方陣。理智尚存的人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輕易不會用騎兵衝擊有準備的方陣,但今天苻駒不小心遇到了三百多名瘋子。武士?策動戰馬,在圍困在劉弘基身邊的數重敵軍中沖開了一條血路。李旭唯恐救援不及,在三十步外放了一記冷箭。

看到自己家主將被殺,方陣中的高句麗士兵登時亂了套。有人試圖衝過來給將軍大人報仇,更多的人卻想的是如何逃避。就在他們猶豫的時候,身背後突然又響起了激烈的馬蹄聲。

「殺!」二百餘渾身是血的騎兵從另一側沖入方陣,最前方的一匹瘦馬上,有員壯漢手持鐵蒺藜骨朵,當者披靡。

無家(七)

李旭認識來人手裡的兵器,當日在遼水東岸,劉武周手持一柄鐵蒺藜骨朵,與左武衛的將士們將高句麗人的軍陣沖了個七零八落。當日,他曾經為對方的壯舉熱血沸騰,今天,他知道自己可以和對方一樣勇敢。

「向這邊沖!」李旭一邊縱馬踐踏高句麗士卒,一邊向劉武周大喊。擋在他馬前的那伙腹背受敵的高句麗人此刻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寸,大部分人丟下兵器,沒有沒頭蒼蠅一樣瘋跑。慌亂之中,個別人甚至把身體主動湊到了馬蹄下,被戰馬重重地一踏,慘叫著,骨肉分離。

「這邊,這邊,衝散高句麗人!」武士?帶著幾十名護糧壯士齊聲高喊。他們的聲音吸引了突圍者的注意力,劉武周抬起頭,看到騎在特勒驃上的李旭,精神登時大振,信手將擋在面前的兩個高句麗士兵搗矮了半尺,扯開嗓子大叫道:「弟兄們,皇上派人接咱們來了。加把勁兒啊!」

跟在劉武周身後,已經筋疲力盡的騎兵終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援軍,一瞬間士氣暴漲。他們中間不少人認識劉弘基和李旭,當日皇帝陛下親授二人官職,不知羨慕壞了多少心存封侯之志的武士。此刻,二位皇帝陛下親自授職的將領已經殺來了,百萬大軍還會遠么?

心中存在希望,人就可能被激發出最大的活力。兩百多名騎兵同聲吶喊著,突然間氣勢如虎。在前後兩側同時打擊下,高句麗人最後一道防線土崩瓦解。兩方將士快速匯流到一處,沒等劉弘基開口詢問,劉武周大聲叫道:「後邊還有三千二百步卒,劉將軍,是皇上派你來救我等的么?」

「士?,帶著劉隊正向外沖,走中間那條道,把擋在眼前的一切活物清理乾淨。仲堅,你和我帶人斷後。劉隊正,跟著武旅率向前!」劉弘基無暇向對方解釋自己受誰指派而來,也無暇考慮身為左武衛隊正的劉武周怎麼跑到了泊?寨中,伸手向來路上三條火龍中間那條指了指,大聲命令。

武士?一愣,本能想拒絕這個差事。看看劉弘基等人疲憊的眼神,咬著牙點點頭,撥馬向外衝去。

「弟兄們,跟我上啊!」劉弘基高興地喊。眼前高句麗連營到處都是火光,不知道多少大隋兵馬在四下放火。援軍來了,大夥有救了,騎兵們沖著,沖著,忘記了一切疲勞。

此刻,來時的道路已經變成了一條火焰之河。河岸邊,所有的帳篷都在燃燒,人和馬的屍體都被燒了焦黑色,冒著油脂,火苗四濺。從天而降的災難將經驗不足且指揮混亂的高句麗人打懵了,有人站在火焰河流中哭喊,有人拿著木矛徒勞地擊打著烈火,還有人茫然地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望著被砍死和燒死的同伴發獃。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結果,那些上當受騙的隋軍明明餓得已經拎不起刀。那些入侵者明明已經被擊潰,腦袋被壘成了佛塔,屍體被搭成了邊牆,從馬砦水的源頭一直壘到出海口。高句麗明明已經大獲全勝了,怎麼平地上又冒出來一支敵人的生力軍,並且這支生力軍出手又如此狠辣!

沒等高句麗人把一切想清楚,驟然折回的馬蹄聲又讓在上一輪打擊中的倖存者們魂飛魄散。武士?帶著四十多名弟兄凶神惡煞般沖了回來,見到活物兜頭就是一刀。在他們身後是無數騎兵,領頭那個壯漢拎著一把碩大的鐵疙瘩……

沒有人還能鼓起抵抗的勇氣,倖存者唯一的反應就是拔腿逃命,躲開這些凶神惡煞。有人躲避稍不及時,就被武士?用橫刀跺翻。有人僥倖避開了護糧軍的刀鋒,卻逃不過劉武周的鐵蒺藜骨朵。

向外沖的速度比向里沖至少快了三倍,片刻后,劉武周所帶二百騎兵已經闖出了高句麗人的包圍。「大軍在那邊,你先過去!」武士?指指遠處那支聲勢浩大的火把群,大聲說道。然後,一撥馬頭,第二次闖入高句麗人的營寨。

「喂!」劉武周低低喊了一聲,不明白武士?等人為什麼領路不領到終點。猛然,他發現武士?跟在身邊只有四十幾個士卒。

「他們不是皇上派來的!他們只有那麼幾個人!」真相是如此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是如此令人凜然起敬。劉武周如同被人當頭澆了桶冷水,渾身上下,每寸肌膚,每個毛孔都冒出了絲絲寒氣。「劉將軍好像受了傷,還有那個李校尉,他身邊也沒幾個弟兄……

「咱們不能看著人家去拚命,受傷的,去火把那邊!能掄動傢伙的,跟我殺回去!」劉武周瘋狂地叫著,撥轉馬頭,追向遠去的武士?。二百多剛剛逃離生天的隋兵愣愣地看了看遠處的火把群,然後看看發了瘋的劉武周和遠去的武士?,近一半人毅然撥轉了馬頭。

指揮混亂的高句麗人經受不住騎兵們的反覆蹂躪,跑得動的,遠遠的都逃開了去。受了傷的人,也用雙手爬著,盡量遠離那條死亡通道。那伙大隋士兵是瘋子,同一片區域他們反覆衝殺了至少四次。沒有人願意和瘋子玩命,即使對方身上的鎧甲再值錢也沒有人願意。

當武士?第四次闖入高句麗營寨時,道路已經被清理得相當「乾淨」了。倒塌帳篷和焦乾的屍體上跳出火焰,照亮這條用血肉鑄就的通道。三千多步卒彼此攙扶著,在騎兵的指引下跑出重圍。一個騎在馬上的金甲將軍在數個親兵的護衛下向武士?施禮,被他毫不客氣地忽略過去。這一刻,武士?不關心誰能賞識他,讓他仕途順利。他關心的是隊伍最後,那裡有與他同生共死過的袍澤,當初他們有三百人,現在,無論剩下多少,大夥要一同走出高句麗的營寨。

他接到了王元通,接到了齊破凝,接到了臉色發白,渾身是血的秦子嬰,在隊伍的最後,他看到了被人攙扶著的劉弘基,看到李旭抱著旅率李良的屍體,緩緩向自己走來。他還奢望再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目光所及,卻是一片失了火的天空。

「不用再找了,全部都在這了!」劉弘基走過武士?身邊,低聲說道。

無家(八)

聽了劉弘基的話,眾人無不落淚,看了看身邊漫天火光,恨不得這場大火永遠燒下去,將高句麗人燒得亡國滅種才好。

是夜,護糧軍壯士三百殺入敵營,帶傷而歸的,只有六十三人。

是年,高句麗君臣以隋軍屍體壘起長城,沿馬砦水南岸綿延竟達百里。被劉弘基等人從泊?寨中救出的這支殘兵,居然是馬砦水兵敗后保留最完整建制的隊伍之一。

這支隊伍完全是憑著心中的希望在支撐,才彼此攙扶著逃出了重圍。一直衝到宇文士及面前,大伙兒還堅信是皇帝陛下派了精兵前來相救。及看到那數千根火把和火把下三十幾個吹號角吹得臉色都開始發青的士卒,才明白此地設得不過是疑兵,其他所有援軍,已經在敵營中跟大夥見過面了。

眾人又驚又怕,有膽小者便要奪了馬匹先走。宇文士及卻冷了臉色,拎著橫刀站在馱馬前,大聲罵道,「你們還是帶把兒的么,救命恩人還陷在敵營里,自己就想跑了?遼東這麼大,四處都是敵軍,你們能跑到哪去?即便跑回了中原,你們有臉面對祖宗么?今天大夥要麼留下來與救命恩人共同進退,要從我宇文士及屍體上踏過去。想當白眼狼奪糧食和馬匹先逃,卻是門兒也沒有!」

他平素就以口舌凌厲見稱,此時心中動了怒,話更是說得尖酸刻薄。想奪馬的殘兵人數雖然多,一時卻誰也沒勇氣上前砍翻當朝皇帝的駙馬督尉大人。僵持數息之後,又有幾十名劉武周麾下的士卒策馬趕了過來,護在了宇文士及身側。

殘兵們自覺心虛,被宇文士及用目光逼得連連後退。回頭望著高句麗人那連綿數十里的營寨,又唯恐敵軍追過來,自己再陷入重圍。正彷徨無措得時候,忽然聽見有人朗聲說道:「駙馬大人罵得極是,我等若是現在就走,這輩子也休想在人前抬頭。況且我等都不認識路,走也走不多遠。不如等劫營壯士歸來,大夥一同殺回遼西去!」

眾人聞聲回首,只見沃沮道軍將薛世雄騎著匹羸弱的老馬,慢慢來到火把下。在馬砦水畔大軍被高句麗人殺散后,此人帶著幾十名親衛闖到了泊?寨中。泊?寨能堅守到今日,全憑他在其中運籌調度。今晚大夥能成功逃離,也是全賴薛將軍看到營寨外的火光后當機立斷,下來棄寨突圍。因此,薛世雄在這支殘兵中極負眾望,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得大夥不暫時把各種念頭放下來。

薛世雄行伍多年,遇到劉弘基時,已經隱約覺察到前來救援的將士不多。待見到這數千支火把,立刻就明白了所謂援軍,就是半路上碰到那麼幾個人。佩服之餘,心中難免升起幾分悻悻相惜之意,當即跳下戰馬,高聲喊道:「薛某平生自詡為勇,今日方知何為大勇大智。如此大智大勇不可不敬,大夥列隊,跟我去恭迎勇士歸來!」

說罷,親自站在火把前抱拳肅立。眾軍士見薛將軍如此,也猛然想起了自己性命多虧他人所救。一個個紅了臉整隊,在薛世雄身後抱拳施禮。

須臾,劉弘基和李旭等人趕到。大敵當前,二人不敢與薛世雄過多客氣,立刻建議眾人撤軍。至於那數千支火把,則留在原地繼續發揮餘熱。連營中高句麗人不清楚到底來了多少敵軍,居然不敢來追。儘管如此,殘兵們也不敢再沿烏骨水大搖大擺地回家,而是在宇文仲的帶領下匆匆向北趕了一夜,到了天明時分,才找了一個隱蔽的山谷暫時駐紮。

那三千多人已經數日沒聞過軍糧味道,腳步一停,立刻嚷嚷著要分米做飯。宇文士及卻板了臉,只准每伙人共領半斗米去熬粥,至於失去了建制的散兵,則要他們自己組伙,每十人推出個伙長來,登記了名姓,才准許領取口糧。眾軍士氣得破口大罵,想動粗搶奪,卻被王元通帶著人用刀背給硬砸了回去。

「我等捨生忘死,難道救得全是些個沒良心的畜生么?懷遠鎮距此要走八百餘里,一天把所有糧食吃光了,你們明天就等著高句麗人來割腦袋吧!」王元通氣哼哼地咒罵,將帶頭鬧事者打得滿地亂滾。一些有理智的軍官也明白王元通說得沒錯,因此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就是不肯為自家弟兄出頭。

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眾軍士終於都吃到了早飯。沃沮道軍將薛世雄安撫好了麾下弟兄,訕訕地來到護糧壯士面前致歉。看到劉弘基、李旭等人個個身上帶傷,薛將軍心裡感動莫名,恭恭敬敬地拱手肅立,說道:「兒郎們是餓暈了,神智不清,所以才一再做魯莽之事,諸位恩公不要在心裡計較。薛某保證,此事絕對不會再度發生!」

「薛將軍客氣了,大夥此刻同生共死,哪裡還分什麼彼此。只是軍糧實在不多,無法讓大夥敞開了吃!」劉弘基在兩個親兵的攙扶下,站起來還禮。

「薛某知道這個道理!諸位大恩,薛某不敢言謝。若此番僥倖逃得生天,陛下面前,定要奏明諸位相救之功!」薛世雄目光掃過眾人,誠懇地說道。

如果這話說在昨晚之前,李旭等人定然會非常高興。薛世雄是當朝有名的勇將,有他的保舉,大夥陞官的希望就又多了幾分。可經歷了昨夜一場血戰之後,此刻大夥寧願把身上的所有功名丟光了,也想把戰死的好兄弟們喚醒過來。因此身上的表現未免索然,只是淡淡地拱了拱手,就算回應。

薛世雄身為從三品將軍,職位遠遠高於眾人。見大夥對將軍大人如此冷淡,他身邊的親兵不覺有些憤憤不平,鼻孔里輕哼了一聲,便欲上前斥責。才邁動腳步,卻被自家將軍用目光給瞪了回來。

劉弘基為人老到,見幾個親兵的動作,已經知道薛士雄難堪,嘆了口氣,低聲向對方解釋:「昨夜一戰,兄弟們死傷慘重。大夥此時心中難過致極,若有失禮之處,還請薛將軍包涵則個!」

聞此言,薛世雄心下也是黯然。嘆了口氣,回答:「若無弟兄們捨命相救,薛某的人頭必被高句麗賊子割去累塔。救命大恩於前,薛某怎敢胡亂挑理。諸位兄弟儘管放心,他日待重整兵馬,薛某必要重來此地,以高句麗人之血為死去壯士報仇!」

「報仇的事情,也不著急提,再這麼亂下去,不用高句麗人追殺,咱們自己就火併了!誰還有命回到遼西去!」宇文士及湊上前,帶著幾分譴責的意味提醒。

「那是自然!」薛世雄點頭,臉上未免帶出幾分羞愧意味。同時,他心中暗自納罕,不明白宇文家和李家之間的怎麼關係忽然好了起來。自從李淵在皇上面前失寵后,善於逢迎的宇文述便一直明裡暗裡對李淵下黑手。沒想到關鍵時刻,送糧救宇文述的居然是李淵的部將。而昨夜捨命捍衛李淵部將利益的,居然是宇文述的兒子。

轉念一想,此刻大夥都深陷在高句麗境內,能不能活著回國還屬於未知。此時再分你家我家,未免太缺心機了。想到這,心中疑惑頓解,陪了個笑臉,低聲補充道:「所以,薛某才必須幾位壯士相助。我觀那高句麗之兵,人數雖眾,卻缺乏訓練。若同等人數正面交戰,其未必是我等對手……

「三十萬人都戰沒了,還提什麼驍勇……

「薛將軍有話儘管說,我等聽你號令便是!」

宇文士及、劉弘基二人幾乎同時回答。薛世雄又拱了拱手,壓低了聲音向大夥解釋:「咱這三千多兵馬本是百戰精兵,餓得久了,才失了鬥志。如果能讓他們養足精神,定然能殺出一條血路來。只是這些人並非全是薛某部屬……

「非將軍部屬,那他們是誰的麾下?」宇文士及皺著眉頭追問,壓根不體諒薛世雄的難處。

薛世雄又嘆了口氣,將這支兵馬的從屬一一道來。半個月前,宇文述老將軍曾派了數千騎兵先行返回,在泊?寨等待軍糧補給。因此,在薩水戰敗后,數十萬大軍都把泊?寨當成了救命稻草。馬砦水一戰,僥倖逃離生天的士卒皆向泊?寨亡命,待逃到了寨里,才知道那數千鐵騎出寨去救援大夥,早已經被高句麗人全殲於途中了。

大夥六神無主,欲轉身再逃,高句麗人卻已經將營寨四下圍住。不得已,眾人推舉了薛世雄這個殘兵中職位最高的人做頭領,出身於左武衛的隊正劉武周也因為其勇悍善戰,被薛世雄臨時提拔了作為騎兵旅率。

高句麗人生性殘忍,抓住俘虜后往往立刻就地斬殺。死亡的威脅下,寨中殘兵擰成了一股繩,拚命抵抗,打退了高句麗人數十次強攻。後來,高句麗人見強攻傷亡過大,便換強攻策略為久困,準備把營寨中殘兵活活餓死。虧了劉弘基、李旭等人冒死殺到,眾人才有機會逃出了生天……

「薛將軍既然已經被推舉為頭領,就繼續號令大夥便是。我等不才,願在將軍麾下助一臂之力!」聽完薛世雄的介紹,劉弘基大度地表態。

「大夥性命都是劉將軍所救,這領軍之將,本該劉將軍擔任才是!」薛世雄連連擺手,小聲地謙讓。

領兵打仗,最忌諱令出多門。薛世雄官職雖然高,但眼下軍糧、馬匹、善戰的士卒,包括劉武周麾下的那些騎兵,都控制在劉弘基手裡。所以,他寧願讓賢於劉弘基,也不願將來行軍途中讓大夥無所適從。

劉弘基卻沒有心思爭這支殘兵的領導權,搖了搖頭,說道:「將軍行伍多年,閱歷、經驗和職位都高出末將甚多,所以,這支兵馬還是由將軍號令,劉某定全力協助,為將軍分憂!」

「不如這樣,薛將軍做主將,劉將軍副之。軍糧且由王參軍主管,騎兵便由李校尉統領。大夥分工協作,盡量把全部人馬從絕境中帶出去!」沒等薛世雄再度推辭,宇文士及出面建議道。

他是當朝皇帝的女婿,軍職雖然不高,地位卻是數一數二的尊貴。由他提出建議,眾人豈有不遵從之理。況且這個建議也不偏不奇,剛好照顧到了將來可能發生衝突的各方。所以大夥都出言表示贊同,七嘴八舌,片刻功夫就捋順了軍中上下關係。

當下,薛世雄將所有隊正以上軍官召集到一處,向大夥說明整軍的目的。眾人見救命恩人都不反對此支兵馬以薛世雄為主,自然紛紛點頭答應。薛世雄先謝過了大夥信任,然後任命劉弘基為這支兵馬的副將,與主將一道掌管軍務。宇文士及為監軍,負責督促將士們遵守號令,嚴肅紀律。王元通為行軍主薄,齊破凝為司倉參軍,負責決定每日的軍糧開銷,並且組織人手沿途射獵,補充軍需。然後把所有騎兵集合起來,並從運糧的馬匹中挑出百餘匹腳力相對強健的,組成了一支足額的騎兵團,校尉職務由李旭暫領,劉武周副之。又找了五十多名有經驗的老兵,配上戰馬擔任斥候,由宇文仲、宇文季兩個人負責統領。

待把軍官團隊確定后,薛世雄又把其餘所有殘兵召集起來,打亂原來建制,粗略分成了九個團,各自指派了校尉,隊正。然後再次向大夥申明軍紀,表示雖然在混亂之中,如果有人私自離隊,或者不從號令,一樣適用於大隋軍法。

「弟兄們,我們還有兩千石糧食,四百匹馱馬。」薛世雄跳上一塊大石頭,沖著眾人喊道。這個數字是他剛從王元通口中問到的,在跳上石頭的一瞬間,他把糧食的數字誇大了三分之一。

「如果省著吃,按每人每天一斤米計算,咱們可以再吃十五天飽飯,而從這到遼水,有十二天路程。中間有山,有河,還有數不清的高句麗人。我不想勉強大夥,只想問一句,你們是願意在此坐以待斃,還是跟我殺回自己的家!想回家的,抽出你們的刀來!」薛世雄抬高了聲音,對著眾人怒吼道,彷彿這一刻,他帶領的依然是數萬百戰精銳。

「回家!」將士們振臂高呼。

「再說一遍,你們願意低頭就死,還是跟我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士兵們大聲呼喊著,舉起一片刀矛組成的森林。

無家(九)

收攏殘兵,最關鍵一步在於收攏其心。薛世雄不愧為行伍多年的老將軍,簡單的一句「回家」激起了所有人求生的渴望。心中再度有了目標,士卒們的表現便不再像剛逃離生天時那麼混亂。主將發出的命令能被基本順利地執行,大軍行進時的秩序也比夜間好了許多。

雖然眼下深入敵境,高句麗人隨時都可能追上來。薛世雄卻不肯讓將士們抓機一切機會逃命,第一天上午和下午各走了二十里,便選了一塊有險可守,有水源可用的丘陵地帶,紮下營寨來讓大夥休息。

第二日,大軍休息到巳時才拔營,上下午各走三十里路,到了下午申時三刻,又早早地紮下了營盤。薛世雄一邊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敵軍動向,一邊派出射藝比較出眾的士卒隨著王元通到營地周邊打獵。同時還選了三百多身體較強健,在家時做過農活的老兵到山谷里尋找野菜、蘑菇、黃花等物,替大夥改善伙食。

如此三天走下來,士卒們的腹中漸飽,心中的恐慌感覺漸去,身體上的疲勞也慢慢開始恢復。薛世雄見此,又適當地派出三個團的步卒,襲擊了一處偏僻的游牧部落,在對方毫無防備之下,隋軍自然是大獲全勝,牛羊、駑馬搶了不下百頭,尾隨潰兵追殺出十五里才奏凱而還。薛世雄大喜,給出戰將士每人記下大功一次,賞米兩斗。同時下令,將劫掠來的牲畜盡數殺了,烤成肉塊供大夥進補。一時間,這支軍中歡聲雷動,幾乎每個人都堅信在如此英明的將領統帥下,大夥可以平安撤回遼西。

見薛世雄如此會收買人心,護糧軍中便有人暗生不滿。眼下這支兵馬是大夥救出來的,所用糧食也是大夥舍了性命從遼西運來的,就連現在的行軍地圖,都是護糧軍校尉李旭在懷遠鎮時所畫,而不是大隋軍中頒發的遼東地形圖!但所有讚譽都被薛世雄一個人擔了,這算個什麼道理?

找了個洗傷口的機會,武士?湊到劉弘基身邊,小聲表達了自己的憤慨。劉弘基卻不生氣,笑了笑,低聲安慰道:「薛將軍經驗豐富、用兵老到,無論聲望、能力俱遠在我之上,兵馬歸他指揮無可厚非。大夥此刻還在危險當中,些許虛名即便爭來有何用處!況且咱們當初救人又不是為了讓人感激,雞毛蒜皮的勾當,士?不要太看不開了!」

「三十萬大軍都被人壘了牆,還誇什麼用兵老到!」武士?不屑撇了撇嘴,小聲嘀咕。

「遼東兵敗,實非將士之過!若是……弘基謹慎地四下看了看,將後半句話吞入了肚子。

從當夜踏營時敵軍的慌亂表現上來推斷,高句麗士兵遠稱不上驍勇善戰。如果雙方都放開手腳硬碰,十萬隋軍足可掃蕩半個遼東。遠征軍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從遼水東岸直殺到平壤城下,不可不謂之勇。宇文述將軍在糧盡時的應對策略,也算得上是中規中矩。這樣一場必勝之戰落到如此結果,恐怕罪責不該往將士們身上推。但應該負責任的人到底是誰,卻不是劉弘基這小小車騎將軍能胡亂點評的。

「嗤!」武士?從鼻孔里噴了股惡氣,不理睬劉弘基,轉頭去找李旭發牢騷。卻看見李旭像只鴨子般趴在石板上,正在笨手笨腳地用布條沾了鹽水擦脊背上的傷口。當夜踏營時,他背上挨了兩記流矢,而那個受傷的部位又剛好在兩扇肩胛骨之間,自己弄起來分外費力氣。

「我來幫你擦!」武士?趔趄著走上前,奪過李旭手中的濕布。

隋軍身上的鎧甲都是先皇在位時督造的,做工精良,質地堅實,所以流箭並沒有射入李旭身體內太深。但因為天氣炎熱,連日來大軍行走的又全是樹林茂密,濕氣深重的丘陵地帶,所以李旭背上的傷口有些感染,看上去紅紅的一大片,甚是怕人。

看看李旭那幅狼狽模樣,武士?忍不住搖頭。先到溪水邊將濕布重新洗凈了,然後沾了濃鹽水,一點一點擦去傷口周圍的膿血,邊擦,邊小聲嘟囔:「那個薛大將軍也太會用人,明知道你受了傷,還每天讓你帶著騎兵隊前隊后往來照應……

「皮外傷,不打緊。」李旭咬著牙,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很輕鬆。鹽水浸入傷口后,惱人的麻癢感覺輕了些,但那種火燒火燎的痛,卻令人直打哆嗦。

「還不打緊呢,要不是你身上的校尉鎧甲結實,這兩箭早就要了你的命!」武士?非常不滿意地喝斥。李旭雖然是他的頂頭上司,但他的年齡比李旭打了好多,雙方關係走得又近,所以彼此間說話也沒那麼多尊卑之分。

「校尉鎧甲?嘶――」李旭疼得吸了口冷氣,問道。

「當然,你以為這甲就是好看么?咱大隋規矩,級別越高,鎧甲越堅實,校尉之上,甲襯內都加了鑌鐵尺的。老齊他們跟你又好,所以你這身甲比尋常校尉用的又厚些……士?看見齊破凝就在不遠處洗傷,故意提高了些說話的聲音。

他自顧說得高興,卻沒發覺手下的脊背卻突然硬了硬,一不小心,濕布直接抹進了傷口裡,疼得李旭身體一哆嗦,整個人僵成了一條死魚。

「呃――」李旭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武士?趕緊向李旭表示安慰。剛才手太重了,傷口處已經又新的血液流出來。也就是李旭,換了別的上司,肯定抬手就賞他一記大耳光。

「沒,沒事!」李旭有氣無力地呻吟。自從入了護糧軍,他的鎧甲都是老齊主動配給。從隊正、旅率到校尉,每升一次級,齊破凝都派人送上新的鎧甲,順便把原來的不合身份的那套收回。李旭習慣了這種照顧,只覺得不同級別將校穿不同鎧甲是為了嚴肅軍容,卻沒想到其防護性能上還有這麼大差別。

偷眼向臨近擦洗傷口的同伴看去,他猛然發現,當日踏營回來的六十三人,其中伙長、隊正、旅率居然佔了很大一部分。旅率以上,只有李良一人陣亡,同去踏營的六個隊正也只陣亡了一個,三十個伙長至今還有二十二個活著,而普通士卒,在敵人的流矢攢射中卻遠遠沒有那麼「幸運」!

他偷眼看向劉弘基,看見平素對自己照顧有加的老大哥正仰面朝天躺在一塊石板傷曬太陽。兩個親兵輕手輕腳,蹲在他身邊用乾淨的白布替他擦洗傷口。在劉弘基不遠處是宇文士及,這個終於安靜下來的傢伙此時正在坐在一塊石頭上品茶,而宇文家的兩個家將,無論是勇武異常的宇文季還是忠心耿耿地宇文仲,都低著頭弄火,一個用搶來的鐵鍋替宇文士及熬棗葉茶,另一個在小心翼翼地烤著一隻剛打來的野兔子。

「原來當校尉,還有這點好處!」李旭低低的嘆道,聲音里有股子說不出來的疲憊。當日三百壯士踏營,自己以為大夥面臨的是同樣的危險。現在才知道,原來在死亡面前,人的生命也如此的不同。

「當然,否則誰還拚命往上爬!」武士?不屑地回了一句,拎著髒兮兮的布條,到溪水邊清洗。

溪水邊,是一堆堆普通士卒,他們吃東西沒有那麼講究,臨時用石片磨出來的鍋灶上,偶爾有人放下一塊肉,或者幾個蘑菇,就能激發出小聲地歡呼。

那一刻,李旭不知道自己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他突然覺得很衝動,很想找人打一架。握緊了拳頭,身上卻提不起半分力道。

這一瞬,想找人打架的不止李旭一個。數百里之外的馬砦水邊,高句麗國相乙支文德也特別鬱悶。一夥煮熟了的鴨子全撲棱著翅膀飛上了天空,轉眼就消失得無蹤無影。雖然敵軍突圍的當日,乙支文德並不在場。但讓這麼大一夥子人逃了出去,幾乎玉一般完美的遼東殲滅戰就出現了暇疵。若從全局角度看,這個瑕疵還不止是小小的一點!

利用敵方君主喜好虛名這個弱點,高句麗君臣把投降和背信兩條妙計反覆使用,玩了個精彩絕倫。三十餘萬武裝到牙齒的隋軍,就這樣活活被拖死在了遼東境內。這場勝利不可不謂恢弘,在高句麗國內,國王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聲望一下子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雖然他們取勝的手段看起來有些不光彩,但只要結果漂亮,誰在乎過程和手段呢?況且耍無賴是小國的專美。如果哪個小國跟大國玩什麼正大光明,這個國家肯定是自己找死。

這是上蒼賜給高句麗的崛起良機,眼下,大隋在遼東城外的其餘近七十萬兵馬已經軍心浮動。如果高句麗派人將遠征軍盡沒於馬砦水的消息透漏過去,加以推動,貌似強大的隋軍肯定不戰自退。高句麗士兵借著大勝之威殺過遼水,未必不能拿下祖宗數代都夢寐以求的遼西大地。

只是,大舉反攻的前提條件是高句麗境內不再有殘敵。遼東大地有很多朝秦暮楚地小部落,他們習慣於追隨強者。今天高句麗大勝,他們可以跟在高句麗身後打秋風。如果高句麗兵馬的後路被人抄了,他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替大隋皇帝陛下立功贖罪。所以,那支逃出去的殘兵,必須儘快被找出來。只要他們還存在一日,高句麗大軍就不能無憂無慮地殺過遼河。

可這支殘兵卻在夜色中消失了。乙支文德去過對手遺棄的營地,看到過那數千座已經熄滅了的火堆。從火堆周圍的腳印和馬糞數量上來估算,他知道當夜敵軍前來劫營的人數絕對不會超過一千。就是這區區一千死士,卻不但給高句麗軍製造了幾乎三倍以上的傷亡,並且將餓了數日得殘兵救了出去。如果讓帶領這一千死士的將領藏在了高句麗大軍身後,乙支文德永遠都會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他派了五千騎兵沿著烏骨河追殺了兩日,卻沒發現敵軍任何蹤跡。據烏骨城守將彙報,當日的確有支人數近萬的騎兵試圖強攻烏骨城,但在守軍的迎頭痛擊下,敵軍留下了數百具屍體后敵軍倉惶撤退。至今,那些屍體的頭顱還在烏骨水邊堆著。

「一萬鐵騎,要是敵軍有一萬鐵騎,你們這幫笨蛋早把烏骨城丟了!」乙支文德對著烏骨城的信使痛罵。他絕不相信有一萬鐵騎曾經在烏骨城附近出現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支兵馬利用快速移動,騙過了烏骨城守將,並於同一天夜晚偷襲了泊?寨外聯營。

利用騎兵反覆奔襲,給敵軍造成大軍壓境后又撤退的錯覺,半夜時又快速殺上來,衝進連營,然後風一樣溜走!如果事實真如此,這支騎兵可以說是支鐵軍,他們一天一夜至少馬不停蹄地跑了二百多里,並且還有體力向高句麗大營發動一次決死衝擊。

「可如果那樣,從泊?寨衝出去的步卒又去了哪裡?總不成前來劫營的隋軍還帶著數千匹戰馬吧!」乙支文德百思不得其解。從繳獲的隋軍輜重中他得到了一份大隋頒發給將領們的遼東地圖,在其上面,隋軍掌握的道路只有從大梁河轉烏骨水這一條,在大隋軍用地圖上,除了國內和扶餘二城外,其他地域是一片空白。

「來人!給哥勿、木底和倉岩三寨留守送信!」猛然,乙支文德大叫了起來。那不是空白,身為高句麗丞相的他知道,那些荒山野嶺邊緣存在幾所剛剛歸附高句麗沒多久的堡寨,各寨私兵如今都聚集在自己麾下,如果此時隋軍手中有一幅地圖,幾個堡寨就是褪去衣衫的女人。

「給三寨留守送信,讓他們勿必注意附近動靜。本相馬上派大軍趕到,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隋人給挖出來!」

「給三寨送信,千里火急!」空曠的田野里,信使的快馬敲出一片金鼓之聲。

無家(十)

薛世雄將軍不喜歡躲在山裡被人挖,在離開泊?寨后的第五天,他突然率領大軍出現在泊?寨東北方四百餘里的倉岩寨附近。先以三百多名老弱殘兵扮做一個??人的部落,打劫倉岩寨附近的村莊,待倉岩寨的留守巴野王率軍出寨剿匪時,三千多隋軍突然從樹林內冒了出來。

倉岩寨兵丁大部分都被乙支文德徵調到馬砦水附近切斷隋軍後路去了,留在寨內的全部兵馬加在一起不過七百多人,並且多為老弱之輩。這點兒兵力,根本不夠給薛世雄塞牙縫,戰鬥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巴野王被冷箭射死,七百士卒全軍覆沒。

隨即,薛世雄率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進倉岩寨,縱兵大掠一番后,將倉岩寨付之一炬,然後,軍出倉岩,兵鋒直指距離倉岩寨不到百里的哥勿寨。哥勿寨留守兵將嚇得緊閉寨門,不敢迎戰。薛世雄也不強攻,命人一把火將哥勿寨附近田野里的莊稼燒了乾淨,然後又消失在群山深處。

三天後,隋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木底寨前。木底寨守軍無力阻攔,眼睜睜地看著隋軍「徵集」乾淨了寨外幾個來不及逃走的游牧部落的馬匹。然後,整支隋軍脫胎換骨,補足了兩個騎兵團后,還讓近一千士卒有了戰馬代步。

恢復了活力的殘兵們不再慢慢于山中爬行,他們以一日夜強行軍一百五十里的速度躲開了前來救援木底寨的高句麗大軍,先向北虛晃一槍,給人造成準備投奔大隋臣屬??國的假像,隨即向南,沿小遼水殺奔新城。

遼東被攪了個雞飛狗跳,已經習慣了隋軍以仁義之師形象出現的各部落突然發覺,這支打著大隋旗號的殘兵堪比盜匪。盜匪打劫講究留福根兒,搶了錢糧后往往不會再禍害地里的莊稼,欄里的牲口,這伙殘兵所過之地,卻連水井都不曾放過。追在其後的五萬高句麗大軍無形中被人堅壁清野,補給難濟,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向臨近部落、堡寨討要糧草。而各堡寨的主人和部落的頭領通過比較后又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即滿足五萬人的正規軍正常需求,遠遠比滿足三千盜匪的敲詐勒索為難得多。

八月初,在突圍后已經修整了十二日的殘兵沒能按原計劃返回到遼西,而是被新城守軍堵在了小遼水北岸。前方情況不明,薛世雄不敢直接穿過敵軍阻攔,掉頭又向東殺將回去。

「他們要完蛋了,咱們的兵馬就在木底寨附近。兩邊夾擊,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這伙隋軍淹死!」新城留守高芮看著遠去的煙塵,高興地說道。為了儘快解決這隻四處遊盪的孤狼,他留下兩萬士兵守城,帶領一萬精銳追擊敵軍。

「擊潰了他,咱們回家!」聽聞新城守軍尾隨而來的消息后,薛世雄冷笑一聲,命令大軍在河畔前一個無名坡地上停住了腳步。

那山坡是個長約二十里的土丘,處於丘陵地帶的邊緣,被小遼水從中央切成了南北兩部分。因為薛世雄在此結寨駐馬,若干年後,此丘有了一個略為響亮的名字,駐馬坡。

李旭和劉武周各帶領一個團的騎兵,受命埋伏在坡北五里處的一片窪地中。連續客串了四、五日強盜,士卒們的心情很煩躁。劉武周所部還好,他們見過高句麗人怎麼對待自己的同胞,所以屠殺搶劫對方百姓時,感覺不過是在以怨報怨。李旭麾下的原護糧軍士卒卻很難接受這種做法,他們中很多人和李旭一樣讀過書,心目內來自中原王朝的兵馬一直是仁義之師,所過之處秋毫無犯。卻從沒想到殺人百姓,掠人牛羊、燒人房屋帳篷、毀人莊稼這種事情要自己親手來完成。

但所有人不得不承認,薛世雄這種辦法很有效。直到與新城守軍相遇之前,沿途大小部落和堡寨對於這支剛剛三千出頭的殘兵幾乎是避著走。有的部落還偷偷送來牛羊和炒米,只求王師的旗幟不要出現在他們牧場附近。

「他奶奶的,沒想到老子做強盜做得還挺過癮!」旅率高翔站在李旭身邊,悄悄地嘀咕。以新城守軍的行進速度,他們走進伏擊區還需要一段時間,在嗜血的慾望焚烤下,高翔覺得鼻樑發麻,總想說些廢話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即便今天死了,咱也夠本了。無論如何,咱把高句麗雜種禍害了夠嗆!」另一個新提拔上來的旅率元仲文舔著乾涸的嘴唇響應。他是來自洛州的府兵,伏擊巴野王的時候,因陣斬對方兩名伙長,被記功一次,賞了一個搶於寨內大戶人家的女人。儘管那個女人第二天就被隋軍拋下了,元仲文心中還是非常滿足自己終於當了一回男人。

「仁義是做樣子給人看的,哪個將軍身後沒有幾千具白骨在那裡堆著!」武士?偷偷看了一眼自己身前越來越不苟言笑的李旭,小聲嘀咕。當所作所為和自己平生所學發生了衝突,並且猛然發現做惡比行善更容易生存時,他不得不給自己找一些可以心安的理由。當這些理由找到后,讀過書的目光一時間竟變得比武夫們還暴戾。

不光是他一個,這種暴戾之氣幾乎感染了所有的人。一邊是回家和生存的誘惑,其中還夾雜著殺戮和掠奪而帶來的報復快感,另一邊是抱著心中理念被人割下腦袋壘成佛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選擇什麼。

將來回到中原,也許在某個難眠的夜晚他們會於佛堂中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責。但現在,他們出於本能地選擇了一條可以生存之路。

儘管這條生存之路要由無數屍體來鋪墊。

李旭拉著黑風,站在隊伍的最前列。他的心和武士?等人一樣焦躁,眼神和眾人一樣噬血。下午的陽光從西邊照下來,曬得他不得不將眼睛眯縫得很細,但雙眸轉動的瞬間,露出的卻全是凶光。

十餘日來,他沒有參與對高句麗百姓的報復,也沒有享受那些搶來的女人。但他帶人執行過數次屠殺俘虜和洗劫部落的命令。有些俘虜不能稱為士兵,他們只是拿著刀槍充樣子的老人和小孩,但李旭還是毫不猶豫地命人將他們砍翻在對方親手挖好的土坑旁。三十萬不殺俘,不虐降的仁義之師的軀體都在馬砦水邊壘著,沒有人敢再冒同樣的危險。

「我帶著三百人踏營,二百三十七人死了,我還活著,因為我是校尉,他們不是!」

「我殺光這些俘虜和百姓,為了自己回家。因為我是隋人,他們是高句麗人!」每日里,紛亂的想法壓得少年人幾乎瘋狂。這些古怪且折磨人的念頭他無處可以傾訴,也沒有人會理解。

劉弘基是個好兄長,他會指點李旭關於為人處事方面的一切。但他不會理解李旭心中對同伴死亡的負疚感。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在李旭眼中,敵國的百姓會像自己的父親和舅舅。他生下來就是右勛衛,雖然落魄過,畢竟習慣了高人一等。

宇文士及更不是一個可以交談的對象,從他那裡,李旭只能收穫到打擊和嘲諷。雖然眼下沒有家族利益可爭,宇文士及的舌頭看起來正常了些。但他畢竟出身高貴,與李旭的生長環境格格不入。

連日來,死亡的威脅和內心的愧疚幾乎把少年人壓垮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性格卻越來越孤僻。無論對著自己的同伴還是前來告饒的部落長老,他心裡總是帶著一種想要拔刀的衝動。這種暴戾的感覺很嚇人,至少有兩個無名部落的長老因為這個手中握著黑色長彎刀,隨時會撲上來的少年多付出了二十頭羊。而那些新補充進李旭麾下的府兵們,也本能地對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半的少年選擇了服從。

「你家校尉大人就像一頭猛獸!」有人私下裡跟武士?交流對李旭的看法。

「我家校尉大人曾經被突厥人稱為附離,附離是什麼,你們知道么,就是狼王!」武士?用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向眾人炫耀。「當年,我家校尉才十四歲,一個人衝進突厥人的營帳去,砍死了三十多個!」

「怪不得,怪不得這麼年輕就做了校尉!」府兵們悄悄地讚歎。除了對救命之恩的感激外,心中平添了幾分畏懼。

李旭聽不到這些閑話,自從張秀跟著李建成東返那天,他身邊就沒有了喜歡打小報告的心腹。幾個親兵在馬踏連營時都戰死了,臨時拉來的親衛年齡太大,根本與少年人沒共同語言。

有時候,李旭特別想戰死。幻想著自己壯烈地戰死在敵軍中,留一個光輝萬丈的形象給後人,同時也不用再理會心中的無數煩惱。但每次沖入敵軍當中,他又總是憑藉本能地揮刀,銅匠師父教導他的那些臨戰招術雖然零散,經錢士雄將軍指點后,卻變得招招實用。在戰場上往往三招過後,對面那個敵軍就矮了下去。緊接著,李旭不得不凝神對付下一個對手,直到整個戰鬥的結束。

每次戰鬥結束后,少年人都會驚詫地發現,在刀光與血雨之間,自己的煩惱最少,信手揮刀帶來的不是快感,而是寧靜,幾乎可以什麼都不去想的專註和寧靜。這種感覺讓他越來越渴望戰鬥,身上的殺氣也越來越濃烈。戰場上,武士?、高翔和新補充來的元仲文都特別喜歡伴在李旭身側,因為校尉大人身上近日突然出現的那股狠辣感覺雖然在平時刺得人難受,戰場上帶來的結果卻往往是所向披靡。

突然,那個惡狼一樣的少年豎起了手指,兩個團,六百騎兵同時用手蓋住了馬嘴巴。敵軍出現了,順著下午陽光,緩緩出現於遠方的曠野之上。

寂靜下來的一瞬間,人們發現此地有風,很大,風由東北向西南。同時,西邊的陽光很扎眼。

在被敵軍發現的同時,新城留守高芮也發現了自己的獵物。他從敵軍的規模上,他甚至猜測到了附近會有伏兵,所以他命令六千士兵壓上,兩千士兵側翼警戒,兩千士兵作為後衛。臨河的那一側,他沒投放任何士兵。隋軍不可能有戰船上岸,否則他們早已順流越過新城,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周章把守軍引出來。

高芮不打算紮營固守,雖然那樣他最有可能將敵軍拖住,直到尾隨而來的五萬大軍殺到。但那樣一來,分攤給他的功勞就會薄了很多。自己麾下這一萬人是精銳,他不相信一萬精銳無法擊潰三千殘卒。

薛世雄亦不打算守,雖然隋軍在地勢上很佔便宜。但軍中弓箭不足,雙方一旦長時間膠著,自己一方並不佔便宜。所以,當高句麗人剛剛靠近土丘,他便擂動戰鼓,將山坡上除了親衛之外的所有步卒派了下去。

兩支身穿不同服色的軍隊踏著死亡的腳步緩緩靠近,一支佔據地利,有二十三個旅(百人隊),另一支佔據天時,有六十個旅。腳下的地面開始慢慢顫動,先是輕微,後來巨大,後來越來越強烈,彷彿地震了般,震的人信口發麻。

突然,天空黑了,山崩了,河水聲音完全消失。

上萬支羽箭覆蓋了長天,無數人開始加速跑動,無數人在跑動過程中亡於箭下,連哼聲都沒有,就直直地倒了下去。身後的夥伴毫不猶豫踩過他的屍體,迎著敵軍的羽箭繼續前沖。河水瞬間變紅,不知道血從哪裡淌來,也不知道來自誰的身體。

雙方的弓箭手都只鬆了兩次弦,就拔出了腰刀。這麼近的距離,弓箭的聲勢雖然浩大大,實際的效果卻未必理想。真正能造成大規模殺傷的,還是腰刀,鋼刀入骨的聲音,遠比羽箭呼嘯聲對敵人的士氣打擊大。

斜陽下,一江血水滾滾西流!

無家(十一)

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新城留守高芮就開始後悔。他最初的判斷沒錯,眼前這伙隋軍的確是一支胡亂組合起來的殘兵,從他們陣型中那些疏漏地段就能看出,這些人在一起做戰沒多久。

但是,這伙胡亂組合起來的殘軍身上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人數比對方少了一半的他們,居然正面衝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他們的隊列當中存在無數缺陷,但在此時,那些缺陷卻如同鋼銼鋸齒。

第一銼上去,就將高句麗人的陣列銼掉了厚厚的一層。

前沖的高句麗士兵慘叫著倒下,難以置信地看見敵軍的橫刀從自己的身體中抽出來,帶著一抹血光刺向身邊的同伴。緊接著,他聽見同伴的慘呼,看見同伴的身體倒在自己身旁,看見一個與自己長相差不多的隋人,大笑著跌到在塵埃當中。

高句麗人的攻勢戛然而止,伴隨著巨大的碰撞聲,敵我雙方的隊列瞬間都變了型,士兵們面對面用盾牌擠壓著對手,用橫刀、長矛在盾牌和手臂的縫隙間互捅。不斷有人慘叫著跌倒,雙方的陣列卻都不肯後退半步。活著的人就踩在同伴的屍體上面,跟跟蹌蹌地揮舞著刀矛,受傷的人大聲哭喊,卻祈求不來任何憐憫。

沖在最前排的士兵很快就都拼光了,後排的士兵卻不顧一切擁上。人們互相推搡著,擠壓著,血肉橫飛!

隋軍借著地利優勢奮力向前擠,試圖將高句麗人擠下山坡。高句麗人憑藉人數優勢用力前沖,試圖將隋軍擠成肉醬。僵持的時間短暫而漫長,無數生命在這一刻回到大地的懷抱,無數靈魂飛上高空,在風中眷戀地俯視自己的軀體,沒有仇恨,只有對生命深深的眷戀。

長風瑟瑟,流水幽幽,斜暉給樹林山川染上一縷鮮艷的金紅。長天下,碧草間,火一般的戰旗飛舞漫卷。

高句麗人慢慢地開始後退,雖然他們人數將近是對方三倍,但對方身上所爆發出來的殺氣,卻是他們百倍不止。

眼前的漢人就像河岸兩旁的縴夫,每前進一步,都喊著一聲整齊的號子。而那號子猶如魔咒,短短的只有兩個音節,卻讓無數人雙眼血紅,捨生忘死。

高芮能聽懂那兩個漢字,雖然逆著風傳來,這兩個字卻讓其不寒而慄。

「回――家!」前排一個無名士卒揮刀大喝,硬生生擠入數個高句麗士兵中間。四下捅來的刀矛很快讓他身上血流如注,在血流盡,力用完之前,他卻至少讓三個高句麗人失去了戰鬥力。

「回家!」一個倒在地上的士卒聲嘶力竭地喊著,順著山勢滾下去,抱住一個高句麗人的小腿。二人在血泊中翻滾,廝打,刀子,膝蓋,牙齒,所有能用上攻擊武器全部用上,直到雙方同歸塵土。

「弟兄們,回――家!」劉弘基手持一根步槊,橫掃、豎砸、斜刺,狀若瘋虎。擋在他面前的高句麗人迅速被殺出一個豁口,無數大隋士兵順著豁口擠了進去,將敵陣的破綻越擴越大。

此刻,他們不為功名而戰,不為帝王而戰,他們一心只想著要回家。

雖然家在遼水西側千里,雖然那個家未必奢華。

也許,那就是一座破破爛爛勉強遮風擋雨的土窯,也許,那就是幾根木料和數捆茅草壘起來的柴窩,但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地方比那裡更加溫暖。

那是你唯一可以放鬆自己的地方。無論你在外邊是蓋世英雄還是懦弱鼠輩,無論你是身穿錦袍還是衣不蔽體,它都會向你敞開一扇門。門後邊油燈下那幾張未必漂亮卻很熟悉的面孔會歡迎你,給你端一碗熱飯,一盆熱水。然後靜靜地聽你講那些旅程中未必精彩,卻很瑣碎的故事。

它會包容你的一切,哪怕你身上除了累累傷痕之外一無所有,它會告訴你,有一扇門永遠為你而留,有一盞燈永遠直為你而亮,有一群人,永遠以你為自豪。

「回家!」將士們高呼著,捨生忘死。

大多數高句麗人聽不動對方在喊什麼,他們卻能感受到此刻對方眼中的狂熱。他們開始猶豫了,退縮了,一些站在被擠扁了的方陣末尾的士兵開始鬆動腳步後退。背部的擁擠力量一輕,前排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士卒們立刻加快了後退步伐。像打在礁石上的潮水一般,他們以比前沖還快的速度退了下來,留下一地破碎的兵器和屍體。

開戰不到一刻鐘,新城留守就不得不將預備兵馬投入戰場,同時,他命令擔任側翼警戒的士卒向中間靠攏,以防敵軍攻擊他的本陣。隋軍的攻擊氣勢太盛,新城守軍很難完成預期殲敵目標,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收縮防守,憑人數消耗對方的戰鬥力。

尾隨在隋人身後的高句麗大軍並不遠,高芮有把握,只要自己堅持過一個下午,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勝利的希望。

兩千預備兵馬的投入,並沒能挽救戰局,雙方只又僵持了非常短的時間,高句麗人就又被壓了下來。有一部分壓力來自敵軍,還有一部分壓力來自他們自己,更大的壓力來自於精神上,「回家!」「回家!」「回家!」那山崩海嘯般的納喊聲讓人手足無措。

「回家!」「回家!」「回家!」山坡上傳來的聲音讓騎兵們熱血沸騰。但是他們不能動,這兩個團的騎兵統一受前方那個冷血少年指揮,而那站在一匹黑色駿馬旁邊的少年,至今沒做出任何手勢。

李旭能感受到背後目光的焦灼,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咯地碰撞。手中的刀也像瘋了般,時刻準備跳出鞘來。但是,他不能動,這是是致命一擊,一擊決定生死。

遠處,敵軍的陣型已經開始收縮,戰鬥越來越慘烈。山坡能提供的勢頭被大隋官兵們用盡后,每前行一寸,大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但那條血染成的歸途卻始終不屈不撓地向前延伸,無論高句麗撲上來多少人,也不能阻擋他們分毫。

「回家!」大隋將士縱情狂吼,殺氣直衝鬥牛。高句麗人的阻攔越來越疲軟,越來越脆弱,有人已經開始向方陣兩側跑,有人開始回頭看主帥會不會做撤離戰場的決定。這種頹勢讓新城守將高芮心急如焚,只好不斷地從側翼警戒隊伍中調動士卒補充到正前方,不斷收縮陣型。此時,他的戰鬥策略已經由對攻完全轉為收縮防禦,卻依然無法重新奪回戰場上的主動權。

不得已,高芮咬著牙把側翼防禦人馬全部調了回來,隋軍前鋒馬上就要衝破他的防線了,他不能不冒險一搏。

與此同時,站在山坡上的薛世雄親手舉起了身邊的血紅色大氅。

「弟兄們,殺出一條路來!」薛世雄高舉大氅,拚命搖動。

「弟兄們,回家!」李旭的手臂猛然揮落,認鐙,上馬。

「殺――」六百忍耐到極限的鐵騎洪流般衝出山谷,在疾馳中自動分成兩根長矛般的隊列,一矛從側翼直插高句麗軍陣核心,一矛拐著彎,撲向高句麗軍背後。

高句麗將士被突然出現的敵軍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敵方主帥如此能忍,居然忍到最後時刻才把致命的一擊使出來。他們嗅到了馬蹄帶來的漫天殺氣,可他們手中已經沒有任何棋子可用。

沒有他們考慮變陣的時間,第一根「長矛」飛速刺到,面對慌忙轉身迎戰的高句麗士卒,「長矛」只是稍做遲滯,然後,便摧枯拉朽般刺進了高句麗軍的軟肋。

矛鋒為劉武周、矛刃是宇文仲和宇文季,王元通、齊破凝和宇文士及三個帶著大隊人馬組成了又粗又長的矛柄。長矛入陣,高句麗人的協調立刻被攪亂,主將高芮拚命晃動戰旗,調人來封堵缺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根鐵蒺藜骨朵在他的方陣里縱橫,在前方和側翼的雙重壓力下,轉眼之間,方陣即面臨崩潰的危險。

劉武周手中用的鐵蒺藜骨朵是在遼水之戰時,大將軍王仁恭親手交給他的。當日,左武衛余部在王仁恭大將軍的帶領下,列隊沖陣,憑藉半衛人馬將高句麗數萬大軍逼得連連後退。當日,整個遼河兩岸,都記住了左武衛那桿威嚴的戰旗。

今天,左武衛已經不存在了。王仁恭將軍不知道去了哪裡,同生共死的袍澤都被壘在了馬砦水邊,劉武周能找到的,只是他身邊這幾個人。但這幾個人,卻絕不肯墜了麥鐵杖老將軍、王仁恭大將軍憑熱血鑄就的威名。

「左武衛!」劉武周大喝,揮動鐵蒺藜骨朵將迎面殺來的一名高句麗將領搗了個稀爛。

「殺!」數名老兵怒吼著,馬蹄踏過敵將的屍體,在人群中趟出一條血衚衕。幾隊身穿親兵服色的高句麗人從兩側夾過來,試圖把劉武周等人切斷,卻被王元通和齊破凝帶著騎兵硬頂在了兩側。

「殺光他們,咱們回家!」王元通大喝,一根長槊舞得呼呼作響,他用槊的手法依然生澀,卻只攻不守。他身邊兩個原護糧軍壯士手持橫刀,死死護住王參軍腰肋,只守不攻。

三人奮勇向前,用兵刃劈開回家的路。

家是一寸土地,一寸無論你走到哪裡,都始終割捨不下的土地。

家是一縷燈光,無論山崩於前,還是虎狼環伺,你卻始終挺直本不結實的脊樑,勇敢護衛的燈光。

他們要回家,這條路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在隋軍強大的攻勢下,高句麗士兵四散奔逃。他們實在支撐不住了,對面殺過來的那些隋軍不是人,他們是一群大象,一群眷戀著故園草木的大象。無論誰當了他們的路,結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頂上去,頂上去!」高芮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沒法不哭,側面的鐵蒺藜骨朵已經距離他的大氅不足二十丈了,正面的士兵卻抱著腦袋跑回來,跑過他的身邊,頭也不回一直向東。

而東北方,一縷煙塵正高速捲來,煙塵掃過的地方,只留下屍體。

吼叫聲,馬嘶聲,頻死者的呻吟,絕望者的哭喊,皮鞭一樣抽打著高芮的心臟。突然,他不再狂喊,提起長槊,迎著鐵蒺藜骨朵衝去。

那一刻,高芮聽見四下里一片寂靜。他知道自己會戰死,但他要與鐵蒺藜骨朵同歸與盡。附近士兵紛紛讓開一條道路,目送著自家將軍與敵將對決,就在此時,斜刺忽然吹來一股風,高芮本能地側了側頭,然後,他看見一根長箭從自己脖頸處長了出來。煙塵中,有個少年收弓擎刀,馬蹄過處,捲起一片血光。

「噗!」劉武周揮動手臂,將高芮的屍體掃下了坐騎。緊跟著,他提起鐵蒺藜骨朵,一錘砸折了高句麗人的帥旗。

「回家!」騎兵們大聲吶喊,在高句麗人之中往來馳騁,每個來回,都踏起重重血霧。在血霧的邊緣,高句麗人如炸了群的綿羊般東躲西藏,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頭。無數人慌不擇路跳進了小遼水,被浪花一卷,慘叫著向西南漂去。

前沖的隋軍從後背將高句麗人追上,砍翻。跳過他們的屍體,再追向下一個目標,砍翻,跳過,不離不棄……

斜陽不忍看這慘烈景象,悄悄地將頭躲進了雲后。血一樣的流雲瞬間染紅血色長天,血色長天下,是一條血色大河。

有桿血紅色的戰旗插到了大河畔,老將軍薛世雄一手擎旗,一手持刀,鬚髮飛揚。

有人攙起了受傷的同伴,有人在屍堆中抱起了垂死的袍澤。戰旗下,人們慢慢開始匯聚,匯聚,匯聚成一個血紅色的軍陣。

「弟兄們,咱們回家!」薛世雄揮揮手,帶領著生還的所有弟兄,沿著河畔大步向西。

血紅色的河水,滔滔奔流。

無家(十二)

小遼水迤邐向西,越過新城,蓋牟,在遼東城南與大梁河交匯,一併匯入大遼河。十餘日來,大遼河上每天都有屍體漂下,駐守在西岸的隋軍對此早就習以為常,除了偶爾有人念及袍澤之情,挫草為香,裁葉為錢,燒起一股青煙為漂向大海的弟兄們送行外,大部分時間裡,大夥對河中央的腐屍都不聞不問。任由吃得肥嘟嘟的老鴰和比螞蚱小不了多少的蒼蠅在浮屍上舉行盛宴,且舞且歌。

不是他們殘忍,而是他們早已麻木。眼前這條河已經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河,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傳來后,圍困在遼東城外的大軍倉惶後撤,光撤軍時被擠下浮橋淹死的士兵就數以萬計。二十四路征遼大軍,除了衛文升一軍得以保全外,其他各軍都損失慘重。最慘的是那三十萬迂迴奔襲平壤的府兵精銳,至今返回遼西的還不到兩千七百人,其餘的,全做了千秋雄鬼。

「嘎!」一隻在樹梢上假寐的老鴰發出聲慘叫,拍打這翅膀向河道中央撲去。又有「食物」漂下來了,這回看上去好像鮮嫩些,它得趕緊去佔個好位置,否則能下腳的地方肯定又被蜂擁而來的同伴們擠滿。

事實證明這隻呆鳥的擔心是多餘的。河道中突然漂下來的屍體太多了,多到烏鴉們根本不用去爭搶。一些不知名的魚兒就聚集在這些遺體的後邊,雙鰭和尾巴在黑色的河面上掃出條長長的水跡。

守浮橋的士兵也看到了上游漂過來的慘烈景象,他們聚集在橋邊議論紛紛。大軍撤回遼西已經十三天了,按理說,被俘的將士早已被高句麗人屠戮殆盡,不可能還有這麼多人被一次性拋入遼河。況且,這些屍體的頭好像都留在脖子上,沒有被高句麗人拿去堆佛塔。

「校尉大人,撈不撈?」有名士兵小聲向自家校尉請示。

「撈個屁,染上瘟疫怎麼辦,又不是冬天!」守橋的校尉四下看看,沒好氣地喝斥。這兩座浮橋早就該燒掉,放火的柴草和牛油堆在河邊都快發霉了,可那個下了野的宇文述老兒卻非攔著大夥不讓舉火,說什麼他的兒子還沒音訊,明天就可能逃回來。負責懷遠、柳城、燕郡三地倉庫的衛尉少卿李淵也跟著瞎湊熱鬧,派個兒子來橋邊天天監督著,硬要大夥再等幾天。

等,他奶奶的皇上自己怎麼不等?打輸了仗,他屁股一拍就跑回了中原去。剩下衛文升將軍領著不到三萬將士在此駐守,一旦高句麗人乘勝殺過來,三萬將士還不就是人家盤子內一口菜?!

「頭兒,那死屍穿的好像是高句麗人的衣服,不會被咱們的人殺的吧?」有人不長眼色,壓低了聲音繼續探求真相。

回答他的是一隻重重的大腳,護橋校尉一腳把多嘴的傢伙踢了個屁墩,再一腳踏上去,手握著刀柄威脅道:「沒心肝的,別亂說話。河東岸怎麼可能還有咱們的兵馬,即便有,大敗之機誰還有膽子跟高句麗人硬撼。肯定是高句麗人內亂,你要不想過河去當探子,就給我老實的閉上那張臭嘴!」

「是,是!」挨了打的兵卒哭喪著臉,頻頻點頭。

護橋校尉目光冷冷地一轉,掃過附近所有弟兄。「你們也聽著,互相提醒著點,誰還想活著回家抱孩子,就別亂說話!」說著,他眼睛向不遠處的一個帳篷下掃了掃,眉宇間露出幾分陰冷:「三十萬弟兄都讓老王八蛋糟蹋光了,咱們憑什麼為了他兒子去河對岸送死。都是媽生的爹養的,誰比誰賤多少!」

帳篷內,被人私地下罵做王八蛋的老人突然打了個冷戰,強撐著身體欲坐起來,可眼下他的身子骨實在虛弱,居然連撐了兩次,都沒能如願起身。站在帳篷外的家將聽到裡邊動靜,趕緊衝上前攙扶,老者卻不領情,一把將家將推開,手掌猛擊地面,伴著「嘿!」地一聲怒喝長身站起,腳步前後晃了幾晃,終於穩住了身形。

「世伯小心!」坐在老者對面的年輕人也站了起來,低聲勸道。

「小心,嘿嘿,只恨我自己沒戰死在遼東!」老者趔趄著走向帳口,讓正午的陽光照亮自己花白的頭髮。沒有戎裝和官袍在身的他看起來與普通人家的父親沒什麼分別,蒼老的臉上皺紋縱橫,望向遼河東岸的雙眼裡充滿了焦灼。

「宇文世伯不必喪氣,皇上雖然降了您的職,但他也知道過錯不在您。改天皇上氣消了,肯定會再起用您老人家!」年輕人也跟著走出了帳篷,陽光瞬間照亮他寬闊的肩膀,溫和的面孔,還有一雙略帶疲憊的眼睛。

「唐公世子和宇文大人都在這!」遼河邊的士卒們吃了一驚,都小心地閉上了嘴巴。就是這兩個人堅決反對燒毀浮橋,河上出現高句麗士兵屍體的事情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以這二人背後的力量,說不定又鬧出什麼新鮮花樣。這年頭,當官的不過是動動嘴巴,當兵的卻要把命都送進去。

「子固啊,你真的看見士及那孩子去救泊?寨?」宇文述望著李建成,第一百次問同樣的問題。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老將軍此刻是那樣的孱弱,彷彿有股風吹來,就可以把他的身體硬生生折為兩截。

「仁人兄說他要捍衛宇文家的聲譽!當時除了他,弘基和仲堅身邊還有三百多名弟兄,他們應該有成功的希望!」李建成點點頭,固執地回答。他不相信劉弘基和李旭就此失陷在遼東,兩個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一個是他的世交哥哥,一個就像他的同胞兄弟。

「三百多人,老夫造的孽啊!三十萬大軍丟了,卻讓三百個人去自蹈死地!」宇文述自言自語般嘀咕,慢慢向遼河邊走了幾步。不知道是因為坐得時間太長腿麻,還是身體本來就虛弱,每行一步,他都像要跌倒。但每次身體歪下去,他都硬撐著再直起來,就像一棵已經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樹,在不屈不撓地同時光和風雨較勁兒。

宇文家的侍衛不敢去攙扶,老將軍的脾氣他們知道,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肯承認自己年事已高。況且,眼下自家將軍虛弱的原因並不在身體上。

「世伯不必自責,大夥都說了,這不是您的責任!」雖然李家和宇文家素來不睦,但在此刻,李建成也不忍心雪上加霜。

這場大隋立國以來從沒經歷過的失敗擊跨的不僅僅是宇文述一個人。在李建成將遠征軍戰敗的消息送到軍營的當日,兵部尚書段文振嘔血而死,大軍撤回遼西路上,原工部尚書宇文鎧,司空觀德王楊雄相繼病故。隨後,皇帝陛下將陸續從遼東的逃回的大將軍們全部投入了監獄等待審訊,宇文述因為昔日功勛卓著,所以僅給了個削職為民處罰。

「賢侄不要再安慰老夫了,當日如果老夫不貪圖虛名,堅持撤軍……文述搖搖頭,嘴角邊流出了一絲亮晶晶的唾液,沒人提醒,他自己也覺察不到。

當初在馬砦水畔,如果自己堅持撤軍,其他九位大將軍應該會跟隨吧,畢竟他們在軍中的資歷都比自己低。可自己為什麼就不堅持呢?老人痛苦的想著,心裡充滿了內疚。

一時糊塗,自己不但葬送了三十萬大軍,而且葬送了宇文家最出色的一個兒子。如果連跟皇帝陛下這點兒女親情都失去了,宇文家的輝煌也就快到頭了。「造孽啊,全是我造的孽。」宇文述黑黑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風吹過來,將他灰白的頭髮一根根掠入風中。

李建成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宇文述,只好站在老人身邊,陪著他一同向東?望。此刻,遼河東岸的田野上一片寂靜,只是偶爾有號角聲傳過來,那是高句麗國的斥候們在彼此打招呼。雖然遼東之戰已經結束,兩國的戰爭,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你說,士及他們真會平安回來?」宇文述望著河對岸發了會呆,咧了咧嘴巴,又問。

「肯定能回來,肯定能!」李建成信誓旦旦。「只要咱們給他們留下這座橋!」他指指不遠處那兩座堆了很多柴草的橋面。

皇帝陛下早已下達了燒毀浮橋的旨意。負責鎮守大隋邊境的衛文升將軍只是礙著李家和宇文家的顏面,才勉強同意在沒發現高句麗人大軍之前,不命令士兵們舉火。僅憑李家的顏面是支持不了幾天的,這個時候,李建成必須拉住宇文述,讓他不放棄救還兒子的希望。

「嗚――嗚――嗚!」河對岸又傳來幾聲號角,凄切而悠長。天邊彷彿飄著一層淡黃色的雲,慢慢地,那層黃雲越飄越近,忽然,河面上吃屍體的烏鴉全部飛了起來,呼啦拉遮住了正午的陽光。

是敵軍!李建成和宇文述同時握住了腰間刀柄。兩家的家將快速跑上前,將主人護在身後。在眾人驚詫的目光里,黃色的雲層越飄越近,東南、東北、正東三個方向,幾股不同的煙塵高高地衝上半空。

「舉火燒橋!」一個傳令兵騎著快馬,飛速從河畔跑過。李建成快步迎上去,卻被河邊的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架到了旁邊。

「不能燒,還有將士沒回來!」李建成大聲抗議,卻沒有人聽。紛紛擠過來的大隋守軍拆開葛包,將一塊塊發了臭的牛油扔到了乾柴里。

「不能燒,求你們。不能燒!等一等,我要見衛大將軍!我要見衛大將軍!」李建成拚命推開周圍阻攔自己的士兵,帶著家將跑上橋,一腳一腳踢飛牛油,踢開柴草。護橋的將士們卻不理睬他,把更多的乾柴和牛油堵上了橋面。

「李公子,你讓開吧。已經十三天了,不可能再有人回來!」一名身穿五品別將服色的軍官低聲勸道。他聽人說過護糧壯士的英勇事迹,但他不能為了一個傳說,毀滅整個大隋。

「李公子,您退開吧!」幾個士卒上前,拉起了李建成的胳膊。

李建成的身體慢慢軟了下去,他不再抵抗,任由對方將自己拉離柴草堆。那名別將大人說得好,十三天了,大軍已經撤過遼水十三天,自己和劉弘基已經分別十六天,三百人陷在敵境十六天,能活著歸來除非有奇迹發生。他看向宇文述,卻只見老將軍不出一言,蒼老的軀體哆嗦著,就像一株風中的殘荷。

突然,有人指著遼河對岸,大聲尖叫起來。

「紅旗,紅色的戰旗!」數個眼神敏銳的士兵尖叫著,一個個瞬間臉色煞白。

的確,遠處有一面破碎的猩紅戰旗挑出了地平線,以比其他幾路煙塵更快的速度,沖向了正在起火的浮橋。

紅旗下,是一夥身穿大隋號衣的將士。他們飛快地沖向浮橋,沖向火焰,又被火焰從浮橋上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們站在了咆哮的遼河東岸,與自己的故園只有一橋之隔。四下里,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人策馬殺來,頃刻間就像潮水一般將他們吞沒。

「小三兒!」宇文述老將軍悲鳴著向河邊跑了幾步,吐出幾口血,一頭扎在了河灘上。

「弘基兄!」李建成淚流滿面,沖著河對岸的戰場跪了下去,深深俯首。

河對岸,一桿紅旗在煙塵中飄搖,飄搖,終於,在煙塵里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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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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