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盛唐煙雲》(6)
驚蟄(一上)
「看看,我說他早就把你給忘了吧?你還不相信,這回,終於死心了吧!」見到王洵的目光向自己二人這邊轉來,婢女小萍立刻撅起嘴巴,發出了一串連珠箭般的質問。
畢竟是自己疏忽了,幾個月來一直沒給對方寫信,王洵感到心裡內疚,回頭向軍營門口望了望,確信沒人在看自己的笑話。上前幾步,柔聲問道:「姐姐怎麼到這裡來了?這大冷天的,你穿了這麼少,也不怕凍到!」
「我,我……」白荇芷一張口,眼淚立刻滾了滿臉,「除了到這兒,我還能在別的地方找到你么?我,我一個風塵女子,連你們家的門兒……」
話說到一半,已經泣不成聲。婢女小萍兒立刻又將話頭接了過去,氣憤填膺的指責,」招呼也不打一個,你就消失了。害得白姐姐日夜替你擔心。想到你們家去問問,那些僕人卻個個像惡狗一般,根本不准我們靠近。要不是昨天下午我碰巧在街上看到了馬方,姐姐還不知道要為你擔心到幾時呢!」
「別說了!」白荇芷擦乾了眼淚,輕輕扯了小婢女衣袖一下,制止了對方。「是我自己傻,怪不得別人!」
說罷,又是以手拭淚,無語凝噎。
聞聽此言,王洵心裡的內疚感愈發加重了幾分。雲姨對白荇芷的態度,他早就心知肚明。小丫頭紫蘿平素甭看在自己面前文文弱弱的,轉頭對上白荇芷主僕,恐怕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再加上小萍兒這笨丫頭在錦華樓仗著女主人的勢頭跋扈慣了,根本不懂得富貴人家對歡場歌姬的真實看法。主僕冒冒失失闖入了崇仁坊這個地界兒,恐怕瞬間就一個跟頭從雲端栽到山溝底下。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輕輕搖頭。看看四下除了自己和前來接自己回家的小廝王祥之外沒有外人,上前幾步,輕輕拱手,「的確是我不好,姐姐原諒則個。」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沒誠意了些,白荇芷看了看他,輕輕搖頭。「我不敢怪你,只怪我自己笨,一直…….」
話音未落,眼淚又是先流了下來。見白荇芷委屈成了這般模樣,王洵心裡好生憐惜。有心立刻將對方攬在懷裡,低聲撫慰,卻耐著自己身上這身戎裝,不敢被人看了笑話去。一時間,居然想不起太合適的安慰話,楞手楞腳地站在了當場。
沒想到自己哭時,王洵居然連句服軟的話都不肯說。白荇芷登時有些失望,心裡忽然變得空落落的,彷彿有什麼東西飛走了一般,怎麼抓也抓不住。
這一下,原本裝出來的三分委屈,也變成真的了。眼淚越涌越多,竟是再也止不住。沒想到,令人她更加失望的事情緊跟著就發生了,一向聰明的王洵在旁邊居然給哭得手足無措,想了好半天,終於才憋出了一句,「姐姐不要哭了!這兒風大,咱們先回城去。有什麼話,咱們待會兒慢慢說!」
白荇芷慢慢張開淚眼,默默地看了看他,搖搖頭,默默地轉身向馬車方向走。王洵訕訕地笑了笑,邁開大步跟了上來,伸手去拉白荇芷的胳膊「姐姐慢些,前幾天剛下過雪,小心路上滑!」
白荇芷用力甩開他的手,低聲呵斥,「別拉拉扯扯的,我摔死了,與你何干?」
若是放在幾個月前,王洵肯定會像塊牛皮糖一樣貼上去,順口拋出一大堆甜言蜜語,將對方哄得破涕為笑。而今天,那些熟悉的招數卻突然變得生澀起來,他只是訕訕地把手鬆開,陪著笑臉說道:「怎麼會與我無干。姐姐大老遠到這裡來,不就是為了看我么?」
白荇芷心裡失望越積越濃,越積越濃,慢慢地變成了絕望。全變了,王洵早就不是當日的王洵,只是自己可笑,還一直想著如何像藤蘿一般攀住他。想到這,白荇芷停住腳步,貝齒將下唇咬得通紅,「我今天到這裡來,的確是為了看你!我看過了,知道你很好。所以我該走了。王小侯爺,你老千萬別跟過來!免得我一個風塵女子,阻礙了你的前程」
說罷,雙手掩面,加快速度向馬車跑去。
「姐姐這是什麼話!」王洵被說得楞了楞,張開問道。「我幾時把你當做一個風塵女子來!不過是最近訓練忙……」
白荇芷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想再說些什麼,瞬間卻又發覺自己說什麼好像都沒有用了。以前的王洵,看到自己落淚,就會不顧一切衝上前,用盡渾身解數哄自己。可今天,他好像什麼都忘了。
這種陌生的感覺,令白荇芷格外惶恐。找個合適時機嫁入王家,做他最寵愛的女人,結束風塵生涯。幾乎是她最近一年來全部努力的目標。如今,這個目標突然變得遙不可及。照現在這樣子,即便嫁入王家,恐怕也難逃人老珠黃后被轉手送給別人的命運。『他還沒有長大,你今後有哭的時候。』公孫大娘的忠告在耳畔響起,聲聲猶如驚雷,敲打得她幾乎連逃走的力氣都要失去了。
見到女主人幾乎是小跑著奔馬車而去。婢女小萍猝不及防,這可不是主僕二人事先商量好的花招之一。用力跺了跺腳,她提起裙子隨後緊追。一邊追,一邊低聲喊道:「小姐,小姐,慢一些,不值得為這種人傷心。他就是塊榆木疙瘩……」
「麻煩你閉一會嘴!」王洵早就看小丫頭不順眼了,聽了這番話,終於忍無可忍,「我跟她怎麼樣,是我跟他的她事情。關你個小丫頭什麼屁事。再啰嗦,信不信我知會紅姑把你賣了!」
「你……」婢女小萍扭過頭來,想要反唇相譏,突然意識到王洵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嚇得楞在了原地,大氣也不敢出。
以前覺得這小丫頭心直口快模樣挺可愛,幾個月不見,卻突然變得很討厭對方的尖牙利嘴的模樣,輕輕皺了皺眉頭,王洵繼續命令:「騎我的馬,跟王祥一起走!馬車裡沒有你的地方了,別再過來添亂!」
若是換做幾個月前,小萍兒才不聽他的安排。早就豎眉瞪眼,護巢母雞咋呼起來了。但是今天,她卻從王洵的言談舉止中,敏銳發現了一股從沒有過的威嚴,眨了眨眼睛,低著頭閃到了路邊。
「你,護送萍兒回錦華樓,路上走得慢些。」王洵瞪了在旁邊偷笑的小廝一眼,繼續替大夥安排。
小廝王祥不敢違拗,將自己的坐騎讓給婢女萍兒,翻身跳上王洵平素用的大宛良駒。用屁股在雕鞍上顛了顛,美滋滋向萍兒發出邀請,「走吧,我家大人和白行首的事情,你以後別瞎跟著摻和了!」
「德行!」剛剛在驚愕中回過神來的婢女小萍沖他翻了翻白眼,怏怏地爬上了為自己空出來的坐騎。
轉眼之間,眾叛親離。發現此節,已經逃入馬車的白荇芷愈發覺得軟弱無助。雙手用力捶打車廂,哭著命令,「老周,趕車,走,帶我離開這兒!」
「駕!」車夫老周用力抖了下韁繩,卻沒有鬆開屁股旁的車閘。馬車晃了晃,帶著吱呀聲開始起步,速度慢得如同烏龜在爬。
王洵向老周投去了感激一瞥,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車門前,用力拉住把手,「姐姐,開門。我上去跟你慢慢說。這是軍營門口,被人瞧見不好看!」
白荇芷撲到車門前,用盡全身力氣壓住裡邊的把手不放,「那自己走好了。追我做甚。鬆開,趕緊鬆開。別讓人看見,耽誤了你的前程!」
「嗨!」王洵低聲嘆氣。再度四下張望,確認沒有人偷偷看自己的笑話。猛然一晃肩膀,將整個車門直接給從車廂上拆了下來。在內邊壓住把手不放的白荇芷來不及做出反應,一頭栽出了車外。
「啊——」她發出一聲尖叫,本能地鬆手閉眼。意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額頭所觸處又暖又柔,鼻孔里亦充滿了濃烈的男人氣息。
「嘿嘿嘿嘿!」伴著一陣得意的奸笑,然後身體又是一輕。待白荇芷恢復了正常知覺,人已經被送回了車廂里,王洵寬闊身軀也跟著踏了進來,順手用破門擋住了車廂口。
「無賴,下去!」白荇芷手腳並用,試圖將王洵打下馬車。
這點兒力氣,跟捶背差不了多少。王洵寬厚地笑了笑,沖著前方低聲命令,「老周,回錦華樓。小心趕車!」
「坐好了啊,白行首!」早就看慣歡場風雲的車夫老周笑了笑,輕輕鬆開車閘。車輪立刻慢慢開始滾動,碾碎冰渣的「咯咯聲」,如同輕笑一般鑽入人的耳朵。
白荇芷發泄了一會兒,終於打得累了。認命抱住自己的肩膀,對著車廂角垂淚。
「唉!」背後又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帶著點兒無奈,同時也帶著一點兒遷就。白荇芷突然想回頭看一看,幾個月不見的王洵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為什麼自己一向百試不爽的招數,今天徹底失了效?反而從一見面開始,自己在氣勢上就已經輸了三分,以至於最後幾乎潰不成軍。
就在她默默地給自己恢複信心之時,背後又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依舊帶著一點點稚嫩,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增添了許多男人特有的粗啞,「姐姐別生氣,行么?沒有通知你就進了軍營,的確是我的錯。可我也並非故意冷落你,當時為了救宇文子達,我已經忙得焦頭爛額。隨後就被雲姨託了關係,強塞進了軍營里來避禍!」
聽見王洵的語氣越來越溫柔,已經完全失去了自信的白荇芷瞬間又恢復了幾分鎮定,抽抽鼻涕,低聲數落:「四個多月呢,四個多月,你就一張紙片都沒功夫寫?」
這個,的確是王洵的錯誤。他沒有任何理由抵賴。但實話實說,未免太傷人心。猶豫了一下,他訕笑著解釋道:「入營的第一天,我就想給你寫信來著。可沒等把紙筆拿出來,就被趕鴨子上架做了隊正。每天不但自己要努力訓練,還要盯著屬下五十多名比宇文子達還賴的傢伙。無論是我自己疏忽了,還是他們出了錯,一旦被上司抓到,責任就全讓我來背!」
這是白荇芷從來沒聽說過新鮮事,立刻令她的哭聲減弱了幾分。王洵見到自己的奇招見效,頓了頓,繼續順嘴胡編:「抓住一次,就是五十軍棍。打得人皮開肉綻,然後用冷水潑醒了,還得繼續訓練……」
白荇芷嚇得一哆嗦,頭立刻轉了回來,瞪著淚汪汪地眼睛在王洵身上來回檢視,「你挨軍棍了,打在哪兒。疼嗎?」
「沒挨多少下!」既然已經開了頭,王洵慢慢又找回了數月前的自己。有點生澀,但很快就變得輕車熟路,「挨打時,我就想著姐姐的歌聲。想著想著,就不那麼疼了!」
謊話雖然是臨時編出來的,卻將白荇芷感動得一塌糊塗。「你受苦了!」用手一邊抹淚,一邊將王洵的臉扳向自己,「姐姐錯怪了你,姐姐還以為…….」
「我的確該寫信給你的。可實話實說,又怕你替我擔心!」越來越熟練,王洵終於把另外一個自己完全給找了回來。雖然心裡邊帶著一點點愧疚。「想來想去,還是準備把這一段日子先熬過去,然後再讓你看看我幾個月來有什麼變化!」
「二郎的變化可大了!」白荇芷將王洵的臉轉向車窗,借著穿過窗帘日光細細查看,「變得差點讓我不認識了!」這是一句實話,就在剛才,她幾乎認為已經完全失去了王洵。雖然以前她自己也認為,跟王洵之間的種種,多半是看在他的家世上曲意逢迎,並沒付出多少真情。可當發現對方完全脫離掌控的一剎那,她的心居然就像碎了一般疼。
也許,這就是孽吧!她輕輕嘆了口氣,任憑馬車將自己拉向任何方向。
驚蟄(一下)
情人之間的爭吵向來如六月的雷雨,來得急,去得也快。還沒等馬車將通往長安城的官道駛完一半兒,車廂里已經傳出來了白荇芷低低的笑聲。卻是王洵將自己這幾個月來,看到的和親自做的一些荒唐事添油加醋的說了,博得紅顏一個勁地用手指輕掩朱唇。
笑了一會,白荇芷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輕輕推了推王洵的胳膊,低聲問道:「你剛才說避禍,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幾個到底惹了多大的禍,非要全躲到軍營里去?」
「還不是都怪宇文子達那小子!他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干。非要去抱楊家的粗腿…….」說起自己進入飛龍禁軍的原因,王洵心裡就好一陣失落。若不是為了救宇文至出獄,雷萬春也不會受了箭傷,自己更不會跑到軍營里找罪受。雖然在四個多月的軍旅生活里,得到的東西遠遠多於所付出辛苦。
撿著最緊要的部分,他簡單將自己從軍前那幾天的經歷跟白荇芷講了一遍。末了,還念念不忘加上一句,「當初真的不該那麼早把他給弄出來。多在萬年縣大牢地受幾天罪,也能讓他長長記性!」
「怎麼了?他又給你惹麻煩了?!」白荇芷對宇文至一向不怎麼待見,聽王洵的話里透著憤懣之意,蹙了蹙眉,輕聲問道!
「那倒是沒有!」王洵嘆了口氣,輕輕搖頭。他不知道該怎麼跟白荇芷描述發生在宇文至身上的變化,一場牢獄之災過後,對方几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敏感、偏狹、凡事都愛斤斤計較。即便是先前說慣了的玩笑話,也會惹得他當場變了臉色。偏偏此人自己還意識不到這些,總是覺得有人故意針對他。就連一向與宇文至不分彼此的馬方,如今跟他說話時小心翼翼的,唯恐稍不小心拂了他的逆鱗。
見王洵的臉上的表情鬱郁的,白荇芷趕緊笑著開解。「那個人就是不知道好歹,二郎你別理他就是了。像臭狗屎般晾上他幾天,說不定他就又涎著臉湊過來了!」
王洵勉強笑了笑,輕輕搖頭,「估計不會了。他現在人大心大!早就不是當年的宇文子達!」
放在半年之前,白荇芷的主意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可現在肯定起不到任何效果。宇文至的心思,已經遠非他這個從小一起玩到大朋友所能猜透。明明當初投考飛龍禁衛,就是為了躲在高力士的旗下避禍。而現在,宇文至好像把當時的初衷全忘了,倒是把高力士的幾句稍嫌過分的教訓之言,一字不落地記在了心裡。要說他準備自強自立,不再仰人鼻息吧?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情。上次華清池掃雪,恰巧又遇到高力士本人,他就像沒骨頭的蛇一樣粘上去,大將軍長,大將軍短地的好一陣猛拍,令周圍的弟兄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不會了?那更好,省得他闖禍時,再找你補鍋!」白荇芷撇了撇嘴,憤憤不平地補充。
王洵又輕輕嘆了口氣,沒有搭腔。十幾年的交情,不是說放就能放下的。希望他能得到封四叔的賞識吧,雖然封四叔的實力沒有高力士那麼強,但維護身邊一兩個親信,應該還不在話下。
「好了,別再嘆氣了!」白荇芷的話從再度耳畔傳來,透著股子醉人的嬌憨,「你就放心吧,他上次的案子,早就沒事了。你才進軍營沒幾天,京師里就風平浪靜了!」
「你怎麼知道?」王洵楞了楞,瞬間回過神來,低聲詢問。
看到自己成功地分了對方的心神,白荇芷臉色禁不住湧起一股子得意。「我當然知道了!上次京城裡邊,又不是只抓了宇文至一個人?他被放出來之後,緊跟著那波被抓的人也都放了出來。除了長安縣衙門不小心弄死了一個姓韋的外,其他人都平安無事!」
「都放出來了?你聽誰說的!」王洵的眉頭慢慢皺緊,拼著命想把白荇芷透漏的信息消化掉。四個多月的軍營生活,讓他徹底脫離了長安城裡的萬丈紅塵。入營后外邊又起了什麼風浪,在軍營里幾乎一點兒都沒有聽聞。
「周小伯爺,張小侯爺,還有公孫家的那個傻小子唄!」白荇芷笑得愈發得意,忍不住低聲賣弄,「他們幾個出獄的第二天,就跑到錦華樓里捧我的場子了,一個個沒心沒肺的,半點兒教訓都沒漲!」
那幾個人都是跟王洵有過數面之緣的惡少,宇文至被抓的時候,他們也一個沒跑掉。可宇文至被放出來,是因為高力士出了頭。其他幾個人呢,他們又抱上了哪根粗腿?難道說京兆尹王鉷突然發了善心,把所有用來打擊楊國忠的把柄全放掉了?
見王洵臉色突然陰沉得可怕,白荇芷以為他在喝飛醋,趕緊陪著笑臉解釋:「他們幾個都只是來聽我唱歌的,很快就結賬走人了。你忘了?當初還是你把他們介紹錦華樓里來,讓他們盡量多捧我的場子的呢!」
這番話,王洵全然沒有聽見,一顆心飛速地在推算,京兆尹王鉷此舉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目的?楊國忠,李林甫,王鉷,三個身影持著寶劍,在他眼前飛來飛去。這些神仙打架的事情,他本來很少注意。但經歷了上次一場風波,卻再不敢認為既然事不關己,就可以置若罔聞。
不可能?即便京兆尹王鉷肯發善心跟楊國忠握手言和,李林甫也不肯。其中必定還有別的原因,只是自己一時猜不到而已。
「你不高興,我以後不接待他們就是了!」始終聽不到王洵的任何回應,白荇芷心裡著了慌,用力沖著對方胸口捶了一拳。卻像砸到了石頭上一樣,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啊,作死了,好端端的,你在衣服裡邊套件鎧甲做什麼?」
「鎧甲?」王洵終於在沉思中被驚醒,低聲反問,然後的得意洋洋地微笑,「哪有什麼鎧甲啊!你再捶一下看看,就明白了!」
說著話,將胳膊微微向身前一曲,胸口處立刻鼓起一個硬硬的大肉塊兒來。白荇芷登時紅了臉,想摸一下,無端又覺得有些害羞。最終還是拗不過心裡的好奇,慢慢地將手伸向王洵的胸口,「怎麼大的一塊腱子肉,你這些天吃什麼了?」
「哪是吃出來的。天天舉石鎖,練出來的!」再度說起軍營生活,王洵的臉色終於恢復了先前的陽光。「一天一百下,到現在為止已經堅持了一百多天。我還認識一個人,每天揮刀一千次。長得像棵樹根般,橫著比豎著還粗!」
白荇芷輕輕地撫摸他的胸口,就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他們,他們都知道咱倆,咱倆的關係。所以,所以不敢胡來…….」
「我知道!」王洵笑了笑,低聲解釋,「我剛才不是在生氣,而是在想那些人為什麼會被放出來。按照小張探花的推斷,當時京兆尹下令抓他們,本來就是沖著楊國忠去的。」
「那還不簡單,楊國忠和李林甫兩個打和了唄!」白荇芷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想了想,漫不在乎地得出結論。
「那樣倒是件好事!若是繼續斗下去,終非國家之福!」王洵突然變成了張巡一般,嘆息著道。
「二郎現在怎麼關心起這些來了?」白荇芷見不得對方老氣橫秋的模樣,撅著嘴問道。「人家等了幾個月,好不容易才見到你。你可好了,凈說些不相干的事情!」
「好了,不提,不提!」王洵搖搖頭,終於決定暫時把天下大事放到一邊。美人在側,說這些廢話的確太煞風景。「這些天,姐姐過得如何?想我了沒?」
「沒想!」白荇芷回答得極其乾脆了盪,「傻瓜才想你這個小沒良心…….」
調情的話才說一半兒,她突然發現王洵又皺起了眉頭。兩隻耳朵支楞著,大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抓住了上車后才從腰間解下的橫刀。
「二郎……..」白荇芷好生委屈,低低地發出了一聲嬌嗔。
「別出聲!」王洵一把將她推倒在車廂內的軟座上,緊跟著把身體俯了上去。「二郎,別,別在這兒,別在車裡,老周……..」雖然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白荇芷還是立刻渾身發軟,喘息著,低聲提醒。
「哆,哆!」兩聲脆響將車廂中的嫙妮氣氛瞬間打了支離破碎。緊接著,第三支的冰冷的箭鋒貼著她鼻尖飛了過去,在王洵肩頭帶起一串血花。沒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身上猛然一輕,王洵一手拎著橫刀,一手拎著半扇車門,從先前上車時被他破壞的地方跳了下去。
「啊——」白荇芷終於大聲尖叫了起來,雙手扒住車廂門,就想往外邊跳。
「別下來!」王洵車廂門直接把她拍了回去,然後又是一記猛拍,將已經嚇傻了的老周和迷迷糊糊地轅馬一道拍醒,「走,進城,進了城就安全了!」
轅馬受驚,拉著馬車沿官道落荒而逃。「二郎,二郎——」白荇芷再度從車廂口探出頭來,沖著車后撕心裂肺般大喊。
「走!」淚眼朦朧中,她看見王洵一手持車門,一手持刀,威風凜凜地擋在了官道上。朝陽灑下萬道霞光,將其的身影照得宛若一座金甲天神。
「姐姐別怕,我會保護姐姐!」兩年前,那個傻頭傻腦的小屁孩兒如是承諾。
「二郎!」白荇芷趴在疾馳的車廂里,大聲嚎啕。這回,每一滴眼淚都不是裝出來的。
驚蟄(二上)
他們不是沖我來的!剛一跳下馬車,王洵立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實。偷襲者的目標不是他,而是白荇芷。
用三個騎著馬的蒙面大漢劫殺一個歌妓,還要動用弩箭?哪家會做出這麼蠢的事情!不待他繼續猜明白其中因果,三個刺客已經策馬沖了過來,「小面首,躲遠點兒,這裡沒你的事情!」
「你們才是面首!你們全家都是別人養的面首!」王洵登時心頭火起,從車廂門后探出半個腦袋大罵,「用伏波弩暗算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你們三個不是面首還能算什麼?」
罵聲未落,敵我雙方都嚇了一跳。「伏波弩,他們用的居然是騎兵專用的伏波弩!老天,幸虧他們射得不準。」王洵心中大驚,舉起車門就向對方衝去,唯恐留給別人重新裝填弩箭的時間。
「殺了他!」三名刺客心中也是大駭。伏波弩乃大唐軍中專門給騎兵配備的弩箭,做工精良,射程直逼步弓。嚴禁尋常百姓之家嚴禁持有,如果膽大者從軍中盜賣的話,被官府抓住,便會被扣上謀反的罪名!
對這幾個人來說,謀不謀反其實無所謂,牽連到背後的東家才是大罪過。互相用目光一對,他們立刻分出了輕重緩急。兩個人一左一右,向王洵包抄而至。第三個人則繞下官道,兜著圈子向白荇芷的馬車追去。
「想得美!」王洵大聲怒喝,跑動中猛然俯身後轉,胳膊掄個半個圓,將左手裡的車廂門當做暗器向追逐白荇芷的戰馬拋去。緊跟著雙腿猛然發力,整個人由縱轉橫,一頭紮下了官道。
四個多月的艱苦訓練,此時效果盡現。那面車廂門被王洵當成了暗器,貼著地皮一路旋轉,直接切到追逐白荇芷那匹戰馬的後腿跟兒上。可憐的畜生哪能受得了這麼大的衝擊,「唏溜溜」一聲慘叫,一個側翻,將背上的主人壓在了身底下。
剩下的兩名刺客還沒弄明白自己的同伴身上發生了什麼事,見王洵轉身橫向逃竄。把坐騎一兜,緊跟著追了下來。跑動中,王洵突然又開始轉向,依舊雙腿突然發力,由橫轉縱,又沿著與官道齊平的路線朝白馬堡跑了過去。
「小子,哪裡逃!」兩名刺客緊追不捨,橫刀在朝陽下盪起一片寒光。兩條腿無論如何都跑不過四條腿,王洵無可奈何,只好轉身迎戰。「當」「當」憑著以前還算紮實的基本功和最近艱苦幾個月訓練出來的實戰技巧,他接連擋住了對方兩下攻擊。手中橫刀卻吃不住這麼大的衝力,從中間斷裂,大半個刀身都飛到了半空中。
手中只剩下匕首長的半截殘刀,王洵才沒有那麼傻,站在原地讓人家白砍。趁著對方撥轉坐騎的功夫,撒開雙腿,又沿官道向長安城逃竄。
此時的官道上,已經零星有了行人。但是事發突然,大夥誰也弄不清到底是誰在殺誰。本著遇到災禍能躲就躲的原則,紛紛向路邊的田野里逃竄。整個官道剎那間就變得空空蕩蕩,令王洵想找個人堆兒往裡扎都不可能。
「救命!」他大聲嚷嚷,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哪怕是丟塊石頭過來,干擾一下刺客的視線也好。誰料不喊還可,一喊,人們跑得更快,上樹的上樹,鑽雪地的鑽雪地,數息后,官道兩旁連個多餘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耳聽著身背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王洵一下子也發了狠。把半截橫刀咬在嘴裡,瞅准路邊一棵合抱粗的老榆樹狂奔。雙腿在樹根下猛然起跳,兩臂勾住橫著伸出來的樹枝奮力下拉,借著樹枝的反彈之力曲臂,收腹,翻身,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沒等刺客追到,整個人已經跨坐在了樹枝上。
變化突然,兩名刺客根本來不及拉緊馬韁繩,只好順著樹榦旁急沖而過。看準其中一人,王洵飛身從樹上撲下,一手抱住對方后腰,另外一隻手翻過來用半截刀刃狠狠一勒。「噗!」鮮血立刻噴了滿身滿臉。倒霉的刺客半個脖頸都刀刃割斷了,腦袋和身體間只剩下一層油皮,哼都沒哼,立刻從戰馬的鞍子上掉了下去。
「別跑,看刀!」雙腿夾住馬鞍,王洵策動坐騎向最後一名發起了進攻。不是因為膽大,而是對方就在他身前不到半丈遠,如果給了此人撥轉馬頭的機會,自己拿著半截橫刀,還是只有挨剁的份兒。
最後一名刺客哪裡能猜到王洵心中的鬼主意,猛然回頭,看見一個血人舞著「匕首」跟自己跑了個馬頭銜馬尾,居然嚇得發出了一聲慘叫,用力磕打馬蹬,落荒而逃。
「哪裡逃,快快束手就擒!」王洵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弄假成真,磕打著坐騎緊追不捨。堪堪又追出了四十餘步,就看到了先前被他用車門當暗器放倒的坐騎在官道旁悲嘶。馬背上上騎手被坐騎壓住了一條腿,半張臉栽于堅硬的泥土中,即便一時還沒有死,下半輩子也得拄著拐杖過活了。
見到另外一個同伴也遭了敵人毒手,逃命中的刺客更是魂飛膽裂。將橫刀丟在路邊,高高地舉起雙手討饒,「別殺我,別殺我,我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別跑,別跑我就不殺你!」王洵是又驚又喜,咧著嘴巴繼續咋呼。這種膽子居然也好意思來做刺客?幾個月不見,長安城的混混們,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
「不跑,我不跑!」刺客高舉著雙手,求饒聲裡邊已經帶上了哭腔,「我不拉住韁繩,坐騎停不下來啊。爺爺,您別追了,我求您了還不行么?」
「真是個廢物!」王洵哭笑不得,破口大罵,「做面首都沒人要的傢伙!」
罵過了,迅速用目光在馬鞍側掃視,果然如願找到了一把伏波將軍弩,一匣子整整齊齊的弩箭。
丟下「匕首」,他把弩弓抓起來,雙手擺弄。也難怪幾個刺客發完一矢之後想不起用第二支,在疾馳中,這種專門給騎兵用的短弩非常難以重新上弦。也就是王洵這種膂力大,自小騎慣了馬的,空出兩隻手還能擺弄得開。換了個膂力差或者騎術不精熟的,沒等把弩箭搭上,人早掉到馬肚子底下去了。
數息間,王洵將弩箭重新搭穩。雙臂平舉,瞄準自己前方的刺客。「你回頭看看這是什麼?拉住韁繩,下馬。否則,我就用弩箭射你了!」
聞聽此言,刺客的討饒聲愈發凄厲,「饒命,饒命啊!」雙腿卻繼續磕打馬鐙不止,死活也不肯停下來做俘虜。
白荇芷的馬車跑不了多遠,王洵沒有更多時間在路上跟刺客折騰,手指一扣機關,把弩箭射了出去。一丈不到的距離,即便沒訓練過的人也不會射飛。側前方的刺客應聲落馬,在地上翻了一個滾,口吐鮮血,眼見就不得活了。
第一次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王洵心裡猛地抽搐了一下,鼻孔里血腥味道忽然加重,張嘴就把早晨吃的東西吐了出來。一口未消化的食物噴出,他鼻涕眼淚同時流下。卻不敢再做任何耽擱,用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撥轉坐騎,向被戰馬壓殘廢了那個刺客奔去。
最後一個可問出事實的人,如果最後這個死了,自己的就等著蹲大牢吧。王家的免死金牌未必管用,恐怕封四叔出面也不好擺平。一邊自己嚇唬著自己,王洵一邊跳下坐騎。伸手去推那匹被車門砸傷後腿的戰馬。
經過訓練的戰馬都略通人性,見王洵前來救助,努力地配合著挪動身軀。一人一馬耗光了彼此身上最後的力氣,終於將壓在馬身下的刺客挪出。好在此人胸口還有起伏,王洵見狀,心中大喜,伸手向對方面巾抓去。
「別動!」就在此時,官道旁先前被驚散的路人當中,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
王洵微微一愣,伸出的手立刻改變方向去抓刺客落下的橫刀。怕引起誤會,那個大膽的路人又快速補充了一句,「他既然蒙著臉,肯定不想讓人認出身份。你如果沒把握對付他,索性不如裝糊塗!」
「怎麼裝?」王洵的心思素來不慢,聽完了對方的話,立刻打消了揭破刺客身份的念頭。自己最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即便躲著走,還不停地找上門來。這些笨蛋刺客未必能奈何得了自己,但其背後的主人,卻一定不好惹。
「他們三個西域胡人見色起意,光天化日之下劫殺一個大唐女子。你身為大唐男兒,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本分!」敢情,自打戰鬥剛剛開始,給王洵出主意的這傢伙就把所有經過看在了眼裡,就是縮在路邊不肯上前幫忙,「既然已經把責任盡到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能管的人去管。什麼都沒問過,什麼都沒看過,就當此事與自己無關!」
注1:女人的男寵,武則天時代比較流行。
驚蟄(二下)
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問過,只當路見不平!如果換在半年前有人給王洵出這種主意,早就被他一巴掌拍到地溝里去了!啥,裝傻?咱王小侯爺是什麼人?全天下除了住在太極宮裡那位不敢惹之外,其他的給不給面子全看心情!怎肯做這種藏頭露尾的蠢事!
可經歷了宇文至入獄出獄這一檔子事兒后,王洵就對自己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一山還有一山高,這京師裡邊,王家惹不起的遠不止太極宮裡的皇上。其他的宰相、將軍、尚書、侍郎,也是能不惹就不惹為好。
回頭沖給自己出主意的好心人笑了笑,他慢慢轉過身,拱手施禮:「多謝小哥提醒,這幾個攔路行兇的蠻夷,還是交給官府處理為好!」
「是啊,光天化日之下,幾個西域來的蠻夷竟然敢在天子腳下行兇,真當我大唐沒王法了么?」出主意的路人點點頭,做出一幅孺子可教的姿態。
到了這時,逃到曠野里避難的其他路人才慢慢轉了回來,有人看都不看,抓緊時間繼續趕路。更多的人卻立刻忘記的害怕,圍在王洵身外十幾步遠開始交頭接耳。
「這時誰家的小哥,真有本事,一個對三,居然贏了!」
「我哪知道,你看他那身衣服,好像是皇上的禁軍才能穿的!」
「即便是禁軍,殺人也要償命的吧!咱們大唐畢竟是有王法的地方!」
「小聲點兒,當心他拉你墊背!」
被眾人無聊的議論聲吵得心煩,王洵猛然回過頭去,厲聲斷喝,「都給我閉嘴。躲遠些,否則,我就說你們都是我的同黨!」
「哄!」人群像受驚的蒼蠅般逃開,沒多遠,又趔趄著停下腳步,繼續向這邊偷看。氣得王洵無可奈何,只好抓起最後一名刺客的橫刀,在還沒死的那個傢伙身邊畫了個圈子,示意無關者不要隨意進入。然後放下刀,沖著剛才給自己出主意的好心路人笑著拱拱手,「恐怕我得再找幾個人過來幫忙才行。否則,一會這裡就亂套了!」
「你不能走!」好心的路人笑著搖頭,「你一走,更要亂套。給官府留下殺人潛逃的印象,想再翻過來,可就難了!」
「那怎麼辦?」王洵頓時有些為難了。官道上的人越來越多,按照慣例,凡是出了打架,鬥毆和兇殺案件,衙門裡的差役沒有一時半會兒絕不會輕易趕過來。而兩具屍體和一個傷者之間又隔著很大距離,若是有人趁機從屍體上拿走點兒什麼東西,或者偷偷塞入點兒什麼東西。自己即將面臨的麻煩可就越來越大了。
「我也沒太好的辦法,頂多在這裡幫你照看一下!」好心的路人想了想,繼續說道:「但我建議你最好再找幾個證人,否則,官府很難聽信你的一面之詞!」
「證人?」王洵又是一愣,舉頭四望,嚇得周圍看熱鬧的眾人再度紛紛迴避。顯然,大夥已經聽到了關於證人的建議,誰也不願沒事兒跟官府去打交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府們一直希望百姓們如此,所以也不能怪看客們沒義氣。把目光轉回唯一肯給自己幫忙的路人臉上,王洵才注意到此人的年齡其實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生著副非常耐看的面孔,蠶眉鳳目,鼻直口方,一笑起來,臉上就灑滿了陽光。
「這裡離軍營沒多遠,你既然穿著身戎裝,總有幾個袍澤吧?」見王洵將目光又轉回自己,陽光少年笑了笑,低聲提醒。
「對啊!」王洵高興地直拍腦袋,「你幫我看著,去騎馬去找……。算了,算了,我自己在這看著,麻煩你去白馬堡軍營,找一個叫周嘯風的都尉。就說王洵遇到了刺客,讓他趕緊帶幾個人過來!這是我的憑記,交給你,你到門口一亮,就有人帶你進去!」
說罷,解下自己的腰牌,直接遞了過去。
「你就不怕我拿著跑了?」陽光少年笑著打趣,然後飛身上馬,「你叫王洵是吧,我叫顏季明!記住,我回來之前,你最好先別跟差役走!」
「小弟一定謹遵季明兄吩咐!」被對方臉上的陽光所感染,王洵拱了拱手,沖著顏季明的背影喊道。
有這麼一個機靈鬼幫忙,接下來的事情,他應付得比先前鎮定得多。不一會兒,附近的里正帶著幾個身體強壯的莊戶先趕到了,見一方身上穿著飛龍禁衛的戎裝,出了事後也不急著逃走。而另外一方卻個個臉上蒙著黑巾,藏頭露尾。首先便認定了王洵肯定占理。為了避免發生誤會,他先把莊戶們留在遠處,然後自己空著手湊上前,隔著十幾步距離抱拳施禮:「小老兒乃這一片兒里正,姓劉,敢問軍爺,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有勞劉老丈了!」王洵求之不得,趕緊長揖及地,以晚輩之禮相還,「麻煩您老找幾個人,把屍體看好了,別讓閑人亂碰。這些蒙面的傢伙突然躥出來試圖用弩箭攻擊一輛馬車,我路見不平,才不得不出手管一下!」
「應該管,應該管!」劉老漢見王洵不但人長得方正,舉手投足間還不失禮貌,立刻完全接受了他的說法。「藏頭露尾的傢伙,一看就不是好鳥。小老兒這噶達幾十年沒出過人命案了。唉,真是缺德!死都不挑個好地方!」
一邊罵著,一邊顫顫巍巍地走開。帶領同來的莊戶,看守遠處的兩具刺客屍體去了。
又過了片刻,官道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上百個差役,手持長刀鐵棍,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一邊縱馬疾馳,一邊吶喊著自己給自己壯膽兒,「哪呢,哪呢,別走了兇手,閑雜人等迴避!」
聞聽此言,看熱鬧的人再度一鬨而散。帶隊那名捕頭模樣的傢伙急沖數步,在距離王洵五十步外猛然拉住馬韁繩,刀尖前指,「弟兄們,把他給我拿下了。先帶回縣衙再說!」
「是!」百十個差役互相壯膽,卻沒人肯第一個往前沖。
「抓我?」見來意不善,王洵猛然站起,用弩箭對準帶隊的捕頭,「沒長眼睛的東西,你看看這是什麼?」
「啊呀~!」畢竟是京師衙門混飯吃的,見識就是跟其他地方不一樣。聽到王洵的提醒,所有差役、幫閑,不分職位高低,正職私聘,編製內外,同時縮頸藏頭。「別,別衝動,有話,有話好好說!」
「哪個是帶頭的,報上名來!」知道自己若是稀里糊塗進了衙門,肯定渾身上下長一百張嘴都說不清楚,王洵把伏波弩平端,沖著眾差役不斷挪動。陰森森的弩箭指向哪個方位,哪個方位的人就立刻縮回去一大截。
帶隊的捕頭幾曾受過這種羞辱,一邊將身體往人堆裡邊縮,一邊大聲威脅,「小子,持械拘捕,罪同謀反。你手裡持的還是…….」
「你再睜大眼睛看看我這身衣服!」有過跟孫仁宇大捕頭打交道的經驗,王洵知道對這種傢伙就不能給好臉色。只有在氣勢上死死壓住他們,才能免於被他們藉機敲詐勒索。
「你這…….」帶隊的捕頭暗暗叫苦。剛才接到某些人的提醒,他才知道今天出去辦事的傢伙們出師不利,把一件本來手到擒來的事情給搞砸了。本打算仗著長安縣捕頭的身份,先將壞了自家大人好事的傻小子抓到縣衙里,再慢慢想辦法將白的染黑,將黑的洗白。卻沒料到對方是飛龍禁衛的軍官,手裡還拿著自己人偷偷從軍中弄來的違禁證據!
眾目睽睽之下,他想否認自己不認識對方身上的戎裝,根本沒有可能。然而一旦案子被公事公辦,後面的窟窿恐怕非他一個人能堵得住。甭說是他,連上頭的長安縣令把自己填上去都堵不住。正猶豫間,猛然聽身邊有人低聲提醒,「頭兒,先穩住他,讓我帶人包抄過去,解決了那邊的兩具屍體再說!」
「對!」捕頭如夢方醒,定了定神,立刻換上了幅笑臉,「小兄弟,小兄弟,別著急,別著急。咱們長安縣衙門,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你,你能不能先把弩箭放下,咱們有話慢慢商量!」
「報名!」王洵確認此人就是正主兒,乾脆直接用弩箭瞄準了他的腦門。「別啰嗦,先報上名來。你們幾個,別亂動。想死的,就從我身邊繞繞看!」
一百多名差役,如果同時撲上的話,十個王洵也早放翻了。可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事實上卻沒人願意做那個唯一的箭靶子。在冰冷的箭鋒威逼之下,已經打算迂迴包抄的幾個衙役們慌亂地退了回來。惹得遠處野地里看熱鬧的百姓們一陣鬨笑。
「奶奶的,老子的人都讓你們給丟盡了!」捕頭大人被現實氣得直翻白眼。無奈之下,只好又退後數步,一邊盡量避開王洵手中的伏波弩,一邊笑著說道:「我,我乃長安縣捕頭賈季鄰,小兄弟可否報一下名姓,說不定咱們還能交個朋友!」
王洵微微一笑,陡然提高了聲音,沖著周圍喊道:「在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姓孔,名有方!今天路見幾個蒙面歹徒襲擊路人,不得己,拔刀而斬之。弄死了兩個,還有一個,好像還剩下半口氣!」
他已經認定長安縣這幫差役對自己沒安什麼好心,所以鼓足了中氣,把每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躲在遠處看熱鬧的百姓本來就痛恨差役們一上來不分清紅皂白鬍亂抓人,此刻聽見了王洵的話,立刻毫不懷疑地全盤接受。膽小的暗暗搖頭,膽大的則拍起巴掌,大聲附和:「好,殺得好。大白天用黑布蒙著臉的傢伙,肯定不是好人!」
長安縣捕頭賈季鄰又驚又怒,想要強帶著眾差役把「孔有方」拿下,又怕沒等抓到人,自己喉嚨上先挨一弩。蒙著臉的三個傢伙他都認識,雖然身手差了點兒,也不至於死在一個普通路人手中。很顯然,眼前這個名叫「孔有方」的少年武藝高強,隨便收拾掉自己十幾名屬下估計不會成什麼問題。
想到這兒,他額頭上禁不住汗珠滾滾。公事公辦,肯定不行。顛倒黑白,力有不逮。偏偏頭頂上的太陽越升越高,官道上往來的人也越來越多。不光是平頭百姓紛紛駐足,有幾輛朱漆和銅裝馬車也被堵在了路上,車的主人拉開帘子,向對峙的雙方探頭張望。
「頭,偷偷用弓箭結果了他!」先前給賈季鄰支招的衙役再度開口,拋出一條絕戶計,「抓緊時間,趁著他還沒把刺客臉上的蒙面扯掉!」
是故意沒扯,留幾分餘地吧!賈季鄰眼前突然有靈光一閃。只要刺客的身份沒暴露,這件事就有被對付過去的希望。只可惜,這個聰明的少年必須去死。否則,京師里要死的就是幾百號。
再度偷偷將身體向後縮回數尺,賈季鄰將腦袋躲在屬下的背後,打手勢示意幾個心腹準備羽箭。隨即,又探出半個頭顱來,大聲高喊:「放下弩箭,束手就擒,本官一定給你個公道。否則的話,休怪本官對你不客氣!」
喊罷,他把手向後一招,就準備命人給王洵來個萬箭穿身。就在這個當口,耳畔卻突然響起了一聲炸雷,「住手!老子倒是要看看,誰敢對老子的人不客氣!」
「啊!」不光賈季鄰被斷喝聲嚇了一跳,其他捕快們也都嚇得鬆開弓箭,紛紛向聲音來源處抬頭張望。只見數名飛龍禁衛,在一名疤瘌臉軍官的帶領下,風馳電掣般殺了過來。馬背上,所有飛龍禁衛雙臂平端,每人手裡,都是一具上好了弦的騎弩。
注1:太極殿,李隆基做太子時所居,當皇帝后,成為其處理國事的地方。
驚蟄(三上)
來者只有十二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個帶路的過客。但這十二個人,卻把百餘名差役壓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對方手中拿的可全是騎弩,差役們誰也不敢懷疑只要自己這邊膽敢率先發出一箭,所有人就會被對方立刻射成刺蝟。雖然,在事實上,十一支騎弩,頂多能製造同樣數目的犧牲者。
一轉眼,飛龍禁衛們已經沖至眼前。馬隊中飛出兩個人,一左一右將站在地上的王洵死死護住,其他八名禁衛呼啦一聲,瞬間分散開,圍作一個四面透風的圈子,將百許名差役團團困在了官道中央。
「把他們的兵器都給老子下了!」帶隊的疤瘌臉將領周嘯風第一個到達,卻是最後一個拉住坐騎,策馬兜了一個圈子后,站在官道的中央大聲喝令。
所有人,包括差役和遠程的看客,登時全都傻了眼。以八名禁衛圍困上百差役,還要下掉對方的兵器,只有瘋子才會發這種命令。然而,八名禁衛卻毫不猶豫地再度分成兩隊。四人繼續持弩圍困,另外四人將上好了弦的弩箭交給負責監視的同伴,赤手空拳地沖向了差役們。
眾差役們手裡抓著兵器,卻不敢反抗,只是拚命往旁邊躲。很快,沖入隊伍的四名飛龍禁衛就被他們惹得不耐煩了,掄起大巴掌,直接往差役們的臉上招呼,「啪啪!」「放下兵器,別找不自在。」「啪啪」「把兵器拿過來,自己下馬,否則爺爺就不客氣了!」
「別,別…….」直到這一刻,賈季鄰才終於有了一點帶隊捕頭的模樣,高舉起雙手,大聲嚷嚷:「別,別打臉,給長安縣的老少爺們留點面子!」
「面子?!」周嘯風冷笑著撇嘴,「長安縣老少爺們的臉,早就被你等丟光了!光天化日之下縱容蒙面刺客行兇。見到有人抱打不平,非但不心存感謝,反而處心積慮誣良為盜。這種狗屁倒灶的事情你們都敢做,還好意思在人前提什麼臉面。呸!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賈季鄰被罵得面紅耳赤,想要反唇相譏,卻怕對方真的發了飈,把弩箭射在自己喉嚨上。哼哼唧唧地嘟囔了兩句,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倒是站在他身旁,剛才建議將王洵用冷箭射死的那個傢伙,膽子稍微大一些。從人群里探出半個頭來,大聲抗議道:「對面的都尉,你也別太囂張。咱們可是天子腳下的差役,若是你…….」
「天子腳下的差役,就可以草菅人命了么?」周嘯風立刻將弩箭轉過來,正好對上此人的眼睛,「今天的事情,即便打到皇上面前,周某也不會理虧。給我下,下掉了兵器后,再問是誰主使!」
不用他再度強調,李元欽、趙懷旭等人已經將差役們的兵器劈手搶過來,亂七八糟扔了滿地。站在賈際鄰身邊的那名差役試圖反抗,蘇慎行手疾眼快,食指一扣,便將弩箭送進了此人的肩窩。疼得此人丟下兵器,捂住膀子滿地打滾。
有這麼一個活生生先例在,接下來的任務便輕鬆多了。有的差役象徵性地躲了躲,便將手中的吃飯傢伙交了出去。有的差役更乾脆,直接丟了兵器,跳下馬背,雙手抱著後腦勺任人宰割。
官道兩旁的看客們終於明白什麼叫「耍橫」了,一個個張開了嘴巴,口水流出老長。飛龍禁衛仗著是皇帝親兵的身份,在長安城裡邊一直橫著走,這點,大夥都心知肚明。可長安縣的差役也不是好惹的,他們手中的權力遠遠大於一般衙門裡的捕快,普通人根本不敢招惹。雙方以往也發生過針尖對麥芒的鬥毆,互有輸贏。但是像今天這般,十一名飛龍禁衛把一百多差役、幫閑當做灰孫子教訓的場景,卻是從沒出現過。
「那些不是普通禁衛!」終於,一個從馬車中跳下來看熱鬧的工部小官員發現了一點名堂,搖搖頭,低聲說道。
「從沒見過血的傢伙,碰上沙場打過滾的安西老兵,不吃虧才怪!」另外一名身穿青衫的禮部小吏湊過來,笑著跟幾個被堵在路上的同僚解釋。
「他們是高仙芝的人?怪不得我剛才感覺到一股殺氣。」有人立刻楞了楞,然後做恍然大悟狀。
「可這也太不給長安縣面子了!」有人抱打不平,不敢把聲音提得太高,唯恐被疤瘌臉的將領聽見。
「面子是自己爭來的,不是別人給的!」有人搖搖頭,拉著坐騎繞路而行,「一邊是三十年沒見過血光的混混,一邊是從恆羅斯河畔一路殺回來的老兵,也只能是這樣了!」
就在大夥幸災樂禍地小聲議論中,長安縣的差役、幫閑們全都變成了赤手空拳,坐騎也被搶走,一個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就像一隻只被褪了毛的公雞。
看到腳下這幫傢伙的窩囊模樣,周嘯風突然變得有些意興闌珊,「丟人!」他收起弩箭,沖著地上重重地啐了口吐沫。然後回過頭來,沖著王洵大聲罵道:「既然惹了麻煩,不儘早跑回軍營里求救,在這兒傻站著著幹什麼。唯恐別人沒法向你身上栽贓么?到底怎麼回事?你先跟我說清楚些!」
「諾!」王洵憋不住想笑,本著給長安縣的差役們留點兒臉面的想法,盡量沒有笑出聲音來,「屬下,屬下今天,屬下今天請了假回家,在半路上發現幾個蒙面的傢伙攔路打劫一輛馬車,於是就……」
按照顏季明先前的建議,他盡量把這場廝殺說成見義勇為,不提白荇芷的名字,也不提自己為什麼會坐在前者的馬車裡。一邊說,一邊用靴子尖輕輕點壓腳下那名被俘刺客的臉,暗示周嘯風自己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
見到他如此小心,周嘯風忍不住笑著搖頭。「笨蛋,既然捉了活口,更應該把他押回軍營裡邊審問清楚,難道你小子還想私設公堂不成?來人,看看這個死透了沒有,如果沒有,直接給老子拖回軍營去。敢在白馬堡附近打劫,分明是沒把咱們飛龍禁衛放在眼裡!」
「諾!」負責監視眾差役的蘇慎行等人見對方已經徹底失去了抵抗的念頭,答應一聲,轉而執行最新任務。長安縣捕頭賈季鄰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想要阻止,又沒膽子,抬起頭偷偷地看了看對方,滿臉乞求。
周嘯風恰恰向他看過來,半空中與他的目光對了個正著,「你都聽見了?用不用我的人再向你重複一遍?」
「聽見了,聽見了!」賈際鄰的眼睛不敢與周嘯風相對,只是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心裡卻恨不得能拋出一口飛劍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割下對方的腦袋。
「記住了?」周嘯風向前帶了帶坐騎,嚇得差役們紛紛向後挪動。
「記住了,記住了!」長安縣捕頭賈際鄰的答話聲里已經隱隱帶上了哭腔。欺負人,太欺負人了。一點面子都不給留。如果官道上只有當事雙方也罷,周圍偏偏還有很多人把今天的一切看在了眼中!回去后,即便上頭能把窟窿堵好,自己和弟兄們今後很長一段時間,也沒臉再見人了。
絕望當中,他突然又聽見對方說道:「「我這人一向講理!別人不欺負到頭上來,也不為己甚!」
彷彿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絲陽光,賈季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期盼。
彷彿猜出了他的心思,周嘯風聳聳肩,換了副相對緩和的口吻補充,「活人和兇器我帶回軍營里去,死屍體歸你抬走。咱們不擅長審案,說不定稍一用力,就把最後一名刺客給打死了。所以,這個案子最後該怎麼結,還煩勞你們長安縣多費點兒心思。反正呢,這麼多眼睛都看到了,倒是不怕你顛倒黑白!」
「不敢,不敢!」賈季鄰如蒙大赦,恨不得抱著對方的靴子親上幾口。這幾句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疤瘌臉都尉只是護短,不想人陷害他麾下的親信。至於什麼伏波將軍弩,什麼刺客真名,人家根本懶得管!
有了這個承諾,他即將面臨的壓力也輕了許多。又嘿嘿乾笑了幾聲,抬起臉來問道:「那,那麼軍爺,我,我可以現在就抬屍體了么?大過年的,官道上血乎淋拉的實在不好看!」
「隨你!」周嘯風看了他一眼,沉聲許諾。隨後將大手沖著弟兄們一揮,'「走了,走了,回營去陪高大將軍下棋。大將軍還在營里等著呢!」
「嗯!」剛剛準備起身的賈際鄰差點沒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怪不得對方那麼橫,原來有高力士在背後撐腰,這死老太監,什麼時候如此愛管閑事起來!
腹誹歸腹誹,表面上,他還得笑嘻嘻地目送對方遠去。直到飛龍禁衛們的背影都自官道上消失了,才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囂張模樣,沖著屬下的一干差役、幫閑大聲呵斥道:「都傻站著幹什麼?還不把兵器都撿起來。遇上點事情就拉稀,老子白養了你們這群廢物!」
驚蟄(三下)
跟著周嘯風等人往軍營方向走了一會兒,王洵終是放不下白荇芷的安全,慢慢拉緊了馬韁繩,訕笑著向眾人道謝:「多虧了幾位哥哥來得及時,否則,小弟非得被那幫無良差役給冤枉死不可。大恩不言謝,日後…….」
「想滾去會你的相好就趕緊,別跟我們幾個老傢伙繞彎子!」周嘯風拉住坐騎,非常不屑地橫了他一眼,「我們幾個滿大街找女人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子玩泥巴呢!」
「哈哈哈哈--」眾位安西老兵齊聲大笑,囂張得無以復加。連帶著替王洵報信的顏季明,也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王洵被大夥笑得有些臉紅,抓了抓自己的後頸,繼續解釋道:「我,我不是擔心那幫差役去找她的麻煩么?我剛剛託了她請公孫大娘為諸位哥哥獻藝。如果…….」
「這麼大個證人抓在咱們手裡,你猜那些差役還有膽子再把事情鬧大么?」周嘯風用馬鞭在半死不活的刺客背上抽了一記,非常不屑地回應。
那個刺客其實早就被坐騎給顛醒了,只是弄不清周圍情況,一直裝昏而已。猝不及防屁股上挨了一鞭子,立刻發出了一聲驚叫「啊——」
「這種爛貨,居然也拿出來丟人現眼!」周嘯風的注意力瞬間被刺客吸引了過去,撇了撇嘴,大聲嘲諷。「小子,別裝了,老子沒功夫陪著你玩。要麼你就立刻咬舌自盡,要麼就老實交代誰派你來的。否則,老子就拿軍中審問俘虜的手段來對付你,保管你後悔活著到世上走一遭!」
聽到這話,刺客立即扯開嗓子大叫,「我不是沖這位軍爺來的,不是沖這位軍爺來的!誤會,這完全是誤會!」
「誤會?」周嘯風眉頭緊皺,半邊臉的疤瘌愈發顯得猙獰,「三個大男人,拿著伏波弩,只為對付我兄弟的一位小相好?這話,你猜有人會信么?」
「兄弟,我勸你還是趁早說了吧。前面就是軍營,落到軍法官手裡,恐怕就不是這個待遇了!」李元欽憐憫地看了刺客一眼,目光在對方後頸骨上下來對打轉。彷彿在找一個適合用刑的位置,以免屆時手忙腳亂。
「我真的不是沖這位軍爺來的啊!」被橫綁在馬鞍上的刺客咧開大嘴,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淌,「小的若是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幾位軍爺,小的上有八十……..」
所有安西老兵圍著他,就像看一個乞丐在表演雜耍。到後來,反而是王洵第一個看不下去了,乾咳了幾聲,訕笑著替可憐的傢伙作證,「諸位,諸位哥哥,這,這家可能說的是真話。見到我從馬車裡跳出來,他們當時都楞了好一陣兒。」
「對,對,我們是沖著白行首,沖著白行首去的。這位小哥可以作證,這位小哥可以作證!」宛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棵稻草,刺客從馬鞍上抬起臉來,大聲補充。
這回,眾安西老兵可真的傻了眼。一個個以目互視,誰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那刺客見大夥仍舊不相信自己,索性豁出了臉皮,繼續大聲叫喊道:「如果不是為了對付一個女的,我們也不會只出動三個人了。你們安西鎮的軍爺,誰不知道都能以一當十。離白馬堡就這麼一點點路,萬一殺這位軍爺不死,我們幾個還跑得掉么?」
最後一句話相當有力,不由得周嘯風等人不相信他說的是實情。刺客殺人,肯定要事先打聽好動手的目標。王洵的武藝雖然不太紮實,可在長安城的紈絝子弟中也算個佼佼者。想要暗殺他,第一,不該在白馬堡和長安城之間這段路上動手。第二,絕對不該派這樣三個廢物點心!
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周嘯風忍不住輕輕搖頭。太有意思了,這京師里的事情真他奶奶的太有意思了。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小女子,出動三個大男人不算,還要拿出軍中專用的騎兵弩,謀划這次行刺的傢伙,要麼是個兇殘到了極點的白痴。要麼是個像刺客一樣的廢物點心。
「那你們為什麼要殺白行首?」儘管王洵也覺得這場發生在光天化日下的刺殺行動實在荒唐至極,因為涉及到了白荇芷,還是不得不問仔細些。
「小的不知道!」刺客突然又變得硬氣起來,搖搖頭,低聲回應。
「嗯?」周嘯風眉頭輕皺,發出一聲怒哼。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奉命行事。」刺客嚇得立刻又在馬鞍上大喊大叫,被綁住的身體如同蚯蚓般上下扭動,一會兒功夫,鼻涕眼淚已經滴滴答答落了滿地。
原來不是嘴硬,而是級別太低了,只配做這種下三濫勾當。眾老兵看得又好氣又好笑,紛紛搖頭不止。周嘯風略作沉吟,繼續問道,「指使你的人呢,千萬別告訴我他已經死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是王小公爺,王小公爺今天一早命令小的三個在出城埋伏,如果看見白行首,先用弩箭嚇她半死,然後裝進麻袋裡,馱到太原公府上見他!」軟骨頭刺客一邊哭叫,一邊大聲解釋。
「哪個王小公爺?說名字!」鑒於京城裡的小公爺、小侯爺太多了,周嘯風即便猜到了些端倪,也不得不要求刺客把話說明白些。
「是,是衛尉少卿王准,京兆尹王鉷大人之子。協助賈昌替皇帝陛下訓練鬥雞的那個!」刺客嘆了口氣,耷拉下了腦袋。
又跟王鉷和賈昌扯上了關係,王洵頭皮瞬間就開始發乍。搶在周嘯風之前,大聲追問:「白行首怎麼得罪王准了?他要你抓白行首做什麼?」
沒等此刻回應,一眾安西老兵已經把眼睛轉了過來,目光里充滿了調侃。早在王洵鑽進白荇芷的馬車之時,他被一個絕色美女接走的消息,已經于軍營里不脛而走。如今刺客又是一口一個白行首,那王准為什麼要派人嚇唬她的原因還用猜么?無非是想一親芳澤未得,轉而欲霸王硬上弓而已。反正京師里丟了一個歌女,絕對算不上什麼大案奇案。衙門裡再重視,最後也要落到王准自家阿爺的手中。爺倆個後院里一商量,案子可以結了,絕對無須勞動更多人。
軟骨頭刺客的招供,也恰恰證明了大夥的猜想,「小公爺前幾天去了趟錦華樓,不知道為何冷著臉出來了。然後今天一大早,我們幾個就接到了任務!」
一瞬間,王洵的臉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折騰了一大早晨,弄進去兩條人命,害得十幾個同僚與百餘差役大打出手,結果,卻是為了爭風吃醋事。即便責任不在於他,也足以令人慚愧得無法抬頭。正欲強撐著向大夥說幾句道歉的話,一直湊在旁邊看熱鬧的顏季明卻突然插嘴說道:「不對,此事絕不會像他說得這麼簡單!」
「小爺,我真的沒說假話啊!」軟骨頭刺客艱難地將頭扭過去,哭喊著抗議。
「我不是指責你說假話!」顏季明搖搖頭,把目光轉向若有所思的大夥,「那位太原公的威名,我在河北也聽說過一些。以他家公子的身份,想對一個歌女用強,恐怕無需派人於城外埋伏。趁著王洵兄弟不在家的時候,直接把轎子往門前一堵,京師裡邊,又有幾人敢為了一個歌女出頭?」
「對啊,這不是牛刀割雞么?」趙懷旭看了一眼王洵,低聲附和。根據他所了解的情況,王洵這個小侯爺,跟王准這個少公爺,可是一點兒都沒法比。真要惹惱的京兆尹王鉷,一巴掌拍下來,恐怕連實授的大州刺史都要粉身碎骨,更何況一個從沒出過仕的小小子爵。
聞聽此言,趙懷旭、李元欽等一眾老兵忍不住輕輕皺眉。半年多來,在京城裡看到的那些東西,早就遠遠超過了他們這些直心腸漢子的想象。大夥不怕在兩軍陣前跟敵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對於來自背後的冷箭,卻是防不勝防。
「再多,估計這小子也不知道了!還是不要問了!先把他帶回軍營,處理了傷口為好!」還是周嘯風有主見,略作沉吟之後,便笑著做出了安排。「謹言,從今天起你就跟著王中侯,免得他再英雄救美時,找不到幫手!其他人,就當今天的事情沒發生過,不要亂說,也別再於此事上浪費心思!」
「諾!」蘇慎行和一眾安西老兵立刻收起嘻嘻哈哈的面孔,拱手領命。
見周嘯風安排了專人貼身保護自己,王洵心裡好生過意不去,想了想,笑著推辭:「反正這兩天我就在城裡,還是不用勞煩蘇大哥了吧!」
「去!」周嘯風笑著沖他揚了揚馬鞭,「老子怎麼安排,你聽著就是了。別多嘴。趕緊找到你那小相好,把三天後的酒宴安排妥帖。大夥還等著見見公孫大娘,回去后好跟西域的弟兄們吹噓呢!」
驚蟄(四上)
跟眾位同僚告了別,再度折返長安的路上,王洵一直悶悶不樂。
指使刺客劫殺白荇芷的是衛尉少卿王准,京兆尹王鉷大人之子。一個他從前無論如何也不會招惹的人物。若不是今天恰好坐在白荇芷的馬車中,誤打誤撞擊敗了三個笨蛋刺客,王洵甚至不確定,自己得知白荇芷被掠入京兆尹府,或者被京兆尹府的爪牙殺死的消息后,有沒有勇氣為白荇芷討還公道?
也許會一時衝動去鋌而走險,也許會為了雲姨和紫蘿不受牽連而忍氣吞聲。更大的可能是,即便鋌而走險,也奈何不了王鉷父子分毫!雙方的實力差距太懸殊了,懸殊到王鉷父子稍稍動動手指頭,就可以令自己像灰塵一樣消失,整個長安不會有任何人敢於為此多說半句話。
這是半年來,王洵第二次感覺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助。作為一個習慣於藉助家族勢力欺負別人的傢伙,沒有什麼事比被別人欺負卻無法還擊更令人鬱悶了。弱肉強食,這長安城的規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變得如此簡單直接!如果你不想被人欺負,就只能努力向上爬,把欺負你的人統統踩在腳下。然而向上爬的路又是那樣漫長,從目前的正七品下懷化中侯爬到正四品上忠武將軍,才能與王准目前的職位等級持平。需要連升十三級,即便背後有封四叔照顧,每一級至少也需要四個月到半年時間。也就是,想要保護白荇芷不被王准搶走,他至少需要四到六年的不斷地加官進爵才行。而到了王准那個位置,他還需要面對銀青光祿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縣公、京畿及關內採訪黜涉等使王鉷!
在王鉷之上,還有開府儀同三司、行尚書左僕射、兼右相、、安北副大都督、持節朔方知節度事,管內軍郡採訪處置等使李林甫。再往上,還有若干個李姓郡王,皇親國戚。很少考慮那麼長遠的王洵突然發現,若想保護白荇芷和自己身邊的其他人不被欺負,自己這輩子就需要不斷往上爬,往上爬,這條路,沒有止境!永遠沒有!
怪不得宇文子達出獄后性情大變!他發覺自己終於有些理解好朋友的想法了。並非權勢的誘惑令人瘋狂,而是不想再經歷一次那種閉目等死的滋味,除了想方設法爬到高處,將自己的命運握在自己手中之外,宇文至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喂,傻了!用過人,連個謝字都懶得說么?」一路同行,見王洵始終不跟自己說話,顏季明有些不高興,用馬鞭在空中虛抽了一記,低聲抗議。
「啊,嗯嗯,啊——」聽見馬鞭擊打空氣聲,王洵的身體猛然後仰,新換的橫刀迅速出鞘。把刀刃都端得與肩膀齊平了,他才瞬間清醒,楞了楞,收刀入鞘,同時低聲抱怨:「別亂開玩笑,我現在都快成驚弓之鳥了!」
「練武之人,招數收發卻不由心。等於還沒窺得門徑!」顏季明也被王洵的過度反應嚇了一跳,將坐騎向旁邊帶了帶,笑著數落。
「換你,好好的突然被人拿弩箭當靶子射,過後能不草木皆兵么?」王洵沖他翻了翻眼皮,沒好氣地回應。
「我還以為你乃神勇之士,談笑殺人,面不改色呢?原來心裡也是后怕!」純粹為了緩解王洵心中的壓力,顏季明搖搖頭,繼續笑著打趣。
「不怕才怪。」王洵咧嘴苦笑,「我又不是天生的刺客!」
說起刺客,他又猛然想到,對付王准、王鉷這種仗勢欺人者,也許最有效的途徑是做一個像荊軻,聶政那樣的大俠。管他頭上有多少頂官銜,半夜翻牆進去,一刀捅死,官職再高也是白搭。
可那又需要過人的武藝!雷萬春曾經親口說過,對付十個二十個壯漢,他勉強可以應付。五十人以上,就只能落荒而逃。況且武無第二,練武這條路,同樣也無止境。一山還有一山高,你想著憑藉武藝逍遙自在,有個武藝比你高的傢伙欺負上門來怎麼辦?還不是跟現在一樣束手無策?!
「又傻了!」見王洵說著說著便兩眼發直,顏季明氣得直嚷嚷。
「初次遇到這種事情,我難免有些心神恍惚。季明兄原諒則個!」王洵苦笑著收回混亂的心神,沖新交的朋友拱手賠罪。
「有為難的事情,跟我商量啊!我雖然未必能出什麼好主意,至少咱們三個人商量,比你一個人發獃強!」顏季明倒是個熱心腸,主動替王洵排憂解難。
「他叫蘇慎行,字謹言!」王洵將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同僚指了指,笑著替對方引薦。
「啊,哦!」顏季明這才意識到,自打與周嘯風等人分開,蘇慎行居然一個字都沒說過。楞了楞,笑容里露出了几絲促狹意味。
蘇慎行恰恰抬起頭來,笑了笑,難得地說了幾個字,「你們說,我聽!就行!」
「那怎麼行?」顏季明立刻找到了目標,笑呵呵地抗議,「論年齡,蘇兄肯定比我們兩個都大許多。論閱歷,蘇兄顯然也是刀叢中打過滾的,生死估計都看透了,更不會因為這點兒小事亂了方寸。論謀略……..」
沒等他把一大隊恭維話說完,蘇慎行已經受不住了,無可奈何拱了拱手,笑著回應:「顏公子過獎了,蘇某不敢當。需要蘇某做什麼,請直說!」
存心刁難蘇慎行這個鋸嘴葫蘆,顏季明指了指王洵,笑著詢問:「有人要殺那個白行首,他不知道原因。想替白行首出頭,也不知道從哪下手。如果換了蘇兄,該如何自處?」
「問。找白行首問明情況,再做決定!」話音剛落,蘇慎行已經給出了確切答案。
注1:作為天寶年間的三位權臣之一,王鉷身兼二十多個實職。文中只是列舉了其中比較有威懾力的幾頂官帽。
注2:原文用來形容荊軻,這裡顏季明為了緩解氣氛,挪用調侃王洵。
驚蟄(四下)
「哈哈,姜還是老的辣,蘇兄一語便道破了關鍵所在!」聽完了蘇慎行的話,顏季明立刻大笑著撫掌。
只是他這番做作並沒得到預料中的響應。蘇慎行只是笑了笑,便將頭側了開去。王洵則默默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怎麼看都像是在冷笑。
顏季明立刻意識到自己今天聰明過了頭。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看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被自己逼著說出真話的蘇慎行,還有已經走遠的那些飛龍禁衛軍官們,恐怕誰心裡都清楚,解決問題的第一步關鍵就在那個什麼白行首。問她跟衛尉少卿王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比審問軟骨頭刺客所得到的消息還要更靠譜些。可是大家都沒有將這層窗戶紙戳破,把選擇的權利留給了王洵。只有自己,還賣弄聰明,故意用話語擠著蘇慎行向大夥刻意忽略的地方繞。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更何況白行首這種女人,即便嫁入王家,頂多也只能做一個地位最低賤的妾!在顏氏家訓中,女人僅僅是男人的附庸與玩物,可以親近她們卻不可因為他們耽誤了正事。因此,顏季明習慣性地認為,王洵應該找到那個女人,逼問出事實真相才對得起眾位好朋友的信任。可看看王洵剛才那神不守舍的模樣,他又隱隱覺得這種話不適合由自己來講出,畢竟,自己跟對方剛剛認識了還不到一個時辰!
被王洵看得有些不自在,顏季明抬起頭來,左顧右盼,「前面好像來了很多人,會不會是又來找你麻煩的?那個,那個女的好像也在。王兄,她帶著人找你來了!」
後半句話,他幾乎是帶著幾分雀躍喊出。終於解脫了,那個女人來得正是時候,免除了自己很多尷尬!見對方的臉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刻意作偽,王洵將信將疑地舉頭張望,恰好看見四匹駿馬向自己這邊疾馳而來,其中一人兩眼通紅,滿臉是淚,不是白荇芷,又能是誰?
「白姐姐!」這一刻,懸在嗓子眼兒的心臟終於落下,顧不得顏季明目光里的嘲弄,他用力一磕馬鐙,快速迎了上去。才奔出兩步,猛然意識到白荇芷身邊還有雷萬春、南濟雲和張巡,訕訕笑了笑,慢慢又放鬆了韁繩。
「我就說么?你小子沒那麼笨。即便打不過那三個刺客,跑也跑得贏!」雷萬春哈哈大笑,策馬上前,用力在王洵肩膀上捶了一拳。「行,趕緊去看看白行首吧,她可是為了你,可是差點把長安城都給翻過來了!」
「你小子,沒傷著吧!」張巡也策馬靠近,卻沒做半分停留,目光在王洵肩膀上被弩箭擦破的地方掃了掃,便笑著走了過去。
南霽雲更是洒脫,乾脆直接把坐騎帶到了一邊,連招呼都不打。轉眼間,官道中央就只剩下了王洵和白荇芷,兩人四目相對,心裡有無數話要說,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說起。
眼看著二人就要在官道中央變成一道風景,雷萬春把大手一揮,笑著提議,「好了,好了,有話還是回城裡再說吧。大冷天的,剛剛跑出一身汗來。咱們這些大老爺們不打緊,女人家卻未必受得起這股子白毛風!」
一句話,立刻讓王洵和白荇芷兩人都瞬間清醒。扭頭沖大夥訕訕一笑,卻把馬頭並在一起,相跟著朝長安城走了。
看到此景,顏季明忍不住悄悄吐了吐舌頭。這位王兄對他的白行首,還真不是一般的痴迷。好在自己除了逼蘇慎行說了一句話外,沒再多管人家的閑事。否則,非但落不到半分感激,恐怕日後連朋友都沒的做!
重色輕友,猛然間,四個字閃過顏季明的心頭。這種人,以往他從來不願意與之交往。但今天,去越來越覺得王洵有點兒意思。與自己父輩那些人,與自己先前的那些朋友,有很多很多不同。
這個時候,王洵已經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自己了。雷萬春、南霽雲和張巡都是值得一交的好朋友,是朋友就不會在乎自己一時失禮。而白荇芷,他將頭扭過去,仔仔細細重新打量,剛才曾經以為她已經被人奪走了,現在,終於確定她還在自己身邊,還是原來那個樣子。
「看什麼?」白荇芷臉色不覺一紅,掃了王洵一眼,把頭又快速垂了下去。
沉默,沉默,王洵訕笑著不知道從哪說起。下一個瞬間,兩人幾乎又同時開口,「你有事沒?」「你沒受傷吧!」,然後,又同時閉住了嘴巴。互相張望,彼此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交,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濃濃的關切。
有一個緊繃在心裡的東西,緩緩地鬆開了。王洵感覺得清清楚楚。笑了笑,他低聲道:「沒受傷,除了剛開始時被弩箭擦破的那處之外。其他地方連根汗毛都沒被碰道!那幾個刺客都是笨蛋,很快就被我打發掉了。只是後來為了對付官差,,才不得不回軍營里搬了一支救兵!」
幾句話,說得前言不搭后語,聽在白荇芷耳朵里,卻覺得甜滋滋的,心中亦湧起一股說不出的驕傲。他都是為了我,他已經可以保護我了!作為女人,她無法不為這些而感到高興,如果不是後邊跟著一群尾巴,她恨不能現在就將頭靠過去,靠在那堅實的臂膀上,永遠再不分開。
這個想頭明顯太奢侈了些,走在同一條官道上,後邊的朋友即便有心給二人騰出空間,也無法躲得太遠。更何況,在前方不遠處,又有二十幾匹駿馬,風馳電掣地向這邊沖了過來。
「二哥,你沒事吧!」小馬方拎著兩把彎刀,滿臉污漬,活脫一個剛剛下山的土匪。緊跟在其後的,則是宇文子達,馬鞍橋下掛了十幾個箭饢,比兩軍對陣還要誇張。再往後,則是秦國用、秦國楨哥倆,還有若干秦府家將。亂鬨哄地圍攏過來,一個個跑得滿頭大汗。
「沒事,我沒事,謝謝諸位兄弟。謝謝諸位哥哥!」曠野當中冰雪未盡,王洵心裡卻涌過了一股融融暖流。來得都是他的好朋友,不問他得罪了誰,只要有人敢動他一根寒毛,就準備給對方死拼到底。
「你沒事就好!」幾個月不見,秦國用還是像先前那般穩重。上下打量了王洵一番,然後低聲補充,「那幾名刺客想必已經被你打發了。咱們先回城去,找個安穩地方給你壓驚,然後再慢慢弄清楚到底是誰下的手!」
「嗯!」王洵笑了笑,輕輕點頭。
「連峰,去王家報個信,說小侯爺跟我們在一起。讓王家上下放心,吃完了中飯,我們就送他回家!」見王洵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秦國用又扭轉頭,主動做出相應安排。
「是!」一名家將撥轉坐騎,沿著官道風馳電掣而去。
「連喜,你帶幾個人,在路邊等。看到有官差前來,就說王小侯爺被請到秦府吃酒了。讓他們自己先把案子查清楚后,再過來打擾!」頓了頓,秦國用又做出了第二波部署。
「不用了,不用了!」王洵趕緊擺手拒絕,「官差已經來過了,安西軍的周都尉替我出頭打發走了他們。長安縣的賈季鄰已經當眾保證過了,今後不會再找我的麻煩。」
「周都尉出頭?長安縣的賈捕頭答應不再找你的麻煩?」秦國用有些無法消化王洵提供的信息,楞了楞,遲疑著問道。扯著秦家的大旗替王洵出面,已經是他冒著被父親責罰的風險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具體能不能讓長安縣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有所忌憚,還不得而知。然而,安西軍的一個小小都尉,卻做到了連秦府都很為難的事情,能力之大,未免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噢,周將軍只是暫且兼任飛龍禁軍的新兵營折衝都尉,原本是安西軍的冊授忠武將軍。」見秦國用眼神中露出幾分茫然,馬方主動上前解釋。
那好像也只是正四品而已!聽了馬方的話,秦國用臉上的疑惑一點兒也沒減少。長安縣尉賈際鄰是京兆尹王鉷的嫡系爪牙,平時仗著王鉷的勢力,連許多皇親國戚都不放在眼內。如何會突然轉了性子,在乎一個區區四品將軍的顏面?
「我捉了一個活口,被周將軍扣下了,直接帶回了白馬堡大營!」不願意讓秦國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繼續深究下去,王洵主動補充了一句。
這下,秦國用立刻就明白了。想必是刺客心裡藏著令賈際鄰非常忌憚的把柄,所以他不得不退讓一步,以求將大事化小。
好不容易把秦國用給應付了過去,那邊,馬方的好奇心卻又被勾了起來,「莫非那幾個刺客就是賈際鄰的手下?二哥你什麼時候又得罪了他?」
「我怎麼知道!」王洵偷偷看了看白荇芷,盡量替對方遮掩,「也許是他們殺錯了人吧!反正這件事兒,已經到此為止了。三個刺客被我失手殺掉了兩個。他們卻連我的寒毛都沒碰到一根!」
「二哥你真厲害!」馬方眼中的好奇立刻變成了崇拜,望著王洵,笑呵呵地誇讚。
「湊巧而已!」看了看自己手上剛剛乾掉沒多久的血跡,王洵肚子里忍不住又是一陣翻滾。無論白荇芷怎麼得罪了王准,她都是自己的女人。自己必須將此事扛下來,即便扛得再費力,再辛苦。
偏偏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王洵的話音剛落,一直沉默不語的宇文至突然插了一句,「恐怕不是對二哥來的吧。否則,選在離白馬堡這麼近的地方動手,這幾個刺客未免太託大了些!」
話音落下,秦國用、秦國楨和張巡、雷萬春等人都愣住了,目光一同轉向了宇文至,「你說不是沖二郎來的?什麼意思?不為了二郎,他們為了誰?」
「沖我來的!」白荇芷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剛才王洵看見自己之時,臉上除了喜悅之外,隱隱還藏著一絲別人注意不到的痛楚。霎那間,她的臉色變得一片慘白,「是我不祥,拖累了二郎和大夥。我,我……」話未說完,她已經泣不成聲。
驚蟄(五上)
見到白荇芷落淚,王洵心裡立刻一痛,伸出手去,抓住對方的手,低聲喝道:「別哭,甭管是沖誰來的,我都擋了便是。我不信,把他私養刺客,偷盜伏波弩的罪證公之於眾,這長安城內,所有人還都能裝作視而不見!」
「二郎,我,我……」聽王洵說得坦誠大氣,白荇芷心裡愈發感到凄苦,抽抽噎噎,眼淚成串成串地往下落。作為一個風塵女子,試圖嫁給一個開國元勛之後,雙方之間懸殊的地位差異,本來已經令這場姻緣如薄冰一樣脆弱。現在又多了一條行為不檢,給男人招惹麻煩的罪名,想要讓王家上下接受自己,恐怕更是難於登天。
眾人紛紛把頭側開,臉上的表情好不尷尬。「原來是樁風流案!」秦氏兄弟輕輕咧嘴,好生後悔沒問清楚,就跟白荇芷趕了過來。「這女人恐怕是個息媯、綠珠之輩!王兄弟還是早點兒回頭的好。」老成持重如張巡者,也在心中暗暗嘆息。唯有雷萬春,皺了皺眉頭,大聲說道:「是別人劫殺你,怎麼又成了你的錯了?哪個王八蛋使得如此下三濫?你告訴我,假如官府不肯管的話,我去替你出頭!」
「雷大哥…….」白荇芷抬頭看了雷萬春一眼,想要說,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白姐姐,你至少告訴大夥誰想掠走你,再哭也來得及么?這次搶不到你,難免他還會來第二次。」小馬方心思最少,話說得也最直接。「說不定他把二哥也恨上了,咱們也好提前做些防備不是?」
「是衛尉少卿王准!」輕輕握了握白荇芷的手,王洵替她給出答案。「刺客已經招供過了,他們三個今天準備先嚇白姐姐半死,然後將她趁亂掠走。如果失手的話,就殺人滅口!」
聽聞「殺人滅口」四個字,白荇芷的身體猛然戰慄了一下。抬起淚眼看了看王洵,卻從對方臉上看不到半絲厭棄之意。相反,手掌間有股溫暖的感覺不斷傳來,讓她冰冷的心臟一點點變得柔軟。
「原來是他,怪不得敢盜用伏波弩!」秦國楨的話恰恰傳來,一字不落地傳入白荇芷耳朵,「那小子仗著其父的勢力,一直無法無天。這回偷襲不成,未必肯輕易罷休。不過…….」
「他不光是為了劫持我!」白荇芷突然收住了眼淚,大聲打斷。「他是怕我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所以才…….」
看了看王洵的臉色,她希望得到他的認可。王洵笑著點點頭,低聲鼓勵,「沒事,你說出來,讓大夥有個準備也好。畢竟,這裡邊涉及的麻煩不小!」
「嗯!」白荇芷輕輕點頭,聲音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三天前,有個自稱叫王準的傢伙來包我的場子,紅姑見他出錢爽快,就答應了。誰料他進房后,不肯好好聽歌,反而說些瘋言瘋語,要我嫁入太原公府給他做侍妾。我不肯答應,他就拿出一大錠金子來,問我記不記得以前幾個客人在我這裡說過些什麼?我告訴他,來錦華樓聽我唱歌的人很多,誰說些什麼,我根本不可能往心裡去。請他不要侮辱我。隨後,他丟下了幾句狠話,就摔門走了。我以為他只是個被慣壞了的公子哥,也就沒往心裡頭去。誰料,緊跟著就發生了今天的事情!」
「那他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他問的是哪幾個客人?」顏季明和張巡一前一後,問了兩個極其相近的問題。
白荇芷貝齒在朱唇上輕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抬頭看看王洵稜角分明的面孔,她點點頭,低聲道:「他問的是周伯鈞,張雙和公孫亮三個,是不是曾經一道在我這裡吃酒聽歌,席間說沒說過關於太原公府的閑話。另外,另外三個人,在幾個月前,也卷進了跟子達同樣的案子里。比子達出獄略晚了幾天。的確曾經到錦華樓來聽歌壓驚。但只是那一次!之後就再沒來過!」
「他們的確不可能再來錦華樓。張小侯爺兩個月前,掉到曲江池裡淹死了!」宇文子達眉頭一跳,沉聲補充。「周小伯爺上個月外出打獵,被野豬撞下馬來,摔斷了脖子。只有公孫亮,剛出獄沒幾天,就被他阿爺一封信送去了漁陽,投靠在了安祿山麾下。所以勉強還保住了性命!」
「啊?」眾人忍不住低聲驚呼。若不是宇文至出言提醒,誰也不可能把京師里常見的兩次意外,與白荇芷今天被人刺殺的事情聯繫到一起。
「王准想掩飾的,恐怕不是一般的秘密!」眾人當中,年齡最長的張巡亦變了臉色,皺著眉頭,低聲說道,「白行首,當日他們說了些什麼話,你真的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么?」
「我,我怎麼可能記得住!」白荇芷搖了搖頭,哽咽著道。她先前還是擔心因為王准圖謀不軌的事情,影響到王洵對自己的看法。如今,卻發現自己可能牽連王洵把性命和前程都搭進去,一著急,眼淚登時又掉個不停。
「好了,好了,天還能塌下來不成!」不忍看她哭得傷心,王洵笑了笑,低聲安慰。「刺客被關在白馬堡軍營里。他盜用的伏波弩也被周將軍收了起來。他若是再不知進退的話,大不了我就把證據送到上頭去,看誰最後能落得了好下場!」
聽他說得果決,白荇芷心中慢慢又恢復了幾分勇氣。想了想,低聲道:「「可二郎你剛剛謀到的前程……..」
「不妨,王家的手,目前還伸不到禁衛軍里。」王洵微微一笑,臉上寫滿了不在乎。兩個刺客都被自己宰了,事情再壞,還能怎樣?難道還能因為王准父子實力大,自己就把白荇芷推出去不成?那樣,自己又成了什麼人,日後如何在這世上立足?
「他們王家如果欺人太甚,咱們就一起跟他拼了!」馬方也揮了揮彎刀,大聲表態。「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他王家難道還能把所有官員都收買了不成?」
秦國用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然後笑著介面,「那倒是未必,據我所知,王鉷自己最近日子也不好過。這件事,十有是王准瞞著他阿爺乾的。那傢伙,從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是啊,為了上次的事情。李相對王京兆很是不滿呢!」秦國楨點點頭,為哥哥的話做出註解。
這可是其他人接觸不到的秘聞,一時間,大夥的注意力都被秦國楨所吸引。在眾人催促的目光下,秦國楨只好低聲補充,「上次楊國忠利用一個把柄,逼得王鉷率先退縮。隨後又因為忌憚高力士的插手,李林甫不得不跟楊國忠握手言和。但心裡邊,李林甫卻非常痛恨王鉷背叛了自己。如今,夾在楊、李兩大勢力中間,王鉷已經是全力苦撐。誰料他兒子王准在這個當口還不醒事,居然繼續為王家惹麻煩。若是…….」
若是今天的事情再被有心人利用起來,王家也許就要萬劫不復。秦國楨沒有把話說完,在場所有人卻都聽了個清清楚楚。「所以白行首和明允兩個,不必擔心王准藉助他阿爺的勢力在明處對付你們。」秦國用接過弟弟的話頭,笑著補充,「如果是來陰的,只要咱們多加提防,也未必就怕了他!」
「明允在軍營里,大可不必擔心自己的安全。白行首那邊,我看看能不能找幾個老朋友,暗中照顧一下!」雷萬春想了想,主動替朋友分憂解難。
「與其被動應戰,不如主動逼他收手!」顏季明搖搖頭,笑著否決,「王兄手裡不是有個沒死的刺客么?把他的供詞抄一份出來,派人送太原公府送去,相信他們父子不敢再造次!」
這個辦法與上回張巡逼楊國忠的那招如出一轍,令大夥登時將頭全轉向了他。顏季明被眾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四下拱了拱手,笑著自報家門,「琅琊顏季明,見過諸位哥哥!」
到了此時,王洵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沒向大夥引薦剛剛結識的朋友,趕緊鬆開白荇芷的手,笑著沖大夥抱拳,「幾位哥哥,是我疏忽了。這位顏兄,今早曾經幫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他,我恐怕就自己把自己送進長安縣的大牢里去了!」
「王兄言重了。我只是當時恰巧遇見,不好袖手旁觀而已!」顏季明被他誇得臉色一紅,笑著自謙。
「琅琊顏家,可是平原顏太守的同宗?」秦國用對各家姓氏族譜揣摩研究最深,聽對方自報為琅琊人,想了想,笑著追問。
「正是顏某的二叔!」顏季明點點頭,笑著回應。
「原來是濠州顏刺史的公子!」張巡也立刻醒悟過來,笑著上前跟對方見禮。「愚兄張巡,跟令尊大人曾經有過數面之交!」
「小侄剛才就猜到是張叔父,一直沒敢貿然相認而已!」顏季明趕緊跳下坐騎,以晚輩之禮拜見。
張巡也從馬背上跳下,笑呵呵地拉起他,「咱們還是單獨算好了。否則,這裡眾位兄弟,便都比你長了一輩。」
顏季明也大笑,依照張巡之言,稱呼對方為兄。張巡笑呵呵地拉著他,跟秦氏兄弟、馬方、宇文至等人重新見過。算起來,大夥的長輩們拐著彎都有些交情,相互間稱作世交,也不為過。
一番寒暄下來,反倒把王洵和白荇芷兩個落在一邊了。趁著大夥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王洵想了想,低聲對白荇芷說道:「你別怕,有我在,別人奈何不了你。轉頭我跟雲姨商量過了,就可以拿轎子抬你入府。我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還敢到崇仁坊來搶人!」
這話如果放在以前,白荇芷肯定要追問一下自己進入王家,到底算做什麼身份。而現在,卻只能從王洵的話里,感受到濃濃的關切。點點頭,低低「嗯」了一聲,一瞬間,紅色從兩頰蔓延到了脖頸處。
見白荇芷頂著兩隻紅眼泡,卻嬌羞不勝,王洵心裡大覺有趣。暫且把如何應對王鉷父子的事情擱在一邊,專心專意地替對方考慮道:「雲姨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只要你不刻意得罪她。紫蘿那丫頭有點小性子,但也不會處處針對你。我回去后給下人們定個規矩,讓他們不準輕慢你,這樣,即便我不在家之時…….」
話才說道一半兒,猛然間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大夥紛紛轉頭,看見幾十個身穿黑衣的惡仆,在一名錦袍華服的癆病鬼的帶領下,氣勢洶洶地圍了過來。
「小心!」雷萬春大喝一聲,率先拔出了兵器。南霽雲長劍出鞘,縱馬與其比肩。十幾名秦府家將訓練有素,迅速散做了兩排,以雷、南兩個為前鋒,成雁陣型,把其餘人牢牢護在了隊伍中央。
已經到了上午巳時左右,官道上行人極多,看到兩伙人劍拔弩張,嚇得紛紛逃入了曠野,遠遠地繞路而走。須臾間,就把寬闊的官道給讓了出來。
帶隊的癆病鬼一聲令下,眾惡仆也迅速整隊。亂七八糟結了個方陣,人數雖然多,氣勢上卻比這邊差了不止一分。
「且慢!」眼看著雙方就要廝殺在一起,秦國用分開眾人,策馬來到隊伍正前,沖著癆病鬼輕輕拱手,「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王少卿擋住我等的去路,所為何事?」
「呵呵,我還猜是誰的家丁呢,居然訓練得比皇家禁衛還要精良?原來是胡國公府上的人馬!秦小公爺,敢問仗著胡國公的餘威,你就能強行帶走我家的逃妾么?」
「你家逃妾?」見對方說得煞有介事,秦國用不禁微微一愣。旋即,意識到對方是在惡人先告狀,冷笑了幾聲,搖頭斥責,「我只看到有人仗著父輩勢力,試圖強搶民女。卻沒看到你家的逃妾在哪?莫非,對於王少卿來說,只要看到一個稍有姿色的女人,就要賴做你家逃妾么?」
「少廢話,把那個女人交出來,咱們不跟你計較!」站在癆病鬼身後,一個身高過丈,膀大腰圓的西域壯漢厲聲嚷嚷。
「對,少廢話,趕緊交人滾蛋!」一幹家奴狐假虎威,沖著秦國用不斷揮舞兵器。
秦國用涵養甚好,不理睬那些惡奴,眼睛只盯著帶頭的癆病鬼。那癆病鬼卻彷彿沒聽見屬下在說什麼般,雙手抱在胸前,滿臉輕慢。
此刻不用任何人介紹,單從白荇芷驚恐的臉色上,王洵就猜到來者是誰了。也跟著分開眾人,來到了秦國用身邊,跟對方並肩而立。不說話,一雙眼睛卻像刀子般,朝那些喧囂不止的惡仆們望去。
四個多月的軍營錘鍊,令他變得挺拔如山。再加上那還沒來得及洗掉的一身血跡,登時將對面的惡奴們逼得呼吸一緊。王洵的目光看向哪裡,哪裡的叫囂聲就小了下去。沒等一圈掃完,眼前的隊伍已經鴉雀無聲。
「你想替那賤女人出頭?」癆病鬼王准不甘心輸了氣勢,往前帶了帶坐騎,舉起馬鞭沖著王洵指點,「就憑你,也不稱稱自己的斤兩,你家王爺…….」
「你家王爺今天沒功夫給你閑扯!」王洵劈手奪過馬鞭,輕輕一捋,就將其捋成了三截。隨手往地上一丟,惡狠狠地說道:「你派出的那三個刺客,被我殺了兩個,剩下的那個,直接送進軍營了。你若是想要打官司,咱們就直接去大理寺。你家王爺奉陪到底。想要動手給他們報仇么,就放馬過來!」
「你,你……」癆病鬼王准本打算仗著人多勢眾,先把白荇芷搶走。然後再慢慢想辦法遮蓋今天早晨刺客失手捅下的簍子。卻沒想到對方這麼硬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還敢承認刺客被他所殺。並且一上來就給了自己個下馬威。
這可是完全不在他的推算之內。以往,他王准仗勢欺人,連當朝宰相李林甫的兒子李岫都退避三舍。誰料眼前這個小小的七品武官,居然比李岫膽子還大!為了一個歌伎,竟想硬扛太原王家。
然而結結巴巴叫囂了半天,他也沒說出更有威脅的話來。此事如果鬧到大理寺,恐怕自己盜用軍械的事情立刻會敗露。可就這麼毫無所獲地鎩羽而歸,又等於留下了另外一個致命的隱患。
兩害相權,好像沒一件是輕的。叫囂著,猶豫著,王准覺得自己越來越氣餒。「把他給我拿下!」終於,他想到一個扳回局面的主意,一邊迅速撥轉馬頭,一邊大聲召喚背後的惡奴們動手,「秦家哥倆,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你們哥倆少管!」
注1:息媯,春秋時息侯的妻子,因為美貌給息侯帶來亡國之禍。綠珠,南北朝時石崇的愛妾,其美貌被人垂涎,導致石崇滅門。
驚蟄(五下)
都是長安城有名的紈絝,這一招又能騙得過誰?早在互相理論威脅期間,王洵就一直盯著衛尉少卿王準的眼睛。看到對方的眼神一變,立刻磕動坐騎,直接沖了過去。他的坐騎不用掉轉方向,自然比王准向後撥馬來得快,眼看著就要將對方生擒活捉,惡奴之中,那名身高過丈的西域漢子奮不顧身從馬背上跳將起來,雙腿直接跨過自家主人王準的頭頂,兩隻缽盂大的拳頭一併,直杵王洵胸口。
人坐在馬鞍上,王洵根本無法躲閃。只好先放棄對王準的追擊,兩腳用力踩緊馬鐙,長身直臂,雙手向斜前方猛托。耳畔只能「嘭」的一聲悶響,西域壯漢的前臂與王洵的雙掌碰了個正著。雖然大部分撲擊之力都被王洵用巧勁化掉了,剩下餘威依舊壓得王洵的身體晃了晃,一屁股坐回了馬鞍之上。
「一齊上,一齊上!殺了他們!」被這幾下兔起鶻落驚得魂飛魄散,衛尉少卿王准不顧一切地命令。對面除了秦氏兄弟外,其他人的背景都可以忽略不計。只要把白荇芷趁亂掠走或者弄死,剩下的事情就可以算作兩波公子哥為了一個歌女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雖然傳揚出去,對自己和父親大人的名聲有損,甚至會影響到自己今後的仕途升遷,但比起抄家滅族的慘禍來,些許名聲又能算得了什麼?
他如意算盤打得清楚,怎奈胯下坐騎實在跑得太「慢」了些。堪堪就要與衝上來的惡奴們匯合到了一處,腦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想跑,哪那麼容易!」卻是雷萬春見事情緊急,受到了那名西域壯漢的啟發,直接甩開坐騎,腳踹馬鞍,從半空中撲了過來。
「救……」衛尉少卿王准大聲呼救,真的是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四品高官的顏面。聲音剛喊出了一半,便噶然而止,整個人被雷萬春如老鷹拎小雞一樣拎著從空中落下,脖頸處因為衣服緊勒而透不過氣,癆病鬼般的面孔憋得通紅。
「想讓他死,爾等就再上前一步試試!」雷萬春一手抓住王準的后脖領子,另外一隻手提著他的腰帶,大聲斷喝。他長得身形魁梧,手長腳長,而衛尉少卿王准又恰恰因為好色無度淘空了身體。兩相比較,就像一棵生機勃勃的千年古樹之上吊了具風乾屍首,要多凄慘有多凄慘。
已經圍攏過來的惡奴們見狀,紛紛撥馬閃避。個別愣頭青抽出尖刀想捅雷萬春個措手不及,卻被雷萬春直接拿王准當盾牌擋了回去。惡奴們趕緊收刀,寧可傷了自己也不敢傷了少主。卻嚇得王准兩眼緊閉,雙腿抽搐,一泡尿水再也憋不住,滴滴答答透過錦袍淌了下來。
「腌臢貨,這般模樣也好意思站立於朝堂之上!」鼻孔中聞到一股騷臭之氣,雷萬春皺了皺眉頭,低聲斥罵。單手扯住王準的腰帶,盡量將對方拎得與自己遠些,一邊大步前行,一邊左右舞動。每前進一步,跟著王准來的惡奴們就後退一步。十幾步過後,一干惡奴皆嚇得閃到了路邊,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般低頭耷拉腦袋,連看都不敢再向雷萬春這邊看一眼。
只有跟王洵拚命的那個西域惡漢,根本不管背後發生了什麼變故,仗著自己在馬下變招靈活,而王洵的身體一時難以離開坐騎,雙拳一刻不停地往王洵下三路招呼。本指望三下兩下擒住王洵,解決戰鬥。卻不料王洵雖然也是個紈絝子弟,卻不像他的主人那般不堪一擊。雙手在身前身後左撐右擋,被逼得很是狼狽,卻沒讓對方佔了到絲毫實質上的便宜去。
假裝沒聽見雷萬春的威脅,那西域壯漢還想繼續糾纏,至少要把王洵抓住換回自己的主人。從雙方交手之時起便一直護在白荇芷身邊的南霽雲卻看得不耐煩了,拉過兩名秦府健仆,將白荇芷擋在中間。隨後一聲長嘯,輕飄飄跳下坐騎,一拳沖西域壯漢的后心打去。
「你耍賴!」明明自己這邊已經輸得無可再輸,壯漢卻反咬一口。丟下王洵,雙手來抓南霽雲的胳膊。南霽雲怎肯被他抓住,腳掌發力,飄然而退。躍開數步,低聲喝道:「蠢材,你再不停手,你家主人就死定了!」
既然已經豁出去了臉皮裝傻,那西域壯漢就不在乎再多丟人。見南霽雲長得眉清目秀,一副翩翩公子哥模樣,料定他不會比王洵力氣更大。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雙手沖對方肩膀搭了過去。
這回,不光是秦國用、王洵等人忍無可忍,就連他們自己的同伴也看不下去了,紛紛張開嘴巴,大聲喝止,「万俟,趕緊住手,小公爺快被人摜死了!」
「沒分出勝負!」被喚作万俟的西域壯漢頭也不回,只想把南霽雲搬住肩膀摔倒。遇到這麼一個蠢貨,南霽雲氣得直搖頭。雙手平舉,截住對方的手腕,順勢斜帶,腳下使了一個絆兒,連衣服都沒被碰到,就將對方摔了出去。
「蹬,蹬,蹬」那名叫万俟的西域壯漢踉蹌數步,一頭扎進了官道旁的雪地里,摔了個鼻青臉腫。頂著一腦袋白雪沫子掙扎著抬頭,他還想再看看有沒有下手偷襲的機會。馬方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將彎刀往其脖頸處一壓,「有本事你就繼續抬頭,看我敢不敢把刀刃按下去!」
「啊!」那西域壯漢万俟脖頸吃痛,爬在雪地上不敢再動彈。小馬方得勢不饒人,沖著對方的胖胖的屁股狠踹了兩腳,一邊踹,一邊大聲罵道:「胡虜就是胡虜,你家主子的死活,難道你一點兒也沒放在眼裡么?」
眼看著一場血淋淋的火併,瞬間就變成了一場鬧劇。躲在官道兩旁野地里的過客們顧不得害怕,紛紛大笑了起來。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張巡不想鬧出人命。策動坐騎向前走了幾步,沖著雷萬春喊道:「老雷,小心些,別真的摔死了他!」
「你放心,這種貨色,雷某殺他都嫌手臟!」雷萬春點點頭,大聲答應。手臂迴轉,再度由單手斜舉改為雙手平端,只聽「哎呀!」一聲,衛尉少卿王准終於哭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遠處的過客們笑得前仰後合,沒想到平素令京師百姓聞名色變的酷吏王鉷,居然養了出如此一個膿包兒子。聽到周圍的笑聲,王准哭得愈發傷心,一邊手腳亂蹬,一邊大聲威脅道:「放開,趕緊把我放開,否則,你們幾個誰也甭想逃得掉。」
「你還是先想想自己如何脫身吧!」雷萬春將手臂微微向高提了提,嚇得王准又是一陣乾嚎。哭夠了,發現對方沒有將自己活活摔死的意思,膽氣瞬間再為一壯。扯開嗓子,大聲叫嚷:「姓秦的,老子今天記住你們哥倆了。有種你就叫人殺了我,否則,只要我活著,你們哥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
「與秦家兄弟無關!」雷萬春手指稍稍用力,頃刻便把王準的胡言亂語憋了回去,「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河北雷萬春是也。向來是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今天就把這條命豁出去了,看你王家怎麼讓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說罷,在路邊尋了塊青石,將王准高高舉起,作勢欲擲。手指間卻又悄悄鬆了松,給對方留出了呼吸的空間。有道是,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聽雷萬春說得狠辣,王准嚇得哇哇雙手亂揮。一邊掙扎,一邊哭著喊道,「別,別。我求您了。別摔,別摔,我服了還不成么?」
「哈哈,哈哈哈哈」,周圍看客們笑得直捂肚子。一干惡仆也轉過臉去,唯恐繼續看到自家少主如何丟人。俯在地上的西域壯漢万俟更是無地自容,乾脆把頭扎進雪裡邊,裝作什麼都沒不見。
鬨笑聲中,雷萬春將王準的身體放低了些,沉聲問道:「真的服了?」
「服了,服了,心服口服!只要壯士你今天放過我,咱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唯恐一個回答不對,就被人拿腦門跟青石比誰硬,王准連聲叫嚷。
「沒發生過,說得輕巧!」雷萬春低聲冷笑,將王准瞬間又舉了起來,「那我妹子今天早晨被你派人追殺,這筆帳該怎麼算?你剛才不說他是你家逃妾么?賣身契在哪,掏出來給大夥看!」
「沒有,沒有,我信口雌黃,您老別跟我一般見識行不行?」王准嚇得兩眼緊閉,眼淚鼻涕一起往外淌。
「哼哼!」雷萬春冷笑兩聲,不置可否。
「饒命,大俠饒命!」王准立刻嚇得一激靈,討饒的話衝口而出,「今天的事情,全都是我的錯。您老別跟我一般見識。您妹子受了驚嚇,我十分過意不去。願意拿出錢來給她壓驚。十吊,不,一百吊,您老抓穩了,我求您了!」
一百吊錢,已經夠京城中等人家花銷四五年了。雷萬春對於錢財沒什麼概念,目光悄悄轉向了張巡。探花郎張巡本來想見好就收,免得日後惹得京兆尹王鉷瘋狂報復。見到王準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笑了笑,低聲道:「一百吊,你當白行首沒見過錢么?她一曲清唱,恐怕也不止這個數。你今天當眾恐嚇她,讓她日後怎敢再於人前露面?不拿一千吊錢出來賠罪,我等今日就是拼著性命不要,也必須替白行首出了這口惡氣!」
「別,別,一千吊,一千吊,我賠,我賠!」王准求生心切,根本不在乎拿出多少錢,反正過後他直接一賴,誰也不敢到太原公府上討還。
雷萬春跟張巡相視而笑,將手慢慢放低了數寸,繼續逼問:「一千吊,你現在就拿。在場這麼多人都聽見了,休想回頭就賴賬!」
「我,怎麼可能隨身帶那麼多錢啊?」王準的鬼心思被人戳破,哭喪著臉求肯。
「立字據,然後找人擔保。說你誠心悔過,不會再蓄意找大夥麻煩。也不會仗著家族勢力賴賬。」雷萬春想了想,低聲命令。
「我,我找不到保人」聞聽此言,王准嘴巴一咧,又哭了起來。隨身帶來的家奴,肯定沒有替他做擔保的資格。秦家哥倆被他剛才的話得罪透了,當然也不會多管閑事。剩下的宇文至、馬方,還有遠處看熱鬧的路人,要麼跟他素不相識,要麼跟他有過節,看笑話還來不及,誰肯主動惹這個騷。
正哭哭啼啼間,不遠處突然閃出一個俏麗的人影。「我給他擔保吧,雷壯士你看行么?」
「你!」聞聽此言,雷萬春登時一愣。雙目圓睜,不知道對方葫蘆里賣得是什麼葯。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幾個月前跟大夥有過數面之緣的公孫大娘。先沖著眾人擺擺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暗示,然後笑著走到雷萬春近前,踮起腳尖,往王准臉上瞅了瞅,接著退開數步,笑著問道:「衛尉大人,您想必不會事後賴賬,讓小女子無法見人吧?」
王準的主要職責就是協助賈昌訓練鬥雞,跟經常出入宮廷的公孫大娘非常熟悉。唯恐對方信不過自己的人品,扯著嗓子大聲保證,「大姐,公孫大姐如果肯幫忙,我這輩子忘不了您的好處!我發誓,我拿王家的列祖列宗發誓!」
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搖頭,「那到不必了。你今後別再找白妹妹的麻煩就行了。貴妃娘娘新譜了個曲子,正尋白妹妹去給她對詞呢?若不是碰到了她的貼身丫頭,我還真沒想到小公爺您膽子這麼大!」
「呃——」王准嚇得一口氣沒喘過來,差點沒當場死掉。所謂貴妃娘娘譜的曲子,十有都是出自當今皇上陛下之手。如果被皇上陛下知道自己準備搶他的歌姬,王家勢力再大,恐怕也得被連根拔了。
想到這兒,他不敢再怠慢,立刻連連點頭。「不敢了,不敢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這次的確是我喝酒上了頭,大白天撒酒瘋。賠多少錢,我都願意!」
「我不要你的錢!」白荇芷的聲音突然從人群中傳出來,令王准如聞天籟。分開人群,她策馬慢慢向前走了十幾步,來到雷萬春身邊,低頭看向在半空中掙扎的王准,「衛尉大人擔心的事情,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小女子賣唱為生,每天接待的客人數以十計。要是誰說的話都能記在心裡,就是累,也早給累死了!」
「謝謝,謝謝白行首!」聞聽此言,王准心裡愈發高興。不管白荇芷的話是真是假,既然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日後肯定不會出面告發王家的圖謀。早知這樣,自己又何必苦苦相逼?弄得滅口不成,反而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
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白荇芷繼續說道:「但是,小女子相信,抬頭三尺有神明。想要滅口的話,最好的辦法是當初什麼虧心事都沒有做。否則,即便小女子不記得你擔心的是什麼事情。天知,地知,你自己心裡也放不下!」
「那是,那是!」王准居然難得臉紅了一次,喃喃回應。
既然話都已經說道這份上了,雷萬春也懶得再跟對方糾纏。哈哈一笑,雙臂用力,「枉你是個四品高官,還沒一個小女子懂道理。」笑罷,手指一松,將王准像垃圾一般丟了出去。
「啊——」半空中,衛尉少卿王准厲聲嘶嚎。本以為自己這回死定了,誰料屁股底下突然一涼,整個人落在一片未化的積雪上,慘叫著向前滑去。
眾家奴趕緊一擁而上,將王准用力攙起。被自己人圍在中間,喘息了片刻,衛尉少卿大人才終於確信自己活著脫離了危險,回頭看了看王洵、雷萬春一眾人等,鼻孔中輕輕冷哼。
雷萬春的目光如電一樣掃了過來,嚇得他立刻又堆出了一幅笑臉,「多謝,多謝雷大俠大度,今天的事情,您老既然不打算追究了,能不能把那個奴才也一起放過來!」
「誰?」雷萬春回頭張望,這才看見馬方刀刃下還押著一個。笑了笑,低聲命令,「馬小子,把那個蠢貨放了!」
「哎!」馬方最崇拜的人就是雷萬春,立刻笑著答應。收起彎刀,轉身走開。
西域壯漢万俟從雪地上爬起,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後沖著馬方長揖及地,「多謝小哥不殺之恩!」。不待馬方回應,他又走了幾步,沖著王准輕輕抱拳,「小公爺,万俟無能,保護不得您的周全。您還是另請高明吧。從今以後,咱們各走各的路,誰死誰活,都與對方無關!」
說罷,把身體一轉,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向西去了!
注1:鮮卑族姓氏,拼做moqi(莫奇)
注2:一吊錢為一千文。按照開元年間購買力,一百吊錢,相當於現在四十到六十萬左右。
驚蟄(六上)
「你,你到哪裡去?回,趕緊給我回來!」王准又驚又怒,向前追了幾步,大聲呵斥。
「怎麼,衛尉大人還想強留在下么?」西域漢子万俟突然轉過頭,臉色冷得像一塊冰。王准被嚇得連連後退,想要命令家奴們將此人拿下,卻又怕一不小心,再被身高過丈的万俟抓了做人質。楞了片刻,將聲音放柔和了商量,「万俟壯士何出此言,你只是我家禮聘的護院,又沒簽死契?我只是覺得咱們好歹主僕一場,不應該讓你空著手走。不如先跟我回府,把這半年的聘金結了如何?」
「万俟沒本事,不敢再要聘金!」西域壯漢瞪圓了眼睛上下打量,看得王准直往後縮。這幾年,死在王家後院里的外鄉人不止一個兩個了,跟這小子回去,還有命再出來么?
知道自己心裡的那點兒壞水又被人猜了個通透,王准咽了口吐沫,喃喃地說道:「你,你本事很,很好。如果要走,我,我也不攔你。這,這點錢,拿著,拿著路上花!」
說罷,用手在貼身口袋裡掏了掏,摸出兩個壓荷包的銀錠,猶豫了一下,又偷偷放回去了一個。將另外一個攏在手心處,強笑著遞給了對方。
万俟笑著搖頭,不肯接王準的饋贈。四下看了看,語重心長地勸告:「小公爺,我覺得那位白行首的話很有道理。不做虧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門。我走了,你以後好自為之罷!」
說完,四下里拱了拱手,再度揚長而去。
「你……」王准氣得直咬牙。無可奈何,只好喃喃地罵了幾句『不知道好歹』,收攏起隊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稀里糊塗地又打了一場架,秦氏兄弟心情也不太好。目送著太原公府的人馬消失了,轉過頭來,對大夥低聲叮囑:「從今天起,咱們都小心點兒。他們父子兩個在京師里橫行慣了,未必能咽得下這口氣。有什麼變故,盡量第一時間通知我們哥倆。念在先祖的功勞上,家父在朝廷裡邊多少還能說得上幾句話!」
雷萬春最見不得有人如此畏手畏腳,笑了笑,很不在乎地說道:「他還想怎樣?若是朝廷法度管不了他們父子,就休怪我等無法無天。大不了,雷某改頭換面,天天在他們父子上朝的路上盯著。看看最後誰先受不住!」
「老雷!」聽雷萬春越說越離譜,張巡立刻出言喝止,「又信口胡說?他們父子如此橫行,早晚有不被國法所容的那一刻。何須由你我越俎代庖?你現在大小也是個兵曹,有這身衣服穿著,就要受……」
雷萬春聳聳肩,權當張巡的話是耳旁風。王洵知道這兩位向來便是如此,笑了笑,低聲道:「秦大哥的話乃出於一番好心。雷大哥的話也不無道理。無論明的暗的,咱都不要吃虧最好。我、子達和守直很快就要回軍中,估計太原公的手伸不過來。至於荇芷…….」
「白家妹子這幾天要跟我入梨園去教授宮女們唱歌,王小侯爺不必為她擔心!」沒等他把自己的意思說清楚,公孫大娘笑著打斷。
「我……」王洵一下子愣住了。本來都想好了,寧可冒著惹惱雲姨的風險,也要把白荇芷帶回家中去,免得日後王准那廝再度來找麻煩,沒想到竟被公孫大娘橫插了一杠子。
「小侯爺以為我剛才是信口說瞎話么?」公孫大娘看著王准,臉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我今天一大早就到錦華樓找白家妹子,商量入宮授藝事宜。若不是後來碰巧遇到了萍兒,還不知道城外居然出了這檔子事情……」
「大娘……」白荇芷紅著臉呼喚,想把自己跟王洵剛才的約定說與對方聽。公孫大娘卻橫了她一眼,低聲調笑,「頂多就是兩三個月的功夫,莫非你們兩個,已經連這麼幾天都等不得了么?」
白荇芷登時羞得臉上幾乎滴出血來,垂下頭,不敢再接一句話。憑心而論,是否現在即嫁入王家,她自己也沒考慮清楚。只是被外力所迫,繼續尋一個避難的地方而已。而天底下,躲避貪官逼迫的最好所在,莫過於皇宮…….。偷偷看了看王洵,一時間,她居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看來,你不鬆口,她不敢跟我走!」公孫大娘把頭轉向王洵,繼續調笑。
被公孫大娘熱辣辣的目光逼得無處可遁,王洵只好笑了笑,低聲向白荇芷商量:「若只是入宮授藝的話,你去幾天也好。反正最近我還要回軍營裡邊受訓,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
「嗯!」白荇芷低低地回應了一聲,心裡突然感覺好生失望。
既然白荇芷的安全已經不用自己操心了,王洵心裡都也覺得輕鬆了不少,回頭看了看大夥,繼續說道:「兩位哥哥和張大人…….」
「我們哥倆準備應考了,估計最近輕易不會出府!」秦氏兄弟笑了笑,低聲回應。
「吏部考核已經結束了,張某不日就要離開!」張巡也笑了笑,沖著大夥微微拱手,「本想找個機會宴請諸位,答謝多日來照顧之情。沒想到今天竟意外在此相聚!」
「這麼快?你高升到哪了?」馬方還惦記著向雷萬春討教刀法,楞了楞,衝口問道。
「真源縣令,平調。」張巡笑著回應,臉上居然看不出半點兒不甘。
聞聽此言,眾人紛紛譴責吏部主事沒長眼睛,居然對張巡連年優等的考績視而不見。倒是張巡本人,心裡邊對此已經早有準備,笑了笑,低聲道:「吏部估計也有吏部的難處,眼下朝廷冗官成災,能這麼快補上實缺,已經令張某感到慶幸了。至少,我還能到地方上做些實事!」
不管張巡心中是否真的這樣想。在挫折之下,還能說出這等言語來,已經令大夥佩服不已。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宇文至笑著提議,「既然大夥今天已經聚齊了,不如由在下做東,到臨風樓喝幾盞水酒。諸位意下如何?當日相救之恩,在下還一直沒機會向諸位當面道謝呢!」
「那可不行!」又是公孫大娘,第一個出言反對,「照理,小宇文這番好意,我等不該推辭。但我找白家妹子的確有事,今天回城后,請容我們姐倆個先走一步。」
「我,我得趕緊回家,今天,今天出門時,沒跟我阿爺打招呼!」馬方想了想,也很不好意識地說道。
「不如改在三天之後吧!」王洵怕宇文至覺得尷尬,笑著接過話頭,「我今天也得回去跟姨娘報個平安。實在不敢再多耽擱了。三天後,恰巧我也要在臨風樓宴請幾位同僚,張大哥要向諸位辭行,咱倆三場酒席,不妨合在一處擺!」
「甚好!張某剛才正打算跟你借地方!」張巡略作沉吟,大聲答應。
聞聽王洵要宴請軍中同僚,不用猜,宇文至就知道肯定是周嘯風等幾個。這麼好的一個跟上司交流的機會,他當然不會拒絕,笑了笑,也大聲答應,「也好,那就乾脆合三為一。幾個哥哥,公孫大家,白姐姐,屆時請務必賞光!」
白荇芷記得王洵早晨時所託,立刻不由分說出言替公孫大娘答應了下來。公孫大娘輕輕向她腰上掐了一把,算作警告,但推辭的話,卻再也無法說出口了。
「我記得那日李謫仙和高書記,每人還欠了公孫姐姐一首詩。不知道他們還記得沒有?」白荇芷腰間吃痛,心思卻愈發伶俐,笑了笑,低聲問道。
雷萬春的臉色立刻發紅,笑呵呵地提議,「那我就去把他們幾個也請來,替公孫大家當面討賬!諸位覺得如何?」
「那我倒是要謝謝雷大俠了!」聞聽李白即將被「強押」到場,公孫大娘眼神登時一亮,笑殷殷地向雷萬春致謝。
「應該的,應該的!」雷萬春不好意思地擺手。目光掃過人群,又看到了今早一直跟大夥共同進退的顏季明,笑著向對方發出邀請,「顏兄弟,你屆時一定也來。臨風樓,就在啟夏大街和金光路的交匯處,唯一的三層小樓便是!」
「顏某恭敬不如從命!」顏季明對新交的這些朋友很有好感,笑了笑,輕輕拱手。
談笑間,一場盛宴便安排妥當了。眾人說說笑笑順著官道往長安城走,心裡慢慢忘記了今天上午的不快。入了啟夏門,秦家哥倆先跟大夥告辭。然後公孫大娘扯了扯白荇芷,也將對方拉入了自己的馬車。
透過厚厚的車簾,聽著窗外的人喊馬嘶,白荇芷心中突然生出幾分不舍。這條街繼續向前走,快到盡頭處便是崇仁坊。王家的大宅子就在那裡。入了他家后,再想出門像先前那般閑逛,恐怕就很難了。
「你真的想好了,不接我的衣缽,一定要嫁給他做妾?」公孫大娘的聲音恰恰傳來,一字一頓敲進白荇芷耳朵里。
驚蟄(六下)
嫁給王洵,從此遠離煙花之地。似乎在雙方相識后沒多久,白荇芷心中便有了類似的念頭。並非為了愛,而是為了尋求開國侯府的庇護!
所以才跟婢女小萍兒串通好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戲給王洵看。把主動權牢牢地抓在自己手裡,不達到有一個明白身份的目的決不罷休。
但是似乎又從某個時間開始,這種半為做戲半當真的舉動,慢慢地變了味道。不知不覺間,主客已經慢慢易位,她遷就王洵的次數越來越多,而王洵的心思卻越來越難以琢磨。
就拿這次從軍多月,卻隻言片語沒有遣人送來的事情說吧!換做一年前發生,白荇芷肯定至少要半個月不給王洵好臉色看。任他哀告、討饒、送禮、求肯,不讓他從此長個記性絕不罷手。而今天早晨,在見到王洵那一刻起,先前私底下發的種種毒誓就全忘記了。竟然明知道對方的話語不盡其實,還是主動接受了他的借口。
什麼時候我變成了這個樣子?白荇芷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內心深處,亂成了一團麻。唯一清晰的地方就是,當弩箭飛來之際,王洵手持車廂板,威風凜凜地擋在自己身前。
「姐姐,我保護你!」幾年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小男兒一時衝動所說出的話,居然變成了現實。而幾年後,當時那個心機深沉的「壞女人」,卻幾乎忘記了她的初衷。老天,為什麼會這樣?白荇芷如同做了場噩夢般,額頭上瞬間冒出了無數細小的汗珠。內心深處,那個幼稚到了極點的聲音卻愈發清晰。
「姐姐,我保護你!」
「姐姐,嫁給我,我對你好一輩子!」
「姐姐,你這個髮髻,比上次那個好看!」
「姐姐…….」
「你這妮子,又發花痴!」見白荇芷一直沉默不語,公孫大娘搖搖頭,笑著數落。
她終身未嫁,膝下無兒無女,因此把同行姐妹都當做自己的晚輩開看顧。與白荇芷名為姐妹,實際上更像一對母女。站在自己人的立場上,對白荇芷試圖嫁入王家的選擇,始終持否定態度。認為王洵品性遠未定型,甭看現在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火熱,日後說不定就會把興趣轉移到別人身上。而白荇芷出身風塵,即便嫁給王洵,也只能做妾。按照大唐律例,妾的地位近乎於奴僕。如果這輩子不能生一個兒子作為依仗,待到人老珠黃之時,境遇比人家自小養大的通房丫頭都不如。至少,後者跟下人們還能混個臉熟,輕易不會遭到暗算。
「姐姐——」白荇芷推了公孫大娘一把,嬌聲嗔怪。「人家剛才只是想,王准那廝會不會……..」
「甭理睬他!」公孫大娘微微冷笑,「快死的人了,還能囂張幾天。你先跟我到梨園裡邊躲一躲,用不了多久……」
話未說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泄露了一個大秘密。頓了頓,快速以手掩口,「除了父輩的權勢,你看他還能依仗誰?養了那麼多家奴,被別人三拳兩腳就全打趴下了。而太原公王鉷也未必贊同自己的兒子四處惹禍。只要家裡邊老的不出馬,王准那廝憑著他自己,能折騰到今天這樣已經到頭了!」
「噢!」白荇芷輕輕皺眉,做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樣。「可我聽說,太原公那人護短得很。有一回王准到駙馬府做客,嚇得永穆公主都親自出面替他端茶倒水。生怕得罪了他,害得太原公事後找駙馬的茬?」
「當時太原公和李相結盟,的確權勢熏天。可現在,連李相他都得罪了,這份權勢也……」公孫大娘笑了笑,低聲解釋。話又說到一半,猛然意識到白荇芷在故意轉移話題,伸手戳了對方一指頭,低聲數落道:「死妮子,心眼兒全玩到姐姐頭上了。遇見了王家那傻貨,就被人吃得死死的。有這份機靈勁兒,你倒是想辦法給自己爭個名分啊。他雖然只是個落了勢的子爵,但也能娶一妻一媵。正妻的資格你這輩子估計難指望了,能想辦法搏個媵的身份,也不枉自己跟了他一場!」
「按大唐律例,如果他娶我為媵,會被判刑兩年半!」白荇芷顯然早就動過這種念頭,把其中繞不過去的地方都打聽的一清二楚。
「那你還要嫁入他家,就這麼想給人家做牛做馬去?」公孫大娘本以為白荇芷不清楚,聽對方如此說,驚得立刻瞪圓了雙眼。
「可他,可他…….」白荇芷語塞,結巴了半天,也沒能給自己的行為找到個充足的理由。以她目前在歌女中的地位,只要不嫁人,就是名副其實的花魁。每天有無數王孫公子蜜蜂一般圍著轉。待到人老珠黃時,要麼出家做個女道士,要麼像公孫大娘這般以給王孫貴胄之家訓練歌姬為生,這輩子自食其力,既不用小心翼翼擔心失去男人的寵愛,又不用跟大婦、婢女們勾心鬥角,實在比嫁入豪門為妾逍遙得多。
況且公孫大娘已經多次擺明了要以衣缽相授。憑著公孫大娘留下的人脈,即便皇宮裡頭也能結下不少手帕交,又何必擔心像王准這種貨色欺負上門?
但王洵那稜角分明的面孔卻在眼前揮之不去。任白荇芷自己偷偷列舉出多少不嫁人的好處,都比不上對方臉上一縷陽光的重量。沉吟了好半天,她終於咬了咬牙,低聲道:「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哪裡好,但,但我,我已經放不了手了!」
「你呀你……」公孫大娘無可奈何,只有還以一聲長嘆。
白荇芷繼續沉吟不語,默默想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怯怯地問道:「大娘,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唉——」公孫大娘繼續嘆氣,想了片刻,才斟酌著回應,「已經這樣了,我還能說你什麼?賭吧,乾脆就賭得大一些,關鍵時刻不要再猶豫。要麼賭他是個有良心的,要麼賭他沒良心,這輩子一定會辜負你。到最後認賭服輸就成!」
「嗯!」白荇芷用貝齒輕咬下唇,默默點頭。半年前,她保證自己能賭贏,而現在,卻一點把握都沒有。王洵已經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紈絝子弟了。短短几個月,他如同脫胎換骨,變得結實,厚重,稜角分明。這樣的奇男兒,在她認識的所有貴胄子弟中,根本找不到第二個。假以時日,也許就要一飛沖霄。讓哪個女子敢輕言,可將他一輩子牢牢抓在手裡?
「行了,別犯傻了!真拿你沒辦法!」公孫大娘氣得又拍了白荇芷一記,恨不得將其一巴掌打下馬車去。「快到我那了,你先收收心思。在最近這幾天之內,跟我把宮廷內的禮節學清楚。免得到時在皇上和貴妃娘娘面前,一不小心說錯了話,那樣,可是沒人敢給求情!」
「不是,不是根據曲子把詞對清楚,唱上幾遍就完了么?」白荇芷從來沒進過皇宮,按照自己平常的習慣,忐忑不安地追問。
「你以為像在錦華樓一樣呢,隨便添上幾個詞,唱唱就算糊弄過去了?」公孫大娘瞪了她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皇上和貴妃娘娘兩個,對音律可是精通得很。外邊流傳的霓裳羽衣曲,其實就是陛下親手所譜。每段舞步怎麼安排,每段唱詞如何與音律糅合,也是貴妃娘娘和皇上兩個一同揣摩出來的。」
霓裳羽衣曲脫胎於周穆王去拜會西王母傳奇,但是結合了唐人習俗,將故事演繹成了一個人間帝王夢遇月宮仙子,互生愛慕,終成眷屬的神話。全曲共三十六段,融歌、舞、器樂演奏為一體。曲調婉轉,歌詞清麗,配樂大氣恢弘,實乃古今舞蹈、詩歌與音樂的巔峰。
此舞誕生之後,起初只是在梨園裡邊排練,供大唐皇帝陛下和妃子、近臣,以及李姓王爺們鑒賞。後來才漸漸流傳於梨園之外。但外邊流傳的只有三兩段,無論規模還是藝術造詣都與皇宮裡邊的相去甚遠。
而這樣的神作,居然是皇帝陛下與貴妃娘娘親手所制,即便先前隱隱聽人提起過,此刻從公孫大娘嘴裡得到證實,也不由得白荇芷不震驚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猛然想起自己很快就要面對兩個絕世行家,她不禁嚇變了臉色,扯住公孫大娘的衣角,喃喃祈求道:「我,我對詩詞可是一竅不通啊。若是隨便弄幾首小令出來,還能湊合。如果非要我分辨哪段詩作與曲子更為配合,哪段詩如何演繹才更有味道,可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知道了吧?」公孫大娘又是一指頭戳過來,將白荇芷腦門戳出了一個明顯的紅印,「整天就想著如何嫁人。卻不知道女人家除了嫁人之外,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做。霓裳羽衣,歌舞之道豈有止境?就是皇上自己,也翻來覆去將曲子改了很多回呢?」
話說到這,她臉上居然現出了一種奪目的光輝。就像當日策馬誇功的凱旋將士般,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著股子說不出的驕傲。
注1:唐律,妻妾的等級分明。地位低下的女子只能做妾。如果強行娶她為妻,就等同於蔑視禮教,判刑兩年半。通房丫頭如果不生下男孩,或者對主人家有什麼說得過去的奇功,依仗寵愛強行被納為妾的話,一旦有人上告,男主人也要被判兩年半徒刑。
驚蟄(七上)
然而,這種驕傲卻不無代價。
以音樂舞蹈為道,窮畢生之力而逐之。怪不得公孫大娘的舞技如此精湛。也怪不得大娘身邊至今沒有一個男人。她的心思已經全在歌舞上了,根本無暇再於男女之情上分神。所以,長安城各行魁首幾乎年年更換,二十年來,卻無一人可取代公孫大娘。
佩服歸佩服,然而白荇芷自己卻沒膽子去嘗試。笑了笑,低聲回應,「大姐的境界,又豈是庸人所能企及的?小妹這輩子,只求吃飽穿暖,再找個合適的男人嫁掉,讓他好好待我一輩子罷了!」
「你不是無法企及,只是不舍!」公孫大娘笑著搖頭,一語戳破白荇芷的小心思。「即便他將來能夠建功立業,憑本事打通關節,取你為媵,為你掙得一身誥命。你還是要攀附於他。依仗別人帶來的榮耀,哪如自己爭來的靠得住?過幾天到梨園裡,你可以見到很多同行前輩。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妨好好想想我的話!靜上一靜,確定自己這輩子究竟想要什麼也不遲?」
要什麼?我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么?白荇芷微微一笑,沒有反駁公孫大娘的話。對方是從深宮裡走出來的,見慣了顯貴榮華。而自己卻生長於煙花之所,自幼辛苦學藝,不過是為了早些脫離這個地方。經歷不同,看東西的角度也就不同。沒必要爭辯,相信對方出於一片好心便是。
公孫大娘見白荇芷不再吭聲,以為自己的話已經將她說動了。心中不免覺得有些欣慰。正高興間,馬車突然猛地停下,猝不及防,二人同時撲向前,差點一頭撞在車廂上。
「老曲,你怎麼趕的車?」饒是平素脾性好,公孫大娘無法容忍這種錯誤,伸手推開車門,沖著前方質問。
「回,回大家的話!」車夫老曲早就從車轅上跳了下來,一邊拱手謝罪,一邊低聲解釋,「虢國夫人的車隊突然從前方路口拐了出來,小的不敢衝撞,只好讓馬車先停下。您沒事吧,要不要去請郎中!」
「沒事!嚇了一跳而已!」不待車夫老曲解釋完,公孫大娘已經看到了前方那一長串銀裝馬車,搖搖頭,主動熄滅了怒火。
「尾巴都快翹上天了,真的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白荇芷卻替公孫大娘咽不下這口氣,惡毒的話脫口而出。
「也是一個可憐人罷了,沒必要跟她較真兒!」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掩住了車門。貴妃娘娘對自己有恩,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該對她的姐姐背後指手畫腳。
「她還可憐?」白荇芷的內心裡,無論如何無法將虢國夫人和可憐兩個字對上號,瞪大了一雙眼睛,低聲抗議,「姐姐你沒說錯吧,駕著八輛銀裝馬車天天招搖過市的,居然是個可憐之人!!!」
「你只看到了表面那層銀裝而已!」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搖頭,「一個女人家,終日周旋在不同男人之間,又幾場宴是她真正想赴的?如果她再不裝的強勢一些,恐怕更會被人欺負到頭上來!」
「她妹妹可是貴妃娘娘,哥哥是楊國忠!」白荇芷抿了抿嘴,笑著提醒。
「貴妃娘娘那個性子,本來就不是擅抓權的。而他那個哥哥,呵呵……」公孫大娘輕聲冷笑,「恐怕恨不得她裙子下多幾個男人,好為自己拉來強援。特別是在這種關鍵時候,妹妹開心不開心,遠不如多一個幫手來得重要!」
見白荇芷臉上始終帶著一縷茫然,她笑了笑,提高了聲音向前邊問道:「老曲,剛才那隊馬車從哪邊過來,你看清楚了么?」
「從安興坊那邊插來的,在咱們前邊拐了個彎,奔永昌坊去了!」車夫老曲眼力非常好,迅速滿足了女主人的好奇心。
只要是女人,大抵心裡頭都喜歡打探些家常里短。白荇芷自然也不能例外。聽了車夫老曲說的那兩個方位,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安興坊,那不是幾個皇子和公主們住的地方么?她怎麼剛從那邊出來,又奔幾個王爺家裡去了?」
「當然是替其兄尋求援軍去了!」公孫大娘低聲口氣,以非常理解的口吻解釋,「咱們大唐天子,可是最重兄弟之情的!」
這代大唐天子登基前就是出了名的孝友,當了皇帝之後,除了突施辣手殺掉了太平公主極其黨羽之外,對自己的嫡親哥哥弟弟都非常寬厚。一點兒不像太宗,高宗時代那樣,恨不得將親生兄弟們趕盡殺絕。
愛屋及烏,連帶著高宗、中宗的其他後人也受到照顧,重新在皇宮附近聚集起來,形成了一股影響朝中人事變遷的巨大力量。當年皇帝陛下力排眾議,提拔姚崇為相,就是因為後者得到了皇兄李成器的支持。而李林甫能在朝中專權這麼多年,其身上的皇家血脈,也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這句話,對白荇芷而言,顯然又過於深奧了些。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她在心裡不住地推測虢國夫人的行程安排。上午跟一位皇子耳鬢廝磨,下午又躺在了一位皇族弟或者皇族叔懷裡,裝憨賣痴。這個虢國夫人,怎麼跟平康里那種隨便接客的娼女一般下賤?
「等價交換罷了!」公孫大娘又嘆了口氣,替虢國夫人的行為作出註解。「他們啊,還真以為皇宮裡的那位對外面的事情什麼都看不見呢。不過是耐著過去的幾分情義罷了。如果有人把這份情義給用盡了,難免有哭的時候!」
「皇宮裡的那位?」白荇芷好像不清楚公孫大娘所指,側著頭反問。
「裝,我要你裝!」公孫大娘一巴掌拍將過去,笑著說道:「不過這樣也好!別問,就當什麼都沒看見。等著吧,已經用不了幾天了!」
注1:古代歌舞伎和娼妓身份差別很大。歌舞伎多是賣藝不賣身,有點兒現在女明星的味道。所以白荇芷雖然出身風塵,一樣看不起平康里的娼妓。
驚蟄(七下)
「等著吧,已經用不了幾天了!」同樣的話,從某個面色蒼老的男人嘴裡說出來,卻完全是另外一番味道。
「你到底要我等多久!」虢國夫人回過頭,臉上寫滿了哀怨,「兩年前,你就這麼說。兩年後,你還是同樣的話。難道你們李家,就找不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來么?」
「我們李家的事情,又豈是你這個娼婦能了解的!」老男人低聲斥罵。聲音里沒有絲毫憤怒,聽起來卻令人覺得如同被一條毒蛇爬進了衣袖裡。
虢國夫人身體猛然一顫,緊跟著就呻吟出聲音來,「唉啊,慢,慢點兒…….」
「小娼婦,別亂動!」老男人眉頭輕皺,慢慢從虢國夫人絲緞般光滑的後背上,抬起三根修長手指。手指之間,一根銀針耀眼升寒,幾滴血珠,順著針尖緩緩地流了下來。
「疼,疼得厲害,麻煩您老稍微輕一點兒!」虢國夫人在鼻孔里發出哀鳴,與其說是討饒,不如說是誘惑。
面容蒼老的男人卻不為所動,用侍女遞上來的棉布擦乾淨針尖,又不疾不徐的刺了下去。神情之專註,就像在擺弄一件絕世綉藝。
此刻他針下呈現的,也的確堪稱一件絕世佳作。只是沒有綉在綢緞上,而是硬生生刺在虢國夫人的皮膚中。每一針下去,虢國夫人都疼得一陣戰慄,卻不敢將身體移開分毫,以免老者手下的針落錯了地方,還要用更多的痛楚來補救。
即便移動,她也無法離開身底下的氈塌。有四條粗大的鐵鏈,從氈塌四腳處的地面上拉過來,分別鎖住了她的雙手和雙腳。一件墨綠色玉石枕頭,恰恰墊在她的小腹下,將其的臀部墊起來,上身與下身擺成了一個近似的直角。
兩條寶藍色的輕紗,遮住她的胳膊,臀部和大腿,使得她裸露在外的脊背愈發顯得光滑細膩。而就在這細膩光滑的肌膚上,一樹妖艷的牡丹真正慢慢成型。
枝幹是墨黑色,葉子是青綠色,明顯不是同一時間刺就塗色,卻渾然天成,與生在皇家禁苑的牡丹別無二致。在重重綠葉的襯托下,幾朵嬌艷的花朵蓬勃怒放。
每一片花瓣,都堪稱完美。
老者不容許有缺陷的作品存在,偶爾一針刺得不到位,一定會想方設法修補。或者用一連串細密的陣眼,將花瓣紋出脈絡。或者用一連串疊刺,綉出花瓣的陰影。
幾十針下去,老者慘白的面孔漸漸紅了起來,喘息聲粗重如牛。他迅速拔出銀針,輕輕放在侍女遞過來的托盤之上,然後用另外一名侍女遞過來的冷毛巾輕輕在額頭上擦拭。「你這娼婦,今天怎麼這般能忍?是不是又想著早點從我這裡離開,到別處去出賣色相?自己交代,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王,王爺,想,想到哪裡去了!」虢國夫人疼得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偏偏臉上還帶著嫵媚的微笑,「奴家今天上午,可是剛剛聽到你的召喚,就立刻駕車趕過來了。前後一共用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
「從慶王哪裡到我這兒,需要半個時辰么?」老者笑了笑,聲音宛如夜鴞般低沉。「我看,你是需要長點記性了!」
「別,別,慶王,慶王他…….」虢國夫人嚇得花容失色,連聲解釋。沒等她把話說完,老者已經抓起一根比原來粗了四倍的鋼針,一針扎在她的脊骨上。
「啊——」虢國夫人長聲慘嚎,身體不由自主像蛇一般在雪白的氈塌上扭動。將鐵鏈扯得叮噹作響。老者卻更加興奮起來,抬腿跨坐上去,壓住虢國夫人的粉臀,鋼針飛速上下舞動。血珠飛濺,中間夾雜著鐵鏈叮噹和女人的厲聲哀鳴。兩名侍女很快就看不下去了,將頭偷偷轉向了牆角。老者粗重的呼吸聲卻跟哀鳴一道傳入她們的耳朵,刺激得她們冷汗淋漓,手足酸軟。
終於,哀鳴聲噶然而止。虢國夫人身體如垂死的鯉魚般掙扎了幾下,趴在氈塌上一動不動。老者的喘息聲也到了巔峰,突然把鋼針丟到一旁,伸手扯下虢國夫人下體上的最後兩片遮擋。
滿屋子的血腥味道里,突然混入了一股難聞的淫靡味道。兩名侍女不敢離開,也不敢回頭,緊並著雙腿,慢慢蹲了下去。裙子下擺,轉眼之間已經濕淋淋一片。
那名老者彷彿要的就是這種境界,馳騁著,喘息著,突然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伏在了虢國夫人血淋淋的脊背上,身體不斷打起了擺子。
兩名侍女知道今天的劫難就要過去了,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挪到粘塌前,一個拿起毛巾,輕輕替老者擦汗。另外一個從托盤中拿起一把銀亮的鑰匙,去開虢國夫人手腳上的鐵鎖。
「放下!」已經癱做一團的老者突然又直起了身子,皺著眉頭大聲怒喝。膽小的侍女手一抖,「噹啷」一聲,把一整串鑰匙掉在了地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王爺責罰!」小侍女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跪在氈塌前頭如搗蒜。老瘋子用手一把扯起她的頭髮,獰笑著上下打量,「責罰,想得美。你這料子,怎配老夫親自下手。來人--」
「在!」兩名全身披甲的崑崙奴立刻沖了進來,不由分說,架起那名小侍女。「三十鞭子!扒了衣服,吊在窗外那棵梅花樹下打!」瘋狂的老者獰笑著吩咐。
兩名崑崙奴答應一聲,像拖抹布一般將小侍女拖了下去。不一會兒,窗外就傳來清脆的皮鞭聲和女人厲聲的慘嚎。
「嗯!」聽著侍女的慘叫,老者像喝了醇酒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娼婦,她比你叫得可難聽多了。你說說,你是伺候了多少男人,才學會了如此銷魂的叫聲!」
聞聽此言,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虢國夫人又戰慄了一下,扭過頭,臉上的笑容若暴雨後的桃花,「王爺,難道不覺得外邊的叫聲太青澀了么?不如先把她賜給奴家,讓奴家幾天,學會了怎麼叫,再給王爺送還回來繼續抽鞭子。」
「好,好,好…….」老者聽得甚是高興,伸手推開窗子,沖著外邊喊道:「停,別打了。剩下的先記賬。把她送到虢國夫人府上,半年後再接回來!」
「諾!」崑崙奴們答應一聲,拖著脊背已經被抽得血肉模糊的小婢女退了下去。屋內屋外瞬間又恢復了寂靜。另外一名小侍女手握著毛巾,身體不斷地顫抖,顫抖。
「怎麼,你也想挨幾鞭子嘗嘗味道?!」瘋狂老者回過頭,兩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啊!」小侍女像受驚的雌鹿般跳起來,抓起毛巾,在老者枯樹般的身體上四下抹拭。「笨!」老者一巴掌將其拍出老遠。親手從托盤裡抓起另外一片毛巾,著走到靠著牆的多寶閣前,拿出一瓶劍南道進貢的烈酒。向毛巾上灑了半瓶,然後大步走回氈塌前,將潤了酒的毛巾向虢國夫人的後背抹去。
「啊——啊——啊——」又是一串婉轉哀鳴,夾雜著無盡的痛楚與誘惑。老者再次興奮起來,三把兩把將虢國夫人背上的血跡抹乾凈了,然後丟下毛巾,向一旁伸開鬼爪般的大手,「來!」。
這回,小婢女終於變聰明了些。從腳下的托盤裡拿起一隻琉璃瓶,拔出塞子,迅速遞了過去。「嗯!」老者滿意地點了下頭,用小拇指從瓶子里勾出一點點黑綠色的染料,小心翼翼地塗在鋼針刺出的痕迹上。一邊塗抹,一邊自言自語,「焦骨牡丹,懂么。原來那幾根枝幹怎麼看都缺了一點神韻,而今天新刺的這一段殘枝,卻恰恰彌補了先前的不足!」
「王爺也說是好的,一定就是好的!」虢國夫人疲憊地笑了笑,溫聲細語地回應。背上的牡丹圖案,她自己也曾對著鏡子檢視過。的確紋得巧奪天工。而這個歷時兩年都沒有徹底完成的牡丹圖,帶給她的,卻只有無窮無盡的屈辱。
「那老傢伙,還能蹦躂幾天,就算為了咱們楊家,你遷就一下他算了!」第一次被此人折辱后,哥哥楊國忠如是勸告。
從此,牡丹花的每一片葉子,每一片花瓣,都是為著同樣理由。
然而,老者卻遲遲沒有死。從兩年前一直活到現在,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瘋狂。「我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就用那把寶劍!」望著鎖住自己雙手的漆黑色鐵鏈,虢國夫人展顏微笑,這一刻,笑容居然無比地嬌媚。
背後的焦骨牡丹漸漸成型,瘋狂老者手中換了另外一隻玉瓶,一邊用手指勾出艷紅色往虢國夫人背上的針孔裡邊塗,一邊笑著說道:「小娼婦,就你會說話。念在你今天陪老夫作畫的份上,老夫就教你一個乖。我們李家可以跟臣子共享權力,卻不會共享江山。你哥哥不是個笨蛋,你把老夫的話帶給他。他自然會懂!」
說罷,信手塗上最後一抹,剎那間,有樹焦骨牡丹,綻放得令人目眩神搖。
驚蟄(八上)
看見崇仁坊內那座熟悉的宅院,王洵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
四個多月前,坊子里的楓葉正紅,而現在,乾枯的樹梢頭卻透出了隱隱綠意。彷彿一覺醒來,秋天和冬天就都過去了,天寶十一年的春天悄然而至,誰也沒聽見她的腳步。
季節不是昨日的季節,少年也不再是昨日的少年。人縱有一天都會長大,無論他長得快,長得慢,長得是否情願。
初入軍營的那幾天,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放棄受訓,捲鋪蓋逃回家,繼續過那種混吃等死的日子。而現在,那些看似很艱苦的訓練,卻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甚至每天早晨不起來跑上幾圈,他自己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門房王福見少主人站在門口遲遲不肯邁步,還以為他又喝多了,伸出大手,用力扶住少主人的胳膊,「小侯爺,您往這邊。紫蘿已經燒好了醒酒湯,馬上就能給您端來!」
「去,你聞聞我身上有半滴酒味兒沒?」王洵沒好氣地推了對方一把,低聲數落。
「嘿嘿,嘿嘿!」王福也發現自己馬屁沒拍對地方,訕訕笑著,卻不肯把胳膊收回,「這邊,這邊,今天早晨聽說您回來,主母親口吩咐我等鋪的地氈!」
聽到對方的提醒,王洵才意識到,從父親過世后就很少開啟的宅院正門敞開著。有一條猩紅色的地氈,從院子里鋪出來,一直延伸過了上馬石。看陣仗,比前些日子迎接封常清來訪還要鄭重些,楞了楞,順口問道:「有客人來么?誰?」
「沒有啊?這不是為了迎接少主您回府么!主母吩咐下來的,小的們可忙活了一陣子呢!」僅僅通過幾句話,王福就發現少主人已經比半年前成熟了許多,不敢怠慢,笑著解釋。
「我又不是什麼貴客?這麼張揚做什麼?」聞聽此言,王洵又是一愣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很多鄰居家的小廝,正在朝這邊探頭探腦。
「這哪是張揚啊。小侯爺您現在可是正七品歸德中侯!」王福搖搖頭,陡然將聲音提高了數分,唯恐鄰里們聽不見王洵現在的品級。「照這個升法兒,等到訓練結束,最起碼能實授個游擊將軍。咱這崇仁坊里,可是有些年頭沒出將軍了!」
「就知道說嘴,也不怕別人笑咱們不知進退!」王洵笑著啐了一句,抬腿邁上地氈。雲姨的想法他已經能理解一點了,這個家,的確需要一個有出息的男人來支撐門面。只可惜,自己領悟得太晚,若不是受到宇文小子入獄這件事情的刺激,說不定現在還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
「咱們這才哪到哪?」一邊驕傲地左顧右盼,門房王福一邊笑著跟王洵閑聊,「坊子最裡頭那個老史家,去年不過出了個小生徒,照著中進士還十萬八千里呢,就張燈結綵慶賀了好幾天。跟您這堂堂的七品中侯怎麼比!今天早晨,他家的老管家上趕著跟我套近乎,我連都頭懶得回…….」
「也不是誰,去年站在人家門口眼巴巴地看了好幾天!」王洵撇撇嘴,笑著打趣,心中卻也有些得意,腳步越來越輕飄起來。
即便是再不思進取的父親,也希望兒孫能走正途。崇仁坊這一帶,開國勛貴住了一大堆。可這一輩後人中,卻是不爭氣者居多。有人在京師的學堂里三天打魚,兩天晒網,這輩子與進士無緣。有人走門路捐了散職,卻沒能力補上實缺,整天穿著身沒有任何標記的綠袍硬充大頭蒜。像王洵這種吃了了軍營的苦,並很快得到升遷者,的確已經堪稱是鳳毛麟角了。
在自家很少使用的大廳里,雲姨早就等得不耐煩。聽見王洵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了過來,忍不住就想迎出門,想了想,又強迫自己坐穩,擺出一幅正襟危坐的架勢。
王洵包容地笑了笑,上前幾步,屈膝拜倒,「姨娘,我回來了!」
雲姨立刻向被火星燙了般跳起,雙手將王洵的胳膊拉住,「這是幹什麼?回來就回來了唄。好端端的,你拜我幹什麼?」
「這幾個月,每每想到姨娘的教誨,心中都不勝慚愧!孩兒不孝,就知道惹是生非,如果沒有姨娘照應著……」王洵順勢起身,笑著回應。場面話說到一半,心中突然動了真情,鼻子一酸,眼淚立刻盈了滿眶。
「你這孩子,怎麼盡說這些,這些不著邊際的話…….」雲姨那裡早就已經撐不住,眼淚滴滴答答淌了滿臉。四個多月,時間不算太長,卻是王洵從小到大第一次離開家門。第一次脫離了她的羽翼庇護。
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卻是她從小帶大。如今孩子終於有出息了,做娘的心裡如何能不高興?即便將來見到他阿爺和他親娘,也可以跟對方有個交代了。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囑託,我把這個孩子養成人了!
幾個小丫頭趕緊遞上毛巾,給「老」少兩代主人擦臉。雲姨接過來,胡亂抹了兩把,笑著說道:「不是說要跟秦家哥倆一起去吃飯么?怎麼提前回來了。餓了沒,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合你口味的吃食!」
王洵忍了又忍,好一會兒,才把眼眶裡的淚水順著鼻孔里消滅掉。笑著拉住雲姨的衣袖,低聲回應:「我不餓!您甭忙了,讓下人們隨便弄點就成!」
「他們怎知道你的口味?」雲姨掙扎了兩下,甩開王洵,邁步向門外走,「你好不容易才回一趟家,不能沒口熱乎飯吃。還是我親自去盯著吧。你先去後院換了衣服,紫蘿也在那邊等你呢!」
說罷,用手帕擦著臉,逃也般去了。從始至終,也沒問過王洵那一身血跡由何而來,是不是又給自己闖下了難以彌補的禍患。
王洵臉上露出了濃濃的笑容。
這就是家,你不必提防著誰,偽裝什麼。你就是你自己,可以隨意宣洩自己的感情,暴露自己的內心。當你累的時候,它不會嫌你一身酸臭。當你潦倒的時候,它也不會嫌你滿臉晦氣。而當你稍有成就,家中的所有成員都會以你為榮,儘管那點兒成就在別人眼裡幾乎微不足道。
帶著暖暖的感覺,他快步走向了自己居住的房間。小紫蘿沒資格和雲姨一道迎接自己的郎君,站在門口,手中捏著根繡花針,繃子上卻沒有一根絲線。看見期待已久的身影在眼前出現,立刻將繃子和繡花針丟給雪煙,小鳥一樣撲入了王洵的懷裡。
王洵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血腥味和汗臭味一併鑽進了她的鼻孔。她把臉抬起來,約略有些驚異。轉眼,就又毫不猶豫地貼了上去。雙手將王洵的后腰摟得緊緊的,唯恐一鬆開就要失去。
無悔,亦無懼。哪怕王洵是個被通緝的江洋大盜,這輩子也要跟他賴在一起。富貴貧賤,悲傷快樂,永遠在一起,永不回頭。
王洵笑呵呵地抱著紫蘿,感受著自己胸口一點點變得濕潤。四個多月來,從沒有一刻,他的心臟如現在般柔軟,裡邊充滿了幸福與滿足。這是他的家,他的女人,他這輩子要保護的所在。沒離開之前,不覺得有多牽挂。幾個月不見,才一點點發現家的重量。
「你,你可回來了?」紫蘿哭得唏哩嘩啦,鼻涕眼淚一起往王洵胸口上蹭,把乾涸和血跡重新潤濕,染了自己滿臉。
王洵輕輕笑著,沒有回應。已經長滿繭子的大手,慢慢從對方絲一般的頭髮間捋過。由髮根,到發梢,說不出地愜意。紫蘿慢慢抬起頭,王洵也恰恰準備嗅一嗅她的發香,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立刻糾纏在了一處,彼此羈絆拉扯,再也無法分開。
紫蘿的臉突然變得如春花般絢麗,紅嘟嘟的嘴唇慢慢舉起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睛。王洵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如飲醇酒。紫蘿的身體瞬間發出一陣戰慄,腰肢越來越軟,整個人幾乎都開始融化。王洵慢慢抬起頭,雙眼含笑,手臂猛然一用力,抱著紫蘿,大步走進屋子。
「郎君,別,雪煙在旁邊看著呢!」小紫蘿立刻嚇得花容失色,雙臂卻緊緊地勾住了王洵的脖頸。王洵哈哈大笑,快步走到床前,將紫蘿放了上去。「雪煙,去廚房給我燒一桶洗澡水。順便跟姨娘說一聲,我要先洗了澡,然後才能吃飯!」
小紫蘿在床上打了個滾,抓起一件剛綉完的絲帕,蓋在了自己的臉上。兩隻鴛鴦在一波春水間交頸而游,隨著她火熱的呼吸,整件絲綉栩栩如生。
注1:生徒。唐代通過官學內部選拔,被推薦參加進士考試者,統稱為生徒。
注2:唐代服飾,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綠袍無標記,則等於沒有任何實際職務,只有一個空頭官銜。
驚蟄(八下)
小別勝新婚。
接下來的幾天,王洵過得極其滋潤。要麼在家中跟紫蘿膩在一處,說一些只有兩個人才覺得有趣的傻話,做一些彼此都開心的事情。要麼出門去找白荇芷,聽歌,喝酒,打情罵俏,樂此不彼!
經歷了一場風波,白荇芷變得比原來還要縱容他,除了最後一層壁壘之外,幾乎滿足了他一切要求。「反正,清萍開在池塘里,早晚還不都是二郎的!你就容奴家保留一個小小的心愿,待嫁給你之後,二郎要如何,奴家便如何好了!」
「我要你每天晚上唱歌給我聽!」經歷了幾個月的軍營生活,王洵的性子也比先前沉穩了許多,將大手從對方的衣服里抽回來,笑著打趣。
「二郎現在每天不都在聽么?」白荇芷沒想到王洵居然提出了這麼一個簡單了要求,楞了楞,依戀的眼神中露出了幾分好奇。
「當然不一樣,我要你…….,唱歌給我聽!」王洵笑著把嘴唇遞過去,貼住白荇芷的耳朵。
「壞蛋!」白荇芷登時滿臉飛霞,逃也般滾出老遠。抱了個靠枕當盾牌,躲在後邊,遮住半邊身體,又羞又嬌,聲音宛若歌聲的餘韻,「如果,如果二郎真的喜歡,也,也未嘗,未嘗不可!」
「真的?」王洵大笑,兩眼登時冒出了熱烈的光芒。
「嗯!」白荇芷咬著牙點頭,然後又飛速搖頭,「真是沒正經。人家還以為你脫胎換骨了呢!」
「脫胎換骨,那還不容易?」王洵立刻收起笑容,擺出一副私塾先生的刻板模樣,長揖及地,「娘子,月明星稀,烏雀南飛,咱們行一回周公之禮,可否?」
「呸!」白荇芷一把將靠枕丟了過來,笑得在氈塌上直滾。
笑鬧夠了,二人又把頭並在一起,仔細規劃答應給周老虎等人的酒宴。有了白荇芷這能接公孫大娘衣缽的歡場行首在,宴會安排起來從容得多。幾乎每個細節,包括括客人們的口味和喜好,酒令的難易程度和針對範圍,都考慮得清清楚楚。
轉眼到了三天後,周嘯風、趙懷旭等人如約而至。沒想到王洵真有本事將公孫大娘和李白兩個請來,平素氣焰囂張的周嘯風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比劃了好一陣兒,才讓終於讓大夥明白,他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碎葉城附近駐紮,城裡邊,無論是漢人、羌人、回紇人,還是突厥人,都以那裡出了一位大詩人為榮。其中好幾次,為了爭論李白到底是奉命改姓為李的突厥王族,還是正宗的漢人血脈,百姓們大打出手。多虧了安西軍及時趕到,才沒弄出更大的亂子!
對於此等殊榮,李白早就見怪不怪。笑了笑,沖著周嘯風輕輕拱手,「給周將軍添麻煩了。李某乃隴西布衣,恐怕跟突厥王族搭不上什麼關係。至於祖上是誰,家譜里記載不祥,李某自己也沒精力去窮究。」
「謫仙真是洒脫!我記得有位前輩說過一句話,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血名種!」趙懷旭接過話頭,笑著讚頌了一句。
「此言甚妙!」李白楞了楞,大笑著撫掌。「為了這句話,也該喝一大杯!」
「干!」眾人立刻舉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放下酒盞,周嘯風卻怕李白誤解了自己質疑他的血脈,結結巴巴地繼續解釋道:「我,我,唉,我是個粗人,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青蓮居士不要責怪才好,我只是想說,在碎葉一帶,無論胡漢,皆以李兄為榮!」
「父老鄉親們的厚愛,著實令白慚愧!」李白沖著周嘯風輕輕點頭,「好多年沒回去過了,不知道故鄉那邊變成了什麼樣子?」
「沒,沒什麼變化!」提起安西四鎮的風貌,周嘯風緊張的心情終於略有緩和,喘了口粗氣,向李白描述道:「一切都是老樣子。大漠、黃沙、古道、駝隊,還有的就是一排一排的胡楊,胡楊樹……..」
「還有我大唐將士,手持長纓,在大漠雄關之間縱橫馳騁!」高適快速接了一句,替周嘯風補全了整個西域的雄偉畫面。
在座當中,李白出生於碎葉,崔顥曾經去邊塞上遊歷尋找出人投地的機會,高適充任過隴右節度使高仙芝的掌書記,岑參剛剛加入封常清幕府,做了一名掌管文書判官。相互之間,倒也不乏共同話題。很快,便熱鬧地打成了一片,杯來盞往,不亦樂乎。
公孫大娘依舊沒忘記上次酒宴的欠賬,不待酒酣,便尋了機會上門逼債。李白和高適早有準備,笑著調侃了幾句后,便把兩首讚頌其舞姿的詩作拿了出來。看得白荇芷極其眼熱,暗中不斷給王洵使眼色,讓其向李白等人替自己也求一首詩,以便日後跟同行姐妹們炫耀。王洵卻不好意思每頓酒都要求對方拿詩作來換,搖搖頭,故意將白荇芷的威脅視而不見。
見二人老是眉目傳情,周嘯風等人便又開起了玩笑,問白荇芷是不是覺得欠了王洵的救命之恩,打算以身相許?白荇芷登時羞得面紅耳赤,徑直往公孫大娘身後躲去,逗得眾人哈哈大笑。笑過了,高適和李白卻不知道周嘯風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怎麼回事情,忍不住好奇追問。跟大夥一混得臉熟,周嘯風立刻本相盡露,當即添油加醋,將三天前王洵英雄救美的壯舉描述了一番。
故事說完,立刻搏了個滿堂彩。李白、崔顥、高適、王荃等人都拍案讚歎,佩服王洵武藝超群,給了某些仗勢欺人的傢伙一個痛快的教訓。王洵卻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低聲解釋道:「不是我的武藝好,而是那三個傢伙身手太差了些。連馬上重新裝填騎弩的本事都沒學會,偏偏還出來當刺客!」
「小傢伙,不帶你這麼埋汰人的!」高適以為王洵在謙虛,忍不住笑著打趣。
「是啊,你贏得固然乾淨利索,卻也別太看扁了別人!」作為王洵的好友,張巡也笑著忠告。
「他們的身手的確很差!」顏季明第一次跟李白、高適這種風流人物打交道,卻一點兒也不怯場,見大夥誤解了王洵的意思,立刻主動幫忙解釋。「當時我就在路邊,本打算上前幫忙的,可沒等找到合適機會。明允兄已經把刺客都解決掉了。依晚輩之見,不光是那幾個刺客身手差,王家養的一眾家將,還有長安縣的捕快,幫閑,以及守備城門的禁軍,好像本領都不怎麼樣。反應慢得出奇不說,遇到硬茬,就立刻慫了。」
「得,照你這麼說,京城裡邊的各個衙門,還有禁軍各營,等於養活了一群廢物了!」作為一名京師勛貴子弟,馬方非常不滿意顏季明說起長安城時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輕慢,笑了笑,低聲反問。
「除了各位所在的飛龍禁衛之外,其他恐怕正是如此!」顏季明笑了笑,毫不客氣地回答。
「你可真敢說,好像見過多少精兵強將一般!」馬方立刻撇起嘴,冷笑著點評。
「至少,跟在下見過的范陽節度使麾下兵卒比起來,相差距甚遠!」顏季明也年輕氣盛,立刻針鋒相對。
李白在幾個月前因為一場誤會,曾經跟王洵交過手。知道後者實際斤兩到底有多重。雖然後者又在軍營里苦練了四個多月本領,可若說到達了脫胎換骨地步,未免有些太誇張。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顏季明的看法,並且很是認真地追問道:「你從河北來?見過范陽節度使麾下的精兵?」
「家父曾經在安節度麾下行走多年,最近蒙其推舉,出任常山太守之職!」顏季明點點頭,低聲回應。
自從那日看到長安縣的捕快們和太原公府的一眾家將相繼出乖露醜之後,他心裡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這種不安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卻又很難說得清楚。今日跟馬方一鬥嘴,顏季明心裡隨即意識到了真相。令他不安的是范陽節度使麾下的驕兵悍將,與長安城的武備力量之間那種鮮明對比。前者跟後者站在一起,就像惡狼身邊趴了只羊羔,想要讓惡狼不起任何邪念,簡直是沒有任何可能!
不禁官府的爪牙們外強中乾,通過幾天來的觀察,顏季明還清晰地發現,護衛京城安寧的幾支禁軍,除了正在被封常清重手整訓的飛龍禁衛之外,其他也都是徒有其表。這樣的兵馬,如果拉上戰場跟范陽精銳對陣,恐怕沒等交手,已經被對面將士身上的血腥之氣嚇尿了褲子!又如何能指望他們威懾四方,令天下居心叵測者不敢蠢蠢欲動?
但是這種擔憂,顏季明卻不能明白地宣之於口。首先,安節度對顏家有恩,他不能因為安祿山的實力過於強大,就污衊此人圖謀不軌。其次,以他現在的身份,即便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也沒幾個人會認真聽。反而會讓大夥覺得,父親和叔叔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得了人家好處之後還反咬一口。
好在,座中有幾人一樣心憂國事,聽聞顏季明開了個頭,就立刻順著同樣的思路想了下去。「禁軍糜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而如今邊鎮上諸將的勢力越來越大,對朝廷而言,這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張巡本來就以正直敢言而聞名,心中想到了什麼,嘴上立刻就說了出來。
「張大人這話就沒意思了!咱安西鎮的高帥和封帥,對皇上可是一直忠心耿耿!」彼此的利益不同,看問題的角度自然就不同。見張巡言談中似有所指,周嘯風立刻板起臉來,大聲反駁,「況且西域距離長安有數千里之遙,如果主帥事事都需要向朝廷上奏,卻沒有專斷之權,等到朝廷的批複下來,恐怕黃瓜菜早都涼了!」
「張某無意影射高帥和封帥!」張巡趕緊拱了拱手,低聲賠罪。「張某隻是就事論事而已,邊鎮兵強,腹心空虛,實非國家之幸!」
趙懷旭把眼一瞪,怒氣沖沖地說道:「那是禁軍自己不爭氣,關邊塞幾鎮屁事?你可知道,帶著白帽子的大食人已經快打到熱海邊上了!這些年來,全憑著安西子弟浴血奮戰,才把他們頂在了恆羅斯河對岸。如果再有人胡言亂語,說得朝廷起了削減邊鎮兵馬的念頭,玉門關外三千里江山,恐怕早晚不復為我大唐所有!」
「若是中原有事,安西四鎮保住了,又有什麼用?」雷萬春聽不太懂雙方在爭論什麼,完全憑著個人好惡,站在了張巡的一邊。
「保住了四鎮,就保住了中原重奪西域的機會。否則,一旦讓回紇,突厥、吐蕃和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勾結在一起,大唐將永無寧日!」李元欽也不肯示弱,把安西軍眾將的一致看法大聲說了出來。
眼看著雙方你一言,我一語,把好好的盛宴攪翻了個,高適趕緊笑著打圓場,「呵呵,幾位都請息怒,且聽高某說一句。京畿之地已經近三十年未聞角鼓之聲了!禁軍散漫一些,恐怕在所難免!但如今陛下對此已經有所察覺,所以才委託封將軍重整飛龍禁衛,並且招募良家子弟入伍,憑本事授予武職。像明允、守直這般的少年才俊,不已經都暫露崢嶸了么。照這樣下去,不出三年,禁軍必然會脫胎換骨。而其中表現優異者,又可以奉命到邊塞建功立業。屆時,恐怕幾位剛才的爭論,全都成了杞人憂天!」
「那倒也是!」周嘯風想了想,低聲回應。西域地廣人稀,中層將領們折損后一直得不到足夠的補充。如果這次整訓中發掘出來的人才,如王洵、馬方和宇文至、韋珏等能被陛下指派到安西軍中,就令人高興了。
「高書記此言,如同醍醐灌頂!」同樣的話聽在張巡和顏季明的耳朵里,卻有了另外一番感悟。經過京師大營整訓的軍官,對朝廷的忠心肯定不成問題。將他們派往邊鎮之後,就能成為朝廷的耳目和爪牙。不但對邊鎮重將可以起到監督作用,慢慢地還可以形成一股牽制力量,讓心有異圖者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我等不必杞人憂天!」高適舉了舉酒盞,笑著提醒,「否則,恐怕對不住公孫大家和白行首的絕世歌舞!」
「的確如此!」眾人立刻醒悟到,此地不是爭論的合適場合,一齊笑著點頭。
「那就乾杯,為我大唐國運!」高適抓住機會,大聲提議。
「乾杯,為我大唐國運!」無論文人武將,都放下了剛才因為爭論而引發的不快,大笑著舉起酒盞,
驚蟄(九上)
雖然因為顏季明的無心之言,導致大夥發生了一場爭執。但整場盛宴還是在公孫大娘和白荇芷二人的刻意推動下,氣氛越來越濃。借著三分酒意,周嘯風拔劍起舞,為眾人助興。舞罷,卻又厚著臉皮,請李白為安西軍中諸將賦一首詩為和。
一別三十餘年,難得又聽見了熟悉的鄉音,李白也是心潮澎湃。竟不怪周嘯風行事莽撞,吩咐一聲,「取紙筆來!」即席揮毫潑墨,信手寫道:「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好一句無花只有寒!」沒等最後幾個字寫就,在座諸人已經拍案叫絕。五月在長安城中本是盛夏,玉門關外依舊白茫茫一片。有人吹起幽咽的笛曲《折楊柳》,眼前卻不見半點綠意。簡簡單單四句,看似波瀾不驚,卻道盡了塞外生活的單調與清苦。宛若一幅淡筆勾出了水墨畫,將邊塞風光,一下子就拉到了眾人眼底。
而在如此艱辛的環境之下,大唐將士們居然毫無怨言,哪怕是凌晨與敵軍接戰,半夜抱著馬鞍休息,士氣也不減分毫。最後兩句急轉高亢,以西漢傅介子計斬樓蘭王的典故,直抒將士們的胸臆,如洪鐘大呂,一響之後,百樂失聲。
有如此巨作現世,其他幾個詩人,便只剩下的搖頭苦笑的份了。此生幸甚,能與李太白生於同時。此生不幸,亦是與李太白生於同時。當即,高適從白荇芷手中借來錦瑟,親自為李白的這首塞下曲兌上了調子。公孫大娘持劍起舞,白荇芷引頸而歌,岑參、崔顥用手指在桌案上敲打節拍,將詩中意境演繹的淋漓盡致。
一曲終了,眾人皆醉,無需此間主人再勸,紛紛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接下來,大夥或歌,或舞,或牆上題字,或潑墨作畫,每個人各展所長以助酒興。雖然沒人再肯主動提「賦詩」兩個字,卻也將這場盛世歡宴點綴得精彩紛呈。直到華燈初上,眾人才慢慢收起了狂態,笑呵呵地與王洵拱手道別,各自打馬歸去。
李太白醉寫塞下曲,高達夫試調五十弦。不多日,發生在臨風樓上勝景和一首新出爐的《塞下曲》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各家酒樓的幕後掌柜聞訊,無不扼腕長嘆,羨慕王家那小兔崽子傻人有傻福,居然能夠在半年之內兩度請到了李白、高適、公孫大娘、小張探花等風雲人物賞光。而旅居長安的遷客騷人,則紛紛拿了荷包,不惜花重金預定座位,也要到臨風樓上把盞吟唱一回。雖然到了臨風樓,也未必能寫下與那首塞下曲比肩的詩作,但是到李白曾經坐過的房間里借一點對方的才思,也自覺不需此行了。
作為臨風樓的幕後老闆,王洵自然又賺了個盆滿缽圓。可令他高興的不僅僅是臨風樓自從李白兩度蒞臨之後,每日賬面上了流水翻了四倍。而是與軍營中的諸位同僚,從此後相處得愈發融洽。凡是能出風頭露臉的任務,幾乎不用封常清做任何暗示,都有人主動將其交給王洵所在的新兵營七旅二隊執行。凡是上頭髮下來的好處,不但王洵本人能比其他幾個隊正多拿一份,連帶著麾下的弟兄都跟著沾光。
「你們有本事,也到李謫仙那求一首塞下曲來!」遇到有人抱怨上頭處事不公,過於照顧王洵,明法參軍王騰總是第一個出頭反駁。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也只有李太白,了解咱們這些邊鎮將士的辛苦!」私下裡,周嘯風不止一次跟同僚們說道。
「有了這首《塞下曲》,哪怕再過五百年,人們提到當今盛景,也不會忘了大唐的強盛,是咱們這些武夫用命換回來的!」提起李白的贈詩,節度副使封常清也是感慨萬千。
長安城詩人一抓一大把,但李太白卻只有一個。聽到了上司們的這些話,很多低級軍官即便心中不服氣,也不得不承認,王洵的確給弟兄們長了臉。特別是那些從安西歸來的低級將領,更是覺得李太白的這首《塞下曲》,簡直寫到大夥心裡頭去了。愛屋及烏,看向王洵的目光難免又柔和幾分!
只有馬方一個人與眾不同,私底下,沒少調侃王洵走的是狗屎運。幫人打架,都能打到李白,並且由此跟對方攀上交情。而自己當天被岑參揍了鼻青臉腫,到現在,卻成了對方手底下的一名小跑腿兒。這人比人,真是得活活氣死!
「這算什麼。太白向來就是個福星。當年有個犯了軍規要斬首的傢伙,剛好被他看見,求情救下。現在都已經快做了一鎮節度了!」在軍營里廝混得久了,綠衣判官岑參身上也沾染了不少兵痞氣,聽見了馬方的抱怨,搖搖頭,笑著說道。
「誰,還有比王明允運氣更好的么?」聞聽此言,馬方立刻瞪圓了雙眼,羨慕地追問究竟。
「朔方節度右兵馬使郭子儀啊,你們沒聽說過么?」岑參楞了楞,笑呵呵地反問。
眾人聞聽,登時驚了個大眼瞪小眼。朔方節度使位置一直由太子遙領,此時的朔方節度右兵馬使,實際上掌握的就是節度使的權力。大夥都知道郭子儀是武舉人出身,科考之時,騎射,步射,馬槊、膂力四項皆列第一,卻都沒聽說過他居然還有如此倒霉的時候。年紀稍大一些者,如趙懷旭等人,就當是個岑參講的是個與自己不相干的故事,笑笑也就忘了。年紀青青如王洵、馬方等,則個個都聽得心中滾燙,恨不能自己這輩子也能奇遇連連,像郭子儀成為封疆大吏。
志向雖然遠大,王洵和馬方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捨不得長安城的繁華。只有宇文至,看樣子是打定主意準備跟著封常清去安西建功立業了,終日向老兵們討教在西域的生活經驗。所以三名好朋友雖然還經常碰面,話卻是越來越說不到一處。慢慢地,連碰頭的興趣也薄了。
對於這種情況,王洵和馬方兩個除了心裡感覺到很遺憾之外,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宇文子達尋求上進,大夥不能出言勸阻,以免耽誤了他將來的前程。而功名富貴雖然對前兩人同樣重要,在心裡邊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骨肉親情。況且王洵心裡邊還多牽挂著一個白荇芷,若是一去邊塞三五年不歸,未等自己功成名就,白姐姐卻已經先老了。
有衛尉少卿王准這個惡例在前,對於京師裡邊的其他紈絝會不會趁自己無暇分身的時候,亂打白荇芷的主意,王洵心裡邊可是一點兒也不敢保證。回營后還不到一個月,他就借著人脈熟的好處,厚起臉皮跟周嘯風請假跑回了長安一趟。見到白荇芷,大訴離別之苦。調笑間出言詢問,卻發現自從那日被自己和雷萬春等人聯手收拾了一頓之後,衛尉少卿王准居然信守承諾,再也沒靠近錦華樓半步。不覺暗自吃驚,信口說道:「那廝倒是長了記性,也不算白被雷大哥摔了個屁股墩!」
「我估計除了被二郎你跟雷大哥打怕了之外,他還非常忌憚公孫姐姐。畢竟貴妃娘娘跟公孫姐姐的關係很好。萬一被她告到皇宮裡去,恐怕太原公也招架不住!」幾番進出宮廷,白荇芷身上又多了些富貴氣,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陳述自己的見解之餘,還很好地照顧到了王洵的情緒。
「有很大可能!」能看到白荇芷平安就好,至於到底是誰的功勞,王洵也不屑一爭。「公孫大家還要用你到什麼時候?貴妃娘娘的新曲子,快弄完了吧!」
「早著呢!」白荇芷以手掩口,輕輕搖頭,「皇上和貴妃娘娘哪有那麼多閑功夫,天天耗在歌舞上邊。十天半個月能聽我們排演一回,已經很難得了。照這個速度下去,恐怕再耗上一年都完不了!」
「那你…….」王洵想重提自己用轎子接白荇芷進門的事情,話說了一半,猛然意識到自己在白馬堡接受的新兵整訓的事情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算是個盡頭,此刻提了等於白提,索性主動閉上了嘴巴。
白荇芷卻在這一瞬間看到了王洵的內心,有些害羞,更多的是高興,垂下頭,低聲道:「進宮授藝的事情,其實是公孫姐姐為我尋找的一個保護傘。隨時都可以辭掉不去的。只要二郎騰出了時間,奴家,奴家…….」
說到最後,聲音幾乎細不可聞。王洵聞之,心中大樂。撲上去香了對方一口,大笑著說道:「快了,快了,也就是一兩個月的功夫了。下月初五,皇上要派人來校閱。我估計校閱之後,大夥也就都交了差!」
說罷,留下一句,「不要著急,等我回來!」,飛奔下樓。
「呸,跟誰稀罕你似的!」白荇芷捂住臉上的紅印,低聲啐道。慢慢追了幾步,依在二樓的欄杆上慢慢揮手。
不知不覺間,曾經的少年已經長大,其背影越來結實。
驚蟄(九下)
回到軍營,王洵立刻全心投入到本隊弟兄的整訓當中。作為一個講義氣的小傢伙,他不敢讓七旅二隊在即將開始的校閱中表現太差。因為在他看來,如果本隊弟兄不爭氣,非但關乎著封四叔的顏面,也有愧於周老虎、趙懷旭等人長期以來對自己的照顧。
同樣,因為王洵講義氣且出手大方,新兵營七旅二隊的弟兄們也很給他這個隊正面子。每天的各項訓練完成得保質保量,在個別科目方面,甚至達到了全營最高水準。樂得新兵營折衝校尉周嘯風咧開了嘴巴,逢人就吹,自己知人善任,為飛龍禁衛軍培養了一隊精銳。暗地裡,在物資給養調撥方面,也愈發向新七旅二隊傾斜。羨慕得同旅的其他幾個隊正人人眼藍,天天偷著罵周老虎心眼長到了肩膀子上。
過了數日,校閱如期開始。皇帝陛下因為臨時有事未能親臨,卻派了太子李亨帶領一干文武前來檢視飛龍禁衛的整訓成果。秦家兄弟的叔叔,還有馬方父親也赫然在隨行之列。這兩人平素雖然對王洵沒什麼太好的印象,關鍵時刻,卻依舊看在晚輩的顏面上顧及到了幾分香火之情。不動聲色在旁邊品評了幾句,立刻令太子李亨目光集中在馬方和王洵二人所在了隊伍上。
有長輩在點將台上觀望,王洵和馬方也都各自使出了渾身解數,把幾個月來的訓練成績,超常發揮到了十二分。校閱完畢,王洵所在的新七旅二隊和馬方所在的新五旅四隊脫穎而出,都進入了全營前五之列。王洵因為協助上司訓練本隊士卒有功,再度高升一級,頭銜成了正七品上致果校尉。實職待新兵整訓結束后,根據飛龍禁軍的具體情況候補。馬方則因為被認出是當朝大員的兒子,小小年紀就放棄了錦衣玉食,主動從軍為國效力,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褒獎。當場賜予備身腰牌一面,明光鎧一領,待整訓結束之後,便可到東宮就職。
其他在整訓中表現優異的軍官、士卒,也得到了升遷、賜甲、賞金等各種獎勵。命令宣布,全場歡聲雷動。全然忘記了半年之前,大夥私下裡是怎麼罵封常清和高力士兩個老傢伙『沒事找事,變著法子折騰人』的情景。
校閱結束,幾乎每個受訓者都興高采烈。新兵們立刻眼巴巴地盼著全營放假,好把心中的喜悅與自己的家人分享。從飛龍禁衛和安西鎮調過來的老兵們則盼望著隊伍早日解散,大夥好帶著新到手的虛職,回軍中去謀取實缺。偏偏兩位行事素來利落的主帥,這個時候突然又拖拉了起來。只是命令各團校尉帶領麾下士卒繼續訓練,鞏固先前取得的成果,卻遲遲不肯宣布大夥的去向。
一鞏固就是一個半月,即便是性子再沉穩的人,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大夥知道王洵和馬方能跟上頭搭上話,便拐彎抹角找上們來,求他們兩個去周老虎那裡打探動靜。王洵和馬方二人也急得百爪撓心,斟酌了片刻,便找了個由頭,往中軍位置走去。
誰料素來很好說話的周老虎這回突然板起了臉。先把王、馬二人狠狠數落了一頓,讓他們不要恃寵而驕,忘記了軍營的規矩。隨後,看著二人手足無措的模樣,又忍不住心發軟,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們兩個甭多打聽了。就是我,也僅僅知道個大概。回去等信兒吧,這種事情,本不是咱們武夫該摻和的,索性離得越遠越好!」
「離得越遠越好?」王洵和馬方相互對視,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疑慮。不像其他人那般對時局毫無所知。他們兩個,最初進入軍營的緣由,可就是為了躲避京師中莫測風雲的。帶著滿肚子疑團,二人悶悶地離開了中軍。走在路上,卻再按捺不住,低聲議論了起來。
「李相和楊國忠兩個不是握手言和了么?」認為馬方的消息總比自己靈通一點兒,王洵皺著眉頭追問。
「我哪知道啊?」小馬方滿臉無辜,「我都快倆月沒回過家了。即便能回去,以我阿爺那性子,會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訴我么?」
「那倒也是!」王洵點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還沒完了呢。害得大夥都跟著倒霉!」
張巡說過,朝廷上權臣內鬥不斷,實非社稷和百姓之福。王洵、馬方兩個都是勛貴子弟,對於社稷和百姓的關心,遠不如自己的切身利益。朝廷上的風暴再起,就意味著他們兩個在城裡合夥開的那些鋪面要受影響。時局一日不寧,也就意味著他們兩個一日無法離開白馬堡,完不成各自最迫切的心愿。
「二哥,你說子達會不會比咱們知道的多一點兒?!要不,咱們到他那轉轉去?」任務沒完成,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受大夥的抱怨,馬方猶豫了片刻,再度提議。
「嗯,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王洵想了想,點頭同意。宇文至現在是封常清的親兵,作為主將身邊的心腹,肯定能聽到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消息。
想明白了此節,二人立刻轉頭去找宇文至。費了好大力氣,才在軍需官那裡將對方尋到。沒等開口說明來意,就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你們兩個,這個接骨眼兒上亂竄什麼?還嫌自己不夠引人注目不是?趕緊回各自的營房去,沒事兒少往中軍晃悠!」
「嗨!你小子什麼意思?」馬方立刻就冷了臉,扯開嗓子,大聲反問。「才攀上高枝,就嫌我們哥倆丟人了是不是?!誰稀罕找你啊,我們不過是來看看,某些人又被抓進大牢沒有?」
「你小聲點!」宇文至氣得兩眼直冒煙,「別拿好心當做驢肝肺!要是換了別人,我還懶得提醒他呢!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別人都能躲多遠躲多遠,就你主動往火堆上湊!」
「行,行,你厲害,行了吧!二哥,咱們走!」馬方越說越生氣,拉著王洵就準備離開。
「我真是…….」宇文至見王洵的臉色也開始發陰,上前一步,拉住馬方的胳膊,「你真的以為,陛下整訓飛龍禁衛,是為了重塑京師武備么?說實話吧,咱們這些人,從一進白馬堡大營,就已經成了別人棋盤上的子!」
「你說什麼?」作為一直將白馬堡當做避難所的王洵和馬方兩個,宇文至的話無異于晴天霹靂。雙雙瞪圓了眼睛,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對方陳述的是一個事實!
「我還以為,你們多少會覺察到一些呢?!」宇文至低聲冷笑,四下看了看,繼續補充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過來!你們兩個,什麼時候能改改這種過了今天不管明天的性子!」
王洵和馬方被宇文至數落得直撇嘴,卻不由自主跟在了對方身後,三拐兩繞,來到一處堆放輜重的房間。宇文至拉開門,自己先走了進去檢視了一番,然後探出頭來,沖著兩位朋友輕輕揮手,「進來吧,這沒人。我跟你們一次說清楚,省得自己枉做小人!」
「你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見宇文至模樣鄭重,馬方心裡已經信了三分,撇了撇嘴,低聲罵道。
換做以前,宇文至肯定要反唇相譏。這一回,卻難得地沒有報復。將二人帶進房間內,仔細掩住了屋門,然後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們倆想過沒有?去年怎麼高力士一出手救我,李林甫那邊立刻就偃旗息鼓了?!李林甫和楊國忠兩個王八蛋鬥了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為什麼太極宮裡的那位總是裝聾作啞?他老人家當年可是一登基就辣手除了太平公主的人,會那麼容易被臣下糊弄么?」
「陛,陛下…….」提起大唐天子,王洵和馬方都不像宇文至那樣隨意,不知不覺,已經用上了敬語。「陛下因為寵愛貴妃娘娘,所以懶於過問朝政!」這是民間的一致看法,但現在說出來,卻明顯有些不靠譜。
「難道是說,陛下,陛下手中缺乏可以調派的力量?」突然想到一個答案,王洵自己把自己給嚇了一跳,話剛出口,就立刻用手掩住了嘴巴。
「哼哼!」宇文至繼續冷笑,臉上卻露出了幾分讚賞意味,「至少,陛下他沒有十足的把握來控制局面。李林甫執掌相權十數年,幾度逼得太子無力自保。京兆尹王鉷身兼京畿及關內採訪黜涉大使,把京畿一帶除了禁軍之外的力量都握在手裡,偏偏又跟李林甫眉來眼去。而禁衛軍恰恰又糜爛不堪,換了誰是太極宮裡那位,恐怕也…….」
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剎那間,王洵猶如被閃電擊中,眼前白亮亮一片。
其實,宇文至今天沒有說任何內幕,只是比大夥多了個心眼,把最近半年多來發生的事情,慢慢穿成了串而已。
秋天,高仙芝派遣封常清入朝獻俘。在明知道安西軍剛剛在恆羅斯河畔經歷了一場慘敗的情況下,太極宮裡的那位,依舊將錯就錯,把封帥和其麾下數十名死人堆里殺回來的百戰老兵留在了京城!
緊跟著,李林甫通過王鉷向楊國忠發難,卻因為高力士的突然介入兒不了了之。
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奉命重整飛龍禁衛,實際上,就等於將這支幾乎廢棄的武力,重新抓到了皇帝陛下自己之手。
隨即,飛龍禁衛通過公開比武招募和嚴格訓練的方式,力量得到了不斷加強。
有人開始揣摩皇帝陛下的立場。有人開始搖擺不定,有人開始悄悄改變選擇。只有王准那個笨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還借著父輩的力量狐假虎威。
不對,那個笨蛋根本不是狐假虎威,而是狗急跳牆。去白荇芷處飲酒作樂的幾個紈絝,肯定聽說了什麼驚天秘密,所以,他們幾個先後橫死。為了以防萬一,王准一定要控制住白荇芷。
卻萬萬沒想到,在關鍵時刻,自己憑空橫插了一杠子,將王准派來的三名刺客殺死了兩個,活捉了一個。
活著的那名刺客進入白馬堡后,就銷聲匿跡。
長安南門外的一場衝突,將京兆尹之王鉷手中力量的真實情況,暴露無疑。與王鉷手中力量外強中乾相對應,飛龍禁衛軍卻在封常清的整訓下,脫胎換骨。
如今,飛龍禁衛校閱結束,真實情況,想必已經通過太子之口送入了皇宮深處。太極宮裡的那位聖明天子,此時已經完全有了控制局面的把握!
所以,飛龍禁衛這把利劍,懸而不落。一落,便將流血漂杵!
半年多經歷的事情接踵從眼前晃過,晃得王洵臉色蒼白,額頭上冷汗淋漓。他發現自己真的太簡單了了,的確像宇文至斥責的那樣,過了今天不管明天!早就深處漩渦當中,幾乎不小心經歷了其中的每個細節,卻始終懵懵懂懂,對危險一無所知。
站在王洵身邊,馬方此刻也是目瞪口呆。校閱的當天,得到了太子殿下欽賜的備身腰牌,他還為此歡呼雀躍。萬萬沒有想到,從接過腰牌的那一瞬間起,他已經將自己的家族,直接拖入了這場權力爭鬥中!
京師里的龍爭虎鬥,失敗者,肯定是死無葬身之地。
他和王洵都是稀里糊塗卷了進來,腳步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卻如同夢遊一般懵懵懂懂。
他和王洵如同兩粒棋子。站在黑白經緯之間咋咋呼呼,卻不知道,執子者只要輕輕一揮手,就可以將他們統統掃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事實上,在這一刻,他們都是小孩子,天真善良的小孩子!
注1:備身,皇帝和太子的貼身侍從武官。級別有千牛衛將軍,千牛備身、備身左右、備身、主仗等,分別為從三品將軍到七品帶刀侍衛。實際權力不大,但因為在皇帝和儲君身邊,升遷機會極多。
驚蟄(十上)
冥冥中的那隻手伸過來時,作為棋子者,根本無處可逃。
就在王洵和馬方兩人被隱約猜測出來的真相驚得六神無主間,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宇文校尉,宇文校尉在么?大將軍找你過去!」
「在呢,在呢,馬上就來!」宇文至的臉色立刻慘白,一邊答應著,一邊將王洵和馬方兩個往輜重垛後面塞。沒等后兩者理解他的意圖,門猛地被人從外邊踢開,有個長相非常秀美的男人大步走了進來。
「宇文校尉,原來你在這裡,讓咱家這通好找!」來人分明是個男兒身,聲音卻比女人還嬌柔。一聲抱怨含嗔帶怒,令王洵和馬方兩個肚子里登時一陣翻滾。
「這不,他們兩個抱怨兵器不趁手,求我幫他們換一件!您老先去,我隨後就到!」對於同樣膩人的聲音,宇文至早已見怪不怪。笑了笑,伸出手臂攬著對方往外邊走。
「是王校尉和馬副尉吧。原來你們倆也在這兒。」來人毫不客氣地拍開宇文至的胳膊,笑著說道。「正好,省得咱家四處跑了。跟宇文校尉到中軍待命吧,高驃騎在那等著!」
聞聽此言,宇文至大急,用身體堵住門口,沉聲反問:「程,程門令,大將軍沒有親自點將吧!」
「怎麼,宇文校尉質疑咱家拿雞毛當令箭么?」程姓太監臉色立刻一冷,眉毛直豎到頭皮深處,「驃騎大將軍有令,凡知道內情者,要麼一道入中軍待命,要暫時關入罪囚營,以防泄密。剛才咱家喊你,這兩位兄弟都聽見了。不叫他們一道去中軍,難道要咱家關他們去罪囚營受苦么?」
「你!」宇文至恨得直咬牙,卻從對方的話里挑不出半分毛病來。眼看著好朋友為了自己竟然不惜得罪高力士身邊的太監,王洵非常感動,先前對宇文至的種種不滿登時拋到了九霄雲外,上前半步,笑著說道:「既然高驃騎有令,王某自然不會讓程大人為難。但是,這位馬兄弟,卻是太子殿下的看中的人,一旦在執行任務時有個閃失,反而不美。還請程大人幫忙想個辦法,免了他這趟差事,如何?!」
說罷,繼續上前,與宇文至並肩而立。
經過幾個月的錘鍊,他的身子板結實得像塊石頭一般。往程姓太監面前一站,登時把對方的去路堵了個嚴嚴實實。程姓太監本來還想為難三人一下,看看宇文至陰冷的眼神,再看看王洵蒲扇般的大手,心裡突然有些畏懼。翹起蘭花指,柔聲說道:「哎呀,若不是王校尉提醒,咱家幾乎忘掉馬副尉已經領了東宮備身腰牌這檔子事情了。不去就不去吧,反正這營盤裡空得很,隨便在裡邊躲上幾天便可,別四處亂走亂說就是了!」
「我跟你們倆個一起!」馬方絲毫不肯珍惜王洵和宇文至為自己爭來的脫身機會,大步上前,貼著王洵肩膀站好。「二哥,我跟你們一起去。是福是禍,咱們兄弟共同當之!」
「看看,看看,馬兄弟真仗義。咱家一直就羨慕,沒交到如此仗義的好朋友!」見馬方根本不知道好歹,程姓太監立刻煽風點火。
「馬小子,你在營里好好待著,別瞎摻和!」宇文至大怒,伸手就去抓馬方的胳膊。
「放開!」馬方毫不客氣地架開他的手臂,「你又不是我老子,憑什麼替我安排。這趟差事,我去定了。誰要是敢攔著,我就自己到高驃騎面前請纓。」
「你這傻…….」宇文至又是氣憤,又是感動。自知無法勸動馬方,只好用眼神向王洵示意。
「讓他一起去吧。我護著他就是了!」王洵看了馬方一眼,笑著做出決定。他發現,馬小子也長大了,已經無需再做大夥的跟屁蟲。該如何選擇,此人心中自然有數。
既然王洵也支持馬方一道同去,宇文至無可奈何,只得閃身讓開了門口。程姓太監在前,兄弟三人隨後緊跟著,一溜小跑,轉眼進入了中軍大殿。
中軍大殿內,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在帥位左右正襟危坐。左右兩側按照官職高低,侍立著五六十名飛龍禁衛和安西鎮軍官。看到王洵、馬方、宇文至三人魚貫而入,封常清的眉毛以極其輕微的幅度跳了一下,隨即,便笑著說道:「既然你們都來了,就站在兩旁候命吧。其他弟兄,馬上也會過來!」
「諾!」三名少年拱了拱手,各自前往恰當的位置,長身肅立。
安西軍的老兵差不多都到齊了,包括剛才急著趕大夥走的周老虎!校閱當天,表現比較出色的新兵營弟兄差不多也都被點了將,陸續入內候命。站在中軍大殿中沒多久,王洵就把基本情況摸了個大概。果然如宇文至先前所說,飛龍禁衛是皇帝陛下提前布下的一支奇兵。高老太監花費半年功夫,完全掌握了這支精銳。如今,這把刀已經磨利,就差砍向的目標了。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更多的將士被傳了進來。大夥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奉命在左右各站成了兩列,眼珠子不斷四下亂看。見到這種情形,封常清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皺著眉頭呵斥道:「看什麼看,訓練了半年多,令行禁止四個字,難道你等還沒學會么?」
眾人聞聽,面色登時又是一凜。連忙收起各自眼中的疑惑,挺胸拔背,站得像兩排木樁般整齊。
「呵呵!封將軍對他們要求太嚴格了!」關鍵時刻,高力士突然又變得慈眉善目,「是咱家沒把話說清楚,不怪他們心存困惑。」
「嗯!那就請高大將軍下令。」封常清拱了拱手,主動要求對方正座。
高力士也不推辭,長身而起,大步走到帥案之後,清清嗓子,笑著發問:「諸位兄弟可否記得,咱們飛龍禁衛的軍訓是什麼?」
「飛龍禁衛,天子爪牙!」早有事先安排好的親信扯開嗓子,將飛龍禁衛的日日要背誦的軍訓吼了出來,「飛龍禁衛,天子爪牙!」雖然日日都要喊上好幾遍,突然跟這麼多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異口同聲,王洵心裡陡然湧起一股豪情。
「刀山敢前,火海不退。身死名存,忠義千古!」已經進入中軍候命的百餘名將士,齊聲高呼,震得天花板上瑟瑟土落。
「既然大夥都沒忘記,那咱家也就不多啰嗦了!」高力士將手向下壓了壓,止住了大夥的口號聲,「咱家不管你是誰推薦來的,從前跟過誰。只要進了白馬堡這個大門,就是當今天子的親兵。一旦聽見陛下命令,便要不顧生死。即便親生兄弟,父母擋在前面,也要抬腳從他們身上踏過去!」
最後兩句,他的聲音陡然變冷,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不見。到了此時,大部分將士才感覺出今日氣氛有些不對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想要抽身,卻已經完全老不及。
「王參軍,若是有人不肯奉令,該當如何?」看到眾人臉上的猶豫表情,高力士突然大聲問道。
「當斬之,梟首示眾!」明法參軍王騰立刻跨步半步,朗聲回應。
「很好!」高力士揮揮手,示意對方入列,「既然軍法寫得明白,諸位就別怪咱家不客氣。來人,請天子所賜尚方寶劍。」
「諾!」又有一名內宮太監大聲答應,齊眉捧著一柄黃色劍鞘的寶劍舉到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微微一笑,右手將尚方寶劍舉過頭頂,「奉天子口諭,飛龍禁衛軍眾將上前聽令!」
「屬下在!」封常清第一個站起來,走到高力士面前,抱拳肅立。
「屬下在!」緊跟著,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等一幹將領,都站到了封長清身後,肅立聽令。
「屬下在!」幾個臉上明顯帶著遲疑之色的前飛龍禁衛軍官,也快步上前,沖著尚方寶劍抱拳施禮。
到了現在,誰想後悔退出都來不及了,只好於中軍大殿內整隊,一個個卻默默祈禱,希望高力士這死太監心中尚存一絲良知,不要帶領大夥做抄家滅族的勾當!
彷彿猜到了眾人畏懼什麼,高力士又是微微一笑,「天子口諭,戶部郎中王銲,龍武軍郎將邢縡,私養死士,圖謀不軌。著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安西節度副使封常清,統領所部飛龍禁衛討之。欽此!」
說罷,將手腕輕輕一抖,亮劍出鞘,「諸君,高某陪伴陛下近四十年,從未有過絲毫閃失。今日奉旨討賊,請諸君隨我前行,一道為陛下建功,為國家除害!」
「諾!」封常清帶領眾將齊聲答應,躬身領命!
注1:王洵為正七品致果校尉,宇文至為從八品御武校尉。都可以稱為校尉,中間相差五級。程姓太監的官職為門令,就是內宮的看門官。級別大約六品左右,比前兩人都高很多。
驚蟄(十下)
「高明!不愧是驃騎大將軍,就是高明!」一邊跟著大夥整頓鎧甲兵器,王洵一邊在心裡胡思亂想。
到了這時候,他已經不再感慨世事無常,自己躲進了白馬堡大營,最終還是沒有躲開京城裡的這場風暴。他感慨的是,皇帝陛下的這招妙手。不打擊勾結邊鎮大將,一手遮天的宰相李林甫,不收拾執掌京畿兵馬大權,專橫跋扈的京兆尹王鉷,而是輕飄飄一記絕殺,點向了戶部郎中王銲!
京城裡誰都知道,戶部郎中王銲是京兆尹王鉷的親弟弟。如果此人謀反的罪名被坐實,王鉷又怎可能脫得了關係?!可如果王鉷出手阻止高力士對自己的弟弟發難,那便更是心中有鬼,等於自己把謀反的罪名頂在了腦門子上。
可京兆尹王鉷深受皇帝陛下的信任近三十年!又有誰令皇帝陛下對他起了疑心?緊皺著眉頭,王洵猜不到誰才是真正的執子者,居然布出了如此絕妙好局?三十年的信任,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打破的。雖然下令高力士調動飛龍禁軍的肯定是皇帝本人!當初重整飛龍禁衛,也是因為皇帝陛下察覺出幾個權臣的勢力太大,已經有可能威脅到了他的安全!
肯定有一個傢伙,拿出了足夠的證據,才促使太極宮裡那位痛下殺手。而這個人出招之陰險,遠遠超過了大夥的想象。王鉷與李林甫狼狽為奸,共同把持朝政十五載,曾經令多少政敵家破人亡?楊國忠依靠著集後宮寵愛於一身的妹妹,崛起迅速,在朝堂上,卻始終被李林甫和王鉷二人擋在身後。待到王鉷一倒,李林甫的位置緊跟著也岌岌可危。假使楊國忠趁著這個機會再度發難,眾仇家借勢推牆…….
楊國忠不可能放掉送上門來的良機!連自己這種蠢笨如牛傢伙都能看明白的局勢,又能瞞得過誰的眼睛?想到此節,王洵不禁啞然失笑。沒必要繼續琢磨了,這事兒根本不是自己能琢磨明白的!也跟自己壓根兒沒半點兒關係!神仙們打架,越是贏得乾淨利落越好。越相持不下,自己這種臭魚爛蝦越跟著受折騰。
不像王洵的想法這麼多,對於大多數飛龍禁衛軍將士而言,高力士那句,「高某陪伴陛下四十多年…….」,才是他們最關心所在。從皇帝陛下還是太子之時起,高力士便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剷除太平公主,撲殺權楚壁叛亂,在一次又一次宮廷爭鬥中,此人每回都代替皇帝陛下沖在最前面。如果京師文武百官當中,真的有人試圖謀反的話,那個人絕對不是高力士。因為除了當今天子之外,沒有人能給予一個太監比驃騎大將軍更高的職位。也沒有人能夠像當今天子這般,對一個太監推心置腹長達四十餘年!
既然如此,高力士想誅殺誰,就都無所謂了。戶部郎中也好,龍武軍郎將也罷,就算他要剷除當朝宰相李林甫,也沒什麼關係!只要不是謀反作亂!大夥跟著他衝殺一番,保准有功勞可賺!在類似心思的驅使下,眾將士氣高漲。一個個跨馬提刀,跟在高力士身後出了白馬堡大營,風馳電掣往長安城殺去。
沿途中,又有一支頗為精幹的隊伍前來匯合,竟是來自不遠處的一座瀕臨廢棄的行宮。帶隊的也為一名太監,名叫崔光遠。與高力士顯然早有約定在先,當即將兩家兵馬合二為一。共四百餘人。士卒大多出自行宮守衛,而從統軍主帥到帶兵伙長的各級軍官,卻完全由高力士臨時從白馬堡拉出來的飛龍禁衛組成。
難得的是高力士和封常清兩位主將經驗豐富,一邊趕路一邊著手調整。待大軍來到長安城的南側的啟夏門外,已經牢牢地控制住了隊伍。
長安城南側有三座城門,明德門乃天子專用,平時很少開啟。文武官員和市井百姓,則從安化、啟夏兩座偏門出入。在啟夏門城樓上當值的武將名叫薛寶貴,乃是京兆尹王鉷一手提拔的心腹。兩個多月前,王洵、雷萬春等人在城門口痛揍和衛尉少卿王准及其家奴,此人當時就站在敵樓上,卻連下來問一問的勇氣都沒有。今日忽然見到高力士手持尚方寶劍,帶領四百多名渾身披甲的精銳殺到,居然嚇得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身體一晃,直接癱倒在了門洞子里。
「程元振,你帶十個人控制住此門。准許百姓照常出入,卻不準一個帶兵器的從城門下經過,如果出了紕漏,咱家要你的腦袋!!」高力士一腳踢開面如土色的薛寶貴,沉聲命令。
「您老人家就放心好了!包在小人身上!」內宮看門太監程元振嬌媚地答應一聲,帶領一隊士卒,大步踏上了城樓。
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啟夏門上原本有一百名守軍常駐,危急關頭敲響警鐘,還能從附近的軍營里,再調來數千龍武軍士卒登城協防。但主將薛寶貴被手捧尚方寶劍的高力士給嚇傻了,其他士卒又怎敢輕舉妄動?只能乖乖讓開登城馬道,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小太監振將啟夏門接管了過去。
百餘甲士,不如咱家麾下一名太監。高力士滿意地點點頭,帶領其餘兵馬繼續趕路。從始至終,都沒正眼看過薛寶貴一回。待眾人全都走遠了,癱做一團的薛寶貴才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望了望高力士的去向,口中喃喃地哭道:「王公,王公,今日之事,不能怪薛某啊!是您老人家自己連個准主意都沒有,薛某又能怎麼樣!薛某又敢怎麼樣!」
哭罷,居然將身上的頭盔鎧甲腰牌佩刀全都解下來放在一堆兒,頭也不回地走了。監門令程元振在敵樓上看得清清楚楚,也沒心思派兵去追。
啟夏門附近鬧出了這麼大動靜,按常理,明德門中的守軍早就應該聽到了消息,敲響了警鐘。可今天,明德門的城樓子里也是靜悄悄的,龍武軍大將陳玄禮手按劍柄,背靠著用來示警的銅鐘閉目養神。有這麼一尊大佛坐鎮,龍武軍內其他將領也不敢輕舉妄動,手扶城樓欄杆,望著高力士等人去向搖頭不止。
某些人囂張了。總覺得自己的權力大得沒了邊。卻漸漸忘記了,自己的權力來自何方?當源頭已經斷掉時,縱使算盡機關,又能再多折騰幾天?!
幾乎是在龍武軍的目送中,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帶領四百甲士殺到了戶部郎中王銲家門口。王家早就一片狼藉,男人女人拎著大包小裹,亂鬨哄的擠在門口。看見四百多名騎著高頭大馬的甲士衝來,立刻嚇得「哎呀!」一聲,做鳥獸散。
一見王家已經亂成了這般模樣,高力士猜到正主肯定得到消息跑了。但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派出兩伙甲士左右一兜,便將試圖卷了細軟逃命的王家僕役全部給堵了回來。其中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不待高力士發問,立刻跪了下去,以頭搶地:「將軍饒命,將軍饒命,我們都是都是下人,對家主的作為毫不知情?」
「咱家沒功夫管你知不知情!」高力士冷笑一聲,馬鞭戟指,「那是長安縣衙門的事情!咱家只管問你,你家主人往哪跑了!」
「老爺,老爺……」管家猶豫了一下,終是捨不得陪著家主一道去患難,低聲說道:「一個時辰前,老爺被邢將軍請到家中下棋去了。這會兒,應該還在那邊!」
「誰告訴你等王家出事兒的?你等為何要跑?」高力士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
「是,是……」管家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帶著哭腔回應,「就在剛才,楊國忠帶領親衛來過。沒抓到老爺,又奔邢家殺去了!」
「這廝……」高力士心中暗罵楊國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臉上卻不願表現出來,咬了咬牙,迅速將坐騎朝西方一捭,「跟我走,去金城坊繼續捉拿反賊!」
「諾!」發覺對手居然如此不堪一擊,眾將士愈發士氣高漲,答應一聲,跟在高力士馬後直撲目標。
金城坊位於長安城西北,與皇城僅有一坊之隔。須臾之間,眾將士拍馬殺到,卻只看見坊子口掉了一地兵器,幾名身穿劍南節度使牙兵服色的傢伙,圍著一棵三尺多高的珊瑚樹大打出手。
「這是怎麼回事?」高力士大怒,跳下坐騎,掄起馬鞭,沖著幾名爭搶珊瑚樹的牙兵抽將過去。
「你,你敢打我!」幾名牙兵被打懵了,本能地低頭撿兵器,卻又被李元欽和趙懷旭等人擁馬槊抽翻在地。明晃晃的槊鋒面前,他們終於恢復了幾分理智,楞了楞,大聲喊道:「別動手,別動手。這玩意給你們就是了。王家裡邊,寶貝多得很,大夥犯不著動刀子!」
「你們這些廢物!」連一向待下屬比較寬容周老虎都看不下去了,上前數步,一人賞了對方一個大嘴巴,「睜開你們狗眼看看,面前站得是誰?節度使大人哪裡去了?怎麼就留了你們幾個廢物在這兒丟人現眼!」
「啊!」幾名牙兵捂住腫起來的面頰,定神細看。這才認出先前拎著鞭子抽人的是個身穿大將軍鎧甲的太監。腦袋瓜子立刻「嗡」地一聲大了三寸,一個挨一個跪倒在地,大聲求饒:「不知道高驃騎駕到,我等該死。驃騎大將軍高抬貴手……」
「去你奶奶的高抬貴手!」高力士抬起腿來,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節度使牙兵踢翻在地,「老子沒功夫搭理你等。楊節度去哪了?反賊被抓到了么?」
「跑,跑了!」其他幾名牙兵趕緊停住求饒聲,爭搶著回答,「朝西南方跑了,節度使大人命令我等在此封門。禁止任何閑雜人等……」
說到這兒,他們終於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咧了咧嘴,訕笑著解釋:「小人們都是打劍南來的,沒,沒見過這麼多寶貝。正,正想抬一棵給貴妃娘娘送,送到宮裡邊去……」
即便他們不把貴妃娘娘抬出來,高力士也沒心思處置他們。對方是楊國忠的親衛,打狗也要顧及幾分主人的顏面。況且眼下兩個謀反要犯全都不見蹤影,誰有心情跟幾個垃圾小兵為難?
跳上坐騎,高力士帶領一眾禁衛,沿著緊鄰金城坊的小巷,徑直向南。這回倒是沒費太多周章,就辯明了欽犯去向。因為每隔著十幾步或二十幾步,大夥都能在巷子旁看到一灘血跡。在血泊中打滾的或者是節度使府牙兵,或者是長安城的差役,或者是龍武軍小卒,身上的傷都未必立刻致命。一個個卻喊得撕心裂肺。
「如此貨色,怪不得顏季明瞧他們不起!」親眼目睹長安城日常守衛者們的窩囊廢模樣,王洵都跟著覺得臉紅。就這類貨色,平素居然用來拱衛京師?真的有外敵打過來,不用太多,像安西軍那樣的精銳有五千人,就可將長安城輕鬆拿下。
猛然間,他又想起了兩個多月前的酒宴上,張巡和周嘯風等人的爭執。當時他也覺得,小張探花過於杞人憂天了些。如今跟實際情況對照一下,恐怕誰都無法否認,小張探花當日的擔憂很有道理。
「京畿之地已經近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恍惚之間,高適當日的話也在王洵耳畔響了起來。「陛下已經對此有所察覺,所以才委託封將軍重整飛龍禁衛…….」
只可惜,高夫子沒預料到,皇帝陛下重整飛龍禁衛,不是像他想的一樣,看到了大唐兵力部署外實內虛的弊端,準備大力整飭。而是僅僅為了防備權臣們圖謀不軌。
「如果高夫子知道真相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尷尬!」正不找邊際的胡思亂想著,隊伍猛然停頓了下來。王洵一個猝不及防,直接從隊伍的中央衝到正前方。
「小子,不是這種勇敢法!」周嘯風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王洵的馬韁繩。「小心,對面有個用弓箭的老手!」
「哪兒?!」王洵信口問道,這才發現,就在自己魂不守舍的時候,大夥已經在京城裡兜了個圈子,一路追到了曲江池邊上。
這個地方王洵很熟,距離他上次跟李白打架的位置不遠。前方有幾座大宅子,都是京師貴胄的別院。平素很少住人,只有幾個負責護院的武師在側面的角門出入。
「你小子,這個時候還走神,真是找死!」周嘯風迅速發覺了真相,王洵根本不是急於表現,而是心不在焉。氣得沖著對方的頭盔狠狠拍了一記,低聲罵道:「兩軍陣前,一個疏忽就是生死!跟緊我,別再做出頭椽子!」
「嗯!」王洵費了好大力氣,終於定住了紛亂的心神。他發現,此地不僅有與自己同來飛龍禁衛,旁邊不遠,還站著二百餘名劍南節度使府牙兵。稍遠些,則是近千身穿各種服色的衙役、捕快、幫閑,臨時被拉來的龍武軍巡城小卒,亂轟轟地聚在一堆兒,像蒼蠅一般嚶嚶嗡嗡。
相比之下,飛龍禁軍隊伍顯得分外齊整。雖然混編了大量的行宮守衛,但那些守衛也經過嚴格整訓過,軍容風貌遠在其他兩隊兵馬之上。高力士所依仗的,正是這一點,舉起馬鞭,沖著對面大聲斥責,「楊節度,你不等咱家到來,就提前動了手。怎麼現在還沒將欽犯捉拿歸案?你劍南節度使麾下的牙兵,手裡拿的傢伙難道都是廢銅爛鐵么?」
「你……」聞聽此言,楊國忠又羞又忿。在侍衛的重重保護下衝到本隊正前方,看了看高力士身後那個齊齊整整的方陣,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那亂七八糟的一坨,氣焰登時就矮了下去。拱拱手,低聲回答:「驃騎大將軍明鑒,非楊某做事不力,而是有人與欽犯勾結,故意扯楊某的後腿!」
「姓楊的,你休要落井下石!」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隊伍當中,也迅速鑽出來一個胖胖的三品大員,手指楊國忠,破口大罵。「老夫已經把親弟弟交出來了,你還想怎樣?老夫今日雖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陛下聖明,早晚有一天,會重瞳親照!」
「是京兆尹王鉷!」馬方立刻扯了下王洵背後的披風,低聲提醒。「這個大胖子就是京兆尹王鉷,我曾經在酒宴上見過他。他奶奶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居然還如此囂張!」
「他是覺得有恃無恐!」王洵想了想,低聲回應。「別多說話,咱們好好看稀罕!」
「嗯!」小馬方輕輕點頭。半年前,京兆尹王鉷受了李林甫指使,在京師里重拳打擊勛貴子弟,害得他無辜挨了一頓板子。兩個多月前,王鉷之子王准仗勢欺人,劫殺白荇芷,馬方跑出來抱打不平,回家后又被自己的父親臭揍了一頓。細算下來,兩頓板子都是因眼前這個死胖子王鉷而起、此刻能親眼看著他倒霉,馬方心裡甭提有多暢快。
此刻宇文至的心情,比馬方有過之而無不及。半年前那場牢獄之災,害得他差點把命丟掉。出獄后,最恨的人便是這位京兆尹。見對方死到臨頭還不知醒悟,忍不住微微冷笑,手指悄悄地往腰間的弓饢里摸去。
「別亂動。等大將軍下令!」還是周嘯風,幾乎後腦勺上長了眼睛。沒有回頭,就及時制止了宇文至的莽撞。
宇文至只好怏怏地聳了聳肩,把拉了出一半的鵰翎放回原處,手指撫摸著弓弦,耐心地觀看楊國忠、高力士和王鉷三人如何勾心鬥角。只見楊國忠後退半步,側過頭來向高力士這邊喊道:「大將軍,您看。他先前就是這般,口口聲聲說他自己和欽犯王銲是被冤枉的。攔著本官不準抓人。結果反賊邢縡帶領死黨往外一突,他麾下的衙役們立刻就讓開了道路!」
「姓楊的,你休要血口噴人!」「姓楊的,邢縡分明是從你那邊突圍出去的!」王鉷背後,立刻傳出了一陣大罵。長安縣捕頭賈季鄰,萬年縣捕頭薛榮光,還有一干平日被王鉷養下的爪牙,七個不服,八個不應地反駁。
「嗯?」高力士只用了一聲冷哼,就把所有嘈雜聲壓了下去。「誰在大聲喧嘩,站出來說!誰,給咱家站出來!」
聞聽此言,京兆尹王鉷也立刻扭頭,滿懷期待自己養熟的忠犬們能出面替主人說話。誰料薛榮光等甭看敢站在人堆里胡亂起鬨,卻無一人有勇氣直接面對高力士的怒火。見到此景,楊國忠心裡大樂,上前半步,沖著高力士再度拱手,「大將軍,您老人家這回看清楚了吧。就這麼一群廢物,居然也想學著別人造反……」
「你說誰造反!」京兆尹王鉷大急,立刻拔出兵器作勢欲撲,其背後的薛榮光等也發覺局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呼啦一下,衝出本隊,向楊國忠衝去。
楊國忠身後的牙兵們也不肯示弱,立即拔刀迎上。眼看著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併,高力士眉毛陡然向上一挑,從侍衛手中接過尚方寶劍,高高地舉了起來,「飛龍禁衛,聽我號令!」
「諾!」四百多名武裝到牙齒的甲士齊聲斷喝,將手中馬槊端平,徑直地指向了正前方。
一股澎湃的殺氣噴涌而出,沒等發動,已經沖得楊國忠和王鉷兩方人馬楞了楞,潮水般向兩側散去。
「前方兩股兵馬,來歷不明…….」見到另外兩支隊伍被飛龍禁衛嚇住,高力士故意拉長了聲音,引而不發。
「別別別,別動手,楊某聽你調遣就是!」
「大將軍,大將軍,有話好說!」楊國忠和王鉷兩個見手底下的兵馬不爭氣,立刻服軟討饒。
「老夫可是只奉陛下聖旨,不管兩位什麼身份!」高力士冷笑著看了對方几眼,大聲強調。
「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兩個也是奉了聖旨行事!」楊國忠和王鉷異口同聲,難得的互相配合了一次。
「嗯?」高力士楞了一下。楊國忠雖然急於搶功,提前發動了對叛逆的撲殺。但皇上的確給他下了命令,要求他配合自己捉拿叛賊。京兆尹王鉷明明是叛賊的親哥哥,怎麼也會是奉命行事?
「聖旨,快把聖旨拿出來!給大將軍驗看!」唯恐高力士不相信自己,王鉷一邊擦汗,一邊大聲吩咐。四月的天氣,根本不算很熱,他的臉上卻已經有汗水匯成了小河。
立刻有親信將包著黃色緞子的聖旨捧出,雙手舉到了高力士馬前。這東西在高力士面前做不了假。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四十年,只要目光朝聖旨表面一掃,不用看內容印記,高力士就能分辨出其真偽。
「嗯!」高力士有些猶豫了。作為皇帝最寵信的太監,他非常清楚自己背後那位主人的性情。既然在命令自己和楊國忠帶隊抓拿戶部郎中王銲之後,又很快給王鉷下了另外一道聖旨,說明陛下本人對王家兄弟謀反這個指控,也很猶豫。至少,還準備給京兆尹王鉷留一條生路。
揣摩聖心,是做太監的第一要務。猜到皇帝陛下心裡已經開始猶豫,高力士也立刻變得沒有了主見。誰料就在這個時候,京兆尹王鉷上前數步,「撲通」一身跪在了高力士馬前,「驃騎大將軍,王某也為陛下臣子三十餘年了,豈會輕易辜負聖恩?王某已經把舍弟從邢府騙出來,綁在隊伍后了。望大將軍念在咱們兩個相識多年的情分上,給王某個證明清白的機會!」
說罷,叩頭不止,聲淚俱下。與先前的囂張模樣若判兩人。
這種窩窩囊囊的王鉷,看在王洵眼裡,比剛才那個驕橫跋扈的王鉷還要覺得噁心。剛才那個驕橫的王鉷,至少還對得起他身上三品大員的袍服。此刻搖尾乞憐的王鉷,卻令人恨不得上前再踹他幾大腳。
「官吶!」一向不愛說話的蘇慎行,冷不防從嘴裡冒出了兩個字。
「官吶!」沒有什麼話形容此刻的場景,比這兩個字更恰如其分了。王洵和馬方等人舉目互視,心中都湧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半年前,第一次發現自己背後的權勢不可靠之後,他們幾個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只有自己出仕做官,做高官,才能保證自己不被別人欺負。而現在,曾經跺一跺腳就令京師地面震動不止的銀青光祿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縣公、殿中監、閑廏使、隴右郡牧監使,天下戶口色役、和市和糴、坊作、園苑、長春宮、栽接、京畿及關內採訪黜涉等使王鉷,就如一條賴皮狗般跪在大夥馬前。
看到王鉷任人宰割的模樣,高力士心中既覺得慶幸,又覺得好生不忍。想了想,換了副和氣的口吻說道:「你若是相信自家清白,就不要耽誤咱家捉拿反賊。事後陛下問起,咱家自然會把你今天的表現如實上奏。你也知道,陛下對臣子素來寬厚。只要你與謀反之事無關,肯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多謝高驃騎,多謝高驃騎!」京兆尹王鉷又磕了兩個頭,才從地上爬起來。將面孔轉向自己帶來的那些差役、幫閑和打手,大聲命令,「還不把九爺,把王銲給帶過來,交給高大將軍!」
「阿爺!」衛尉少卿王准大聲阻止,卻被王鉷狠狠地把下面的話瞪了回去。事發突然,王家在左右龍武軍以及京畿各地兵營中的力量,根本來不及調動。眼前只有千把臨時拉起來的差役、幫閑、打手和正在巡街的散兵游勇。這些東西一百個綁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飛龍禁衛新兵,除了暫且隱忍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王准楞了楞,再看看周圍一個個面如土色的隨從,只好緊緊閉上了嘴巴。幾名差役押著五花大綁的王銲走出,將其交給了高力士身邊的親衛。王鉷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再看了看高力士背後那四百蓄勢待發的飛龍禁衛,嘆了口氣,轉身閃到了路邊。
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幫閑,還有被王家臨時從街上拉來的士卒們見此,也紛紛收起兵器,退到了路邊。有些人心中非常不甘,大多數人卻偷偷擦掉了額頭上冷汗,長長吐氣。終於解脫了,誰是反賊,誰屬清白,與咱們這些人什麼關係?升官發財未必輪得到咱們,一不小心卻可能把命搭上。哪個皇帝登基,地方上不需要衙役?哪位大人掌了權,家門口不需要巡街捕盜的小卒?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等待上頭們分出高下來再說吧!沒事摻和與自己沒關係的事情,那不是閑得慌么!
看到高力士三言兩語逼得王鉷解散了隊伍,楊國忠喜不自勝,當即向高力士一抱拳,主動請纓,「大將軍遠道而來,想必也有些累了。反賊邢縡及其爪牙就躲在前面那座宅院里。請容末將先帶人衝殺一陣!」
「你——」高力士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有些不太相信對方的本事。楊國忠立刻覺得受了辱,拱了拱手,大聲說道:「請大將軍拭目以待!」
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他立刻重整隊伍,再度向前方的宅院發起了猛攻。怎奈麾下這些牙兵們素質實在太差了些,甭看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臨戰卻與市井無賴沒什麼差別。才亂鬨哄地向前沖了三十餘步,便被宅院內的弓箭手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發出一聲慘叫,轉過身,將後背露給敵人當箭靶,連滾帶爬地逃了回來。
「哈哈哈!」已經徹底成為旁觀者的差役、捕快們哄堂大笑。對楊國忠及其麾下的窩囊廢們好生鄙夷。笑聲中,楊國忠面紅耳赤,整了整頭頂上的鐵盔,大聲喊道:「弟兄們,跟著我來。老子這回走第一個,人死鳥朝天…….」
「行了,行了!」高力士策馬衝上,擋住了對方的去路,「楊大人先休息片刻,讓咱家的弟兄上吧。一旦你有什麼閃失,咱家跟貴妃娘娘那邊,也不好交代!」
說罷,不再理睬面孔被憋成了茄子色的楊國忠,將尚方寶劍再度高高舉起,「飛龍禁衛——」
「小心——」封常清突然喊了一聲,衝上前去,一腳踹在了高力士的馬脖子上。
可憐的坐騎突然受到襲擊,慘叫一聲,撒腿便向路邊竄去。幾乎與此同時,一支黑漆漆的破甲錐貼著高力士的肩膀掠過,將護甲銅板擦出了一溜火花。
「保護大人!」十三帶著幾名親兵撲上,團團將封常清圍在中央,退回本隊。周嘯風則策馬沖向高力士,伸手拉住了對方受驚的坐騎。驟然遇襲,高力士也被嚇得臉色煞白,退在人群中緩了好一陣兒,才拱拱手,低聲向封常清道謝:「多謝封兄弟出手相救。否則,咱家今天就交代在這裡了。奶奶的,姓邢真有本事,居然能籠絡到如此神射手!」
「剛才就是這個傢伙,射死了我麾下兩名得力愛將!」見到高力士吃虧,楊國忠心中好生舒坦,假惺惺地走上前,笑著搭腔。
「一百六十步!」高力士沒有理睬他話里的幸災樂禍之意,迴轉頭,沖著遠處的高牆判斷。「如此算來,剛才咱家的位置,距離對面至少在一百三十之外。一百三十步之外能瞄上咱家的哽嗓,此人真是個用箭的行家!」
「雷大哥當日……!」隊伍中,馬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再度偷偷地跟王洵嘀咕。
「我去會會他!」聽到這句話,宇文至立刻從馬鞍下取出角弓,主動走向了高力士。沒等他把請纓的話說出口,高力士已經搖頭拒絕,「你不是他的對手!雖然勇氣可嘉。騎弓本來就沒有步弓射程遠,你在明處,他在暗處…….」
「求大將軍再指派兩個人,分對面那傢伙的神!」不待高力士把話說完,宇文至主動獻計。
高力士看了他一眼,輕輕皺眉。對方的神射手箭無虛發,派去分其神的人,十有要死被其一箭射穿喉嚨。犧牲兩條袍澤的性命,只為自己有所表現,這小傢伙,心腸可真夠狠毒。
「十三,你帶幾個人,到附近拆門板做盾牌!」不待宇文至繼續請求,封常清低聲下令。「周都尉,你去準備些樹枝和乾草,準備用煙熏對面那些人的眼睛。咱們這邊是順風。趙都尉,李都尉,你們兩個各帶五十名弟兄,迂迴過去,堵住這個宅子通往別處的路口,免得賊人再次逃掉。其他弟兄,下馬,放棄長槊,準備短兵相接!」
一連串命令傳下去,被不折不扣地分頭執行。眼看著飛龍禁衛將士們如同封常清的手臂一般,迅速地行動了起來。高力士心中暗叫一聲佩服,笑了笑,不再越俎代庖爭奪這支隊伍的指揮權。唯恐老太監多心,封常清待屬下剛剛忙出了頭緒,立刻笑著跟他解釋,「大將軍親自出馬抓拿叛賊,如果再讓他們走脫了一個人,豈不有損大將軍英名?讓兒郎們先去忙碌著,咱們兩個慢慢等。待他們把口袋紮好后,想怎麼捉拿賊人,大將軍儘管伸手便是!」
「不必了。」高力士倒也豁達,笑了笑,跟著封常清一道退向了路邊的柳蔭。「若是再年青二十歲,老夫定要跟對面的叛賊比比射藝。而現在,呵呵,人老不逞筋骨之強!」
「那就給晚輩們一個表現機會!」封常清點點頭,笑著說出自己的設想。「一會兒我讓周都尉先用點起幾堆煙來,遮住宅院內弓箭手的視線。然後以盾牌手潛到牆下,翻牆而入。其他人趁機一舉殺上,直撲大門」
「乾脆再砍幾棵大樹做攻城錘!」高力士想了想,笑著補充。
「也好,只可惜了這湖邊的大柳樹!」封常清笑著點頭
四百飛龍禁衛快速行動,很快就將各種設想落到了實處。看見外邊的飛龍禁衛動作有條不紊,宅院里負隅頑抗的「叛逆們」知道今天已經沒了生路,從院牆后探出半個身子,齊聲喊道:「是高力士大將軍么?請出面一敘,邢某有話要說!」
「大將軍小心有詐!」不待高力士做出回應,已經只剩下看熱鬧資格的王鉷快步衝上前,大聲阻止。
「不妨!」高力士輕輕擺手,將尚方寶劍交給隨從,自己拎了把橫刀,走出樹蔭。在距離敵軍一百五十步左右站穩身形,笑了笑,大聲喊道:「高某在此,邢將軍,有話請講!」
封常清不放心,立刻派了數名親信圍了上去,隨時準備用身體替高力士遮擋冷箭。誰料對面的神射手卻沒有偷襲的打算。抓著一把大弓,站到了牆上,與邢縡並肩而立。
「韋教頭?」看到邢縡身旁那高挑瘦削的身影,高力士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楞了楞,衝口問道。
「是韋珏,那天得了第二,負氣離開的韋珏!」飛龍禁衛中,立刻也有人認出了對面神射手的身份,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當日在校場比武授職,此人明顯技壓群雄,但卻因為高力士心情不佳,被刻意打壓做了第二名,只授了個九品司戈職位。事後封常清心裡覺得這樣處置有失公允,曾經破格禮聘其為弓箭教頭。但此人在比武結束后卻負氣離開了軍營,從此銷聲匿跡。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是「叛逆」的親信。或者是因為受到了不公平對待,憤而投靠了叛逆!
「高公公,咱家的射藝,該當第幾?」瘦高個韋珏肚子里明顯還記著當日遭受到的不公,笑了笑,大聲問道。
「單論射藝,老夫亦不及你!」高力士又是一愣,隨後大聲回應。「但你因為一時委屈,就委身事賊。恐怕也只配得個第二!」
聞聽此言,瘦高個韋珏氣得雙肩顫動,恨不得立刻搭上羽箭,將老太監射個對穿。萬騎軍郎將邢縡卻抱住了他的肩膀,笑著說道:「高驃騎,那你可看走眼了。這位韋兄弟,早就在我麾下效力。當日去白馬堡比箭,只是玩玩而已,根本沒想爭什麼頭名。我們二人,的確早就懷有異心,但是卻非針對皇帝陛下,而是針對他們……」
說著,邢縡將手指遙遙地指向楊國忠,「憑著獻妹邀寵的楊國忠,專橫跋扈的李林甫,還有尸位素餐的陳希烈。殺此國賊,以清君側。咱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內部卻已經被這些城狐社鼠蛀得空空蕩蕩。陛下如果再不振作的話,恐怕這窮無數英雄豪傑畢生之力開創的國度,就要大禍臨頭了!」
「一派胡言!」楊國忠再也聽不下去,跳出來大聲嚷嚷。
「死到臨頭,休要再血口噴人!」京兆尹王鉷見對方沒有隨便攀扯自己,也鼓起了幾分勇氣,在一旁大聲幫腔。
神射手韋珏立刻彎弓搭箭,嚇得楊國忠連滾帶爬地跑到了侍衛身後。他把弓箭緩緩移向王鉷,也嚇得對方張皇逃避。「看到了吧,哈哈!」萬騎郎將邢縡哈哈大笑,眼淚順著兩頰緩緩下淌。「你們看看,陛下所倚重的權臣,都是些什麼貨色?這種人竊居高位,國家還能往興旺里走么?這種人充塞朝堂,真正有本事的,還會看到出頭之日么?邢某今日身邊只有二十餘弟兄,倉促應戰,還在一位節度使,一位京兆尹所統帶的上千號兵馬中,潰圍而出。若是他日京師有警,憑著這等貨色,如何保護得了皇帝陛下,如何保護得了我大唐子民?」
「你,你,你……」楊國忠被氣得直哆嗦,卻只敢從侍衛身後探出半個頭來,大聲嚷嚷。「你死到臨頭,還,還廢,廢什麼話!」
「邢某今日自知定無幸理!」萬騎軍郎將邢縡抹了把眼淚,笑著回應。「但邢某堂堂七尺男兒,卻不會死在你等小人之手!」
說罷,抽出腰間橫刀,往脖頸處一抹。登時血光飛濺,將一百五十餘步外的所有人逼得向後直退。明知道不可能被人血澆到腦袋上,卻依舊不敢正視那具緩緩倒下的屍體。
「哈哈,哈哈,哈哈!」神射手韋珏抱住邢縡,放聲大笑,「好兄弟,你走好,韋某這就來了。」
隨即,將屍體緩緩放平在牆頭上。自己抓起幾支狼牙箭,往小腹上一戳。登時刺進了半尺有餘,笑了笑,隨著邢縡去地下了。
事發突然,高力士被驚了個目瞪口呆。待想起勸對方不要自尋短見的時候,牆頭上已經只剩下了兩具屍體。
「還不趕緊衝進去,捉拿活口!」見到神射手韋珏已死,楊國忠立刻來了精神,沖著遠處的宅院大聲提議。
高力士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封常清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就連已經落了勢的王鉷也瞪他一眼,滿臉不屑。只有楊家從劍南帶來的牙兵們,蒼蠅般沖著遠處的屍體撲過去,爭先恐後,唯恐舔不到那片血跡。
沒等他們到達宅院門口,一個火頭,陡然在院子內跳了起來。緊跟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濃煙滾滾。整座宅院都冒起了火舌。「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
一支熟悉的曲調,從火海中傳出,火辣辣鑽入牆外每個人的耳朵。王洵心裡猛地抽搐了一下,彷彿丟了什麼東西般,失落不已。
這是白荇芷的拿手曲子之一,只是從白荇芷嘴裡唱出來,卻從沒像火海中那些叛逆者所唱得那般決絕,那般雄壯。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火焰越騰越高,逼得人不敢靠近。楊國忠麾下的牙兵們沖了幾次,都被煙熏得倉皇退了回來。
「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臨近的院落很快也被火星點著了。主人不住在這兒,看門的家僕們手忙腳亂的救火,卻無法阻止火勢的繼續擴大。
擒拿叛匪的任務,很快被救火所取代。高力士、封常清、楊國忠、王鉷四人不得不聯起手來,指揮著各自的屬下從附近百姓家借來水桶,取水滅火。
跟在人群中,王洵拎著一隻空桶,卻不知道去曲江裡邊提水。熟悉的曲調在他耳邊縈繞,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勛。」悲歌聲里,無數雕樑畫棟轟然而倒。
注1:牙兵,即親兵。按照唐代規矩,節度使府上可以蓄養一定數量的親兵,稱為節度使牙隊。平時充作護衛,戰時負責保護主將,傳遞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