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盛唐煙雲》(3)
早寒(一上)
當第一朵雪花從天上飄下來的時候,楊玉瑤正站在門口恭迎自己的客人。她今天刻意穿了一件純白色的棉袍,從肩膀一直拖曳到腳。烏黑的長發不加任何錧系順著耳後滑落下來,就像一道流瀑般滑過脊背。纖腰,豐臀,修腿,玉頸,薄施粉黛的臉上寫滿了愉悅,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顧盼生波,宛若一朵幽蓮,靜靜地綻放於秋水之側。讓前幾天剛剛見識了她如何風情萬種的雷萬春忍不住楞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早已準備好的客套話頃刻之間忘了個一乾二淨。
「怎麼了,雷大俠這麼快就不認識妾身了么?」早就預料到雷萬春見到自己后臉上會出現這種表情,楊玉瑤促狹地笑了笑,抿著嘴問道。
「這個…….」雷萬春撓了撓後頸,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尷尬。「的確與前天的感覺不太一樣。夫人,夫人今天的打扮,看,看起來,就像,就像…….」
「就像」了半天,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彷彿世間的一切言辭在美人面前都黯然失色,反倒是不用任何語言來啰唣方才恰當。
楊玉瑤又笑了笑,信手接過雷萬春遞過來的禮物,輕輕抱在懷裡,「雷大俠客氣了。今天只是安排一頓便飯,答謝你當日的救命之恩而已。又何必帶什麼禮物!裡邊請,外邊風大,請雷大俠先入內飲茶。」
「這個,呵呵。我老雷拿出來的物件,當然入不了夫人法眼。可空著手上門,又過於失禮了些。一點小玩意而已,夫人如果看著還順眼就把玩兩天。如果不順眼的話,隨便賞賜下人就好了!」
說著話,賓主二人隔著三寸左右距離,並排走向今晚會客的正堂。甬道兩邊的燈籠里蜜蠟跳動,將一雙影子忽然推進,忽然拉開。只是那股甜甜的花香味道卻愈發的濃了,將亭台院落和院子里的人都包裹起來,就像步入了一個甜甜的夢境。
楊玉瑤抱著雷萬春給的禮物走入正堂,心情突然變得像一個小女孩般迫不及待。把客人引入座位,親手奉上一盞茶,她笑著說道:「不知裡邊裝的是什麼寶貝。恩公介意妾身現在就將盒子打開么?」
「別叫我恩公!」雷萬春一口熱茶差點兒沒噴出來,「我只是路過那裡,舉手之勞而已。你再叫我兩聲恩公,我就不知道自己多少斤了。盒子隨便開,我都說過了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夫人可能不知道,我老雷目前只是個兵曹……」
沒等他把自謙的話說完,楊玉瑤已經將裝禮物盒子輕輕打開。裡邊是一件越州白瓷,對於普通百姓家來說,價值已經不菲。對於拿了蜜蠟當松木火炬點的虢國夫人府,則顯得過於寒酸了。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整件白瓷被燒成了匹駿馬形狀,無鞍無絡,四蹄騰空。
「好一匹奔霄!妾身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馬兒!」見慣了各種珍寶,把金子當土坷垃使的楊玉瑤偏偏對一匹瓷馬感了興趣,舉在眼前,細細地看了又看。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屋子裡的多寶閣中,然後又用手扶了扶,唯恐放置不穩將其跌成碎片。
「朋友幫忙選的。沒想到還能入得了夫人的眼!」見對方如此珍重自己送的禮物,雷萬春心情大好,笑著補充了一句。
「是秦家那哥倆兒么?」楊玉瑤將目光從駿馬上收回來,款款走到雷萬春對面坐好。因為只是兩個人的小宴,所以她選了一張方桌,而不是尋常大型宴會選用的那種小几。只是這樣的話,兩個就變成了對面跪坐,微微抬頭,便將彼此眼睛里的光芒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此時,雷萬春才發覺座位的異常。尷尬於自己的反應遲鈍,他趕緊坐直了身子,笑著回答:「不是,國模,國楨兄弟兩個最近家裡邊事情多,沒時間陪著我這閑人亂逛。是我的頂頭上司張大人幫忙選的。他讀書比較多,心思也比較細膩些!」
「恩公的……」信口追問,猛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雷萬春的忌諱,楊玉瑤趕緊用春蔥般的手指去掩朱唇,「看我這記性。又叫你恩公。可如果不叫恩公的話,該叫你什麼才好呢?」
「嗨,你就叫我老雷,壯士。或者直接喊我名字都行。我是個粗人,沒那麼多講究!」雷萬春大咧咧的一揮手,示意對方隨便,同時也儘力讓自己變得放鬆一些。
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兒的初哥,臨來赴宴之前,還信誓旦旦地向張巡和王洵兩個吹噓過,自己行得正,走得直,絕對不會因為美色當前就亂了心神。但所有諾言在一看到虢國夫人的瞬間就開始失效,總覺得心裡慌慌的,好像有好幾百隻手在抓撓。
「那你也別叫我夫人!」楊玉瑤撅了撅嘴巴,像個小女孩般跟雷萬春討價還價。「我叫楊玉瑤,小字佩兒。雷大哥喊我玉瑤,佩兒均可!」
「謹遵夫人之命!」雷萬春鄭重點頭,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那幾個對方期待的音節。晃了晃腦袋,笑著道:「我不習慣叫人的小名。乾脆,咱們就簡單些,你,我相稱。反正今晚估計也沒第三個人了!」
「也好!」楊玉瑤心裡涌過一陣淡淡的失望,很快,臉上又綻放出了笑容,「雷大哥喜歡吃什麼?」
「你這裡有什麼?」雷萬春倒不再客氣,笑著反問,「客隨主便。有酒有肉就行。千萬別弄什麼天南地北的珍饈。你給我吃,我也吃不出好來。並且未必能填得飽肚子!」
楊玉瑤又楞了楞,沒想到雷萬春的要求如此簡單。為了這頓酒宴,她事先可是費了好大心思。這年頭非但皇家飲宴講究一個奢華,即便長安城內普通大戶人家請客,只要不是窮得快過不下去日子了,什麼燕窩、魚翅、鹿唇、熊掌、駝蹄之類便一樣都不能少。
誰料雷萬春的要求卻如此簡單。不願品嘗那些珍饈,只求一個醉飽。對於虢國夫人府里的廚子而言,這個要求就太籠統了些。但這也難不住楊玉瑤,只見她做沉吟,心裡邊有了主意,拍了拍手,沖著身邊伺候酒宴的婢女命令道:「讓廚房準備一頭剛剛宰殺的小鹿,剝了皮,直接抬到這邊來。再準備炭盆,石板和烤架。今天下雪,咱們剛好吃個熱乎!」
這下,倒有些令雷萬春喜出望外了。笑了笑,瞪眼了眼睛問道:「你也肯吃烤肉?乖乖,我還以為只有我這種粗人才好這一口呢!」
「炙么,當然是現烤現吃為好。」楊玉瑤笑著回應,雙目中靈光閃動。
須臾之後,一頭剛剝了皮的小鹿送到。楊玉瑤揮手命前來伺候的女僕退下,自己挽了袖子,從鹿背上割下一條帶著點淡黃色脂塊的肉,用鐵釺子穿了,慢慢架在了僕人們剛剛端進來的白銅炭盆上。
盆裡邊用的是上好的白炭,沒有一絲煙,藍幽幽的火苗上下跳動。帶著脂塊的鹿肉被熱氣一熏,立刻汪汪地冒出一層油來。眼見著油珠越聚越大,慢慢匯攏成滴。終於在肉塊上再也掛不住,「啪嗒」一聲落進了火盆里。
火盆中的藍色幽焰立刻跳躍起來,半空中變成明亮的金黃。楊玉瑤卻不閃不避,抓起穿著肉塊的鐵簽子,在黃色火焰上慢慢翻動。看著肉表面也變成金黃色了,才笑著將肉取下來,放在一個銀制的托盤中,用刀子輕輕切成薄片。然後將調料和肉片一併送到雷萬春面前,「久不做此事,已經手生了。希望雷大哥能吃得下!」
「如果這樣還算手生的話,老雷平常自己烤的東西,就只配喂狗了!」已經看得發傻的雷萬春搖搖頭,大笑著將托盤接了過去。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今晚自己第多少次被震撼了。他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此間女主人居然會親手烤肉給自己吃。更沒想到的是,一個錦衣玉食的女人,居然連烤肉也能做得如此熟練。
「可稱大哥的口味!」笑咪咪地看著雷萬春吃了幾片肉,楊玉瑤低聲問道。
「很好,很好。這滋味,簡直地道極了!」有肉在嘴,雷萬春也放鬆了許多,點點頭,笑著誇讚。
猛然間,他發現所有烤好的肉都在自己的面前。趕緊將盤子向前推了推,笑著客氣道:「你也吃啊。怎麼好東西全給了我老雷一個人?!」
楊玉瑤點點頭,用筷子夾了一小片肉,在自己面前的調料盒中蘸了蘸,放進嘴中慢慢品嘗。新鮮的烤肉自有一股醇厚滋味,她原本嫌這東西火氣大,今晚吃起來卻非常順口。於是又用筷子夾了幾片,斯斯文文地吃光了。便又用鐵簽子同時穿了幾片鹿脊,慢慢烤了起來。
「我來幫你!」雷萬春不好意思光吃飯不幹活,奪過鐵簽子中的幾根,學著楊玉瑤的樣子慢慢在火盆上轉動。楊玉瑤笑著看了他一眼,也不拒絕,靜靜地盯著火焰,享受此刻的溫暖與寧靜。
須臾,幾塊肉都都熟了。賓主兩人將肉切開,也不分哪一片是誰烤的,一口酒,一片肉,開開心心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兩人額頭上就都熱出了汗珠,臉也都變得紅撲撲的,說不出的滾燙。
「大哥剛才說,小張探花是你的頂頭上司?」楊玉瑤胃口弱,吃了幾片,也就飽了。便架上石板,慢慢熏烤。準備一會兒用它來炙鹿腿。
「嗯!」雷萬春放下酒盞,笑著回應。「是啊,我是七、八年前開始跟的他。那時他還沒外放為官,我跟他一起困在京城裡。虧了秦府的秦老爺子幫忙,他才謀到了一個縣令的差事!」
楊玉瑤已經通過各種途徑打探過雷萬春的過往,但此刻聽對方親口說起,還是有一種很親切的味道。「妹子覺得,大哥與小張探花,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你怎麼會放著輕鬆愜意的遊俠不做,反而去聽他的差遣?!」
「這個,說來話可就長了!」雷萬春又喝了一碗酒,笑著搖頭。
「能說給小妹聽聽么?」楊玉瑤歪了歪頭,顯然對其中原因十分好奇。
「呵呵,你如果有興趣聽,跟你念叨念叨也無妨!」雷萬春笑呵呵地回答,順手將一片烤肉放進嘴裡。一邊咀嚼其中醇厚的鄉野滋味,一邊笑著說道:「那年我剛剛手刃了一個惡賊,心情正好。結果在一間道觀里,就碰到同樣在那借宿的他。幾個朋友都誇我本事大,為民除害。唯獨他聽見了,就給了一聲冷哼!」
「為什麼?」也許是寂寞的日子過久了,楊玉瑤乍聞這些江湖傳奇,興緻濃得無法掩飾。
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講道:「我當時也這麼質問他。你一個書獃子,屁都不懂,也敢笑我?結果,他幾句話就將我給問住了。」
「他問我為何殺了那個惡棍。我說那惡棍草菅人命,該殺。他便問我,那你不經官府允許而殺人,算不算草菅人命!」
「當然不算!」楊玉瑤立刻豎起眼睛,替雷萬春抱打不平。
「我也這麼認為。那惡棍亂殺無辜,肯定是罪有應得。可他又問我,憑什麼能斷定,那
惡棍殺的就是無辜?我殺惡棍之前,問沒問過他殺人的原因。如果惡棍殺人,也是事出有因的話,我的行為,算不算亂殺無辜?」
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在酒宴中本是非常失禮的行為,但雷萬春一口酒,一口肉的那種大咧咧模樣,卻給人十分輕鬆愜意的感覺。楊玉瑤聽著聽著,便受了對方的感染,也抓起酒盞,一口酒,一口肉地重新吃了起來。
「我被張巡給繞暈了。就讓他滾一邊去,別掃老子的興。結果他又問我,明知道自己可能做了錯事,又不準人說,算不算一種惡行。如果他此刻身手比我好的話,提刀把我給剁了,算不算為民除害?!」
「這人可真煩,我要是你,就狠狠揍他一頓!」楊玉瑤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說道。
「可我要是揍了他,就把仗勢欺人四個字,算徹底坐實了!」雷萬春搖搖頭,收起笑容,低聲說道。「然後我就問他,如果換了他是我,該怎麼辦。他說,世間凡事得講個規則。沒人能用自己的喜惡去代替律法。換了他,就抓那惡棍去打官司,讓官府來審理。該打板子打板子,該殺頭就殺頭。如果人人都像我一樣,完全憑著自己的個人判斷來決定其他人生死的話,這世界上多出來的就不是大俠,而是一群強盜了!」
這個理論倒也新鮮,聽得楊玉瑤滿臉茫然。心裡明知道張巡這些話太幼稚了些,在大唐國內絕無實現的可能。所謂規則,向來是保護有權勢的人。而那些沒權沒勢的,則被規則給活活碾碎。
「他說如果規則有不對的地方,他可以設法讓朝廷改變規則。官員有不法的地方,他可以向朝廷彈劾,要求朝廷更換官員。唯獨人人都以自己的好惡為標準,去行俠仗義,是要不得的。看似在為民除害,實際上自己有可能已經成了一個大禍害。若是有不法之徒,仗著一身武藝,到處殺人。卻口口聲聲說自己在行俠仗義。官府也沒力量約束他。那到了最後,這世間就變成誰拳頭大誰說得算了。與狼群已經沒什麼兩樣!」
「我說不過他。只好罵他是書獃子。他卻說,『你沒看我如何做事,怎知道我說得那些行不通?』於是,我就跟他打了一個賭,如果他做了官,早晚有一天會忘記自己的今天的話。他就跟我說,『你可以在我身邊隨時看著,哪天發現我忘記了,儘管拿刀子割我的腦袋。』我當時酒喝多了,就一時衝動答應了下來。結果,誰知道那小子那時還沒當上什麼官兒。等他混上了個小小縣令,已經是好幾年後的事情了!」
雷萬春本來就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因此一番話說得啰里啰嗦。但楊玉瑤在旁邊卻聽得津津有味。伸手替對方倒了一盞酒,又給自己倒了半盞,舉到眉梢,笑著總結:「歸根到底,大哥還是一諾千金的豪傑。若是換了小妹,發現是一時衝動說錯了話,過後拔腿走人就是了。反正姓張的也追不上我!」
「後來我發現,他的話其實挺有道理的!」雷萬春嘆了口氣,抓起酒盞,一口悶下。「雖然他這些年四處碰壁,但像他這樣的好官,無論到了哪裡,當地的惡棍都會收斂自己的行為。效果比我提著把寶劍四處殺人,的確強了百倍!」
「那不一定,天下哪有那麼多像小張探花般的好官!」楊玉瑤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笑了笑,低聲點評。「還不都是對上屈膝逢迎,對下搜刮無度?小張探花根本奈何不了他們。反而像大哥先前這般提劍而行的,更令他們忌憚三分!」
「我也拿他們沒辦法!」雷萬春笑著搖頭。「學武之人,不都是喜歡當俠客的。越大的官,身邊養的武士身手越強。縣令一類的官員,我去刺殺他們,也許還能得手。到了刺史這級,就很難全身而退了。至於更高的,比如說你哥哥,我估計沒等靠近他十步之內,就被硬弩射成了篩子!」
「家兄?」楊玉瑤瞬間清醒,瞪大了一雙奪魂的眉目,笑著追問。「家兄在你眼裡,算是十惡不赦么?」
「我只是順口打個比方,並非說令兄十惡不赦!」雷萬春瞬間也驚醒了過來,訕訕地解釋。
注1:奔霄,又名白義,即穆王八駿之一。
早寒(一下)
剎那間,屋子裡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雙方都不是故意提起各自的身份,雙方卻又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擺脫此刻的尷尬。那道看不見鴻溝瞬間被暴露無遺,無論如何去掩飾,都不能否認它的存在。
畢竟是終日游周旋在達官顯貴之間的老手,虢國夫人恢復得比雷萬春還快些,笑著抿了一小口酒,低聲把話題引往別處,「妾身聽說大哥當年追殺歹徒三千餘里,過後苦主情願以身相許,大哥卻只從她手中取了一個雞蛋,這是真的么?」
「那是更遠的事情了!」雷萬春巴不得把話題岔開,笑呵呵地介面,「事情過去快二十年了吧,想不到居然還會有人提起它!」
「能說說么?我只是好奇!」虢國夫人垂下粉頸,笑著給雷萬春倒了杯酒。然後將自己面前的酒盞也重新填滿,笑著舉起。
「那是開元年間的事情了!」雷萬春微微舉起酒杯向女主人致謝,然後抿了一大口,「那年我路過易縣,看到有個小姑娘在衙門口不斷磕頭。額角都磕出血來了,但衙役們卻不肯理睬他。一時氣憤不過,就上前幫忙理論。結果衙役們卻說,不關他們的事情。殺人兇手已經跑到碎葉去了,知縣大人也發了海捕文書。但碎葉那邊的官府接不接這案子,什麼時候能把兇手給押解回來,他家大人也無能為力!」
「恐怕是一種應付之辭吧?」虢國夫人目光非常敏銳,一語道破了其中玄機。
「可不是么?」雷萬春搖了搖頭,苦笑著回答。「我當時就覺得蹊蹺。私底下一打聽,原來整個事情經過根本不是衙役們說的那樣。所謂鞭長莫及,分明官老爺們編造的借口。事實上是官老爺護短,故意放走了兇手,然後又拿距離遙遠來應付苦主!」
「也太過分了。那小姑娘家中就沒別人了么?不會到州府去告他們玩忽職守?」當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時,虢國夫人很快又變成了楊玉瑤,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彷彿藏著數不盡的好奇。
「沒了。官老爺們欺負的就是這一點。那小姑娘長得很好看,在當地也算一支花。歹徒見色起意,半夜偷偷翻牆進入她家欲圖謀不軌。她驚醒呼救,阿爺、阿娘和哥哥先後趕來跟歹徒搏鬥,都被歹徒給用刀子當場殺死了。小姑娘自己肚子上也挨了一刀,被捅成了重傷。那歹徒誤認為以為她已經死了,就大搖大擺回了家。鄰居們第二天早晨來借鹽巴,從鬼門關上救回了她。她不顧自己的傷勢,求人抬著去衙門告狀。結果知縣老爺前後派了四十多名衙役、幫閑,都沒能抓到疑兇。半年後,小姑娘把傷養好了,疑兇還在法外逍遙。有人氣憤不過,偷偷告訴她,當初是疑兇家裡花錢買通了捕頭,才導致的這個結果。她不甘心,讓人寫了狀子再次到府衙喊冤,結果府衙把案子又重新壓給縣上。還是原來那個知縣負責處理此案,因為證據確鑿,推脫不過,便想出了這麼一招,讓疑兇先跑到幾千裡外去,然後以管轄許可權鞭長莫及的借口來搪塞!」
「狗官!大哥就應該當場把他也殺了!」楊玉瑤義憤填膺,低聲唾罵。
「那我就成了謀反之徒了!」雷萬春哈哈哈一笑,彷彿很欣賞楊玉瑤的這種激憤,「況且那狗官還算有點良心,並沒把事情做絕。他既然發了海捕文書,見到疑兇的人就都可以將其捉拿歸案。我怕那小姑娘求告無門,再鬧出什麼人命來。就拍了胸脯保證,這個事情我管定了。然後就揭了縣衙附近的海捕文書,拍馬去了西域。結果也巧了,正好在碎葉城內的一家雜貨鋪子碰到了疑兇。他當時在那邊做小夥計,我拿出海捕文書,跟他說案子發了,讓他跟我走。他便抄了刀子跟我拚命。我正愁大老遠的怎麼把他往回帶呢,既然他當場動了刀子,我也不用再整得那麼麻煩了。奪過刀子來將他放翻,割了首級去衙門報案。」
「碎葉那邊的地方官員也懶得多事,便命人把疑兇的首級用石灰腌了,裝在匣子里,。責令我必須將其捎回河北去。於是我又掉頭回了易縣,這一來一回,就跑了十一個月!」
「回了易縣,知縣大老爺見到人頭和碎葉方面的公文,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便賞了我三吊銅錢,把我給打發走了。反正疑兇已死,知縣大老爺不必再做什麼人情,於是廢物利用,把人頭掛到城牆上,算作他任上的一個政績。」
這些陳年舊事,他說起來不添加任何誇張的成分,聽在楊玉瑤耳朵里,卻比那些添油加醋傳聞更為驚心動魄。直到整個故事都說完了,才拍拍自己的胸口,低聲贊道:「到底是大哥,武藝夠高。否則,幾千路跑下來,光馬背上的顛簸,也把人給顛散架了。」
「嗨,我是風餐露宿慣了的。最不怕的就是騎馬!」雷萬春又飲了一大口酒,低聲解釋。
「然後那小姑娘就要以身相許?」楊玉瑤笑著陪了一口,依舊難以滿足心中的好奇。
雷萬春笑著搖頭,「也不能算以身相許了。她一年多來人情冷暖見多了,心中恐怕對報仇的事情早已絕望。所以看到我居然能說到做到,就一時衝動…….」
「那大哥為什麼不娶了她?」石板已經燒得發紅了,楊玉瑤把鹿腿切成片,一片片放上去。藉助石板的蓄熱,烤得鹿肉「滋滋」做響。
這是一個很費功夫的活。肉還沒完全被石板燙熟,她的臉已經被熱得通紅一片。雷萬春搭不上手,只好笑了笑,繼續滿足她的好奇心。「我當時年紀正輕,心裡總想著一個人闖蕩江湖,不想被家室所累。況且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她,因為幫了人家一個忙,就要人以身相許。那不等於趁人之危么?」
「那不一樣!」楊玉瑤輕輕搖頭,把燙好的鹿腿一片片撿給雷萬春,「趁人之危是別人不願意。而那小姑娘是自願嫁給你!趁熱吃吧,冷了就沒味道了!」
「你也吃一點兒吧!」雷萬春笑著謙讓,語氣中不知不覺帶上了一點兒憐惜,「看把你熱的,都成了這般模樣。如果光我一個人吃,實在過意不去!」
「我胃口弱!」楊玉瑤嫣然一笑,通紅的臉孔就像一朵怒放的牡丹。「大哥吃,我在一幫幫你倒酒。」
說罷,又給兩人的酒盞填滿,拿起其中一隻,放在唇邊輕抿。
雷萬春拗她不過,只好自己先吃了起來。鹿腿的肉嫩而不膩,配上和昨天同樣的蘭陵美酒,簡直是天造地設。也不知道是酒勁上了頭,還是炭盆實在太熱,喝著喝著,二人的臉色就慢慢變成了同樣的顏色。
「那女子非常漂亮么?」楊玉瑤星眸微張,望著雷萬春胸口衣服下如斧鑿石刻般的隆起的肌肉,以一種極其緩慢的聲音問道。
「嗯!這個…….」這個問題實在有些突兀,雷萬春想了好一會兒,才撓了撓後頸,訕訕地回答,「說實話,我早就記不清她長什麼樣子了!也許很漂亮吧,應該是很漂亮!」
「跟小妹比呢?」楊玉瑤迅速看了雷萬春一眼,又迅速把眼神移開,痴痴望著杯中的美酒。
「不,不大清楚!」雷萬春喝得已經有點高了,想了想,笑著回答。「沒比過。應該是不如吧!」
「真的?」她故意追問。
「真的!」他鄭重點頭,想了想,又稀里糊塗地補充道:「說實話,你是我這些年來所看過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
酒到酣處,說者並不覺得此語有多大膽。但聞者聽在耳朵里,臉色卻愈發紅潤了。彷彿突然害了羞,楊玉瑤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抬起頭,眨著明亮的眸子追問:「大哥覺得,我那天的裝扮更好看一些,還是今天的裝扮更好看一些!」
「都好看!」雷萬春坦誠地回應,然後又迅速補了一句,「其實你不該問我,我對衣著飾物方面,一直不怎麼在行!」
「大哥沒聽人說過,女為悅己者容么?」楊玉瑤又往前探了探身子,雙眸閃爍,流露出一片汪洋。
「啊,呃!」雷萬春終於好像琢磨過一點味道來了,用力拍了自己的腦袋,笑著回應,「我沒讀過幾天書,哪裡會知道那麼多古人的說法。況且古人的話也未必全對。你怎麼打扮,只要自己開心就好,何必在乎別人怎麼想。要是女人總為別人活著,那這輩子豈不太沒意思了么?」
沒想到看似粗豪的雷萬春嘴裡居然能冒出如此令人深思話來,楊玉瑤楞了一下,雙目中突然恢復了明澈。看了看大大咧咧的雷萬春,她突然又覺得有些失落,於是便再次舉起酒盞,笑著邀請,「再干一杯,大哥難得來我這裡一次!」
「還是不要多喝了吧!」雷萬春舉盞相陪,然後笑著勸阻,「我已經喝得夠多了。你也別喝太多酒。這蘭陵美酒入口雖然綿軟,後勁兒卻比一般的酒足很多!」
「大哥知道這酒的來歷?」聞聽此言,楊玉瑤微微一愣,笑著追問。
「昨天剛剛跟李白他們幾個喝過。是秦家兩位兄弟從家裡帶來的。」雷萬春點點頭,如實回答,「李白還給此酒寫了一首詩,是什麼,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好不好我也不清楚,但大夥都佩服得很!嗯,我吃飽了。謝謝你的款待。你烤肉的手藝沒的挑,簡直是我見過最好的!」
說這話,便慢慢站起身。準備告辭。楊玉瑤趕緊起身相送,卻是坐得太久了,腿腳發麻,身子晃晃悠悠向地上倒去。
雷萬春手疾眼快,趕緊搶上前半步,伸出一隻胳膊,將楊玉環從攙了起來。「哈哈,你也喝多了。我說過么,這酒後勁兒極大。不過不妨事,回頭再喝幾碗濃茶,就能解掉!」
門口的婢女試圖靠近攙扶,卻被香吟用凌厲的目光瞪了回去。借著三分酒意,楊玉瑤晃了幾步,身子卻不由自主往後倒,「大哥也喜歡李白的詩么?其實妹子也很喜歡。」
「李白的詩,恐怕沒幾個人會不喜歡!」雷萬春想找個幫手把楊玉瑤交過去,目光四轉,卻發現婢女們都忙著收拾炭盆和鹿肉,根本沒人注意自己。只好用力將楊玉瑤綿軟的身軀攙穩,笑著回答。
「大哥最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慢慢轉過頭來,星眸緊閉,櫻口微張。
雷萬春心裡猛然打了個突,總算記得自己在張巡面前誇下的海口,定了定神,笑著回答,「我一個粗人,懂什麼詩。聽過就算了,轉頭便忘!」
「那大哥知不知道小妹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彷彿已經醉成了爛泥,身體舒舒服服地貼在雷萬春臂彎里,絲毫沒有移開的打算。
猛然間心頭靈光一閃,雷萬春哈哈大笑,「你喜歡的,恐怕是那句,『我醉欲眠君且去』對不對。趕緊叫個下人來吧,你今天真的喝得太多了!」
「大哥猜錯了!此刻我最喜歡的,卻是另外一句。」楊玉瑤笑著搖頭,微微睜開雙眼,目光溫柔如酒,「『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早寒(二上)
秋天的第一場雪向來不可能下得太大,到了後半夜,也就慢慢停了。地上的雪沫迅速融化成水,被夜風一吹,反而愈發的冰冷。吹進行巡夜士卒的大氅里,將他們一個個凍得直打哆嗦。
已經太平了近三十年,長安城的霄禁早就不像開元初年那麼嚴格。所謂夜巡,大多情況下也是擺擺樣子而已。這麼冷的秋夜,尋常百姓才懶得從熱被窩裡爬出來在街上亂跑;而那些打著明晃晃燈籠的馬車裡邊,坐得往往又都是長安、萬年兩縣管不了的權貴,所以巡夜者們聽到車鈴聲后,大多數情況下,都選擇遠遠地避開。省得給自己找不痛快,也省得給上司惹麻煩。
雷萬春騎著一匹純黑色的駿馬,慢慢地走在長安城寂靜的街道上。憑著手中那個純銀打造的腰牌,沒有任何巡夜的士兵敢難為他。這塊腰牌是楊玉瑤所贈,據說持此牌者即便夜半想離開長安,守城的將士都得乖乖地打開城門。雷萬春沒有刻意去試驗,但他相信這是真話。因為他相信楊玉瑤沒有必要欺騙自己,也不會欺騙自己。
那是一個水做的女人。可以像大江大河一般洶湧澎湃,也可以像涓涓細流一樣清澈見底。只要她願意,她甚至能化作一汪寒潭,靜靜地照見你的影子。但如果她真的恨上了你,也可以隨時把你拖入深淵,硬生生地淹沒,卡斷你的呼吸。
雷萬春不是一個沒見過女人的初哥。在他人生中很長一段時間,他過的都是『系馬高台,千金買笑』的瀟洒日子。做遊俠的人從不缺錢,劫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順手再給青樓女子謀個生路,乃為最平常不過的勾當。在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中,雷萬春記不得自己曾經與多少個女子把酒言歡,共謀一醉。但今天,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遇到過楊玉瑤這樣的女人。一個熾烈如火,同時又溫柔如水的女人,讓你無意之間,便沉迷進去,從此寧願長醉不醒。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以那個女人的身份與地位,應該跟他話不投機才對?可事實上,兩個人今晚說了很多話,說得很熱鬧。她似乎明白哪些話會讓他聽了順耳,那些話是他的忌諱。從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逆鱗,如同溫泉一般撫慰著他乾涸已久的胸口。
還是不想了吧!努力搖了搖頭,雷萬春將楊玉瑤那迷離的眼神從自己的心中趕走。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今晚的狂亂不會再有第二次。在送他出門的時候,她肯定明白。雷萬春自己心裡也明白。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為自己徹夜不歸尋個恰當的借口,別讓張巡那個書獃子看了笑話。
一輛頭前挑著明晃晃燈籠的馬車從身邊經過,雪水從車輪旁濺起老高。雷萬春撥了撥坐騎,盡量離得對方遠一些。大半夜還敢挑著燈籠高速疾馳的馬車裡邊,坐得肯定是位權貴,除了其中極少數幾個之外,雷萬春對這類人整體上都沒好感。
但是馬車的主人卻很不識趣。從雷萬春身邊匆匆而過後,很快又掉頭追了回來。頭前的車夫扯開嗓子,低聲喊道:「前頭可是雷大俠,能否稍停一停,我家主人想跟你說幾句話!」
「我好像不認識你家主人!」雷萬春回頭,皺著眉應了一句。
車夫尷尬地笑了笑,卻不生氣。趕著馬車快速追上前,然後伸手拉開車門。一個長著中年人面孔,身材卻像十三四歲少年高度的男人出現在車門口,沖著雷萬春拱了拱手,自我介紹,「在下賈昌,久仰雷大俠之名。沒想到今天能在這裡遇上!」
「我已經不做大俠很多年了!」雷萬春的聲音依舊冰冰冷冷,試圖拒對方於千里之外。賈昌這個名字,在長安城內幾乎家喻戶曉。此人十三歲時,便因為擅長擺弄鬥雞,而受到了皇帝陛下的賞識。後來又憑此被授予官職,隨同皇帝一道巡遊泰山。他父親只是個宮廷侍衛,病故於巡遊途中,皇帝陛下居然停下車駕,先為賈父發喪,然後再繼續泰山封禪大業。恩寵之隆,連宰相李林甫都嫉妒不已。以至於鬥雞業迅速在大唐境內成為一種風潮,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市井小民,一個個趨之若鶩。恨不得自己兒子不讀書,不種田,只要能變成第二個賈昌,就可以光耀門楣。
作為一個傳統的讀書人,張巡對掀起這股鬥雞風潮的始做甬者深惡痛絕,認為皇帝陛下無心朝政,與賈昌、雷海青等弄臣的引誘有極大的干係。受到張巡的影響,雷萬春對賈昌等人也沒什麼好感。此刻只是不想給張巡樹敵,才不得不強忍著心頭的煩惡與對方寒暄。
「雷大人說話真風趣!」敏感地覺察到雷萬春的冷淡,賈昌依舊笑容滿面。「賈某攔下雷大俠,並非故意惹大俠生厭。而是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跟大俠核對一下!若有衝撞之處,還請大俠多多見諒。」
「什麼事情?」看到賈昌始終彬彬有禮,雷萬春也不好做得太過分。從馬背上跳下來,還了對方一個笑臉。
「我的一個朋友!」賈昌也從馬車上跳下,身手卻是與外貌極不相稱的矯健,「最近被萬年縣給抓了進去。他叫宇文至,雷大俠應該認識這個人。」
「沒錯。」雷萬春輕輕點頭,後退半步,戒備地按住了腰間刀柄。
「我沒有惡意!」賈昌笑著舉起雙手,「即便有惡意,也不是您的對手。我的確跟他是朋友,不是互相利用那種朋友。只是別人都當我是個矬子,所以我也不常跟朋友一道露面,免得他們覺得尷尬。」
「你只是少年時沒有完全長開而已。」雷萬春覺得有些尷尬,放開刀柄,笑著表示歉意。「我握刀已經握習慣了,所以一旦有人靠近,本能地就想做出防備。此刻又是半夜……..」
「呵呵。的確是我莽撞了。」賈昌磊落地大笑,「個子像我這麼矮小的人,要麼是刺客,要麼是弄臣,要麼是乞丐。的確不該靠得人這麼近。」「在雷某眼裡,此刻你只是賈昌!」雷萬春笑了笑,友善地回應。
對於冷淡和友善,賈昌幾乎同樣的敏感。也笑了笑,帶著幾分愉悅說道:「在賈某眼裡,你始終都是那個急公好義的雷大俠。不廢話了,否則雷大俠肯定又嫌我啰嗦。我今天傍晚去了萬年縣衙一趟,見過了宇文至。他的處境相當不妙。我知道雷大俠和王小侯爺也曾探望過他,所以找你們商量一個萬全之策。本打算明天一早到崇仁坊先堵住王小侯爺,沒想到半夜時在路上遇到你!」
「什麼情況?狗官又對他用刑了么?」雷萬春心中登時一緊,沉聲問道。
「用了一次刑。但傷得比前兩次輕了許多!」感覺到了雷萬春話語中的惱怒,賈昌低聲安慰。「應該是王小侯爺留下的錢起了作用。但我不知道王小侯爺的面子能管多久」
「你可有更好的辦法?」初次相遇,雷萬春不敢說自己已經在想方設法逼楊國忠出手,只好先諮詢賈昌的解決方案。
「沒有。」賈昌輕輕搖頭,「那張縣令本來跟我相熟,但這次,我無論許下什麼好處,他都不肯放子達一馬。想必是京兆尹王鉷那邊盯得緊,一定得從子達身上尋找突破口。如此,子達就等於無形中夾在了李相和楊相兩大勢力之間,隨時都可以被其中一方滅口!」
「這狗官!」雷萬春的拳頭再次握緊,心中卻猛然涌過一絲無力感。如果頭上沒有張巡這個顧忌,他現在完全可以潛入萬年縣令家中,用刀子威脅此人一番,逼他不要欺人太甚。可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雷萬春是張巡的心腹,惹了禍,非但自己有麻煩,連帶著張巡都得受拖累。
「所以,我想請雷大俠幫個忙!」賈昌咧了咧嘴,臉上浮現一絲苦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我可以到處託人,但無法保證子達不被人弄死在大牢當中。衙門裡邊,喝水,吃粥,睡覺,甚至隨便笑一笑,都可能要命。他們至少有一百種辦法讓子達無聲無息地死去,屍體上卻一點兒傷痕都看不出來。」
這點,前幾天剛剛去縣衙大牢里走過一遭的雷萬春心裡非常清楚。因此也不再多想,點點頭,低聲答應:「說吧,只要雷某能做得到。」
「萬年縣令是個進士,不可能親自到大牢裡邊下手殺人。所以,無論哪方準備把子達弄死,都得通過以下幾位。」賈昌四下看了看,壓低了嗓音解釋,「牢頭李老實,獄霸張三孬,還有縣尉薛榮光。其中頭兩個人不過拿錢辦事,背後沒有什麼太硬的後台。而萬年縣縣尉薛榮光,卻是京兆尹王鉷的家奴出身,完全聽京兆尹的命令行事。」
「嗯!」雷萬春輕輕點頭。秦氏兄弟昨天給了王洵一張「護官符」,裡邊很詳細地描述了京師中各方勢力之間的關係及主要人物。薛榮光的名字在其中最不起眼的角落,著墨不多,但他現在依稀還有印象。
賈昌又向前靠了半步,將聲音壓得更低,「所以,如果雷大俠能讓薛縣尉不知不覺病上十天半個月,恐怕子達在大牢里就會更安全一點兒。有這十天半個月功夫,賈某即便不能讓子達脫離險地,至少也能想出辦法讓別人不敢輕易害死他!」
這回,雷萬春沒有防備他。甚至對他產生了幾分敬意。李林甫和楊國忠過招,京師中與雙方勢力不相干的官員人人避之不及。連胡國公府上都決定袖手旁觀了。而賈昌只是一個弄臣,這個時候卻能為了朋友挺身而出。光憑這份仗義,就比那些所謂的世家顯貴可敬得多。
「怎麼樣,雷大俠能幫我這個忙么?」見雷萬春沉吟不語,賈昌揚起臉,急切地追問。
「雷某當儘力而為!」雷萬春拱了拱手,鄭重承諾。
「那就拜託了。此事過了之後,雷大俠如果有空,請到我府上喝一杯水酒。就在曲江池邊上,每年秋末,可以看到很多南返路過的水鳥。非常熱鬧。」
「雷某一定去!」雷萬春不想拒絕,笑著答應。
「那賈某就隨時恭候雷兄的大駕!」賈昌抱了抱拳,轉身走向馬車。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背影就像道路兩邊的樹木一般,高大筆挺。
早寒(二下)
目送著賈昌的馬車去遠,雷萬春笑了笑,飛身躍上了坐騎。他終於有了一個足夠地借口向朋友們解釋自己為何夜不歸宿。讓書獃子張巡和小娃娃王洵兩個見鬼去吧,還有他們那滿臉的壞笑。老子今晚就去重操舊業,痛快地做一回大俠,哈哈!
帶著三分酒興,他又風馳電掣般跑過了兩個街道口。在縱貫長安城南北的朱雀大街上,一隊看似比較認真的巡夜士卒攔住了他。帶隊小校一看雷萬春遞過來的銀牌,立刻楞了楞,後退半步,抱拳施禮。然後恭恭敬敬地將銀牌交還,帶著士卒們急匆匆地跑遠。
這種見了官差橫著走的感覺,令雷萬春心裡非常舒坦。他霍然發現權力帶來的好處不亞於武功,甚至還遠遠在於其上。以前憑藉武功恣意縱橫,他總是要擔心被官差以夜半擾民的罪名抓獲。而如今,憑著一塊來歷不明的銀牌,他就可以把長安城不準夜間在外行走的規矩,安安心心地踏於腳下。
哼哼,怪不得很多人一輩子都在不停地想往上爬。收起了銀牌,雷萬春偷偷地腹誹了好朋友一句。在他面前,張巡從沒掩飾過個人對權力的慾望,總是說必須到達一定位置,才能實現兼濟天下的抱負。而今晚,雷萬春卻發現,權力不但能實現個人的抱負,更大的好處是你到了一定位置,就可以無視這世界上很多規則,無論是明面上的規則還是桌子底下那些見不到光的規則,向來是約束普通人,對於到達了一定高度的上位者而言,無異於廢紙一張。
他知道自己今晚肯定是喝醉了。否則心裡不會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想頭。但這種微醉的感覺令人很舒服,彷彿已經掌控了身邊的一切,又彷彿對身邊一切東西都不在乎。「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當年李白醉卧長安街頭的時候,估計也是同樣的而感覺。只是他醉得時間太短,醒來后還得規規矩矩入宮去給皇帝陛下賠禮。
酒醉后的思緒就像一頭脫韁野馬,讓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很多事情。想到自己剛剛學藝有成,立志提三尺劍掃盡世間不平的少年狂妄。想到自己名滿中州,無論走到哪裡都被江湖豪傑敬仰的榮耀。想到自己突然厭倦了四海浪跡的生活,斷然決定金盆洗手時朋友們的惋惜。然後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楊玉瑤,這個此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偏偏又給他留下了難忘記憶的女人。
也許在十年前兩人相遇,說不定他們真的能走到一起。那時她眼中沒有現在這麼多的滄桑,而他心中也沒有現在這麼多的顧忌。你在想什麼啊,這傻瓜!他突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那上面燙燙的,彷彿還坐在炭盆邊,一邊吃酒,一邊看她的一顰一笑。
正胡思亂想著,猛然抬頭,今夜的目的地,大通坊已經近在咫尺了。京城裡的坊市規劃相當整齊,由於皇宮位於正北方,東西居中的位置,所以以皇宮為核心,城北的東西兩側住的全是達官顯貴。以朱雀門和東西向的春明街為界,往南則住的是低級官員和普通百姓。越往南走,距離皇宮越遠,居住者的身份也就越趨於普通。唯獨東南角曲江坊是個例外,因為靠著曲江池的緣故,那附近的宅子多是顯貴們的別院,住戶的身份反而愈發尊貴些。至於雷萬春現在所在的位置,大通、歸義、顯行、大安等西南角的數坊,則是標準的下風下水,除了那些家境非常貧寒的平頭百姓和想住大宅子,又買不起城北地皮的爆發戶外,基本沒有多少人居住。
萬年縣縣尉薛榮光的宅院就在大通坊的最里端,大小規模足足是這個坊子里其他宅院的十幾倍,因此非常容易找到。雷萬春先牽著坐騎,裝作迷路的樣子,圍著大通坊前後左右的街道走了幾圈,摸清了薛宅的具體位置。然後將坐騎隱藏在一處人跡罕至的高牆下,脫了外套,扯下袍子一角猛了臉,雙手扒住大通坊的外牆上的磚縫微微一用力,整個人立刻如猿猴般沿著外牆攀了上去,瞬間消失在高牆的另外一邊。
已經很久沒高來高去過了,突然重操舊業,他身體里瞬間湧起一股熟悉的感覺。少年時所有豪情壯志剎那間又回到了血脈里,彷彿整個人轉眼就年青了十幾歲。也許那些豪情壯志一直就藏在他血脈深處,只是被他刻意掩蓋起來了而已。今晚被幾個突然事件連續觸發,立刻熊熊燃燒了起來。
雷萬春發現自己對這種高高再上的感覺十分迷戀。站在高高屋脊之上,整個大通坊一覽無餘。儘管夜色漆黑如墨,但他眼底卻再沒有秘密。包括那些在黑暗中才能進行的交易,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萬年縣縣尉薛榮光家居然還亮著燈,這讓雷萬春感覺很驚詫。已經是後半夜了,不抱著家裡那七八個小妾之一睡覺,姓薛的這是在幹什麼?很快,他的好奇心便得到了滿足,兩個全副武裝的差役打著哈欠從房檐下經過,一邊走,一邊喃喃地罵道:「他奶奶的,有完沒完。一天到晚商議來商議去,什麼時候才能商議出個結果來!」
「行了,老劉,少說兩句。一旦被薛頭聽見,仔細你的屁股!」另外一個差役四下看了看,低聲喝止。
「我怕他?」被稱作老劉的傢伙撇嘴冷笑。「他以為自己做的很機密么?若是把老子給惹急了,就到上面去出首。這麼多事情,隨便抖出一樁來,都能讓他抄家……」
「你作死啊!」另外一名差役嚇得趕緊用手捂住了老劉的嘴,「作死自己去死,別拉著我。上個月顧小個子怎麼死的,你忘了么?人都在臭水溝里泡軟了,妻兒還背了一身的官司!」
聽到從前同僚的下場,姓劉的差役猛然驚醒。「我只是…….」四下看了看,他低聲表白,「我只是痛快一下嘴。老王,這話你千萬別說出去!」
「我是那人么?」另外一名王姓差役瞪了他一眼,低聲撇嘴。「但你這張嘴巴,最近可得小心點兒。念在咱倆多年的交情上我才勸你,不該說的別亂說。非常時期,能當啞巴最好。」
「那是,那是!」劉姓差役連連點頭。提著明晃晃地燈籠,打著哈欠走遠。
待他們的身影在拐角處消失了,雷萬春才從房瓦上重新把身體拱了起來。尚未被夜風吹乾的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讓他胸口處彷彿抱了一塊冰。同時,他的頭腦也因為受到冰水的刺激而變得異常清醒。
這個宅院里還隱藏著其他秘密!一瞬間,雷萬春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闖進了一個更大的陰謀當中。萬年縣縣尉薛榮光跑到長安城西南角的下風下水之處起了這麼大一座豪宅,為的不是過一過大戶人家的癮,而是另有圖謀。實際上,這個宅院還是萬年縣衙門的一個暗中據點所在,一旦哪天長安城中發生異變,聚集在薛宅里的差役,幫閑們衝出去,便可成為一支奇兵!
可京師西側,偏偏又是長安縣的管轄範圍。萬年縣不在自己的地盤裡設立據點,把爪子深到長安縣裡來幹什麼?按照那張「護官符」,這兩個縣的縣令,可都是京兆尹王鉷的嫡系,照理說,絕不該互相朝對方捅刀子!
正悶悶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腳下的迴廊上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小廝提著燈籠跑來,一邊跑,一邊低聲喊道,「老劉,老王,死哪去了你們兩個。大人有令,讓你們兩個趕緊過去!」
「唉,在呢,在呢!」方才說話那兩個差役又顛著屁股跑過來,沖著小廝滿臉賠笑,「我們不是一道去解個手么?人有三急…….」
身為薛家的奴僕,小廝地位彷彿比衙門裡的官差還要高一些,把眼睛一瞪,厲聲喝道,「這話跟大人說去。我看你們是懶驢上磨!再磨磨蹭蹭的,仔細你們兩個的皮!」
「唉,唉,我們哪敢啊。六爺,你走先!」兩個官差敢怒不敢言,拱手哈腰,請薛家的小廝走在了前頭。
「狗仗人勢!」雷萬春在肚子里暗罵了一句,身體貼著屋脊,狸貓一般躡手躡腳地綴在了迴廊中三個人身後。深更半夜,沒人願意往房上看。即便看,在這彤雲萬里的深夜,不用銅鏡子聚光,也未必能發現他。
那個秘密就在眼前了。他興奮得全身戰慄,慢慢伏低身子,屏住呼吸。
注1:按照唐代長安城的格局,整個城被街道劃分程一百多個坊。每個坊都可以單獨封閉起來,住戶的家門皆朝坊里,夜晚時關上坊門,則外人無法進入。類似於現代的封閉化管理小區。
早寒(三上)
不對,眼看就要在屋脊上跟著頭前的幾個人接近正堂,雷萬春心頭忽然一凜,立刻把腳步停了下來。
太奇怪了。這處院落太奇怪了。貼伏在冰冷的屋瓦上,雷萬春手握刀柄,舉目四望。周圍的房屋都黑沉沉的,只有前方不遠處燈火通明。只要他不踩失了足,身處亮處的那些傢伙肯定發現不了他的身影。可內心深處的危險感覺卻越來越濃,彷彿已經被一頭猛獸盯上了般,令他渾身上下的肌肉的猛然繃緊。
仔細觀察了好幾遍,他終於明白令自己警覺的源頭在哪了。今晚的路太順了,自己居然翻過了后牆,一直沿著屋脊來迴繞,腳不沾地就靠近了宅院的核心!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巧合!憑藉當年做遊俠時的經驗,雷萬春很快就發覺了腳下這個院落的異常。在那段劫富濟貧的日子裡,富貴人家的院子他沒少進。但無論是一方巨富,還是家裡只有百十畝地的土財主,建院子都講究個風水格局。正堂、廂房、跨院、花園,哪幾間屋子該什麼位置就是什麼位置,決不能像收容災民的的窩棚般隨便亂搭。而腳下這個院落,又不能簡單地以「混亂」二字來形容。雖然正房、廂房互相緊挨著,供下人們居住的前廳和飼養牲口的馬棚也角對著角,但站在高處仔細觀看,卻霍然發現,所有建築搭配起來,竟然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回」字型。儘管內外兩重院落之間有長廊相連,可若是臨時將長廊的立柱放倒,內外兩重院落,數息之內就可以變成彼此隔絕的內外兩層。只要弓箭手佔據了邊角處一個個看似突兀不堪的小樓,便能將大門,二門死死封住。而即便院牆和第一重院落被敵人出其不意攻破,憑著第二重院落,此間主人也能堅守待援,掙紮上數個時辰。
很顯然,腳下的這個宅院,不只是一個據點那麼簡單。想明白了這一層,雷萬春愈發按捺不住繼續一探究竟的念頭。彎著身子,沿著屋脊輕輕移動,藉助薛家宅院各個建築彼此距離過近的便利,很快就來到了院子的核心所在。
與此間主人居住的正堂還有三、四丈距離,腳下的屋脊卻突然又到了頭。那間正堂居然與第二重院落並不相連,成了個相對相對獨立的大房子。裡邊明晃晃點著二十幾隻牛油大蜡,將每個人身上的服飾都照得清清楚楚。因為牛油大蜡的煙氣太重,所以房間正面的窗戶不得不敞開著,方便屋子裡的人透氣。雷萬春沿著屋檐,找了個正對窗口的位置藏好,舉目向裡邊一看,登時心裡又是「突」地一下打了個哆嗦。
此刻端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哪裡是什麼不入流的萬年縣捕頭。看服色,分明是一個正五品的高官。而站在主位兩側排成恭恭敬敬兩排的,也不止是長安、萬年兩縣的捕頭、捕快和幫閑。幾個數年前曾經跟雷萬春有過一面之緣的長安本地「豪傑」,此刻也恭恭敬敬地站在隊伍的末尾。
剛才那兩位借尿路出來透氣的差役明顯在挨訓,半躬著身子,就像兩隻煮熟的河蝦。坐在主位上的高官脾氣甚大,呵斥了幾句后,就猛然用力一拍桌案,信手抽出個竹籤子來丟在地上。那兩名差役見狀,立刻趴伏於地,叩頭如搗蒜。那名高官卻理都不理,揮揮手,命人將他們拖出門外。
距離有點遠,雷萬春聽不太清楚屋子裡邊的人說些什麼。憑著夜風裡傳來的隻言片語以及裡邊每個人的動作、表情,約略推斷出那名高官在整肅紀律。而倒霉的劉、王兩位差役因為剛才的行為,則恰恰被對方當做了以儆效尤的對象。劉、王兩位哀告不得,被幾個彪形大漢倒拖著往屋外走。眼看就要拖出門口,那姓王的差役忽然扯開嗓子,大聲叫嚷,「饒命,大人饒命。小的有要事稟告!」
這句話,雷萬春完完整整地聽清楚了。緊跟著,他就看見彪形大漢們將劉、王兩位差役一併又拖了回去。劉姓差役繼續叩首乞憐,王姓差役卻揚起頭來,大聲說了幾句話。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隨即,劉姓差役就跳起來欲跟他拚命,卻被兩旁的壯漢死死按住。王姓差役則向旁邊躲開數步,手指對方,臉上露出了一幅大義凜然的表情。
登時,五品高官站了起來,沖著劉姓差役大聲喝問。那劉姓差役推脫不得,只好趴在地上,苦苦哀求。高官好像是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擺手。有兩個彪形大漢們立刻反扣住了劉姓差役的雙臂,另外一名大漢則小跑著取來一個臉盆,將數塊潤濕的厚布,一片片扣在了劉姓差役的臉上。
那劉姓差役拚命掙扎,掙扎,終於兩腿一伸,再也不動。五品高官笑咪咪地轉過頭來,好像誇讚了王姓差役幾句。猛然間臉色又是一變,命人扣住了他的胳膊。王姓差役顯然不服,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但沒有人理睬他,又是數片濕布貼上了他的口鼻,將他在眾人面前活活悶死。
整個過程,左右差役和豪傑們都眼睜睜看著。誰也不敢上前說情,甚至連憐憫的表情都不敢有。那名五品高官好像還不滿足,又從隊伍中點出兩個人,拍案呵斥。呵斥完了,則拖到院子內,噼里啪啦一頓板子打下去,眼見著挨打差役嘴裡就進氣多,出氣少了。
伏身在屋脊上的雷萬春渾身冰冷,脊背上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他年青之時也殺過人,但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從沒像高官這般,故意讓對方死得慘不忍睹。更甭說一邊笑著,一邊取走對方性命,就像碾死了一隻螞蟻般輕鬆了。
轉眼間殺了兩個人,又將另外兩人打了個半死不活,五品高官終於心滿意足。又來回踱著步,大聲宣講了幾句。隨後,命人抬出了一個箱子。當場用腳踢開,裡邊居然堆滿了黃的,白的,明晃晃照得人眼花。把賞錢分發完畢,方才還低迷的軍心立刻大振。他笑了笑,信手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紙,當眾念了起來。周圍人等一個個伸直了耳朵恭聽,臉上表情無比的興奮。
雷萬春聽不清對方讀的是什麼內容,但憑藉直覺,他判斷出那可能是一個近期行動方案。為了將秘密查個水落石出,他慢慢動了動,然後貼著房脊往側面轉。側面有棵大槐樹,順著槐樹的枝幹爬過去,也許能聽清楚屋子裡的聲音。
誰料人剛走出沒多遠,他就發現事情不妙了。屋子裡有一名弓手打扮的傢伙突然把耳朵豎了起來,然後大聲喊了一句。緊跟著,那名高官立刻收起了正在朗讀的紙張。隨後,所有人都拔出了兵器,衝到院子之內。
「誰在那?在下薛榮光,請道上的朋友進屋來說話。」看不清屋脊上的情況,一名捕頭打扮的人大聲叫嚷。
「陰溝翻船!」雷萬春心中暗暗叫苦。先前光想著天色夠黑,可以很好地掩飾自己的行跡。卻沒料到屋子裡邊還有個順風耳在內。眼下院子里提著兵器的人就有五六十位,其餘分散在各間屋子裡睡覺的小雜魚更是不知多少。以自己的本事,硬碰硬肯定屬於找死行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辦法先脫身再說了。
想到這兒,他迅速調整了一下姿勢,趁著別人還沒發現自己的時候,從靴子腿里抽出一把三寸多長飛鏢來。掂了掂分量,倒扣在掌心,然後雙眼盯著薛縣尉,一眨不眨。
「道上的朋友請現身,薛某向來喜歡結交英雄豪傑,斷然不會難為你。下來喝一碗酒,咱們凡事好商量!」見屋頂上靜悄悄地的沒有任何迴音,薛榮光笑了笑,繼續循循善誘。同時,他背後的幾個差役已經取來數面銅鏡,團團靠成一個扇面,舉起火把,就要王扇面中心放。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雷萬春將手中的飛鏢打了出去。隨後看都不看,邁開雙腿奪路狂奔。只聽院子裡邊「啊!」地一聲,萬年縣捕頭薛榮光仰面栽倒,脖頸之上插了根黑黝黝的飛鏢,血順著飛鏢的邊緣的凹槽噴濺而出。
「薛頭!」幾名差役抱住薛榮光,大聲喊叫。那身穿五品服色的高官卻沖將過來,劈手奪過一把橫刀,高高舉起,「號什麼喪!趕緊去追,抓不到他,大夥全都得死!」
聞聽此言,院子里的捕快,幫閑和江湖豪傑們才如夢方醒。再顧不上薛榮光的死活,搬梯子上房的上房,貼牆根繞路的繞路,綴著房頂上的腳步聲,奮力直追。只有先前憑藉過人耳力發覺了雷萬春動靜的那名弓手,皺了皺眉,拔出一支狼牙箭,搭在弓弦之上。
「射死他,射死他!」從外圍宅院衝進來的巡邏者立刻受到了啟發,一邊叫嚷著,一邊彎弓搭箭。雷萬春最忌諱的就是這種情況,眼見著最外側的高牆就在近前,也不管能不能跳得了那麼遠了,長身躍起,身子如如同大雁般向牆外落去。
幾支蓄力不足的鵰翎從他頭頂匆匆掠過,眼看著就要逃離生天。突然間,雷萬春將手中寶劍向後急揮,然後身子猛然一滯,半截箭頭從肩窩前端透了出來。
「嗯!」他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瞬間落入黑暗之中。
早寒(三下)
這一覺睡得好沉。
待眼前又出現了亮光,雷萬春掙扎著扭頭四望,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非常奢華的大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但極其暖和的錦被。床腳邊,有一名衣衫雪白的婦人將胳膊墊在額頭底下,正在酣睡,漆黑的頭髮從肩膀一直披散到跪坐的腳踵,宛若一道流瀑。
「我怎麼會睡在這裡?」他大吃一驚,翻身便欲坐起。肩窩處卻猛然傳來一陣劇痛,渾身上下的力氣立刻被抽了個乾乾淨淨。
「你醒了?」沉睡中的楊玉瑤被床榻的劇烈搖動驚醒,抬起臉來,疲憊的雙眼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歡喜。「別亂動,肩膀上的那支箭餵了毒藥,瘋和尚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將傷口清理乾淨!」
「瘋和尚?」雷萬春眉頭緊鎖,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這麼一個人。肩膀上的傷口處在劇痛之後便傳來一陣刺癢,令他相信楊玉瑤沒有欺騙自己。可自己怎麼又跑回了虢國夫人的家裡?那些追兵到底發現了自己的身份沒有?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亂紛紛根本理不出任何頭緒。
「慈恩寺的念痴大師精通岐黃之術,常常免費為人診病。昨夜你受了傷,我府上又沒有擅長處理傷口的郎中,就派人到慈恩寺把念痴大師給請了來。因為他住的離我這兒很近,平素又總喜歡說些不找邊際的話到我這裡來騙錢,所以大夥都叫他瘋癲和尚。」見雷萬春滿眼迷惑,楊玉瑤笑了笑,低聲解釋。「不過他人雖然瘋瘋癲癲的,治病的手段著實了得。我家郎中束手無策的毒藥,他三下兩下就處理乾淨了。」
一笑之間,她疲憊的臉上登時平添三分嫵媚。雷萬春看到她滿眼血絲,猜測出她後半夜肯定沒合眼。咧了咧嘴,非常抱歉地說道:「這下,真,真給你添麻煩了。唉,俺老雷別的不會,添亂的本事卻…….」
「說什麼呢,雷大哥!」楊玉瑤輕輕瞪了他一眼,伸手掩上了他的嘴唇,「大哥曾經救了我一次,我這回再救大哥一次,不就扯平了么?有什麼好麻煩的?況且昨晚如果你不是在我家喝過了量,估計也不會半路遭到別人的暗算!」
「當日驚了你車駕的人,都是我朋友。我當時伸手制住驚馬,本屬應該!」雷萬春搖了搖頭,低聲打斷。他想告訴對方自己昨夜並非在路上遭到了人的截殺,而是夜探薛宅,不小心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所以才被萬年縣的差役們用毒箭射傷。但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猶豫之下,舌頭越發笨拙起來。
楊玉瑤如同一個知冷知暖的妻子般,笑著站了起來,「如果大哥覺得過意不去,日後找再找機會救我一次好了!反正你一時半會兒未必能離開京城。你餓了吧,我命人去端碗雞湯來!」
「等等!」眼看著楊玉瑤的身影就要走到屋門口,雷萬春惶急地叫道,「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昨夜不小心惹上了一個大麻煩。不是故意往你這裡跑的,只是當時昏昏沉沉…….。」
「沒事兒!」楊玉瑤停住腳步,微笑著轉身,「麻煩事情我見得多了。黑燈瞎火的,誰能看見你往我家跑了?況且,敢到我家來上門抓人的,京師里恐怕也沒幾個!」
她越是這樣說,雷萬春心裡越是覺得不安。他記得自己昨夜跳下高牆后,便察覺出箭頭上抹了毒。所以掙扎著翻上了坐騎,把銀牌抓在手裡就跑。當時只想著對方勢力太大,不能把災難引到張巡身上,也不能讓小屁孩兒王洵再摻和進來。卻不料才逃到半路,就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覺。
剩下的事情,他全記不得了。但既然曾經想過不給張巡和王洵二人添麻煩,恐怕京師之大,能跟那伙追殺自己的人硬扛的,只有虢國夫人。即便自己不是誠心將禍水引到虢國夫人府邸,恐怕當時心裡也動了類似念頭。否則,與主人心意相通的烏騅馬不會偏偏往楊玉瑤府上跑。
想到這兒,他心裡愈發慚愧。掙扎著支起半個身子,苦笑著說道:「你還是聽我把話說完吧!我也不知道這回惹下的麻煩有多大。我有個熟人,就是那天驚了你馬車的那小傢伙。叫宇文子達的那個。他最近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稀里糊塗地被抓進了萬能縣大牢。然後又因為答話不符合萬年縣令的意思,被打得很慘。我昨夜在回去的路上,想著萬能縣的捕頭薛榮光可能知道些隱情,便臨時起意準備到他家拜訪他一下。誰料他的宅院中有一伙人正在聚會,好像密謀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一時好奇,就忍不住趴在房頂上多聽了幾耳朵。結果還沒等把話聽清楚,就被對方發現了!」
「然後他們就拿毒箭射你?」楊玉瑤也是經歷過一些風浪的人,才把話聽了一半兒,就緩緩走了回來,跪坐於雷萬春的身邊。「怪不得今天一大早,萬能縣的衙役們就像丟了祖宗般把整個長安城攪了雞飛狗跳,卻不肯明說在找什麼。原來根子在這裡!你可曾看清楚了,宅院里都是些什麼人?」
雷萬春想了想,低聲回憶,完全沒注意到楊玉瑤此刻軀殼裡就像換了另外一個人,「有五六十個衙役,還有很多幫閑,混混。主事的不是薛榮光,而是個正五品官員,長臉,頦下蓄著一把短須,看上去四十歲出頭。」
「正五品,那至少應該是個郎中!長臉短須,大概多高?長得胖不胖?」楊玉瑤繼續低聲追問,手指屈伸,被窗口透過來日光一照,指甲顯得格外修長尖銳。
「微胖,中等個頭,七尺三寸左右,眼角有點下垂。」雷萬春楞了一下,望著楊玉瑤的尖利的手指,低聲回應。
他發現,對方又變回那個虢國夫人了。風情萬種,靈魂深處卻隱隱透著一股子狠辣。這種感覺令他極不舒服,但又無可奈何。夢終是要醒的,不管睡得有多沉,夢中有多溫馨。
發覺雷萬春在看著自己,虢國夫人的臉不自然地紅了起來。笑了笑,柔聲解釋,「大哥如果不想告訴我,可以不說。小妹絕不會強逼你!」
「恐怕越早讓你知道情況越好!」雷萬春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那個五品管員下手非常狠辣,前後不到半柱香功夫,我就看到他命人將兩名做事懶散的衙役用桑皮紙活活悶死了。緊接著,又把另外兩個打得半死不活!」
「那個五品官兒應該是王銲,他是京兆尹王鉷的弟弟。他們兄弟兩人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很顯然,虢國夫人對用桑樹皮浸水悶死人的手段並不覺得好奇,笑了笑,低聲分析,「薛榮光是王鉷的心腹,你看到的那些衙役和幫閑,估計全是王家養的走狗。好在你昨天跑到了我家,否則,別的地方還真藏不住你!」
「我,我不是故意想往這裡跑!」就像撒謊被人當面戳穿了般,雷萬春登時紅了臉。
「大哥在危急關頭能想到小妹,小妹開心還來不及呢!」虢國夫人顯然誤解了雷萬春的話,笑了笑,柔聲安慰。「你放心在我家養傷好了,昨天我派人偷偷查訪過,附近應該沒人看見你逃入了我家。即便發現了,也不怕。他們密謀的東西肯定見不得光。所以無論聽到了多少,此刻都已經把他們嚇得六神無主了。」
「哼哼,敢傷我的人!」她咬著牙,眉頭輕鎖,「他們真是活得膩了。大哥正愁抓不到他們的把柄。這回,他們不是自己送上門來了么?」
『是啊,我幾乎忘記了你是楊國忠的妹妹。』雷萬春笑了笑,心中默默地想。自己從來就不是個擅長謀略的人,可昨夜稀里糊塗一逃,卻逃得恰是地方。楊國忠和李林甫兩人斗得勢均力敵。而京兆尹王鉷恰恰又是李林甫的心腹。自己無意間偷聽了王鉷之弟王銲的密謀,然後又逃入虢國夫人的家,等同於把王氏兄弟的把柄,直接送到了楊國忠手上。
所以,昨夜自己聽到多少,聽到了什麼,都不重要了。甚至自己是誰,是死是活,也無關大局。楊國忠只要暗示一下,說昨夜潛入薛宅的人是他指派,便足以逼得王氏兄弟不敢輕舉妄動。王氏兄弟一退縮,就等於斷掉了李林甫的一條胳膊。無論先前斗得是輸是贏,擺下這幾顆妙子后,京師的局面就已經徹底向楊國忠傾斜。
只是,成為一粒棋子,絕非自己所願。京師中這場惡鬥本來與自己無關,楊國忠也好,李林甫也罷,在自己眼裡都是一丘之貉。可自己一不小心就攪了進來,並且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所有一切都無法掌控。
想到這兒,雷萬春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顧不得肩膀處一陣陣令人眩暈的疼痛,笑著說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一夜未歸,此刻,張大人肯定在擔心我的安危。我得趕緊回去見他,免得他到處找我!」
說罷,一隻手提起靴子,彎腰就試圖往腳上套。虢國夫人楞了楞,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如果大哥不喜歡,我可以不告訴不把你今天的話我哥哥!」如果祈求般,她蹲下來,伸手按住雷萬春的手背。
雷萬春的手臂立刻顫抖了一下,然後僵硬地任她按住,「你還是儘早通知楊大人吧。姓王的心狠手辣,白天不敢闖你的府邸,夜晚偷偷派人摸進來,你也防不勝防。我不是怪你,我真的得回去了!」
虢國夫人嘆了口氣,想再解釋幾句,卻終於什麼都沒說。只是慢慢站起來,退出門外,叫進幾個小婢女,服侍雷萬春更衣,穿靴。
身上的衣服全是新換過的,包括貼身裡衣。雷萬春即便反應再遲鈍,也發現衣服的質地與自己原來穿的大不相同了。是京師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天竺棉布,比起葛布和麻布來都細了很多,也綿軟了很多,亦不帶絲綢那種特有的冰涼。光是這套貼身衣物,就夠他花光全年的所得。當然,重操舊業去劫富濟貧除外。
婢女們的手腳很慢,期間還停下好幾次偷看虢國夫人的臉色。但是,再慢,衣服也有穿完的時刻。虢國夫人不肯多說話,她們也只能幫雷萬春披上最外邊的大氅,將隨身佩戴的寶劍拿過來,系在腰間。
「這個!」雷萬春單手抓住佩劍,慢慢解下來,笑著遞給虢國夫人,「送給你吧。也算名家打造的,非常鋒利。日後若是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無論我在哪,你叫人拿著寶劍過來,我肯定會拍馬趕到!」
「嗯!」虢國夫人接過寶劍,死死地抓在手中。因為用力過大,五根手指頓時都失去了血色。有點疼,很多年沒這麼疼過了。可她知道,自己留不住。昨夜的痴迷與瘋狂只是一場夢,夢醒了,日子還得繼續。他是雷萬春,自己是虢國夫人。
看到對方那默然不語的模樣,雷萬春心裡也一直麻麻的。他想說幾句話來安慰,或者告訴楊玉瑤,在自己眼中,她是個非常不錯的女人。卻又發現,所有的話要麼太蒼白,要麼又太容易引起誤會。
還是不多說了吧,雷萬春點點頭,笑著向主人告辭,然大步朝外走。走過鋪滿楓葉的甬道,走過曲曲折折的迴廊,走過二門,走過照壁。楊玉瑤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默默相送,默默地看著他艱難地翻上馬背,鬆開韁繩。
「小心些!」終於,她張了張嘴,發出了極其低微的聲音。不知不覺間,淚已經流了滿臉。
「你也小心些!」雷萬春居然聽見了,在馬背上轉過頭來,背後霎那間全是陽光。「如果有事情,就派人拿著劍去找我。任何事,都行。」
說罷,他磕了磕馬肚子,順著灑滿楓葉的街道,疾馳而去。
秋風捲起落葉,紛紛揚揚,遮斷人的視線。夢一般美麗的長安,夢裡夢外,誰人醒著?
注1:棉花在唐代之前,一直非中國主流衣物。而印度棉花因為絨長,細軟,所以紡織出來的布在當時被視為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