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盛唐煙雲》(10)

第七十三章《盛唐煙雲》(10)

樓蘭(一上)

看到不遠處那個向自己撲過來的身影,古力圖的雙眼輕輕眯縫成了一條細線。

又是這種奮不顧身直取主將的招數,一點兒新意都沒有!如果早在半刻鐘前,對方這一招也許還能收到奇效。畢竟在那段時間,河西軍曾經被漫天飛舞的火箭打得暈頭轉向,根本無法作出正常反應。而現在,老兵們已經從震驚中慢慢恢復了精神,憑著豐富經驗,他們也不會讓王洵輕易突破到自家主帥面前。

「阿爾克、巴斯庫、土司!」向自己周圍看了看,古力圖開始點將。「你們三個,各帶一夥兄弟,上前困住他!」

被叫到名字的三名親信楞了楞,臉上分明露出了恐懼之色。但是軍令難違,都不得不答應一聲,慢慢開始整隊。

「去!快一點兒,你們這群笨蛋!」看到親信們磨磨蹭蹭,古力圖大聲呵斥,「不是讓你們上前跟他硬抗,想辦法困住他,活活把他拖死!」

遠處那個年輕人太兇悍了,從昨夜到現在,他的鏈子錘下,至少已經戰死了二十餘名弟兄。古力圖自問不是此人對手,也沒指望自己的親信能創造奇迹。但是,克敵制勝,憑得不是主將的個人勇武。有誰見過野狼跟豹子單挑?團團圍上去,困住它,累死它,終能將其撕成碎片。

三名親信迅速理解了主將的戰術布置,並且將其執行得非常徹底。驅趕著麾下士卒,他們向王洵的側面、背後位置發起了連番衝擊。只針對王洵身邊的其他禁衛,決不試圖與鏈子錘的主人爭鋒。若是有人不幸被鏈子錘掃中,成了錘下亡魂。隊伍也不做絲毫停頓,繼續像走馬燈般,圍著方子陵、老周等人亂轉。

這個招數非常卑鄙,也非常有效。王洵不得不經常回過頭來,救助自家袍澤。而古力圖則趁此機會,不斷改變其所處的位置。每次都是恰恰拉開三、五丈距離,讓王洵能看得見其帥旗,卻始終無法靠得太近。

一個又一個飛龍禁衛,倒在了攻擊的途中。手中的鏈子錘越來越沉,而敵將始終遊離在鏈子錘的攻擊範圍之外。王洵知道自己上當了,敵將本領低微,人格卑下,卻憑藉豐富的經驗,使自己陷入了困境。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太久,自己身邊的飛龍禁衛就會損失殆盡,到了那時,狼群的目標便是自己。

必須儘快擺脫這種困境。他掄開疲憊的胳膊,用鏈子錘掃翻一名擋路者。然後放棄對敵方主將的追殺,突然轉過頭,迎住向自己背後偷襲的隊伍。當先的一名河西士卒猝不及防,被王洵堵了個正著。鏈子錘帶著風聲砸下去,掛飛半個腦袋。

「拿命來!」踢開死者的遺體,王洵沖向下一名來襲者。敵軍的攻擊次序立刻被打亂,來襲者動作稍一遲緩,被他瞅准機會,用鏈子錘砸翻在地。第三名來襲者生著一對褐色眼睛,目光里充滿了恐懼。見到王洵撲向自己,他丟下橫刀,轉身便走。王洵也不去追,哈哈大笑著,直撲隊伍最後那名進攻組織者。

伙長阿爾克叫苦不迭。佔了半天便宜,沒想到對手會突然改變方向,不再去追殺古力圖將軍,而是跟自己這個小小的伙長拼起了命。主將就在附近盯著,他不敢像普通士卒一樣逃走。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前,手中橫刀上下亂砍。

王洵一錘砸過去,將橫刀砸碎。緊跟在他身邊的方子陵快速前沖,用刀刃在失去兵器的阿爾克脖頸處奮力一抹,迅速結束戰鬥。幾名已經沖得很近的河西士卒登時做鳥獸散,這一小股敵軍瓦解了。可不遠處,還有更多的敵軍在古力圖的組織下結成小隊,一股股地靠上前,捕捉機會!

「你甭管我們,直接向前突!」魏風和朱五一兩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衝到了王洵身側,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好幾道傷口。民壯們被徹底打散了,只有十幾人跟在他們身後,其餘或者被擋在沙場外圍各自為戰,或者正四下逃散。空曠的大漠上,他們根本不可能逃出多遠,只要古力圖騰出手來,就可以派出熟悉道路的遊騎兵,將他們一一殺死。

往前突是唯一的希望。突到敵軍主將面前去,就像先前殺死另外一個敵軍將領一樣將他殺死,砍翻將旗。讓群狼失去首領。除此之外,王洵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他畢竟還是個剛剛走上戰場的新手,除了一身蠻力外,別無所恃。

古力圖也看出了他的想法,再度快速移動方位。王洵不得不在衝擊途中跟著改變方向,將側翼的對手交給朱五一和魏風,死死追著古力圖不放。

親兵隊正巴斯庫奉命上前阻截,不敢獨自面對王洵,與麾下弟兄組成一個小圓陣。王洵揮錘很砸,將圓陣砸開一個豁口。正準備繼續前突,肋下突然覺得一涼。他連忙擰身,奮力揮出一記腿鞭。有名個子十分矮小的敵軍被他踢了出去,刀刃處帶起一串血珠。

錐心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王洵知道自己又受傷了,比夜間傷在頭頂那下還重。顧不得給傷口止血,他怒吼著撲向一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傢伙。砸爛對方的兵器,頭盔和腦門。

剩下的敵軍四散奔逃,王洵不管他們,沖著敵軍帥旗所在,跌跌撞撞。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傷口處的血隨時會把全身力氣抽干。而一旦自己倒下,背後的這伙弟兄和民壯,就會成為狼群口中的肥肉。想怎麼啃,就怎麼啃。

很快,又一隊敵軍吶喊著撲上。然後被鏈子錘和砍出了缺口的橫刀砸翻在地。伙長老周也倒了下去,生死未卜。

倒下之前,他將自己的頭轉向了東方。轉向了數千里之外的長安。太陽正在那個方向冒出來,將天邊雲層燒得一片火紅。

太陽已經大漠邊緣升起來了,風還是冷的,吹得人動作越來越僵硬。有幾名河西士卒看到便宜,衝上來試圖創造奇迹。被王洵錘砸腳踢,挨個擊倒。與此同時,他身上又添了兩道傷口,一道在腰間,一道在大腿根上,深可盈寸,血流如注。

古力圖的帥旗還在兩丈之外,已經停了下來,不再逃避。他已經無需再逃避了,對手筋疲力竭,現在,輪到他上前,展示自己過人的勇武。推開兩側的親兵,古力圖抓起一根狼牙棒,靜靜地等著王洵上前送死。以重兵器對重兵器,一對一單挑,這一仗,他贏定了。代價也許有點兒大,可收穫十足。

一步,兩步,三步,王洵繼續跌跌撞撞地前行。除了方子陵、魏風和朱五一三人外,身後沒有其他弟兄能跟上來。弟兄們都陷在了敵陣當中,個個都成了強弩之末。

一步,兩步,三步,血,淅淅瀝瀝從身上淌落,在大漠中留下一片血跡。圓圓的太陽從故鄉長安方向升起來,將天地間照得一片殷紅。

擋路的河西士卒奉命散開,把機會讓給古力圖。作為軍人,他們心中隱約有些不忍。但是,戰場上從來沒有憐憫二字。給失敗者一個光榮的死法,已經是對他最大的尊敬。

一步,兩步,三步,最後這段路,走起來如此疲憊。王洵已經看不太清楚古力圖的面孔了,也不打算細看。死在誰手裡無所謂,其實,在目睹貴妃娘娘私會其前夫的那一刻,自己已經該死了。否則,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他發現自己的心中一片空明,這一刻,居然沒有恨,也沒有後悔。只是一步步向前,走向命中注定的結局。

在微微的晨風中,他隱隱聽見白荇芷的歌聲,彷彿就在昨日。那是李白親筆按照古樂府譜寫,經公孫大娘、白荇芷二人合力演奏出來的名曲。王洵只聽過一次,卻牢牢地記住了其中旋律。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

玉門關已經在身後數百里之外,昨夜的月光,果然如周老虎當日所說的一般璀璨。只是天山在哪?漢家兒郎又在哪?

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雄壯。不對,那不是歌聲,而是一陣陣戰鼓。迷迷糊糊中,王洵看見古力圖將旗又開始搖晃。他將鏈子錘挽在手裡,積蓄力量,準備垂死一搏。誰料對方卻撒開雙腿,掉頭就跑。

鼓聲,清晰的鼓聲。伴著戰鼓,數以千計的戰馬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馬背上,一群穿著暗灰色布袍的人,將河西眾官賊砍得抱頭鼠竄。

「是沙盜!」王洵晃了晃,「全都撤回車牆後去。趕緊!」他大喊。隨即,一陣天旋地轉,栽進了漫天黃沙當中。

樓蘭(一下)

京師失火了。

紅色的烈焰從曲江池上燒起來,沿著龍首、清明、永安三條大渠四下蔓延,頃刻間點燃了整個長安。

飛龍禁衛奉命保護皇宮,王洵雙手拎著水桶,不停地向紅色的宮牆上澆水。一桶接著一桶,卻無濟於事。

每一桶水澆下去,立刻化作一團迷霧。

太極殿內,偏偏還有人笑著向火裡邊丟乾柴,一捆接著一捆。

「你們幹什麼?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啊!」王洵氣急敗壞地大喊。

誰也不理睬他。丟乾柴者紫袍華袞,對他這個小小的校尉不屑一顧。「老子也不管了!」王洵丟下水桶,拔腿便走。轉眼,他來到自己家門口,崇仁坊還是那個崇仁坊,左鄰右舍卻都換成了陌生的面孔。見到他回來,滿臉恐懼。

他遲疑著走上台階,沒等扣動門環,大門和側門同時向內倒下。濃煙翻滾著從裡邊冒出來,騰起來,遮住人的眼睛。

「荇芷——!」他大聲呼喊,濃煙中沒有任何回應。

「紫蘿——!」「雲姨——!」不顧一切扎進濃煙里,他努力尋找,卻一無所獲。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的庭院突然變得十分陌生,屋子一棟挨著一棟,沒有門,也沒有窗。都冒著煙,冒著火,硫磺的氣味熏得人鼻涕眼淚一道往外淌。

「王福——!」「王吉——!」「王祥——!」王洵徹底瘋了,用肩膀撞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牆壁。冒著火的牆壁瞬間消失,他闖進了一個煙霧升騰的屋子。有個美艷之極的女人,躺在灑滿花瓣的木桶中,輕舒玉臂。

水從她的蔥蔥玉指中落下來,飛花碎玉般落在高聳的胸口。兩點嫣紅,在水流的刺激下分外奪目。

是虢國夫人。不!比虢國夫人豐腴些,天啊,是貴妃娘娘。心中突然一緊,王洵拔腿就往外逃。先前空無一人的門口,卻瞬間湧出數以萬計的河西士卒,舉著刀圍攏過來,將其團團困在中央。

「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他大聲解釋,卻沒有人肯聽。楊國忠、高力士、陳玄禮、哥舒翰,還有很多不知名姓的達官顯貴們,獰笑著走近,刀刃上滴滴淌血。雲姨、紫蘿、白荇芷、小馬方、還宇文至被砍倒了,在血泊中翻滾掙扎。

「不——!」王洵大叫。「一人做事一人當。別殺他們,別殺他們!」

楊國忠等人瞬間消失,雲姨和紫蘿等人也飄然不見。紅色的火焰從地下冒出來,吞沒世間一切。

這是做夢,肯定是做夢!王洵拳打腳踢,拚命掙扎。終於,火焰也不見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天空。

快下雨了,雲霧頭上翻滾,空氣中瀰漫著硫磺的味道。

這是哪?王洵大驚,迅速轉頭,卻看見一片蔥蘢的綠色。幾個屬下的身影坐在附近,圍著一個臉上蒙著薄紗的女生低聲說笑。聽到他這邊的動靜,卻都將臉轉了過來。

「校尉大人醒了!」

「校尉大人醒了!」方子陵和魏風兩人同時跑上前,興高采烈。

隨後是額頭上綁滿白布的老周,將胳膊掛在脖子上的朱五一,還有一群黑壓壓的腦袋,或者來自飛龍禁衛,或者來自民壯,個個滿臉欣喜。

「我醒了?」王洵不敢確認。依稀記得,自己倒下的時候,是十一月。而現在,周圍空氣中卻蕩漾著融融暖意。

「這話問的!」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回應,「你您當然醒了。不然怎麼能看得到我們!」

這一覺睡得可真長。王洵艱難地轉動脖頸,目光從人縫中穿過去,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周圍一片碧綠,至少是晚春時節才有的顏色!自己居然昏睡了四五個月!天啊!「這是哪?我昏迷了多長時間?你們怎麼走出來的?沙盜呢,你們將沙盜也打敗了?」

一連串的問題讓大夥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是好。特別是最後一個問題,聽得眾人好生尷尬。方子陵和魏風同時轉過頭去,訕訕地看向自己的背後。王洵的目光緊隨而至,在那個方位,他看見了一幅粉紅色的面紗,和一雙充滿憤怒的眼睛。

「這裡是奈何橋。你們都已經死了,他們都是鬼!」眼睛很好看,但面紗後邊傳來的話,卻像刀子一般冰冷。

眾禁衛訕笑著讓開一條通道。任由面紗的主人將一碗又黑又稠的葯湯端到王洵面前。「喝,喝了這碗孟婆湯,好去投胎!」

「孟婆湯?」王洵楞了楞,不是為了碗中的葯汁,而是為了面紗主人對中原文化的熟悉。從露在面紗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和潔白的皮膚來看,此女肯定不是中原人。但她的唐言,卻說得非常地道,並且隱約帶著幾分長安腔、

「喝吧,小洛姑娘的手段高明著呢!咱們不少兄弟的命,都是她救下的!」錯誤理解的上司的意思,蹲到王洵耳邊,方子陵低聲解釋。

「我在裡邊下了盎毒。想讓它什麼時候發作就什麼時候發作。一旦發作起來,就讓你們一個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面紗的主人眼中怒氣未消,聲音的尾韻處,卻隱隱已經帶上了笑意。

「小洛?」王洵又是一愣,在心中默念面紗主人的名字。很顯然,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原女孩名。並且絕非出自什麼上等人家。也許她本身姓洛,或者父母懶得請教書先生給女孩取名,就乾脆隨便叫了個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順口,卻讓人立刻能分辨出她出身寒微。

「你到底喝不喝?」小洛姑娘還是個急脾氣,見王洵只顧皺著眉頭出神,將葯湯往床榻旁重重一頓,發出「當」地一聲。

葯碗是銅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夢中的濃煙熏壞了心智,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此刻王洵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向對方道歉,而是葯碗的質地。這麼大一個碗,至少需要三兩精銅來做。那就是三十幾個錢,足夠普通農家開銷一整個月!

「再不張嘴,我就捏你鼻子了!」看到王洵依舊滿臉木然,小洛姑娘豎起眼睛,厲聲質問。

「嗯,喝,我喝還不行么?」王洵連聲答應,唯恐再耽擱片刻,被人將葯湯直接澆在臉上。

「這就對了么?來,張嘴!」小洛姑娘眼中的怒火瞬間消失,代之的是一股說不出的溫柔,「喝吧,不苦,我放了很多糖在裡邊!乖!」

注1:開元通寶的重量比較規範,十個大約一兩。比五銖錢輕一半。

樓蘭(二上)

「哈哈哈哈——」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鬨笑,經歷過一次同生共死,大夥彼此之間的距離被拉得極近,長幼尊卑,高低貴賤,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

自從十二歲之後,王洵幾曾被女人像小孩子般哄過?特別是還當著一堆人的面兒!登時,他那一張古銅色臉漲成了紫茄。趕緊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將葯碗從小洛姑娘手裡搶過,仰著頭,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小心些,別迸裂傷口。小心!」蒙面女小洛連忙出言勸阻。但一切為時已晚,直到把葯汁都灌進肚子,王洵才突然感覺到一陣錐心的刺痛,悶哼一聲,額頭上虛汗滾滾而下。

「這人,你這人,真是!不要命了!」小洛又氣又急,扯著王洵的耳朵大喊。轉過頭,她又將怒火發泄到了方子陵、老周和魏風等人身上,「笑什麼笑?笑什麼笑?!若是他的傷口迸裂了,看你們誰還笑得出來!」

這能怪我們么?魏風和老周等人小聲嘀咕,強忍住笑意,將頭轉到了旁邊。這幾天來,大夥都沒少受了小洛姑娘的照顧,所以誰也不敢真的惹後者生氣。否則,非但良心上過不去,生活中也會缺少很多滋味。

「不想死,趕緊躺下!」再度迴轉頭,小洛沖著王洵喝令。

「哎!」不敢再惹這個小魔星,王洵緩緩卧倒。心中的疑慮卻越發濃郁,自己在大漠上跟人拚命時分明是冬天,而現在周圍滿眼翠綠。四、五個月時間,傷口居然還沒長好?難道河西軍的兵器上抹了什麼毒藥不成?

偷眼再細看老周、方子陵等人,他發現大夥身上包裹傷口的白布都很新,個別人因為傷勢較重,白布下隱隱還透出暗紅色的血跡。

時光交錯!

一瞬間,王洵真的弄不清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了。可傷口處的痛楚卻一陣陣襲來,令他忍不住再度呻吟出聲。「嗯,嗯,水,能不能給我碗水喝!」

「疼死了才活該。誰讓你自己沒深沒淺的!」小洛姑娘的聲音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關切,「給,別喝太多。對傷勢無益!」

王洵沖對方投去感激的一瞥,伸手去接水碗。「算了,你還是躺著吧!」見他疼得臉色煞白,小洛姑娘心立刻又開始發軟,「我拿勺子來喂你!」

這怎麼好意思!王洵臉上的表情立刻又窘迫起來。長安城內雖然胡風甚勝,但未婚男女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互相餵食。而他跟這位小洛姑娘素不相識…….

對方心裡,顯然沒顧忌這麼多。慢慢地舀起一湯匙水,遞到了王洵嘴邊。沒有任何情愫的成分在,也沒有任何扭捏。

見到小洛姑娘如此大方,王洵的心裡也慢慢釋然了。這是西域,不是長安。也許習俗就是如此質樸,自己沒必要少見多怪。可這到底是西域什麼地方?我到底昏迷了多久?小洛姑娘屬於哪個當地部落?濃濃的迷霧背後,他看不到任何答案。

正困惑間,耳畔突然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緊跟著,一個爽利的男聲從遠處傳了過來,「小洛,小洛,你在這邊么?趕緊到老營那邊去一趟,陳叔受傷了!」

「陳叔受傷了!」蒙面女小洛的手一抖,差點把水灌進王洵的鼻子里。丟下碗,她急匆匆地站了起來,「傷在哪了?重不重?你這笨蛋,出發前康老是怎麼交代給你的!」

「我們已經儘力保護陳叔了,可他偏偏自己要往前面沖。」來人越行越近,聲音里隱隱帶著幾分委屈,「結果一不留神,就被賀拔部的賊人給砍了一刀。好在沒砍到正地方,只是在胳膊上開了條大口子。」

「笨,笨!」小洛急得直跺腳,「他自己要往前沖,你不會攔著他?別的弟兄呢,傷了多少,折了多少?!」

「一個沒折,只有三個重傷和四十多個輕傷,全抬到老營里去了。福威大師和巧巧正在照顧他們!我怕他們兩個忙不過來,才趕緊來尋你!」說話間,年輕男子已經策馬跑到近前,看到滿臉茫然的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你醒了。既然醒了,就別光躺著。下地慢慢走走,對傷口恢復有好處!」

「你懂個屁!」小洛一邊收拾藥箱子,一邊毫不客氣地數落,「什麼都想摻和,什麼都摻和不好。第一次打仗,就傷了這麼多兄弟!虧得康老還放心讓你帶隊!」

「這能怪我么?這能怪我么?」當著外人的面兒,男子臉上立刻有點兒掛不住了。「賀拔部的人是咱們的兩倍多哩!背後還有吐蕃狗給他們出謀劃策!」

「你怎麼不說你這回帶了那麼多弩箭呢。賀拔部的人什麼時候有過弩箭!」小洛姑娘得理不饒人,句句戳到對方痛處。「出發前,誰在康老面前吹過牛來,說什麼牛刀殺雞,手到擒來。這回,被雞給啄瞎了眼睛吧!」

「我打贏了啊!我打贏了啊。」男人急得直磕馬肚子,「誰說我沒贏了啊。帶著那麼多騎弩去,再打不贏,我還有臉回來見你么?賀拔部已經投降了,賀拔吐信被我給抓回來了!還有個吐蕃狗,叫什麼論紇頰,也被我給活捉了!」

「這還差不多,走了!」聽到對方最後一句話,小洛姑娘終於開心了些,「趕緊著,陳叔身子骨弱,經不起耽擱!」

說著話,她向馬背上的男子伸出右手。借著對方胳膊一扯之力,直接拎著藥箱跳進對方懷裡。絲毫不避諱男女大妨。

這個舉動,又令老周等人目瞪口呆。長安城中,可沒有哪個女子敢這般膽大。否則,即便身後那個男子願意娶她,公公婆婆也不敢讓如此「放蕩」的女人來敗壞自家門風。

偏偏小洛姑娘的舉動,跟「放蕩」二字沾不上半點干係。坐在男子的身前,懷抱藥箱的她顯得異常單純。彷彿跟自家哥哥打招呼般,她沖著王洵大聲吩咐,「你別亂動,他剛才是信口胡說。傷口那麼深,至少要七天才能結痂。你才躺了不到三天,千萬別將急著下地。否則,我這幾天可就白忙活了!」

「嗯——!」王洵懵懵懂懂地回應,心裡頭愈發感到迷茫。才躺了三天,那就是說現在還是冬季,可為什麼周圍一片翠綠,並且自己躺在露天處,也感覺不到半分寒冷?小洛說那男子出外作戰,用了大量的弩箭,想必是大夥負責押送的那一批了。可他們既然奪了輜重,又何必費心費力給大夥治傷?

百思不得其解!

迷迷糊糊中,王洵只覺得自己好像走到了一團濃霧深處。答案幾乎近在咫尺,可眼睛偏偏就是看它不見。

「頭兒,頭兒,你沒事兒吧!」不知道什麼時候,方子陵又湊了過來,低聲在王洵耳邊呼喚。

「沒事!」王洵晃晃腦袋,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扶我起來,我需要四下走走!」

「那可不行。待會萬一被小洛姑娘看到……!」如同被蠍子蟄了般,方子陵立刻躲出老遠。

「你扶不扶!」王洵扭過頭,擺出一幅憤怒模樣。方子陵搖搖頭,不肯受其威脅。王洵無奈,只好咬緊牙關,努力用胳膊支撐自己的身體,慢慢從床上往起抬。方子陵見狀,嚇得立刻又竄了過來,「我扶,我扶,我扶你還不成么?慢點兒,您千萬慢點兒!」

老周、魏風二人見狀,也趕緊跑上前,與方子陵一道,將王洵架離病榻。雙腳一落地,王洵立刻覺得膝蓋處陣陣發軟。但年青人特有的倔強勁兒令人不肯示弱,強忍住傷口處傳來的疼痛,慢慢站穩,抬腿。一步,兩步,三步……..

眼前金星四射。但有股熟悉的力量,卻慢慢從脊背延續到了全身。在幾個夥伴的攙扶下,他緩緩走了數步,看看周圍沒有外人跟上來,壓低了嗓子問道:「這是哪?我到底昏迷了多久?怎麼周圍已經全綠了?小洛姑娘到底是什麼人?當天大夥怎麼脫身的?趕緊跟我講講!」

「這…….」方子陵的臉色又變得十分古怪。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在王洵的逼迫下不得不開口,「我也不知道這是哪兒。樓蘭人叫它阿爾金山。這個山谷里有很多溫泉,所以四季如春!」

「原來如此!」王洵眼前終於看到了一絲微薄的光亮。去年冬天他曾經帶領禁衛們到華清池掃雪,見過溫泉附近的景緻。想必此地的溫泉更熱一些,所以使得山谷里的樹木始終冒著濃濃綠意。但是,怎麼又冒出樓蘭人來了?樓蘭古國,好像已經亡了幾百年了吧!

不待他發問,方子陵的話已經揭開了謎底,「小洛姑娘是樓蘭長老的女兒。剛才那個男的叫石智拔,是另一位長老的獨生子。前天早晨,也是樓蘭人抄了古力圖的後路。當時你昏迷不醒,我,我,沒辦法,所以就讓弟兄們放下了武器!」

「你!」王洵身子晃了晃,差點兒一頭栽倒地上。什麼樓蘭人,分明是一群沙盜所冒充!弟兄們沒有被河西軍打垮,沒有向吐蕃人乞憐,最後卻成了一夥沙盜的俘虜!而偏偏這一切發生在自己昏迷之後,除了拖後腿外,自己一點力也使不上。

見他被氣得臉色發黑,民壯頭目魏風趕緊推開方子陵,一邊輕輕捶打他的後背,一邊低聲解釋道:「當時,方隊正已經儘力了。是樓蘭人的大頭領,就是沙盜大當家,親口答應,保證弟兄們的安全,並且幫忙收斂所有戰死弟兄的遺體,方隊正才命令大夥放下武器投降的。」

「這話你也信?」王洵嘴裡一陣陣發苦。但是,他又無法指責弟兄們做得不對。當時,無論飛龍禁衛還是民壯,都已經筋疲力盡。即便方子陵下令血戰到底,估計頂多也是白白送命而已,根本不可能保住大夥所護送的輜重。

「他們,他們的確給大夥治傷了!」偷偷看了王洵一眼,方子陵低聲辯解。「如果不是他們幫忙救治,很多弟兄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這句話王洵無法反駁。他身上繃帶裹得很仔細,根本無法相信是出自一夥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之手。如果依舊不知道對方身份的話,他幾乎把小洛姑娘當成一個天真無邪的鄰家少女。雖然這個少女脾氣太差,行為也太無拘無束了些。

在待人接物方面,民壯頭目魏風遠比方子陵老練,見到王洵半晌不再說話,便猜出他因何而沉默。嘆了口氣,繼續解釋道:「我們當時的確不敢相信。但那個嚮導老岳跳起來給沙盜作證,說不留活口的沙盜,肯定是官軍假扮的。真正的沙盜,從不將商隊趕盡殺絕。否則,就是春天裡宰殺母羊,自己斷了自己的財路!」

這個比方很粗俗,但也很生動。王洵立刻明白了魏風說的是什麼意思。絲綢之路上的盜匪,完全靠劫掠商隊的財物而生存。如果每次都將商販殺光的話,漸漸的,就沒人再敢走這條路。那樣,沙盜們也就失去的生存的基礎。成了無源之水,很快就瀕臨乾涸的困境。

可那是針對商人而言,自己卻是貨真價實的官軍。商人丟了貨物,可以再買。官軍丟了輜重,卻只有掉腦袋的份兒!

「這幾天我旁敲側擊跟小洛姑娘打聽了一下……」四處看了看,魏風將聲音壓到最低,「好像,好像這伙樓蘭人,每次劫掠商隊,只要對方留下兩成貨物做保護費便可以平安過境。並且一路向西護送對方到達焉耆。咱們負責押運的那些輜重,樓蘭人也只取用了部分伏波弩,其他的,還繼續放在馬車裡。如果您出面跟……」

「如果個屁!!」王洵氣得幾乎抓狂。大唐立國以來,向強盜投降的官軍,自己麾下這伙弟兄恐怕是第一支,也可能是最後一支。並且還要向沙盜討價還價,請對方拿走兩成輜重后,對大夥高抬貴手。

大唐帝國的臉面,恐怕被自己這夥人給丟盡了。

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選擇么?

一瞬間,他眼前又閃過老鄭、老趙等戰死者的身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全都儘力將臉轉向了東方。

轉向數千裡外的長安。

樓蘭(二下)

死者已矣。

活著的人卻依舊要為生存而繼續掙扎。

已經陣亡了這麼弟兄。王洵無法再狠下心來命令倖存者進行一場做毫無希望的廝殺。領著一夥殘兵,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面對一群陌生且數量未明的沙盜,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條樣樣不佔,大夥根本不可能奪回輜重后再平安脫身。

他只有暫且接受現實,一邊養傷,一邊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和時機。

事實上,王洵懷疑自己即便做出與沙盜拚命的決定,弟兄們也未必肯遵從。這一點,從老周、魏風等人對盜匪的稱呼上就能推斷得出。他們更喜歡稱呼對方為樓蘭人,而不是沙盜。雖然王洵幾次婉轉地提醒,樓蘭古國已經亡了很多年了,大唐境內根本沒有樓蘭這麼一個部族存在。

「小洛姑娘說,只要最後一個樓蘭人還活著,樓蘭國就還存在!」讓王洵更鬱悶的是,他在隊伍中的影響力,明顯已經受到了外人的挑戰。那個蒙著一層薄薄面紗,名字叫做小洛的女孩子,無論說出什麼狗屁不通的話,都被方子陵等年青禁衛奉若聖旨。雖然他們這些賤骨頭經常因為油嘴滑舌,招來小洛的追殺,但那種一邊在小洛的攻擊下抱頭逃命,一邊回過頭來嘻嘻哈哈的模樣,更像是一種享受,而不是被懲罰。

「紅顏禍水!」王洵老氣橫秋地小聲嘀咕。這是他第一次為了白荇芷跟王准拚命時,顏季明的原話。此刻用在小洛身上最恰當不過。王洵從前從來沒見過如此瘋瘋癲癲,如此不知憂愁,如此傷風敗俗的女子。她就像雪野里一團跳動的火苗,溫暖著所有人的笑容。

腹誹歸腹誹,真正面對小洛時,王洵發現自己也很難將臉板起來。對方身上彷彿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可以讓人在不知不覺間放棄一切防備。而對方的醫術也確實很不錯,自打從昏迷中醒來后,王洵身上的傷口幾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癒合。第一天在下地活動時,偶爾還會滲出些血珠,第二天血珠就變成了淡淡的水漬,到了第五天頭上,傷口已經完全結了痂,除非動作幅度太大,否則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了。

對於王洵的驚人恢復速度,小洛姑娘也是嘖嘖稱奇。「你簡直是頭氂牛!」每次幫他換藥時,都忍不住品頭論足,「比氂牛還壯實。我從十歲起跟在爺爺身後幫忙治傷,還是第一次看到癒合這麼快的傢伙!」

「當然了,也不看看我們王頭兒是誰!」看到小洛兩眼放光,方子陵的嘴巴就又開始犯賤,「他可是長安第一勇士,空手可以放到一頭牛!想當年,無論走到哪,都有一堆女孩子追著送香囊。你可要把握住機會,否則,等我們離開,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他?」小洛姑娘對此將信將疑。送荷包是樓蘭女子向男方表達愛慕的一種方式。當成年女子看某個男子順眼時,便將自己頭上一縷青絲剪下來,裝進香囊,親手送給對方,或者託人送到對方家中。如果對方接納了,則收下香囊,再以一張完整的狼皮作為回贈。然後雙方的家人就可以坐到一起,大大方方地商議婚禮細節,以及聘禮、嫁妝的多少。由部落中的薩滿選定吉期,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當然了。老魏和老周兩個可以作證!」不顧王洵幾乎要跳起來殺人的目光,方子陵繼續滿嘴跑舌頭。

「是啊,是啊。上次我跟王頭一起出門,也收到了好幾個呢。氣得我家婆娘整整三天沒吃飯!」閑極無聊,魏風和老周兩個也被方子陵給帶壞了,睜著大眼睛盡說瞎話。

「那你家婆娘可真傻。」從沒離開過部族的小洛被三個壞傢伙忽悠暈了,眨巴著水汪汪地大眼睛說道。「如果是我,就先吃飽了飯,然後拿起一把刀子出門。將那些敢給我夫婿塞香囊的臭女人全大卸八塊。看下次誰還敢不長眼睛!」

「嘶!」眾人聽得直吸冷氣。因為常年跟周邊部落起衝突,樓蘭人中未婚女子的比例,遠遠多於男子。所以這個部族和中原一樣,也是一夫多妻。越是強壯的男人,在外邊越受青睞。但女人們顯然自有一套保衛婚姻的辦法,逼不得以時,她們不介意把自己變成一頭護巢的母狼。

「丫頭,話可不能亂說,要是被人聽見,你就甭想出嫁了!」帶著幾分調侃之意,向來寡言少語的老朱走過來湊熱鬧,「男人么?誰不想三妻四妾的。如果周圍的人都好幾個老婆,只有他守著你一個,走在外面,他肯定抬不起頭來!」

「娶老婆多和有沒有本事有什麼關係?」小洛姑娘的大眼睛登時充滿了困惑,但很快,她就從自己看到過的現實情況,推測出其中道理。大頭領康老娶了七個妻子,自己已經亡故的爺爺和父親,也都娶了三個。部落中陳叔雖然身子骨單薄得幾乎風吹就倒,可憑著一肚子墨汁兒,也有四個女人哭著喊著要嫁給他。跟自己從小玩到大的小石頭更不用說,雖然還沒有成親,可每天晚上,都有一大堆女孩子在演武場旁邊替他吶喊助威。跳得一個比一個高,巴掌一個比一個拍得響。

越是優秀的男人,喜歡他的女孩子越多。這可是個大麻煩。輕輕皺著眉頭,小洛姑娘眼中第一次有了憂慮。對於冰雪般聰明的她來說,人生中還沒有什麼解不開的難題。「那好辦!」很快,笑意就重新漲滿了她的雙眼,「我要是看上哪個男人,就讓他拿一張金狼皮來做回禮。我親手做了皮帽子給他戴上,保證這輩子,都沒人敢小瞧他!」

「嘶——!」周圍又響起一陣倒吸冷氣聲。在山谷里悶了這麼多天,大夥對樓蘭人的習俗已經多少有所了解。這個部落信奉火焰之神阿胡拉·瑪茲達,認為其創造世間一切。不像西域中其他部落,受突厥人影響以狼為圖騰。而小洛口中的金狼,則是沙漠野狼中的異種。渾身上下呈金黃色,百年難得一見。只要出現,肯定是群狼之首。

想要獵取金狼王,首先得面對數千頭野狼的瘋狂攻擊。其次,突厥人以金狼為神明在人間的化身,凡殺死金狼者,要麼成為突厥人的首領,要麼,就得被蜂擁而上突厥武士剁得粉身碎骨。

對於王洵來說,以上兩個挑戰無論哪個他都不願意接受。小洛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雖然沒有見過她的臉,但從靈動的眼神和柔軟的腰肢上來判斷,她即便到了中原,也堪稱絕色。可自打離開長安之後,王洵的目光已經很難再被某個女孩子所吸引。並非是心中已經被白荇芷填滿,而是在深處充滿了疲倦。

這種來自內心深處的疲倦感,讓他對同齡年青人熱衷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醇酒、美人、名馬、寶刀,所有能點亮年青人生命的東西,彷彿都厚厚地蒙上了一層塵土。美艷如貴妃娘娘又怎樣,還不是姣好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蛇蠍心腸?為了保住自家的秘密,她不惜通過自己的哥哥楊國忠,將四百餘無辜者,千里迢迢送到哥舒翰的屠刀下。明亮如寶劍巨闕又怎樣?如果不是拿在南霽雲手中,還是成為某個皇族的玩物的話,不是一樣躺在某個沒有陽光的角落裡,慢慢地被歲月鏽蝕?

越是在蜜罐里長大的年青人,遇到挫折后越是容易憤世嫉俗。此刻,在自以為看透了世間一切的王洵心裡,活著的目的只是為了向上爬,向上爬,想方設法爬得更高,更高,功成名就。最終將那些曾經背叛過自己、謀害過自己和欺凌過自己的傢伙,一個個都踩在腳下。那樣,他才能吐出心中積聚已久的怨氣。才能回到長安城中,在靜夜裡悄悄地對死於大漠中的那些兄弟們的亡魂說一句,老子替你們把公道討回來了,老子沒有忘記當日的承諾!

一股無形的寒意,慢慢從他眼中散發出來,令周邊友善的調笑聲噶然而止。校尉大人生氣了!方子陵、老周、老魏等人意識到王洵神色不對,趕緊低下頭去,將目光避開。唯有小洛姑娘感覺不到這股冰冷,兀自回過頭來,笑著揣摩王洵的心思,「你怕了?真是個膽小的傢伙,虧你長了這麼結實的一幅身板!」

說著話,她還念念不忘用手在王洵傷口周圍的肌肉上捏一捏,彷彿市場上買菜一樣討價還價,「金狼的確很難打。很多人這輩子都看不見一頭。這樣吧,如果是你的話,本姑娘可以打個折兒。按照一金十銀計算,沒有金狼皮,十張毛色純銀的雪狼皮也可以。」

「哈哈哈哈!」禁衛們再度狂笑著捶地,籠罩在大夥周圍的寒意如同陽光下的殘雪般迅速消融。

嬉鬧聲中,小洛姑娘拉起王洵的手掌,用自己柔軟的小手在上面輕輕拍了拍,繼續補充,「要等你傷好了之後,親自去打,拿錢買回來的可不算!」回過頭,她的目光掃向滿臉羨慕的方子陵等年青禁衛,「你們幾個,也可以!條件都一樣!本姑娘今天決定了,誰先親手打來十張雪狼皮做聘禮,本姑娘就嫁給他!」

注1:拜火教,在中國稱為「祆教」。公元前六百年起,便在中東和西亞流傳。是古代波斯帝國的國教。

注2:雪狼,一種體型極大的高原狼種。可以重達七十公斤,身長達兩米以上。群居,性情兇猛。因為皮毛呈銀白色,華貴保暖,在上世紀中葉被人類趕盡殺絕。

樓蘭(三上)

雪狼的棲息地距此並不遠,在阿爾金山雪峰上就有!

小洛姑娘當眾宣布擇婿條件的第二天,方子陵就從新結識的樓蘭朋友那裡,打聽到了了有關雪狼的具體消息。

這種奇異的猛獸平時生活雪線和林地的交界處。只在每年冬季最冷的那幾天,才會成群結隊從山上走下來,獵取沿途看到的一切生物。包括狗熊和豹子!

因為頭和四腳呈淺象牙色。雪狼與突厥人奉為聖獸的銀狼,並不被視為同一物種。在西域,你殺死一頭銀狼,肯定會被無數受到突厥人影響的部落聯手追殺。但能夠獵殺雪狼的人,卻會被各部落視為受神明保佑的英雄。

不幸的是,這種英雄全西域也沒幾個。

成年雪狼身材能長到八尺開外,體重高達一百六十餘斤。暴怒之下,可以直接掀翻戰馬。尋常部族武士,根本擋不住它的傾力一撲。

更不幸的是,這種野獸居然喜歡群居。要麼不出現,一出現至少是三五十隻。

想想被二三十頭像王洵這樣強壯的雪狼圍攻是什麼滋味吧?絕對令人不寒而慄。甭說獵取其中一頭了,能從狼嘴下平安脫身,都是幾輩子在佛前燒香磕頭積下來的福分!

「如果手頭有蒙汗藥就好了,提前下到羊肉中,再把羊肉扔到狼窩附近!」不甘心與美人失之交臂,方子陵開始謀划智取。

這個想法剛一說出來,就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肯定不行!」他剛結識的樓蘭朋友,一個年齡也在十八九歲上下,名字叫做窟米和清的部族武士大聲反駁,「你當它是狗呢,什麼爛肉都吃!那畜生性子傲得很,只吃自己打的,或者剛剛被同伴咬死的動物。你拿塊凍肉丟給它,保管它看都不看一眼!」

「那就下夾子!」一計不成,方子陵心中又生一計。「用夾子夾住它,我們的人中就有好幾個懂鐵匠活的,你幫我找幾塊生鐵來就成!」

「它寧可把自己的腿咬斷,也不會等著被你活捉。況且你怎麼知道它走哪條路?阿爾金山這麼大,你總不能到處都下夾子!」窟米和清白了方子陵一眼,用極其生硬的唐言反駁。

「那就挖陷阱!」

……..

「設套子!」

……..

回答他的是一個接一個大白眼。部族武士都是天生的好獵手,方子陵那些鬼花樣,窟米和清與他的同伴從小玩到大。可沒聽說過,誰曾經用這種辦法獵到過一頭雪狼。

「那就大夥上山圍獵,找到狼群后,用弩箭三段連射。先殺死十頭雪狼,再決定狼皮的歸屬!」方子陵越想越急,連行軍打仗的本領都拿了出來。

「那,那就把狼皮射成篩子了!」窟米和清目瞪口呆,愣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提醒。「咱們,咱們這兒,下聘禮講究用整張皮子。身上窟窿眼兒不能超過兩個。最好,最好是一箭射到眼睛中…….」

不待對方把話說完,方子陵氣哼哼地打斷,「我要有那本事,直接拎著把弓上山不就得了么?!還用拿什麼弩箭?!你到底是給我幫忙來了,還是替別人打擊我來了?!莫不成你們這裡,早就有了合適人選?」

「石頭,石頭大哥的箭法,就,就能從獵物的眼睛中穿進去。其他,其他人都不成!」窟米和清倒也老實,毫不保留地向方子陵交代了實底兒。「去年,去年秋天,我曾親眼看到石頭大哥射死一隻火狐狸,就,就一箭,把兩隻眼睛貫穿了!」

「去你的石頭大哥!」方子陵又是羞愧,又是嫉妒,伸手將窟米和清推了個屁墩兒,「我就不信,他一個人能單挑幾十頭雪狼!保管被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是你問我的?」窟米和清好生委屈,從地上爬起來,喃喃說道。「又不是我主動替,替石頭大哥威脅你。喜歡,喜歡小洛姐姐的人多了去了。可,可誰也不像你,像你輸,輸不起!」

「你哪個耳朵聽見我說喜歡她了!」方子陵愈發惱怒,豎著眼睛質問。

「你,你不,不喜歡她。干,幹什麼要,要上山打雪狼?!」窟米和清嘴有點笨,心思卻不慢,接過方子陵的話頭,委委屈屈地反問。

「我想做個狼皮大氅,行不?」方子陵氣急敗壞地跺腳。看看對方滿臉鄙夷,又迅速將禍水東引,「我替我們王頭兒想辦法,行不?別以為除了姓石的,誰也沒有一箭貫目的本事。我們,我們王頭就有。等他養好了傷…….」

若是放在一年之前,即便為了給自家兄弟爭口氣,王洵也要裝出幅神射手模樣。可現在,他卻半點兒爭風吃醋的心思都沒有。見窟米和清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立刻笑著擺手,「別聽他吹,我根本不會射箭。你們兩個接著想辦法吧,我得出去散步了!」

說罷,杵著老魏幫忙打的拐杖,晃晃悠悠朝遠方走去。

「你不說雪狼冬天時會下山么,現在就是冬天。我到半山坡上那個大溫泉附近等著它出現,就不信了,它能比人還聰明!」

「不想活了你就去!我可告訴你,雪狼是阿爾金山上最聰明的猛獸!比豹子還聰明!」

背後爭論聲繼續傳來,已經完全是為了抬杠。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以小洛姑娘的姿色,身邊肯定不乏追求者。她卻至今雲英未嫁,要麼是眼界太高,要麼是心有所屬。無論是上述哪一種情況,方子陵都註定無法得償所願了。況且昨天聽到小洛姑娘擇婿條件的,不止是民壯和飛龍禁衛。很多與大夥往來密切的樓蘭人也聽見了。只要他們把話傳開,部落中肯定有的是人慾一展身手。

無論如何,王洵都不想參與其中。在潛意識裡,他已經把自己定義為一個過客。因為某個意外的緣由來到眼前這個雲霧籠罩的山谷,養好傷后便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從此,與這裡的所有當地人都再無瓜葛。

他是官軍,即便被上司拋棄了,依舊是大唐官軍的一員。而山谷里的人都是沙盜,與官軍勢不兩立的沙盜。即便他們自稱為樓蘭人!

所以,雙方今後再無交往,是最好的結局。

但這種觀點,卻找不到幾個支持者。特別是一些像方子陵一般年紀的禁衛和民壯,在樓蘭人的熱情款待下,已經開始樂不思蜀。王洵曾經親眼看到,幾個飛龍禁衛在昨天傍晚時分,悄悄地鑽進了樓蘭女子的帳篷。還有更多的弟兄,帶著滿臉羨慕,躍躍欲試。

「傷風敗俗!」躲在無人處,王洵偷偷腹誹。可他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樓蘭人的風俗自古以來就是如此,適齡男女之間只要兩情相悅,隨時都可以鑽進對方的帳篷過夜。作為外人的他,根本無權對此指手畫腳。

況且,在鬼門關前打個了滾回來之後,很多弟兄們已經完全看開了。既然朝廷像丟垃圾一樣,拋棄了大夥。那麼,留在樓蘭部落里開枝散葉也不錯。至少,不用再回到長安去,趕著被楊國忠換一種辦法殺人滅口。

一夥有家歸不得的男人,一個急需補充新鮮血液的部落,雙方几乎是天作之合。有時候,王洵甚至懷疑,那些熱情如火的樓蘭少女,是不是部族長老刻意派來勾引弟兄們的。通過最近幾天散步時的偷偷觀察,他發現,樓蘭部落中的女人數量,遠遠高於男人。因為生存條件惡劣的緣故,部落中的兒童,也是男少女多。再加上不斷與周邊部族爭鬥等因素,身體強健的年青男子,在這裡簡直是無價之寶。很多帳篷前,都是五六個女人,圍著一個成年男子在打轉。

兄終弟及,父死子承,兩種在中原人眼裡被視做禽獸不如的行為,在這裡幾乎是天經地義。只要對方不是自己的生身之母,在其丈夫死後,便可以接納為妻妾。起初王洵對此大為震驚,可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樓蘭人不擅長耕種,即便溫泉附近四季如春,也不懂得將山谷里的空地開闢成農田。這樣,他們的食物就完全靠放牧、打獵和劫掠來獲取。如果家中沒有男人支撐,女人們根本無法繼續生存。

但這並不等於說樓蘭女人個個都像小洛姑娘一般弱不禁風。作為一任長老的女兒和部落中的醫術最高明的郎中,小洛姑娘在這裡是個特例。她不需要依附於任何男人,自然也不需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她的高明醫術,足以令她衣食無憂,並且無論走到哪裡,都受到族人的尊敬。

部落里的大多數其他女子,卻沒有小洛姑娘這般幸運。她們通常只是在第一次成親之前,才有追求美貌的權力。所以,在這段時間內,她們如同山谷中的野花般,盡情怒放。儘管隔著一層面紗,依舊美得驚心動魄。而一旦成了親,她們便迅速由觀賞型向實用型轉變。所有繁雜事務,包括劈柴、擔水,樣樣都要拿得起來。年青的男人們,則除了放牧以外,每天就只管在校場上比武、摔跤,射箭,以備在需要時候,拿起武器為部落而戰。

對於這樣一個匱乏成年男人的部落而言,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二十七名飛龍禁衛,和一百三十四名民壯,簡直是奇貨可居。如果換做自己是部族長老,王洵也會想方設法將禁衛和民壯們一口吞進肚子里去,連骨頭渣都不給別人剩。

能夠成為飛龍禁衛的,都是當日在校場選拔中表現優異者,身子骨遠遠比普通人強壯。經歷了一場血與火的洗禮之後,活下來的,更是百里挑一的好身手。單打獨鬥的話,隨便拉出一個來,都不會比沙盜中的一流武士差多少。若論行軍、布陣、相互配合這些軍旅基本功,更是比沙盜武士強出不知道幾條街。

而那些大唐民壯的身子骨雖然比起飛龍禁衛弱一些,卻絲毫不亞於普通樓蘭男人。況且關中男人講究勤儉持家,一切能自己動手的夥計,決不花錢委託外人來做。這伙民壯中,很多人都可以兼任木匠、鐵匠或者泥瓦匠。有的甚至能身兼三職,樣樣活計都能提得起來。

中原人講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為了答謝樓蘭人連日來的熱情款待,已經有不少民壯,主動替樓蘭人打了傢具,盤了火炕,或者修補了馬掌、器具和兵刃。每當他們展示手藝的時候,不光樓蘭少女會雀躍著圍上前看熱鬧,很多杵著拐杖的樓蘭老人,也會在人群外圍默默觀望,眼裡邊冒著難以琢磨的亮光。

「再這樣下去,即便能將輜重討回一半來,恐怕連趕馬車的人手都湊不齊了!奶奶的,一群老狐狸,簡直吃人不吐骨頭!」自以為洞悉了沙盜圖謀的王洵忍不住低聲咒罵。他才不相信沙盜們是恰巧趕在最危急關頭救了大夥的命。一切想必是那個被稱作康老的沙盜頭子謀划好的,先任由飛龍禁衛跟河西官賊拼個兩敗俱傷,然後坐收漁翁之利。

對,肯定是這樣,否則沙盜們不會出現得那樣巧。越想,王洵越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當中。偏偏周圍的弟兄們對此毫無察覺,還沉浸於溫柔鄉里無法自拔。

沒等他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把所有人喚醒。一個新麻煩又找上了他。剛剛拄著拐杖離開駐地沒多遠,迎面突然跑過來一匹安西良駒。那是他的坐騎,但現在已經不屬於他。當日那個被小洛姑娘呵斥得不敢還嘴的年青男子從馬背上飛身而下,沖著他輕輕俯身:「王洵是吧。我叫石懷義!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注1:漢制,一尺為現在的二十三厘米左右。

注2:很多北方部族,即便到了現在,好像女孩和女人之間的差別也非常巨大。一個水桶般的母親,帶著一個花骨朵般的女兒逛街,在有些地區很常見。

樓蘭(三下)

不是找我打架吧?王洵警覺地掃視周圍環境,心中腹誹。

打架他倒是不怕,從小到大,為了各種各樣的原因跟別人打過不下一百次,一直贏多輸少。問題是,那個小洛姑娘明明跟自己一文錢的關係都沒有。為了她稀里糊塗跟姓石的打一架,這也實在太冤枉些!

石懷義的感覺很敏銳。像所有墜入情網中的少年一樣敏銳,發覺了王洵神色不對,立刻退開半步,將自己的雙手拍了拍,笑著補充,「只是想請你喝一杯酒而已,沒別的意思!怎麼,王兄弟不願意賞光么?!」

鴻門宴!王洵心裡又悄悄嘀咕了一句。笑了笑,輕輕搖頭,「當然不會。只不過我身上還有傷」

沒等他把話說完,石懷義又快步靠上來,敲磚釘角,「酒是男人血。少喝點兒不要緊!你要是怕小洛說你,過後把責任全推到我頭上好了!」

也不是誰,在小洛姑娘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王洵悄悄撇嘴。既然人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也只能見招拆招了。如果能將話說清楚了最好,省得一天到晚被別人惦記著。如果對方實在不肯講理,他也不怕出手較量。把這個無名山谷攪個雞犬不寧,剛好斷了此間主人試圖以溫柔陷阱留客的心思。

想到這一層,他笑了笑,輕輕拱手:「那就叨擾石兄弟了!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天,我還沒來得及四下轉轉呢!」

「王兄請跟我來!」石懷義將坐騎丟在一邊,與王洵並肩而行。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僵硬。

此刻已經是傍晚,山谷中人聲鼎沸。勞累了一整天的男人和女人們趁著太陽還沒落山,紛紛聚在自家門口,處理永遠也忙不完的家務。而那些無憂無慮的孩子們,則圍著自家的氈帳和引火用的干牛糞堆兒瘋跑,一會兒你把我推了個跟頭,一會兒我揪了你的辮子。吵吵嚷嚷,片刻也不停歇。

所有人當中,最為扎眼的,就是王洵麾下的那些年輕禁衛和民壯們。狹長的山谷內,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禁衛和民壯們的身影。沙盜們對客人毫無防範,似乎一點兒也不顧忌對方在不久之前還是官軍的身份。而為了回報此間主人的熱情,禁衛和民壯們則施展了渾身解數。或者幫鐵匠們打造修理各種兵器,或者幫助木匠們趕製新潮傢具,或者幫當地少女將溫泉旁邊采來的野菜烹調成各種美味佳肴,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每當他們露出一手在西域罕見的新鮮活計,周圍看熱鬧的樓蘭少女們則毫不吝嗇送上發自內心的讚譽。於是在接連不斷的掌聲和尖叫聲里,紅著臉的禁衛和民壯們幹得愈發賣力,全部精神都集中到了手下的活計上,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洵就在人群外圍走過,目光中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這個山谷里有十幾處溫泉,因此一年四季都很暖和。就是太小了點兒,住不下很多人!」默默地陪著王洵走了片刻,石懷義開始尋找話題。

「嗯!好一片福地!」心裡懷著幾分不滿,王洵順口答應。「也難怪,有人開始樂不思蜀!」

後半句連敲帶打的話,顯然屬於拋媚眼給瞎子看。石懷義雖然能講一口流利的唐言,對於成語典故,卻是一竅不通。眨巴著牛鈴鐺的大眼睛想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回應道,「王兄是說,你的人在這裡過得很開心是么?那很好啊,我還怕你們過得不習慣呢。康老一直叮囑大夥,不準慢待貴客!」

「那改天見了康老,我可得好好謝謝他!」王洵咧了咧嘴,又是夾槍帶棒地刺了一句。老狐狸這一招玩得太陰,讓他肚子里即便再有氣,也找不到發泄的借口。畢竟人家對大夥有救命之恩,並且沒用刀子逼著任何人留下。至於有人經不住紅顏禍水的誘惑,那是他們自己的定力太差和王洵這個頂頭上司約束力太弱的問題,半點都怪不到老狐狸頭上。

石懷義對語言的理解能力恰恰與他的姓氏相吻合,遲鈍到了極點。笑了笑,繼續替自己人謙虛,「不用,咱們樓蘭人對待朋友,向來是傾盡所有。其實即便沒康老這句話,大夥也會拿你們當親兄弟看!」

「是啊,親兄弟。比親兄弟還親!」王洵被弄得沒有半點兒脾氣,只好悻悻回應。親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幾十大車兵器都兵不血刃地給你送到手上了,還能不是親兄弟么?

石懷義笑了笑,很高興王洵能這樣形容雙方的關係。「王兄弟請走這邊,小心腳下,阿斯蘭喜歡到處刨土坑!」

話音剛落,一隻七尺多長的黃毛大狗突然從人群中竄了出來,一躍撲向他的肩膀。石懷義被撲得向後退了半步,然後雙手握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狗爪子,「好了,好了,咱們阿斯蘭最有本事了,從不四處給人挖陷阱。乖,別亂舔,去跟客人打個招呼!」

彷彿能聽懂他的吩咐。黃毛大狗從他的肩膀上轉過半個頭來,沖著王洵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溫潤的目光中充滿了好奇。

好一頭獵獒。儘管在長安城中,見慣了天下名犬,王洵還是忍不住打心底發出一聲驚嘆。眼前這個大傢伙,可比公子王孫們用來賭賽的那些名種好得太多了,頭顱足足有笆斗般大。長吻直咧至耳,上下顎張開,口中能吞下半個牛頭。露在唇外的獠牙寒光四射,彷彿一把剛剛開了刃的匕首。更難得的是狗頸部那圈厚厚的長毛,金燦燦,亮閃閃,完全抖開,活脫一頭跨海而來的獅子。

「去,你這懶傢伙。向客人行個禮,然後頭前帶路!」石懷義朝大狗阿斯蘭背上拍了一記,再次笑呵呵地命令。

阿斯蘭又哼哼了幾聲,很不情願地從他的懷裡跳下來。轉向王洵面前,伸出一隻前爪。這麼聰明的一隻獵獒面前,王洵立刻收起了所有防範,伸出手去,跟阿斯蘭的前爪握了握,然後笑著自我介紹,「我叫王洵,長安來的王洵。你知道怎麼去酒館么?頭前帶路,待會兒我請你吃肉!」

大狗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抽出爪子,轉身向不遠處的一座髒兮兮的大帳篷跑去。跑到帳篷口,沖著裡邊「汪,汪,汪,汪!」叫了幾聲,然後又得意洋洋地跑了回來,轉身走在了王洵面前。

憨態可掬的模樣,立刻引發了一陣輕笑。笑過之後,王洵和石懷義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被拉得很近,一邊走,一邊雜七雜八地閑聊了起來。

「王大哥也養過狗么?我聽我娘說,長安城大長老們家中,收集了幾乎天下最有名的犬種!」隔閡被拋開后,石懷義眼中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長安城的大長老們興趣很雜!」儘管有些詞感覺很彆扭,王洵還是遷就了對方,「有人喜歡養馬,有人喜歡養狗,還有人喜歡收集寶刀寶劍。但我見過一個大長老,家裡養了三百多頭名犬,但是,沒一頭及得上阿斯蘭!」

「那他們一定很有錢。要不然,養不起那麼多!」石懷義眨巴眨巴眼睛,無法想象三百多頭像阿斯藍一樣的大狗每天要用多少肉來喂,「我光養阿斯藍一個,就快養不起了。沒辦法,只好讓他來駝子叔這裡幫忙。自己給自己掙肉骨頭吃!」

「怪不得它認得酒館怎麼走!」王洵開心的笑了起來,一半為阿斯藍的聰明,另外一半為石懷義的坦誠。如果換了他自己,肯定不會承認手頭緊。特別是在情敵面前,咬著牙,也得打腫臉充胖子。

說話間,二人一狗已經走到了氈帳門口。裡邊正在吃酒的人見到石懷義,都笑著站了起來,熱情地發出邀請,「小石頭,到這邊來坐。我請你和你的朋友!」「石頭哥,坐我這桌,好長時間沒跟你喝一碗了。」「石頭,過我這邊來吧。我這個剛點了只羊背,還沒端上來呢!」

一片嘈雜聲中,石懷義把手放在胸前,四下躬身,「謝了,謝了。我今天請了貴客,就不跟大夥湊一堆了。改天,大夥都到我的氈包里去,我請你們吃黑瞎子肉!」

「好啊!」眾人鬨笑著答應。「那你可得抓點兒緊。冬天一過,黑瞎子就掉膘了!」

「一定,一定!」石懷義笑著回應,帶著王洵,朝氈帳內最西北角走去。

西北角點著明晃晃的幾盞酥油燈,但燈下的餐桌上卻沒有人坐。夥計們見到此景,先是楞了楞,隨後趕緊小跑著上前,將桌子上擺的亂七八糟東西挪開,重新鋪好了一張擦洗乾淨的熟牛皮。隨後,駝背掌柜也以其最快的速度走了過來,舉起手中明晃晃的大銅壺,向桌子上剛剛擺下的銅碗里滿斟了一碗茶湯。石懷義端起茶碗,雙手舉到眉間,遞向王洵,「王大哥遠道而來,兄弟我沒什麼好招待的。這碗奶茶,就算下馬酒吧!」

「下馬酒?」王洵微微一愣。旋即想起周老虎曾經跟自己說過的西域民俗。這邊部落眾多,風俗信仰各異。但幾乎所有部落,無論以前信什麼,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些佛教的影響。

西北角,那是玄奘大師取經歸來的方向。顯然,桌子上先前擺的那些雜七雜八,也不是什麼隨便之物。所以,這碗奶茶是萬萬不能隨便喝的。否則,非犯了眾怒不可。

想到這兒,王洵輕輕一笑,接過銅碗,雙手舉到眉間,「我是外鄉人,不懂此地規矩。但沒有自己先喝茶,卻讓老人在旁邊伺候的道理。這位大叔,王某借花獻佛,先敬您了!」

說罷,躬下身子,將奶茶捧到了駝背掌柜面前。

這番做作,肯定不符合樓蘭人的禮節,卻令所有人都挑不出半分毛病來。駝背掌柜趕緊放下銅壺,雙手接過茶碗,「折煞了,折煞了。您是貴客,我怎麼能喝您的茶呢…….」

「駝子叔,您就別客氣了!待會兒好好整治幾個菜來,就算答謝王大哥了!」石懷義接過話頭,笑著替大夥鋪台階。

「好了,好了,那我就不啰嗦了。你們兩個慢慢聊著,我去後邊看看,能弄點兒什麼好吃的出來。大冬天的,什麼都缺!唉。你們聊著,你們聊著!」駝背掌柜將奶茶一飲而盡,隨後,將茶壺交給夥計,轉身向帳篷后跑去。

「坐吧,這裡亮堂些,也比較清靜。你放心,樓蘭人沒那麼講究。大夥也不會故意找客人的麻煩!」目送著掌柜的離開,石懷義笑了笑,邀請王洵入座。

夥計又重新倒上兩碗奶茶,在兩位客人面前擺好。然後躬了躬身,小跑著離開。氈帳中立刻又被喧囂聲充滿,酒客們繼續大聲喧嘩,彷彿相互之間早有默契般,沒人再主動往西北角這邊多看上一眼。

奶茶是用粗茶、牛奶、加了鹽燒制而成,上面還點著一層黃油,散發出一股非常怪異的香氣。西域各部族皆以此為消渴、化食之物,一日三餐不可或缺。但對於王洵這個貴胄子弟而言,碗里的茶水就太難喝了。崇仁坊那邊給干粗活丫頭喝的茶葉,都比這碗里的精細。至於茶湯表面的油珠,喝了這些,還指望著今晚能吃下東西去么?

「是不是不合王兄的口味?」見客人面前的茶水半晌不動,石懷義有些不高興,咧了下嘴,強笑著詢問。

「不是,有點兒熱而已!」王洵狠了狠心,將茶碗中「葯汁」一飲而盡。

他奶奶的,豁出去了,反正早晚都是那麼回事。早切入正題,大夥都安生。

注1:奶茶有非常好的化解脂肪和補充維生素作用。所以為中國北方游牧民族必備之物。至今還是待客的上品。

樓蘭(四上)

看到王洵像咽葯一般將奶茶灌進了肚子,石懷義臉上露出了幾分絲促狹的笑容。「好喝么?再來一碗?」趁著對方不備,他舉起銅壺,迅速將空碗填滿。轉眼之間,臉上的表情又變得一本正經。

正在強壓心頭煩惡的王洵哪曾注意到對方臉上表情的變化,瞅著油膩膩的茶湯,心中暗暗發狠,『喝就喝,不信你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大不了老子把這壺茶全喝光了,就當久病需要大補!』

正端起茶碗向嘴裡狂灌間,又聽對面幽幽地說道:「其實我也喝不慣這東西。所以平素在家裡很少燒它。今天么?只是想讓王兄嘗個新鮮而已!」

「噗!」王洵嘴裡半碗茶湯差點兒直接噴出來。抬起頭,正好看見石懷義笑吟吟的面孔。「你這缺德帶冒煙的傢伙!」放下茶盞,他笑著罵道,心中的所有戒備再度被擊了個粉碎。

「其實味道還滿不錯的,只要習慣就好!」石懷義笑著給自己也斟了一碗奶茶,一邊品,一邊慢慢回應。

「你還是自己留著慢慢喝吧!」知道對方是存心捉弄自己,王洵將茶碗推開,板著臉道。少傾,他的臉上就又堆滿了苦笑,「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不是裝著聽不懂吧?!」

「哪句?」石懷義的眼神又開始發直,很難分辨是不是故意裝傻。

到了此時,王洵再也不敢於口舌上跟對方較勁兒了,咧了咧嘴,低聲道:「算了,反正你小子是這裡的地頭蛇。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畫下道道來,王某接著便是!」

「你說的話,我的確很多地方聽不太明白,這倒不是裝的!」見王洵臉上已經露出了惱怒之色,石懷義趕緊低聲解釋。「我的漢話是跟我娘親學的,她是粟特人。教我識字的師父陳老是漢人。我們族裡還有很多粟特人,都會說幾句漢話。」

漢話?王洵稍一遲疑,旋即明白對方指的是唐言。接下來對方口中的漢人,自然指的也是中原的大唐百姓了。而其口中的粟特人,則是絲綢之路上一個以善於經商而聞名的民族。未曾建立過自己的國家,也常年居無定所,擅長很多種語言。從大唐長安到遙遠的疏勒,到處都可以見到他們的身影。

「這些年因為要經常到城裡買你們漢人造的家什,所以大夥也都能說上一兩句漢話。但稍微難一點兒,就都聽不太懂了!」石懷義又喝了一口奶茶,臉上露出了安慰的笑容。

聽到這句話,王洵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麾下弟兄如此容易跟樓蘭人打成一片了。雙方几乎沒有語言隔閡,經歷了兩漢、魏晉和隋唐這麼長時間交融,西域很多民族,其實已經慢慢被中原所吸附。所以唐言幾乎成了西域各族的通用語,能與中原人做交易,也成了西域各民族發展的保障。

這就是大唐。你幾乎無時無刻都不能忽視他的影響力。哪怕是在綿延千里的阿爾金山中,也處處能看到它的印記。

帶著幾分身為中原人的驕傲,他笑著接了一句。「你們說得已經很不錯了。至少咱們倆閑聊沒任何問題!」隨即,又非常大度里提醒,「說罷!今天找我什麼事。只要能做到的,我肯定不會拒絕!」

肯定不會拒絕,那個小洛姑娘,本來就跟我沒任何關係。就算有,沖著你對大唐如此仰慕得份上,我也成全你一回。

正心裡自戀著的當口,卻又聽見石懷義幽幽地說道:「其實我們樓蘭人並不完全以劫掠為生。有時候向過往商隊討取保護費,只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個,我聽人說過!」王洵笑了笑,心裡約略有些不耐煩。自己都把話遞到這個份上了,姓石的傻蛋居然還不懂順著杆子往上爬。總不能讓老子先開口說,不想跟你爭女人吧?要是被人誤解為老子怕了你,讓老子的臉今後往哪擱?

「這個山谷太小了。只能避寒,卻不能讓大夥活下去。所以……」石懷義的話繼續傳來,隱隱竟然帶著幾分自卑。

「嗨,其實那些商販賺得已經夠多了。來回一趟,據說能賺到十倍二十倍的利錢。要他們留下兩成貨物,未必傷筋動骨!」不知不覺間,王洵已經開始站在對方立場上考慮問題。笑了笑,低聲寬慰。

「王兄明白就好!」彷彿早就等著這句話般,石懷義笑著介面。

他究竟想說什麼?猛然間心頭湧起一股警兆,王洵輕皺眉頭。樓蘭人如何生活,跟自己有什麼關係?莫非姓石的今天找自己來,不是為了小洛?

彷彿在印證他的懷疑,石懷義笑了笑,繼續補充,「其實王兄在這裡多待一段時間,就明白了。咱們樓蘭人很好相處,只要認準你,肯定把你當自家人看!」

「噢!」難道他還想把我也留下?登時,王洵覺得自己的心眼兒已經完全不夠用了。姓石的東一鎚子,西一棒子,完全沒有半點兒章法。令人想要見招拆招,都看不出他到底什麼路數。

駝背掌柜再度從帳篷後門轉了進來,用一個碩大的木頭托盤,拖住了一整隻烤羊。頭腳俱全,渾身上下金燦燦、油汪汪,香氣四溢。看大小,至少有三十幾斤重。卻被駝背掌柜的單手送了過來,另一隻手拎著個碩大的酒罈,放在桌子上,發出「咚」地一聲巨響。

王洵紛亂的思緒被響聲打斷。抬起頭,沖著駝背掌柜微笑致意。在長安時,據周老虎介紹,烤全羊是西域招待貴客之禮。無論姓石的今天打著什麼歪主意,至少,在禮節上,人家給了他足夠的尊敬。

「王兄嘗一嘗,駝子叔的烤羊手藝在咱們這裡是一絕!」石懷義伸手抓過插在羊背上的短刀,將羊頭上兩角之間的肉切下來,遞到了王洵面前。

「我自己來吧!」按照記憶里的只鱗片爪,王洵笑著將羊肉接過。然後抓起短刀,從羊背上切了最嫩的一塊,遞還給了石懷義。

這是兄弟之間的禮節。稍有誤差,卻基本符合西域部族的習俗。石懷義又笑了笑,抓起羊肉,大嚼起來。

駝背掌柜烤羊的手藝,的確不是吹出來的。跟對方躲躲閃閃兜了這麼長時間圈子,王洵也的確有些餓了。於是,二人你推我讓,很快,便將小半隻羊送進了肚子。

夥計們陸續將幾個下酒小菜端來,分量不像烤羊那麼大,卻貴在材料稀罕。在石懷義的盛情邀請下,賓主二人邊吃邊喝,話越聊越輕鬆。

「王兄的酒量,在我們樓蘭人這裡,也能排得上號!」眼花耳熟,石懷義的話頭又開始往迴繞。

「石兄弟如果到中原去,肯定也能闖出一番基業!」王洵笑了笑,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石懷義的聲音突然提高,嚇了帳篷中所有酒客一跳。但大夥好像對喝酒撒瘋的事情已經司空見慣,很快,就又把頭轉了回去,各自沖著面前的酒盞努力。

「為什麼?」王洵繼續循循善誘。想留下我?嘿嘿,我不把你拐跑就不錯了!「怕不能出人頭地么?很多西域人,都做了大唐的官員。遠的不說,哥舒翰你知道吧?他不就是哥舒部頭領之子么?」

「那不一樣!」石懷義眼睛亮閃閃的,充滿了年青人特有的坦誠,「我們樓蘭人,跟他們突厥人不一樣。他們突厥人,信的是狼神。以強者為尊。誰強大就追隨誰!我們樓蘭人,卻是火焰之子。不會向任何強者屈膝!」

那不一樣被人家給滅了。王洵心中腹誹。臉上卻依舊帶著笑容。「可你剛才還說,這個山谷太小了。只能用來避寒……」

「是太小了!」對於自己說過的話,石懷義一點也不否認。「但這個山谷卻是咱們老一輩樓蘭人,拼了性命才從白瀨人手裡奪下來的。所以,不能丟在咱們這一輩兒手裡!否則,否則即便死了,靈魂也要在大漠上流浪。」

白瀨人是什麼民族,王洵不太清楚。西域這片土地太廣袤了,到目前為止,大唐之控制了南北絲綢之路沿線的城市。而在大漠深處的綠洲上,戈壁灘間,以及連綿千里的群山腳下,還有很多像樓蘭人這樣的部族存在。既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國度,也不肯接受大唐的管轄。

可這些部落已經不可能擺脫逐漸消亡的命運。即便大唐沒有心思跟他們較真兒,突厥人、吐蕃人,還有剛剛在大漠北部崛起的回紇人,也不會放過他們。弱肉強食,這是西域的生存法則。火焰之子,恐怕也難逃例外。

「知道么?當年為了打下這個山谷,小洛的父親、爺爺、叔叔,都戰死了。整個家族,留下的全是女人!」石懷義的聲音又低了下去,低得就像在傾訴。

的確,他是在傾訴。眼睛紅紅的,在濃濃的醉意中透著無法掩飾的憐惜,「她哭了整整三個晚上,三個晚上。誰勸都勸不好。從小到大,我就沒見到她那樣哭過!」

你可真是個多情種子!王洵笑了笑,心中點評。作為一個過來人,他非常理解石懷義那種束手無策的心情。同時又覺得暗暗好笑。不就幾句話的事情么?誰稀罕跟你爭!繞這麼大個圈子,還不夠累的呢!

「從那時開始,我就對自己發誓。不會讓她再受半點兒傷害。永遠不會!」石懷義猛然將頭湊上來,眼睛盯著王洵的眼睛,「說,你會不會好好待她,會不會?!」

這到底是哪根哪啊!王洵徹底愣住了。真幼稚!原來不是爭風吃醋,是替小洛說媒來了!有這麼說媒的么?把自己喜歡的女人讓給別人?這又不是絕纓宴?

還沒等他想好說辭,石懷義已經站了起來,手扶桌子邊緣,臉上帶著笑,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比的偉大,「我,我知道一個可以打到雪狼的方法。我,帶著阿斯藍幫你。這個冬天,肯定能湊夠十張雪狼皮。但是,你必須答應我,這輩子,這輩子都不要辜負他。否則,否則,我非殺了你不可!」

「轟」地一聲,有個炸雷直接砸進了王洵的心底,濺起一團火焰。他再也不敢笑對方幼稚了。坐在酒桌前,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慢慢將面前的酒碗喝乾,然後笑著回應道:「我不能答應你。我養好了傷,就會離開這兒!根本不可能留下!」

「為什麼?」這回,輪到石懷義發問了。只是不像剛才王洵那種慢聲細語,而是用手將面前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帳篷中的酒客們又朝這裡看了幾眼,笑了笑,紛紛開始結賬走人。年青男子為了女孩子喝酒打架,在樓蘭部落里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實在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況且那個身上帶著傷的漢家伢子,肯定不是小石頭的對手。對此,他們深信不疑。

「我是大唐軍官,軍令在身,你懂不懂啊!」王洵又笑又氣,索性主動把話挑明。「根本不可能留下。並且未經許可在隊伍中攜帶女人的話,按軍律,會被斬首示眾!」

這個答案,應該夠清楚了。但石懷義壓根兒不信。「騙人!我早就知道了。哥舒翰是奉了你們大唐長老的命令,才派人假扮強盜要殺光你們。你們根本沒地方可去,一出大漠,肯定會死!」

「大唐不止有一位長老!」王洵又給自己倒了碗酒,慢慢喝了下去。樓蘭人的酒是用野果釀造的,不算很烈,但下肚后卻如刀子般扎得人心裡生疼生疼。「也不止哥舒翰一位將軍。我負責押運的這批輜重,是送到疏勒城,給封常清將軍的。他跟哥舒翰不是一路!可以直接寫信給大唐的皇上,替我們鳴冤。皇上,也就是整個大唐的族長!長老犯了錯,上面還有族長管著他。」

這個淺顯的講解,石守義很容易便聽明白了。但是,他卻依舊不想讓自己的「偉大」半途而廢,「如果大唐的皇上,也偏袒長老呢?」

這一點,王洵倒沒仔細想過。幾天來,支撐他離開的動力,就是相信奸臣楊國忠不可能永遠一手遮天。只要自己想辦法將楊國忠想掩飾的秘密,以及哥舒翰派人假冒強盜攻擊官軍的真相揭開,這兩個狼狽為奸的傢伙,肯定會身敗名裂!

「那你豈不是還要被砍頭?被哥舒翰殺掉的弟兄們也白死了?」石懷義的疑問宛若重鎚,下下敲在他的心口。

「不會白死!」一股酒意,直接湧上王洵的頭頂,「無論如何,我都要離開。我答應過弟兄們,一定走出這片大漠!」他記不清楚自己當晚說沒說過類似的話,但心裡卻認為自己肯定答應過。「我答應過他們」帶著幾分酒意,他大聲補充,「答應過他們,總有一天要帶著他們堂堂正正地回到長安。無論活著的,還是死了的。我答應過,就不會說了不算!」

注1:在唐代,粟特人已經開始使用漢字,並且大部分擁有漢姓。藉助中原重農抑商的便利,積累了大量財富。這個民族消失於宋末元初,蒙古帝國西征期間。

注2:白瀨人,又叫白蘭人。生活在青藏高原邊緣的一個游牧民族,被吐蕃所滅。

樓蘭(四下)

半夜醒來,王洵覺得頭像裂開了一樣疼。

他居然喝多了。很多年未曾嘗過醉酒是什麼自滋味的他居然被一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半大孩子給放翻了!

但沒什麼好丟人的。這頓酒喝得著實痛快。具體怎麼回到了自己的帳篷,王洵已經徹底記不得了。但是,他卻記得自己跟石懷義兩個說了很多話,從小時候翻自己家牆頭被樹枝掛破了屁股,到在街上迷了路一個人哭著回家;從喜歡某個女孩子喜歡得說不出話,到被惡狗追出半里多地,你一句我一句,林林總總,儘是是少年時發生荒唐事。

他們都很年青,他們的心都還沒被世間污濁給填滿。所以他們可以輕鬆地對自己過去的那個傻傻影子笑一笑,充滿憐惜。他們以後可能還會犯錯,今天做過的事情,日後回過頭來看,可能還是一場笑話。但他們真真切切地年青過,無怨無悔。

已經到了仲冬下旬,月亮只剩一個小牙。星斗卻愈發明亮。冰冷的星光穿破山谷中的霧氣,順著窗子邊緣的縫隙透進來,照亮人的眼睛。

傍晚喝酒時,石懷義的眼神也如星光般明澈。王洵記得當時自己恰好提到了故鄉長安,

石懷義眼中立刻充滿了嚮往。從沒見過比玉門關繁華所在的他,實在無法想象一個東西長達十九里半,南北寬到十七里的巨城,將恢弘成什麼樣子。亦無法想象,一個人口超過五十萬大城市,將會何等的繁榮。最最無法象的是,在這座城市裡,樓蘭人信仰的火神阿胡拉·瑪茲達,天竺人信仰的佛陀和大食人信奉的真主,居然可以同時享受信徒的供奉,並且彼此相安無事。要知道,換了在西域任何一個部落里,如果同時出現了兩個神明,結果必然是一場血淋淋的廝殺,直到其中一方的信徒完全死光為止。

當石懷義說起樓蘭的故事,王洵也聽得兩眼放光。這個部族的歷史居然可以上推到先秦,曾經被月氏所滅,被匈奴所破,被大漢所敗,但卻始終沒像其他西域部族一樣被漫長的歲月所淹沒。從漢到唐,數百年間,只要一尋找到機會,樓蘭人就會試圖建立起自己的國度。即便為了一瞬間的輝煌耗盡了百餘年積累的全部力量,也在所不惜。

據石懷義所說,樓蘭人最近一次差一點夢想成真的時刻,是一百餘年前。當時侯君集領兵伐高昌,樓蘭人出兵一千五百為前驅,帶領唐軍穿越大漠,直抵高昌城下。過後,侯君集論功行賞,曾經上奏大唐天子,請朝廷賜予當時的樓蘭族長王爵。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賞賜卻始終沒能落到實處。隨後西域的突厥人降而復叛,隔斷西域與中原的交通,樓蘭人也遭受池魚之殃,被大唐視作了反覆無常的異類。直到現在,也沒能重新與朝廷恢復聯繫。

「想必是因為侯將軍殺戮過重吧!所以朝廷駁回了所有賞賜要求!」儘管心裡對現在的朝廷很失望,王洵還是本能地替大唐辯解。

「殺戮過重?高昌人發現唐軍突然出現在城外,嚇得根本沒敢抵抗就投了降,怎麼可能殺戮過重?」對於王洵的解釋,石懷義根本無法相信。

「我說的不是當時,是過後。班師時,侯君集把一百多萬高昌俘虜,都活埋在了沙漠當中了!」王洵想了想,大聲補充。

「一百多萬?」石懷義的鼻子幾乎和眉毛擰到了一起,「你聽誰瞎說的。如果高昌國有一百萬人,還能那麼輕鬆被侯將軍給滅掉?」

「這個?」想起當時的尷尬,王洵就覺得臉紅。既然要穿過大漠,唐軍人數不可能太多。而高昌若是個人口百萬的大國,怎麼湊也能湊出三、四萬守軍來。三、四萬枕戈待旦的守軍對著遠道而來,滿臉疲憊的敵人會不戰而降?好像古往今來都沒有過類似先例!

有關殺俘的傳說,居然是憑空捏造出來的。躺在氈塌之上,對著西域荒野特有的星光,王洵好生為自己的無知而感到慚愧。他知道這不能完全怪嚮導老岳信口開河。他自己在長安城時,所聽聞到的,有關侯君集的故事,也都與貪婪、殘暴、不知進退有關。甚至有傳聞說,早在侯君集沒當上一方主帥之前,李靖就預料到了此人今後會造反。並且向太宗陛下預警。可惜太宗陛下沒有相信李靖的先見之明。

這些荒誕不經的傳說到底是怎麼來的?如果是在一年之前,王洵肯定會毫不猶豫將責任都歸結為「世人無知,以訛傳訛」。而現在,他卻根據一年來自己親身所見所聞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很多事情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正所謂風起萍末,很多流言既然能廣泛傳播,背後肯定會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推動。是因為侯君集戰功過於顯赫,引起了同僚的嫉妒?是因為侯君集在太子之爭中站錯了隊?還是因為侯君集不小心得罪了某個大人物?林林總總,都有可能。反正具王洵所知,侯君集從西域班師之後便稀里糊塗獲罪入獄,根本沒得到任何賞賜。隨後沒幾年,就因「謀反罪」被殺,徹底身敗名裂。

好在當時石懷義也喝多了,沒有趁機刨根究底。反而又設身處地地替王洵的前程擔憂起來。他認為,有功不賞,沒有過錯卻稀里糊塗要被殺,這樣的朝廷,不保也罷。王洵卻堅持強調,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自己答應了要帶弟兄們堂堂正正地回到長安,就一定做到,否則,死後靈魂都不得安生。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星光下,王洵翻了個身,帶著幾分醉意回味。石懷義能為其部族捨棄一切,自己同樣也能做到。身為大唐男兒,無論如何不能被一個樓蘭毛孩子比下去。

「可長老們都以為你會留下來!如果你貿然提出要走,他們肯定很震驚!」石懷義當時的話,又回蕩在了王洵耳邊。這個樓蘭少年很單純,單純得像阿爾金山上的千年冰峰一樣,可以照見人心裡的陰影。見王洵堅持選擇,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開始替對方考慮如何才能通過部族長老那一關。

「你們部落不是有規矩么?截住商隊之後,只留下貨物的兩成!不傷害人命?」對於如何才能平安脫身,王洵也沒有太大把握。索性先在石懷義這裡探探底,看看樓蘭人到底會是什麼反應。

石懷義當時的臉色很有趣,既捨不得已經到手的軍械,又不願讓自己的族人因為違背承諾而蒙羞。皺著眉頭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辯解道:「那是對商販的規矩。你們,你們可是官軍!」

「咱們雙方當時交手了么?」借著幾分醉意,王洵先在石懷義身上演練自己將來面對樓蘭族長的說辭。「這批輜重是安西軍的。我們只是負責護送。所以不能算做官軍。只能算作一群送貨的鏢師。如果不是相信你們部落的信譽的話,當時我們肯定會抵抗,抵抗到底!」

「當時你們已經沒有力氣再戰了!」

「若不是你們一直等到我們跟河西賊拼得兩敗俱傷時才露頭,我們怎麼會沒有力氣?」

論口才,石懷義無論如何也不是王洵的對手。才辯了幾句,便悻悻地敗下陣來。知道樓蘭人當時的算計已經被王洵看穿,這個直爽的年青人臉上有些掛不住。猶豫了片刻,低聲承諾,「你的話,我可以幫你遞到康老那。至於族長他答應不答應你帶著輜重離開,我可管不了!」

「如果你能在康老面前替我分辨幾句,那再好不過了!」雖然喝了很多酒,王洵當時卻記得敲磚釘角。「這個人情,做哥哥的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也不用記一輩子。你答應幫我做一件事情就行了!」記憶中,小石頭的眼睛里好像又帶上了幾分傷感。這個多愁善感的小傢伙,心智遠不及其面孔成熟。

「行!」難得在樓蘭部落里攀上這麼一個強援,王洵沒口子答應。

「一言既出!」石懷義伸出手,用剛剛學會的詞語說道。

「駟馬難追!」王洵笑著舉手相擊。在半空中發出一聲「啪」的脆響。

「駟馬難追!」輕輕重複了一句,借著簾外透進來的星光,王洵再度細看自己的手掌。他知道自己當時利用了小石頭的單純,心裡隱約覺得有些愧疚。那小傢伙,學會了豪飲,卻沒學會大人們在酒桌上「做文章」的本事。猛然間,他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小石頭今天為什麼要拉自己喝酒呢?難道不是為了小洛么?可自己主動宣布要離開了,豈不正合了姓石的那小子的心意?!

奶奶的,我可能是上了那小子的當!

更多的星光從簾外滲進來,照在王洵年青的面孔上。剎那間,笑容涌了滿臉。

注1:參見新唐書。唐太宗讓李靖教授侯君集兵法,侯君集對太宗說:「靖且反,兵之隱微,不以示臣。」唐太宗又問李靖,李靖說:「方中原無事,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求盡臣術,此君集欲反耳。」

注2史載,侯君集破高昌,沒等班師便被彈劾貪污俘獲物,胡亂委派官職等多項罪名。隨後入獄。後來雖然被釋放,卻功過相抵。沒有因為滅敵一國而得到賞賜。

樓蘭(五上)

接下來幾天,王洵都在忐忑不安中渡過。

自己無意留下的消息已經透過石懷義的嘴轉達給樓蘭人的部落長老了。但長老們會不會惱羞成怒還屬未知數。畢竟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除了指望沙盜們那虛無縹緲的只取貨物兩成的規矩外,此刻王洵幾乎別無所憑。

然而規矩定下來就是為了被踐踏的。如果皇帝陛下講規矩,就不會把自己的兒媳接進皇宮,冊封為貴妃。如果貴妃娘娘講規矩,就不會一邊跟皇帝陛下共譜霓裳羽衣之曲,一邊跟她的前夫壽王殿下藕斷絲連。如果貴妃娘娘的哥哥楊國忠講規矩,就不會為了保全妹妹的秘密,指使哥舒翰將軍殺人滅口。如果哥舒翰大將軍講規矩,就不會命令麾下心腹假扮沙盜,企圖將四百多名無辜者悄無聲息地消滅於大漠之中。

「禮失而求於野!」上位者們都把規則與法度視作無物了,卻指望強盜遵守其傳統,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雖然每次笑起來,王洵身上的傷口都一抽一抽的疼。

等待的日子很難熬。

好在每天還可以見到精靈古怪的小洛。每天還可以跟她東拉西扯,看到她臉上如春花般綻放的笑容。

自從跟石懷義把話挑明了之後,王洵反而徹底放下了心中的障礙。該待之以禮時待之以禮,該嘴巴上大佔便宜時就大佔便宜。反正小洛姑娘從來也不著惱,氣到極處,頂多也就是揮著拳頭砸上幾下。對於在白馬堡中已經把筋骨練得像石塊一樣結實的王洵來說,這種程度的攻擊無異於按摩。砸得越用力,渾身上下越舒服。

在別人眼裡,這個變化帶來的效果則與王洵的本意截然想反。

他跟石懷義二人拼酒,拼得兩敗俱傷場景被很多人都看見了。而二人當日說過的話又不可能一遍遍重複給別人聽。所以山谷里的年青人們很快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大派。一派以樓蘭族的少年為主,對外邊來的那個妄想採摘本部族最嬌艷雪蓮花的傢伙同仇敵愾。另外一派則以飛龍禁衛、民壯為主,把王洵能不能最終擊敗石懷義抱得美人歸,視作了大夥整體的榮譽。至於方子陵、康成宗、窟米和清等小洛姑娘的仰慕者,則不分族別地被王洵和石懷義的擁躉者們集體忽略,根本不被認為有入圍的希望。

對於這股悄然湧起的暗流,起初王洵並沒十分在意。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等到自己離開的那一刻,一切必然真相大白。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暗流在迅速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幾個有手藝在身的民壯和禁衛如今已經不如先前那般受歡迎了,沒事老找借口往大夥宿營地這邊跑的樓蘭年青人也越來越少。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誤會,幾個年青的飛龍禁衛竟然還和居住在營地附近的樓蘭人打了一架。雖然衝突迅速就被雙方的長者制止,但賓主之間先前那種融融洽洽的氛圍卻明顯不復存在。

除非你放老子走,否則老子肯定想辦法將此地攪個底朝天。正當王洵一邊下著狠心,偷偷火上澆油。一邊仔細計算著惹事的分寸,以免樓蘭長老們狗急跳牆之際,石懷義終於送來了一個好消息,族長康老於百忙之中抽出了一點兒時間,準備在明天下午未時整,請校尉大人前去山谷中央的金帳飲茶。

「長者賜,不敢辭!」沖著石懷義擠擠眼睛,王洵文縐縐掉了一句書袋。到現在為止,他依舊無法確定前幾天在酒桌上,自己是否上了對方的一個大當。不過一切已經都不重要了,部落內肆意奔涌的暗流,足夠令樓蘭族的那些長老們仔細考慮一下,繼續強行留客將會造成什麼後果。

也不知道到底聽明白了沒有,石懷義笑了笑,轉身跳上了原本屬於王洵的坐騎。「康老一直很看重你!」離開之前,他微笑著補充。「他說你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年青人!他漢話說得很好,估計你的意思他全懂!」

『懂就好!』王洵心中腹誹。光腳不怕穿鞋的。已經一無所有了,就不怕再失去什麼。大不了老子孑然一身離開,只要活著到達疏勒,周老虎他們自然能想辦法把失去的東西拿回來。

人心中一旦存了豁出去的心思,便很容易做到不卑不亢。第二天下午,王洵刻意換上一身相對整齊的武官常服,將去年因為參與剿滅王鉷父子謀反一案而獲得的魚袋掛在腰間,施施然走向了座落于山谷正中央的金帳。

所謂金帳,只是西域各部族對於議事廳的習慣稱謂,並非帳篷頂以黃金裝飾,也非一個單獨的金黃色帳篷。它其實是由幾個獨立氈帳組成的帳篷群,被一圈木柵欄圍在中間。遠遠看去,就像一堆雨後拱出草地的大蘑菇!而在帳篷群的內部,則又根據每個帳篷的方位和大小,被劃分出各種獨立的功能。中央最大的一個,用於點兵、發布長老們的決議、當眾處理涉及到全族生死存亡的重大事件等。旁邊幾個小帳篷,是長老們根據各自的管轄範圍,處理日常公務之用。而在帳篷群的西北角,則為族長大人「皇宮」,尋常人輕易不可入內打擾。

樓蘭人對長老很尊敬,但在金帳周圍執勤的武士卻寥寥無幾。如果隨身攜帶著那把怪異的鏈子錘,王洵甚至相信自己可以直接闖進去,搶在樓蘭人沒做出正確反應之前,把金帳中的幾大長老一鍋端掉。當然,這只是他在心中臨時湧起的一個臆想,不到萬不得已,並不打算付諸行動。

在柵欄門口,有個臉上長著紅疙瘩的年青部族武士迎了上來,將他直接引向帳篷群中最尊貴的那個位置,「康老在裡邊等你。他耳朵不太好,你說話的聲音盡量高一些!」

「知道了!」王洵理了一下思路,舉步入內。帳篷里的味道很怪異,好像皮革發了霉,又像有人三伏天連續半個月沒有洗澡。這讓曾經錦衣玉食的王洵很難適應,強忍了好半天,才抑制住了轉身退出帳外的衝動。當被熏出來的眼淚擦乾淨后,他於一堆羊皮卷之後找到了一個頂著花白頭髮的腦袋,很亂,蓋在頭髮下的面孔皺得像塊干橘子皮。

「坐吧!」花白頭髮向面前的狼皮褥子上指了指,低聲命令。

「見過族長。晚輩王洵,代麾下兄弟多謝族長這些天來的收留之恩!」王洵笑著拱了拱手,然後緩緩坐了下去。

鼻孔和眼睛的感覺愈發難受,顯然,所有怪味都來自花白頭髮面前的那堆羊皮卷。可此間主人卻渾然不覺,眼睛兀自盯著其中一塊展開的陳年老羊皮,信口命令:「在你左手邊上有個茶壺,裡邊是新燒的奶茶。茶碗在你右手旁邊的架子上。自己倒,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就招呼你!」

「嗯!」王洵答應了一聲,強迫著自己去適應。奶茶的味道依舊很沖,此外,銅製茶碗好像洗得也不怎麼乾淨。在擺放茶碗的木架邊緣,拴著一根黑漆漆看不出什麼材料搓成的繩子,另一端系著塊油汪汪的鹿皮。估計平素用以充當擦茶碗的抹布,同樣髒得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來。

不想一句話還沒談,就給此間主人留下壞印象。他只好忍住心頭煩惡,給自己倒了一盞奶茶。一邊慢慢往嘴唇上蹭,一邊抬頭四下打量帳篷里的陳設。

很簡單,簡單到了幾乎寒酸的地步。除了掛在帳壁上的兩把橫刀,和擺在客位附近的一把銅製茶壺、幾個茶碗之外,幾乎再找不到任何值錢的東西。即便王洵家喂馬的雜役,屋子中陳設都比這奢華。可此間主人絲毫沒有丟臉的覺悟,居然一邊看著羊皮卷,一邊笑嘻嘻地炫耀:「茶還不錯吧。是我特意讓他們從庫房裡找出來的上等磚。賣到白衣大食那邊,能值半盒珠子呢!」

半盒珠子?王洵下意思地看了眼碗里的茶湯。雖然加了很多奶,茶湯依舊呈現黑褐色。顯然,這不是上等茶葉應有的顏色。在王洵記憶里,即便長安街頭最便宜的茶館,恐怕都不會熬出這種茶湯待客。就這種質地的東西也能換半盒珠子?那長安人富貴人家日常所飲之物,豈不都是價值連城?!

彷彿為了迎合他的想法,花白頭髮笑了笑,繼續說道:「當然,如果在長安,這種貨色恐怕只能用來飲驢!物以稀為貴,多了就不值錢了。當地人棄之若弊履,千里之外卻可能視之為奇珍。這世道本來就如此。你說,是不是?」

注1:古書上有「白衣大食」、「黑衣大食」和「綠衣大食」之稱。具體將建都伊拉克以黑旗為標誌的巴格達哈里國家發稱做「黑衣大食」;將在突尼西亞一帶建立的哈里發國家稱為「綠衣大食」;將建都敘利亞的以白旗為標誌的瓦哈里發國家稱「白衣大食」。

樓蘭(五下)

王洵心中陡然一凜。老傢伙話裡有話,很明顯是在提醒,自己麾下這夥人也就在樓蘭部落里「物以稀為貴」,若是執意回到大唐,肯定還是一夥棄子。

這些道理,王洵也曾想過。但是他無法放棄作為一個唐人的榮耀。雖然在這支隊伍離開長安的那一瞬間,已經被高官們像扔垃圾一樣拋棄了。但一代又一代,祖輩父輩已經將「大唐」二字深切地刻入了他的靈魂,縱然漂泊致死,面孔也要執拗地轉向故鄉。

老鄭、小趙,還有一個個他記不住名字的飛龍禁衛,在那個血與火之夜,最後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轉頭,用身體內最後一絲力氣將頭轉向長安。人回不去了,魂魄也要飄回去。

每當想起這一幕,王洵的身體就開始發抖。盡量緩和了一下情緒,他笑了笑,低聲回應:「族長大人之言,乍聽的確很有道理。但茶葉這東西在西域之所以貴,就是因為它只能長在中原。若是因為想喝新茶,就把茶樹強行移到西域來。即便是種在溫泉旁,施最好的肥,日日用甘露澆灌它,恐怕也無法令它成活!」

「嗯?」花白頭髮從羊皮紙上抬起頭,快速看了王洵,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道理很簡單。天生萬物,早就給它安排好了存活之地。」王洵笑著頷首,目光與對方的目光相接,眼睛里充滿了坦誠,「根本非人力所能勉強。西域的良馬,眠沙卧雪,冬天裡只能啃食草根,卻不會生病。若是運到長江以南去繁衍,那裡倒四季如春,有的是新鮮嫩草可以吃,反而沒幾天就病死了!還不如就讓它們無拘無束在大漠上跑著!」

「哦?」花白頭髮眼裡的驚奇之意更盛。「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聽來的?老夫怎麼沒聽人說過!」

你分明是故意裝傻!王洵暗自腹誹,臉上卻依舊帶著平和的笑容,「族長大人每天要處理一大堆的公務,自然無暇涉獵這些瑣事。而晚輩的家中,恰恰開了幾個鋪子。東南西北的貨物,每樣幾乎都能走一部分。晚輩在旁邊看著,天長日久,也就多少了解到一些!」

「噢!」花白頭髮點點頭,毫不客氣地順著王洵鋪好的坡往下滑,「怪不得你說起來頭頭是道。可你不是世襲的子爵么?怎麼也操起了賤役!」

這明顯是在轉移話題,王洵聽得出來,卻無法硬往回扭。大度地笑了笑,低聲回應,「京師乃世間最繁華所在,天下人無不嚮往之。因此什麼東西都貴。如果晚輩家中不做些生意的話,光憑著祖上掙下的那些田產,早就要入不敷出了!」

「那你還對長安戀戀不捨!」花白頭髮迅速在王洵的話里抓到了一個破綻,大笑著追問。

因為早就有所準備,王洵的回應非常迅速,「故土難離,乃人之常情。如果我邀請小石頭離開部落到長安去住,即便給他大房子,讓他天天都錦衣玉食,恐怕他也捨不得離開這兒吧!」

「倒也是!」花白頭髮再度被王洵給擠兌住了,咧了咧嘴,喃喃地回應。

「所以晚輩不敢繼續叨擾樓蘭朋友,準備儘早帶著弟兄們離開。相救之恩,晚輩沒齒難忘,日後若是有機會…….」抓住這個難得的好時機,王洵將早就在心裡演練過了一千遍的說辭娓娓道來。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花白頭髮又將頭扎進了羊皮堆中,對王洵的侃侃而談充耳不聞。

「族長大人!」見對方根本不聽自己說什麼,王洵只好主動停了下來,提高了聲音抗議。

「怎麼了?你看,你看,我這老糊塗,總是想一心二用,總是什麼都干不好!」花白頭髮抬起頭,滿臉無辜,「剛才咱們說到哪了?對了,生意,你家裡開著很多鋪子。做著茶葉和戰馬的大買賣!那可是最賺錢的勾當!」

「嗯!」王洵被氣得差點直接暈倒。什麼人老糊塗,分明是找借口胡攪蠻纏!好吧,既然你胡攪蠻纏,我也不客氣了。笑了笑,他順著對方的話頭回應,「族長大人記性不錯。晚輩家裡的確開了很多鋪子。所以晚輩從小到大,聽了不少生意經。不知道族長大人對此感不感興趣?!」

「說說!」只要不提離開的話頭,花白頭髮就有的是精神繼續交談。

「做生意呢,無論大小,最重要的就是,『誠信』兩個字!」王洵清了清嗓子,唯恐對方耳朵背一般,將話里的要點咬得極重。「講究一個童叟無欺。你不能因為客人年齡小,就故意提價。也不能因為客人衣著寒酸,就對他愛搭不理。否則,暫時也許能賺到一點兒小便宜,久而久之,損害的卻是自家信譽。倘若做砸了招牌,日後沒有客人登門了。鋪子也就黃了,最後只會落得血本無歸!」

「嗯,有道理。的確有道理!」花白頭髮臉皮絕對夠厚,明知道王洵在指桑罵槐,卻依舊頻頻點頭。

王洵淡然一笑,繼續大談生意經,「中原有句古話,秤桿端頭三顆星,曰福,曰壽,曰祿。缺一為折福,減二為損壽,若是欺負客人實力弱,短給三分,就是把福氣、壽命、財氣全折了進去。早晚必要遭到天譴。」

「是么?」花白頭髮難得把身體坐直了一回,仰著橘皮般的老臉繼續問道:「商人的信條是誠信!但是在中原古話里,強盜得信條是什麼?」

他本想引誘王洵說出『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誰料王洵根本不上當,略作遲疑,笑著回答:「盜亦有道。打仗時沖在最前,為勇。回撤時為同伴殿後,為義。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為智。取得財物能給大夥均分,為仁。劫富濟貧,不畏邪惡,為聖。如果只是一味地倚強凌弱,見財起意的話,就連盜都算不上。頂多是群禽獸。而禽獸之群,最大不過千許頭。對外只懂得弱肉強食,對內也是以力逼服,殺戮不斷,誰牙齒尖利誰有理,永遠不可能建立起秩序!至於建國封疆,更是想都不要想!」

前半段話篡改自《莊子》,後半段話卻完全是他借題發揮。雖然有些不倫不類,卻恰恰擊中了花白頭髮心中的痛處。楞了楞,老狐狸終於收起了笑容,沉聲問道:「你是在指責我不守規矩么?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站在什麼地方!」

「規矩之所以為規矩,便不會因為我站立的地方而改變。」王洵笑了笑,語氣里沒有絲毫畏懼,「至於族長大人的行為有沒有可以被指責的地方,想必在火神眼裡,看得比你我都清楚!」

「你是瑪茲達大人的子民么?我記得中原還有句話,叫臨時抱佛腳!」花白頭髮揚起頭,鬍子一翹一翹的,顯然被王洵氣得不輕。

「火神眼裡,只有光明和黑暗,善良與邪惡的區別。不會因人而異!」這些天來,在樓蘭人信奉的宗教上,王洵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因此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花白鬍子再度被擠兌住了,苦笑連連。好一陣兒,才終於想起了一句有力的反擊,「規矩的確是有。樓蘭人在瑪茲達大人面前發下的誓言,永不會反悔。可你帶的是商隊么?」

這是王洵與沙盜交涉時,最大的破綻所在。前幾天跟石懷義爭論,已經被對方抓到過一次。因此在事後曾費盡心思彌補。此刻聽花白頭髮提起,立刻笑著給出準備好的說辭,「不算商隊,晚輩頂多算一夥負責押運貨物的鏢師。但晚輩也非被族長大人所擒,一夥禽獸冒沙盜之名攔路打劫,被晚輩和族長大人聯手擊敗了。所以,此刻我等只能算族長請來的客人。」

「客人?」花白頭髮大怒,用手直拍桌案,「老夫吃飽了撐的,才請你來做客。信不信,老夫立刻調遣兵馬,將你等全部拿下。記得你們中原還有句話,叫什麼來著,敬酒不吃,卻吃罰酒。對,就是這句!」

「樓蘭人有在家中劫殺客人的規矩么?還是火神的教誨里,有如此待客之道?」反正已經豁出去了,王洵唇槍舌劍,針鋒相對。

在自家帳篷前殺死賓客,是拜火教裡邊無法被寬恕的幾大惡行之一。身為族長,花白頭髮當然不能真的帶頭違反教規。見拿狠話嚇不住王洵,立刻又開始轉換話題。「若非當日我部武士及時趕到,你已經死在沙漠里了!哪還有機會跟我胡攪蠻纏?!客人也好,俘虜也罷,沒有人聽說過,吃到肚子里的東西還能吐出來!」

「族長大人尊重規則,晚輩自然也尊重規則。除了陌刀之外,其他所有輜重,樓蘭部可以留下兩成!」

「兩成?」花白頭髮看了王洵一眼,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陌刀乃步戰利器。而樓蘭族卻是在馬背上來去如風。留下陌刀根本沒用。況且整個樓蘭族,也湊不出一千名合適的陌刀手。」王洵不怕對方耍橫,卻被花白頭髮的臉上突然浮現的笑容弄得心裡發毛,嘆了口氣,硬著頭皮跟對方討價還價。

花白頭髮不肯搭腔,繼續涅斜著眼睛看他。

王洵被逼無奈,只好繼續讓步,「我帶的弟兄,倘若有誰願意留下,也可以留下。但不願留下的,族長大人不能勉強。他們都有一技之長,相信可以為貴部帶來不少好處。此外,那批伏波弩,族長如果用得順手,也可以留下一半兒。如果族長大人還嫌不夠本的話,我記得幾個練兵速成之法,可以默寫下來,留給貴部,以備不時之需?」

「那敢情好。還有么?」花白頭髮依舊不滿足,涅斜著眼睛繼續追問。

「沒了!」王洵長長吸了一口氣,沉聲答應,「還有,頂多就是晚輩個人的感激。如果族長大人真的看中在下的話。晚輩保證,日後必有回報!」

說罷,他把眼睛看向花白頭髮,靜靜地等待對方的答覆。如果老傢伙還想得寸進尺,他就只能鋌而走險了。迅速撲上去,劫持其為人質,逼樓蘭人放大夥離開。那是最後一招,不到萬不得已,王洵不願付諸行動。

誰料,花白頭髮卻突然大笑了起來,本來就不算大的兩隻眼睛眯縫著,笑得像一隻偷雞得手的狐狸。「小子,這可是你主動答應的!我可以留下兩成輜重。一半兒伏波弩。並且你在走之前,需要給老夫默寫一份練兵速成秘方。你們中原有句古話,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

「駟馬難追!」敏銳地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勁兒,王洵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答應,「除了陌刀之外,所有輜重的兩成。一半兒伏波弩。一份練兵速成秘方!」

「那老夫可是要多謝謝王校尉了!」花白頭髮迅速站了起來,走上前,與王洵重重擊掌。「你回去默寫秘方吧,接你的人已經到焉耆了。老夫明天就派人送你走!」

「接我的人?」王洵大吃一驚,滿臉茫然。

「是啊。有兩個人先後托老夫保護你平安通過此處。老夫不願意干,卻得罪不起他們。只好接下了這筆賠本買賣。好在你小子夠朋友,沒讓老夫血本無歸!」花毛老狐狸向後跳開數尺,笑得心滿意足。

上當了!王洵瞬間便醒悟了過來。怪不得樓蘭人對大夥如此客氣,原來是受了別人的託付。不用問,其中一個是封常清封四叔!只有他,安西四鎮節度使,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才能調得動眼前這頭雜毛老狐狸。

還有一個人是誰?

王洵眼前迅速閃過高適那人畜無害的笑臉。「小子,把手從刀柄上放下來吧。高某雖然稱不上什麼惜名如羽,出賣朋友的事情,卻是不敢做的!」

這一刻,他顧不上再跟老狐狸拚命,心中充滿了溫暖。

注1:古代的秤是十六進位,秤桿上的星記按照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加上福、壽、祿三星。

注2:原文大部分出自《莊子》。此處被王洵篡改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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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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