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盛唐煙雲》(7)
羽衣(一上)
穿一身赤紅色錦袍,王洵站在半人高的銅鏡子前扭來扭去。鏡子里的那個傢伙臉上塗了很多粉,萬一掉下塊渣來,肯定能砸得人腳腫。可雲姨還是嫌擦得不夠厚,從紫蘿手中搶過粉餅,繼續在他臉上塗塗抹抹。
「應該行了吧?不就是吃頓飯么?擦這麼厚作甚?我又不是梨園裡邊那些唱曲子的小丑!」實在忍無可忍,王洵皺著眉頭抗議。
「別動,別動,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你再把頭低下一些,好,就這樣!在耳朵下塗一點,紫蘿,把你的胭脂膏子也拿來,他這塊曬得有點兒黑!」雲姨就像多年前哄著王洵吃飯一般,聲音里充滿了溫情,但不容拒絕。
王洵無奈,值得把膝蓋向下彎了彎,任憑對方宰割。誰讓他從小被雲姨帶大呢?誰讓昨晚下棋,他又輸給了小紫蘿呢?男人么,在家裡能彎腰時就彎腰。哄得一家人終日臉上帶著笑,自己偶爾在外頭做點出格的事情,回來后也好矇混過關不是?!
兩個女人顯然沒猜到王洵心裡頭的「卑鄙」想法,兀自前前後後忙個不停。小丫頭雪煙和醉霞幾次想伸手幫忙,都被紫蘿笑著給擋了開去,「別動!你們兩個別擋著亮。去,把侯爺的魚袋拿來。就在我床頭左首的柜子里。鑰匙,鑰匙在我腰間。我騰不出手來,你們自己往下摘!」
「對,就應該掛上魚袋。那可是皇上賜下的。我怎麼把這個茬兒給忘了!」明明知道紫蘿在藉機確立其自家地位,雲姨卻裝作毫無察覺,反而主動替她張目,「雪煙,趕緊去拿。順便通知王福,把馬車也換了!別再用那輛烏漆的,看著就不大氣。把前天我在胡記訂做的那輛朱漆的推出來,用那兩匹遼東錦雲璁拉上!」
聞聽此言,王洵立刻就急了,趕緊轉身,沖著雪煙連連擺手:「等等,別去!那兩匹是戰馬,不能用來拉車!萬一傷了腰,以後就沒法騎著上戰場了!」
「就用這一晚上!」雲姨一把扯住王洵的衣袖,將其重新扯回了鏡子前,「一晚上不可能就傷了腰。再說了,上戰場哪輪得到你?要是飛龍禁衛都得上戰場,大食人豈不打到長安城下來了?!」
「我只是說…….」王洵皺著眉分辯,話說了一半,又理智的閉上了嘴巴。從小到大,跟雲姨講道理,他就沒贏過。所以乾脆棄械投降!反正那兩匹遼東錦雲璁不算極品良駒,只是骨架和毛色生得很漂亮而已。況且周老虎也曾說過,騎著白馬上戰場,基本等於提醒對方弓箭手靶子在哪!
想到自己在白馬堡大營里結識的那些同僚,他心裡不禁有些黯然。大夥都走了,解決了京兆尹王鉷這個隱患之後,飛龍禁衛的整訓事宜也就告一段落。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還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蘇慎行,都跟著封常清回了安西。就像沒來過一般,半點兒不留戀京師里的繁華。只是自己,依舊在長安城裡面混吃等死。
王洵不清楚自己到底留戀長安城裡邊什麼地方。這座城市裡邊的舞榭歌台,他早就看膩了。鬥雞走馬的諸般樂事,也玩不出什麼新鮮花樣。但想到自己一旦去了安西,就要很多年不能回家,他心裡頭就極其恐慌。所以,儘管封常清把招攬的條件一加再加,他終是沒有答應對方的邀請。反倒對飛龍禁衛軍里的旅率之職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到最後,封常清只好搖頭放棄。但是,老將軍也不願意這個頗有才華的少年人就此被埋沒,在臨走之前,居然通過高力士的關係,替他弄到了個飛龍禁軍昭武校尉的實缺。
一番折騰下來,王洵王明允,這個去年長安城裡有名的無賴,現在的正式稱呼應該是,雲騎尉、留縣子、敕授飛龍禁軍昭武校尉、賜紫銅魚袋王洵!
其中,雲騎尉是武勛,代表他有大功於國。留縣子是世襲於父親和祖父爵位。飛龍禁軍昭武校尉是手握三百禁軍的實職。而紫銅魚袋則為皇家的恩典。作為正六品武官,他本來沒有佩戴魚符的資格,但由於在「平叛」過程中表現出色,被授予了配帶五品官員飾物的殊榮!
從雲姨充滿欣慰的嘮叨聲里,王洵得知,整個崇仁坊,除了攀上李林甫的關係外放刺史那位之外,他是這一輩中,第二個有資格正式佩戴魚符的人,並且比前者足足年輕了二十歲。這種進境,著實另左鄰右舍羨慕得兩眼放光。王家上上下下,進出家門時也跟著把頭又抬高了幾分。但是,有一個煩惱也跟榮耀接踵而來。以前總指著王洵背影教育自家兒郎引以為戒的世嬸、世姨們,突然發現王洵年近弱冠,居然還沒有定下的親事!便爭相把自己認為與王家門當戶對的女子推銷上門。
於是,王洵在去軍營當差之餘,赴宴就成了一項任務。每次,都被雲姨像打扮梨園子弟般在臉上塗一層厚厚的白粉,裝在雙馬拉的座車裡押送出門。而在酒宴中的近半時間裡,則是被一群身穿不同等級命婦服色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刨問祖宗八代。
「這簡直是上刑!」才去了幾次,王洵就受不了那些相親宴的氛圍了。直著脖頸大聲抗議。可在這種事情上,他的抗議顯得毫無力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只有娶了正妻,生下男丁,他才對得起王家列祖列宗。以前雲姨不給他張羅親事,是因為王洵的父親去世得太早,家裡缺少一個男人支撐門面,與王家門當戶對的那些人不肯讓女兒下嫁。如今王洵已經憑著真本事證明他可以重振開國侯府門楣了,婚事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王洵不娶妻的話,雲姨就絕不准許他納妾。包括紫蘿,在正妻入門之前,也只能是通房丫頭,而無法正式確立侍妾的身份。至於白荇芷,那更是樺樹皮做鼓面兒——響(想)都不要響(想)。
羽衣(一下)
明明身邊已經有了兩個情投意合的好女子,偏偏不能娶她們之中任何一人做正妻。反而要像鄉下土財主趕集一般四處赴宴,去尋找另外一個與先前自己素未謀面的女人。只因為她比前兩人血脈純正、家世顯赫。
這事兒,怎麼跟家裡配牲口似的,還非得名種名血?細琢磨起來,王洵連砸桌子摔茶碗的衝動都有。但既然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他就必須遵守長安城裡的約定俗成的規則。是為了自己的前程也好,為了王氏家族的利益也罷,總之,他只要想消消停停地過完這輩子,就不能無視規則的存在。
對此,紫蘿倒是看得開。每當王洵私下裡抱怨的時候,總是笑著揉揉眼睛,溫柔地說道:「郎君是開國郡侯之後,當然要找個門第相當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啊!至於紫蘿,郎君不必過於擔心。只要日後在大婦生氣要處罰紫蘿時,郎君記得多少回護一些,紫蘿就心滿意足了!」
「六品敕授校尉呢?再往前半步就是游擊將軍。整個長安城裡,除了皇族子弟外,不到二十歲能做到正六品實職的能有幾人?」同樣的話,從白荇芷嘴裡說出來,就不如紫蘿說得中聽。總像帶著股子嘲弄意味,惱得王洵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但想想是自己無力兌現承諾在先,氣焰隨即便矮了半截。
「我家二郎前程似錦,當然要好好把親事挑一挑!無論是誰家的女兒,嫁給你都是福氣!」唯恐王洵臨陣膽怯,雲姨的話語了總是充滿了鼓勵。
「狗屁前程,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不立這場功勞呢!」不敢當面頂撞雲姨,但是在私下裡,王洵卻忍不住大發牢騷。
他不喜歡被人像挑牲口般拉著去相親,跟不喜歡跟那些世嬸、世姨們一遍遍地講述自己在「平叛」過程中的光輝事迹。憑心而論,最近這場平叛「奇功」,對他來說,的確是索然無味。首先,王洵自己就不相信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叛亂。跟著萬騎軍郎將邢縡一道自盡的那二十幾個漢子,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如果他們真的是處心積慮、圖謀不軌的話,找個合適時機突然發難,飛龍禁衛們未必那麼容易將其鎮壓得下去。
其次,朝廷公布的所謂萬騎軍郎將邢縡圖謀不軌的證據,也非常荒唐。居然是對方酒醉之後,說得一堆牢騷話。類似的牢騷話,放眼長安,沒有一萬人,也有九千人說過。無非奸賊當道,城狐社鼠亂國之類。高適、李白、岑參他們幾個,喝了酒之後指點江山,說出得話比邢某人所云尖刻十倍。只不過他們幾個運氣好,沒交到戶部郎中王銲這種朋友而已。
第三,萬騎軍郎將邢縡臨死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對王洵深有觸動。道理就是道理,不在於從誰的嘴裡說出來!眼下大唐朝廷當中,的確有很多不大對勁兒的地方。不單單姓邢的一個人心存不滿,就連小張探花這種穩重人,提及現實,,每每也是苦笑著搖頭。只不過,小張探花在失望的同時,還在繼續期待朝廷能夠重新振作。而邢縡和他的那些弟兄,則是由失望漸漸走向了絕望!
在王洵眼裡,整個所謂的「謀反案」,脈絡其實非常清晰,也非常荒唐。萬騎軍郎將邢縡和幾個兄弟借酒撒瘋,抨擊朝政。經常跟他下棋好友,戶部郎中王銲恰巧在場。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王銲回到自己家中之後,便請來江湖術士任海川,命其看自己的宅院中有沒有帝王之氣。任海川不敢回答,嚇得連夜逃走。王銲唯恐任海川將自己的問話傳揚出去,便動用了哥哥王鉷手下的爪牙,從長安一直追到了大荔,捏造罪名,殺人滅口。
偏偏任海川有個朋友叫韋會,是安定公主的兒子。覺得任海川死得冤枉,就跟朋友嘀咕了幾句。而王鉷也是橫行慣了,聽不得別人的詆毀。居然借著上次李林甫命令其打擊京城中紈絝子弟的機會,將韋會從家裡抓進了大理寺,半夜悄悄用繩子勒死。而韋會的幾個好朋友,出獄后恰恰在白荇芷面前提及過此事。於是,當朝極品大員,身兼二十餘職的王鉷,在把韋會的幾個好朋友弄得死得死,躲得躲之後,又指使自己的兒子王淮,瞄上了歌女白荇芷。
於是,才出現了幾個月前,王淮「抬舉」白荇芷做妾不成,憤而派遣刺客出手的鬧劇。怎奈三個刺客的能力實在有限,運氣又差到了極點,居然遇到了王洵。被當場格殺了兩個,生擒了一個。於是,京兆尹王鉷認為自己有把柄被奉命整訓飛龍禁衛的大將軍高力士抓在了手裡,愈發進退失據。於是,當楊國忠鬼使神差突然出頭彈劾王家兄弟有不臣之心時,在明知道皇帝陛下還沒有喪失對自己信任的情況下,京兆尹王鉷居然試圖帶領自己的爪牙,絆住楊國忠的衛隊,將邢縡等人放走。日後再悄悄想辦法滅口。誰料皇帝陛下還留了一手,在命令王鉷協助楊國忠抓捕欽犯的同時,還命令高力士帶領飛龍禁衛從城外殺來。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邢縡最後一次當眾發泄了對朝廷的不滿,憤而自殺。自始至終都沒打算將「好朋友」王銲牽連進案子中。而王鉷發現邢縡沒有留下任何對自己不利的證言之後,居然立刻又囂張了起來,拒絕承認對自己的任何指控,並且當眾辱罵楊國忠,並威脅率領家丁前來救火的左相陳希烈不要落井下石。這種有恃無恐的態度令高力士極為惱火,也憤然加入了「倒王」行列。隨即,中宗之女安定公主、冬天時兒子掉進曲江池淹死的張老侯爺,春天時兒子從馬背上上掉下來摔斷脖子而死的周老將軍,還有已經在安祿山帳下做了侍衛的公孫亮,也一道出面指證王鉷、王銲的「謀逆」罪行。
古往今來,帝王可以跟人分享權力,卻絕不會跟人分享江山。於是,皇帝陛下震怒,親筆頒下《賜王鉷自盡詔》,詔書中列舉了王鉷殺死任海川,勒死韋會、和邢縡交往密切,縱容弟弟王銲參與作亂等諸多罪狀,斥責王鉷「內懷奸詐,包藏不測」。
當夜,王鉷畏罪自殺。第二日,王銲在朝堂上被杖殺。隨後,王鉷的兒子王准被長流嶺南。王鉷的妻子和女兒被流放交趾,王氏兄弟多年積蓄下來的家產被查抄,共折算開元通寶一千四百多萬貫。接近大唐戶部全年的收益。
王鉷在京師的爪牙,長安、萬年兩縣的官員盡數被撤換。長安縣縣尉賈季鄰和萬年縣縣尉薛榮光被斬首示眾。其他黨羽或者被抓,或者逃走,半月之內,散了個乾乾淨淨。
「活該!」對於京兆尹王鉷的下場,周嘯風等人心裡沒有半分同情。但提及自殺身亡的邢縡,大夥心裡卻懷了幾分兔死狐悲之意。不過是一個空懷報國之志,卻找不到任何門路的熱血漢子而已,不幸捲入了權貴們的爭鬥中,成了一粒棄子。然而大夥的境遇又比邢縡好多少,還不是一樣被人利用,一樣身不由己?
如此想來,因參與「平叛」之故,大夥新獲得的魚符上面就帶著股子血腥味道。是邢縡及其手下那二十幾位兄弟的血,成就了大夥的功名!京兆尹王鉷雖然惡貫滿盈,死有餘辜。借勢一舉接管了朝堂上大部分權力的楊國忠,又比王鉷能好上多少?
於是乎,當封常清正式向皇帝陛下請辭,準備回到安西鎮時,周嘯風等人也跟著走了個乾乾淨淨。儘管白馬堡大營的規模比先前又擴大了一倍,緊跟著還要整訓左右龍武軍、萬騎軍、左右千牛衛。儘管高力士給安西軍的老兵們開出了足夠豐厚的條件,卻沒能留得一人。包括功利心極重的宇文至,都跟在封常清身後跑到了千里之外,再不回頭!
只有王洵,一貫胸無大志,又捨不得白荇芷和長安城的王洵王明允,厚著臉皮留了下來。官升數級,成了飛龍禁軍的昭武校尉。協助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和龍武軍統領陳玄禮,訓練剛入營的又一批新兵。但他現在也喪失了先前跟馬方、蘇慎行等人在一起時的進取心,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好在龍武軍統領陳玄禮知道他是封常清的晚輩,對他的偷懶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除了到白馬堡訓練新兵之外,王洵第二件提不起精神,卻必須小心應對的就是接連不斷的相親宴了。鑒於只為一個庶母的身份,大部分相親宴,雲姨都沒資格列席,雖然王家大事小情實際上由她來說得算。這可加倍苦了王洵,每次赴宴幾乎飯菜都吃不上幾口,大部分時間要用來回答那些已經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的問話。至於別人準備塞給自己的正妻長什麼模樣,生得什麼性情,是溫柔賢淑還是彪悍善妒,連分辨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羽衣(二上)
今天設宴請王洵過府的「世姑」姓韓,其祖父和王洵的曾祖都在巨鹿澤落過草,後來又跟程名振一道受了大唐高祖李淵的招安,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只不過後來王家連續幾代在京師閑居,而韓家的後人則一直在地方上為官,彼此之間的聯繫也就慢慢少了。
但世交就是世交,王洵有了出息,韓家一樣覺得臉上有光。於是便請了這位已經出閣多年,丈夫在國子監為經學博士的韓世姑出面,設家宴向王洵道喜。當然,以上一切都不過是個由頭,真正的情況是,國子監博士許士良的女兒恰恰及笄,賢良淑德、秀外惠中,正需要一個有出息、肯上進的夫婿託付終生。而王洵無論是家世、長相和未來前程都與許家擇婿的條件相近,所以在家中閑得無聊的韓世姑便打算做一次月老,把王、許兩個孩子的姻緣線給繫到了一起。
同類的酒宴,王洵已經出席了多次。也不怕再多這一回。被雲姨和紫蘿兩個聯手抹了一臉白粉后,便坐上馬車,慢吞吞地向韓世姑家中駛去。按照大唐習俗,客人不能比跟主人約定的時間到得太早,所以在沿途,他還順帶著去了趟東市上的鬥雞坊,把跟秦國模、宇文至等人合夥的生意照看了一下。春天時京城裡的那場荒唐的叛亂帶來的影響已經消逝,鬥雞坊里的熱鬧更勝從前。只不過喧鬧的人群里少了哪些熟悉的面孔,多了哪些新加入的後輩紈絝,就沒人能看得分明了!
過了東市往南,便是親仁坊。這一帶的人家的宅院規模遠不如王洵所居的崇仁坊內諸多老宅尊貴大氣,但勝在精緻華美,生機勃勃。許多經科舉出身的新貴,便住在這裡。韓世姑的丈夫吳博士三年前買下了親仁坊左首第三座院子。因為院子的前主人在牆內種了百餘株青竹,便給自宅起了個竹園的雅號。平素往來者皆為飽讀詩書的鴻儒,像今天這般敞開大門接納京師貴婦的機會不多。所以院子前有些擁擠,馬車從門前的上馬石一溜停到了坊子口!
連續這麼多場子趕下來,王洵已經有了一定經驗。粗略用眼望了望,便分辨出今天的家宴上,至少還請了位郡主列席。這倒不讓他覺得受寵若驚,李氏皇族子孫眾多,頭上頂著郡主名號卻連皇帝陛下面都沒見過的女子在長安城內隨便一抓就一大把。令他覺得略微好奇的是,虢國夫人的銀裝馬車居然也在!這個女人跟王、韓兩家可是沒半點交情!好端端的,她跑到這裡攪什麼局?
帶著幾分戒備,王洵緩緩下了馬車。早有吳博士的管家迎上前,將貴客迎接入內。先入正堂拜見了「吳世姑父」,送上一份薄禮,寒暄了數句。然後,王洵就被作為自家晚輩,請入了后宅。
后宅中,一堆身穿不同服色的命婦們,正在一邊品茶,一邊嘮家常里短。聽到小丫鬟的彙報,立刻收起笑容,正襟危坐。王洵入門,先以晚輩之禮拜見了韓世姑。然後再由對方引著,轉向了左首第一位頭髮雪白的盛裝老婦,「過來拜見安定公主殿下,也是你姑父的嬸嬸,按輩分……!」
雖然事先有所準備,王洵還是略略一驚,趕緊上前,長揖及地:「卑職王洵,參見公主殿下!」
「你這孩子,也忒地著急,我剛要告訴你今日家宴,咱們只論輩分,不論尊卑呢!」韓世姑一把沒拉住,趕緊在旁邊大聲補充。
話音未落,對面的安定公主已經站了起來,一把托住王洵的胳膊,大聲回應,「恩公不必多禮。我今天到這兒來,是專門向恩公當面道謝的。可不敢受你這一拜!」
「恩公?」王洵眼前冒出一團迷霧。自己什麼時候對一個公主有恩了,還是這麼老的一個公主?
就在這一猶豫間,安定公主已經顫顫巍巍跪了下去。嚇得王洵立刻跳在一旁,卻不敢伸手攙扶,只顧連聲否認:「弄錯了,弄錯了。您老人家一定是弄錯人了。晚輩跟您老人家從沒碰過面,不可能對您老人家及有什麼恩情!」
距離王洵最近的幾位命婦也被安國公主的舉動弄了個措手不及,紛紛上前抱住安定公主的胳膊,「公主殿下您這是做什麼?他是您的後輩,怎敢受殿下您的大禮?」
「沒弄錯。沒弄錯!」安定公主看起來老態龍鍾,實際年齡卻只有五十左右。硬墜著身體往下跪,大夥還真的拉她不住,「我家會兒被姓王的害死後。他阿爺嚇得連聲冤枉都不敢喊。多虧了明允這孩子,識破了王家父子的奸謀,讓他們身敗名裂,才使得會兒的在酒泉之下瞑目。老身今天特地趕來,只為替我家會兒拜你一拜。恩公在上,請……」
說著話,她已經泣不成聲。
聞聽此言,大夥眼前的迷霧終於散開了些許,把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王洵。幾個月前,京兆尹王鉷因為涉嫌參與謀反畏罪自盡,其弟戶部郎中王銲被誅,其子衛尉少卿王准在流放途中試圖逃走被差役打死,整個家族就此灰飛煙滅。而導致王氏父子陰謀敗露的關鍵人物,就是大夥眼前這個的翩翩少年郎,年齡剛滿十八的飛龍禁軍正六品昭武校尉王明允!
饒是臉皮厚,王洵在一旁也禁不住面紅過耳。所謂率先洞悉王鉷父子的奸謀,完全是封常清和高力士二人為了抬舉他而編造的說辭。誅殺兩名刺客,屬於誤打誤撞。而在城門口跟王准大打出手,則純屬於少年人爭風吃醋,跟忠君愛國一文錢關係都沒有!可功勞已經安在他頭上了,嘉獎的聖旨里也濃墨重彩寫了個清楚。即便他想說出實情,也不會再有人相信。反而會給大夥留下一個機心過重,故作謙虛的壞印象。
正手足無措間,虢國夫人已經笑著擠上前來,雙手扯住了安定公主的胳膊,「老姐姐,你這就太見外了。論輩分,他不是您老人家的侄孫么?叔叔被奸臣迫害致死,作為侄孫,明允豈有袖手旁觀之禮?若依妹妹之見,明允他不過是做了一個晚輩應該做的事而已。您不拜他,亦心安理得。若是非要把謝字掛在嘴邊上,反而沖淡了親情!」
幾句話說得絲絲入扣,既化解了在場所有人的尷尬,又藉機抬高了王洵身價。安定公主聞聽此言,果然不再堅持給王洵叩頭。一邊拉著虢國夫人的手起身,一邊哽咽著說道:「還,還是妹子明,明白道理。謝,謝人不能光用嘴巴來謝。我家那個窩囊廢身無長物,也不可能在仕途上助明允一臂之力。這樣吧……」她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這孩子想必也知道吳夫人是為何安排的這場家宴,憑著你的家世人品,估計同樣的家宴還要赴不少場。無論你今後看中了誰家姑娘,新婚之時,就把這支簪子插在她的頭上。」
說著話,不顧虢國夫人的勸阻,從發間直接取下了一支鑲嵌這珠子的金鳳來,硬按在了王洵手中。「你別嫌禮物輕。這是我父皇成親時,祖母所賜之物,整個大唐,估計找不出第二支來!」
「晚輩,晚輩愧……..」聞聽此言,王洵嚇得又是一個哆嗦,推辭的話都說得結結巴巴。安定公主的父親是大唐中宗,大唐中宗之母,當然是一代女帝武則天。大唐皇家心胸豁達,民間女子頭上插枝金鳳簪子不算僭越。可是要把武則天賜給兒媳婦的金簪帶在頭上,恐怕滿堂賓客嚇得連酒杯都不敢舉了。
在場的命婦都是識貨之人,看向王洵的眼睛里登時冒出了光來。眾目睽睽之下,王洵愈發不敢收取如此貴重的禮物。但看見安定公主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又實在無法傷一位母親的心。正猶豫間,耳畔又傳來了虢國夫人那善解人意的聲音,「既然是晚輩了,長輩有所賜,還能拒絕么?還不趕緊讓吳夫人替你包好了收起來?日後藏在家中,也會日日記得大唐皇家的恩德!」
「是,晚輩多謝嬸祖母所賜!」事到如今,王洵也只能就坡下驢。先將金鳳交給韓家世姑,隨後整頓衣冠,重新向安定公主施晚輩之禮。安定公主這回沒有躲閃,瞪大淚眼看著王洵在自己面前俯下身軀。'會兒當年,也是這麼懂事。待人也是這般彬彬有禮。會兒被奸臣勒死在獄中,作為皇帝的堂兄居然不聞不問。若不是眼前這個少年撞破了奸臣的圖謀…….'
所謂皇家,哪有什麼親情?不過是一群爭奪金鑾殿的瘋子而已。做父親的手足相殘,做兒子的反噬其父。做妻子的鴆殺其夫。反不如尋常百姓,兄弟父子相親相愛,有始有終。
注1:國子監,隋唐的中央最高學府,同時兼管一部分科舉選拔功能。內設經、史、醫、算等諸多學科。由博士和助教對適齡學子進行深造。在唐代,國子監博士還可以彈劾官員,抨擊時政。宋后漸漸變成了專門的教職。
羽衣(二下)
拜過了安定公主這個撿來的嬸祖母,王洵又被韓世姑拉著引薦給其他幾位盛裝命婦。無非是大姑八大姨之類,或則與韓家,或者與周家,或者與許家聯絡有親。有的是受了許家所託,前來替人相看女婿,有的則純屬在家裡閑得無聊,沒事兒湊熱鬧來了。
大唐胡風甚勝,對於等級尊卑看得重,對於男女之妨卻看得極其輕微。因此世姑世姨們瞅向王洵的目光就像在珠寶行選首飾,即便是替別人買,也恨不能自己先戴在頭上試試方才甘心。好在王洵臨來之前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粉,所以即便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倒也看不出臉紅。
女人們沒興趣照顧一個晚輩少年的心思,酒席剛一開始,就接連不斷地向王洵發起了盤問。而其中大多數問題,王洵已經回答了十幾遍,心裡愈發覺得不耐煩。才動了幾下筷子,便對面前的珍饈失去了興趣。
正當他舉著一盞淡酒百無聊賴地品味的時候,耳邊突然聽見一個非常嬌糯的聲音問道:「我聽人說,明允幾個月前,曾經在城南痛毆叛賊王准。在幾百名王家爪牙的環飼下將他給生擒活捉。當眾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可有此事?」
「啊,噢!」王洵沒想到有人會突然問起與自己家世不相干的問題,楞了楞,差點沒被酒水給嗆到。放下酒盞,他向問話方向輕輕拱手,「回襄郡夫人的話,的確有這麼一回事。但當時並非晚輩一個…….」
「你這孩子!」沒等王洵把話說完整,襄郡夫人翹著蘭花指遙遙戳了一記,「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么,論輩分,我是你的姨母,你該叫我一聲四姨才對!怎麼突然又生分起來了?」
「是,是……」被對方那風情萬種的眼神看得有些頭皮發木,王洵訕笑著回應,「是晚輩疏忽了。晚輩當日跟王准打架,不是赤手空拳。旁邊還有十幾個朋友幫忙。當日在一群家丁之中,將王准那廝生擒活捉的,也不是晚輩。而是晚輩的朋友雷萬春!」
「哦!」襄郡夫人朱口微張,擺出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姿態。「那你也是以寡敵眾,並且沒被王家父子的氣焰嚇住。要知道,當時在京師里,敢跟王家父子動手的可是找不到幾個。就連,就連…….」說著話,她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就連永穆公主,都得親手給他端茶倒水!就像個受氣的小丫鬟般。而那位駙馬爺,居然站在一旁,不敢說出半句抱怨的話!」
大唐國家強盛,君臣自信,對民間言論向來不怎麼約束。在酒席宴上聊幾句有關皇家的逸事,乃為大夥司空見慣的娛樂方式之一。特別是一些官員的眷屬,每每以此作為消息靈通的象徵。但當著安定公主的面兒,編排另外一位公主,就有些太過於失禮了。王洵聽得又是一楞,咧了下嘴,笑著解釋道:「晚輩不是被逼急了么?連命都顧不上,哪還想得到他是誰的兒子?況且當時晚輩身邊還有雷大哥,南大哥給撐腰,也算不得勢單力孤!」
「男人就得有點膽氣,關鍵時刻豁得出去!」襄郡夫人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說話得罪人,拍了下手,繼續笑著點評。「要是被人欺負到了老婆孩子頭上,還唯唯諾諾的話,這種男人要來何用?還不如…….!」
這回,非但王洵覺得尷尬,一直訕訕地向安定公主賠笑的韓世姑也坐不住了。舉起酒盞,大聲提議,「各位長輩,各位姐妹,今天難得聚在一起。來,大夥再干一盞!」
「干!」有幾位相對持重的命婦立刻大聲響應,硬把襄郡夫人的話淹沒在勸酒聲里。趁著大夥轉移了注意力,王洵偷偷抹了額角,暗中同情起襄郡夫人的丈夫。也不是幾輩子沒積德,居然娶了這樣一個女人。看模樣倒是一等一,但肚子裡頭恐怕裝得全是谷糠。
正腹誹間,襄郡夫人已經又放下了酒盞,輕啟朱唇,柔聲問道:「明允,我聽人說,那天早晨王准還派了三名家將去強搶一個歌女,卻碰巧被你遇見。當場擊斃了兩個,活捉了一個。是不是真的?」
說罷,一雙桃花眼崇拜地望著王洵,裡邊水波盈盈。
「也是誤打誤撞。那三個傢伙武藝太差,又都用黑布蒙著面。我不知道他們的來歷,就出手打敗了他們!」王洵額頭上終於有汗珠冒了出來,低下頭,苦笑著回應。
「那明允當時心裡頭不害怕么?你跟那位歌女,先前有過交往么?大清早的,她怎麼會跑到城南的荒郊野地里去?!」襄郡夫人越問越收不住,居然開始追問起了細節。
「估計是頭天晚上,那邊有人請她去唱曲子吧!」正當王洵被問得手足無措間,虢國夫人笑著把話頭接了過去。「城南那邊,我記得有好幾個大莊子,都是致仕高官的別院。想必是已經遠離了京師,卻放不下紅塵中的熱鬧。請歌女回家唱幾首曲子,第二天早晨再給打發回來,也不足為奇!」
「事實應該如此吧!」雖然這樣說有些對不起白荇芷,王洵還是朝虢國夫人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反正我碰見蒙面者攔路劫人,不能不管。」
「路見.」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大唐男兒本色!」搶在襄郡夫人開口之前,虢國夫人撫掌讚歎。「後來王准帶領一群爪牙出來找你,想必是為了奪回他的家將?」
「嗯!」王洵笑著回應。故意不用眼角朝襄郡夫人那邊看,免得那個缺心眼的女人再給自己找麻煩。
「所以,你剛才說被逼急了,倒也沒錯!」虢國夫人非常配合,根本不給襄郡夫人再度插嘴的機會,「你說當時在場的,還有雷萬春和南霽雲。其中那位雷萬春,可是當年千里為人報仇,事後只取一個雞蛋為償的雷大俠?」
『你明明知道,還來問我?』王洵笑著又看了虢國夫人一眼,卻還是將話頭接了下去,「正是那位雷大俠。他當年在河北……」
這個話題,顯然比剛才襄郡夫人提及的那些皇家逸事更適合用來佐酒。眾命婦都轉過頭來,眨巴著大眼睛看向王洵。一邊聽,還不忘了感慨幾句。罵地方官員的無能,罵歹徒的殘忍,讚歎雷萬春的仗義。待聽到雷萬春婉言拒絕了女子的以身相許,拿了對方一個雞蛋當酬勞的舉動之後。更是撫掌不斷。只有襄郡夫人,望著自家塗成硃紅色的長長指甲,冷笑著道:「什麼啊,分明看不上人家。給自己找個借口罷了。若是那個女子美得像天仙般,估計什麼雷大俠腳都軟了。還會急巴巴走開?」
「雷大哥可不是那種見色起意的人!」王洵再也忍耐不住,提高了聲音反駁。「他縱橫江湖多年,走南闖北,見過了美女不計其數。我可沒聽說他為了哪個女人,連路都走不動了!」
「想必是沒遇到讓他心動的人吧!」襄郡夫人彈彈手指,語氣里充滿了不屑。
王洵懶得再跟這種女人爭辯,笑了笑,舉起酒盞輕抿。虢國夫人也笑著舉了舉酒盞,低聲問道:「我聽說雷大俠一直追隨張探花左右。如今張探花去了真源為縣令,雷大俠想必跟去了吧?」
「還沒去。他新收了個徒弟,正在指導對方武藝。所以暫時不會離開京師!」王洵想都沒想,信口回應。話說出來了,才忽然意識到,今天遇到的這位虢國夫人,與自己印象里的那位截然不同。以前在他的記憶里,無論是聽人傳聞,還是自己親眼所見,虢國夫人都是風情萬種外加盛氣凌人。而今天這位,卻是雍容大度,外加善解人意。根本不像傳聞中那個人盡可夫的,反而比襄郡夫人更像一個能夠相夫教子的當家大婦。
「哦!」虢國夫人的臉色以常人難以察覺的的幅度變了變,轉瞬又回歸了先前的平靜。這一輕微的動作被王洵捕捉在眼中,瞬間如見閃電。『她在向我打聽雷大哥?這才是她今天到這裡來,並一而再,再而三地幫我解圍的目的!』
『這個女人,難道對雷大哥動了真情?難道雷大哥留在京師,不是為了就近指導徒弟馬方,而是為了她?』即便不喜歡探聽別人的隱私,王洵還是為自己的想法大吃一驚。雷萬春娶虢國夫人,這個情景他想都不敢想。且不說前者只是一個小小的縣尉,後者卻已經爬上了龍床。但是前者高大偉岸的俠客背影,和後者陰險的桃色形象,擺在一起就格格不入。
但是王洵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雖然雷萬春還是終日嘻嘻哈哈,但王洵能感覺到,這位豁達幹練的老大哥最近過得並不開心。「師父總是喜歡嘆氣!」下一個瞬間,王洵又想起前幾天遇到馬守直時,對方跟自己說過的話。胸口猛然一緊,彷彿有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了那裡!
羽衣(三上)
作為一個講義氣的小傢伙,『能以朋友的快樂而快樂,憂傷而憂傷』是王洵的行事準則之一。雖然沒有辦法幫上雷萬春什麼忙,他還是把自己所知道關於的對方一切情況,當做奇聞異事,轉彎抹角地說給了虢國夫人聽。
也不知道是王洵誤解了虢國夫人的意思,還是雷萬春本來就自作多情。一大堆聽了足以讓男兒熱血沸騰的傳說講了出來,引得各位命婦們不斷撫掌叫好。只是虢國夫人的表現反而不如先前,就像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般,既不比其他人熱衷,亦不比其他人冷淡。
「早知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多此一舉!」看著虢國夫人淡淡的笑容,王洵心中覺得老大沒趣。杯中酒水的味道也立刻跟著寡淡了起來。整頓了下衣衫,他沖著韓世姑笑著拱手,「晚輩酒量淺,再多喝下去,就要在長輩面前露醜了。不如今日…….」
「啊?這麼快?剛才光顧著聽你講故事了,正事還沒辦呢!」韓世姑楞了楞,如夢初醒。「先別忙著走。喝醉了我讓僕人送你回去。你丁姨那邊,還有些話沒問你呢?」
所謂的丁姨,就是受了女方所託來相看女婿的中人。剛才聽王洵說俠客故事聽得入神了,也把女方的託付丟在了腦門子后。此刻聽到周夫人的提醒,趕緊把心神從故事中拉回體內,笑了笑,低聲附和:「其實啊,明允的人才肯定是一等一的。根本不需要挑。但姻緣這東西,不僅僅是需要人品好,有才情。還要看冥冥中是否有緣份。所以,我再替女方多探聽幾句,明允千萬別嫌丁姨煩!」
「晚輩不敢!」王洵笑了笑,輕輕拱手。心裡其實巴不得早點兒脫身。耐著性子又應付了丁夫人幾句,見酒宴還沒有散的意思,便尋了個尿急的借口,先跑出來透透風。
早有伺候在門前的小丫頭迎上,將王洵引到五穀輪迴之所附近。有心在外邊多逗留一段時間,王洵便賞了小丫頭幾個銅錢,笑著說道:「多謝姐姐引路。我今天實在喝多了些,需要多在外邊吹會兒風。姐姐如果有事…….」
那小丫頭也就十三四歲年紀,還沒被收過房,臉嫩得很。一路上鼻孔里不斷嗅到王洵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本來就已經心慌意亂。聽聞對方還要在五穀輪迴之所逗留很長時間,立刻擺著手,連珠箭般說道:「不敢接您的賞。不敢接您的賞。您先在這裡忙著,婢子去給您叫一壺茶來!」
說罷,立刻腳不沾地,逃也般去遠了。
「茶水倒不用了。你幫忙估摸著時候。別讓姑母覺得我有意怠慢就好!」王洵哈哈大笑,,望著小丫頭的背影消失,身子一歪,徑自鑽進了五穀輪迴之所旁邊的竹林當中。
此刻時令已是仲夏,太陽底下熱得人發暈,竹林中卻是涼爽得很。更妙的是,竹林深處,還有一張石頭桌子,四個石墩。有這麼一個舒適的地方納涼,王洵更不想再回酒席上受罪了。把兩個石頭凳子搬了搬,一個坐在屁股底下,另外一個擺在桌子對面拿來墊腿。雙臂支在桌子上,自己給自己找借口:什麼朝廷命婦,大家閨秀,分明是一群完全不考慮別人感受的潑婦。那許家小姐有這麼一堆不講理的親戚,即便賢惠,恐怕也是有限得很!明擺著沒可能娶她回家做老婆,老子何必委屈了自己。還不如先在這邊喘口氣,待這身汗落了再說!
正得涅斜著醉眼,迷迷糊糊地想著,耳畔又聽見一串細密的腳步聲響,王洵眉頭立刻一皺,心中暗罵「這小丫頭,動作也忒麻利了些。讓你走遠些,你卻這麼快就跑了回來。孤男寡女,就不怕老子借著酒勁兒把你給吃了!」
帶著幾分促狹之意,他回過頭來,臉上堆出一幅色迷迷的表情。原本準備捉弄那個小丫頭一下,卻突然發現,對方的身材變得豐滿了許多。趕緊抬頭,恰恰看見襄郡夫人那花一般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喜歡被人家問來問去,所以學了鴻門宴上的劉邦!」襄郡夫人搖搖頭,如大姐姐般低聲哄道。「我也不喜歡,沒意思透了。還不如在竹林裡頭吹吹風!」
說著話,也不客氣,徑自走過來,坐在了王洵的腿邊。
對方年齡比他大了至少一輪,論輩分又是他的姑姑或者姨母,在林蔭下這麼坐著,可是有些過於太親昵了些。王洵嚇得把腿往回一收,立刻站了起來,笑了笑,低聲道:「我今天喝得太多了,不敢在長輩面前失態,所以才出來透透氣。沒想到還是被四姨給看見了。我這就回去,可不敢讓長輩們多等!」
「不妨,她們正忙著探討你跟許家小姐是否般配呢,估計一時半會兒得不出確切結論!」襄郡夫人伸手拉了王洵衣袖一把,五根手指白如春蔥,「況且人家也不好獨自坐在這裡。涼颼颼的,吹得肩膀發冷!」
說罷,居然把肩膀縮了縮,做出了一幅弱不禁風的模樣。
這下,王洵可是愈發慌了神。笑了笑,低聲道:「我,我還是回去吧。免,免得姑姑會派人出來找!」
他故意把姑姑兩個字咬得極重,示意對方這是在別人家裡。誰料襄郡夫人一點不知懼怕,反而將手臂像蛇一般順勢盤了上來,一邊在王洵身上遊走,一邊喃喃地說道:「她,她們哪裡顧得上啊!她們一聊起來,從不會記得時間。你聽我的,保管……,嗯,嗚…….」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話未說完,兩片紅唇已經與王洵的嘴巴近在咫尺。「騰!」,一股邪火瞬間從王洵肚子里湧起,燒得他心頭滾燙。兩腿之間也登時鼓起了一塊,幾乎要撐破外袍。但是,在靈魂深處,卻有一個清晰的聲音同時響起,「不能。不能。這是韓世姑的家,丟人不能丟在這裡。」
「明允…….」揚起的紅唇里,傳來太息般的呼喊,令人聽了骨頭髮軟。不像紫蘿那般青澀,也沒有白荇芷那種矜持。熱烈,坦白,誘惑得毫無掩飾。
「四,四姨!」王洵用力咬了兩次牙,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小張探花那種古板君子。他本以為那會很難,事實上卻比想象起來簡單許多。不知不覺間,靈台已經漸漸恢復了平靜,並且將對方從身邊推開一段距離,喘息著提醒,「四姨醉了,晚輩去喊個下人來!」
「喊什麼人啊!你個傻孩子!」襄郡夫人楞了楞,臉上瞬間湧起一絲惱怒,但很快,又吃吃笑再度拉住王洵的胳膊,「四姨醉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了。你還不過來,扶四姨回去!」
「我,我還是去叫個人吧!」眼看著自己的手就要被對方拉向胸口,王洵用力抽回自己的胳膊。誰料對方的身體居然像沒有重量般,居然順著他的動作撲了過來。整個人直接貼住了他的胸口,兩支手一上一下,上邊勾住了他的脖頸,下邊直接去解他的衣服袢兒。
「四,四姨!」王洵額頭上汗珠滾滾,想大聲呵斥對方,卻又怕招來外人,一時間,竟被逼了個手足無措,眼看著衣服就要被女人給解開,只好使了個摔跤的動作,把對方直接抱起來,狠狠丟了出去。
「啊——」沒想到王洵居然如此不憐香惜玉,襄郡夫人慘叫一聲,撞在了一株翠竹上,把竹干撞得四下亂晃。
「晚輩乃習武之人,出手不知道輕重!失禮之處,還請四姨見諒!」王洵沖著驚魂未定的女人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才邁出三、五步,襄郡夫人的聲音又從背後響了起來,其中充滿了怨毒,「小樣!莫非你還指望著虢國夫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四姨,請不要信口雌黃!」王洵也有些動了怒氣,轉過身,瞪著眼睛喝道。「不要把別人都當成你。也不要拿你的心思揣摩別人!」
「唉吆,我還冤枉你了。」襄郡夫人又羞又急,臉色紅得就像身體裡邊憋著一股子火,「剛才也不知道是誰,虢國夫人眉來眼去的?你也不仔細掂量掂量自己,人家虢國夫人現在可是六王爺的禁臠。哪塊肉兒還有你的份?」
「六王爺?」王洵楞了楞,不知道對方說的是誰。更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竟然給外人造成了這種誤會。
「傻了吧,哈哈!」見王洵的腳步突然停住,襄郡夫人心中覺得好生快意。「論輩分,那可是皇上的族叔。現在,連皇上都不敢隨意再碰虢國夫人,更何況你個小小的校尉?!」
「誰碰不碰誰,那跟我有什麼關係?!」王洵終於猜到了對方的話中所指,皺了下眉,再度邁開步子。噁心,他突然覺得很是噁心。雖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雖然他也曾跟別的女子逢場作戲。可今天,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穿著新靴子踩上了狗屎堆,對襄郡夫人,還有襄郡夫人所說的話,要多厭惡有多厭惡。
羽衣(三下)
才走出三五步,又聽襄郡夫人在背後喊道:「站住!你不就是想把姓楊的寡婦弄上手么?只要你讓老娘開心,老娘可以教你一個辦法,保管有效!」
一股濃烈的酒意登時衝上了頂門,王洵再也按捺不住,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罵道:「夫人請把嘴巴放乾淨些?別再拿這種骯髒事埋汰王某,也別再埋汰你的夫君,畢竟他做官還需要些臉面?」
「骯髒!」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被王洵的話給激得失去了理智,襄郡夫人咯咯冷笑,「骯髒,你嫌我骯髒?那做父親勾搭上兒媳婦怎麼算?做哥哥的爬上弟媳婦的床又怎麼算?你嫌我臟,敢問,這長安城裡,除了曲江池旁的漢白玉欄杆外,還有乾淨的東西么?」
「你……」這女人是個瘋子,王洵真後悔自己剛才沒走得快一些。只有瘋子才敢說那種大逆不道的話,雖然她陳述的是人盡皆知的事實。當今天子最寵愛的貴妃娘娘,的確曾經是皇子壽王的髮妻。皇帝陛下看上了她,先詔令她去做女道士,然後又將其冊封為妃。而所謂哥哥爬上弟媳的床,則說的是大唐太宗皇帝風流故事。先在玄武門殺掉了齊王元吉,隨後將齊王的妃子楊氏掠入了自己的秦王府。
「怎麼了?啞巴了不成?有賊心沒賊膽的小屁孩!」見王洵幾乎是狼狽而逃,襄郡夫人愈發狂態畢露,緊追了幾步,笑著調戲。「做人就該乾脆些,想要就要,別藏著掖著。看上哪個女人,縱使親兄弟也不要客氣,該動刀子就動刀子,該……!」
「夫人!」王洵停住腳步,怒目而視,「不要因為自己內心齷齪,就容不得世間半點乾淨。別人怎樣,王某管不著。但你要再埋汰王某,休怪王某這雙拳頭不客氣!」
說罷,揮拳砸向身邊一棵青竹。只聽「咔嚓」一聲,足足有小兒胳膊粗的青竹居然被硬生生給砸歪了半截,徑直擋在了自己和襄郡夫人之間。那襄郡夫人雖然閱人無數,卻沒見過這種野蠻粗暴的莽漢,竟嚇得接連後退了數步,抱肩縮頭,唯恐躲得稍慢些,就被王洵一拳頭砸在臉上。
「欠揍!」王洵終於弄明白對方是什麼毛病了。邁開大步,揚長而去。直到他整個人都走沒了影子,襄郡夫人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目光四下探了探,隨即露出了一縷怨毒。
「夫人怎麼透風透到這裡來了,當心被竹子絆到!!」還沒等她想好如何報復不識好歹的王洵,一個聲音在竹林外淡淡地問道。
「你少管!」襄郡夫人立刻豎起一雙桃花眼,挑釁般地瞪將過去。
「婢子不過是恰巧經過這裡,哪敢管夫人的閑事?」來人乃虢國夫人的侍女香吟,自問也不是個善茬,明知道襄郡夫人做賊心虛,依舊咬住不放,「不過公主殿下好像剛才也出來透氣,不知道她老人家聽到竹林中的母雞求偶聲沒有?」
「公主殿下聽到又怎麼樣?她又不是皇上的親妹妹!連她……」襄郡夫人兀自嘴硬,瞪著對方,惡狠狠地補充。話說出了口,猛然意識到剛才自己可是把皇上和皇上的曾祖父全給稍帶了進去。安定公主雖然與當今天子關係處得淡,可把聽到的內容傳到宮中去的辦法還是有的。一旦惹得皇帝陛下震怒,恐怕自己的丈夫再懦弱,也要奉命休妻了。
當即,心思在肚子里轉了無數轉,臉上的怒容迅速變成了笑意,「看香吟妹子這話說的,公主殿下無緣無故,怎麼會跑到後園中來?想必是妹子剛才走得匆忙,一時間看花了眼吧!」
「夫人不也是無緣無故,就跑到別人家後園中來了么?」有心替自家女主人出氣,虢國夫人的貼身婢女香吟搖搖頭,微笑著反問。「婢子眼神雖然差,公主殿下的服飾是什麼顏色,卻還是能看得清楚!」
自高祖李淵起,大唐官員和命婦們的服飾顏色,都有非常嚴格的規定。今日與宴的貴婦人們品級各異,袍服顏色自然也明顯不同。特別是安定公主,作為中宗皇帝的女兒,當今天子的堂妹,她的服飾在今天的人群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根本不存在認錯得可能!
想到這兒,襄郡夫人臉上的笑容愈發嫵媚,幾乎是討好般,甜膩膩地湊到香吟跟前,訕笑著說道:「人家剛才不是走錯路了么?所以才誤闖到這裡。公主殿下是此間主人的嬸母,自然不會像人家這般笨!好妹妹,你剛才都看見了什麼?能不能跟姐姐說得詳細些!」
「我可高攀不起。」香吟笑著向旁邊躲了躲,抬手隔開了襄郡夫人蹭過來的肩膀。「香吟不過是別人家的一個小婢,怎會有當郡夫人的姐姐?!
「哎吆,看妹妹這話說的有多生分!」襄郡夫人絲毫不以香吟的冷淡為忤,繼續挺著胸脯往前貼,「能伺候虢國夫人,是幾輩子修來的福!誰敢真拿你當奴婢看?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長得跟我親妹妹一般。」
大唐富足,民間少有饑寒。所以女子皆以豐腴為美。襄郡夫人也不能例外,人還隔著半步,胸前軟軟的兩團肉已經蹭在了香吟的手臂上。小婢女香吟饒是跟在虢國夫人身後見多識廣,卻也未曾遇到過如此自甘下賤的女人。見對方笑得雙目流波,忍不住心中湧起一股促狹之意,伸出雙手,滿滿地握了兩握,「那姐姐何不投入夫人門下,也好跟我日日相見!」
「唔!」感受到胸口傳來的力度,襄郡夫人輕哼一聲,雙目中的春意立刻淌了滿臉,「好妹妹,好妹妹。你說怎樣就怎樣。姐姐一切都依著你便是!」
這下,輪到小婢女香吟受不住了。鬆開十指,鳥雀般跳了開去。「你這人真是個瘋子!男的女的都不放過。我得走了,你自己愛跟誰玩跟誰玩去!」
話音未落,人已經逃出了一丈之外,比長了翅膀還要迅捷。
「妹妹別走!」襄郡夫人提起裙角,緊追不捨。「姐姐還有話要問你呢?剛才安定公主…….」
「公主走得很快,估計什麼都沒聽見!」小香吟哪敢停步,一邊逃,一邊回應。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襄郡夫人立停止了追殺。拍拍自己波濤洶湧的胸脯,嬌笑著罵道:「小樣,跟老娘斗!就是你家主人,在老娘面前,也未必能討到半分便宜去!」
罵罷,猛然又想起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自己是看中了王洵強壯英俊,所以才追著對方如廁的腳步而來。那虢國夫人的婢女又跑到男人撒尿的地方做什麼?莫非她是前來替自家女主人穿針引線?怪不得姓王的傢伙放著白送的蜜桃不啃,原來已經把虢國夫人勾搭上手了!
那咱們可得好好把這筆賬算算。襄郡夫人一邊冷笑,一邊在心裡頭髮狠。自從十歲起,凡是她看中的東西,幾乎就沒有弄不到手的。偶爾錯過了一兩樣,也一定要千方百計從擁有者手裡奪過來,或者千方百計將其毀掉。總之,我沒有,別人也不能有。否則,睡覺都睡不安寧!
王洵哪裡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踩上了這樣一堆狗屎?急匆匆回了酒席前,臉色非常尷尬。好在七大姑八大姨們正家長里短聊得熱鬧,也沒人過多注意他的表情。所以端起酒盞隨便抿了幾口,就把一切遮掩了過去。唯獨安定公主,一直對王洵感激於心,見他走得滿頭是汗,笑了笑,低聲數落:「你這孩子,大日頭底下跑這麼快乾什麼?在座的都是長輩,誰還會計較你離席時間稍長一些?趕緊喊人來把額頭上的汗水擦乾淨了,免得一會兒被風吹得頭疼!」
「不妨事,不妨事!」聞聽此言,王洵的臉色登時又紅得像熟透了的柿子,「晚輩乃練武之人,輕易不會感染風寒。況且這大熱天的,哪會被冷風吹到!」
「還是小心些為好!」安定公主慈祥地笑了笑,彷彿王洵真的是自己的直系晚輩般,目光中充滿了憐惜,「越是赤日炎炎,越要小心房檐底下吹來的陰風。男子漢大丈夫,真刀真槍未必能放得倒,但不經意的一點疏忽,卻總是能要人的命。你日後在長安城裡摸爬滾打,一定要記住這一點。寧得罪君子,別招惹小人。寧得罪男人,別招惹女人。男人之間有了衝突,端起酒盞來,也許就一笑了之了。而被某些女人惦記上了,很可能糾纏你一輩子。倒不如給她一個痛快,也省卻日後許多麻煩!」
說這話,眼睛向門口微微一瞥,恰好落在了正進門的襄郡夫人臉上!
霎那間,半空中宛若出現了一把刀,逼得襄郡夫人楞了楞,快速將頭低了下去。
注1:開元二十三年,楊玉環被冊封為壽王妃。由丞相李林甫和陳希烈持節頒旨(相當於證婚)。開元二十八年,唐玄宗帶領兒子兒媳去溫泉宮。二十九年春,突然下旨命兒媳出家為女道士。不久召之入宮侍寢。
羽衣(四上)
一直到酒宴結束從韓世姨家裡告辭離開,王洵心裡頭一直覺得堵堵的,恨不得將吃下去的東西全給吐將出來。
怎麼可以這樣?
那襄郡夫人的丈夫分明是朝中三品大員,她怎麼可以絲毫不顧丈夫和家人的臉面。隨便見到一個年青的男人就想讓對方做自己的面首?
怎麼可以這樣?
那安定公主的兒子分明幾個月前被人冤殺,令她嘗盡了喪子之痛。她怎麼可以輕輕鬆鬆地就說出要給某人一個痛快的話,完全不在乎對方還擁有四品誥命的身份?
人畢竟不是禽獸,見到強壯的雄性就要主動蹭過去,把自己的軀體毫無保留地奉獻在對方面前!
人畢竟不是螻蟻,看著不順眼就伸手碾死,過後可以沒有任何負擔!
王洵一直沒敢對人提起的是,數月前在長安城南奮起反擊格殺兩名無能的刺客之後,他至少有一個多月都在連續不斷地做噩夢。這也是他不願意去安西鎮效力的原因之一。他很怕再見到血,再見到一條活生生地性命於自己眼前消失。即便對方是仇人,是外敵。
也許,在公主眼裡,襄國夫人的命還不如一隻螻蟻。
但在更高的權勢面前,公主殿下又與螻蟻何異?!
他很後悔今天來赴這場無聊的相親宴。不僅僅為襄郡夫人的無恥,更為安定公主的狠辣。雖然,後者的話完全是站在他的一邊考慮。
因為襄郡夫人的輕薄舉止就要殺了她,這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些。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閑極無聊,想弄幾個年青面首的貴婦人而已。整個長安城中,這一類貴婦人數不勝數。若是因為行止不端就該處死的話,恐怕屍體能從朱雀門一直擺到明德門外。
「這長安城中,只有曲江池畔的漢白玉欄杆是乾淨的!」想起襄郡夫人的話,王洵就覺得肚子裡頭翻江倒海。
對方的話雖然刻薄,卻未必離譜。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正所謂。上有所行,下有所效。連皇帝陛下都明目張胆地霸佔自家兒媳婦了,又怎能對官員和命婦們的品行要求太嚴格?
「官吶!」幾個月前蘇慎行對王鉷、楊國忠等人的評價,怎麼看怎麼都恰如其分。
人的思維方式很奇怪,當你心情煩躁的時候,往往想到的沒有一件是愉快的事情。今天,半醉半醒的王洵就陷入了類似的牛角尖,從襄郡夫人的無恥下賤,想到安定公主的狠辣蠻橫,再想到京兆尹王鉷齷齪陰狠,楊國忠的卑鄙下流,越想,越覺得長安城裡一切都不順眼,甚至連空氣中都散發著一股子糜爛味道。
「嘔!」他在馬背上張大嘴巴,卻什麼都沒有吐出來。在韓世姨家,他本來就沒吃多少東西,些許酒水也早已化作尿液排了出去,此刻胃裡邊空蕩蕩的,根本不存在任何可吐之物。
「小侯爺,小侯爺!」一直緊跟在王洵背後的小廝王祥嚇得臉都白了,連忙磕了下馬鐙,直接追到家主身邊,「您怎麼了?是不是今日酒喝得太急了。您稍微忍忍,小的這就給您找茶水去!」
「別,別去。」王洵用衣袖抹了下嘴角,低聲阻攔。「被人看見,笑,笑話!」
雖然路邊茶館里的散客不可能人人都認識他這個小侯爺,王洵卻覺得大夥都在向這邊張望,時刻準備看一個醉鬼的笑話。不帶絲毫同情之心。其中好幾個面孔還很熟悉,不是楊國忠的爪牙,就是某個達官顯貴的親隨。他們都在笑話自己,笑自己不知道好歹,笑自己自命清高。
這令人愈發覺得憤懣。這是大唐,曾祖們追隨在高祖身後,用血與生命打下來的大唐。這是長安,他自幼長大的長安。但此刻的大唐與長安看起來居然如此醜陋,如此骯髒,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生活在這裡。
城狐社鼠竊居高位,有才華者卻報國無門。這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實際上早就被蛀得空空蕩蕩。這是誰的話?好像是反賊邢縡的。大逆不道,一瞬間卻在王洵耳畔卻異常地清晰。如此大唐,有何可留戀。如此長安,有何割捨不下?半睜著朦朧醉眼,王洵忽然又很後悔自己沒接受封常清的邀請。相比於紙醉金迷的長安,安西的空氣也許更清新。相比於長安城達官和命婦們的陰險與無恥,軍中漢子的直率愈發顯得可貴。
從沒見到過自家少主醉到這般地步,小廝王祥一下子有些六神無主了。此刻才是下午申時,大路邊的茶館門可羅雀。只要跑過去丟下幾個錢,小二哥肯定能送上一壺上好的茶湯過來。可王祥卻不敢保證,等自己從茶館里折返回來的時候,少主人是否還能找得見。穿著一身六品校外的常服,醉醺醺騎馬在街上亂跑可不是什麼好事。即便巡街的差役們不敢管,萬一被哪個無聊的御史看見了,過後就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正猶豫間,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讓路,讓路,找死啊你們!」
王祥嚇了一跳,趕緊扯著自己和王洵的馬韁繩往大路旁邊躲。幾名渾身上下散發著酒臭味道惡少的貼著主僕二人的身邊疾馳而過,將幾個躲避不及的百姓撞得滿地亂滾,卻連停都不停一下,哈哈大笑著繼續向遠方狂奔。
酒後策馬在鬧市上橫衝直撞,類似的事情,王洵在一年多以前也常干。只不過沒有蓄意傷人而已。此刻醉眼裡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居然被氣得怒火中燒。不顧小廝王祥的勸阻,一抖韁繩追了上去。
他胯下的坐騎是安西鎮的兄弟臨別時所贈,乃大宛良種和安息良種雜交后選優而成的後代。非但長相神駿,腳力也是一等一。好久沒撒過歡了,突然得到了主人的命令,豈敢不珍惜?當即「稀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四蹄騰空,轉眼間,已經與前方隊伍中最後一人追了個馬頭銜馬尾。
「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借著三分酒意,王洵大聲斷喝。左臂斜伸,一把抓住前方惡少的腰帶,徑直將對方從馬鞍上拎了起來。
「救命——!」猛然間被人拎離了坐騎,惡少嚇得扯開嗓子大叫。喊聲未落,身體已經在半空中斜飛數丈,一屁股坐進了路邊的排污渠中。
好王洵,一不做二不休。靴子輕磕馬鐙,迅速與下一名惡少拉近。大手張開,如老鷹捉小雞般揪住對方,高高地舉了起來。
「放下我,我阿爺是——」第二名惡少大聲威脅,想憑著父輩的官威把王洵嚇住。他得到只是一聲冷笑,早已憋了滿肚子邪火無處發泄的王洵胳膊一抖,將其也扔進了排污渠中。
長安城中的大部分污水走的都是明渠,流速十分緩慢,深度也僅僅及膝。王洵在白馬堡大營中時,曾經帶領士卒清理過其中一段,所以知道污水淹人不死。兩名被丟進污水中的惡少哪裡知道深淺,手腳上下亂撲騰,一邊哀聲呼救,一邊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髒水。
「好!」從錯愕中回過神來的百姓們卻不肯施以援手,站在水溝旁大聲喝彩。有促狹者,乾脆從路邊撿起些爛菜葉子,劈頭蓋臉朝落水者丟去。
歡呼聲中,王洵策馬追上了第三名惡少,不管對方如何求饒。直接從馬背上拎起來,丟進了臭水溝。經歷了最初的困惑,跑在前方的其他幾名惡少也發現了背後追來的煞星,紛紛撥轉馬頭,將裝飾用的佩劍抽出來,高高地舉在手裡。
「剁了他!」剛才跑在最前方,此刻卻距離王洵最遠的惡少大喊大叫,光閃閃的寶劍四下亂舞,「剁了他,凡事有我阿爺兜著!」
「剁了他,剁了他!」其餘四名惡少舉著寶劍在馬上站成一排,卻沒人敢第一個上前。
見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身後的父輩,王洵愈發壓抑不住心中惱怒。雖然他也曾經是個紈絝,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背棄了原來的自己。
既然這幫王八蛋喜歡仗勢欺人!今天就讓他們徹底嘗一嘗被人欺負的滋味!霎那間,王洵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俠,手提三尺青鋒,盪盡世間不平。
「你阿爺沒告訴過你們,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么?」從腰間拔出橫刀,王洵冷笑著反問。隨即雙腳一磕馬鐙。胯下坐騎以為到了戰場上,立刻將速度衝到了極限。幾名惡少還沒等決定是將對手直接用寶劍捅死,還是捅成重傷再逃之夭夭呢,橫刀已經到了眼前。只聽「噗噗噗噗!」四聲輕響,血光飛濺,四名惡少直接滾進了血泊中,寶劍摔出老遠。
「殺人了!」排污渠旁的看客們大聲慘叫,一鬨而散。三名在污水裡掙扎的惡少也嚇得猛一蹬腿,靴子直接踩上了渠底的軟泥。
「沒事!」感受到腳下傳來的支持力,排污渠中的惡少喜出望外。隨後,便一起扯開嗓子慘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在東市口兒殺人了!」
「救命,救命!」和坐騎一道倒在血泊中的惡少也跟著厲聲慘嚎。壓根沒注意到所有血都是馬脖子上冒出來的,自己渾身上下一根汗毛都沒傷到。
最後一名未落馬的惡少早已嚇癱在馬鞍上,伴隨著「噹啷」一聲,手中價值千金的寶劍落地。有股淡黃色的水流也緩緩從胯下淌了出來,淅淅瀝瀝流過馬腹。
羽衣(四下)
見對方那幅膿包模樣,王洵心裡不由得湧起一陣厭惡,用滴血的刀尖向前指了指,沉聲問道:「你是自己下馬,還是讓我砍你下來?」
「別,別殺我!我,我阿爺是……」最後一名惡少立即用雙手抱住腦袋,身子在馬背上縮成一個球,「我,我阿爺是.」
「老子才不管你阿爺是誰!下馬,否則,我砍你下來!」沒等對方把話說完,王洵煩躁地打斷。除了拿自己的父輩嚇唬人外,這幾名紈絝要本事沒本事,要膽色沒膽色,真是丟盡了勛貴子弟的臉!
「我,我,我的腿動不了了!嗚嗚,嗚嗚……」惡少抱著腦袋,嚎啕出聲。「我真的動不了了啊,好漢爺,我沒法下馬了啊!」
聞聽此言,王洵又好氣又好笑。正琢磨著該怎樣處置這個被嚇癱了的膽小鬼間,眼角的餘光又看見其他四名先前躺在血泊中哀嚎的惡少悄悄地爬了起來,爭先恐後朝來路上跑。立刻把馬頭一撥,大聲喝道:「站住。誰跑得最遠,我先殺了誰。不信,你們就再跑幾步試試?」
「救——」四名渾身上下沾滿了馬血的惡少登時僵了僵,嗓子里的呼救聲嘎然而止。隨即,他們以目互望,倒退著開始向回跑,唯恐自己比同伴離馬上的那個惡魔遠出分毫。
「過來,全給我走過來。靠近些!」王洵笑得肚皮直抽,繼續擺出一幅窮凶極惡模樣,「到我馬前來,別磨磨蹭蹭的。」
「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幾乎無師自通,四名惡少同時轉過身,沖著王洵的馬頭跪倒。「我們剛才不是故意衝撞您老人家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們三個,是自己爬上來呢。還是試試我的箭射得準不準!」不理睬馬前這四名已經被嚇傻了廢物,王洵將頭轉向排污渠,沖另外三個試圖涉水逃走的紈絝問道。
「好,好漢爺息怒。我們,我們自己過去!自己過去!」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同夥,其餘三名紈絝動作與前四人如出一轍,一邊哭喊求饒,一邊趔趄著爬出了排污渠,手腳並用,爬到王洵馬前。
到了此時,先前驚散的路人們也發現沒有人傷亡,紛紛從房門后、桌案底下以及沿街院落拐角處鑽了出來,指指點點地繼續看熱鬧。見到先前囂張不可一世的惡少們此刻竟然被收拾得像條賴皮狗一般,心裡覺得好生痛快,忍不住就有人大聲沖王洵喝起彩來。
「打得好,打得好,軍爺好本事!」
「揍他。揍這些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
「軍爺,狠狠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永遠忘不了今天!」
聽見周圍人聲鼎沸,惡少們愈發覺得恐慌,跪在地上,不斷沖王洵叩首乞憐,「好漢爺,好漢爺息怒。我等,我等再也不敢了呀!」
「娘咧,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我們給您磕頭,給您磕頭還不中么?」
看著對方奴顏婢膝的模樣,王洵自己都覺得臉紅,用刀尖沖癱在馬背上的那個銀樣蠟槍頭一指,惡狠狠地命令。「少廢話,去,把他給我從馬背上卸下來!」
聞聽此言,七名惡少立刻起身,不由分說衝到癱在馬背上的同伴身邊,抱大腿的抱大腿,掀馬鞍的掀馬鞍,將對方徑直從馬背上扯下,按著跪在地上,比久經訓練的僕人動作還要乾淨利落。
做完了,還不忘將後者的頭向下壓一壓,好像自己成了王洵的幫手,而後者已經與自己完全劃清了界限一般。
「扶他站好,別折磨他!」倒是王洵自己,反而覺得看不下去了,瞪了七名惡少一眼,大聲喝止。
「唉!」七名惡少架住原來自己這夥人的首領,抬頭等待王洵的下一步指示。
「往回走,走到你們剛才撞人的地方去!」王洵心裡嘆了口氣,把語氣放緩和了些,低聲命令。
惡少們楞了楞,不敢違抗,架著癱軟的同伴,拖著一身污水和馬血,晃晃悠悠地沿來路折返。王洵策馬跟在這幫廢物身後,目光四下逡巡,想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找出剛才被惡少們縱馬踏傷者。誰料看客們雖然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每當與他的目光發生接觸,就迅速將眼睛閃在了一旁,彷彿多對視片刻,就會被牽連般,更甭提主動上前搭腔。
直到半條街都走完了,依舊沒有受害者出來痛打落水狗,也沒有人主動出頭請他主持公道。王洵做大俠的慾望無法滿足,心裡便覺得有些氣悶,瞪圓雙眼,沖路邊的看客們喊道:「剛才是誰被他們撞到了,請出來一下,我讓他們當面向您賠禮道歉!」
看客的人們紛紛向後退去,唯恐躲避不及,被卷進這場稀里糊塗的熱鬧當中。見到此景,王洵心中愈發覺得失望,想了想,繼續鼓勵道:「大夥別怕,出了事情我一個人擔著。今天哪位被他們撞傷了,或者被他們的坐騎撞壞了東西,請出面說句話。我立刻讓他們賠錢給你!」
道路兩旁的看客紛紛搖頭,腳步不停向後挪動。幾個破碎的竹籃子和裝乾果的陶罐從大夥腳下露了出來,卻沒人承認那是屬於自己的東西。
發現受害者不敢露面,八名惡少立刻鬆了口氣,偷偷將頭轉過來,沖著背後的持刀惡魔上下打量。直到現在,他們才看清楚了,馬背上的惡魔其實跟自己差不多年紀。也是生得一幅富貴相,細皮嫩肉,濃眉大眼,根本沒有剛才自己心裡想得那樣可怕。
被惡少們看得心裡發虛,王洵勃然大怒,將刀尖一擺,厲聲呵斥:「看什麼看?以為沒有苦主,你們幾個就得意了不是?給跪下,沖著路邊的老少爺們磕頭賠罪。」「好漢爺啊……..」一名惡少試圖打個商量,被王洵用刀背直接抽了跟頭。慘叫著滿地打滾。
「少廢話,我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指了指前車之鑒,王洵豎起眼睛威脅。
其他幾名惡少登時收起了僥倖之心,齊刷刷地沖著路邊的看客們跪倒,一邊磕頭,一邊亂七八糟地嚷嚷,「各位父老鄉親,我剛才騎馬不小心……」
「別給自己開脫!」王洵策馬過去,刀尖在眾紈絝頭頂虛晃,「說你等有人養沒人教,鬧市縱馬,傷天害理。請父老鄉親們原諒!」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眾紈絝們惹王洵不起,只好按著他的命令重複。
「大聲點兒,沒吃飽飯么?剛才縱馬傷人的勁頭哪裡去了!」王洵用刀背在眾紈絝頭上亂敲,就像在軍營里訓練新兵一般,醉熏熏地呵斥。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眾紈絝們扯開嗓子,唯恐惹背後的魔頭不滿,再拿自己腦袋當木魚使。
「算了,算了。」看客們先是覺得有趣,稍後又開始可憐起幾個紈絝子弟來,紛紛擺著手回應。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得不到背後那麼惡魔的首肯,眾紈絝不敢停聲,繼續扯開嗓子大喊。
「算了,算了,這位軍爺,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反正今天又沒弄出人命來!」人群中,有幾個老者過意不去,居然替紈絝們求起情來。
「都是你們這些傢伙,挨了欺負卻不敢吭聲,才把他們慣成這般模樣!」喝了一肚子悶酒,王洵本來就有些神智不清楚,見看客們拿好心當驢肝肺,酒意一個勁地往腦門上撞。「不都是一條命么?他策馬踩你,你拿刀子捅他便是?捅翻幾個,看下次還有人敢胡作非為不?遇到事情就知道呼天搶地,有了報仇的機會卻又濫發好心。下次再被人用馬踩了,我看也是活該!」
「你這話太過分了!」有人立刻覺得受了傷害,大聲沖著王洵反駁。
「誰說的,誰說的,到我面前來,重複一遍!」王洵怒不可遏,瞪起一雙通紅的眼睛,試圖找出反駁自己者。
沒有人肯接茬,大夥紛紛向後退去。一邊退,有人一邊苦笑著搖頭,「原來是個醉鬼。哧!」
「軍爺真的喝醉了!」一個又一個看客嘆息著散去,誰也不願意跟醉鬼一般見識。何必呢,他喝醉了酒抱打不平,日後肯定得受懲處。大夥跟著瞎摻和,又能得到什麼好處?稍有不慎,反而惹了一身麻煩,這輩子理也理不清…….
「站住,你們!」王洵皺了下眉頭,策馬欲攔。誰料不動則已,一動,本來走得不是很快的人們立刻受了驚嚇,竟然像躲瘟疫般,加快速度向遠處逃去。
「你們,你們這……」王洵氣急敗壞,橫刀上下亂揮。縱使皇帝老爺,也沒有將不願意接受賠償的受害者抓回來治罪的道理,他又能將大夥如何?一時間,竟憋得滿臉青紫。就在這當口,跪在最遠處的一名惡少忽然跳了起來,扯開嗓子沖更遠的地方喊道:「孫捕頭,救我!趕緊過來救我。抓住他,我讓我阿爺給你連升三級!」
羽衣(五上)
事發突然,王洵根本來不及阻攔。一名惡少帶頭,其他幾名惡少連滾帶爬,頃刻間,居然像蒼蠅般一鬨而散。待他反應過來撥馬欲追,惡少們已經跑出了二三十步,沖著遠處一所茶樓拐角處不斷大喊呼救,「孫捕頭,救命啊!殺人了,殺人了!有人持刀殺人了!」
架不打完,衙門裡的差役趕不到現場,乃為長安城裡的慣例。萬年縣縣尉孫仁宇其實早就聞訊趕來了,只是不願意提前露面,壞了規矩而已。此刻見自己躲無可躲,只好從藏身處閃出來,遙遙地沖著王洵拱手,「小侯爺,您老暫且息怒。這幾個傢伙到底怎麼惹到您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們!」
「是你……」王洵楞了一下,被酒氣燒紅的眼睛慢慢開始恢復明澈。對方跟他沒什麼交情,但畢竟肩上擔負著維繫地方治安之責。當著他的面兒打人,恐怕有些太不講道理,並且也有損於捕快們的威望。
他有心就此罷手,紈絝們卻突然又來了精神,撒腿跑到孫仁宇等一干差役后,立刻狐假虎威。沖著這邊張牙舞爪,「孫捕頭,趕緊將其拿下,我阿爺一定會重賞你!」
「幾位公子,請先不要著急!」孫仁宇看看這邊,瞅瞅那邊,心裡好生為難。因為卷進了京兆尹王鉷謀反的案子,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官吏幾乎被清洗一空。唯獨他這個從外地調來的捕快,因為跟上司和同僚都不太熟悉,所以非但沒受到牽連,反而在事後被升了數級,直接從捕快躍居縣尉,成了萬年縣衙門裡除了縣令、主簿之外的第三號重要人物。
越是喜出望外,孫仁宇心裡越不踏實。他看到過前任縣尉薛榮光當初是何等的威風,也看到過京兆尹王鉷一家的下場是何等的凄慘。深知京師重地藏龍卧虎,自己這個小小的縣尉根基淺,底子薄,能不招惹是非,就不招惹是非為好。
本著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倒也混出了個好人緣。非但上司們覺得其勤勤懇懇,市井商販也因為頭上突然少了許多攤派而對其感恩戴德,有了事情總會主動向衙門通風報信。如此幾個月下來,居然把所轄範圍內治理得欣欣向榮。雖不敢說夜不閉戶,哪裡有個風吹草動,卻總瞞不過他老孫的耳朵。
但今天,孫仁宇這個和事老恐怕做不成了。挨打的幾位中,恰巧有一個是他頂頭上司,新任萬年縣令魏弘的兒子。而打人的這位,最近才實授了六品武職,將來的前途也許不可限量。
「姓孫的,難道你跟賊人有勾結么?」
「如果你敢放走他,咱們肯定跟你沒完!」見孫仁宇遲遲不肯奉命,幾位紈絝立刻瞪起了眼睛,惡狠狠地威脅。
「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他們幾個還沒玩夠呢!孫兄,你還是讓開吧!」王洵不想讓孫仁宇為難,磕了磕馬鐙,慢慢向前靠近了數步。
「別,別讓他過來!」幾位紈絝立刻嚇白了臉,躲在差役們的身後,腦袋拚命往衣襟裡邊縮,「攔住他,攔住他重重有賞!」
「小侯爺,小侯爺,息怒,息怒!」孫仁宇連連作揖,唯恐稍有不慎,讓王洵找到發作的機會,「他們幾個不知天高地厚,您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回過頭,他又趕緊沖著幾位紈絝子弟解釋,「幾位公子爺,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讓他一讓行么?」
「就你?一個小小縣尉?」先前被嚇得無法走路的紈絝把嘴一撇,絲毫不給顧忌孫仁宇的臉面。「你有什麼面子。趕緊著,把他拿下。不然咱們走著瞧!」
「姓孫的,你別吃裡爬外。否則,我讓我阿爺明天就撤了你的職!」另外一名紈絝子弟也以手插腰,七個不服,八個不應。
「我的公子爺唉!」孫仁宇急得直跺腳。見過缺心眼的,沒見過這麼缺心眼的。「您看看他身上那套衣服。六品校尉,飛龍禁軍,陛下的親兵。這京師裡邊的治安,本來就有權過問。就是縣尊大人親自在場,也不會下令抓他,更何況我了?」
「禁衛軍校尉怎麼了?不才一個六品么?」紈絝子弟們紛紛撇嘴。「我阿爺……」
話音未落,眾人頭頂斜上方的茶樓二層忽然打開了一扇窗戶,有個二十八九歲的古銅臉漢子探出半個腦袋,笑著提議,「我說縣尉大人,你還是走遠些吧。人家根本不用你管。他阿爺明天一句話,就能解決所有麻煩。」
「是啊。先讓王校尉把他們打殘廢了。然後你再露頭不就得了么?好端端的,給自己找什麼麻煩呢!」另外一個年青的面孔緊跟著露了出來,笑嘻嘻地提出建議。
「這……」孫仁宇哭笑不得。要是剛才不被紈絝子弟們看見,他當然是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可現在,卻沒有任由事態繼續鬧大的道理。只好苦笑幾聲,沖著提建議的人連連拱手,「多謝兩位指點。但孫某好歹也是個縣尉,沒有看著他們被打死的道理!」
「你胡說些什麼?」幾個紈絝大怒,指著孫仁宇的鼻子呵斥。
「幾位公子爺,公子爺!息怒,息怒,聽小人解釋一句!」孫仁宇急得直擦汗,卻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這幾位缺心眼兒的傢伙認清眼前形勢。
跟在孫仁宇身後的捕頭、捕快們見此,心中實在氣憤不過。乾脆聳聳肩,自行走開,將紈絝們直接暴露在王洵馬前。這下,比說什麼都管用,紈絝子弟們立刻放過了孫仁宇,一邊往遠處退,一邊沖著茶樓罵道:「哪來的鄉巴佬,多管什麼閑事?!再啰嗦一句,爺爺把你黃子捏出來!」
「孫子你罵誰?」古銅臉漢子沒想到這當口,眾紈絝們還敢招惹自己,被罵得登時楞了楞,操著明顯的河北口音回罵。
「爺爺就罵你,怎麼了?」紈絝子弟們惹不起王洵,卻不怕這個外鄉佬,跳著腳反擊。
「好,好,爺爺剛才正看得手癢呢!」古銅臉漢子騰身而起,直接從窗口跳了下來,半空中打了個旋,如同老鷹般撲向幾位紈絝。人沒落地,腳已經先到,「咚、咚、咚!」接連踹翻了三個,才穩穩地收住了勢頭。
「啊——」挨了打紈絝躺在低聲慘叫。
「殺人了,殺人了!當著捕快的面兒殺人了!」沒挨打的幾個藏在孫仁宇背後,揪住對方的外袍下擺死死不放。「救命,孫大哥救命……」
「我的天吶!」孫仁宇雙手抱著腦袋,直接蹲在了茶樓下。先前出了一個王洵,已經讓他頭大三尺了。如今又跳下來的外鄉漢子,到底什麼來頭不說,就憑他外袍胸口上繡的那隻麒麟,就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級別。(注1)
他本來長得就不算魁梧,往下一蹲,背後更是藏不住任何東西。那古銅臉漢子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衝上前去,一腳一個,將剩下的紈絝統統踹翻在地。過後還覺得不解氣,一邊用靴子尖朝肚子上猛踹,一邊惡狠狠地罵道:「殺了你們又能怎樣?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大不了老子一條命,換你們八個!」
這下子,不但眾捕頭捕快們傻了眼,猛然變成看客的王洵也有些發懵。古銅臉漢子雖然沒用兵器,下手可比他狠多了。才三兩腳補下去,紈絝子弟當中有人嘴巴里已經吐出了血沫來。怕對方再打下去真的弄出人命,王洵趕緊跳下坐騎,拱手為禮:「多謝這位大哥出手相助。這幾個傢伙雖然仗勢欺人,但也罪不致死。犯不著為了他們,耽誤了大哥的前程!」
「我才不在乎什麼狗屁前程。這長安城裡的官,做著沒意思透頂!」古銅臉漢子撇了撇嘴,絲毫不以王洵的提醒為意。「剛才如果不是來不及下樓牽馬,我就跟你一道追他們了。先讓他們嘗嘗斷胳膊斷腿的滋味,然後再跟他們講道理!」
「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孫仁宇終於緩過了一口氣,雙手抱住了古銅臉漢子的大腿。「求求您了,別打了,再打下去,下官和弟兄們的飯碗就沒了!」
「沒了到我那去,吃得不比現在差!」古銅臉漢子氣哼哼地回應了一聲,終於收住了雙腳。「你也真是,這麼窩囊的縣尉,有什麼可留戀的?裝孫子有癮是不?」
孫仁宇無言以對,搖著頭嘆氣。古銅臉漢子四下看了看,又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紈絝補了一腳,冷笑著道:「記住了,今天打你們的,是平盧左衛將軍史朝義。你們哪個不服,儘管讓家人找老子的麻煩。趁著老子這幾天就住在京城。別太晚了,太晚,老子就沒功夫賠你們玩了!」
注1:唐代武官常服外有裝飾刺繡,稱為袍花。胸前刺繡麒麟者為各鎮領兵的將軍,或者禁衛軍首領。
羽衣(五下)
「完了,幾個傢伙今天這頓揍肯定白挨了!」聽古銅臉漢子自報家門,眾差役忍不住悄悄咧嘴。
由於皇帝陛下偏執地認為胡人性格忠厚,所以北方几大邊鎮主帥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些異族血統。如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出身高句麗,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出身突厥,范陽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則出身於萬里之外的康胡。
三人之中,以安祿山地位最為尊崇,一人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麾下總計擁有部眾近四十萬。兵驕將悍,行事蠻橫。非但地方的各級官員被他欺負得有苦說不出,就連當朝宰相李林甫,見了安祿山本人也要客客氣氣,唯恐不小心惹惱了他,無端生出什麼是非來。
而古銅臉漢子既然自稱為平盧將軍,必為安祿山的屬下。再聯想到他的姓氏,此人的來歷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管孫仁宇等一眾差役如何目瞪口呆,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大步從紈絝子弟們的身體上踩過,來到王洵近前,抱拳為禮,「久仰明允兄大名,一直想找個機會見見你。沒想到今天在這裡碰上了!」
「久仰,久仰!」也許是因為喝醉了的緣故,王洵的反應明顯慢了半拍,嘴裡說著客套話,臉上的表情卻極為牽強。
史朝義搖頭而笑,轉過身去,沖著自己剛才跳下來的那座茶樓大喊,「小顏,還不趕緊滾下來給老子引薦。你再不露面,明允兄弟恐怕還以為我在忽悠他呢!」
「來了!來了。我可不像你那麼皮糙肉厚,從二樓跳下來也不怕摔斷腿!」剛才與史朝義一道煽風點火的年青人小跑著從茶樓底層閃了出來,整頓衣衫,沖著王洵笑呵呵地拱手:「明允兄,你的身手可是越來越矯健了!」
「原來是你!」王洵先前就覺得對方的聲音耳熟,此刻定神細看,立刻認出了這張方正中又略帶一點玩世不恭的笑臉。「怎麼在下每次遇到麻煩時,你都碰巧在場?!」
「王兄這話就不對了,應該是在下總計來了兩次京師,都恰巧看到王兄大展神威!」顏季明笑了笑,立刻連敲帶打地還了回來。
論嘴上功夫,王洵自知這輩子永遠不是顏季明的敵手,搖了搖頭,把目光轉向史朝義,「這位史兄……」
「他乃平盧兵馬使史公之子,現在跟我一道在范陽節度使麾下效力。我們兩個這次來京師,是奉命押送一批契丹戰俘!」顏季明收起笑容,鄭重回應。將頭轉向史思明,他又繼續補充,「史大哥,這位就是我多次跟你提起過的王明允,開國郡公王薔之曾孫,曾一個人空手擊敗三名刺客!」
「等著你,熱乎包子都曬涼了!」史朝義明顯讀書不多,說話時總帶著一些方言俚語。但這種習慣絲毫不給人土氣的感覺,配上他那大咧咧的模樣,反而令王洵覺得親切。
「我現在是文官,自然得小步慢走!豈敢跟你們兩個武夫相比!」顏季明白了他一眼,笑著調侃。
「拿著刀子寫字的文官?」史朝義微笑著聳肩,擺出一幅我還不知道你小子底細的神態。
「當然,難道只許某些人以筆為刀,就不準顏某以刀為筆么?」
幾句調笑話說完,登時將三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史朝義看了看被差役們架在肩膀,一個個鼻青臉腫的紈絝,再看看周圍躲躲閃閃卻不肯離去的人群,聳聳肩,笑著提議:「既然是難得碰到一起了,咱們乾脆找個地方喝杯酒吧!長安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剛好有些掌故想找人請教。」
明知道對方後半句說得完全是客氣話,王洵卻沒法拒絕,略作沉吟,笑著點頭,「那好,附近就有一家酒樓,我跟裡邊的掌故還有些交情。讓他整治一桌地道的長安風味,估計沒什麼問題!」
「是臨風樓么?」顏季明的興緻立刻被勾了起來,「明允兄能否讓掌柜的打開當日咱們聚會的那個雅間。或者,留有張探花墨寶的那間亦可。昨天我就想帶著史兄去,掌柜的卻推說房間都在一個月前就被定走了!」
這個問題倒難不住王洵,臨風樓的大部分股本都是他家所出。最受文人墨客們青睞的兩個雅間,也完全是他一手造就。當下,點頭答允,將坐騎丟給小廝王祥,命其頭前去準備。自己舉步與顏季明、史朝義二人同行。
那臨風樓掌柜聽聞東家要擺宴請客,豈敢再推三阻四?當即命夥計們打開了輕易不肯讓人進入的二樓雅間,擺出當日李白用過的酒盞,高適握過的筷子,岑參拍過的矮几,崔顥坐過的鹿皮,將一道道風行於長安的珍饈陸續端了上來。
顏季明出身書香門第,講究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對每一道菜肴都非常有鑒賞力。非但能夠自己大快耳頤,捎帶著還能以半個主人的姿態,向史朝義介紹一些名菜背後的掌故。而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則顯然接受不了這種過於精細的吃食,每道菜送到面前後只是懶懶的挑上幾筷子,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了。
王洵見對方瞳孔灰中透黃,猜到此人必定是漢化的胡兒。拍拍手,笑著叫過夥計,「我今天餓了幾乎大半日了,這種吃法幾時才能吃飽?趕緊讓廚房烤只母鹿來,不必烤得太老,有三四成火候即可!」
史朝義聞聽,登時眼中就是一亮。待幾個夥計用銅盤抬著一頭半熟的母鹿入內,更是食指大動。當即舉起酒盞,大笑著說道,「多謝明允老弟對我這個粗人多加照顧。切鹿的事情,就不必勞煩夥計們了吧。咱們兄弟三個圍將過去,自己動手,邊吃邊聊,豈不是更是痛快!」
「理當如此!」王洵點點頭,笑著起身。
「焚琴煮鶴!」顏季明白了史朝義一眼,低聲抗議。卻無法以一人之力與其餘二人強拗,只好端了酒盞,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
長安城內,原本就有很多投降過來的突厥貴胄居住。所以廚子們烤鹿烤得極其地道。表面上金燦燦油汪汪,一刀子下去,貼著骨頭處卻能帶出新鮮的血津來。史朝義年齡看上去比其二人長上幾歲,便理所當然做了持刀者。先將鹿頭前額處的肉切了,擺到盤子里敬給此間主人王洵。然後又將鹿背處最細嫩的肉切下一條,笑著送到顏季明面前。
這是標準的胡人禮節,王洵和顏季明都約略有些不習慣。但同時也都念在史朝義為人豪爽大氣的份上,笑著用雙手將盤子接了。見新老兩位朋友如此照顧自己,史朝義愈發感到高興。端起酒盞,引吭高歌,「蒼狼子孫,雄鷹為伴。四野無際,群山連綿。天高萬丈,鷹翔其上。山立千仞,狼嚎其巔。白雲遮不住雄鷹的眼睛,青山擋不住蒼狼的視線…….」
調子是突厥人的長調,歌詞卻是翻譯成了漢家文字,無論韻腳和意境,都無甚可取之處。但聽起來卻別具一番蒼涼滋味,隱隱還透著幾分無法折服的驕傲。王洵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原汁原味的祝酒歌,不覺將杯中的酒喝了個乾乾淨淨。見史朝義還沒停下來的意思,趕緊又命夥計給自己斟滿了一盞,端在手裡大口品味。
接連喝光了三盞葡萄酒,史朝義才終於把一首祝酒歌給唱完了。喜歡王洵喝得痛快,自己也舉杯陪了兩盞。然後用刀子割了一塊帶著血津的鹿肉,邊吃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沒想到來了長安,還能遇見明允這般豪爽人物。此番即便半點賞賜都替安伯父討不到,也不虛此行了!」
「豈止是不虛此行!」聽不得相交多年的好朋友猖狂,顏季明笑著調侃,「你坐在李白寫詩的地方,高歌一曲。日後凡是到臨風樓喝酒的人,提起李白詩,必然也會提起你的歌。真是星月輝映,相得益彰!」
「小顏休要戲弄我!」跟顏季明混得已經無法再熟了,史朝義直接喚著對方的姓氏抗議,「我不過是個老粗,怎配跟謫仙相提並論。只是覺得跟明允一見投緣,所以拿一首歌來助興而已。待會兒咱們走了,掌柜的估計要命人連洗五遍地,才覺得洗乾淨了這間屋子裡的俗氣!」
「那倒不至於!」很欣賞史朝義的坦率,王洵笑著搖頭。「追究詩之本源,想是古人一時興起所唱。只求唱得痛快,有感而發,直抒胸臆即可,未必非得合轍押韻,也未必非要字字珠璣。史兄剛才那一曲,恰恰符合此道。」
「有感而發,直抒胸臆!這句話說得好。我喜歡!」史朝義毫不客氣,立刻全盤接受了王洵的恭維。
「呸!」顏季明氣得差點沒把一口酒全噴在自家衣服上。想要出言反駁,卻突然發現王洵的話根本無從駁起。『四詩』當中,的確有許多直抒胸臆的經典。比如「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類,分明是個女人發的毒誓,粗鄙之處,並不比史朝義剛才唱得長調強上多少。
注1:安祿山的父親為來歷不明的西域胡商,母親為突厥巫女。其本名為軋犖山,與亞歷山大同音。
注2:四詩。.《詩經》的四體:《風》﹑《大雅》﹑《小雅》﹑《頌》。
羽衣(六上)
好不容易見顏季明吃一次癟,史朝義心中大樂。乾脆故意找一些離經叛道的話題跟王洵閑聊。而王洵本來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別的本事沒有,曲解古人意思,牽強附會地信口胡說可是其長項。最近又憋了一肚子憤懣無處發泄,借著三分酒意,居然把幾個話題引申得頭頭是道。
越聊,史朝義越覺得與對方相見恨晚,端起酒盞,大聲提議:「來,咱們再喝一輪。為了明允今日的話!也為了今日能跟明允一道打架喝酒!」
「干!」王洵也覺得跟史朝義聊得非常投緣。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見到這兩個傢伙臭味相投,顏季明只好捏著鼻子賠了一盞。喝過之後,立刻搶在史朝義開口之前,笑著詢問:「今年春閨已經結束,不知道結果出來沒有?上次在這裡吃酒時,我隱約聽聞兩位秦家哥哥準備入場應考。以他們的才學,想必不會被輕易埋沒吧!」
「不清楚。我也好久沒見到他們兄弟兩個了!」王洵搖了搖頭,言語中隱約帶著幾分失望。「榜還沒放出來,但他們兩個都是讀書的料子,結果應該不會太差!至少,看在他們父輩的份上,考官不敢輕易廢了他們的卷子!」
自從上回在臨風樓設宴款待周嘯風等人之後,秦家兄弟就開始閉門讀書。隨即,宇文至隨著封常清去了安西,馬方進入東宮做了太子身邊的千牛備身。往日幾乎朝夕不離的一眾好兄弟,如今互相之間想見一面都很難了。很多年青人在成長階段特有的話題,王洵也再找不到合適的人分享。弄得他心中的孤獨感越積越深,即便走在人群當中,也懷著幾分形影相弔的滋味。
「哦!」顏季明楞了楞,輕輕點頭。他並非真的關心秦氏兄弟的考試結果,而是想藉機將話題引開,不再讓自己的耳朵受王、史二人的荼毒。此刻見王洵眉頭隱隱中帶著一股鬱郁之氣,便動了開解的心思,很快又笑著補充了一句,「莫非明允兄也想下場一試么?以你的現在的情況,想必不屑於明經。而考策論么,亦不急在一時。」
大唐科舉項目繁雜。經史、算學、策論、律法均在可選範圍之內。但難度最大,出來后也最受朝廷重視的,卻只有策論。故而民間有雲,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說的便是明經科考取容易,策論科出頭艱難。
然而通過了策論考試,至少能有資格候補縣令的空缺。考中明經科,卻只能在各部衙門或者地方上謄抄公文,做一輩子抄書匠了!
王洵年齡還不及弱冠,已經獲得了六品武職,再去考明經科當然沒任何意義。若是跟秦家兄弟一樣去考策論,則功底又太差了些。好在他這個人雖然嘴巴上囂張,心裡卻甚有自知之明,見顏季明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搖搖頭,笑著道:「考進士,這輩子我估計是沒指望了。甭說布局謀篇,光揣摩題目的意思,就足足把我憋死在考場當中!」
「考進士有那麼難么?連明允這種大才都不敢下場?」聽二人說到科考,史朝義忍不住插嘴。在他所認識的人當中,論書讀得多,顏季明當屬第一。論才氣和投緣程度,王洵卻還要排在前者之上。
「我哪裡有什麼才氣!」沒想到自己信口胡謅的話都被史朝義當了真,王洵趕緊笑著擺手。
「明允兄不要過於自謙。你博聞強記,小弟可是由衷地佩服!」出人意料,顏季明反而開始稱讚王洵的好記性。
「就是么?明允若是考不中,只能說考官長了顆歪心眼。」史朝義毫不隱瞞自己對王洵的推崇,大聲附和。
這下,王洵可真的有點兒臉紅了。一邊擺手,一邊笑著解釋,「我可是真的不行。兩位千萬別再拿我開玩笑。秦家兩位哥哥的文章我親眼見過,那境界,恐怕我再頭懸樑,錐刺骨地苦讀十年,也達不到!」
「兩位秦兄想是在文章方面下過一番苦功夫!可惜上次相處的時間短,沒能向他們討教。」不忍見王洵難堪,顏季明又開始轉移話題。
史朝義卻有些分不太清楚有真才實學和離經叛道之間的差別,瞪了瞪一雙大眼睛,悶聲悶氣地說道:「如果連明允這樣的人都考不中的話。那些考中的,估計也沒什麼真本事,光會死啃書本而已!這種考試,有還不如沒有!」
「你這話有點道理,但不一定全對!」顏季明見史朝義一個勁兒的胡攪蠻纏,搖搖頭,笑著給他講解,「當年咱大唐高祖皇帝推行科舉的目的,為國家選取賢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通過科舉,可以讓士族庶民都看到一個改變前途的希望。而不同出身的人站在同一個朝堂上,也能使得決策者可以聽到不同方面的聲音,在做決策時能顧及到士庶兩方的利益。不至於太偏頗,再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這個解釋很到位,但顯然超過了史朝義的理解能力。後者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沒把其中精髓吃透。反而很不服氣地強辯道:「若考上的人沒什麼真本事,又怎能做出長遠決策來?!還不是一樣的稀里糊塗?弄不好,反而耽誤了皇上的大事!」
「通過了科舉,只是說明他有了做官的資格。真正能影響朝堂決策,還需要很多年的歷練!」顏季明無可奈何,只得從頭跟他解釋大唐朝科舉選材的詳細規則,以及進士們獲取官職的具體過程。臨了,還不忘了拿探花郎張巡為例,讓對方理解仕途的艱難。
誰料史朝義不聽則已,一聽,立刻又從顏季明的話里找出了紕漏,「照你這麼說,考上進士和做官,還是兩碼子事情了!那又打什麼開科取士的幌子?張巡考了第三,這麼多年卻只能當個縣令。那些考了第四,第五的,若是背後沒個硬靠山,豈不是到現在還在候補著呢?」
自從李林甫執掌相權后,大唐朝官吏的選拔和升遷越來越任人唯親,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這點兒,顏季明即便有心替朝廷遮掩,也無從下手。正為難間,又聽見王洵信口插道:「可不是么?開元年間的進士,現在還有留在京師里等候補缺的呢!上次我在平康里就見到過一個,穿著一身綠袍,卻站在街頭幫人寫家書為生。看樣子都六十多了,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補上一官半職!」
「那和不考有什麼區別?」史朝義聽王洵支持自己的觀點,愈發不知收斂,「選取賢能的功用已經沒了,改變前途的希望也抹了。留著一個科舉的空架子糊弄誰去?還不如直接跟百姓們說,你們別費勁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省得人家辛苦讀了一輩子書,到頭來卻什麼都落不下!」
「的確。書讀得再好,不如有個好家世。」對於世道的不恭,王洵這幾天感觸良多。他本人又沒有太多的閱歷,所以被史朝義一提,立刻順著對方話頭將肚子里的憤懣發泄了出來。
「哈哈,那還不如換給考法!」史朝義拍案大笑,「弄這麼複雜幹什麼?乾脆比誰阿爺官大。考卷上不寫任何題目,叫考生直接默寫家譜便是!祖孫三代沒有當過官的,繼續回家去種地。當過宰相的進中樞,當過刺史的守牧地方。當過衙役的,就直接接過阿爺的水火棍。連堂威怎麼吆喝都不用再學,打小聽習慣了的,!」
「不妥,不妥,還得排排班次。否則,職位估計也不夠分。比如父輩當過兩任以上刺史,子孫才能實授刺史。只當了一任,或者連一任都沒幹滿的,則頂多給個縣令!」王洵大口喝了一盞酒,笑著補充。
他和史朝義二人一個是剛剛接觸了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東西,心理落差太大,因而變得有些玩世不恭。另外一個則是看不慣朝廷的文恬武嬉,趁機借題發揮。因此你一句,我一句,極盡陰損之能事。顏季明開始聽著,還覺得幾句醉話無傷大雅。越往後,卻越覺得兩位朋友過於口無遮攔。在自己面前發發牢騷無所謂,萬一於其他場合被有心人聽了去,未免會招惹許多麻煩。
想到這,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咳嗽了幾聲,正色打斷,「二位兄長,今天有些話可是太過了!朝廷在選拔官員上,的確有很多弊端。但也未必像二位說得那般不堪。況且我等三人,若非借著父輩的餘蔭,在仕途上還能夠如此順利么?既然受益於其中,我等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三道四?」
注1:明經,唐代科考的一種方式。將儒學典籍分段摘抄下來,讓考生填空。藉以比較對典籍的熟悉程度。因為難度比較低,所以即便考中了,也只能到各部充當小吏,負責抄抄寫寫。
注2:按周制,男子二十歲行冠禮,意味著成年。王洵今年十八,所以沒有加冠。
羽衣(六下)
這話說得未免有些太直接。史朝義和王洵同時被臊了個大紅臉。特別是王洵,只是因為正處於少年人特有的躁動年齡段,再加上閱歷不足,喜歡隨口發泄一下而已。內心深處其實對大唐沒有半分敵意。
史朝義的年齡比王洵和顏季明都大許多,定力也強了許多。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滿臉的尷尬遮掩了過去。隨即舉起酒盞,笑著說道:「季明不愧為顏子之後,言語犀利直追乃祖。不說今天你可說錯了,史某的一切的確仰仗父輩餘蔭,但史某卻不認為這種方式公道。看見不公道的事情么?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說上一說!管上一管!」
顏季明與史朝義相交多年,知道對方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既然已經達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讓對方找到借題發揮的機會。誰料史朝義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頭,暈乎乎的竟絲毫不知收斂。見顏季明笑而不語,便放下酒盞,繼續說道:「我書沒你們兩個讀得多,道理也沒你們兩個懂得多。但有一個精衛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聽過?」
「早就聽過不下一百遍了!」顏季明皺了下眉頭,彷彿不認識般看著好朋友。在他記憶中,對方可是沒讀過幾本書,說話素來直接了盪。像這般引經據典,卻還是第一次,遠不像他平時所為。
就在這一愣神功夫,史朝義已經口若懸河,「山海經有記載,炎帝之女到東海游泳,卻被海水給淹死了。她死後魂魄不散,化作數只精衛鳥,日日銜木頭石塊,試圖將大海徹底填平!天長日久,那東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來,大聲罵道,『呔,你這傻鳥。每天吃的魚,喝的水,全來自這海。你還妄想填平了他,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有關精衛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經讀過。但山海經中的文字簡短乾澀,遠不像史朝義發揮出來的這般生動。聽對方說得有趣,便給自己倒了盞酒,舉在嘴邊上細細品味。根本沒注意到坐在自己旁邊的顏季明臉色已然發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麼了,還是我以前一直看錯了他?」同樣舉著一盞酒,顏季明舌頭上泛起的卻是一陣苦澀。精衛填海,精衛填海,史朝義將自己比作精衛鳥的話,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么?
「我本是好好的一個人身!」不管別人怎麼看自己,史朝義突然憋細了嗓子,學著女人的聲音說道,「卻被你變成了一隻扁毛畜生!難道我不填平了你,還感謝你提供的臭魚爛蝦不成?」
說罷,他哈哈大笑,舉起面前酒盞一干而盡。有股冰冷的感覺卻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熱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關窗子。山海經中的記載,可不像史朝義說得這般祥盡。並且幾乎每個字,每句話,都充滿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萬別跟他計較!」正惶恐間,又聽見顏季明笑呵呵的解釋。
王洵笑著搖搖頭,將不舒服的感覺甩出身體。「咱們今天的確喝得有些急了。吃這種油膩大的東西,最忌諱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義好像坐都坐不穩了,卻猶自在不斷給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見如故。便說幾句大實話。你雖然也是勛貴之後,但在京師這丟一塊石頭能砸到三名國公的地方,恐怕很難混出頭。不如跟我去塞上。那邊咱們都是些直心腸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安大帥又素來重視英雄,憑你的本領,三年之內,哥哥保你能做到將軍,獨領一衛兵馬!」
王洵現在是實授的昭武校尉,等級為正六品上。而獨立領兵的將軍,即便最低的明威將軍,也是從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職位整整要高出五級。並且按照大唐軍中慣例,越往上,升遷越為艱難。很多人在軍中摸爬滾打一輩子,到老時不過是個正五品郎將,最後一道坎兒死活就是攀不過去。
但將軍這個頭銜,對王洵的誘惑力卻遠不及別人期望得那樣大。一則他年紀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對其中艱難感觸不深,陞官的願望便不太迫切。二來他自幼遺傳了父輩那種懶散的性子,這輩子最大的奢求不過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願意承擔任何風險。
見王洵始終舉著酒盞不接自己的茬,史朝義未免有些失望。皺了皺眉頭,低聲抱怨,「怎麼?難道明允還信不過史某么?你我相交時間雖然短,史某卻真的拿你當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將心窩子掏出來給你看!」
「怎麼會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搖了搖頭,笑著將舉盞舉到眼前,「史兄待我這份情誼,兄弟心領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師,從沒去過離長安超出五十里的地方。乍聞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猶豫。說實話,兄弟在家裡還有長輩,自己其實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漢大丈夫當志在四方。怎麼都這麼大了還要事事由長輩定奪?」史朝義一擺手,非常不客氣地說道。
「父母在,不遠遊,自古以來便是中原人的規矩。」見王洵婉言拒絕了史朝義的邀請,顏季明心中暗鬆了一口氣,連忙笑著替對方打圓場。今天的情況不對勁,非常地不對勁。不光今天,這趟到京師公幹,史朝義的表現就有些古怪。拜訪了很多沒必要拜訪的人,花了很多沒必要花的錢,該張揚時,突然低聲下氣。該收斂時,又特別地張揚。
這不是他早就認識的那個史朝義。以前他認識的那個史朝義,書讀得雖然不多,卻不至於胡攪蠻纏。更不可能將山海經中一個小小的故事,能說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動。「難道他們?」突然想起一個流言,顏季明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范陽節度使安祿山平生最忌諱的人便是當朝宰相李林甫。曾經親口跟屬下說過,自己不怕見當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談,過後都會汗流浹背。而隨著幾個月前京兆尹王鉷的倒台,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權威已經大不如前。楊國忠一系隱隱已經呈後來居上的態勢,隨時都可能將李林甫拉於馬下。
「如果那樣……」顏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處的地位,當然知道父親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安祿山的實力有多強悍。且不說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的總兵馬加起來已經超過了京畿衛戍力量。就是雙方人數相當,京畿兵馬也遠不是范陽軍的對手。前者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戰靴上都開始綉各種花鳥。而後者,日日與契丹、奚、室韋諸部廝殺,早已被錘鍊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樣。
「若是日後得到機會,自然會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現在么?呵呵呵呵…….」王洵雖然性子直爽,卻並非胸無溝壑。聽顏季明替自己說話,立刻順著台階往下溜。
史朝義無可奈何,看了眼從小跟在自己屁股后玩到大的好友顏季明,又看了眼滿臉英氣的王洵,搖頭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了。你們中原的規矩,和我們胡人總是不大一樣。很難說誰好誰壞。但日後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幫忙,儘管給我送封信便是。只要能做得到,史某決不推三阻四!」
「多謝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說話。只要能做得到,決不推辭!」王洵再度舉起剛剛斟滿的酒盞,笑著提議,「來,再干一盞。」
「干!」史朝義大笑,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接下來,在顏季明的刻意努力下,雙方都沒再說任何出格的話。在一種親切而又生疏的氛圍中,賓主盡歡而散。
暮色中的長安城,比起白天,有著一種不一樣的繁華。街道兩邊掛起了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燈籠,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邊。肉香、茶香、酒香和各種各樣的飯菜香味遊盪於天河兩岸,不斷往人的鼻孔裡邊鑽。勞累了一天的男人們拎著壺小酒,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無憂無慮的頑童則騎著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燈籠下的人們,有的衣衫華貴,有的肩膀上打著補丁。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帶著一股子從容與平靜。這是久不聞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寧,在塞上很難見到。雖然這種安寧氛圍很容易讓人渾身發懶,不知不覺便想沉沉睡去。
望著眼前闌珊燈火,顏季明心裡突然湧起了一股衝動,他不想這份安寧被打破,儘管他也覺得長安城的人活得太頹廢了,頹廢得有些令人厭惡。策馬與史朝義貼的更近了些,他笑著問道:「史大哥今天那個精衛填海的故事是從哪聽來的?怎麼以前從沒聽你說過?」
「我信口胡謅的!」史朝義肩膀微微一顫,臉上卻依舊帶著大咧咧的笑容,「怎麼,我說得不好聽么?」
「不能說好聽,也不能說難聽!」顏季明將對方所有動作都看在了眼裡,心中愈發覺得一陣陣你發沉。他們父子都隸屬於安祿山的管轄,如果節度使安祿山和兵馬使史思明兩個起了異心,他們父子很難置身事外。但在事發之前,偏偏他們又無法向任何人示警。第一,安祿山對他們父子一向禮敬有加,沒有更確鑿的證據情況下,隨便給人家扣上一個滅門的罪名,實在有愧於心。第二,以朝廷對安、史二人的信任,自己和父親即便上本揭發,也不會有任何效果。朝中諸公忙著爭權,根本顧不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並且,也沒人願意輕易招惹兩個手握重兵的悍將。
「好聽,難聽,我都已經說了!」史朝義又看了顏季明一眼,似笑非笑,「說出去的話,永遠無法收回來。倒是你,小顏,我從小看著你長大。日後我如果有事需要你幫忙,你肯不肯給我打下手?」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暗示了,顏季明心中凜然生寒。他不希望與好朋友決裂,但更不想成為對方的爪牙。猶豫了片刻,抬起頭,正色說道:「那要看史大哥需要我做什麼事了。有些事情,我當然願意效勞。有些事情,恐怕不能!」
「說說!」史朝義在馬上伸出大手,儘力去拍了下對方的肩膀。顏季明很瘦,但衣服下卻長了幅堅硬的骨架,拍起來很咯手。
「利國利民,則願意效勞!」顏季明伸手,將史朝義的胳膊從自己肩膀上支開,笑著回應,臉上的表情卻非常認真,「反之,兄弟必會擋在大哥馬前!」
「就憑你?」雖然心裡早有預料,史朝義依舊非常失望,咧著嘴,又一巴掌拍將過來,「小樣,我從小就」
「有所為,有所不為!」顏季明依舊在笑,雙目之中卻流露出一股子令人無法迴避的堅韌。
羽衣(七上)
有的人喝了酒之後會變得清醒,有的人卻是越喝越糊塗。有的人喝醉了酒之後能夠過目不忘,有的人喝醉了之後卻是根本記不得清醒時到底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王洵就屬於最後一種,稀里糊塗下了臨風樓,在小廝的照應下稀里糊塗回了家,然後又稀里糊塗面對了雲姨的指責和紫蘿的抱怨,稀里糊塗就一覺睡了過去,把白天的事情忘了個乾乾淨淨。
第二天早晨,他唯恐又被雲姨強按著去參加什麼相親宴。便推說還有公務在身,跳上坐騎往白馬堡大營逃去。距離營門還老遠,就看見當值的隊正方子陵遙遙地向自己揮手,「王校尉,你怎麼才來。驃騎大將軍已經在裡邊點了兩遍卯了!」
「高驃騎,他怎麼來了?」王洵嚇了一跳,趕緊將坐騎丟給守門士卒,徒步向營內跑去,「他老人家不是一直忙得脫不開身么?今天又怎麼又有了閑功夫?!」
「您還是趕緊吧!卯點三遍不至,可是掉腦袋的罪名!」方子陵大聲提醒,看看四下里沒有外人,又緊追了幾步,小聲補充道:「好像有人到驃騎大將軍面前把您給告了。小心點,別自己往大將軍的火上澆油!」
「告我?」王洵又是一愣,接連晃了好幾下腦袋,才想起自己昨天當街教訓幾個惡少的事情來。對於此,他自覺理直氣壯。飛龍禁衛本來就肩負維繫京師治安的職責,那幾個惡少縱馬傷人在先,在自己面前拔刀示威於後,挨頓打已經是輕饒。如果換了宇文至那狠貨,估計至少要留下幾條胳膊。
「嗯。好像有兩個紅袍文官,一大早就堵在營門前求見陳將軍。恰巧驃騎大將軍也來了,就把他們一起帶了進去!」方子陵一邊陪著王洵向營內急行,一邊繼續補充。
按大唐的服飾等級規定,只有五品和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有資格穿緋紅色的袍服。昨天挨打的那幾個傢伙看樣子背景不小。想到此節,王洵的腳步禁不住慢了些許。但轉眼又開始加快,「行了,我知道了。你趕緊回去當值吧。改天,我請你到臨風樓喝酒!」
「那我可就卻之不恭了!下次王兄跟人打架,一定叫在下。從小到大,我跟人打架就沒吃過虧!」方子陵嘻嘻一笑,轉身離開。
「滾吧!」王洵猛然轉過身,沖著方子陵的屁股虛踢。
轉眼來到中軍,第三遍點卯已經開始。聞聽值日參軍口中叫到自己的名字,王洵趕緊猛跑幾步,沖著帥案中央畢恭畢敬地抱拳,「到,昭武校尉王洵,參見驃騎大將軍!」
「拖出去,給我重重地打!」一向待屬下很和氣的大將軍高力士鐵青著臉,厲聲怒喝。
「大將軍,屬下有……」王洵沒想到高力士連個分辯的機會都不給自己,扯開嗓子大聲嚷嚷。話才說了一半,就被急衝上來的四名金甲侍衛拉胳膊扯腿,直接拖到了門外。有親兵搬來一條長凳,將他往上面一按。監刑官扯開嗓子,聲音傳遍了整個軍營,「行刑,一…….」
「啊——!」從小到大,王洵哪曾受過這份苦。第一棍子打在屁股上,立刻覺得大腿和腰桿猛地一抽,渾身上下肌肉都向臀部涌去。同時,一股火辣辣感覺瞬間從腳跟衝上頂門,慘叫聲脫口而出。
「二……」監刑官不動聲色,繼續報數。帶著風聲的軍棍重重揮下,發出與皮肉撞擊的悶響,「啪!」。
「啊——」王洵本能地發出一聲慘叫,隨即卻驚詫地發現,屁股上傳來的痛覺與第一下相去甚遠。彷彿有個熱乎乎地東西隔在了自己的屁股和軍棍之間,卸掉了大部分痛擊的傷害。
「三…….」伴著監刑官的報數聲,第三記軍棍轉瞬即至,這回,王洵的感覺更清晰了,的確有個熱乎乎油膩膩的東西擋在自己的屁股和棍子中間,使得軍棍發出的聲音甚為巨大,造成的傷害卻半點兒都沒有。
轉過頭,他好奇地向後張望。脖子卻又被金甲武士重重地按在了長凳上。同時,一個沙啞的聲音迅速鑽入耳朵,「王校尉,麻煩你配合些,別讓兄弟們難做。」「啊——」
后一個慘叫聲是從別人嘴裡發出來的,聽上去卻跟王洵剛才發出的一模一樣。
「老程…….」王洵大驚,卻順從地將頭低了下去。他分辨出,此刻按著自己脖頸的人是程元振,也是一名太監,當日曾經跟自己一道去王銲府上「平叛」。後來一直奉高力士的命令掌管白馬堡大營的輜重錢糧。
「別動,有人直接把狀子遞到宮裡去了。大將軍也很為難!」不愧為高力士的心腹,程元振兩句話,就點明了事情原委。王洵昨天打的人背景太深,關係直通皇宮大內。所以高力士才不得不抽出時間來趕往白馬堡大營處置下屬,以給所有告狀的人一個交代。
「啊——」「啊——」軍棍繼續有節奏地下落,身邊的慘叫聲先是凄厲,後轉沙啞,慢慢地,一聲低於一聲,聽起來卻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王洵順從地趴在長凳上,心中充滿了感激。這一切肯定是高力士大將軍事先安排好的,否則,給監刑官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如此徇私舞弊。除了第一下軍棍之外,其他的都打在了墊於自己屁股和軍棍之間的東西上。聞味道,那好像是塊帶著血的豬肉。而行刑的弟兄們事先已經料到了自己可能會穿幫,居然連幫忙喊疼的人都預備下了。
須臾,五十軍棍打完。程元振將護在王洵屁股上的豬肉先上下抹了抹,然後迅速拿開。監刑官強忍住笑,扯開嗓子大聲彙報,「啟稟大將軍,五十軍棍責打完畢。王校尉已經昏過去了,是否繼續行刑!」
「用冷水潑醒了,然後帶上來給兩位大人驗傷!」高力士面沉似水,大聲命令。立刻有人打來一盆冷水,沖著王洵當頭澆下。然後伴著一聲痛苦的呻吟,幾名金甲侍衛從長凳上扯起落湯雞般的王洵,拖著他往中軍走。血水順著衣角,淅淅瀝瀝淌了滿地。
前來找麻煩的兩名高官都是文職,幾曾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看到王洵將頭耷拉於金甲衛士肩膀上,奄奄一息。再看看其身背後拖出的那一條長長的血跡,肚子里早就翻江倒海了,哪還有勇氣湊上前驗看傷口?趕緊長身站了起來,沖著高力士連連拱手,「不敢,不敢。我等只是覺得王校尉當街行兇,有損天子禁軍名聲,豈敢幹涉大將軍執行軍法?快些將他帶下去敷藥吧,免得耽擱時間太久,整個人都廢了!」
「不見識下軍法的嚴苛,別人還以為白馬堡大營是菜市場呢,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本爵既然替陛下練兵,自然會掌握分寸,把這支隊伍帶出個樣子來!不包庇,不縱容,該打軍棍打軍棍,該砍腦袋砍腦袋。可若是誰故意找我屬下的麻煩,哼哼,」高力士掃了兩名朱衣官員一眼,低聲冷笑,「咱家也不會裝孫子,任由屬下被人欺負!」
「大將軍說的是。說的是!」兩位朱衣官員一邊聽,一邊不斷地點頭。人家高大將軍都把屬下打成這般模樣了,他們再繼續糾纏,就顯得太沒意思了。況且人家高大將軍說得明白,這支隊伍是他的心頭肉。誰要再窮追不捨,他也絕不會客氣。
「兩位大人想必也清楚,咱家向來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咱家也一向教訓麾下弟兄,低調做人,小心做事,別到處惹是生非。」高力士笑了笑,繼續強調,「王校尉當街折辱令郎,的確做得過分了些。可令郎鬧市縱馬傷人,也實在有違兩位的家風。若一味由著他們胡鬧下去,哪天真的弄出了人命。恐怕在天子腳下,京兆尹那邊想大事化小,也不太容易吧!」
「那是,那是!」早晨的天氣不算熱,兩名官員卻同時開始流汗。心中暗自後悔不該聽了人的挑撥,上門來找這個最受皇帝陛下寵信的老太監的麻煩。自家兒孫被打的場子是找回來了,跟飛龍禁衛的梁子也結下了。日後若是京城裡再有什麼風吹草動,誰能保證老太監不會授意屬下渾水摸魚?
「咱家還有軍務要處理,就不送兩位大人了!」見自己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經達到,高力士直接下了逐客令,「回頭見到李相,替我給他帶個好。咱家身為內宦,不方便出宮拜訪他,但心裡對他老人家,卻是一向佩服得很!」
「李相?」趴在金甲武士肩膀上的王洵微微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他看見兩名朱衣官員臉色登時變得有些蒼白,額頭上汗珠滾滾。「又是李林甫這廝在搞鬼?老子怎麼得罪他了!」一邊在心裡偷罵,王洵一邊暗中思索。將自己一年多來所有做個的事情細數了個遍,卻沒發現與當朝宰相有過任何牽扯。
羽衣(七下)
有道是玉璧不會碰瓦片。即便自己曾經有得罪之處,作為當朝宰相,李林甫對付一個小小的六品校尉,又何須費這麼大周章?於情於理,這都說不過去!可兩位朱衣高官臉上的表情,卻又分明證實了高力士的猜測絲毫沒錯!
正百思不解之際,王洵突然聽見高力士笑著罵道:「行了,小兔崽子,別裝死了。外人已經走了,趕緊給咱家滾起來說話!」
「多謝大將軍!」王洵打了激靈,立刻從金甲侍衛肩膀上滾下來,沖著高力士長揖為禮。
「你個小東西,倒也不傻!」高力士撇了撇嘴,笑著罵道,「闖禍的時候,怎麼就不知道尋思一下輕重?!」
「屬下,屬下昨天被他們逼急了!」王洵當然不敢直說自己是喝過了量,所以才借酒撒瘋。只好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
「逼急了?這個理由倒也不錯!」高力士的眼神陡然一亮,如刀子般,直接扎進了王洵的心口。「知道咱家今天為什麼要打你軍棍么?在老封手底下時,你還沒吃過這種苦頭吧?玉不琢不成器,他這個人啊,就是太慣著你了!」
「沒!」王洵搖搖頭,老老實實地承認。然後咧了下嘴,笑著道:「大將軍今日的回護之恩,晚輩一定牢牢記在心裡。那兩個狗官既然敢找上門來,想必背後有所憑藉。大將軍……」
話沒說完,高力士立刻不耐煩地打斷,「來人,拖出去,再給咱家打五十軍棍。這次,結結實實地打,不准你等徇私!」
「是!」左右親衛答應一聲,作勢就往前撲。王洵見狀,趕緊大聲討饒:「大將軍饒命,大將軍饒命。屬下知道錯了,知道錯了!」
「知道了,錯在哪了?」高力士擺斥退親兵,笑著問道。
被老太監的笑容弄得心裡直發毛,王洵先是搜腸刮肚想了好一陣,然後硬著頭皮回應,「屬下不該下那麼重的手。不,不,屬下不該給大將軍找麻煩。不,不,屬下剛才不該偷聽大將軍的話之後,擅自瞎琢磨」
「呸!」高力士重重地吐了口吐沫,滿臉不屑,「笨,真是笨得可以。真不知道老封他為什麼如此賞識你小子。咱家平素行得正,走得直,還怕別人放出的兩條狗?他們汪汪得再歡,咱家只要不高興,一樣拿軍棍打出門去!咱家是打你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多管閑事!別人鬧事縱不縱馬,傷沒傷到人,關你小子屁事?背後追出人家一里多地,居然還找出了被逼急了這種爛借口!他們怎麼逼你了,倒騎著馬追殺你了,還是個個在背後長著第三隻眼睛?」
「屬下,屬下知道錯了!」謊言被人當場拆穿,王洵不覺憋了個滿臉通紅。「但,但是他們……」
「他們在東市口兒縱馬傷人,自然有萬年縣管。如果萬年縣管不了的話,上頭還有京兆尹衙門,大理寺!何時輪到你多事來?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就強出頭,嫌自己命長不是?朱雀門內,還有很多陛下顧不過來的地方呢,有本事你也管管去!」
「屬下,屬下……」王洵被罵得滿頭是汗,半晌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回應。高力士知道他心裡未必肯服氣,將語調放緩了些許,大聲說道:「天下之事,最要緊的是有秩序。文官武將,士紳百姓,各安其分,各守其職。不該自己管的事情,別隨便亂管。否則,你也上前啰嗦兩句,我也上前插上一腳,天下就該大亂了。」
「屬下莽撞,多謝大將軍教誨!」雖然心裡覺得自己教訓幾個惡少教訓的沒錯,念在上司是出於一番好心上,王洵恭恭敬敬地致謝。
見他態度如此謙和,高力士心中本來就不多的怒氣又散了幾分,搖了搖頭,柔聲道:「年青人心中藏著一股正氣,這是好事。但千萬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咱家追隨陛下這麼多年,始終沒犯下什麼大錯,就是因為時刻記得『少管閑事』四個字。你是老封極力抬舉的人,別辜負了他,也別辜負了父輩對你的期盼才好!」
「晚輩不敢!」王洵擦了下額頭淌出來的汗珠,以晚輩對待長輩的姿態回應。
「最近外邊亂,沒事別到處瞎跑。」高力士笑了笑,擺出一幅自己人的口吻,「老老實實給咱家在軍營里貓上一個月。每天按時點卯,按時帶隊操練。這白馬堡大營雖然沒多少人,外邊可是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呢!」
留在軍營里一個月不準回家?意味著不能跟小紫蘿耳鬢廝磨,不能到鬥雞場吶喊助威,不能找白荇芷卿卿我我…….,這懲罰也太嚴重了些!但大將軍已經把話說的這個份上了,王洵想拒絕也鼓不起勇氣來。只好躬身領命,然後怏怏退了下去。
好在高力士沒時間天天在白馬堡盯著,而他的頂頭上司陳玄禮又知道體諒下屬。明白像王洵這種人,如果天天憋在軍營里,肯定會被憋出犄角來,便盡量多安排些外差給他。
所謂外差,無非是下雨天疏通疏通排污渠,走水時帶隊救救火,以及替皇帝陛下和哪家王爺清清場子之類,沒什麼難度,並且容易出風頭。王洵去年便曾經因為帶隊清掃通往驪山行宮道路上的積雪而撈過一票功勞,此番舊業重操,自然是輕車熟路。
他為人直爽,出手大方,又不愛擺什麼長官的架子,小半個月干下來,倒也跟麾下新老弟兄們打成了一片。白馬堡中很多年青貪玩的低級軍官,都把跟著王校尉一道執行任務視為美差,做起來爭先恐後。
堪堪到了夏末,京師里接連下了幾場暴雨,曲江池的水位就有了外溢的危險。為保證京城萬無一失,陳玄禮便讓王洵等幾個對京師熟悉的軍官輪流當值,日夜於池畔警戒。這個差事也沒什麼難度,只是有點耗人。時間久了,眾飛龍禁衛們便閑得有些腰疼,紛紛開始在周圍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能在曲江池畔佔據一畝三分地的,背景肯定不會太淺。王洵不想再被高力士打軍棍,便從早到晚來回巡視,對著弟兄們千叮嚀萬囑咐。弟兄們被叮囑得不勝其煩,便信口敷衍道:「行了,校尉大人!您放心,我們懂得分寸。宰相家的門房六品官,您就是借我們三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在這種地方給您惹禍啊!」
「就你們,我能放心才怪!前些日子也不是誰,差點驚了薛王的坐騎!」王洵聳聳肩,指著幾個無法無天的傢伙嚷嚷。
「我們不也是認真負責么?大半夜的,他老人家連隨從都不帶,一個人騎馬在外邊晃蕩。知道的相信他是咱大唐的王爺,不知道的,還以為半夜撬門的惡賊呢!」跟王洵時間久了,眾禁衛也摸透了他的脾氣,笑了笑,大咧咧的對付。
「就你等?少裝大頭蒜吧。真要是賊,還指不定誰抓誰呢!」王洵氣得直撇嘴,壓根不相信對方的解釋。
「要是我等真能抓到個賊呢?校尉大人,是不是請我等到平康里那邊開開眼界?」隊正方子陵跟王洵關係最親切,湊到跟前,笑呵呵的反問。
「扯淡,除非哪個賊活得不耐煩了,自己捆住手腳往你們手邊上送!」王洵一腳踢在對方屁股上,將對方踢出老遠。
「我們,我們前天傍晚真的看見了一個賊。不信,您問問老鄭,還有老朱他們幾個?若是騙您,天打雷劈!」方子陵單手捂住屁股,跳著腳賭咒發誓。
見對方說得不像作偽,王洵忍不住心裡也湧起了幾分好奇,「前天傍晚?那你們怎麼沒將他抓住?!」
「是,是個哪種賊。哪種……」方子陵一臉壞笑,神神秘秘地再度湊了過來,「不是,偷,偷東西,是偷,偷那個。您懂得?就在那間後院種了很多柳樹的大宅子里。前天傍晚,天剛擦黑,一個男的乘著輛淡青色的馬車來到了人家的後門口,然後就被一個小丫鬟帶了進去。緊跟著車夫就趕著馬車自己走了。老鄭跟我覺得他們行事詭秘,偷偷爬牆去看。發現那個男的和一個貴婦人抱在一堆兒哭,心呀肉呀的好不凄涼!」
「哪邊?這一帶家家後院都有柳樹,」王洵微微一愣,隨口問道。
「那邊,種得最多的那家!」方子陵唯恐天下不亂,伸出手指向王洵示意。
「她…….」王洵的眉頭登時擰成了個疙瘩,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虢國夫人的府邸。虢國夫人的艷名滿長安,只要雙方你情我願,想讓哪個男人做入幕之賓不可?何必要偷偷摸摸地從後門進入,還抱在一起哭?」
「校尉大人知道那是誰的府邸?」見王洵神色不對,方子陵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追問。
「不知道!」王洵搖頭否認。「但是高大將軍說過,讓咱們少管閑事!」
話雖然如此,他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早在此前,,已經隱隱約約猜到虢國夫人跟雷萬春之間好像有些糾纏不清。但以雷萬春的為人,絕不會從後門偷偷摸摸去拜會一個女人。更不會軟弱到跟對方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大將軍的話,咱們當然要遵從。」方子陵隨口敷衍,「可那家的男主人,也忒傻了些。老婆都被人偷了,自己居然半點察覺都沒有!」
「行了,別亂嚼舌頭。跟老鄭,老朱他們也打個招呼,這事兒別亂傳。」王洵收起笑容,鄭重吩咐。隨後,又鬼使神差般信口追問:「那男的長得什麼樣?很壯實么,個頭比我高還是比我矮!」
「跟您可是沒法比!」方子陵看了一眼王洵,滿臉賤笑,「他的個頭也就到您肩膀。瘦得像個癆病鬼般。也不知道哪點贏人,居然把一個朝廷命婦搭上了手。不過那個女人長得可真不賴,隔著那麼遠,也差點沒把老鄭的魂看飛了!嘖嘖,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真是有點可惜。換了校尉您還差不多,要模樣有模樣,要體力有體力…….」
「滾!」王洵作勢欲踢,心中的石頭卻終於落了地。不是雷大哥,他為人磊落光明,斷不會做如此無聊之事。那又會是誰呢?難道虢國夫人那天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關切眼神,真是裝出來的?
此刻太陽已經落了山,湖畔人煙漸稀。放眼望去,一片煙波托著幾處舞榭歌台,竟有股子說不出的蒼茫滋味。王洵不想再管虢國夫人的閑事,便轉過身,拔腿向自己的坐騎走去。剛走了幾步,還沒等拉住馬韁繩,身後卻又傳來了方子陵神神秘秘的聲音,「來了,來了。那天差不多也是這般時候。您看,就是那輛淡青色的馬車,您快看,又是後門下車,進去了,又進去了。!」
「你們幾個別多……」王洵皺了下眉頭,低聲呵斥。話音未落,卻看見數匹駿馬從不遠處的官道上疾馳而過,馬上的人簇擁著一個紫袍官員,威風不可一世。
「楊國忠,他怎麼也來了?」憑著當日與劍南節度牙隊一道「平叛」留下的印象,王洵認出馬背上的那位身穿紫袍的大人物。「來捉自家妹妹的奸么?還是……」
回過頭,他發現方子陵等人已經踮著腳向別人的後院牆附近溜。趕緊追了幾步,低聲命令,「你們幾個,都給我躲遠邊上去。別跟著添亂。老鄭,你在這塊警戒,不準任何人再去偷看。子陵,把我的馬牽到水邊飲飲……」
一連串命令發完,弄得幾個屬下面面相覷。正恍惚間,卻看見自家校尉大人躡手躡腳靠近了那家院牆,雙手輕輕一扒,將頭探了過去!
注1:朱雀門,大唐皇宮的正門。
羽衣(八上)
本質上,王洵並非一個喜歡多事兒的人。前些日子出手教訓幾個惡少,不過是因為酒後失去了節制力,心中的壓抑一併爆發而已。過後被高力士教訓了一頓,也老老實實承認錯誤,心中並沒覺得有多冤枉。
今天去翻虢國夫人家的院牆,亦非存心窺探他人隱私。襄郡夫人罵得好,這長安城裡,只有曲江池畔的漢白玉欄杆才稱得上乾淨。虢國夫人艷名遠播,裙下之臣據說能從西北角光化門一直排到東南角的啟夏門。雖然王洵私下裡認為她可能跟雷萬春藕斷絲連,但像她這種女人,誰還能指望著她為了自己而守節不移?
只是楊國忠今天來舉動實在太反常了,反而勾起了少年人的好奇心。王洵本打算探過頭去看一眼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令楊國忠如此忌憚。誰料目光一落在後院亭子里的相對流淚的兩個人身上,便再也挪不動分毫了。
此刻太陽剛落,天將黑未黑,從牆頭上探過半個頭的王洵看不清院內人的面孔,但憑藉直覺,他相信那不是自己曾經為之驚艷的虢國夫人。
不是虢國夫人。院子中那個女人個頭比虢國夫人略高,身材也比虢國夫人更豐腴。但你決無法說她長得太胖,而是豐腴到了極致。增一分則有餘,減一分則不足。與其以手拭淚的嬌弱動作相配,令人心頭登時湧起一股想攬之入懷的衝動。
但這種衝動又與第一次見到虢國夫人之時截然不同。虢國夫人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嬌艷欲滴,香氣四溢,無論哪個男人看到,都想將其摘下來把玩一番,即便被花枝扎得滿手是血也心甘情願。而此刻在亭子內垂淚不止的那個女人,則如同一朵靜靜照水的白蓮,美則美矣,卻令人只想親近而不想褻瀆。
如此絕世姿容,難怪老鄭、老周他們幾個看過一眼就念念不忘!恍惚間,王洵竟然有些羨慕起了亭子里的那個男人。雖然那個男人也在一直默默流淚,但傷心的時候有這樣一個傾國之色陪著,即便就哭上一輩子,也是值了。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帶著幾分嫉妒,王洵皺著凝神細想。根本無法再顧忌自己剛才曾經看見楊國忠已經進了宅院的正門。據他所知,貴妃娘娘有三個姐姐,個個都堪稱世間絕色。但那三個女人都是都是楊國忠用來跟朝臣拉關係的蒲包,想往外送還唯恐不及,又怎會惶恐成那般模樣?除非她是…….
一瞬間,王洵的身體猶如雷擊。長得與虢國夫人相像,又能讓楊國忠如此著急的女人,恐怕全天下只有一個。那個名字呼之欲出,王洵卻不敢宣之於口。他快速將頭縮回來,打算遠離這個是非之地。誰料動作太急,竟然將牆頭的琉璃瓦碰歪了一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
「誰!」後院亭子里相對落淚的一雙男女立刻如鳥雀般各自躍開數步,齊聲驚問。
「是婢子,壽王殿下,趕緊離開這裡,節度使大人闖進來了!」不待王洵想出脫身之策,院落之中,有個惶急的聲音喘息著回應,「趕緊,王爺趕緊。夫人攔他不住,節度使馬上就殺到後園來了!」
壽王殿下?雙腳已經落在了牆外的硬地上,王洵兩腿卻一陣陣發虛。那個男人是壽王殿下,大唐皇帝陛下的十八皇子!他竟然跑到虢國夫人家中來,私會自己的前妻,當今聖上最為寵愛的貴妃娘娘。天啊!怪不得楊國忠聽到消息後會急成那般模樣。真的惹得皇帝陛下醋海生波,恐怕楊家有多少顆腦袋都得一塊兒砍下來!
他這廂嚇得魂飛魄散,麾下幾個親信弟兄卻以為校尉大人正在為牆裡的女人驚艷,悄悄地圍攏過來,壓低了聲音調笑,「怎麼樣,的確是個尤物吧。老鄭昨天只看了一眼,就……」
「趕緊走,不想死,就快跟我離開這!」王洵一把揪住一個,拉著大夥快速退遠,聲音壓得極低,面上的表情卻窮凶極惡。「我不管你們前幾天看到了什麼,也不管你們今天看到了什麼,最好全給我忘掉。誰也不準再提,更不準跟別人說三道四。否則,不用別人來找,我第一個拿刀砍了你們!」
從沒見過上司連續兩次強調同一件事,並且如此聲色俱厲。方子陵等人把脖子一縮,凜然稱是。唯恐大夥陽奉陰違,拉著大夥退出五六十步后,王洵再度低聲補充,「剛才那個騎馬穿紫袍的傢伙,就是楊國忠。自從王鉷倒台後,他已經能跟李相分庭抗禮。咱們這些小魚小蝦,哪招惹得起人家?還是躲遠些最好,免得人家遷怒起來,平白遭了無妄之災!」
「啊——」方子陵等人楞了下,嘴巴張大得足以塞進一個雞蛋。「我,我去給您刷馬。」老鄭第一個反應過來,從方子陵手裡搶過馬韁繩,拔腿就往水邊跑。「那是校尉大人安排給我的任務,你別拍馬屁!」方子陵也不敢再耽擱,撒開雙腿緊隨其後。
轉眼間,先前一眾唯恐天下不亂的兵痞們逃了個乾乾淨淨。把王洵老哥一個人丟在了暮色里,苦笑連連。他不怪弟兄們溜得快,京兆尹之王鉷當年動輒要人性命,連公主之子也敢抓進監獄直接勒死。楊國忠如今權勢更勝王鉷,大夥不過是一群小雜兵,哪敢偷窺對方的隱私!
貴妃娘娘於歌舞一道上造詣極深,陛下亦為此中行家。他們兩人正在合力重修霓裳羽衣舞,若是完成,則為古今第一華章……。沉沉暮色中,王洵猛然想起白荇芷曾經跟說過的話。霓裳羽衣,脫胎於周穆王與西王母互相唱和的典故。大唐天子將其改為人間帝王夢遊月宮,與月宮仙子同游,同樂,兩情相悅的故事。但此刻的王洵眼裡,分明還印著剛才壽王和貴妃相對落淚,難捨難分的模樣。近在咫尺,卻如相隔天塹。
霓裳羽衣,浩瀚煙波上,他彷彿看到了白荇芷翩翩起舞的模樣。好像又不是白荇芷,仙袂飄飄,羅襪生塵!
註:楊貴妃在少女時代嫁給壽王,被封為妃。與對方共同生活了五年。之後被玄宗看上,先命其「主動」出家為道士,然後進入皇宮為妃子。如果帝王家有愛情的話,我不敢相信,她會不愛同齡的壽王,而愛上比自己大了足足四十歲的玄宗。
羽衣(八中)
有股難言的憂傷與衝動,同時從他的心底交織著涌了起來。
他突然發覺自己很想見到白荇芷。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想見到。彷彿再不趕過去,說上幾句話,對方就要憑空飛走了一般。
事實上,自從發覺自己無法兌現承諾之後,王洵去錦華樓已經不如先前那般頻繁。儘管白荇芷從來沒有催過他,但是從對方的眼睛里,他能看到毫無掩飾的失望。這種失望如同一道無形的牆,將二人悄悄地隔開。雙方誰都能察覺得到,但誰都看不見,也不知道如何將這堵牆推倒。只好假裝其不存在,卻被其隔得越來越遠。
原來失去一個人,竟是如此簡單的事情。王洵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撞得他胸骨「砰砰」作響。他不敢想象,如果白荇芷被一個比自己地位高得多的老傢伙看上,會有什麼後果?也亦不敢想象,當日白荇芷為了自己拒絕王准之時,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要知道,當時的京兆尹王家,跟他這個破落戶王家之間的差距,絲毫不亞於壽王和當今天子。後者都是隨便弄弄手段,就可以令前者一無所有,甚至身死名滅。
原來她竟是如此在乎我!在弟兄們茫然不解的目光里,王洵拔腿跑向自己的坐騎。自己當時所都能給予白荇芷的,王准都可以給,並且可以給得更多。自己任性莽撞,有時還會故意把白荇芷晾上幾天,以示威嚴。而任何一個花叢老手,卻都可以低眉順氣,擲千金搏美人一笑。
原來,她竟然為我付出了這麼多?不敢讓對方變成貴妃娘娘的影子,劈手從方子陵手裡奪過馬韁繩,王洵飛身而上。「頭兒,您上哪去?」正在給戰馬飲水的方子陵被嚇了一跳,後退數步,站在水裡追問。
「你甭管了。如果上面問起,就說我家中有急事!」王洵雙腿狠狠一夾馬肚子,大聲回應。一瞬間,竟然什麼都不想再顧及。
胯下的安西良駒打了個激靈,張開四蹄,騰雲駕霧般沖了出去。在背後丟下滿湖的馬蹄聲。
未曾娶妻又怎樣?那些素未曾謀面的女子,誰可能像白荇芷一般跟自己共享快樂憂傷?可能被人嘲笑怎樣,自打父親過世后,左鄰右舍,有幾人曾經拿正眼看過自己?如果為了別人的讚許和承認,就要跟白荇芷漸行漸遠,他寧願不要這種讚許!
王洵這個年齡段的人,情緒最容易被外界所感染。看到了壽王和楊貴妃相對垂淚,便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帶了進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跟白荇芷也可能咫尺天涯,心中愈發惶恐無助。雙腿不停地磕打馬鐙,把坐騎催得風馳電掣。
好在身上穿著飛龍禁衛的官服,一路上沒有差役膽敢前來找他的麻煩。待來到錦華樓前,坊子里已經是燈火闌珊。一波波年少多金或者年老有才的客人呼朋引伴,把樓門口擠了個水泄不通。見到此景,王洵心裡愈發地感到緊張,將坐騎丟給迎客的夥計,拔腿就往裡邊闖。一眾賓客猝不及防,被他擠了個東倒西歪。有脾氣暴躁者緩過神來之後即破口大罵,他亦全當做了耳旁風。
門口弄出這麼大的動靜,早驚動了錦華樓的老鴇紅姑。見王洵臉色不善,以為他又和白荇芷之間起了誤會,趕緊扭著屁股貼上前,嬌聲嬌氣地嗔怪,「唉吆,這不是小侯爺么?您可是有陣子沒到樓里來了。怎麼,今日不當值,還是順道過來看看!」
「白姐姐呢,她現在在哪?」王洵下意識地用手在胸口擋了擋,大聲問道。
「您說荇芷啊?她下午時還念叨您來著呢。但是就在剛才,幾個外地來趕考的書生包了她今晚的場子」紅姑停住腳步,身子擋在前面不肯讓開。王洵的脾氣她早就吃透了,跋扈雖然跋扈了些,卻並非一個不肯講道理的主兒。錦華樓既然開門迎客,就得講究個先來後到,即便他跟白荇芷二人兩情相悅,也不能耽誤了樓里的生意。
誰料今日情況不似從前,一向懂得體諒別人難處的王小侯爺彷彿吞了三斤生炭,火氣大得怕人。居然伸手一扒拉,就將擋住去路的紅姑推了個趔趄。隨手又揪住了一個負責端茶倒水的夥計,大聲問道:「白荇芷在哪個房間,速帶我去見他。」
「白,白……」夥計被嚇得直往後縮,一邊看著紅姑的臉色,一邊搜腸刮肚。
不待紅姑推辭,王洵的目光又向刀子一般射向了她的眼睛,「讓他帶我去!白姐姐今天這個場子的纏頭,都算在我的賬上。明天你自管派人去長樂坊取,一文都不會少了你!」
當了這麼多年錦華樓的老鴇,紅姑自然分得清誰得罪的起,誰得罪不起。發覺自己不會有任何損失,眼睛微微一眨,即分辨出來孰輕孰重。已經開始發黑的面孔瞬間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手絹向上一揚,咯咯嬌笑,「吆!看小侯爺說的。好像我多貪財似的!罷了,罷了,今天為了您,錦華樓就壞一次規矩。小七,帶侯爺到青雲閣跟荇芷兩個說話。那幾個讀書人也坐了不短時辰了,就請他們大廳里來喝碗醒酒湯吧。今天纏頭,全退還給他們!」
「多謝紅姑成全!」聞聽此言,王洵抱拳施禮。也不待夥計頭前領路,大步奔青雲閣衝去。
今晚在錦華樓點了白荇芷場子的,是三名前來參加科舉考試的外地書生。本屆考試結果已經公布,三人沒有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不願意灰溜溜地回家。便打著結伴溫習功課的由頭,合租下某處院落留在了京師。一邊盡興地品味長安城的繁華,一邊想方設法向達官顯貴家投帖子,指望著能搭上某個大人物,從而飛黃騰達。
在長安城待得久了,自然就聽聞了大小四絕的名號。於是便湊了錢,一同到錦華樓里聽白荇芷唱歌。正聽得高興處,忽聞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當即,其中年齡最長的一位便沉下了臉,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矮几,沉聲喝問道:「怎麼回事?這麼大的錦華樓,難道沒個規矩么?外邊跑來跑去的,讓我等如何能夠靜下心來咀嚼歌中三味?!」
不清楚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白荇芷也非常尷尬。只好暫且收了歌喉,陪著笑臉安慰道:「楚公子不要生氣,想必是夥計們送茶湯來了。他們手裡都拎著重物,自然腳步聲也會稍稍沉上一些!萍兒,趕緊去招呼一下,讓他們走得慢些,別攪了幾位公子的興!」
「是了!」琴師小萍點點頭,小跑著走了出去探聽消息。
「多此一舉。聽了白行首的歌,三月都不知道肉為何味,誰還會惦記著一碗茶湯?」斜坐在楚公子對面的,是一名袞州來的書生,沖著白荇芷眨了眨眼睛,笑著說道。
「權公子過獎了!」白荇芷斂衽施禮,「妾身可當不起這等讚譽。不過是憑藉此技謀生罷了,豈敢與古人相提並論!」
「咱們說你當得,便是當得!」第三位書生不甘人後,抓了根筷子做筆,在半空中指指點點,「待會兒咱們三個,每人贈一首詩給你。相信今日之後,整個長安城,都會傳誦白行首的艷名!」
「周公子此言甚善。咱們不如現在就寫!」楚公子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不過得麻煩白行首稍靠近一些,我們兄弟看不清你的花容月貌,下筆便無法傳神!」權姓公子笑著補充。
「對啊,對啊。萬一失了神韻,反而有損白荇首的聲譽!」周姓書生往起一站,笑呵呵地過來扯白荇芷的衣袖。
這種無聊之人,白荇芷每天都能遇到好幾個。所以也不甚著惱,笑著向後退了幾步,抓起琴師小萍的琵琶擋在自己和對方中間,躬了下身子,低聲說道:「小女子容貌本來就很平常,越看清楚,恐怕三位越會失望。咱們還是聽歌為好,剛才唱的是洛陽女兒歌,接下來妾身唱一曲封侯樂,祝三位早日金榜題名,掛印封侯!」
「不求封侯樂,但求美人恩!」周公子以酒蓋臉,撥開琵琶,伸手去抓白荇芷的手腕。還沒等觸到對方的衣角,脖領子猛然一緊,有股大力從背後傳來,將其直接提到了半空,重重地向屋外擲去!
「滾!」早就在門口跟琴師小萍糾纏了半天,本想著先跟幾名書生賠個不是再請其離開的王洵豎起一雙虎目,厲聲怒喝。
「別,別動手,有話,有話慢慢說!」已經從兩側包抄過來準備一親芳澤的權公子和楚公子被嚇了一跳,看看王洵比自己足足高出兩個腦袋的魁梧身軀,趕緊停住腳步,連連擺手。
「拿上你們的東西,給我有多遠,滾多遠!」王洵的眉毛一跳,雙目之前露出一股冷森森的殺氣。
「我,我們…….」楚姓書生本想強調一下自己已經付足了今晚纏頭,但突然看清楚了王洵沒來得及換下的一身飛龍禁軍官服,立刻氣焰全消,耷拉著腦袋朝門外走。
羽衣(八下)
自己最不希望王洵看到的場景,恰恰被對方看在了眼裡。白荇芷不禁又羞又怒,顧不得對方剛剛曾經替自己解圍的情義,紅著眼睛,大聲質問:「你又來做什麼了?你不是忙著相親么?怎麼,新娘子已經定好了是哪家名門閨秀,特地到我這裡來顯擺?」
「我,我……」沒料到白荇芷會突然翻臉,王洵的滿腔熱情登時被澆了個涼透,退開半步,喃喃回應。「我看見他們幾個輕薄你,所以,所以.」
見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白荇芷愈發悲從心來,抹了把眼淚,凄然道:「哪個要你管了。我吃的就是這碗飯。不是被這幾個人輕薄,便是被那幾個人輕薄。你又不是日日蹲在這裡,管得了今天,還管得了明天?」
「我,我,我以後管你一輩子!」王洵憋得面紅耳赤,滾燙的話突然脫口而出。話音落下,他立刻覺得自己心頭一松,乾脆伸出胳膊,將白荇芷牢牢地抱在了懷裡,「我管你一輩子,從今天開始管。再不讓任何人靠近你,欺負你…….」
「放手!」白荇芷用力捶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會欺負我!」罵罷,不由得悲從心來,趴在王洵的胸口放聲痛哭。
感受著胸口處傳來的濕熱,王洵的心也一點點發軟。他突然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早一點兒把對方從錦華樓中帶走,明知道對方是千肯萬肯。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完全仰仗著歌喉為生。雖然佔了一個小四絕的虛名,但在那些一擲千金的客人眼裡,還不一樣是可以買賣的玩物?今天這三個書獃子還算是好對付的,要換了一個跟自己同樣膀大腰圓的武夫,還不知道白荇芷有多為難。
想到這一層,他愈發感覺到愧疚。平素的花言巧語全都忘在了腦後,只是緊緊地抱住白荇芷,任對方在自己的懷裡哭個痛快。
事發突然,婢女小萍也不該如何插手。悄悄退了出去,伸手掩上了房門。儘管她的動作極其小心,門與門框相碰的聲音,還是打斷了白荇芷的哭聲。抬起紅腫的淚眼四下看了看,白荇芷發現素來很會哄人的王洵居然一言不發,楞了下,抽著鼻子抱怨:「你,你今天幹什麼來了。就是為來惹我哭么?」
「我,我今天來……」這話說起來好長,王洵不知道該從哪開始。想了想,鄭重道:「我今天到樓里來,是想當面跟你說,我打算立刻接你過門。不再等了,一天也不等了!」
「瘋子!」白荇芷毫無準備,楞了下,抽噎地罵道。
「我是說真的!」王洵用力將白荇芷的身體擺正,眼睛看著對方的眼睛,「我今天來這裡,真的就為了接你走。我不想失去你,一點兒也不想!你馬上讓萍兒把紅姑找來,咱們倆當面跟她談。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她!」
「二郎,你今天到底怎麼了?」驚異之下,白荇芷的眼淚全憋了回去,伸出手掌去摸王洵的腦門。
王洵一把抓住對方的柔荑,緊緊相握,「馬上去找,咱們今晚就跟她把贖身的事情敲定下來,明天一早,我用馬車接你過門!」
「雲姨答應了?」用鼻子在王洵身上嗅了嗅,確認對方今天不是喝醉了,白荇芷低聲問道。
「沒,不管她。過後我再向她赴荊請罪好了!」王洵略作遲疑,然後把心一橫,大聲回應。
原來還是去鳴珂巷!白荇芷心裡剛剛湧起的喜悅登時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勉強展顏笑了笑,柔聲說道:「不是說過了么?青萍開在池塘里,早一日晚一日都是二郎的!你先回去把家裡面的事情安頓好,然後再慢慢想辦法納了我也不遲!」
「不一樣!」王洵用力搖頭,臉上的表情看上去說不出的鄭重,「再拖下去,我就怕徹底失去你。永遠再也見不到你。即便費勁力氣找到了了,也是相對無言,只會臉對著臉淌眼淚。我怕,白姐姐,我真的怕得厲害!」
聽王洵說過各種各樣的情話,今天這幾句,無疑最為動聽。白荇芷抿嘴一笑,未乾的眼淚順著腮邊不斷地往下滾,「傻話!除了錦華樓,我還能到哪裡去。我可是打小就長在這裡,連自己原來姓什麼都不知道。」
「很多地方,你不懂。」王洵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忍不住用力跺腳,「京師裡邊,比我有權有勢的人多了去。說不定哪天就有人看上你了,把你強行掠走。到那時我就沒任何辦法,只好跟他拚命。而拚命也未必能拼得過,人家雇著大把的護院,連雷大哥都未必能闖得進去!」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白荇芷愈發感到茫然了,擦掉了眼淚,驚詫地追問。「二郎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盡跟我說這些稀里糊塗的話?」
「我……」王洵急得直跺腳。轉頭四望,唯恐有人在旁邊偷聽。
這個動作令白荇芷瞬間清醒。在她的記憶中,王洵雖然年少懵懂,卻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主兒。上次即便對上了王准,明知道此人是京兆尹之子,過後依舊談笑風聲,彷彿一點沒把對方背後的勢力放在心裡。可今天,他卻好像看到了什麼非常恐怖的東西般,敏感得異常,也警覺的異常。完全沒有了他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先別急,跟我來!」輕輕拉住王洵的大手,白荇芷如同個姐姐般帶著對方跟自己走,「到我房裡說,今天你到底看到什麼了?居然像換了個人一般!」
「我不是換了個人,我是突然想明白了!無論如何,我今天一定要帶你走!」一邊任由對方拖著自己前行,王洵一邊低聲辯解。
白荇芷不再介面,邁開腳步一溜小跑。嫁入王家,本來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不能嫁得如此倉促,如此稀里糊塗。特別是在雲姨正忙著給王洵相親的時候。否則,一旦影響了王洵的前程。日後即便進了王家大門,在雲姨這個長輩,王洵的正妻以及侍妾紫蘿三人的聯手攻擊下,自己也沒消停日子過。
轉眼來到她的閨房,白荇芷先將王洵扯了進去,然後掩住了門,背靠在門上喘息著道:「這個房間你最熟,沒我允許,輕易不會有人進來。說吧,到底怎麼了!」
「我今天看到了貴妃娘娘,在虢國夫人家的後院!」知道不把話說清楚,白荇芷肯定不會跟自己走,王洵只好將自己內心的恐懼合盤托出,「她和壽王殿下在那裡碰面,兩個人本來是好好的一對兒夫妻,現在卻只敢相對著哭…….」
「貴妃娘娘?還有壽王殿下!天啊!」沒等王洵把話說完,白荇芷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用手指掩住嘴巴,她先走到窗口向外看了看,然後又轉過頭去檢查房門,確信附近找不到第三個人了,才鬆了口氣,低聲補充,「怪不得排霓裳羽衣舞時,貴妃娘娘的想法總是和陛下不一致。原來在她心裡,還惦記著壽王!」
「她嫁給壽王那年,壽王只有十七。在一起整整五年。然後,才被陛下看上。」王洵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解釋。
先嫁給了年貌相當的壽王,夫妻兩人之間未必沒有恩情。隨後卻進入深宮,成了昔日公公的貴妃。仔細追究其中究竟,白荇芷也忍不住輕聲嘆氣。同樣為女人,她不敢相信自己會放棄王洵,而選擇一個比自己大了四十歲的糟老頭。雖然那個糟老頭比王洵有才華,有魄力,並且能賜給自己無盡的富貴。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可以選擇。而貴妃娘娘當時,恐怕連拒絕的勇氣都提不起來吧?!想著在編排霓裳羽衣舞時,皇帝陛下和貴妃娘娘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恩愛模樣,再想想相對落淚的壽王殿下和同一個貴妃娘娘。白荇芷恍然大悟。
原來二郎把自己給代了進去!原來二郎居然這麼在乎我。一股驚喜和一股感動交織而來,迅速填滿白荇芷的胸口。「二郎.」她嗔怪地白了對方一眼,輕聲呼喚。先前的所有隔閡,轉眼之間蕩然無存。
「在來的路上,我已經想過了!」見白荇芷不再懷疑自己,王洵將自己心中的打算一一道出,「雲姨給我安排的那些女子,我一個都不喜歡。但我想娶你做正妻的話,的確又面臨很多麻煩…….」
見白荇芷試圖插嘴,他擺擺手,將語速提得極快,「你先聽我說。規矩都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我現在人微言輕,自然奈何不了規矩。但我準備去安西,去投奔封四叔。那邊立功的機會多,有他照應,我升遷的速度也會快一些。」
「另外,也恰好能躲開雲姨給我安排的那些女人。等我身上有了軍功,就可以用來給你謀出身。即便還是無法讓你做正妻,至少,可以給你一個媵的身份,並且讓衙門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白荇芷先前還想開解王洵幾句,聽到一半,整個人便呆住了。靜靜地凝望對方稜角分明的面孔,靜靜地聽對方勾畫兩個人的未來,再也不想把眼睛移開半寸,
毫無疑問,王洵的想法非常幼稚,實現起來困難極多,並且所消耗的時間,也不止是一年兩年。但他心中的坦誠,卻能清晰地感覺得到。白荇芷不敢辜負這種坦誠,雖然在此之前,她為了抓住王洵這個有錢且大方的金主,曾經使用過不少小心思。
終於一口氣將自己的想法說完了,王洵咽了吐沫,帶著幾分期待追問:「你覺得怎麼樣?如果可以,我現在就去找紅姑談。」
「二郎……」白荇芷張了張嘴,想說幾句話表明心跡,卻突然發現自己所擅長的全部語言都很虛假。那些都是用來對付客人的,說給王洵聽,簡直是在侮辱對方和自己。此刻,只有淌在眼裡的淚,乾乾淨淨,不帶一點摻雜。
「如果你不願意,還可以慢慢想辦法!」見對方未語淚先流,王洵瞬間又失去了自信,「反正,我今天無論如何要把你的賣身契從紅姑那贖回來。你自己拿著,先從錦華樓搬出去。將來即便不想嫁給我,也還能選一個自己喜歡的。」
說到這兒,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偉大,一轉身,便準備下樓去跟老鴇談價錢。腳步還沒等走到門旁,又聽見白荇芷在背後輕聲喊道:「二郎,我怎麼可能不願意?你這瓜娃子,先別忙著去找紅姑……」
「噢!」王洵被白荇芷嬌柔的聲音叫得心頭一顫,茫然回頭。卻赫然發現,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白荇芷微笑著抬起手,緩緩抽下了頭上發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