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盛唐煙雲》(11)
紫袍(一上)
第二天中午,樓蘭部眾長老在山谷中擺開酒宴,為長安來的客人們踐行。隨後,族長康忠信親自帶領五百部族武士,護送客人前往安西四鎮最靠東方一鎮,焉耆。
按照王洵和老狐狸康忠信雙方昨天達成的協議,樓蘭人留下了輜重的兩成作為救命之恩的酬謝。而王洵連夜默寫的練兵紀要,也被老狐狸鄭重地收了起來,像寶貝一般供在了火神塑像前。
為了表示自家族長言而有信,樓蘭部只留下了二十七名飛龍禁衛中重傷未愈的兩人。一個在那晚的血戰中永遠失去了右臂,另外一個被戰馬踏碎了小腿脛骨。二人這輩子都不可能重新走上戰場了。所以自願接受樓蘭部的聘請,充任部落里的練兵教頭。
倖存下來的一百三十四名民壯,樓蘭部也只接納了其中手藝最精湛的四人。將另外一百三十人,及其餘二十五名禁衛一道還給了王洵。壓根兒沒徵詢這些人有沒有留下的意願。
送行的隊伍綿延長達數里。
爭執的源頭消失之後。樓蘭牧人對在這段時間內曾經給自己留下無數驚喜的長安貴客們依依不捨。
而那些已經禁衛和民壯有了肌膚之親的樓蘭少女,則更是扯住情郎的衣角,哭得肝腸寸斷。
被生生從溫柔鄉里扯出來的民壯和禁衛們,一個個也都紅了眼睛。看向王洵的目光之中,難免帶上了一縷敵意。
偏偏王洵根本沒法解釋,自己曾經準備把有留下打算的人全部留下。因為如果他當眾宣布了這個決定,整個輜重隊估計會立刻散架。在樓蘭少女的眼淚攻勢下,還肯繼續跟著他去疏勒搏命的弟兄,不會超過三分之一。
關鍵時刻,又是老狐狸跑出來向大夥許諾,一旦王校尉帶領弟兄們在安西有了固定的落腳點。只要送封信回樓蘭部,他就立刻派人把這些天來已經跟禁衛們有了夫妻之恩的樓蘭少女們送去團聚。無論屆時雙方相距有多遠,樓蘭人的承諾不會做任何更改。此言落地成誓,接受火神阿胡拉·瑪茲達大人的監督。如有違背,死後無法通過裁判之橋,永墜黑暗。
關於老狐狸信守承諾的方式,王洵昨天已經領教過了。因此心中警覺頓生。「你不是又想藉機敲詐我一筆吧!我可事先告訴你,像我這樣的校尉,安西軍中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可能再給你任何好處!」
「看你這話說的。太傷人了不是?!你以為老夫也像你,沒事兒就喜歡棒打鴛鴦么?」老狐狸笑著眯縫起眼睛,花白的鬍子隨著笑聲上下顫動。「老夫是不忍看著年青人們辜負了大好姻緣。所以才願意成全他們。你等若肯念老夫一份人情,待日後發達了,對樓蘭部多看顧一二便是。」
「我就知道你從不吃虧!」王洵氣得手拉錘柄,恨不能立刻照著老狐狸的腦門來上一下子。對方這招叫遍地下夾子,無論大小,夾上一個算一個。以老狐狸心機,根據最近一段時間從大夥口中套到的情報,肯定不難推算出來,在短時間內,無論飛龍禁衛還是民壯,想要活命,都只能老老實實地留在安西軍中效力。而軍中最容易出人投地,一百五十五名禁衛和民壯,只要日後有一個能在封常清面前站穩腳跟,就等於替樓蘭部與安西大都護府核心階層搭上了一條連線。
大唐對待西域地區各游牧部族的策略很寬鬆。只要求各部向中樞表達恭順之意,卻不從各部族收取任何賦稅。每逢大的喜慶來臨,如新皇登基,冊立太子,對外戰爭獲取決定性勝利等,還另有絲綢、茶葉等珍貴物品賜下。而萬一各游牧部族之間發生了爭鬥,大唐朝廷也不偏不倚,很少公然照顧衝突中任何一方。
但由於西域距離長安過於遙遠,各部族之間的爭鬥又是年年不斷。所以大部分爭鬥,過程和結果都傳不到朝廷耳朵里。即便少數爭鬥因為規模巨大,引起了朝廷的關注。往往朝廷派出的調節特使沒到,兩個部族之間已經決出了勝負。勝者吞併了失敗一方的草場、牲畜、乃至大部分人口。敗者或是自動消亡,或者遠走他鄉投奔同族。朝廷特使即便對弱者心中充滿同情,為了地方的安寧,也只能默認獲勝者的利益。
然而,朝廷不易插手。不等於地方節度使會對治下各部落的行為聽之任之。根據各人喜好,節度使們總是會或明或暗地扶植一批部落,打壓另外一批部落。最明顯的例子就在河西,自從哥舒翰取代王忠嗣出任河西節度使之後,突厥各部就在與鐵勒、回紇各部的爭鬥中,大佔上風。而在此之前,卻是鐵勒和回紇人一直壓得突厥各部無法翻身。
於是,在西域各地就有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凡是與軍鎮關係和睦的部落,在與其他部族的草場和水源的爭奪戰中,都穩穩居於上風。各地節度使無需親自出面,只要暗中資助一些西域各部自己製造不了的軍械,如這回被樓蘭部截留的騎兵專用弩,就可以令早已明確的戰局瞬間翻盤。
想到這兒,先前樓蘭人的諸般動作,對王洵來說就更一目了然了。他們之所以將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待為上賓,不僅僅是因為禁衛和民壯們表現出來的能力令人刮目相看,更多的是沖著他們背後的安西都護府。而樓蘭長老之所以任憑自己由著性子胡折騰,卻不聞不問,也非因為他們公務繁忙,而是沖著站在自己背後的兩個人,封常清和高適!
彷彿看出了王洵眼中的鬱悶,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笑,低聲說道:「朋友之間交往,誰吃虧,誰佔便宜,一時怎能算得清楚呢?承蒙您做主留下了那麼多騎弩,老夫心中不勝感謝。為了不讓你對上頭無法交代,我們幾個長老連夜湊了份禮物給你。瞧!」
說罷,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好像真的一宿沒合眼般。早有在一旁伺候的樓蘭牧人上前,雙手呈給王洵一個纏著紅繩的羊皮卷。在方子陵等人好奇的目光中,王洵信手將羊皮外的紅繩拆下,一份由烙鐵燙在羊皮上的禮單,立刻展示在大夥面前。
一千三百一十二匹駿馬,兩千頭羊,還有四十匹白毛駱駝。縱使知道牲口在西域遠不像其在京畿附近那樣值錢,王洵還是被禮單上的大唐文字嚇了一跳。「白毛駱駝和其中一千匹戰馬,算作那兩成兵器和騎弩的折價。你將它們交上去,肯定不會有人再責怪你沒有盡到保護輜重的責任。至於剩下的馬和羊,算是我們樓蘭人給女兒的嫁妝吧。」老狐狸擦了擦鬍鬚上的哈喇子,笑嘻嘻地補充,「當然了,聘禮也是一文不能少的。就按照你們中原的規矩,娘家出一份,婆家給雙倍!」
「我呸!」王洵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眼中的失落卻完全被笑意給融化。無論老狐狸心裡打著什麼算計,至少,到目前為止,大夥都切切實實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許這就是樓蘭人幾百年來所秉承的生存之道吧,利用一切可以自我壯大的機會,精打細算到錙銖必較。與此同時,又不吝對自己認可的貴客傾盡所有。
「走了走了,女婿們,趕緊騎著馬滾蛋。再不走,就把老丈人家吃斷頓了!」老狐狸笑著將頭轉開,扯開嗓子沖依依惜別的情侶們大喊。
傷感的氛圍瞬間被善意的鬨笑聲所打碎。一對對年青男女紅著臉,鬆開相執雙手,慢慢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三步一回頭。
「行了,行了。真是女大留不得!還不趕緊回去織毯子?難道日後到夫家,你們就空著手,什麼都不帶么?」老狐狸又笑嘻嘻地喊了一嗓子,聲音里充滿了長者的慈愛。
少女們立刻羞得轉身逃開,七彩面紗在陽光下飛舞。此地距疏勒不過一千八九百里,對兩顆相許的心來說,無論如何都不算太遠。
禁衛和民壯們也紛紛跳上了坐騎。霎那間,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微笑。有個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好上司,有充足的安家費用,還有背後一道不離不棄的目光,西域邊陲,也許不算荒涼。
「走了,走了!」康老大笑著催動胯下坐騎,一邊前行,一邊給麾下的武士們分派任務,「安摩訶,你帶八十個人,負責四下警戒。每人三匹馬,前後左右都撒出去十五里,兩里一撥,互相之間隨時用角聲聯絡。何黑子,你帶人一百人前面探路。胡小丑,你帶一百人護在隊伍最後。其他人,跟長安來的弟兄們一道護住馬車。把眼睛放亮,刀子磨快,隨時準備應付不測!」
「不測?」王洵被老狐狸半真半假的表情嚇了一跳。「您老不是說,安西軍的接應人馬,已經到達焉耆了么?」
「是啊!」老狐狸眯縫起眼睛,鼻孔在空氣里四下抽動,「可我又聞到的一股血腥味兒。而焉耆,距這兒還有六百多里。這一路上,說不定會有哪家小賊不長眼睛!」
紫袍(一下)
事實還真的被老狐狸的大嘴巴說中了。大隊人馬才離開山谷兩天不到,已經有身穿黑色罩袍的游騎蒼蠅般的綴了上來。
起初只是零星幾個,一天之後便成群結隊。他們不敢主動與散在隊伍外圍的樓蘭部斥候交手,被發現后,卻也不肯離去。每當安摩訶試圖帶人將他們全殲,便「哄」地一聲,四散奔逃。待樓蘭斥候放棄了對他們的追殺,這些陰魂不散的傢伙又緩緩從沙漠之中折回,不遠不近地墜在了大隊人馬的側後方。
由於攜帶著大量輜重,王洵等人根本不可能走得更快。而受困於周圍惡劣的自然環境,大夥也不可能輕易改變行軍路線。沙漠里走路,最重要的就是水源。連人喝帶牲口飲,隨身牛皮水囊中的所有儲存,根本不可能堅持太長時間。因此季節河與地下暗河的河道,就成了所有人的唯一選擇。只要沿著河道走,肯定不愁沒有淡水補充。但與此同時,只要沿著河道追,也肯定不會將目標追丟。
「那些人是什麼來頭?」戰卻戰不得,趕又趕不走,甩亦甩不掉,王洵的耐心一天天被消耗乾淨。趁著大夥在路上宿營的機會,低聲像老狐狸詢問。
「鐵勒人,具體一點,應該是鐵勒族紇骨部。只有他們,才喜歡用黑衣服把渾身上下遮蓋起來!」老狐狸眯縫起眼睛,盯著面前取暖用的火堆回應。
「鐵勒紇骨部?」王洵弄不清西域這些雜七雜八的部族名,也沒心思分辨,「這條路,不是你們,你們樓蘭人那個,那個什麼的么?怎麼他們好像壓根兒不買您的帳?」
「難道在你們中原綠林,就從沒有撈過界一說么?」聽出王洵語氣中的不遜,老狐狸笑嘻嘻地反擊。「更何況在樓蘭古道上發財的,從來就不止是我一家!要怪,只能怪你這次攜帶的貨物太值錢。一柄陌刀送過雪山那邊,就能換到二十錠銀子,五頭氂牛,外加一片牧場。嘖嘖,這價格,連老夫聽了,都難免心有所動!」
「那你為什麼不把陌刀全扣下?!我帶著還嫌沉呢!」王洵撇了撇嘴,對老狐狸的威脅不屑一顧。幾天相處下來,他發現對方雖然說話時有些為老不尊,但心腸其實還是滿不錯的。至少在這一路上,禁衛和民壯們沒少受到他的照顧。
「不行啊。吐蕃女人從不洗澡。老夫聞到她們身上的味道,就立刻痛不欲生!」老狐狸康忠信眯縫起眼睛,開始找信口開河。
「您老好像也很久沒洗過澡了吧!」王洵聳聳肩,毫不客氣地揭露。
老狐狸康忠信笑了笑,沒有回應。有些話,只能爛在他自己心裡。作為一個總人口不超三萬的小部族,樓蘭人早晚需要託庇於影響西域幾大勢力其中之一麾下。但具體如何選擇,部落中的諸位長老卻始終達不成統一意見。他本人和另外三位陳姓、石姓、張姓長老力主向大唐靠攏。而其他四位長老卻更傾向於吐蕃或者剛剛崛起的回紇。雙方已經爭論了好幾次,但誰也無法說服誰。包括這次收留王洵等人,另外四位長老也曾提議樓蘭部乾脆將貨物一口吞下,然後藉機交好吐蕃。但一則耐於部落的族規,二來由於陳姓、張姓和石姓三位長老反對態度堅決,導致長老會遲遲下不了狠心。隨後,封常清就把麾下心腹大將周嘯風派到了焉耆……
眼看被人將刀子頂到了脖頸上,長老們只好收起了對軍械的窺探之心。繼續履行先前對安西大都護府的承諾。但是,想把輜重隊悄悄送到焉耆已經不可能了,家賊難防,這幾天四下里出現的黑衣遊騎兵,已經充分證明了隱藏於樓蘭族內部的危機。
見對方突然變得沉默,王洵心裡隱約有點兒後悔。事實上,他並不想真的讓老狐狸感到難堪。四下看了看,他又開始尋找新的話題,「您這次出來,把本部族的精銳武士,至少抽調了一多半兒吧?」
「嗯!」康老點點頭,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究竟是誰把消息泄露出去的?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有可能給部族帶來滅頂之災么?幾個長老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輪替,每個人都不太像,但每個人都有一點兒嫌疑。
「那些傢伙,會不會趁著您老不在,打山谷的主意!」用手扯了扯康老肩頭的皮袍子,王洵好心地提醒。
「不會!」老狐狸信口答應。隨後,便立刻把遊盪在天邊的心思收了回來。「那個山谷很難找,並且只有一個入口。陳長老又參照你們中原人的法子,在谷口險要處修了幾處堡壘。除非敵人抬著石炮來,否則,即便驅使十萬大軍進攻,也難進入谷口半步!」
「哦!看來是我多嘴了!」笑了笑,王洵自我解嘲。自從后突厥滅亡那一刻起,草原上就再沒有哪個部族擁有過石炮。而聚集十萬大軍攻打樓蘭人所藏身的山谷,更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且不說大唐安西都護府無法容忍治下出現這種規模的軍事行動。光是人和牲畜的食物飲水,也足足把進攻組織者活活耗死。
誰料,這回老狐狸卻突然嚴肅了起來。猶豫了一下,正色回應,「不是,你提醒得對。多做一手準備總是沒錯。否則,沒等把你們平安送到焉耆,老夫的老窩卻被人給端了。豈不是雞飛蛋打?!」
停頓了片刻,他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個銅釺子,放到了面前取暖用的篝火上。然後又取來一張薄薄的羊皮,用被燒紅的火釺子在上面燙了數行字。隨即,將羊皮捲入一個竹筒中,以蜜蠟封口,蓋上自己的印章。再三確認沒有任何疏漏后,將竹筒交給了身邊一名心腹武士,「米屯,你帶二十名弟兄,每人三匹駿馬,立刻趕回山谷。通知陳長老,命他嚴守谷口。在我回來之前,不準任何外人進入!」
「是!」米屯躬身施禮,收好竹筒,跳上坐騎。
「帶足飲水。每人帶一把騎兵弩,沿途遇到攔截,不準糾纏。直接闖過去。無論如何在明天日落前,將我的信送到陳長老手中!」搶在米屯策動戰馬之前,老狐狸大聲命令。
「來幾個人,把自己的水袋給他掛在馬鞍上!」站在老狐狸身邊的石懷義大聲補充了一句。
分散在火堆附近的樓蘭武士迅速行動了起來。或者按照米屯的命令,跳上馬背跟他一道去送信。或者將自家的水袋掛在信使們的馬鞍后。轉眼間,一隊騎兵就衝出了宿營地,在大漠中留下數道煙塵。
「要不要咱們立刻折回去?大都護那邊,過後我自己去解釋!」見周圍的樓蘭人個個滿臉凝重,王洵主動提議。
那個山谷的得失對於樓蘭人來說,就是生與死的差別。綠洲上物產不豐盛,光憑劫掠商隊,也無法給部族積累起足夠的物資儲備。所以,全憑著山谷中的幾個巨大的溫泉,才使得樓蘭部族能熬過一個又一個冬天。如果突然間,那個四季常綠的山谷被外人奪走,至少一半樓蘭老弱要死於遷徙的路上。
「不必!」康老笑了笑,謝絕了王洵的好意。「雄鹿只要五臟沒毛病,就不會被野狼追上。相信在火神面前,一切陰暗都將無所遁形。倒是你,今後可能要加點兒小心了。老虎雖然兇殘,可每年死在老虎嘴裡的人,還不及死在毒蛇嘴下的一成!」
「您老是說…….」被老狐狸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弄得暈頭轉向,王洵皺著眉頭詢問。
「小子,要吃多少生羊肉,你才會記得膻腥氣!」對王洵的木訥非常不滿,老狐狸氣哼哼地捶了他一拳。「挺機靈的人,怎麼就在這裡不開竅呢?腳下這塊沙漠是誰的地盤?在他的地盤上,打他的輜重主意?若是沒人在背後支持,紇骨部那些傢伙豈能有這麼大膽子?離這四十里就是石城堡,出發前我就將消息送了過去,到現在,卻都沒看見石城堡那邊派半個人前來接應!莫非在石城堡守將眼中,你們手中這幾十大車輜重,連個屁錢都不值么?」
我到底又得罪誰了?登時,王洵眼前漆黑一片。安西的地形他不熟悉,安西的各部族勢力所在位置,組成結構,他也不熟悉。如今,連交情頗深的周老虎、蘇慎行、趙懷旭等人的形象,也跟著模糊了起來。
所有人彷彿都在背後藏著另外一幅面孔。所有人轉過身去,好像都會拔出刀。而只有他,兀自懵懵懂懂地繼續往西,往西,,根本不清楚前方等待著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也許這次離開長安,真的是一個錯誤決定。迷迷糊糊中,他忍不住悲哀地想。耳畔卻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號角聲,頃刻間打斷了所有思緒。
「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由遠及近,一聲比一聲凄厲。隱藏在大漠中的劫掠者,終於出手了!
注1:石炮,即投石車。
注2:對突厥人之外,其他突厥化的西域民族泛稱。按史料記載,鐵勒族分佈,從遼東一直到鹹海。從哈密到焉耆北天山附近有契苾﹑烏護﹑紇骨等。
紫袍(二上)
「全體禁衛,抄陌刀,結陣。民壯弟兄躲到馬車後邊去!」聽到角聲,王洵立刻拋下紛亂的思緒,跳將起來,憑藉本能做出部署。
民壯們在上一次搏殺時的表現,直到此刻他還記憶猶新。跟精挑細選並且受過系統訓練的飛龍禁衛們相比,前者的戰鬥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勉強把他們拉上戰場的話,等同於蓄意謀殺。已經向閻王殿送了那麼多冤死鬼,王洵不想再造更多的孽。
這番好意,卻沒換來應有的理解。聞聽號令,飛龍禁衛們固然每人迅速從馬車上抄下一把陌刀,以他為核心結成了一個三角陣。那些剛剛經歷過一次生死考驗的民壯們,居然也從馬車上抄下了長短不齊的傢伙,亂鬨哄地擠在了三角陣之後。
「別添亂,趕緊躲馬車後邊去。」王洵大急。扯開嗓子沖著民壯們吼了一句。「對面全是騎兵,你們根本幫不上忙!」
沒有人理睬他。民壯們以沉默作為抗議。「趕緊卸車,組車牆,傻了啊,你們!」王洵又急又氣,連連躲腳。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卻從背後響起來,低低的傳進他的耳朵。「樓蘭人在旁邊看著呢!咱們可丟不起那個臉!」
「老魏?!」王洵回過頭,恰巧看見民壯頭目魏風那剛毅的笑容。什麼話也不用再說了,在部族武士們眼裡,此刻,他們都是中原人。根本沒有天子禁衛和普通民壯的區別。
「那大夥就跟緊了我!給強盜點兒顏色看看!」王洵紅著眼睛吼了一句。轉正頭顱,狠狠手中陌刀戳在了沙地上。
「咚!」煙塵四濺。其餘一百五十五把陌刀的刀柄同時戳立於地,將腳下沙漠戳得隱隱一陣晃動。
煙塵中,樓蘭武士也跳上坐騎,在康老和石懷義兩個的組織下,緩緩結成了兩個三角。一左一右,與陌刀陣比肩而立。
三個鐵三角。
兩大一小,在紛亂的號角聲和滾滾而來的煙塵面前,巍然不動。
風將遠方馬蹄擊打地面的聲音傳過來,清晰地送入大夥的耳朵。沒有人驚慌,也沒有人左顧右盼。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或為徒步,或跨在馬上。靜得彷彿阿爾金山上的萬年冰川般,在冬日下凜然生寒。
彷彿感覺到了這種肅穆的寒意,遠處煙塵的逼近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角聲越來越緩,越來越低沉,突然又像狂風乍起般爆發了一次,然後又噶然而止。
幾個樓蘭族斥候就在此刻從煙塵最前端鑽出,氣喘吁吁衝到康老的旗幟對面,「紇骨人、處木昆人,還有赤牙人。前鋒騎兵八百,後續還有兩個大隊,無法靠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入列!」戰場上的老狐狸又是另外一番形象,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
斥候繞過本陣,補充進隊伍的末尾。三角陣再度靜止,向三顆定海神針,牢牢地穩住了萬里瀚海。
沙塵慢慢落下,將來襲的敵人一排排露了出來。有的與先前出現的盯梢者一樣,全身上下皆用黑葛布包裹,只在眼睛位置,露出一個髒兮兮的大窟窿。有的則全身上下皆呈現沙土的黃色,離得只要稍遠些,就很容易跟沙漠融在一起。還有一伙人,頭上沒有任何遮擋,披散的髮髻上綴滿各類石子和鈴鐺。一邊調整隊形,一邊張著大嘴嗷嗷怪叫。嘴唇處,紅艷艷的染料混著口水,不停地往下淌。
也許是因為遠來疲憊,也許是因為彼此之間還未協調好出戰次序。三伙來自不同部族的強盜抵達戰場之後,並沒有立刻發起進攻。而是在距離王洵等人結陣之處三百步外停住了腳步。少頃,有一名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傢伙越陣而出,手舉一面頂端裝飾著白色馬尾的旗幟,沖著康老所在方位大喊了幾句。隨即,在康老身邊也有一名部族武士出列,手舉白色馬尾大旗,跟對方走了個臉對臉。
雙方在兩軍陣前,將旗杆互相碰觸。接著,便用一種王洵根本無法聽懂的語言嘰里咕嚕地說了起來。片刻之後,二人再度分開,各自回歸本陣。隨後,強盜陣中響起一陣輕柔的號角。「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宛如兩隻發情的野牛在互相呼喚,樓蘭人也以同樣溫柔的角聲回應。敵我雙方軍陣再度分開,康老帶著兩名親信,策馬走向戰場中央。強盜的頭領也策馬而出,以手撫胸,遙遙地向康老致意。
「他們,要談判。康老出去敷衍一下,你甭擔心。先說好話,然後再動手!」唯恐引起王洵等人的誤會。石懷義從隊伍另一側跑過來,沖著中原兒郎們大聲解釋。
「先禮後兵!」陌刀陣中爆發出一陣輕笑。對於身側的異族夥伴,他們心裡充滿了信任。
石懷義還以同樣輕鬆的微笑,揮舞著手中彎刀,低聲補充,「你們漢話太複雜,我不會說。但,但基本,基本就是那個意思。這,這是我們這邊的規矩!」
說話間,戰場中央的康老和強盜頭領已經開始討價還價。但明顯有一方出價太低,雙方達不成一致意見。說著說著,身穿黑袍的強盜頭子惱羞成怒,猛然從腰間掏出橫刀,直直地伸向了天空。「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他背後的無數把再度吹響,這次沒有了絲毫先前的溫柔,而是赤裸裸的威脅。
老狐狸康忠信眯縫著眼睛笑了起來,很低,聲音裡邊卻充滿了輕蔑。將食指伸出,他先笑著指了指頭上天空,隨即又指了指腳下大漠。撥轉馬頭,緩緩返向本隊。
沒想到自己一記重鎚砸進了空氣中,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強盜頭子楞了楞,氣急敗壞。舉在半空的橫刀上下顫動,幾度試圖劈向老狐狸的背後,但最終,卻沒有劈落下去。
樓蘭武士們以放肆地笑聲迎接自家族長大人。絲毫不以敵方人多勢眾為意。個別年青人甚至學著老狐狸剛才的模樣,伸出手指,先指向蒼天,然後再指向大漠。笑聲里充滿了不經任何修飾的驕傲。
「康老剛才說,蒼天看得見,大漠也看得見。」石懷義低聲給中原兒郎翻譯。「所以樓蘭人無法在太陽底下出賣朋友!」
王洵沖他笑了笑,心裡再度被溫暖所充滿。不願讓對面強盜繼續囂張下去,他猛然將陌刀從沙堆中拔出來,然後再度頓下,「戰!」
「戰!」「戰!」「戰!」一百五十五中原兒郎齊聲大喝。瞬間便將角聲砸了個支離破碎。對面的強盜暴怒了,舉著兵器大聲嚷嚷。但是,他們嚷嚷歸嚷嚷,卻依舊沒有任何一個部落衝上前,用敵人的鮮血證明自己的英勇。
相反,在號角聲停歇之後,眾強盜居然從軍陣中拋出了數百具野獸的利角和骨骼,在本陣之前,草草地堆出了一個白骨鹿砦。
「他們有點兒不對勁!」王洵的鼻孔里明銳地聞見了陰謀的味道,轉過頭,跟身邊幾個弟兄商量。
「剛才斥候不是說,他們在後邊還有人正往過趕么?反正咱們也跑不遠,等人都到齊了,再開戰,他們豈不是勝算更大。」方子陵的戰場感覺,和他的情場感覺一樣懵懵懂懂,說話根本不經任何思考。
他話立刻招來了好幾個大白眼,就連沒經過任何正規訓練的民壯頭目魏風,都能明顯地指出問題關鍵所在,「康老不是說石城堡據此只有四十里么?如果咱們點起狼煙,守軍兩個時辰之內肯定能殺過來!」
「可康老也說過,石城堡守將,有可能會對強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方子陵梗了下脖頸,自圓其說。
「強盜不可能買通所有人。過後一旦他見死不救的事情敗露,封大都護就會砍了他的腦袋!」伙長老朱又白了他一眼,沉聲補充。
「那,那就…….」方子陵還是不服,結結巴巴地尋找新的說辭。節度使掌握生殺大權,哪怕沒有確鑿證據,砍了一個小小堡寨守將的腦袋也不在話下。過後朝廷肯定連問都懶得問。倘若石頭堡守將明知道輜重隊的確切過境日期,見了求援的狼煙后依舊敢於按兵不動,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心中有恃無恐。
可在安西這塊地盤,還有誰比封常清勢力更強?方子陵搜腸刮肚,半晌也想不出確切答案。
正在他為難的時候,王洵突然長長嘆了口氣。「別瞎耽誤功夫了!援軍肯定不會來了!」
「怎麼了?」聞聽此言,大夥同時一愣,信口追問。
沒有回答他們的話,王洵直接開始給大夥布置任務,,「老魏,你帶幾個人先去把狼煙點起來。小方,你去把康老跟小石頭全請過來。老朱,你幫弟兄們檢視盔甲兵器。告訴弟兄們,先活動下筋骨。一刻鐘后,咱們主動出擊!」
紫袍(二下)
「我聽說,你準備先搶先下手?膽子不小么?」老狐狸康忠信還是那幅為老不尊的德行,一見到王洵,立刻又開始嬉皮笑臉。
「嗯!」王洵點點頭,低聲回應。「賊人有恃無恐。越等下去,情況對咱們越不利。所以.」
「這些廢話還用你說!」沒等他把話講清楚,老狐狸立刻撇著嘴打斷,「我先前就跟你說過,那個石城堡守將,恐怕已經被賊人買通了。無論咱們怎麼等,也不會等來一兵一卒!可眼下對面的敵人不比咱們少,如果咱們主動出擊,十有八九會打成個勢均力敵的爛仗!咱們這邊死一個少一個,人家的援軍卻是隨時都能趕到!」
「還不止是這些。再等下去,我怕石城堡的守將,會在咱們背後捅上一刀!」搖了搖頭,王洵苦笑連連。
「你說什麼?」石懷義恰好再度策馬趕到。聽到王洵的話,立刻瞪圓了眼睛。
「我是說,石城堡的守將,有可能背著封常清大都護。跟賊人聯手把咱們黑掉!」王洵嘆了口氣,低聲解釋,「反正他已經不打算在封大都護手下混了,不如做得更徹底些……」
道理其實很簡單,如果只是按兵不動的話,輜重隊有失,石城堡守將肯定會被封常清追究責任。而帶領麾下弟兄與強盜一起幹掉輜重隊,過後往哥舒翰那邊一逃。無論手中有沒有確鑿證據,安西軍都不可能與河西軍兵戎相見。
封常清能做的,頂多也就是把官司打到朝堂上。而如今朝堂上幾乎是楊國忠一人說了算,在他的力壓下,這個案子最終只能不了了之。待風波平靜,人們把此事漸漸遺忘的時候,楊國忠和哥舒翰論功行賞,石城堡守將就可以一步登天。
「這,這……」石懷義聽得目瞪口呆,結巴了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評價來。在樓蘭部落,幾個大長老之間也不是鐵板一塊。可長老們無論再怎麼勾心鬥角,都不會做出讓底下的部族武士自相殘殺的事情來。中原這個大部落一向號稱禮儀之邦,手足相殘之時卻做得如此肆無忌憚,彷彿心中沒有半點負擔!
「中原很大,所以內部的事情很複雜!」王洵嘆息著拍了拍石懷義的肩膀,順便幫對方整理好了明光鎧的護肩甲板。這套鎧甲是對方從河西軍的死屍上扒下來的,穿在身上略顯小。但比起西域各部族自己造的牛皮甲來說,防護力高出了不止一點半點。「好的地方,也許你這輩子都想不到。壞的地方,有時也一樣!」
「嗯!」石懷義點點頭,眨巴著大眼睛開始沉默。老狐狸康忠信卻又笑了起來,就像某種動物在荒原上突然看見一隻蹣跚學步的同類,「小子,你開竅了。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開竅呢。說實話,像你這麼糊塗的傢伙,能活到現在也真不容易!」
王洵笑了笑,沒有出言反駁。他先前其實也不是不開竅,而是打心底拒絕把人想得那麼壞而已。此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在他內心深處的潛意識裡,無論楊國忠、哥舒翰還有那個與自己素不相識的石城堡守將做了什麼事情,他們都是唐人。而老狐狸和他身後那一夥,卻是不折不扣的異族!
而現在,這些異族卻要跟他一道面對強敵。而他的族人,卻隨時準備在他后心處捅上一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慶幸,還是先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說罷!你準備怎麼打!」見王洵不肯接招,老狐狸只好又把話頭轉向正題。「對面的人可比咱們多。並且已經開始布設鹿砦!硬攻的話,咱們肯定占不到任何便宜!」
「最怕的就是雙方粘在一起,誰也脫不了身!」提到打仗,石懷義立刻來了精神,「所以,我覺得,與其在這裡跟他們硬耗。不如咱們先把輜重丟掉,上馬逃走。然後再找機會兜回來,抽冷子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對於游牧部族來說,在實力不如對方之際,這的確是個上佳選擇。但王洵的設想卻與此截然相反,「不必丟棄輜重!」他將陌刀向地上頓了頓,打斷了石懷義的話頭,「我有個辦法,可以打敗他們。如果大夥能照辦的話,說不定還能一舉解決掉所有麻煩!」
「什麼辦法?!」
「說來聽聽!」
小石頭和老狐狸二人的眼睛同時一亮,先後催促!
「這個伏波弩,可以在馬背上用!你們恐怕還不知道吧!」王洵點點頭,從石懷義的馬背上,解下大唐騎兵專用的伏波弩,扣動扳機,將弩箭射進腳下沙礫中。然後彎曲左腿,順勢將弩臂前方一個稍微寬大的木製凸起扣住自己的膝蓋,用力一頂。只聽「錚」的一聲,構造複雜的伏波弩,居然被他用單手給掛上了弦。
剩下的話,已經不用他再多解釋了。馬背上長大的老狐狸和小石頭兩個,自然知道如何將伏波弩的威力發揮到最大。
當即,老狐狸和小石頭二人各自叫過數名小箭,當著王洵的面兒,把伏波弩的真正使用技巧傳授了下去。然後命令他們趕緊練習,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趁著大夥熟悉伏波弩使用技巧之際,康忠信、石懷義和王洵三人開始商量具體攻擊方案,武器方面的優勢可以彌補人數上的不足。敵軍分別來自三個部落,互相之間很難協調一致的缺陷,又使得大夥的勝算多增加了數分。
「我建議重點招呼赤牙部!」向對面望了一眼,王洵小聲跟另外二人商量。「他們沒有穿鎧甲,並且體型看上去也更結實!」
石懷義只管帶隊衝殺,對如何尋找突破口不敢興趣。老狐狸康忠信的眼睛卻再度一亮。「中!」他低聲答應,同時手指自家子弟,「三十步內,他們基本上箭箭不會落空!」
「把騎兵分為三隊,輪番射擊。放出一箭之後,立刻跑到五十步之外重新裝填弩箭。鹿砦剛好把敵軍自己給擋住了,只要他們不出來,咱們就不要靠得太近!」王洵想了想,繼續提議。
「可如果他們如果追出來呢?!」石懷義的思路有點兒跟不上,楞楞地追問。
「不予理睬,你只管帶隊拉開距離。」老狐狸猛然睜眼眼睛,雙目中露出一縷殺氣。「你去跟所有弟兄打好招呼。一會兒聽我的號令行動。誰敢再不顧一切地亂沖亂撞,過後無論立下什麼功勞,我都要殺了他。快去!」
「啊!噢!」石懷義又楞了楞,答應一聲,撥馬去傳達命令了。
望著他的背影,老狐狸忍不住輕輕搖頭。在樓蘭部年青一代當中,石懷義無疑是最為頂尖人物。可跟眼前這個中原伢子王洵比起來,差距幾乎是顯而易見。雖然這個中原伢子只是他們朝廷的一個棄子,雖然據中原伢子自己說,在長安,像他這樣的年青人,幾乎滿大街都是!
讓這樣一個年青人長大。對樓蘭部族的復國之夢來說,真不知道是禍是福了。忽然間,老狐狸內心深處隱約湧起一股悔意。但眼下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一路行來,中原伢子憑藉著他自己的大度、堅韌和勇敢,已經博得了絕大多數部族武士的信任。
石懷義那邊不斷有笑聲傳來。令老狐狸愈發有些魂不守舍。雖然剛剛學會使用訣竅,再怎麼練習也是臨陣磨槍,樓蘭武士們依舊興奮不已。馳射乃游牧民族最擅長的戰術,自幼開始追隨父輩打獵的他們,幾乎把一邊策馬飛奔,一邊開弓射箭熟練成了某種生存必須技能。然而,因為騎弓的弓臂遠比步弓短小,並且受部落工匠個人技術所限,實際作戰中,馳射戰術的攻擊效果非常差。只要對方的士氣不被漫天射來的羽箭嚇得崩潰,基本上就無法造成令敵方陣腳鬆動的效果。如是對方訓練有素,並且鎧甲精良的話,看似聲勢浩大的漫天飛羽便只能搔痒痒。
但唐軍配備的伏波弩,卻很好地彌補了騎弓攻擊力不足的問題。樓蘭部落在得到伏波弩后,立刻與附近的賀拔部打了一仗,並且將對方打得潰不成軍。但弩弓畢竟不像武士們常用的騎弓,可以不停地連發。為了保證進攻的連續性,樓蘭武士們不得不在伏波弩上配了根皮繩子。衝到敵軍附近,扣動扳機之後,立刻將伏波弩丟下。依靠拴在馬鞍上的繩子另一端,保證伏波弩不會丟失。武士本人則迅速抽刀在手,趁敵軍陣型被弩箭打亂的功夫,衝上去與其肉搏。
王洵的指點,令弩弓無法連續射擊的問題迎刃而解。稍作練習之後,樓蘭武士們便興奮地跳上坐騎,迫不及待欲在敵軍上一展身手。臨跳上馬背之前,石懷義終於又找到了一個機會,趁著老狐狸沒注意,低聲向王洵請教,「王兄,王兄,如果敵人追出來呢?兵器上太吃虧,他們不可能老躲在鹿砦后挨射!」
「一旦敵軍搬開鹿砦!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情了!」王洵友善地向他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
注1:小箭,部落底層軍官,類似於中原的伙長。
紫袍(三上)
「你瘋了?!」石懷義楞了楞,質疑的話衝口而出。剛才他被趕開去整理隊伍,沒聽見王洵與康老兩個如何商議破敵之策,卻沒想到,兩人在他心中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物,最後卻商量出了如此一個險中求勝的戰術。
「不能只讓樓蘭弟兄上前拚命,我等中原兒郎卻在原地站著!」王洵笑了笑,給出了幾個不是理由的理由,「況且近身肉搏,陌刀手攻擊力本來就比騎兵強!」
「陌刀的近戰威力大,的確不假。可,可你們,你們才二十幾個人!」石懷義急得直踹馬鐙。求援般將頭轉向康老。卻看見一向行事謹慎族長大人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信手舉起了令旗。
待敵軍受不了騎弩輪番攢射,自己推開鹿砦出來拚命時,由中原兒郎組成的陌刀隊立刻衝上前與其近戰,整個計策都出自老狐狸的謀划。王洵沒有拒絕,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強盜們是沖著中原兒郎們來的,他無法厚著臉皮讓樓蘭武士上前搏命,自己卻帶著手下弟兄做壁上觀。至於老狐狸出這個主意時,是因為相信陌刀隊的戰鬥力,還是心中還藏著什麼其他打算,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本陣令旗揮動,樓蘭武士們立刻跳上坐騎,擺開攻擊陣形。已經沒有任何時間再爭論戰術細節,石懷義迷惑地看了族長康忠信一眼,然後又看了一眼王洵,「你一定要活著!還欠我一件事情沒做呢!」丟下這句話,他輕磕馬腹,策動坐騎沖向了隊伍正前方。
「我沒那麼容易死!」王洵從沙礫中拔出陌刀,輕輕舉起來,向小石頭的背影致意。想要自己死的人太多了,楊國忠、哥舒翰、還有對面那些不知道來自何處的部族頭領。可自己一定要好好活著,像個人樣般活著。也許還要加上背後那頭老狐狸。偷偷回望了一眼,王洵心中暗道。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這老傢伙,可對方剛才的戰術安排,分明隱藏著陰險的味道。他只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繼續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熱鬧,活得堂堂正正。
角聲再度響了起來,低沉綿長,就像一隻冬眠被驚醒的野獸在寒風中發出怒吼。石懷義舉起弩弓,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四百餘名樓蘭武士緊隨其後,馬蹄擊打在沙漠上,瞬間騰起一股黃色的煙塵。越來越濃,越來越粗,漸漸遮斷人的視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早就察覺到對面樓蘭人的舉動有異的強盜們吹起角聲示警。隨後跟著各自部族的埃斤走向鹿砦,舉起皮盾、長矛和馬刀,擺開防禦陣型。雖然還有兩支隊伍沒到,他們在人數上依舊佔據優勢。憑著臨時用白骨搭建成了鹿砦,不難讓衝動的樓蘭人撞個頭破血流。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樓蘭人的角聲充滿了挑釁味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三族聯軍以角聲還擊,絲毫不肯落於下風。
但是,來自雙方的號角聲很快被淹沒於震耳欲聾的馬蹄聲里。四百多匹駿馬在行進間分成三波,梯次前行,勢若大河決口。馬蹄下濺起的煙塵借著西風,很快便在身前身後凝聚成了一條巨大的黃色土龍。
騎兵們身影土龍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偶爾有刀光從龍頭處閃爍,宛若土龍口中的一隻只獠牙。站在老狐狸康忠信所在位置,對面的強盜已經完全看不見了。站在白骨鹿砦后,視野範圍亦減弱到同等地步。土龍隔斷了敵我雙方指揮者的視線,,令他們都再也無法觀察對手的具體動向,只能完全憑著直覺對戰術做局部調整。而雙方旗下的武士,卻是個個熱血沸騰。張開嘴巴,揮舞兵器,在沙塵中發出狼一樣咆哮,「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聲如同兩道無形的洪流,在半空中逆向相撞。戰場上突然一靜,隨後,空氣中便響起了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羽箭!雙方相距一百步,白骨鹿砦后的聯軍率先發出羽箭!給樓蘭武士以迎頭痛擊。煙塵太濃,他們看不清隱藏於土龍內的具體目標,所以只能在三個部落臨時推舉出來的指揮者統一號令下,對敵軍進行覆蓋射擊。羽箭如冰雹般砸進土龍身體,密密麻麻,卻看不到任何效果。黃色巨龍越飛越快,越飛越龐大,轉瞬,已經壓到鹿砦前五十步之內。
「舉盾!舉盾!沒盾牌的,趕緊蹲在鹿砦後面。」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憑著多年戰場經驗,大聲下令。
五十步是騎弓的最佳發射距離,太遠則射出的羽箭對目標造不成有效傷害。太近,則影響到騎手們的下一步動作。
守在鹿砦后的盜匪,也是各自部落的精銳。熟悉馳射戰術的關鍵,即便不用人提醒,也能做出相當規範的遮擋和躲避動作。但是,他們的努力全白費了。預料中的羽箭並沒有從煙塵中發射出來,馬蹄聲卻越來越近,近到幾乎踩在大夥的臉上!
「怎麼回事!樓蘭人瘋了么?」紇骨肯亦特、處木昆吐馬提、赤牙布其勒,三個部族埃斤同時舉目互望,眼睛里充滿了準備落空的驚詫。就在這一瞬間,「崩,崩,崩,崩!」清脆的弓弦彈動聲從煙塵后響了起來,近百道烏光疾射而出,直撲白骨鹿砦。
剎那間,最靠近鹿砦處的部族武士被掃倒了一排,如同飛鐮割草一般整齊。還沒等倒地者發出哀嚎聲,近在咫尺的煙塵驟然向兩側一分。緊跟著,更多的烏光從煙塵中射出,濺起一團團血霧。
「弩,他們居然用弩!」處木昆吐馬提雙目圓睜,眼角處幾乎崩出血珠來。二十步之內用弩箭射擊,康忠信那老狐狸,居然使出了如此昂貴又缺德的戰術!處木昆吐馬提眼睜睜地看見,就在距離自己五步遠的地方,一名部落武士仰面朝天倒下,身上至少被扎入了三支無羽短弩。一隻正中面門,一隻射在右側肩胛。還有一隻,居然將兩層牛皮做成的圓盾穿了個透明窟窿,臨到武士胸口才徹底失去余勢。
「該死,樓蘭人哪來的這麼多弩弓?!」紇骨部埃斤肯亦特也發覺了形勢的不妙,扯開嗓子大聲咒罵。樓蘭部的規模和他的部落差不多大小,雙方除了因為爭奪放牧用的綠洲而大打出手之外,還曾經有過貿易往來。彼此間算得上知根知底。據他所了解,康忠信那條老狐狸日子過得向來緊巴巴,連身邊親衛都配備不起全身鎧甲,什麼時候居然闊到了給所有部族武士人手配備一把弩弓的地步?
這筆買賣虧大了!第一時間,他與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兩個,居然同時想到的不是如何扭轉逆境,而是不該僅為了貪圖兩車綢緞,就答應哥舒翰使者的請求貿然出兵。只有赤牙部的埃斤布其勒心眼實在,拎著把車輪般大的板斧,徑直衝向了隊伍最前方。
臨陣不過三箭。如果用弩的話,也許只有一次發射機會。接下來,樓蘭部的狗賊們就會趁著鹿砦后的部族武士被弩箭打得亂成一團的當口,縱馬而入。赤牙布其勒要報仇,親手將第一個沖入鹿砦的敵人剁成碎片,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不光是他,所有嘴角塗著紅色染料的赤牙武士都衝到了第一線。無怪他們急紅了眼,死在剛才那一波弩雨下最多的便是他們的同族。處木昆曾經追隨在突厥大汗旗幟下,有過跟唐軍交手的經歷。所以族中武士們的鎧甲和盾牌配備都非常整齊。紇骨部則與突騎施人淵源頗深,同樣比較懂得自我保護。只有赤牙人,曾經為室韋一部的赤牙人,剛剛從極寒之地遷徙到西域,根本沒有跟正規兵馬的作戰經驗。
在戰場上,無知往往比衝動更致命。就在赤牙人咆哮著沖向白骨鹿砦的時候,本來該直接衝進鹿砦的樓蘭武士的前進方向突然由縱轉橫。他們憑藉精湛的騎術,在最後一刻撥轉了馬頭,幾乎貼著鹿砦的邊緣向南邊兩個方向撤走。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至於被弩箭打懵了的處木昆人,能清楚地看見他們的笨拙而又生澀的動作。幾乎每一個樓蘭武士,都將手中弩弓伸向膝蓋處。單腿離開馬鐙,身體用力後仰。
「快蹲下,他們在重新裝填弩箭!」有反應機敏的處木昆武士大聲示警。但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煙塵后,又一波樓蘭武士沖了上來,手指扣動了弩機。
「崩,崩,崩!」弩弦聲響,聲聲帶血。這一波,比剛才那一波殺傷力更為強悍。剛才那一波攻擊不過是隨意而發,沒有任何針對性。這一波,卻大多瞄準了赤牙人那毫無防護的腦袋。
三十餘名赤牙人慘叫著死去。其中包括兩名小箭,一名卓班。還有更多的人受傷,躺在地上大聲哀嚎。赤牙布其勒憑藉過人的反應,用斧頭護住了自己的頭顱,大腿根上卻挨了一弩,直沒至尾。狂吼一聲,他丟下斧頭,用手抓住弩尾,奮力拔出。然後再度掄起斧頭,跌跌撞撞向煙塵里衝去。
「護住布其勒埃斤,護住布其勒埃斤!」紇骨肯亦特、處木昆吐馬提二人同時下令,逼迫自己的親兵,用身體組成盾牌,堵在了赤牙布其勒面前。不像中原,軍隊有嚴格的等級次序與指揮權接替制度。部落中,埃斤就是所有武士的心臟與靈魂。倘若赤牙布其勒被樓蘭人用弩箭射死,剩下的二百餘赤牙武士則會瞬間崩潰。拖累著紇骨部和處木昆部一起跟著完蛋。
「別擋道,別擋道!」布其勒大聲咆哮,彷彿一頭被激怒了的狗熊。其他兩個部的武士不願意理睬他。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把他扯回了人群深處。
「別攔著我,我要跟他們拼了!」布其勒揮舞著板斧,沖著吐馬提抗議。「蒼鷹留住翅膀,才有機會飛躍高山!」後者笑了笑,丟下一句安慰。隨後,舉起彎刀大聲喝令:「架設盾牆,架設盾牆,所有手中持盾牌的,都站到最前面去!」
盾牌防不住弩箭,但聊勝於無。至少可以起到穩定隊伍作用。第二波敵軍又開始轉向,受於總人數限制,他們每一波投入的兵力都不算大。趁著這個的空檔,幾個處木昆部落伯克揮舞著狼牙棒,逼迫自家武士或者紇骨部武士執行命令。放在其他時間,紇骨肯亦特肯定會立刻翻臉。但是此時,對敵人的恐懼超過了對盟友的防備。抽出彎刀,他大聲重複,「「架設盾牆,架設盾牆,按照吐馬提埃斤的命令做。不聽號令者,殺無赦!」
持盾牌的部族武士被逼無奈,只好抵近鹿砦,並肩組成一排血肉堡壘。聰明一些的,從地上撿起一切可能得到的東西,或是戰死者頭盔,或為傷者丟棄的兵器,作為第二層防護,頂在了盾牌後面。反應遲鈍者則將盾牌護住自己的要害,將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那兩層牛皮上。
第三波弩箭很快落下,穿透數麵皮盾,將盾牌后的部族武士射死。後排的武士則頂住持盾者,遲遲不讓他的屍首倒下。樓蘭武士只有五百來號,頂過了這一波,也許他們的攻擊就要結束。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一切活命的手段,都會成為人的選擇。
憑著陣亡者的屍體,聯軍武士擋住了樓蘭人的第三輪攢射。災難終於過去了,鹿砦后剩下的武士,依舊比樓蘭人多。但是,他們很快就陷入了絕望。最先一批從鹿砦前策馬撤離的樓蘭人,又從不遠處兜轉了回來,抵近鹿砦,扣動扳機。
這是第四輪攢射。對三部聯軍造成的傷害,其實不比前三輪多。然而,對聯軍士氣的打擊,卻是無法估量。樓蘭人可以藉助這種戰術,翻來覆去地持續發射弩箭。作為他們的敵人,聯軍武士卻只有在白骨鹿砦后挨射的份兒。
光挨打,卻不能還手,這與等死還有什麼差別!第四輪攢射剛剛結束,已經有不少赤牙人,沖開其他兩個部落武士的阻攔,開始搬動白骨鹿砦。很快飛來的第五波弩箭,把他們全射成了刺蝟。但是,隨著第五輪弩箭開始變得零星,更多的部族武士,包括處木昆人與紇骨人,也加入了破壞自家鹿砦的大軍。
也許衝出去決戰,是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看到此景,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也不敢再等下去了。後續還有兩個部落,也許大夥跟樓蘭人拼得兩敗俱傷之時,他們能「恰好」趕到戰場。但此刻已經無法再錙銖必較,繼續固守的話,三部聯軍肯定會徹底崩潰。
想到這些,吐馬提咬著牙下令。「庫摩,牙爾木,你們兩個帶人去搬鹿砦。其他弟兄,上馬,準備出擊!」
「是!」兩名突處木昆部落的勇士躬身領命,帶著麾下弟兄去搬動鹿砦。其他處木昆部武士,只要能爬上坐騎的,紛紛開始向馬背上爬。戰馬是部族武士的雙腿,離開了馬鞍,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根本不會打仗。
「上馬,上馬!」紇骨部埃斤肯亦特亦步亦趨,沖著自家武士下令。他們同樣是馬背上收割性命的行家,原地作戰,本領只能剩下不到原來的三成。
簡陋的白骨鹿砦,非常容易被破壞掉。很快,聯軍正前方就出現了一個寬達兩丈的缺口。新一波樓蘭武士恰巧趕到,在馬蹄揚起的煙塵中,再度扣動扳機。然後,不管戰果如何,他們突然大叫一聲,撥馬而走。
逃,的確,樓蘭人掉頭逃了。彷彿一錘砸在了空處,騎馬上拼著挨射也要發起反擊的三個部族埃斤幾乎要吐血。特別是吃虧最大的赤牙布其勒,幾乎是第一個策動坐騎追了出去。他要追,哪怕是天涯海角,哪怕全身的血液流干,也要追上樓蘭族那些膽小卑鄙的傢伙,將他們一刀刀割成碎片。因為剛才那數輪攢射,幾乎將他此番帶來的赤牙部的精銳武士,放倒了六成以上!
這個願望實在過於宏大。以至於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就在戰馬踏過倒伏的白骨鹿砦,剛剛準備加速的瞬間,一道閃電,突然從煙塵背後毫無預兆地劈了下來。「哎呀!」以勇悍而聞名的赤牙布其勒大埃斤只來得及匆匆抬起右手,便被閃電直接砍中了胳膊。
緊跟著,他的胳膊、胸骨和騎在馬鞍上的半截大腿,直接與身體脫離。噴著鮮血,向後邊的親信武士砸去。而那個親信武士的結局同樣慘烈無比,一道突然從煙塵后掃過來的寒光,居然砍中了他的腰,將其瞬間斷成了兩截。
又是數道寒光從騎兵踏起的煙塵內劈出,道道奪命。在赤牙部武士驚恐的慘呼聲中,三名身穿明光鎧,手持陌刀的大唐武士,出現在人們的視線當中。以他們三個為前鋒,後面還有數不清的陌刀列隊而進,任何東西擋在了他們前面,無論是人是馬,皆一刀砍為兩段。
「陌刀陣!」處木昆吐馬提心裡猛然打了個哆嗦,渾身上下汗毛直豎。想當年,他的祖父就在突厥人的旗幟下,被來自中原的陌刀隊砍了個身首異處。那一戰,也徹底將處木昆部落,從西域排得上號的十箭大部,打成了一個三流角色。已經五十多年過去了,至今還沒能恢復元氣。
沒等他從震驚中恢復心神,當先的陌刀將已經從聯軍武士清理出來的鹿砦缺口大步而入。手中陌刀左劈右砍,手下無一合之敵。
突然而來的打擊面前,部族武士們本能地選擇了躲避。這個錯誤的動作,使得他們的隊形更為凌亂。跟在陌刀將之後,更多的大唐男兒衝進了鹿砦內。百餘人宛若一把屠刀,將鹿砦內攪得血肉橫飛。
兩名處木昆部頂尖勇士,庫摩和牙爾木,抓起手邊的長矛,徒步迎向陌刀將。剛才奉命清理鹿砦,他們和手下弟兄還沒來得及上馬。此刻反倒成了唯一一支來得及做出正確反應的隊伍。四十幾名處木昆武士,還有十幾名失去首領的赤牙部野人,緊跟在庫摩和牙爾木身後,高舉兵器,大聲咆哮,「嗷,嗷——嗷——嗚——」
野獸般的吶喊,根本沒能起到任何助威效果。全身披鎧,只露出一雙冰冷眼睛的陌刀將舉刀沖向庫摩,手起,刀落。居然將庫摩連同他手中的長矛一道劈斷。隨後,此人上前半步,揮刀向衝過來夾擊自己的牙爾木橫掃,搶在牙爾木的兵器砍中自己之前,將其掃飛到了半空中。
半空中,牙爾木手足亂舞。腸子,肚子,破碎的內臟紛紛從開啟的腹腔內落出。部族武士們紛紛閃避,以免被濺得污穢滿身。那名來自大唐的陌刀將卻對一切視而不見,繼續上步,手起,刀落。
上步,手起,刀落。緊隨在王洵兩側,是同樣全身包裹著鎧甲的方子陵和老周,亦做出同樣動作。這個配合,早在白馬堡中,他們之間就演練過無數次。經歷了半個月前那個晚上的血與火鍛造打磨,此刻已經鋒芒畢現。
上步,手起,刀落。追隨在王洵身後,二十三名飛龍禁衛如同一隻巨大的蜈蚣,伸出刀足,將臨近自家身體的一切活物切成兩段。半個多月前的血與火之夜,他們已經「死」過了一次。因此對死亡已經毫無畏懼。更關鍵一點是,此刻周圍敵軍和盟友皆為異族,他們不能墜了中原男兒的臉。
上步,手起,刀落。跟在二十三名飛龍禁衛背後,是一百三十名民壯。此刻,他們已經完全不能再被稱為民壯。每個人手中都持著一把碩大的陌刀,每把刀鋒過處,都鮮血淋漓。殺人,突然變成了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當你看慣了死亡之後,它就變得像吃飯與喝水一樣簡單。一刀揮出,或者砍死敵人,或者被敵人砍死。你根本不用多想,也來不及去恐懼。
上步,手起,刀落。一百五十五名士卒和一名將領組成的陌刀隊,在三倍余自己的敵軍當中,如入無人之境。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聯軍在建立營寨之時,沒想著立刻跟樓蘭人開戰。他們要等繼續趕來的其他兩個部落,以免自己付出了巨大傷亡,反而讓別人佔了便宜。這點兒小心思,如今成了致命傷。狹窄的營盤內,戰馬根本無法加速。而騎在馬背上原地與陌刀隊交鋒,部族武士們只有伸長脖子挨宰的份兒,根本沒有辦法還手。
在陌刀隊的瘋狂攻擊下,各部武士紛紛走避。錯誤的對策,引發了更大的麻煩。很多武士竟被自己人撞下馬背,稀里糊塗成為刀下冤魂。更多的武士則傻了般隨波逐流,眼睜睜地看著陌刀在自己面前砍倒自家弟兄,然後再血淋淋地砍向自己。
「頂上去,頂上去!別慌,別慌!攔住他,攔住他們!」眼看著麾下武士紛紛落馬,紇骨部埃斤肯亦特急得聲音都變了,揮動彎刀,強逼著自己的親信去阻擋敵軍進攻。在他的逼迫下,十幾名部族勇者逆人流而上。才走到半路,便被自己人擠得彼此無法呼應。陌刀將追著逃命者的馬蹄,迎上了第一個紇骨部勇士。砍下他的腦袋,用鮮血染紅自己的鎧甲。另外兩名紇骨部勇士被方子陵和老周用陌刀砍倒,躺在地上來回翻滾。他們腸斷骨折的慘狀,嚇得周圍各部武士加速向後退開,你擁我擠,如同一群被關在籠子里待宰的土雞。
「頂上去,頂……」紇骨肯亦特再度調兵遣將,卻找不到任何回應。就一眨眼功夫,先前沖向陌刀陣的十幾名部族勇士已經全部陣亡。就像雞蛋碰上了石頭,連個響動都沒聽見。
紇骨部受突厥人影響,以狼為尊,部落中崇倡勇者。但勇敢和毫無希望地送死不能相提並論。眼看著已經有本族武士撥轉馬頭,準備跳出鹿砦向遠方遁走。紇骨部埃斤肯亦特只好大吼一聲,親自衝到了第一線。
這個動作令頻臨崩潰的士氣登時一振,三十餘名紇骨部武士羞愧地策動戰馬,跟在了埃斤大人身後。在紛紛退下來的人流中,他們舉步維艱,卻是步步向前,寧死不退。隊伍中的紛亂跡象開始逆轉,很多部族武士被堵住退路后,突然驚詫地發現,陌刀隊的攻擊力,並不像自己先前看到的那般強大。只是擋在刀陣最前方者,才容易被一刀兩段。稍微靠近陌刀陣中央一些,則危險減半。而在陌刀陣尾部,此刻則有幾個來不及退避的武士跟陌刀手攪在了一處,居然鬥了個難解難分。
「跟我來,跟我來!」紇骨肯亦特也發現了陌刀陣的破綻,避開敵軍鋒櫻,轉向隊伍側后。早就對自家實力心知肚明的王洵怎肯給他這個機會?當即大喝一聲,砍翻面前敵軍,然後揮舞著陌刀,斜向堵了過去。
跟在王洵身後的飛龍禁衛紛紛轉向,如同翻身的巨蟒般,由正面進攻,轉為斜向橫掃。幾個部族武士被陌刀砍死,整個陌刀陣也出現了前後脫節的跡象。有名處木昆部小箭試圖尋找機會,結果被民壯頭目魏風迎面擋住,一刀砍在鎖骨處。刀鋒深入數尺,整個人被劈成了左右兩片。
魏風抽出陌刀,蹲身橫掃。他沒學過如何打仗,完全靠一身蠻力在臨場發揮。五、六隻馬蹄同時飛起來,受傷的戰馬厲聲哀鳴,將背上的武士甩下,被其自己人活活踩死。
「剁馬蹄,剁馬蹄!」跟在魏風身邊的是一名二十幾歲的年青民壯,身手一般,心思卻轉得極快。在他的呼籲下,民壯們紛紛蹲身,將攻擊目標改為敵軍的坐騎。這個招數殺傷效果絲毫不亞於攻擊敵軍本人,斷了腳的戰馬紛紛跳起,倒下,將部族武士壓得筋斷骨折。
此刻,王洵終於堵住了紇骨部埃斤肯亦特。「這傢伙是個麻煩!必須趁早解決掉。」他心中暗想,同時用起全身力氣,揮刀斜劈。刀鋒被肯亦特用彎刀擋住,瞬間,彎刀斷裂,飛出。肯亦特將半截刀柄丟向王洵的面門,撥馬便走。方子陵搶上一步,從背後摟頭蓋腦便是一記。肯亦特向前提了提馬韁繩,人躲開了刀鋒,坐騎的屁股卻被陌刀砍中,哀鳴一聲騰空跳起,踩倒數名部族武士,然後雙膝跪在了沙地上。
肯亦特狼狽地跳下馬鞍,低頭往人堆裡邊猛衝。王洵大踏步追了上去,不管左右驚呼著撲上的部族武士,直取肯亦特後背。方子陵和老周追上前,護住他,擋下所有兵器。飛龍禁衛們順著這個縫隙湧入,用陌刀將部族武士的人群劈開一道裂縫。肯亦特逃無可逃,只好隨便撿了件兵器轉頭招架。這一回,王洵一刀砍了結實。從肩膀到胯骨,刀鋒一閃而過。肯亦特連喊聲都沒能發出,當場斃命。
紇骨部武士迅速向兩側散去,不是為族長報仇,而是紛紛逃走。陌刀將太狠了,跟他放對,只能戰死。從開始到現在,沒有任何人能擋住他三刀以上。這是受到狼神庇護的天命勇者,凡人根本不可能將其殺死。
遇到無法抗拒的力量,越是未開化的部族,越習慣往鬼神方面想。隨著紇骨部武士的驚呼,三族聯軍的秩序愈發混亂。王洵等人則迅速轉身,前往接應已經與禁衛拉開一段距離的民壯弟兄。見到他凶神惡煞般撲來,部族武士紛紛逃命。飛龍禁衛與民壯迅速匯合,重新凝聚成一個整體。
這次打仗,好像比上一次順手得多!突然間,王洵心中靈光乍現。隨後,他便意識到了關鍵所在。古力圖所部為正規官軍,所以很容易組織起抵抗順序。而今天的三部聯軍卻是一群烏合之眾,只要打掉了他們中間的核心人物,多少兵馬也會土崩瓦解。
前後不過一瞬間功夫,他已經做出了決定。再度帶領隊伍轉身,直撲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的羊毛大纛。已經被戰場上的緊張局勢逼得束手無策的吐馬提見狀,趕緊吹響號角,調動本部武士向自己靠攏。同時命令親衛撥轉馬頭,準備帶領殘部遁走。
「嗚嗚,嗚嗚,嗚——啊!」角聲剛剛響起,就噶然而止。一支弩箭凌空飛來,將正在吹角的親兵射了個透心涼。吐馬提驚詫地抬頭,發現就在自己忙著調兵遣將阻擋陌刀隊攻擊的時候,樓蘭武士們已經再度圍了過來,人手一把弩弓,瞄準鹿砦中亂成一團的三族聯軍,箭無虛發。
打,肯定不是陌刀將對手。逃,也未必能跑得過好整以暇的樓蘭武士。吐馬提突然悲從心來,早知道如此,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河西軍使者的賄賂。如今,便宜沒撈到,反而把自家性命和整個部落的精銳葬送於此。
好在他熟悉唐人的習慣,所以並非除了死亡之外別無選擇。投降!放下兵器任憑對方發落。無論按照大唐的規矩,還是草原部族的規矩,作為一族之長,天之驕子的他,都不會被殺死。
「投降!」猛然間福從心至,搶在陌刀將撲到自己附近之前,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丟下兵器,高舉雙手。「投降,我們願意投降!」早就聽說過大唐的寬容,處木昆部武士紛紛效仿,丟掉兵器,跳下坐騎。任憑陌刀砍到面前,也不肯再做任何抵抗。
「投降,投降。別打了,大唐來的勇士,我們願意投降!」失去了自家族長的紇骨部武士見狀,也紛紛下馬乞降。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仇恨。只有赤牙部武士,還沒跟唐人打過交道,翻過白骨鹿砦,四散逃向大漠深處。
「投降!」一名武士在刀前大喊,卻不做任何抵抗。他被砍了個身首異處,血冒著熱氣濺了周圍同族滿臉。那些同族們卻毫無怨言,繼續丟掉兵器,跳下坐騎。束手待斃。
「投降!」「投降!」「投降!」喊聲此起彼伏。有唐言,也有大夥聽不懂的突厥語。先前還凶神惡煞般的部族武士們突然都變得溫順起來,一個個跳下坐騎,跪倒於地,彷彿待宰的羔羊。
「投降?」勝利來得如此突然,王洵一時很難適應。接連又砍倒了好幾個下馬受死的部族武士,才在石懷義的提醒下,收住了刀鋒。
陌刀已經砍出了缺口,血淅淅瀝瀝順著剛剛豎起的刀刃留下,淌過刀桿,手指,淅淅瀝瀝在腳邊匯成小河。他威風凜凜的站著,雙眼中充滿了迷茫。
一個個飛龍禁衛,中原民壯,同樣手持陌刀,站在了王洵身後。身上同樣威風凜凜,眼中同樣充滿迷茫。
這裡是西域,不是中原。
這裡的一切一切,都跟大夥所熟悉的中原不一樣!
注1:埃斤,突厥語,部落酋長。
注2:卓班,突厥官制。埃斤的左膀右臂。(鄉長助理?)。伯克,部落中的貴族。
紫袍(三下)
見到一干陌刀手始終不開口說出饒恕對手的承諾,石懷義在白骨鹿砦外急得恨不能抬手給王洵一弩,「他們,他們已經是你的了!別再砍了,殺一個,少一個!」
「我的?」王洵木然看了他一眼,依舊像沉浸在某個噩夢裡一般。
「對,你的,你的!全是你的!」石懷義跳下坐騎,大喊大叫著沖了進來,「你讓他們往東,他們不敢往西。包括這個身穿貂皮袍子的傢伙,他是部落埃斤,你可以扣下他,向他的部落索要贖金。或者以他為人質,威逼整個部落向你效忠!」
「哦?」王洵的眼神終於重新靈動了起來,笑了笑,伸手揭開面甲。這裡是西域,是以強者為尊的地方。失敗者赤條條而去,勝利者擁有一切。這是狼群規則。部族武士們不在乎改變追隨對象,只要你強,哪怕是殺父仇人,亦可以發誓效忠。
今天,他贏了。先後殺死了兩個看起來地位很尊貴的人,嚇壞了另外一個。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擁有曾經屬於對方的一切。可他要這些部族武士幹什麼?身為大唐軍官,如果留在安西,封四叔自然會給他指派部屬。身後帶著數百私兵,先不說符合不符合大唐法度,光是養活這些張嘴巴,也能把他吃得傾家蕩產。
「他們,今後都屬於你!他們的老婆孩子,家中牛羊,也都是你的!」費了好大力氣擠到王洵面前,石懷義繼續向對方解釋。終於輪到王洵發傻了一回,他心中好不得意。「過來,過來,站好隊,一個個過來,向你們的主人報上名姓!」
後半句話是沖俘虜們說的,明顯有狐假虎威的因素。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不滿地哼了一聲,率先上前,解下脖頸上一串花花綠綠的石頭項鏈,躬身,雙手呈給王洵,嘴裡滴里嘟嚕說出一大串王洵根本無法聽懂的語言。
「他說,你是受白狼神保佑的勇士,他輸得心服口服。他是處木昆部的埃斤,所以願意獻上與身份等同的財物,傳家之寶和一百匹戰馬,為他自己贖身!」石懷義主動替王洵翻譯,然後又迅速用漢語提醒,「先別忙答應他。這傢伙長得白白胖胖的,肯定能榨出更多油水!」
「嗯!」王洵信口答應。他現在心裡頭非常亂,根本顧不上考慮那些身外之物。石懷義見狀,還以為他在為具體如何討價還價而煩惱,立刻又越俎代庖,自顧用突厥話跟處木昆吐馬提說道,「你家主人說了,一百匹戰馬不符合你的身份。至少要五百匹馬,一萬頭羊。送到他指定的地點后,才能放你走。」
聞聽此言,處木昆吐馬提立刻揚起臉來大聲抗議,話語里充滿了激憤。石懷義先是大聲呵斥了幾句,打掉了對方的氣焰,隨後才向王洵翻譯道:「我讓他出五百匹馬,一萬頭羊,送到疏勒去,才能放他走。他不肯答應,說東西太多了,他的族人肯定寧可換個人做埃斤,也不會贖回他。並且疏勒距離此地太遠,一來一回幾千里路,等他這返到部落後,肯定也是被廢掉的貨。所以,要麼你現在放他走,他可以對長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送出贖身財物。要麼你現在就殺了他!大夥一拍兩散!」
「這傢伙倒是一點兒也不傻!」聽了石懷義的轉述,王洵不怒反笑,「你告訴他,可以現在就放他走。價格就按他先前自己所說的,一百匹馬,加上他手中的項鏈。但是,他得告訴我,誰指派他來的,給了他什麼好處!」
「就這點兒東西?!」石懷義看了吐馬提手中的項鏈一眼,花花綠綠的,有很多石頭,但未必值多少錢。
「趕緊翻譯吧。咱們沒時間耽誤!」王洵向四下看了看,帶著點催促的口吻補充。
「這好辦,讓他先等著!」石懷義有些不甘心王洵如此敗家,笑了笑,把頭轉向其他俘虜,大聲喊道:「都放下兵器和水袋,自己往鹿砦外邊走,不準牽馬。把沒死的也抬上。到那邊沙丘下站隊。都看到沒有,就是那個最高的沙丘,上面長著幾棵胡楊樹的那個。大個子在前,小個子在後。一個部落排一條長隊。待會兒你們主人會派管家問你們名姓!」
這幾句話他先用漢語喊了一遍,然後又用突厥語重複。雖然啰嗦了些,意思表達卻非常清楚。聽完他的話,所有俘虜,無論滿臉橫肉的,還是虎背熊腰的,居然個個像綿羊般溫順。抬起受傷的同族,一個挨一個,走向不遠處的沙丘。
「麻煩二位暫時給王大哥充當一下管家!不用怕,他們已經被王大哥嚇住了,沒膽子造反!」回過頭,石懷義又向方子陵和老周兩人請求。
方子陵和老周正在看稀罕,聽到他的提議,欣然領命。笑呵呵拖著陌刀,朝不遠處長著幾棵胡楊樹的大沙丘走去了。已經替王洵做了這麼多,石懷義索性好人當到底。隨即,又沖陌刀手們吩咐,「各位大哥趕緊到咱們剛才紮營的地方洗把臉。有誰受了傷,就趕緊去找小洛。她隨身帶著葯。就在是那個綠色的旗子下。認準了,綠色旗子下是她的位置!」
「小洛姑娘!」眾陌刀手立刻忘了身上的疲憊,無論有沒有負傷,皆抬起頭,眼巴巴地看向王洵。見後者沒有異議,大夥轟然而笑,爭先恐後跑走出了白骨鹿砦。
「小洛姑娘什麼時候跟出來的,我怎麼沒見過她?」王洵心裡也有些奇怪,扯了石懷義一把,低聲追問。
「她是我們部落最好的郎中,當然要跟著大隊人馬一起行動了!」石懷義哈哈大笑,滿臉得意,「沒看到吧。那是因為你眼力太差。她一直跟在我身邊,只是穿了身男人衣服而已!」
「原來是女扮男裝,我眼力是夠差的!」想想小洛穿著一身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油漬澤舊皮甲的模樣,王洵無聲而笑。那個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行事總是出人意料。誰若是日後娶了她,可是有的是時間頭疼。
看看鹿砦里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石懷義轉過身,又沖著自家弟兄喊道,「別愣著了,趕緊下馬收拾弩箭。死人身上的也拔出來,一個都別落下。那寶貝東西,咱們自己現在還打不了。」
樓蘭武士們發出一陣鬨笑,翻身下馬,跑進鹿砦里回收弩箭。個別人發現某把聯軍丟下的兵器比較順眼,也悄悄地撿了起來,別在了腰間。王洵發現了,笑了笑,權當什麼都沒看見。
也許是覺得自家弟兄表現實在有點兒太貪婪,石懷義訕訕笑了笑,趕緊想法轉移王洵的注意力。踢了吐馬提大埃斤一腳,他用突厥語大聲說道:「你家主人寬宏大量,可以答應今天放你走。但你的贖身物資,必須翻倍。你當著長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兌現。還有,誰派你來的,給了你多少好處,你必須如實彙報!」
「我不能出賣朋友!」處木昆吐馬提臉色突然一紅,直接用漢語回應。「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但不能侮辱我的驕傲!」
沒想到這傢伙居然會說唐言,王洵和石懷義俱是一愣。特別是後者,臉色登時就紅得像只煮熟了的大蝦。沒等二人說出威脅的話,處木昆吐馬提退後半步,雙膝跪倒,「我,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今天,願意對著長生天立誓,以三百匹駿馬,兩千頭羊,贖回自己。但是,我不能出賣朋友!」
「你這沒良心的傢伙!」石懷義揮拳欲打,「我現在就揍你一頓,看你回去怎麼繼續做埃斤!」
王洵上前半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別忙著動手。交給我自己處理。」隨即,將頭轉向吐馬提,「我,唐人王洵,可以接受你的贖身要求。但是,你需要再回答我幾句話!站起來回答,別讓你的部下看見你跪著。」
「主人儘管問。但是,我絕做出賣朋友的事情!」吐馬提感激地點點頭,從沙地中爬起來,大聲回應。
「沒人讓你出賣朋友。不過,請你出兵的那個傢伙,未必是真朋友!真朋友不會慫恿你送死!」王洵的嘴巴突然變得笨拙,繞來繞去地說道。「在你後面還有兩波同夥。他們是哪個部落?各自有多少人?離這邊還多遠?」
「這…….」處木昆吐馬提有些猶豫。
「我可以把你的部族武士,都放還給你。打敗了後面來的那些傢伙,你就可以帶他們走。所有繳獲,包括俘虜的贖身財物,也分給你兩成!」王洵笑了笑,開出一個難以拒絕的價碼。
吐馬提立刻心動,躬了下身體,低聲回應,「你是我的主人。我不能欺騙你。否則金狼神必然會降災於我的部族。跟在後面的兩伙強盜,一個是烏爾其部,有四百人。另外一個是塞火羅部,有七百多人,距離這兒大概四十里左右。這兩個部落騎的都是駱駝,所以走得比較慢。」
「你這不叫出賣?」石懷義氣得直想揍人。「還拿狼神降災當借口。就沖你今天的作為,你們部落的牲口早就該得瘟疫死絕種!」
吐馬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敢當面回罵。石懷義見狀,又揮拳欲打。王洵不想折辱吐馬提過甚,再度伸手將石懷義攔住,「行了,他大小也是個族長。你給他留點兒臉面。」
說罷,接過吐馬提一直舉著的項鏈,看了看上面花花綠綠的各色寶石,又將它塞回對方手裡,「這個,你自己留下吧。我用不到。一會兒打仗,你跟在康老身邊。我不用你為我衝殺。你自己也小心點,不要被羽箭誤傷!」
「是,主人!」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楞了楞,沒想到多次被某人索要,自己卻始終捨不得交出的傳家之寶,王洵居然看了一眼就還了回來。比起自己先前那些所謂的朋友,眼前這個主人可是太大度了。略作遲疑后,他斟酌著說道:「主人,您的恩情比夷播海還深,比大漠還厚。吐馬提不能愧領您的恩惠。有人出了三百匹綢緞,要你和其他唐人的命。至於他是誰,主人請原諒我不能直接說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王洵早就猜出主使者是哥舒翰,擺擺手,笑著回應,「你下去休息吧。待打敗了追兵,我就放你和你的族人離開。」
「是,受狼神眷顧的主人!」吐馬提又躬了下身,低聲提醒。「您的勇武,讓獅子也會顫抖。但是。請主人注意來自背後的毒蛇。吐馬提聽人說,石頭堡的大頭領薩亦黑正帶著麾下兵馬趕過來!」
還真讓我猜中了,王洵滿臉苦笑。揮手示意吐馬提離開,然後笑著跟石懷義說道,「走吧,咱們去見康老。商量一下接著該怎麼打?」
「你們剛才不是已經商量好了么?」石懷義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我記得,你說過,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所有麻煩!」
「事情變化比我想得快。」王洵搖搖頭,低聲解釋,「我原本的謀划是擊潰眼前這三部聯軍,驅動他們的敗兵衝擊其餘兩部,倒卷珠簾。」
他說了一個大唐軍中常用的戰術。據說為軍神李靖所創。在敵軍各部號令不統一,或者敵軍實力強弱不均衡時,非常有效。此戰術,關鍵點便是擊敗其中一部,驅趕潰兵去衝擊其餘。王洵當時在白馬堡中也學得稀里糊塗,如今,期待中的潰兵全變成了他的奴隸,更令他有些手足無措。
「行!無論怎麼打,我不能再讓你跟剛才一樣冒險!」不待他解釋完畢,石懷義忽然變了臉色,怒氣沖沖地強調。「剛才,你知道么?我特別怕你出事!你是我的客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行,下次肯定不會了!」王洵笑了笑,拉著石懷義,轉身向正在白骨鹿砦外徘徊的老狐狸康忠信走去。有些隱藏在陰暗中的真相,他並不想說給石懷義聽。為了對方日後在其族中的處境,也為了對方眼中那種值得珍惜的單純。
老狐狸康忠信其實早就趕過來了。一直默不作聲觀察兩個少年的表現而已。戰前設法慫恿王洵帶隊向數倍與陌刀手的敵軍發起衝鋒,他其實也不是想讓前者去送死。而是想將王洵先逼入絕地,然後再施以援手。這樣,日後這個迅速長大的漢家伢子,才會更感念樓蘭人的恩德。在其於西域唐軍中擁有一席之地后,才會給樓蘭人帶來更大的好處。
沒想到,這個漢家伢子,居然憑著二十幾名親信和一百多名民壯,硬生生擊潰了八百敵軍!並且抓了至少四百多俘虜!他的確不是個尋常少年。怪不得封常清不惜一切代價要保住他,而哥舒翰則費盡心機想要他的命!假以時日,恐怕整個安西四鎮,都要在他的怒吼聲里顫抖。
這樣的豪傑,自己居然想憑藉幾個小伎倆套住他?望著遠處說笑著向自己走來的兩個少年,忽然間,老狐狸開始懷疑自己的智慧。他發現自己的確老了,總喜歡耍弄陰謀,一輩子算計來算計去,其實還不如看上去傻乎乎的小石頭!小石頭自打開始就沒算計過別人,小石頭卻博得了所有漢家兒郎的喜歡與尊敬。
族中日後有小石頭在,我還瞎擔心什麼?轉瞬,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起來。眯縫著眼睛向兩個少年迎去。
這一刻,他發現自己的確已經老了!
紫袍(四上)
「老了!」望著天空中蒼白的斜陽,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拖長了聲音說道。他今年已經七十四歲,在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天綠色的玉門關外,這絕對是個令人驚嘆的高壽。因此,作為且末河流域最老的酋長之一,他的一生中也看到了許多別人沒時間看清楚的東西。
他看到過突厥帝國在骨咄祿汗帶領下的崛起、擴張,也目睹了其在默戳漢帶領下如何一天天走向衰落;他看到過毗加可汗帶領黑衣狼騎如何耀武揚威,也目睹了王忠嗣麾下的十萬唐軍如何摧枯拉朽;他看到過白眉可汗那無法閉上的眼睛,也目睹了骨力裴羅可汗刀頭上的淋漓血跡。
一年年,腳下的圖倫磧不停地換著主人。每一次王旗變幻,都留下一片屍山血海。作為一個總人口不到五萬的小族,烏爾其部只能在其中隨波逐流。盡量跟在即將獲勝者一方,哪怕突然臨陣改換門庭。盡最大努力別站錯隊,以避免強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遇事慢半拍,是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畢生經驗總結。不當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哪怕巨大的利益在前方唾手可得。也不當拖隊伍後腿的那個人,哪怕前方橫著一座刀山。此番哥舒部派遣使者邀請生活在蒲昌海附近的五大部族共同出兵討伐一個唐人的輜重隊,他也採用了同樣的策略。收下禮物,按期出兵,以免惹得哥舒部的發怒,暗中唆使附近突厥部落報復。同時,盡量走得比其他人慢一些,不當導致輜重隊覆沒的罪魁禍首,以免安西四鎮節度使封矮子秋後算賬。
「是啊,咱們都老了。日後的圖倫磧是年青人的了!」抱著同樣撿剩骨頭心思的,還有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他亦不願意因為參與劫殺一夥唐人輜重隊,惹來安西軍的大規模追殺。要知道,封常清是出了名的護犢子。誰動了他麾下弟兄一根汗毛,他無法騰出手來管則已,一騰出手來,肯定是山崩地裂。
但與此同時,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也不願意惹惱哥舒翰。雖然蒲昌海位於安西鎮境內,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不可能帶領麾下大軍越境來替其部族出頭。然而眼下散落於西域各地的突厥部落都唯哥舒部馬首是瞻,惹惱了哥舒翰,誰也沒把握會不會被某個臨近的突厥部借著爭奪草場的由頭狠狠咬上一大口。
兩害相權,頡質略埃斤不約而同地採取了和跌思泰埃斤同樣的對策。盡數帶領駱駝兵出征。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願意討好哥舒翰,就讓他們討好去吧。烏爾其部與塞火羅部情願慢慢跟在後邊分一口殘羹冷炙。反正,駱駝的主要特長是負重能力和耐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跑得比戰馬快。
兩個人老成精的傢伙合兵一處,拖拖拉拉地踩著另外三個部落留下的馬蹄印跡向前趕。沿途不停地發現樓蘭人的斥候,他們也懶得派人去追殺。到了這個時候,兩支駱駝騎兵加不加入,對戰局已經毫無影響。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盡遣族中精銳,加起來有八百多號。帶領八百多號精銳武士,如果連四百多樓蘭人都吃不下,處木昆吐馬提等人就不要繼續在蒲昌海一帶混了。戈壁灘上容不下弱者,聞到同伴生病味道的其他部族會在第一時間趕過來,將隸屬於三個失敗部落的草場、牲畜和女人瓜分乾淨。
彷彿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大隊人馬附近觀望了片刻之後,樓蘭人派出來的斥候就徹底消失不見了。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搖頭苦笑,臉上中充滿了對敵人的同情。但是,剛笑過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又開始為其他三個部落擔心起來。
「我說,跌思泰老哥。吐馬提他們三個小傢伙,不會真的打輸了吧!按道理,這會兒該有信使過來炫耀了!」輕輕扯了扯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皮得勒,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皺著眉頭探詢。
「不至於吧。頡質略,你怎麼越老越膽小呢!」跌思泰回過頭,笑著數落,「吐馬提他們麾下的武士,可是樓蘭人的兩倍還多。」
「我不是有點兒擔心么?」面對朋友的質問,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訕訕而笑。「樓蘭人的確只有四百多,可架不住還有一百多唐人。我聽人說,半個月前,一夥突厥人也曾經襲擊過唐人的輜重隊,卻被打了個全軍覆沒!」
「那肯定是在關鍵時刻被樓蘭人抄了後路。」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搖了搖頭,信誓旦旦地給朋友打氣。「那一仗我也聽人說起過,突厥人跟唐人打到最激烈時,樓蘭人突然從後邊殺了出來。咱們西域啊,就是部族太多了。各懷各的心思,互相捅刀子們,所以越來越衰敗。真要一對一,才不會輸給他們唐人!」
「那倒也是!」頡質略聳聳肩,不斷苦笑。西域各部團結一致,說得好聽,做起來談何容易?自從阿史那骨咄祿去世之後,西域各部就沒團結過。總是被唐人以極小的代價挑撥得自相殘殺,然後又被唐人各個擊破、征服。
「那幾個小傢伙兒的脾氣我非常清楚,如果沒有把握取勝的話,他肯定會按兵不動,等著咱們跟上去再發起進攻!」眯縫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跌思泰又撇著嘴補充。誰都不是傻子,傻子當不了部落埃斤。可一個個聰明人們,卻被既不部聰明也不強壯的唐人,逼得步步後退。帶領著自己的部落,從祁連山退到圖倫磧,然後再一路退向更遠的西方。
「那倒是。即便打不贏,也不至於連逃的機會都沒有!」頡質略嘆了口氣,笑著附和。四百人擊敗八百人,堪稱經典。可如果四百人一戰全殲掉兩倍於己的對手的話,則只能稱為奇迹了。
偏偏奇迹就在他眼前發生。
話音未落,三十餘名全身上下套著黑色罩袍的處木昆武士,已經衝破遠攔子的阻截,策馬向大隊逃來。一邊逃,一邊聲嘶力竭地用突厥語喊道:「救命,救命,樓蘭人追過來了!」
「攔住他們!」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立刻帶住胯下的白駱駝,大聲命令。「讓他們繞到隊伍後邊去,不準靠近!」
「是!」部落卓班鶻屈答應一聲,帶領二十餘駱駝武士殺出本隊。一邊阻攔潰兵,一邊大聲喝令,「繞行,繞行,繞到隊伍後邊去!否則,別怪我下手狠!」
處木昆武士不敢違抗,乖乖地撥偏馬頭,向駱駝隊的後方繞去。見到此景,跌思泰暗鬆一口氣,剛要命人將潰兵帶到面前來,詢問戰鬥詳細過程。遠處突然警報聲大起,百餘全身包裹著黑布的處木昆武士,被三百餘樓蘭騎兵像趕鴨子一樣趕著,沖向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組成的大隊。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全體,結圓陣。弓箭手準備!射住陣腳。」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大驚,顧不上徵求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的意見,大聲喝令。
「結陣,結陣。敢硬闖者,射!」頡質略的反應也不慢,緊跟著向自家部眾發出命令。潰兵的危害極為可怕,往往沒等敵人殺到近前,自家陣腳已經被潰兵給沖亂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凄厲的號角聲接連而起。伴著角聲,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的駱駝騎兵迅速調整隊形,試圖結成易守難攻的圓陣,避免潰兵衝擊。就在此時,后隊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哀鳴。先前繞過去尋求庇護的處木昆部武士,舉起彎刀,向馱運物資和淡水的駱駝砍去。
保護輜重的駱駝騎兵猝不及防,被出處木昆部武士砍了個七零八落。大隊駱駝受驚,撒開四蹄,到處亂竄。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剛剛具備雛形的圓陣立刻四分五裂,很多騎兵不得不轉過身去,對付沖向自己的駱駝。而狠毒的處木昆部武士則揮舞著彎刀,跟在駱駝身後亂砍亂殺。
三十人,在一千一百多人的眼皮底下搞破壞。瘋子才會這麼干。但這個時候,誰也無法譏笑他們瘋狂。就在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被自家駱駝沖得手忙腳亂之際,對面的一百多處木昆武士已經「逃」到五十步之內。當先二十餘人猛然一彎腰,從得勝鉤上取下一把長槊,平端在手,撞向負責攔截的烏爾其鶻屈等人。
馬槊!有過跟唐軍作戰經驗的烏爾其鶻屈卓班尖叫。抬起彎刀,試圖撥開三尺槊鋒。這個努力幾乎等於白費,借著戰馬的衝力,對面的長槊宛若一條發了怒的巨蟒,撞飛他的彎刀,撞上的胸口,將他整個人撞起來,挑上半空。
如果是硬木馬槊的話,此刻持槊者必須鬆手。否則,巨大的反衝擊力會將持槊者也直接撞下馬背。但是,令所有駱駝騎兵們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撞中鶻屈卓班后,那條巨蟒般的長槊居然彎成了弓形,一瞬間,幾乎所有反衝力,都被變了形的槊桿吸收。隨著鶻屈卓班的身體被挑離馬鞍,槊桿又瞬間彈直。將已經氣絕的鶻屈卓班,向甩草滾子一樣,遠遠地甩了出去。
「殺!」馬背上的持槊者厲聲怒喝,手臂一推一撥,將槊桿左右橫掃。蓄在槊桿上的衝擊力繼續釋放,「啪」「啪」,抽在另外兩名駱駝騎兵的胸口,將二人直接抽下了駝峰,筋斷骨折。
「殺!」「殺!」其餘二十幾桿長槊緊隨其後,撞、挑、撥、打,眨眼間,將負責攔截的烏爾其部武士殺了乾乾淨淨。
「唐人,他們是唐人!」到了此刻,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聲嘶力竭地喊道。
他明白自己上當了。正面衝過來的持槊者,和先前繞到隊伍背後的那些陰險傢伙,根本不是處木昆部潰兵,而是如假包換的唐人。只有唐人,才用得起造價昂貴的複合桿馬槊!也只有唐人,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令吐木昆部落,反戈一擊。
但此刻再做任何調整都已經來不及了。衝破了鶻屈卓班的阻攔后,全身包裹在黑色罩袍下的唐人片刻不停,徑直撞向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本隊。二十六桿馬槊,排成一條長滿利齒的尖刀,沾死,碰亡,長驅,直入。
已經被自家駱駝撞了個亂七八糟的騎兵圓陣,正面立刻又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裂縫最前方,手持長槊的唐人如同凶神惡煞。緊隨他們之後,八十餘名黑袍武士揮舞著彎刀,將裂縫擴大,擴大,擴成一個巨大缺口,擴得鮮血淋漓。
「擋住,擋住!」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心如刀絞,拚命催促自家武士去堵缺口。幾名在部族中以勇武著稱的年青人,策動胯下駱駝迎了上去。左右夾向持槊者的馬頭,彎刀閃起數道凄厲的寒光。
「殺!」沖在最前方的持槊者又是一聲斷喝。長槊順著刀光縫隙鑽進去,戳破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部族武士喉嚨。緊跟著,他左手緊握槊桿,右手輕撥槊纂,看似笨重的丈八長槊居然突然轉向,由刺變割,平平地畫起一道冷光,將另外一名衝上來夾擊的駱駝騎兵脖頸割開一條巨大的血口子。
「呃!」脖頸血管被割斷的駱駝騎兵丟下彎刀,試圖用手指捂住傷口。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隨著熱血的湧出,他手臂上的力氣越來越軟,越來越弱。彌留中,他看見冰冷的槊鋒再度轉向,掃過數尺距離,將自己的一名袍澤掃上了半空。
「殺!」另外幾桿長槊陸續撞到,在沖在最前方那個持槊者左右,撞飛數名駱駝兵。前後不過數息之間,塞火羅部最勇武的十幾名年輕人,全部陣亡,無一倖免。而對手的罩袍衣角,他們都沒有機會碰到。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目瞪口呆。已經不用再派人上去阻攔了,塞火羅部的騎兵,無一人能擋在持槊者馬前。烏爾其部的駱駝兵們同樣如此,在部落埃斤跌思泰的催促下,他們拚命去試,拚命去試,結果全是落下坐騎而死。
一個輜重隊,哪來的這麼多勇士?!頡質略感覺到嘴裡有股咸滋滋的味道涌了上來。早年他曾經在突厥人旗下,跟唐軍做過戰。那時的唐軍雖然聲勢浩大,數萬人當中,也不過千餘用槊好手。怎麼一個小小的輜重隊,居然能拉出近三十名持槊者來?
他當然不知道,正殺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二十幾名持槊者,是長安城附近千挑萬選出來的良家子。去年數萬人前往白馬堡應試,最後通過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聯手選拔的,也不過千把人而已。
這千把人,經過半年多艱苦訓練之後,放在大唐邊軍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更何況王洵及其身後的二十五名飛龍禁衛,還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與火的淬鍊。
數萬人只取千餘。一百人只剩下二十五。如此殘酷「淘汰率」,當然遠遠超過了部族牧人的成長過程中的自然選擇!西域部族武士,為什麼平均體質優於普通大唐士卒?是因為大唐境內百姓生活殷實,男孩子平安長大的幾率遠遠高於西域。而部族武士之所以個個人高馬大,是因為在艱苦的生存條件下,那些生下來身體略顯孱弱的,根本沒機會長大成人!
只是這些道理,頡質略這輩子已經沒機會再想了。就在他痛不欲生的當口,緊隨在處木昆部「潰兵」之後的樓蘭武士,也殺了過來。人手一把彎刀,順著自家盟友留在背後的缺口衝進去,將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砍得狼奔豚突。
此刻,衝殺在圓陣後方的那三十幾名身穿黑色罩袍者,在付出了陣亡過半的代價后,也終於完成了使命。呼哨一聲,撥馬便走。剛剛與駱駝兵脫離接觸,帶隊者立刻伸出大手,一把扯碎了身上黑色罩袍。
「啊嗚,啊嗚,啊嗚!」帶隊的年青武士仰頭大喊,聲音雖然略顯稚嫩,但是霸氣十足。
是樓蘭人。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猜錯了。繞到他們背後,冒著九死一生威脅打亂了他臨時布署的不是唐人,而是唐人的盟友,一夥看上去年齡不到二十歲的樓蘭武士。
「啊嗚,啊嗚,啊嗚!」最早跟在持槊者背後揮舞著彎刀收割生命的那伙黑袍武士也揚起頭,將心中的鬱悶之氣借著咆哮噴了出來。他們也不是唐人。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又猜錯了。而是剛剛投靠過去,半日前還跟烏爾其部駱駝兵稱兄道弟的處木昆武士!
一襲黑袍,從頭到腳包裹,掩蓋了所有差別。
陰險毒辣的唐軍將領,藉助處木昆人的黑色罩袍,騙過了跌思泰和頡質略兩頭老狐狸。他們讓樓蘭武士穿上處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潰兵,尋求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的庇護。然後,他們再自己穿上處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潰兵直衝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本陣,打開缺口。
前後夾擊,突然發難。還充分利用了部族武士們打敗仗時一鬨而散,打順風仗時一往無前的特點。好一條陰險毒辣的計策,好一雙洞徹人心的眼睛。望著不遠處越沖越近的長槊,跌思泰不想逃走,而是突然想看一看,領軍的唐人到底是什麼模樣。為不同的陣營打了一輩子的仗,在不同大汗旗號下忽降忽叛的他,臨老去前死在這樣一個對手裡,不冤!
注1:骨咄祿、默戳、毗加,后突厥的三代大汗。742年,唐將王忠嗣滅后突厥。744年,率領著后突厥余部苟延殘喘的白眉可汗被回紇首領骨力裴羅擊殺,突厥帝國從此在中國徹底消失。
注2:圖倫磧,即塔撒拉馬乾。蒲昌海,即今天的羅布泊。
紫袍(四下)
彷彿感覺到了自家族長心中的決死之意,臨近的烏爾其部武士紛紛捨命撲上,以血肉之軀組成一道圍牆,擋在了持槊的唐人戰馬前。
可惜,戰勢到了此刻已經無法逆轉。再多的武士撲上去,也起不到力挽天河的作用。多一名部族武士擋在戰馬前,只是多給唐人槊鋒上多添一縷血痕而已。
只見帶隊沖陣的唐將槊鋒一挺,便將擋在其正面的部族武士刺於駱駝下。隨後,整條長槊如同怒蟒般,借著槊桿再度彈開的力道左右狠抽。另外兩名撲過來的部族武士被抽了個正著,上半截身體立刻從駝峰上歪了下去,胸骨和脊骨同時斷裂,眼見就不得活了。
另外兩名唐人立刻衝上,順著帶隊唐將沖開的縫隙,將手中長槊向前猛撞。隨著「啊!」「啊!」兩聲慘叫,又有兩名企圖上前拚命的烏爾其部武士被挑飛到半空中。胸口處各自出現了一個碗大的窟窿,血水伴著內臟紛落如雨。
第六個擋在唐軍面前的是個塞火羅人,見到此景,嚇得撥轉坐騎便逃。擁擠的人群中,哪有逃跑的道路?唐將手中的長槊從背後追上了他,刺穿腰腹,然後重重甩了出去。
幾名塞火羅部騎兵被屍體砸下駱駝。其餘人紛紛躲避,互相推搡著,爭先逃命。烏爾其部大埃斤的親衛們卻逆著人流,前仆後繼地往槊鋒上涌。王洵身邊的空隙迅速變寬,隨即又迅速縮窄,窄到他幾乎無法揮動馬槊。一名烏爾其部伯克踩著駱駝峰,縱身撲上,試圖將他的胳膊抱住。他將長槊夾在左側腋下,右手從馬鞍處后抄起高適贈送的鏈子錘。將半空中跳過了來的傢伙砸了個稀爛。隨後,單臂掄開,鏈子錘颳起一陣風,所碰之處,血肉橫飛。
駱駝騎兵紛紛慘叫著掉下坐騎。王洵眼前瞬間又是一空。手指一松,他將鏈子錘當做暗器砸向了二十幾步外的羊毛大纛。碗口粗的旗杆登時歪倒,將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直接蓋在底下。
「埃斤大人死了,跌思泰埃斤死了。」跟在飛龍禁衛身後的處木昆武士唯恐天下不亂,扯開嗓子亂喊。
烏爾其部的武士們無法辨別真偽。紛紛撥轉駱駝,四下逃散。但也有數名身穿的親衛袍服的武士愈發瘋狂,竟然爭先恐後地向王洵馬前撲去。
「別送死,別送死了。都回來,回來!」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掀開頭上的大纛,痛哭失聲。他已經活了七十多歲,死不足惜。可眼下擋在唐將槊鋒前的,都是烏爾其部眾的希望啊。他們都是族中最精銳的武士。少一個,部族重新崛起的機會就又少一分。
「擋住他,擋住他!」同樣帶著哭腔,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發出來的命令卻與跌思泰截然相反。他從二十歲熬到了五十歲,才把自己的父親,部族的上一任埃斤熬走。還沒享受夠作為埃斤的榮華富貴。更捨不得坐在黃金大帳當中,一呼百應的滋味。
怎可能擋得住!
游牧部族混亂的指揮體系,在此刻弊端盡顯。一旦兩個族長被唐軍給盯住了,外圍的部族武士就接不到任何確切命令。完全是憑著各自的判斷在亂沖一氣。而他們的陣型又在第一時間被唐人、樓蘭人和處木昆人聯手沖亂,故而此刻再奮不顧身,同一時間能湊上前與持槊唐將交手的,也不過是三五名部族武士而已。三五名完全靠自己感悟出來的馬上好手,跟王洵這種從小練武,又在白馬堡中經過數名百戰老兵悉心教導的唐將放對,簡直與送死無異,接二連三地付出了性命,卻連摸到後者衣角的機會都沒有。
轉眼之間,又有幾名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的精銳武士死在了唐軍馬槊之下。與此同時,魏風也帶著其餘民壯策馬趕到,人手一把伏波弩,沖著亂成一鍋粥般的駱駝騎兵攢射。一邊射,一邊大聲叫嚷,「投降,趕緊投降。降者免死!准許你們贖身。」
「降者免死!准許自贖!」正在人群中亂砍亂殺的樓蘭武士也突然醒悟過來,用突厥語將魏風等人的命令翻譯了過去。聞聽此言,被攪成一鍋糊塗粥的駱駝騎兵們愈發手足無措,有的撥轉坐騎向遠方逃遁,有的則乾脆丟下兵器,閉上眼睛隨便對手處置。
好不容易才趕過來的大唐民壯們怎肯眼睜睜地放著幾乎到手的贖金飛走,立刻分頭追上去,用弩箭從背後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逃命者射殺。數十名駱駝騎兵無路可逃,不得不拉住坐騎,乖乖地束手就擒。
聽到周圍亂轟轟的叫嚷聲,已經準備用自己鮮血洗刷恥辱的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眼前猛然一亮。拔出腰間彎刀,他雙手舉過了頭頂。同時,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道:「投降,所有人下馬,向大唐將軍投降。他們是仁義之師,不殺俘虜!」
「投降,投降。塞火羅人,趕緊投降!」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頡質略大埃斤也哭泣著舉起雙手。「別打了,別打了,今天死的人已經夠多了。給塞火羅部留下些種子吧。大唐老爺,我求求您了!」
聽見來自背後的哭聲,完全是憑著一腔熱血在苦苦支撐的族長近衛們都拉住了坐騎。獃獃地看了衝到面前的那個唐人持槊者一眼,然後木然丟下了兵器。
「讓開!」來不及帶住坐騎,王洵只能單手將長槊舉向天空,同時用另外一隻手撥歪馬頭。已經跑發了性子的坐騎大聲咆哮,接連又撞翻了四五匹來不及躲閃的駱駝,才勉強收住了腳步。
其餘飛龍禁衛也紛紛抬高槊鋒,同時撥偏跨下坐騎。盡量避免與自家袍澤和已經投降的敵軍相撞。當然,在二者不能同時選擇的情況下,首先要照顧自家兄弟。
見到持槊者們心腸如此仁慈,兩位部族埃斤更生不起抵抗之心,一起跳下白色駱駝,跪在地上用膝蓋爬了數步,將代表著本族尊嚴的腰刀舉到了王洵馬前。「受白狼神庇佑的唐人將軍,您的勇武與仁慈,令整個圖倫磧為之顫抖。我,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我,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願意帶領闔族武士,拜倒在您的馬前!任憑您處置!」
「我,大唐校尉王洵,接受兩位埃斤的投誠。」王洵將手中長槊戳進沙地,跳下坐騎,雙手將兩位族長獻上的腰刀一一接過。隨後,轉過身,沖著所有忐忑不安的駱駝騎兵們喊道:「我,大唐校尉王洵,願意以自己的家族榮譽擔保,只要你等放下兵器,就不再亂殺你們其中任何一人!」
「放下兵器,趕緊投降!」
「放下兵器,埃斤都投降了,你等愣著幹什麼?!」
樓蘭人、處木昆人、還有數個混在處木昆武士當中,被王洵臨時拉來湊數的紇骨人,同時用突厥語大喊。他們可沒有王洵那種好脾氣,見到有動作稍慢的,立刻一刀砍過去,將對方直接砍於坐騎下。
「投降,投降。趕緊投降。大唐將軍答應,不會再殺任何一人!」唯恐自家武士被殺光,兩位埃斤同時扯開嗓子,用本部落語言大喊。
「噹啷!」「噹啷!」一把接著一把游牧民族特製的彎刀被扔在地上,倖存的烏爾其、塞火羅兩部武士跳下駱駝,用憤怒的目光看向耀武揚威的處木昆、紇骨、樓蘭三部武士,恨不能用怒火將對方活活烤成肉乾。
「你還不服是不是!」一名處木昆部小箭被看得又羞又怒,揚起彎刀,便欲劈下。旁邊立刻有兩三支弩弓同時對準了他。「他們都是大人的奴隸,你無權處置!」民壯頭目魏風策馬上前,怒氣沖沖地呵斥。然後,也不管駱駝騎兵們聽懂聽不懂,自顧大聲向對方表示撫慰,「你們,都別怕。我家大人生著一幅菩薩心腸。只要你們出得起贖金,肯定會放你們走。」
無論是騎在馬上的處木昆部武士,還是站在地上的新俘虜,都沒聽懂他的話。但他動作里想表達的的意思,卻都被理解了個清清楚楚。處木昆部武士想想自己此刻還前途未卜,訕訕笑了笑,收起了彎刀。新的俘虜們則迅速藏起眼裡的怒火,沖著仁慈的唐人老爺投過去感激的一瞥。
有了上次收編俘虜的經驗,方子陵和老周兩人輕車熟路。很快,在不遠處重新指定了一塊地盤,帶著俘虜們去登記名字。石懷義、王洵和一直帶隊在外圍警戒的老狐狸康忠信三人,則從地上拉起跌思泰和頡質略兩位族長,跟對方商討具體贖身事宜。
親眼目睹了接第二場乾淨利落的戰鬥,老狐狸康忠信愈發堅定地認為,王洵的前途不可限量。眼下趁其沒有崛起之前跟他建立牢固的友情,日後定然能為樓蘭族帶來無窮的收益。因此,談判時非常賣力。寧可拼著被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記恨五十年,也要從這兩個部族身上替王洵榨取最後一頭羊羔。
其錙銖必較之模樣,令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暗擦一把冷汗。「好歹剛才跟我談贖身條件的是王校尉。如果換了老狐狸,處木昆部十年之內」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與您為敵的不是我們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為了給自家部落爭得一線喘息的餘地,跌思泰連強盜打劫的行規不講了。直接把幕後主使者給供了出來,「是哥舒翰大將軍,是他的族人命令我等在半路截殺您。我們兩族都很弱小,要想在蒲昌海和玉門關之間討生活,就不得不遵從哥舒翰大將軍的脅迫!」
「刀子在你手裡,駱駝在你胯下。你不自己往前跑,哥舒部還能牽著你的韁繩么?」老狐狸康忠信可不吃這一套,未等王洵開口,直接駁回了對方的狡辯。「每名武士,用十匹馬,三十頭羊贖回。必須在三個月內送到疏勒去。見到牲畜之後,王校尉立刻放人。此外,武士們在這一段時間內的吃喝,也由你們自己負責。要麼拿牲畜來抵,要麼拿真金白銀來折算!」
「不行,不行,你乾脆殺了我得了!」話音未落,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立刻以頭搶地。他這次帶了七百駱駝騎兵,剛才的戰鬥中又沒被王洵等人作為重點打擊對象,因此活下來當俘虜的族人,遠遠高於烏爾其部。如果按照老狐狸康忠信開出的條件將被俘的族人全部贖回去,整個部落上下明年就得喝西北風。
「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你的身價另算。五百匹馬,四千頭羊,才不辱沒你的身份。跌思泰埃斤也一樣!」康忠信一撇嘴,擺出幅誰騙得了誰的姿態。
「我已經聽到長生天的召喚了,肯定不值這個價!」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連連搖頭,語氣不像頡質略那樣強烈,但異常堅決。「我願意以餘生,侍奉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至於我部被俘武士,只有不到兩成,能出得起您說的贖金。其餘的,也只好用這輩子做牛做馬,來給自己贖罪!」
「大唐將軍有的是人伺候,不缺你這一把老骨頭!」老狐狸康忠信撇撇嘴,目光中不帶半分憐憫之意,「如果你的族人出不起贖金的話,我會請求大唐將軍,讓他們都到樓蘭部來做牧奴!」
樓蘭部正缺青壯,如果這伙俘虜被帶到山谷里,以老狐狸的本事,幾年之內,肯定全都將他們變成同族。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域部族埃斤,烏爾其顯然也清楚對方話里的威脅之意,笑了笑,滄然道:「長生天既然這麼安排,我也沒有辦法。那是他們的命!可如果我今天答應了你的條件,烏爾其部上下四萬多口,肯定活不過下一個冬天。」
「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大唐老爺,您就開開恩吧!」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接過話頭,大聲祈求,腦門磕在沙地上「咚咚」作響。
王洵最見不得別人向自己搖尾乞憐,立刻伸出手,將頡質略硬拉了起來。「我也不想將你們逼上絕路。但我和我的弟兄,還有樓蘭部諸位兄弟,必須得到補償……..」
「我們可以補償,我們可以拿出所有能拿出的財貨,補償您的損失!」聽王洵的語氣鬆動,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立刻如蛇一般纏了上來,「我,願意拿出三百匹馬,一千,不,兩千頭羊,贖回我自己。其他我部武士,每人可以出三匹馬,五頭羊。不,十頭羊。」
「還有,還有!」唯恐王洵對這個條件不滿意,他繼續大聲補充,「我們部落還有許多銀器,銅器,全加起來有好幾百斤。我可以折成牛羊賠給您。還有,還有,哥舒部給了我三車上好的綢緞,也都可以交出來!您等等,我這就派人回去給您拿!」
「我沒時間等。要那些東西也沒用!」從小錦衣玉食慣了,王洵對身外之物看得一向不是很重。搖搖頭,笑著拒絕,「銀器和銅器你自己留著用吧。綢緞我也不需要。至於牲畜,過後你派人將牲畜運到焉耆,交給那裡的守將就行!」
「一定,一定。」頡質略立刻又跪了下去,頭磕在沙地上砰砰直響,「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您的仁德比圖倫磧還厚。有生之年,塞火羅部願意供您驅使!」
「但你麾下那些人,必須拿出三匹馬,不,三頭牛每人。二十隻羊,不能減了。」唯恐王洵再做散財童子,民壯頭目魏風衝上前,替他做主。
「行,行。三頭牛,二十隻羊。我立刻派人回去趕!」頡質略聞言大喜,轉過身,沖著魏風重重叩頭。
「嘶——!」石懷義在一旁急得直咧嘴,恨不能上前重重踹魏風幾腳。作為中原農戶,魏風自然覺得牛比馬珍貴。然而在西域這片土地上,戰馬價值卻遠遠高於牛羊。后兩種牲畜只能作為糧食,每年秋末冬初都要大量被屠宰,以免儲備的乾草不夠吃,在漫長的冬天裡將其餓死。而前者,卻是部族實力和武士個人地位的象徵,只要族中還有戰馬和青壯,就能從更弱小的部落或者往來商隊手中,搶到牛羊和金銀!
楞了一下,魏風也猜到自己犯了個大錯。可話已經出口,便無法更改。只好訕訕地將目光轉向王洵。後者倒不是很在乎部屬的插嘴給自己造成了多大損失,心裡對牛羊和戰馬的差別,其實也一樣沒什麼概念。點點頭,笑著說道,「好,就按照這個條件。但是只把牛趕到焉耆,托守將轉交給我就行。剩下的羊,全部送往阿爾金山下,康老會派人前去接收!」
「使不得!」幾乎異口同聲,老狐狸康忠信、小石頭還有在旁邊偷聽的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三人大聲叫道。
「使不得,使不得!」狠狠瞪了吐馬提一眼,老狐狸康忠信連連擺手。「您的好意,樓蘭部銘記於心。但這麼多羊……」
「是大夥應得的。請您老酌情分配。務必讓每個參戰的弟兄,都得到一份!」笑了笑,王洵低聲打斷。
六百多名俘虜,每人二十頭羊,加起來就是一萬兩千多頭。如此龐大的一筆財貨,他居然眼皮都不眨,就送給了樓蘭部。一時間,老狐狸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嘴唇上下顫抖,手指死死扯住王洵的衣袖,關節處不剩半點兒血色。
小石頭也無法用語言形容自己的感激,把手按在胸前,沖著王洵恭恭敬敬地俯首。接連俯首三次,他才勉強平靜了下來,擦了把眼睛,用顫抖聲音說道:「我去把這話告訴弟兄們。讓他們也高興一下,讓他們永遠都記住大唐朋友的慷慨!」
王洵擺擺手,做了個不足掛齒姿態。隨即,將頭轉向了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您老的身價,跟他一樣。貴部的武士,也是三頭牛,二十頭羊。這個價格,您老出得起么?」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跌思泰瞎了眼睛,才會做您的敵人!」跌思泰也立刻拜倒於地,帶著幾分哭腔回應。「您放心,從今天起,烏爾其部永遠都將銘記您的寬宏。再也不敢冒犯任何一個唐人!」
「那就好!」聽對方把自己的寬宏回報於所有唐人頭上,王洵心裡覺得非常高興。無論楊國忠、哥舒翰等人做了什麼事情,骨子裡,他依舊為身上的唐人血脈而自豪。「牛你派人送到焉耆去。羊么,一半送到焉耆,另外一半,送到他……」用手一指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送到他指定地點。分配給所有參戰的處木昆武士!」
「我?」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楞在了當場,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參戰之前,王洵的確答應過他,分兩成贖金給處木昆部落。但那只是隨口一說,並且沒有立下任何字據和誓言。如果王洵不準備兌現的話,他也沒任何辦法。以處木昆部眾武士現在的奴隸身份,替主人打仗本來就是應盡的義務,連坐騎兵器都要自備,更甭說戰後能分到任何好處了。
想當年,處木昆部為了突厥人作戰,是這樣的規矩。為了回紇人作戰,也是這樣的規矩。自備兵器、戰馬和輜重,死了白死,所有繳獲卻要全部上交。只有今天,第一次聽說主人會分四分之一財物給自己。
「還不謝恩。真是便宜死你了!」康忠信又是嫉妒,又是憤恨,上前一記脖摟,徹底打醒了吐馬提。
「謝,謝謝王將軍。謝謝,謝謝!」處木昆吐馬提撲通一聲跪倒,真心實意地折服在少年唐將面前。「從今往後,只要您一聲召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處木昆部武士決不皺一下眉頭!此誓,長生天為證。如有違背,讓蒲昌海連年降下白災,我部牲畜死個乾乾淨淨。」
注1:白災,即雪災。
紫袍(五上)
消息傳出,處木昆部的武士們也是一片歡騰。大夥都沒想到成為俘虜之後不到兩個時辰,就重新獲得了自由。更沒想到的是,受白狼神庇護的唐人將軍非但不再追究大夥的冒犯之罪,而且還把戰利品分到了每個人手中。
以往替別的英雄效力,可沒過這麼的豐厚的收穫。登時,處木昆部武士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滿感激。見到此景,王洵索性好人做到底。將先前臨時拉入隊伍中濫竽充數的十幾個紇骨部俘虜,也叫到了面前。通過石懷義的口用突厥語向他們宣布,「你們幾個剛才表現不錯。唐人將軍非常滿意,決定釋放你們。此外,每個人賞賜三匹駱駝,一袋子莜麵粉,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
聞聽此言,紇骨部武士立刻跪倒在地,叩首稱謝。駱駝原來的主人,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的埃斤也說不出什麼怨言來。西域的規矩歷來如此,失敗者的所有一切,包括身家性命都歸勝利者支配。在他們決定投降的那一刻,隊伍中的牲畜和輜重已經換了主人。
隨後,在石懷義和康忠信兩個的幫助下,王洵開始指揮弟兄和俘虜們一道打掃戰場。剛才那一仗贏得乾淨利落,包括他本人在內的二十六名飛龍禁衛,居然一個都沒戰死,只有六人受了不同程度的輕傷,被小洛姑娘隨便在傷口上貼了塊膏藥,就又活蹦亂跳了。倒是追隨石懷義冒充處木昆部武士混到敵軍背後大搞破壞的樓蘭武士,損失比較重。去的時候是三十四人,最後活下來的只有十二個,並且幾乎人人挂彩。但比起此戰的輝煌成績和樓蘭部事後分到的收益,這些犧牲也是值了。
追隨在飛龍禁衛身後沖陣的處木部武士損失也很小,只有區區十幾個。跟在處木昆部擴大戰果的樓蘭武士們損失更輕,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所有參戰者當中,損失最輕的是魏風和朱五一二人所帶領的民壯,由於不放心民壯們的戰鬥力,王洵將其安排在攻擊序列最後。結果,他們就充當了壓垮敵軍的最後一根稻草。基本沒怎麼動手,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就投降了,當然也就沒什麼損失。
相比之下,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的傷亡就有些慘不忍睹了。特別是那些擋在飛龍禁衛衝鋒路上的族長親衛,凡是被長槊從駱駝背上掃下來的,沒一人能逃得活命。而由於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緣故,在跟處木昆和樓蘭部武士的廝殺中,駱駝騎兵也沒發揮出應有的實力。幾乎是付出四、五條性命,才能換取對方一個落馬。並且還有很多騎兵被自家袍澤撞下了駱駝,踩了個筋斷骨折。
傷亡慘重歸慘重,兩部駱駝騎兵心裡卻涌不起半點兒仇恨之意。如果換了突厥人或者回紇人處在大唐王將軍同樣的角度,他們根本不可能以如此小的代價被贖回。也許要到別人部落里,做一輩子牧奴。也許會被當場處死,作為祭品獻給白狼神。即便是換了其他唐人處於王將軍的位置,他們的結果也未必會如此輕鬆。當年薛仁貴擊敗鐵勒九姓,可是將十餘萬俘虜一夜之間全部活埋,連老人孩子都沒有放過!
冬季的白天短。待把戰死者的屍體都收斂了,天色也就暗了下來。不敢在夜間的沙漠上趕路,王洵便參考幾位埃斤的建議,尋了個擋風的大沙丘,命令麾下弟兄和一眾俘虜紮營安歇。
當下,伙長周德樹帶領幾名飛龍禁衛,指揮各部俘虜一齊動手,在沙丘后扎了個巨大的營盤。魏風帶領民壯從繳獲的物資中拿出乾柴、淡水和莜麵粉,分給俘虜每人一份。有了食物果腹,又有了火堆取暖,眾部族武士的心思愈發安定。有些剛剛獲得賞賜的處木昆人,居然一邊吃著莜麵糰,一邊大聲唱起歌來。
草原上的民族崛起迅速,消失也很突然。從秦漢到隋唐,近千年裡起起伏伏的眾多族群,彼此之間的影響極為巨大。有些後起之秀,曾經做過消失者的奴隸或者附庸。而有些現在的弱小族群,幾百年前恰恰是整個西域的主人。因此,處木昆人的歌聲一起,立刻有其他部落的武士低聲附和,漸漸地,參與進來的居然有數百人,歌聲蒼涼宏大,順著夜風響徹整個沙漠。
「他們唱得是什麼?」隱隱約約,王洵覺得對這個曲調也很熟悉,沖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石懷義笑了笑,低聲請教。
「這…….」石懷義的笑容登時有些尷尬,「他們不是有心唱的。估計是平時唱習慣了,隨口就喊了出來!」
「到底是什麼啊?你這人怎麼盡繞彎子!」方子陵聽得不耐煩,用力推了石懷義一把。「又不是你唱的,趕緊翻譯,萬一那些傢伙心存不滿,咱們也好有備無患!」
「我估計他們不是存心唱給你們聽!」石懷義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歌詞大意是,被漢人搶走了胭脂山,我們部族的女人就失去了美麗的容顏。被漢人搶走了祁連山,我們部族的牲畜就再也下不了小崽…….」
「他奶奶的,這群養不熟的白眼狼!」沒等他將歌詞大意翻譯完,方子陵已經長身而起。拔出橫刀,就準備殺人立威。
石懷義見此,趕緊伸手拉住了他。「我都說他們未必是存心的了。所有水袋和兵器,都被咱們控制著。他們即便想造反,也尋不到任何活路!」
這句解釋,倒也算是有力。沙漠中最重要的是淡水。沒有水袋,即便沉夜色掩護逃了,也會活活渴死。方子陵想了想,氣憤地跺腳,「他奶奶的,早知道他們忘如此恩負義,當初就不該答應放他們走。俗話說得好,非我族類……」
後半句話被王洵用白眼給直接打斷。搖搖頭,他低聲說道:「這歌,恐怕在漢代就有了吧。應該是,『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是霍去病北伐之後,匈奴人做的輓歌。不過,當年大漢打到草原上,只是讓匈奴婦女臉上沒有了胭脂擦而已。漢后五胡進入中原,可是拿中原百姓當兩腳羊,隨便煮熟了吃!」
石懷義笑了笑,無法表態。作為樓蘭人,他應該屬於胡人的一部分。但內心深處,他又非常贊同王洵的話。西域各地,向來紛爭不斷。然而無論是突厥人、吐蕃人還是回紇人掌控了這裡,對待各當地部族都不會像大唐這般寬容。雖然大唐在征服西域時,也曾經發生過屠殺。但畢竟只有極少的一兩樁,總體上對待當地部落還是以懷柔為主。而不像其他幾大族,動不動就將被征服部落中的男女老少,高過車轅者全部處死。
「我去喝止他們!」有心拉近跟王洵等人的距離,老狐狸康忠信站起來,大聲說道。一個月之內,他曾經親眼目睹了飛龍禁衛參與的三場戰鬥,如果說第一場戰鬥中,作為指揮者,王洵的表現還錯誤百出的話。今天這兩場,則有了本質上的差別。彷彿一塊被埋在沙子下沉睡了數千年的古劍,一旦被磨去了表面銹跡,便會發出逼人的寒光。
「不必了。讓他們唱吧。即便把人的嘴巴堵上,他們說不定也會在心裡邊哼哼!還不如讓他們直接唱出來,省得憋著難受!」擺擺手,王洵笑著阻止,絲毫不以俘虜們的歌聲為忤。
「嗯!你說不必就不必!」老狐狸遲疑了一下,又慢慢坐回了火堆旁。「怪不得封常清那麼看重你。你的確與眾不同。不同。你們唐人本來就與眾不同。」將面前的火堆挑旺了些,他笑著補充,「也許是因為強大,所以寬容。也許是因為寬容,所以強大。反正,西域這片土地,最好還是由你們唐人來管!」
「您老過獎了!」王洵被誇得有些臉紅,拱了拱手,笑著謙虛。
「我老人家從不曲意奉承!」老狐狸笑著搖頭,「你的確很有本事。比我見過的年青人都有本事。將來在西域這一塊,肯定有屬於你的一片天空。」
「的確,王大哥的馬槊使得,那個,那個,簡直絕了!」不給王洵繼續謙虛的機會,石懷義笑著挑起大拇指。「我還從沒見過有人,把馬槊使到這種境地呢。簡直跟活了一般。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拿兩匹駿馬報答你!」
「教你倒是不成問題。但你現在練,恐怕有點兒晚了!」正愁找不到機會岔開話題,王洵趕緊順著石懷義的口風回應。「馬槊總共就是那麼十幾招,但是得從小開始練,沒三五年功夫,見不到任何效果!」
「他們也都練了好幾年了?總不成你們都在馬槊上下過十幾年辛苦吧!?」石懷義唯恐王洵在敷衍自己,用手指向方子陵以及坐在火堆前取暖的其他幾個飛龍禁衛,大聲問道。
「恐怕是!」方子陵、周德樹等人笑了笑,滿臉得意,「年刀,月棍,一輩子槊…….」
「那你們唐軍,乾脆全都用馬槊算了!」石懷義登時泄了氣,踢了腳沙子,悻然說道。「還讓不讓人活了。隨便拉一個出來,就練過十幾年。還讓不讓人活了…….」
「那也很難!」伙長周德樹誠心拿年青人逗悶子,笑著補充,「馬槊也不是人人能練的。我們家鄉那邊有句話說,看一個武夫是自幼受過名師指點,還是半路出家,看兵器就行了。使槊的,肯定是從小練起的。拿刀的,基本上都是野路子!」
「呵呵呵呵!」一眾飛龍禁衛全都笑了起來,聲音中充滿了自豪。今天下午這仗,徹底樹立了他們對自己的信心。恐怕今後很多年內,沙場上遇到再強的敵人,他們都敢縱馬與之一搏。
「他們這些傢伙,以前都是禁軍。也就是中原大埃斤的貼身近衛。所以,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看到石懷義眼睛里充滿了求知慾,王洵笑著給對方解惑。
大唐有句話叫做窮文富武。家境貧寒者只要有心讀書,折根樹枝也能在沙土上習字。長大後進入縣學便可以吃國家供給,同時讓家裡省一份口糧。一旦學有所成,無論是通過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當中任何一科,都立刻有了鐵飯碗。即便沒機會出任地方官員,也可以成為官員的私聘幕僚,這輩子再也吃穿不愁。
相比於習文來說,學武的條件就要高得多。家中不富裕,便請不起明師指點,也買不起造價高達十幾貫甚至幾十貫的複合桿馬槊。即便是學最簡單的刀、矛、拳腳,長時間的大量活動之後,習武者突然暴漲的胃口,也不是尋常人家所能承受得起。故而也就是全部由居住在京師附近良家子弟組成的飛龍禁衛,才隨便找出一個人來,即能上馬持槊。換到了大唐其他任何一支軍旅中,包括以精銳著稱的邊軍之內。善使馬槊者,也未必能湊出一千之數。
只是這話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王洵也不想跟所有人交代大唐的實底兒。因此僅拿飛龍禁衛的身份來敷衍。
「哦!」石懷義聽得似懂非懂。部落埃斤的貼身侍衛,肯定要擁有部落中一等一的好身手。樓蘭部也是如此。但這隻解釋了為什麼王洵等人個個本領高強,並沒解決他心中另外一個疑問。想了想,他又冒失地追問了一句,「既然你們本事這麼大?那個,那個姓楊的長老,為什麼非要殺死你們?莫非,莫非他不是唐人么?」
「他!」王洵等人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去。半個多月前的那個血與火之夜,幾乎是大夥心中永遠的刺。只要有人一提起來,心臟處就立刻痛得如刀子扎一般。
「我去巡視一圈!」方子陵站了起來,晃晃悠悠走開。
「我找個地方解個手!」素來與人為善的伙長周德樹黑著臉,跟在了方子陵身後。一個個飛龍禁衛,陸續站了起來。或找借口,或者一言不發,慢慢走遠。先前還熱鬧的火堆旁,轉瞬間便只剩下了王洵、小石頭和老狐狸三個,滿臉尷尬。
「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我不是有心的!」石懷義也意識到了自己闖了禍,拉了下王洵的披風,怯怯地解釋。
「你說了句實話而已!」王洵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泛起一縷苦笑。「但有時候實話並不好聽。楊國忠的確是我們唐人的大長老。只不過,只不過他們這些大長老,把家族利益擺在了整個大唐之上而已!」
注1:攸麥粉,草原民族常見食物。可以用開水泡了,捏成麵糰當乾糧吃。
注2:唐代科舉和後世不盡相同。考的範圍廣,名目也相對繁雜。
紫袍(五下)
「嗯!」石懷義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畢竟閱歷有限,王洵所說的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如果換做樓蘭部,某個長老也像中原的楊大長老一樣,隨隨便便就將族內大批精銳武士置於死地。結局肯定只有兩個,要麼這個長老被驅逐出部落,趕到沙漠中任其自生自滅。要麼,整個樓蘭部族因為長老的倒行逆施而迅速衰落,成為臨近其他部落的獵物。
偏偏楊長老這種把自己家族利益放在整個「部落」利益之前的人,在中原層出不窮!而偏偏大唐帝國,依舊無比地強盛。這其中到底是什麼緣故,石懷義此刻想不明白,將來也永遠想不明白。他只能看懂眼前的事,無論大唐的那些長老如何對不起王洵等,王洵等卻依舊以做為一個唐人而驕傲。
不止是武藝高強的飛龍禁衛如此,那些身手平庸得民壯也是如此。根本不用刻意表現,舉手投足之間,某種高高在上的心態便已經暴露無遺。「我們唐人如何?」「我們大唐如何如何」類似的話語隨時隨地都能聽到。這種驕傲與自信,有時讓石懷義聽在耳朵里很不舒服,卻不得不承認,巍巍大唐,已經把它的印記,銘刻進了每一個族人的骨頭裡。任你圖倫磧的風沙再大,也很難將其磨去。
一時間,沒人再想說話,火堆旁的氣氛變得有些冷清。老狐狸閉著眼睛假寐,石懷義抱著膝蓋發獃,王洵本人,則兩眼盯著跳動的火焰,魂魄不知道飛往了何處。
他是唐人。無論離開故鄉多遠,剁爛了,踩碎了,燒成灰,依舊是個驕傲的唐人。這種強烈的自我認同感,越是在一群陌生的部族武士當中,越是強烈。特別是聽到周圍那低沉憂傷的歌聲,骨頭裡作為唐人的自豪便油然而發,令他不敢稍稍彎曲一下自己的脊樑。
內心深處,王洵也解釋不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按道理,在經歷了這麼多磨難之後,大夥在恨楊國忠和哥舒翰的同時,也會痛恨長安城裡那個朝廷才對。然而,事實卻非如此。弟兄們想要報仇,想要討還公道,卻又在時時刻刻維護著大唐的尊嚴。
也許是周圍環境所致吧。畢竟,盟友們稱他們為唐人伢子。而俘虜們則稱他們為唐人老爺,唐人將軍。前前後後,總離不開一個唐字。以此表示他們的身份地位與其他各族武士截然不同。而這種稱呼,完全是自然而然產生,誰也無法干涉。除非某人發了瘋,在他自己腦門上刻字,上書「我不是唐人」。否則,即便到死也改變不了。
「受,受白狼人保佑的唐人將軍!」猛然間,又一聲敬畏的呼喚傳來,打斷了王洵的紛亂的思緒。
王洵一愣,驟然回頭,「有事么?吐馬提埃斤,你怎麼有空到我這邊來了?」
「我,不是我。是我。不是…….」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突然變得結巴起來,一張嘴翻來覆去地搗蒜。「是,是我,不是不是。」
「有話就說!」王洵向旁邊挪了挪,給對方讓開一個烤火的地方。「坐下說,這鋪著皮墊子呢。還算熱乎!」
「唉,唉!」吐馬提有些受寵若驚,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把手舉到火堆旁來回搓動。「我,我是受他們,他們所託過來找,找您的。他,他們……」
實在覺得緊張,他乾脆將手向後一揮,沖著湊在附近另外一個火堆旁蹲著的幾個人喊道,「過來吧!你們自己說,我替你們翻譯。」
「騰——」附近火堆旁立刻亂了一下。幾個下午曾經混在處木昆族武士中一併為王洵效過力的紇骨人站起身,上前數步,又「撲通」一聲拜倒在地,嘴裡發出一串難懂的音符。
「他們,他們說,感謝仁慈得大唐將軍,釋放了他們,並賜下許多財物!」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偷偷看了看王洵的臉色,眼神有點兒飄忽不定,「他們,他們還說。想請仁慈的主人開恩,准許他們贖回自家埃斤的屍體和其他被主人俘虜的同族。只要主人開出價碼,他們立刻就派人回族裡籌集贖金!」
「他們許給了你什麼好處?」沒等王洵開口,老狐狸突然把眼睛睜開,低聲質問。「我記得,你處木昆吐馬提,也是剛剛才被王將軍釋放吧!」
「我,我」吐馬提低下頭,不敢直視王洵的眼睛,「我,我們處木昆部落,與他們紇骨部落距離很近。他們,他們的埃斤、博班和幾個伯克今天都戰死了。所以,今,今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族中男女老幼,都會,都會拖庇在我部保護之下。」
「你乾脆直接說,你準備將紇骨部趁機吞掉,不就得了!」老狐狸康忠信撇撇嘴,冷笑著點破。樓蘭部付出了這麼大代價,最後卻讓處木昆人平白壯大了一倍。這口氣,怎麼想都憤憤難平。
「不,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吐馬提立刻坐直了身體,沖著老狐狸連連擺手,「您老,您老誤會了。唐人,唐人將軍,您千萬別信他的。我,我處木昆吐馬提,沒有,沒有趁機撈好處的意思。我,我可以對,對著長生天發誓。我們,我們兩部只是,只是今天都,都敗在了唐軍將軍手下。族中武士傷亡,傷亡有些大。當然,當然這都是我們自己的錯。不,不敢怪唐,唐人將軍。但,但是,沒,沒三年五載,部落,部落的實力恢復不過來。所以,所以才不得不暫時互相依託,以,以免機會為,為別人所乘!」
結結巴巴說了一大堆,倒也把他的意思解釋清楚了。原來在下午的第一場戰鬥中,處木昆、紇骨和赤牙三個部落損失都很慘重。其中赤牙部為剛剛從極北之地遷徙而來的新部族,在蒲昌海一帶舉目無親,今後是死是活沒人操心。但處木昆與紇骨兩部,卻要面臨著實力大減之後,如何應對其他部族窺探的問題。於是,在得知自己和本族武士即將被釋放之後。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便將主意打到了距離本部老巢最近的紇骨族頭上。而紇骨部被釋放的一眾武士因為剛剛失去了自家埃斤,此刻也正需要一個外來強援在背後撐腰,才敢回到族中報信。故而,雙方一拍即合。吐馬提幫助剛剛獲得自由的紇骨族武士向王洵求情,請後者恩准以合適的價格贖回紇骨部埃斤肯亦特的遺體,以及其他被俘族人。作為回報,眾紇骨部武士在回到本族后,則力爭促使整個部落向處木昆部靠攏,共同應對試圖趁火打劫的其他游牧部落。
在大唐天朝,向來沒有挾屍要價的習慣。王洵本人也不屑這樣做。聽完了處木昆吐馬提的解釋,想了想,笑著答允:「人死了,便一了百了。什麼罪孽也都跟著抹了。你跟紇骨族的武士說,我准許他們將肯亦特的屍體挖出來帶回去。至於他們部落中其他被俘虜武士,也跟別人同樣價格,每名武士,三頭牛,二十隻羊。送到焉耆城交割即可!」
「多謝大唐將軍成全!」處木昆以手撫胸,躬身施禮。然後轉過頭,將王洵的話翻譯給了那些紇骨武士。
眾紇骨武士聞聽,立刻紛紛以手捂住胸口,躬身拜謝。同時用突厥語大聲嚷嚷道,「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您的恩德,紇骨部永遠不敢忘記!」
王洵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必客氣。然後,又笑著對吐馬提埃斤建議,「好像還有七十多名赤牙族俘虜,到現在沒人管。他們的埃斤也戰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族中也顧不過來贖回他們。我沒時間照顧這些傢伙,乾脆一併作價賣給你算了。我給你打個折,每人算兩頭牛,十隻羊!如何?」
「多謝將軍大人恩典!」話音未落,吐馬提再度拜服於地。「我馬上派人回去籌集物資,馬上就去。如果不夠,就從您給我的賞金里往外扣!」
那七十多名赤牙俘虜,他早就看過了。雖然人野蠻了些,還喜歡在臉上亂塗亂抹。但個個長得膀大腰圓。帶回族中去,無論當做牧奴,還是日後同化為自己的族人,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當即,吐馬拿出小刀子,提在羊皮上刻了手令,連夜派人趕回自家部落湊集贖金。還沒等信使跳上坐騎,先前離去的那幾個紇骨人,又帶著十幾名同族,快步走了過來。走到王洵面前,依次跪倒。
「你們還要幹什麼?」這回,不但王洵皺眉,吐馬提自己也覺得紇骨族武士有些得寸進尺,板起面孔,大聲呵斥。
帶頭的紇骨族武士看了他一眼,隨後突然大聲地唱起歌來。一邊唱,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其他十幾名紇骨族武士緊隨於后,也唱著同樣的調子,不停地捶打自己。
「他們,他們說……」吐馬提有些不甘心,礙於石懷義和康老狐狸在旁邊虎視眈眈,不得不如實翻譯,「他們幾個,情願永遠追隨受白狼神庇佑的英雄。一輩子做您的奴僕,跟著您,見證您的輝煌功業。」
「這——!」王洵一時有些發傻。自己的前途如何,到現在他還不敢確定。怎敢再收下這些連唐言都不會說的異族武士?正準備開口拒絕,老狐狸康忠信卻笑了笑,搶先說道:「收下他們吧。否則,他們就沒法再活下去了。追隨強者是草原上的習俗。即便給你做牛做馬也不丟人。如果你拒絕了,就等於說他們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他們以後無論走到哪,都會被人瞧不起。」
「好吧!」王洵無可奈何,只好點頭應承。「可你們族埃斤的遺體怎麼辦?誰回去報信?」
「他們隨便留下兩個人就可以報信了。」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自作主張,替紇骨人回應。然後快速將王洵的話翻譯了過去。
話音未落,那十幾名紇骨部武士已經大聲歡呼,相繼膝行上前,去吻王洵的靴子。王洵躲閃不及,只好在吐馬提的示意下,接受了紇骨部武士的敬意。隨後,由按照老狐狸的指點,命人找來彎刀,一一交到了紇骨族武士們手裡。
拿到兵器,紇骨部武士立刻興高采烈地從地上爬起來,自動在王洵背後站成一排。舉目四望,顧盼俾睨。
「現在你也有了自己的部曲了!」老狐狸康忠信笑了笑,輕輕點頭,「嗯,就是人數少了點兒。小石頭,一會兒你從族裡點二十名得力弟兄,讓他們永遠追隨在王將軍身後。不用再回本族了。」
「這——!」王洵又是一愣,猜不透老狐狸的舉動里又包含著什麼圖謀。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卻瞬間醒悟,向前湊了湊,大聲說道:「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處木昆人得到了您的那麼多好處,卻一直想不出報答的辦法。虧得剛才康老族長的舉動提醒了我。我族武士也願意追隨英雄豪傑的腳步。我馬上去挑出二十名身手最矯健的,讓他們永遠做您的奴僕,為您效忠!」
「啊——!」王洵根本來不及反應,一瞬間嫡系部曲就增加到了五十餘名。
吐馬提說做就做,立刻起身,小跑著去挑選自己的族人。這番動作,自然無法不引起其他人的關注。很快,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埃斤也湊了過來,各自獻上二十名本族精銳武士,讓他們永遠追隨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將軍。
「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將軍,處木昆部上下仰慕您的勇武,個個都願意為您效忠。我從中精挑細選出來二十四名,恰好能使您的忠心奴僕湊成一百之數!」處木昆吐馬提帶著族人轉回,看到火堆旁又多出了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族長的面孔,立刻追加投入。
「我部武士的家眷和財產,很快便會送到焉耆城中!」
「我部會給您的僕人配齊兵器和鎧甲!」
同為部落埃斤,誰比誰反應慢多少?烏爾其跌思泰和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也迅速做出補充。唯恐王洵看不到自己的誠意。
沒完成哥舒部交給的任務,今後哥舒翰這棵大樹眾埃斤們是徹底指望不上了。可眼前這位受白狼神庇佑的王將軍,前途未必比哥舒翰差!做人又比哥舒翰厚道得多,大方得多!此刻不趁著他尚未崛起攀上關係,更待何時?
現在向他示好,就等於替部族的未來鋪路。當受白狼神保佑的英雄在西域打下一片屬於他自己的天空之時,烏爾其部、塞火羅部以及處木昆部,還用愁沒有大樹可依么?
紫袍(六上)
沙漠中的夜風很冷。
即便身前背後的火堆都有人照料,王洵還是不到凌晨就被凍得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舉頭四望,天空就像一口倒著的大鍋,罩在同樣渾圓的大漠之上。數不清的星星一顆顆鑲嵌於鍋底,近處的幾乎伸手可接。稍遠些的,則閃閃爍爍,宛若節日里長安城中不息的燈火。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思念長安了。哪怕在其中時,被壓抑得幾乎無法呼吸。離得遠時,反而慢慢忘記了它的缺點。只記得它的繁華,它的溫暖,還有偕美同游,呼朋引伴的愜意與安寧。
如果不是不小心看到了皇家的隱私,王洵知道自己肯定下不了離開長安的決心。只是沒想到,自己已經躲出幾千里之外了,居然還沒能逃過別人的暗算。楊國忠、哥舒翰,還有高力士,這些心如蛇蠍的傢伙,早晚不得好死!用力握了握被夜風凍得發僵的手指,王洵再度於心中發狠。雖然他很清楚,高力士與楊國忠勾結起來給自己挖陷阱,很大程度上屬於迫不得已。但他就是無法容忍,自己的性命被高力士看得如此之輕。居然猶豫都沒猶豫,便給當成了棄子。壓根兒沒考慮自己好歹也算個勛貴之後。
家世已不可憑。父輩們留下來的餘蔭在真正的上位者面前不值一哂。當心情從失望中平靜下來,他再次審視自己。才發現自己原來的生活是多麼輕狂。如果運氣稍微差一點兒的話,恐怕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正如前兩天老狐狸說的,像自己這般缺心眼兒傢伙,居然能懵懵懂懂地活到現在,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一直有鬼神照應。
「凍醒了?抓緊時間閉會兒眼睛吧,天亮可早著呢!」老狐狸的聲音從對面傳了過來,與他臉上的表情一樣疲憊不堪。
「嗯!」王洵轉過頭,給了老狐狸康忠信一個感激的微笑。對於這個精於算計,言談中有包含了很多人生智慧的老傢伙,他心中很難湧起什麼惡感。
「睡吧!忍忍就好了。否則,你會覺得越來越冷!十二月,本來就不應該是趕路的天氣!」老狐狸向前蹭了蹭,將手伸到跳動的火焰上方,慢慢熏烤。
他的手狠糙。手背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看到對方雞爪般乾枯的十指,王洵猛然意識到此人的年齡,笑了笑,帶著幾分歉意說道:「給您老添麻煩了。這麼大歲數,卻跟我一起在沙漠里受凍!」
「這算什麼話。難道我老人家的身子骨兒比你還虛么?」聞聽此言,老狐狸立刻把眼一瞪,低聲抗議。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想到自己的馬屁居然一下子就拍在了馬腿兒上,王洵不覺有些委屈,「我的意思是,您老其實沒必要親自送我去焉耆。天寒地凍的,讓我心裡感覺很過意不去!」
「那好辦!」老狐狸的雙眼再度眯成了一條縫隙,「我老人家其實也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如果覺得虧欠了我老人家的話,就想辦法再給我點兒補償唄!軍械、糧食、還有你那練兵秘方什麼的。我老人家不挑,隨便再丟過來幾樣就行!」
「我呸!」王洵大聲啐了一口,如果不是念在對方年齡幾乎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份上,恨不得將老東西的頭擰下來,直接塞火堆里去。「騙我留下了兩成輜重,你還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懂不懂?昧良心欺騙我這後生晚輩,你也不怕火神怪罪!」
「那可是你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我不過是盛情難卻而已!」論臉皮,老狐狸也一樣不含糊,「況且我還用戰馬和綿羊付了賬。一點兒虧都沒讓你吃!」
「對,對,您老是公平買賣,童叟無欺!」王洵懶得再跟對方計較已經發生的交易。反正無論怎麼辯論,他都不可能把留給樓蘭部的輜重再從老狐狸手中追回來。
「當然。阿胡拉·瑪茲達說過,人不可拿別人的財物,否則死後無法通過裁決之橋。但朋友之間的饋贈不在此列!」老狐狸旁徵博引,說得頭頭是道。
「哼!」王洵自知說不過對方,乾脆將頭轉開,繼續欣賞大漠上的夜色。
四周全是連綿起伏的沙丘,東南西北毫無差別。彷彿向哪裡走,等在前面的都是未知與黑暗。然而你卻必須走下去,因為只有繼續走,才可能看到希望。留在原地不動的話,只能死於寒冷與乾渴。
這彷彿就是他的未來。好運氣已經用完了。家族的餘蔭也已經在懵懵懂懂中耗盡了。今後他所能憑藉的,只能是屬於自己的力量。手中的槊,胯下的戰馬,還有身後那些跟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弟兄。
二十五名飛龍禁衛,一百零六名民壯。
昨天下午的第一場戰鬥雖然勝的乾淨利落,卻又有二十四名民壯永遠倒在了大漠里。想想這個驚人的比例,王洵就心中就忍不住哆嗦。「不到萬不得已,絕對再不能派他們出馬。」回頭看了火堆旁東倒西歪的魏風等人,他心中暗暗發誓。「盡量,讓他們都活著回去。盡量。他們都不該被卷進來,不該死在這裡!」
「小子,想什麼呢?看你咬牙切齒的模樣?」老狐狸的聲音再度從火堆對面傳來,隱隱帶著幾分關切。
「沒,沒什麼?」不願讓自己的心事被外人知曉,王洵搖搖頭,低聲否認。
老狐狸一點兒也沒有少管閑事的覺悟,把身體卷在皮得勒里,慢慢挪到王洵身邊,「說來聽聽吧,也許我能幫你出個主意!畢竟,我老人家活得年歲長一些,見過的東西也多一些!」
「您老不休息么?!趕緊去睡吧!」忍受不了對方身上的膻腥氣,王洵向遠處挪了挪,低聲提醒。
「年紀大,沒那麼多覺了!」老狐狸毫無自覺,再度拉近與王洵的距離。
「我在想,沒事獻殷勤,是不是有什麼企圖!」轉頭白了對方一眼,王洵半點好氣都欠奉。
「的確!」如果有人想知道什麼叫沒臉沒皮的話,相信老狐狸能給出最好的答案。笑了笑,他順著王洵的口風往下出溜,「對於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來說,一舉一動都有所圖。但是…….」又笑了笑,他的臉色漸漸凝重,「校尉大人,你需要明白一點兒。人生就是一場交易。通常當別人對你有所圖時,你在他們眼裡才有存在的價值。否則,除了你親生父母之外,誰稀罕你的生死!」
「別離我那麼近!」彷彿被對方的語氣嚇到了般,王洵迅速向旁邊躲了躲,然後身體猛然僵住!利用的價值!存在的價值!這不就是答案么?在高力士大將軍眼裡,自己和身邊這些弟兄,能有什麼可圖?有什麼存在的價值?所以他隨手一揮,就將數百條人命送上的絕路。因為這一百禁衛,三百民壯,比起皇家尊嚴來,與螻蟻無異!
冷,剎那間,整個星空的寒氣,灌進了他的身體內,凍得他忍不住渾身顫抖。如此,哥舒翰的行為也就好解釋了。在他這種動輒拿上萬弟兄去添敵軍壕溝的百戰名將眼中,四百多條人命,恐怕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而已。雖然自己來西域之前從沒跟他碰過面,相互之間更談不上什麼仇冤。然而替楊國忠擦掉自己這些可能引起危險數字,對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根本不需要任何猶豫。
一切,只是因為自己的份量太輕。份量太輕。在他們眼裡沒有絲毫利用和存在的價值,無關仇恨!如果自己手握重兵,或者背後還有一個夠份量的大人物,恐怕高力士就不會輕易將自己犧牲掉。同理,哥舒翰也不會為了討好楊國忠而痛下殺手。
利用價值,便是存在價值。否則,就可能受到背叛,遭到拋棄。
冷,刺骨的冷。
「幾個部落埃斤為什麼爭先恐後送你奴僕,因為他們認為你將來對他們有用?那些紇骨人為什麼要追隨你?因為你能帶給他們榮耀,讓他們得到更好的前程!」唯恐王洵還不清醒,老狐狸繼續用言語敲打他的心臟,「包括我老人家,為什麼大冷天要受這個罪,因為我老人家覺得你小子將來能在封常清麾下站穩腳跟,關鍵時刻也許能替我樓蘭部說幾句話!還有他們,看看他們,我的校尉大人……」信手指了指熟睡的飛龍禁衛和民壯,他繼續口若懸河,「他們為什麼要傲追隨你,即便知道隨時可能戰死。因為他們,相信你能帶給他們想要的東西。這都可以稱為有所圖,我的校尉大人。」
「不,不是!」王洵聽見自己在辯解,但聲音是如此地孱弱。老狐狸的話雖然失之偏頗,卻勝在簡單明了。順著這條思路,先前很多看不清楚的東西,猛然間就現出了本來面目。
可事實真的如此么?他拒絕相信。人世間,除了赤裸裸的交易外,還應該有點兒別的東西吧?一瞬間,他又想起半個多月前,那個血與火的夜晚。
無數弟兄倒在了血泊中。
在死去前的那一刻,他們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頭轉向東方,轉向東方。
紫袍(六下)
如果人生就是一場交易的話,那些臨死前轉向長安的臉,圖的是什麼?
在生命的最後一息,他們又試圖得到什麼?
抱著被夜風吹透的肩膀,王洵在掙扎中沉沉睡去。睡夢裡,老狐狸的話依舊宛若冰凌。每個人都有所圖!有利用的價值,才有存在的價值!除了親生父母之外,沒有任何人會不求回報地為你付出……..
如果此刻王洵已經到了不惑之年,聽見這些話之後肯定會一笑而過。每個成年人因為自身閱歷不同,對世界都會有一個獨立的看法。沒必要強求一致,也不會輕易受別人的觀點所左右。但現在的他,畢竟才剛滿十八歲。剛剛開始睜大眼睛,用自己的雙目觀察外邊的世界。恰恰看見的,多是陽光照不到的陰影。
所以,老狐狸的這些話,字字如冰,凍得他渾身上下一片凄冷。睡夢中,本能地想拒絕接受,偏偏又找不到一個有力的反駁理由。直到把體內的血液也凍得一片冰涼,直到自己的心臟也被凍得幾乎不再跳動。
直到又一聲凄厲的號角,將他從掙扎中喚醒。
「嗚——」警報從晨曦中吹來,響徹整個大漠。「準備迎戰!」王洵翻身跳起,一把抓起鏈子錘,跌跌撞撞地跑向戰馬。
很多人都在跑,跳過餘燼未息的火堆,把營地弄得烏煙瘴氣。騰起的濃煙加快了混亂的蔓延速度,烏爾其部,塞火羅部,處木昆部,昨天下午剛剛被開釋部族武士和一眾俘虜你推我搡,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驚恐。
「不要亂動,不要慌!預料中的事情!王將軍早有安排!」老狐狸的聲音也從火堆旁響了起來,陰沉沙啞,卻不帶半點波瀾。「曹智拔,帶人巡視營地!曷骨薩,石懷義,整軍,原地等待王將軍調遣!」
聽到熟悉的呼喝聲,王洵的神智迅速清醒。自己是這批人的主心骨,背後有幾百雙眼睛看著呢!停住腳步,他回頭給了老狐狸康忠信一個感激的笑臉。翻身上馬,將鏈子錘在晨曦中掄開一個半圓,「魏風、朱五一,帶領民壯弟兄看守營地和俘虜。有試圖趁機逃走者,殺無赦!」
「諾!」「是,校尉大人!」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民壯頭目魏風和老朱先後答應,停住慌亂的腳步,從身邊的馬車上抽出陌刀,殺氣騰騰地走向各族俘虜,「弟兄們,跟我來。替校尉大人看緊營盤。等他的好消息!」
「看緊營盤,看緊營盤!」民壯們抄起陌刀,快速跟上。跑動中,慢慢形成一個整齊的長隊。雖然沒經過嚴格訓練,但接連打了兩場勝仗,大夥心裡都非常有底氣。特別是在面對手無寸鐵的俘虜時,個個都精神抖擻。
「飛龍禁衛,上馬,持槊!營前列鋒矢型攻擊陣列!」略做猶豫,王洵繼續大聲調整部署。「樓蘭弟兄,也都上馬,跟在飛龍禁衛的後面,做第二波攻擊陣列。眾親衛,營前整隊,跟在樓蘭弟兄的後面。」
從號角聲中判斷,敵軍到此地應該還有一段距離。昨天宿營前,他跟老狐狸兩個撒出去了大把斥候,探聽石城堡守軍的動向。此刻的警報,應該就是斥候們發出來的。隨著營地內秩序的恢復,王洵的心思也越來越清晰。昨天連續兩場惡戰,大夥先後打垮了兩波敵人,五個不同的游牧部落。大隊人馬的行進方向,也比原計劃向後折返了大約四十餘里。所以石城堡的守軍才會失去目標,直到今天早晨才追了過來。
按常理推算,他們至少趕了一到兩個時辰的路。甚至可能在沙漠上找了整整一夜,眼下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想到對方是一支疲兵,王洵心境更加沉穩,掛好鏈子錘,催動坐騎出了營地,頂著初生的朝陽,走上最近的一個沙丘。
眾飛龍禁衛快速跟了上來。每個人都平端長槊,在王洵的身側和背後,結成一個銳利的攻擊陣列。昨天大夥在一人不損的情況下,就衝垮了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聯軍。所以此刻對自己的戰鬥力信心十足。雖然加上王洵在內,總計不過二十六人。卻如同背後站著千軍萬馬般,威風凜凜。
樓蘭武士在石懷義和另外一名部族將領的指揮下,跟在飛龍禁衛之後走上沙丘,擺出攻擊陣型。昨天晚上才被贈送給王洵的各族武士在老狐狸康忠信的指揮下,策馬跟在了樓蘭武士之後,挨挨擠擠,兩眼中充滿了忐忑。他們頂多湊個人場,打順風仗時可以,萬一遇到麻煩,估計起不到太大作用。正當王洵皺起眉頭,準備給自己的親衛部曲換個位置之時,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策馬跑了過來,大聲請求:「讓我的人跟你一起上吧!我已經沒退路了!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哥舒翰不會放過我!」
「嗯!」王洵略作遲疑,隨後迅速點頭。「你帶人跟在我的親兵後面,做最後一波。順便幫我督戰。有遲疑不前者,立刻砍了他!」
吐馬提先是楞了一下,沒想到王洵會如此信任自己。旋即,學著唐人的模樣,迅速在馬背上抱拳,「諾!」。
「去吧!」王洵向他輕輕擺手。無論此人的舉動是像老狐狸說的那樣,對自己有所圖也好,或者是單純是為了尋一條出路也罷,至少,此刻他可以被視作盟友。回頭四下看了看,他沖著方子陵吩咐,「吹角,示威,通知敵軍,咱們在這裡等著他!」
「諾!」方子陵大聲回應。從馬鞍下取出一個碩大的牛角號,放在嘴邊吹響。「嗚——嗚嗚——嗚嗚——」高亢的號角聲宛若龍吟,穿透清晨的寒風,將挑戰的意思遠遠傳了出去。在高高低低的山丘上起伏回蕩,連綿不絕。
」嗚嗚,嗚嗚,嗚嗚!」敵軍迅速以號角聲回應,彷彿一頭被激怒了的野獸。緊跟著,幾名斥候在正北方的沙丘間出現,背後拉開一條長長的土龍。土龍越拉越粗,越拉越長,猛然間,遠處的沙漠上出現了一個碩大的黃色雲團。翻翻滾滾,遮天蔽日。
「唐,唐軍,三千到五千人。全是騎兵!」帶隊的斥候跑過沙丘,沖著王洵和康忠信二人大聲彙報。
「詳細點兒。」老狐狸微微一皺眉,沉聲命令。
斥候頭目斟酌了一下,繼續補充。「應該是石頭堡的守軍。我看到了他們戰旗上的金雕!規模至少在三千以上,很多人帶著兩匹坐騎!但是弟兄們無法靠得太近,所以數不清具體人頭!」
「薩亦黑是麻羯人,他們部落信奉金雕。」唯恐王洵聽不懂,老狐狸主動向他解釋。「當年追隨高仙芝西征有功,所以被授了石城堡總管一職!手下將士都是他的族人,戰鬥力跟我部武士不相上下!」
「嗯!」王洵輕輕點頭。他不太在乎敵軍屬於哪個族群。大唐帝國胸懷四海,邊陲各地有很多部族都在其旗下效力。特別是最近十幾年,由於宰相李林甫一廂情願地認為,部族將領比漢人將領更容易控制,所以朝野間胡人的地位都很高。很多軍中將佐,都由異族來擔任。其中佼佼者如哥舒翰,安祿山和高仙芝,甚至已經爬到了數鎮節度使的高位。
他在乎的是敵軍此刻所打的旗號。雖然明知道今天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心裏面卻依舊覺得極不舒服。半個月前,他帶著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對付古力圖,對方雖然是哥舒翰的心腹,卻穿著一身沙盜的衣服。所以將其砍了也就砍了,不用擔心有什麼後果。而現在,他卻要在大唐的土地上,帶著臨時拼湊起來的一夥烏合之眾,反擊一夥正規唐軍!
此戰,敗了自然是身死名滅。僥倖獲勝,恐怕其後也麻煩不斷。到目前為止,所有關於石城堡守軍圖謀不軌的指控,都建立在推測上。除了吐馬提從哥舒部的使者口中道聽途說了一耳朵之外,沒有任何確鑿證據。而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的證言,拿到朝堂上去恐怕起不到任何作用。楊國忠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借口推翻它,哥舒翰也絕對不會承認其族人做過如此猖狂的事情。
「你怕給封將軍惹來麻煩么?」康忠信不愧為一頭老狐狸,光憑王洵的臉色,就推斷出此刻他心中在想什麼。
「嗯!」王洵訕訕笑了笑,沒有否認。
「你還有別的選擇么?」老狐狸微微聳肩,很為王洵的猶豫而感到不滿。
「沒有!」王洵低聲嘆了口氣,把目光重新投往煙塵滾來的方位。
敵軍的將領肯定是個沙場老手。刻意在沙漠中兜了個圈子,避開初生的朝陽,從正北方沖了過來。隊伍行進很快,站在沙丘上,王洵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的規模。共四個方陣,分為左右中后,每個方陣都至少一千人。長槊和彎刀,不斷從煙塵后透出來,在日光下凜然生寒。
老狐狸指責得對,現在的確不該再瞻前顧後。如果不趁著敵人遠來疲憊的機會,迅速衝垮他的中軍,恐怕大夥西行的路就到了盡頭。想到這兒,王洵輕輕嘆了口氣,將長槊舉起,指向遠方的黃色煙塵,「諸位弟兄,今日,我們已經沒有了選擇,要麼殺出一條血路來,要麼……」
後半句話,被一聲龍吟般的號角聲打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伴著洪亮的角聲,天地之間出現了第三支隊伍,滾滾煙塵當中,猩紅色的戰旗格外扎眼。
「唐」。
紫袍(七上)
終於,來了!
憑藉直覺,王洵相信來者是友非敵。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輕輕顫抖。
半個多月來,一直在生與死邊緣徘徊。他肩膀上所承擔的重量,早就已經到達了極限。隨便再加上一根稻草便可能壓垮。如果來者不是援軍的話,即便最後僥倖逃離生天,他對人生也會徹底的失望。
但是,沉睡多時的老天爺在最後一刻竟然開了眼。援軍來了,安西鎮的援軍來了。封常清老將軍沒有拋棄他,沒有像老狐狸康忠信說的那樣,因為他和一眾弟兄地位沒有利用價值,就把他們像垃圾一樣拋棄掉。
在這可以凍死人的季節里,從疏勒到焉耆,再從焉耆到石頭堡,足足兩千里路。來自安西軍的精銳,終於在最關鍵時刻,趕到了輜重隊的身邊。
儘管來者只有千餘人。卻令王洵的眼前突然陽光萬丈。
儘管人數還不到薩亦黑所部的四分之一!但是,這千餘精銳所呈現的氣勢,卻猶如泰山壓頂。他們在清晨的陽光下緩緩移動,幾千部族武士壓得不敢輕舉妄動。
「該死!」石城堡總管薩亦黑狠狠拉了一下戰馬的韁繩,將胯下坐騎勒得前蹄揚起,四下亂蹬。已經蓄到極處的攻勢噶然而止,隊伍中旗幟亂晃,很多將士差點被自己人直接撞下馬背。
「怎麼回事,大頭領!這種關鍵時刻,你怎能讓隊伍停下來!」有個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傢伙,被突然發生的變化弄得手忙腳亂。擠到石城堡總管薩亦黑面前,大聲呵斥!
「趕緊,趕緊把正面的敵軍擊潰,然後掉頭對付側翼的敵軍。你還有時間,人也比他們多!」
「對,兵貴神速。正面只有幾百人,一個衝鋒就可以將他們全部拿下!」
「不要停,不要停。否則你將受到來自兩個方向的夾擊!」
「不要害怕,真主會照應忠誠於他的勇士!」另外幾名全身上下包裹著黑布的傢伙,也紛紛圍攏到薩亦黑馬前,七嘴八舌地發出命令。
「都他娘的給我閉上嘴!」薩亦黑被吵得頭大如斗,從腰間抽出橫刀,沖著穿黑布的傢伙們來回比劃。「好好看看,你們好好看看。看看對面來的是什麼人!弟兄們昨天在沙漠上找了大半宿,個個累得要死,你要我拿什麼跟他們開戰?!」
「你,你……」從來沒受到過這種待遇,渾身上下被黑布包裹的傢伙一時無法做出正常反應,將坐騎撥開數步,喃喃地嚅囁。
他們都來自黑衣大食,以經商為名潛入西域各地。一邊將大唐的奢侈品源源不斷地送往自己的母國,一邊向各部族埃斤宣揚穆斯林教義。半年之前,因為族中薩滿喻示,麻羯族會得到來自西方的貴人幫助,重現三百年前的輝煌。所以,石堡城總管薩亦黑帶領族中貴胄一併改信了穆斯林教,並且私下出資在城中興建了一座巨大的清真寺,供來自大食的曼拉們向真主稟告自己的忠誠。
然而,因為傳統勢力的影響。薩亦黑對真主的信仰並沒達到曼拉們要求的虔誠。首先,他的部族軍戰旗上,依舊畫著傳統的金雕圖騰,而不是大食人推崇的彎月。而對於曼拉們口中的真主指示,他也秉持一種將信將疑的態度。寧願暫時在安西與河西兩大邊鎮之間左右搖擺,也不肯將部族的未來交給一群真主的代言人來掌控。
「弟兄們都很累了。不能同時面對兩個方向的敵人!我需要先穩一穩!」很快,薩亦黑就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於惡劣,想了想,低聲向曼拉們解釋。麻羯人發展壯大離不開對方的支持,穆斯林的嚴格教義,也能有效地幫助族人抵抗來自中原的財貨引誘。萬一失去了黑衣大食這個潛在強援,麻羯人的命運只會像突騎施、突厥、鐵勒一樣,慢慢忘卻了祖先的榮耀,從而徹頭徹尾成為大唐的奴隸。
作為身上背負著特殊使命的智者,幾個大食國曼拉也不願輕易與薩亦黑翻臉。眼下在石頭堡內,改信真主的部族武士還沒達到三分之一。按照幾個功勛前輩們的經驗,只有將一個部族的武裝力量控制到三分之二以上,徹底剷除異教徒的行動才有絕對把握。那時,如果薩亦黑還敢像剛才一般對真主的代言人不敬的話,曼拉們不介意賞給他一杯毒酒。
當即,幾個全身包裹著黑布的傢伙們互相看了看,由其中年紀最長的一人帶頭說道:「大頭領不要誤會,我等無意挑釁大頭領的權威。只是,萬一來人跟對面的異教徒有所勾結,您的隊伍豈不要受到兩面夾擊么?」
「我現在還是大唐的將軍,他們輕易不敢對付我!」猶豫了一下,石城堡總管薩亦黑大聲解釋。「除非將我的族人殺光了。否則,即便是封常清將軍,也擔不起這個干係!不過你們提醒得也有道理,阿拔斯,傳令,讓弟兄整隊,結圓陣!」
「諾!」薩亦黑的弟弟,游騎將軍阿拔斯拱了拱手,領命而去。作為依附於大唐旗下的部族將領,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願跟來自疏勒前線的百戰精銳為敵。當年隨著高仙芝出征時,他曾經親眼看見過安西精銳的戰鬥力。不動則已,一動必然是天崩地裂。甭說昨夜自家弟兄在沙漠里走了大半宿,眼下已經走得人困馬乏。即便前夜大夥沒有在大漠上來回尋找突然消失了的輜重隊,此刻也沒有任何勝算。雖然,眼下石城堡的兵馬足足是來者的四倍!
「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在山丘間再度吹響,隱隱帶著幾分慌亂。聽到角聲,薩亦黑麾下的部族軍開始調整陣型。由蓄勢待發轉為原地堅守,由四個趾高氣揚的攻擊方陣,轉為一個牢固的大圓陣。人喊馬嘶,煙塵滾滾,彷彿突然遭遇了一場旋風,黃褐色的土柱直飛衝天。
「呵呵!」見到此景,老狐狸康忠信忍不住輕輕搖頭。這就是大唐的威儀,哪怕只是出動區區幾百正規兵馬,也能成為整個大漠的主宰。而無論是突厥人、突其施人還是眼前這伙麻羯人,跟唐人比起來,只是上不了台盤的一堆瓦罐石頭而已。
「哈哈,姓薩的被嚇住了!」目睹了對面敵軍陣型的變化,石懷義也忍不住開懷大笑。剛才王洵將長槊舉起來的時候,他的心幾乎已經從嗓子眼裡跳了出來!憑藉來自至少四個部落的區區幾百武士,去直衝對面四千人的軍陣,即便能夠僥倖得勝,恐怕背後的一半以上弟兄,也沒有機會再看見明天的太陽。
「嘿嘿!也不看看來的是誰!」終於不用跟敵人拚命了,方子陵亦覺得非常高興。援軍走得很慢,但沙塵中已經探出了幾面他非常熟悉的旗幟。「唐」「安西」「雲麾將軍」「周」,這些旗幟,去年在白馬堡中,大夥也曾經見到過,卻從沒有像今天這般覺得親切。
援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鏗鏘的甲胄碰撞聲穿透煙塵,不停地敲打著人的心臟。聽見肅穆的甲胄碰撞聲,石城堡守軍的隊伍愈發慌亂,王洵背後的飛龍禁衛們則忍不住大聲歡呼。歡呼聲中,還夾雜著部族武士們的讚歎,還有幾聲倒吸的涼氣。
「天——!」王洵聽見有人在自己背後小聲驚叫,不知道是出於慶幸,還有出於震驚。如果第三支兵馬再晚來半步,恐怕他們其中大多數人,都要死在一場瘋狂的拼殺當中。如果他們剛才承受不住來自對面的壓力,臨陣退縮,恐怕,今後永遠都會成為安西各部的笑柄!
「天,居然有俱裝甲騎,居然有那麼多具裝甲騎在裡面!」有人一邊驚呼,一邊輕輕拍打自己的胸口。怪不得新來的兵馬有這麼大的氣勢,原來有近三分之一的具裝甲騎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對於護甲和兵器都不精良的部族武士來說,連人帶馬都包裹著鐵鎧的大唐甲騎簡直就是一個從天上降下來的煞星。武士們射出的弓箭,即便把具裝甲騎變成刺蝟,也傷害不了鎧甲裡邊唐軍將士的分毫。而具裝甲騎只要排著隊趟過來,即便不揮動兵器,光用戰馬踩,也能把部族武士們活活踩成肉醬。
甲胄鏗鏘,宛若一道推進的鋼鐵叢林。望著越來越近的具裝甲騎,薩亦黑的臉色一片慘綠。『虧了剛才沒聽那些神棍的話!』他心中暗自慶幸。『即便將對面的烏合之眾一下子就擊潰掉,轉過頭來,老子拿什麼對付這些重甲騎兵?」
「天,他們怎麼全來了!」望著越來越近的援軍,王洵也忍不住驚叫出聲。隔著馬蹄踏起的煙塵,他已經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宇文至!封四叔居然把他們全派過來了!除了宇文至那小子之外,都是他在白馬堡時結識的好朋友,都是可以將性命交託的好兄弟!
策馬向前跑了幾步,王洵揮臂向援軍招手。都來了,都來了。從此,他在西行路上,再不是孤立無援。與這麼多好兄弟在一起,再不用擔心被人於身後捅刀子。
然而,援軍的將領們好像誰都沒認出他。包括跟他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也板起了一張臭臉,目不斜視。直到推進至距離敵我雙方都有二百步左右的地方,這支兵馬才終於停住了腳步。不偏不倚,對誰都沒用表露半點兒善意。
先前蓄勢待發的交戰雙方再次愣住了。王洵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位於數百步外的石城堡總管薩亦黑眼裡也是一片茫然。難道姓周的還不知道我的事?猛然間,有個僥倖的念頭在他心中湧起,隨即,他看到自己眼前一片燦爛。
姓周的星夜趕來,肯定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姓王的先前曾經向我求援,我只不過來得稍晚些而已。誤會,這一切都是誤會!
對,誤會!一股輕鬆的感覺迅速包圍了薩亦黑的全身,以至於他都無法看見各方動向。直到身邊的親衛發出提醒,他才猛然意識到,第三支唐軍的主將,大唐雲麾將軍周嘯風已經策馬出列,只帶了兩名隨從,徑直來到夾在三支軍隊之間的正中央位置。
「小心有詐!」全身包裹在黑布中的大食曼拉們也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提醒。薩亦黑不敢領軍跟宗主拚命,他們也沒辦法。此刻唯一能做到的是,盡量提防遠處的大唐將軍許下好處,令剛剛信奉了真主的薩亦黑重新投回「邪教」的懷抱。
「不會!」薩亦黑蔑視地看了曼拉們一眼,輕輕搖頭。按照大唐官制,他的職位與周嘯風平級。即便此刻手中掌握了真憑實據,對方也沒有任何權力處置他。
不過,小心些總是沒壞處的。想了想,他點手叫過來自己的弟弟阿拔斯和五名本族最強悍的勇士,「阿拔斯,你替我掠陣,防備萬一。胡澀羅、賀邏施、何達、索哥、黑摩訶,你們幾個,跟著我,一起去迎接周將軍!」
「諾!」眾人答應一聲,分頭開始行動。薩亦黑整了整頭上的鐵盔,擦了擦胸前的護心寶鏡,施施然走向了戰場中央。
一邊慢慢往前走,他一邊小心地觀察周圍動靜,準備發現任何風吹草動,就立刻回到自家弟兄的保護當中。然而,擔心顯然是多餘的。正如他剛才的判斷,周嘯風還沒弄清楚具體情況。對面的那個年青校尉也被他喊出來了,鐵青著個臉,一看就是大失所望。還沒等三方靠近到彼此能發生接觸,雲麾將軍周嘯風已經大聲呵斥起來,「怎麼回事?你?怎麼跟薩總管對峙了起來!一個小小校尉,以下克上,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我……」王洵被打了當頭一棒,兩眼頓時金星直冒。做和事佬也沒這麼做的,明明是姓薩的主動挑釁,自己被迫反擊而已。以幾百烏合之眾去主動進攻四千輕甲騎兵,誰腦袋被驢踢過,才會那麼干!
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薩亦黑立刻哈哈大笑,「誤會,應該是一場誤會。我接到王校尉的求援,就帶領麾下弟兄,星夜趕了過來。沒想到卻被王校尉當成了敵人。多虧周將軍來得及時,否則,我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是這樣么?趕緊向薩總管賠罪。」周嘯風沖薩亦黑拱拱手,策馬又迎上了數步,「薩總管可是跟著高大帥西征的老將,連我見了他,都得叫一聲兄長。你怎麼如此糊塗,拿他的好心做了驢肝肺!」
「我……」王洵面紅耳赤,不知道該不該立刻揭穿薩亦黑的真面目。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還在自己的隊伍中,如果他敢跟薩亦黑對質的話…….。
「估計王校尉是太累了。所以草木皆兵!周將軍您別生氣。薩總管也請原諒則個!」到底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拎著把騎弓走到幾人中間,笑呵呵地替王洵打圓場。
「是這樣么?」好像也沒心思多管閑事,周嘯風看了當事雙方一眼,低聲喝問。
「誤會,哈哈,誤會,我怎麼會怪王校尉呢!畢竟他一路上走得辛苦!」薩亦黑心境愈發輕鬆,笑著沖周嘯風擺手。這個周老虎,太體貼人的心思了。等把這關矇混過去,日後一定要重重給他補一份大禮。甭管是帶領本族人馬去投奔哥舒翰,還是繼續在封常清麾下混,總之,只要過了眼前這關,前路就是一馬平川。
「應該就是這樣。王校尉他畢竟是第一次來西域!」彷彿唯恐王洵再說出什麼掃興的話,另外一名隨同周嘯風一道來的大唐將軍李元欽也向前帶了帶坐騎,插在雙方中間,笑著替王洵打圓場。「我當年第一次來的的時候,心裡邊也是緊張的要死!聽見風吹草動,就把手往腰間伸!」
「是啊,誤會,誤會!」宇文至擺動著角弓,滿臉堆笑。自打在白馬堡憑著弓箭一舉成名之後,他簡直把角弓當成了命根子。無論什麼時候,都拎在手裡,唯恐交戰時來不及從弓饢里把它抽出來。
「不是誤會!」猛然見看到宇文至手中的角弓,王洵眼前突然靈光一閃。「他勾結沙盜,試圖劫留軍械,我手中有足夠的證據!」
「你,你休得血口噴人!」薩亦黑立刻手按刀柄,大聲反駁。對方一共才四個人,他身邊的侍衛卻有五個,即便立刻翻臉,也留不住他。當然,能讓周老虎逼著姓王的主動認錯更好。
誰料周老虎翻臉更快,立刻雙腿一磕坐騎,直接沖了過來。「拿下!」隨著一聲呼喝,他揮動手中馬鞭,卷飛侍衛胡澀羅手中兵器。然後一鞭子抽瞎了侍衛賀邏施胯下坐騎的眼睛。可憐的戰馬吃痛,揚起前蹄,將背上的主人摔了出去。另外兩名侍衛見勢不妙,趕緊抽刀護主,卻被跟在周嘯風身邊的李元欽一槊一個,挑飛在了半空中。轉眼之間,護在薩亦黑身邊的就只剩下最後一名親信。他還哪有膽子再戀戰,大叫一聲,撥轉坐騎就逃。
忠心的侍衛兀自舉刀護主,被王洵直接用鏈子錘砸死。眼看著薩亦黑麾下的兵馬就要圍攏過來,宇文至不慌不忙抽出一支破甲錐,搭上弓弦。手指一張一松,只聽「嘣」的一聲脆響,石城堡總管薩亦黑應聲而落!
注1:曼拉,此為音譯,古代中亞伊斯蘭教徒對智者的稱呼。
紫袍(七下)
眼看著主將落馬,生死未卜。蜂湧上前石城堡部族軍不由自主全都楞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周嘯風從懷中掏出支令箭,高高舉起,同時用突厥語大聲喝道:「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其餘人等,休要輕舉妄動!否則,殺無赦!」
「薩亦黑勾結吐蕃,已被安西大都護下令誅殺。其餘人等,休要輕舉妄動!」千餘安西精銳早有準備,扯開嗓子,先後用突厥語和唐言齊聲重複。
「薩亦黑勾結吐蕃,已被安西大都護下令誅殺。其餘人等,休要輕舉妄動!否則,殺無赦!」「殺無赦!」驚雷般的吶喊滾過沙漠,聞聽此言,石城堡的部族軍當即就退下去了一大半。剩餘的一小半也猶猶豫豫,紛紛把頭轉向了薩亦黑的弟弟,部族軍的副帥阿拔斯。只有十幾名對薩亦黑死忠之徒,繼續瘋狂咆哮著沖向戰場中央,試圖殺死周嘯風等人,為自家族長報仇雪恨。
阿拔斯性子原本就很柔弱,此刻一向被其視為主心骨的哥哥又死了,更是心亂如麻。一時間,竟拿不出任何准主意來。趁著這個機會,有名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曼拉」大聲喊道,「勇士們,為真主獻身的機會到了,你們還猶豫什麼?衝上去,將唐人砍翻。真主將在天國里,見證你們的忠誠!」
這些打著傳教幌子為黑衣大食國的擴張為前驅的「曼拉」們,實際上都是些狂信徒。他們嘴裡講出來的經文,已經完全背離了傳統的穆斯林教義。但同樣懷著重現五胡瓜分華夏時代夢想的麻羯人卻不知道自己已經受了蒙蔽,想想天國里的取之不盡的水果、綢緞和處女,身上立刻勇氣大增。當即,又有數百名信教的武士催動坐騎,揮舞著彎刀向周嘯風等人衝去。
看到石城堡守軍執迷不悟,周嘯風帶來的大唐邊軍也動了。以三百餘具裝甲騎為前鋒,排成一個楔形陣列,緩緩向戰場中央壓去。
大唐邊軍一動,不遠處替王洵掠陣的方子陵亦揮動令旗,二十五名飛龍禁衛與四百餘樓蘭武士,一百多王洵昨晚才收的僕從,排成一個三疊角陣,呼嘯著衝下沙丘。
眼看著三支大軍就要展開一場混在。周圍突然又傳來一陣激越的號角聲。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同時煙塵大旗,無數打著大唐旗號的西域部落,從沙丘后滾滾而來。
「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無關人等,休要輕舉妄動!」
「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無關人等,休要輕舉妄動!」
「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無關人等,休要輕舉妄動!」
「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無關人等,休要輕舉妄動!」
四面八方,數萬部族武士齊聲高呼。聲音宛若驚雷,將戰場中的麻羯人劈得個個臉色慘白慘白。
作為僕從軍,麻羯族武士本來就對大唐心懷敬畏。猛然發現自己已經身陷重圍,剛剛被宗教狂熱鼓動起來的勇氣立刻又弱了半截。大多數衝出來的武士立刻在阿拔斯的率領下帶住坐騎,原地等待唐人的處置。只有那十幾個薩亦黑的心腹、少數受了盎惑的狂信徒和自知陰謀敗露的大食國來客,按胯下出發次序分成了三波,口誦經文,瘋了一般繼續前撲。
說時遲,那時快,所有這一切不過是發生於數息之間的事情。沒等薩亦黑的心腹們靠近自己三十步之內,宇文至已經彎弓搭箭。「不知死活的東西!」他微微冷笑,拉動弓弦,將羽箭連珠般射了出去。
宇文至的射藝本來就屬上乘水準,去年在石城堡被高力士打壓之後,又狠狠地下了一番苦功夫。此番施展開來,居然百發百中。轉眼間,就將衝過來的部族死士放翻了五個,剩下的不敢聚在一起當靶子,只得散開了隊形繼續前進,嗓子里的喊聲依然高,氣勢卻已經竭了。
見到此景,李元欽哈哈大笑。端平長槊,策馬迎了上去。麻羯族眾武士為了應付宇文至的冷箭,隊形已經變得很鬆散。此刻被李元欽逆向反衝,倉促間互相做不出配合,居然只有一個名武士跟此人單打獨頭。在李元欽這種馬槊大家面前,此種行為簡直與送死無異。雙方戰馬一錯鐙,麻羯族武士便從坐騎上掉了下去。咽喉處開了個血口子,四肢抽搐,眼見就不得活了。
一擊得手,李元欽頭也不回,策馬直取第二波攻過來的黑袍大食客。那名全身包裹著黑布的大食國的「曼拉」只是個煽動別人送命的嘴把式,輪到自己,卻登時嚇得膽氣全無。看見明晃晃的槊鋒向自己刺來,居然不敢拿兵器招架,撥轉坐騎,便欲逃命。
兩軍陣前,哪有足夠的時間逃走?還沒等他將戰馬撥偏,李元欽長槊已經到了。只聽「撲哧」一聲,三尺槊鋒刺進去兩隻半。黑衣大食惡客被挑離坐騎,一邊聲嘶力竭地慘叫著,一邊乍手乍腳於空中掙扎。
「丟人現眼的玩意!」李元欽一抖胳膊,將尚未死絕的黑衣大食惡客從槊鋒上甩了出去。隨即左臂平端右臂側推,來了個撥草尋蛇。一丈八尺長的馬槊被他使得如增長了的自家手臂般,左右擺動。將另外兩名躲避不及的黑衣大食客抽得筋斷骨折,慘叫著掉落馬背。
這幾下兔起鶻落,端的是乾淨利索。不但把臨近的大食客們嚇得魂飛膽落。連在不遠處攻擊途中的麻羯族狂信徒們也是人人色變,心中不約而同地想到,如果剛才是我與此人放對,能有幾分活下來的把握?
沒有,答案顯而易見。正常情況下結陣衝殺,十幾名麻羯族武士彼此配合,也許能擋住此人的槊鋒。若是單打獨鬥,恐怕誰都不是他的對手。可眼下族長大人已經被唐將射死,周圍還有數萬其他部落的武士正向此地迅速匯攏,大夥哪裡還有結陣而戰的機會?剎那間,眾狂信徒們如同被兜頭潑了盆冷水般驟然清醒,居然立刻丟下彎刀,大叫「饒命」逃了開去。
對於這種膽小鬼,李元欽也不屑追殺。撥轉戰馬,從背後夾攻剩餘的黑衣大食客。就在他策馬透陣的同時,剩餘的黑衣大食客和薩亦黑的心腹們已經圍到了周嘯風身邊。本指望依仗人多將對方拿下,逼迫周圍的唐軍放大夥一條生路。誰料想周嘯風比李元欽還要兇悍,沖著圍上來的眾人一呲牙,從得勝鉤處抽起一把九耳八環大砍刀,兜頭便剁。
那刀根本不在大唐制式兵器之列,刀頭五尺多長,一尺半寬,用一個鐵套子套在棗木之上,看上去又重又蠢。唯恐拿出來不夠嚇人,刀背處還有幾個鋸齒,上面掛著碩大的銅環,互相碰撞,「鐺鐺」做響。距離周嘯風最近的那名麻羯族武士沒等交手,就被銅環發出的噪音吵得暈頭轉向。待發覺刀鋒臨頭已經來不及躲閃,慘叫一聲,整個身體被斜劈成兩半。
一名麻羯族武士和一名大食國「吐曼」左右夾上,還沒等衝到九耳八環刀的攻擊範圍內,已經被策馬衝過來的王洵堵住了一個,用鏈子錘打碎了半個腦袋。
「別添亂,管好你的人要緊!」周嘯風壓根兒不領情,丟下一句怒氣沖沖的呵斥,掄刀直取另外一人。誰料耳畔忽聽一聲清脆的弓弦響,斜刺里飛來一支鵰翎,正中那名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大食「曼拉」的咽喉。
「宇文小子,別在我這兒賣弄,否則,老子拿軍棍伺候你!」周嘯風氣得直嚷嚷。他的頂頭上司封常清素負「智將」美譽,自打此人接替高仙芝代管安西四鎮之後,就嚴禁四品以上武將以身犯險。對於別的將領而言,此乃上司的體貼。但是對於周嘯風這種以勇力見長,一路從小兵打上來的武夫,則比天天挨軍棍還要難受。
好不容易撈到一次不在封大帥眼皮底下的機會,他本來想好好過一次斬將殺敵的癮。誰料王洵和宇文至根本不給他機會,一左一右,把撲上來的敵人全接了過去。
「你們兩個,眼裡還有我這個將軍沒有?」見王洵和宇文至不肯聽話,周嘯風繼續喝斥。胯下坐騎片刻不停,超越二人,直撲第四名全身包裹著黑衣的大食惡客。
王洵和宇文至相視而笑,一個轉身去收攏從沙丘上衝下來的自家隊伍,以免部族武士們殺得興起,打亂了周嘯風的部署。另外一人則手挽角弓,盯著周嘯風的兩側,以免主將真的受到敵人的夾擊。
身邊沒有了自己人搶功,周嘯風手腳放得更開。九耳八環刀掄得像風車一般,「嘩楞楞」「嘩楞楞」一刀一個,將試圖拿下自己的兩名黑大食國惡客接連剁下坐騎。
只可惜他還是沒有過衝鋒陷陣癮的機會。眼看著自家弟兄被九耳八環刀連人帶兵器劈成兩段,處在第六位置的黑衣大食國惡客早就落了膽子,「魔鬼!」他大叫一聲,撥轉坐騎就逃。迎頭正遇到轉回來的李元欽,被對方一槊刺於馬下。
眼睜睜看著對方只有四人,卻將自己這邊十幾個同伴紛紛殺死,其餘麻羯族武士和來自黑衣大食惡客嚇得魂飛魄散。「鬼啊!」有人慘叫了一聲,撥轉坐騎,帶頭向戰場邊緣逃去。剩下的人立刻崩潰,顧不得再跟周嘯風拚命,紛紛撥轉馬頭,四散奔逃。
到了此刻,哪裡還有逃生的機會。早有飛龍禁衛和大唐邊軍圍攏上前,將他們一槊一個,挑落馬背。個別人誤打誤撞,徑自沖向了石城堡部族軍的隊伍,他們先前的袍澤非但不上前相救,反而拋出套索將他們扯下馬背,然後捆成一團,鄙夷地丟在了大軍面前。
待王洵收攏好自家隊伍,沙場上的戰鬥已經全部結束。共有二十七名麻羯族武士和九名黑衣大食惡客被殺,其餘的全被準備投降的石城堡守軍自己擒獲。唯恐手持九耳八環刀的唐人將軍殺得不過癮,下令將自己的族人全部砍掉,薩亦黑的弟弟阿拔斯跳下坐騎,將彎刀舉過頭頂,三步一拜走向戰場中央。跪在於周嘯風面前,哭泣著求告:「大唐將軍,大唐將軍。我哥哥是受了黑衣大食人的誘惑,才打起了輜重隊的主意。如今他已經用性命償還了自己犯下的罪孽,請您千萬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麻羯一族。今後無論做牛做馬,我等不敢有絲毫違抗!」
「放過你們?!」周嘯風也跳下坐騎,卻肯不接對方舉在頭頂的彎刀,「如果我晚來一步,讓這幫弟兄落在貴部手裡,你等可會給他們一條生路?」
答案當然否定的。臨出發之前,薩亦黑曾經跟族中高層達成了共識,要殺光運送輜重的所有唐人,吞下這筆寶貴的軍械,然後逃到河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去尋求庇護。待黑衣大食人準備東進,建立地上天國之日,再從背後捅哥舒翰一刀,從而在大食人的扶持下,成為西域或者整個中原的霸主。
這個謀划是如此的長遠,以至於薩亦黑本人說起來都不是很有底氣。但是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他們卻認為至少第一步值得一試。誰料好夢剛剛開始,就被人一槊給捅醒了,薩亦黑自己為此也丟掉了性命。
但是,這個節骨眼上,阿拔斯卻沒有說實話的勇氣,也想不出不會被人輕鬆搠穿的謊話,只好放下彎刀,不斷地磕頭。
見他始終不肯開口,周嘯風輕輕嘆了口氣,「也好,求仁得仁,我不難為你。來人……」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阿拔斯趕緊膝行數步,雙手抱住周嘯風的靴子,「將軍大人啊,將軍大人啊,是薩亦黑和薩滿兩個人受了蠱惑,我等拗不過他們,才不得不遵從。不得不遵從的啊!」
「就兩個人么?」周嘯風繼續冷笑,「我把你的部落屠乾淨了,然後再隨便找兩個人殺掉,替你們償命,如何?」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阿拔斯額頭冷汗淋漓,與血水混在一起,將面前沙地染成一片粉紅,「還有一些長老和武士,是受了黑衣大食人蠱惑的。但他們被蒙蔽不深,已經開始感到後悔!」
「如果剛才沒見到我的大軍,他們會後悔么?估計連我都要一道殺了滅口吧?!」周嘯風聳聳肩,笑著追問。
在四下里沒有出現幾支打著大唐旗號的部族兵馬之前,阿拔斯心中的確曾經有將所有唐人火併掉,給自家哥哥報仇的打算。然而時勢不由人,隨後周圍陸續出現的各族聯軍總數足有兩三萬,麻羯族如果敢動手的話,必然會被挫得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知道今天不壯士斷腕的話,自己肯定交代不過去。咬咬牙,他大聲說道:「將軍大人明鑒,麻羯人自知冒犯了將軍虎威,不敢乞求您的寬恕。只求您念在我族曾經追隨高仙芝將軍為大唐流過血份上,給我等留一條活路!」
「你不是冒犯了本將虎威,而是冒犯了大唐天威。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做『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眼下,漢就是唐。唐就是漢。今日我要是輕易放過你們,日後,我大唐兒郎行走西域,豈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被人誅殺了?」
「將軍大人開恩!」「將軍大人開恩!」阿拔斯無言以對,唯有叩頭乞憐。
「這樣吧!」周嘯風嘆了口氣,沉聲說道:「念在你的族人曾經為大唐流過血的份上,我給你們留一條生路。你去,帶上幾個人,把你族的糊塗薩滿,還有剛才那些聽了大食人盎惑,準備向我動手的傢伙,全都殺掉。有他們留在族中,我不敢相信你們的忠誠。」
「這——!」阿拔斯一愣,本能地就想拒絕。殺了薩滿那個老糊塗無所謂,那傢伙是罪有應得。若不是此人突然改信了真主,也不會給本族帶來這麼大的災難。可剛才聽了大食人鼓動衝出來的那些族人,數量卻太龐大了。雖然大部分都在中途停住了腳步,他們的隊伍與留在原地的族人之間卻已經留出了很大一段空隙,彼此之間涇渭分明。眾目睽睽之下,阿拔斯根本沒機會隨便殺幾個人就糊弄過去。
不殺,無法向唐人將軍交代。下令將那些族人殺了,麻羯族也就元氣大傷,沒有十年八年恢復不到現在的這般興旺氣象。一時間,阿拔斯心裡好生為難。見他始終猶豫不絕,周嘯風又嘆了口氣,緩緩舉起的右手。「你不願意么?也罷,我從不強人所難!」
「殺!」「殺!」「殺!」四下里圍攏過來的各族聯軍立刻舉起兵器,吶喊示威。看看周圍那一叢叢亮閃閃的彎刀,阿拔斯只得把心一橫,叩了個頭,大聲說道:「將軍大人且慢,我這就去執行命令,肅清族中的敗類!」
說罷,他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往本族隊伍中走,還沒走到一半,又摔了一跤,爬起來,放聲大哭。
剛才兩個人的對話,用的全是唐言,很多部族武士都聽不懂。可自有唐言的人,將對話翻譯了過去。聞聽其中詳情,跟在王洵身後的各族武士,包括懂得唐言處木昆部族長吐馬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心中暗自慶幸,「好在昨天沒打贏,並且遇到的是小王將軍。如果昨天那仗打贏了,吞下輜重。恐怕逃到天邊,也會被這手持九耳八環大砍刀的蠻惡將軍追上去,闔族上下,殺得乾乾淨淨!」
沒等他們一口冷氣嘆完,麻羯族已經開始自己動手清理「敗類」。阿拔斯和幾個族中長老帶著各自的親信,閉上眼睛,一個挨一個砍過去。一邊砍,一邊大聲嚎哭。那些因為受了黑衣大食惡客鼓動,夢想死後進入天國享用數不清處女的傢伙,自知無路可逃,亦不敢牽連族中家人,大聲哭泣著著引頸就戮。
這種毫無抵抗的屠戮,比剛才的惡戰,更令人感到畏懼。望著眼前衝天而起的血光,那些昨天曾經試圖打劫輜重隊的部族武士們,一個個呆立於馬背上,渾身上下冷汗淋漓。
但是,沒人敢對麻羯族的下場有半點兒同情。此刻,他們終於記住了一句話。漢就是唐,唐就是漢,犯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
紫袍(八上)
雖然已經逐漸習慣了疆場廝殺,看見眼前人頭滾滾落地,王洵肚子里也是一片翻湧。屏住呼吸,他盡量讓自己離殺戮遠一些,以免在老朋友面前丟醜。
同樣是面對滾滾腥風,原本比王洵膽子小很多的宇文至卻沒有感覺到絲毫不適應。歪著腦袋監督了一會兒,看看阿拔斯將獲罪的本族「敗類」殺得差不多了。他夾了夾馬肚子,來到王洵身邊,笑著跟對方打招呼,「二哥,沒想到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周老虎他又糊弄我呢!你怎麼不好好在長安享福,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
「我,我這不是,不是那個什麼么……」王洵臉上一熱,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宇文小子肯定不清楚自己是在長安里待不下去了,所以才主動尋了個押運輜重的機會,前來投奔封常清。而就在半年之前,自己還曾經多次拒絕封常清和周嘯風兩位將軍的拉攏。
好在大夥久別重逢,宇文至並沒有太多時間刨根究底。很快,曾經充任槍棒教頭的李元欽也策馬上前,微笑著向王洵拱手,「明允,來了!一路上還好吧!」
「還好,還好!托教頭的福!」王洵如蒙大赦,趕緊將頭轉向李元欽,笑著拱手還禮,「教頭也好吧。弟兄們呢,這半年過得都好吧!」
「當然都好。這半年沒仗可打。我們幾個凈蹲在屋子裡養膘了。能不好么?」李元欽放下鮮血淋漓的長槊,舒展雙臂,做了個誇張的擴胸動作。「前些日子接了大帥的將令,周老虎他還說呢。明允這小子,本來就該是咱們安西軍的人。看看,分開才不到半年,他就主動送上門來了吧!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放他回長安去!」
「喂,背後嚼人舌頭根子,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話音未落,周嘯風已經走了過來,大聲抗議。
王洵哈哈大笑,趕緊跳下坐騎,快步上前跟周嘯風見禮,順便感謝對方援手之德。客氣話啰里啰嗦說了一堆,卻只換回了對方一個大白眼。
「還拿我當哥哥不?」周嘯風翻著眼皮,滿臉不高興,「拿我當哥哥,就別他娘的廢話。莫說來的是你王明允,即便來的是個陌生人,只要是我大唐將士,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挨蠻夷的欺負。況且我這次來,也不光是為了接應你。薩亦黑這狗賊跟大食人早就勾搭上了,還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呢。大帥一直沒騰出手來收拾他。這不,我這次接你,剛好順道收拾掉他!也算為咱們安西軍清理門戶了!」
原來如此!王洵恍然大悟!怪不得連雙方衝突的來龍去脈都不用聽清楚,周老虎便斷然出手。想想這傢伙平時看上去就像個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般粗鄙,做起事來居然如此滴水不漏。不動則已,一動,便雷霆萬鈞。除了千餘安西精銳之外,還調用了至少六、七個部族的僕從兵馬,根本沒給麻羯族留任何反抗的餘地。
「我昨天得到的線報,說還有幾個沒長眼睛的部落,試圖打輜重隊的注意?怎麼著,他們都被你自己收拾掉了?」見王洵不再說膩歪人的客氣話,周嘯風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追問。看模樣,彷彿王洵能獨立應付掉所有難關是天經地義一般,根本無需任何人為此擔心。
感受到對方手上的力度,王洵的肩膀不由自主就往上挺了挺,笑著回應,「多虧了樓蘭部的弟兄幫忙,我昨天把另外五個打輜重主意的部族都擊敗了!還收了一大隊俘虜。不過,今天這仗要不是周大哥來得及時,估計就有點兒懸了!」
「我就說么,我周老虎的兄弟,怎可能這點兒小麻煩都對付不了!」周嘯風又輕輕按了下王洵的肩膀,滿臉得意。康忠信那老狐狸呢,沒刁難你吧?」
老狐狸康忠信早就想上前跟周嘯風打招呼,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猛然間聽到對方提起自己,老臉登時一紅,趕緊擺擺手,大聲解釋道:「這話說的。我怎麼可能刁難一個後生晚輩!」
「是么?」周嘯風涅斜著眼看了看他,嘴角浮現一絲淡淡冷笑,「有人轉性子了?輜重還都在吧?沒丟了或者短了什麼東西?這可是封大帥親自向朝廷索要的軍械,如果有人敢打主意的話,我保證,他的下場不會比薩亦黑好到哪去!」
饒是智計百出,聞聽此言,老狐狸額頭上也冒出了絲絲冷汗。他不怕直接跟封常清這種儒將打交道,因為對方即便再位高權重,多少還講一個「理」字。而碰上周老虎這種喜歡以力服人,動不動就要將對方犁庭掃穴的傢伙。肚子里有再多的謀略也起不到任何用。對方完全是蠻打蠻撞,把一個「橫」字寫在了臉上。『有本事你就跟我拚命,拼不過我,就乖乖老實聽話。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一看老狐狸這般模樣,周嘯風心裡就明白了三分。冷笑兩聲,撇著嘴道:「還真有不要命的!怎麼,樓蘭族最近翅膀硬了?連運往前方的輜重,也要按慣例抽成?!」
「不是,不是,周將軍不要誤會!」老狐狸康忠信滿頭大汗顧不上擦,連連向對方擺手,「周將軍千萬不要誤會。誰敢抽大軍輜重的成啊?我只是眼饞輜重隊里的兵器精良,所以就用一千三百一十兒頭駿馬,兩千頭羊和四十匹毛色純白的駱駝,跟王校尉做了點兒交易!不信,您儘管問他?」
說罷,將祈求的目光轉向王洵,唯恐對方不肯給自己圓謊。
你老人家也有今天!王洵心中偷笑。卻不願真的因為截留輜重的事情,讓樓蘭人受到周嘯風的嚴懲。點點頭,笑著說道:「的確,他們對輜重隊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擅自答應跟他們做了一筆交易。如果周大哥覺得交易不合算的話,我相信無論差價是多少,康老都會很快從樓蘭族的庫存里拿出來補上。」
「是這樣,是這樣!」康忠信連連點頭,信誓旦旦地保證。「我跟王校尉都不知道軍械的具體行情,如果周將軍覺得價格不合適的話,我可以隨時給予補償。」
「救命之恩?」周嘯風狠狠瞪了王洵一眼,恨對方不肯配合自己,「受人所託,辦一點兒小事情,就沒完沒了的索要報酬,是大丈夫所為么?況且王校尉,你有資格處置這批輜重么?還是你多生了很多腦袋,可以無視大唐軍紀?!」
「這」王洵臉色一紅,登時說不出話了。按照大唐軍紀,他的確沒有任何資格拿所押送的輜重跟樓蘭人交易。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對外邊信息兩眼一抹黑,如果不許以樓蘭人足夠的好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才能平安脫身。
「不,不要責怪王校尉。如果,如果周將軍覺得交易無效的話,我,我部可以將軍械全都退還,退還給你!」老狐狸又羞又氣,偏偏又沒膽量拿全族老少的性命冒險。一邊擦著冷汗,一邊喃喃地補充。
「憑什麼退還給他們?」話音剛落,一個清脆的聲音已經從身旁響了起來。「如果不是咱們及時趕到,輜重早就被別人搶走了,他們連點湯水都剩不下!如今得了八成,憑什麼還讓咱們退其餘的?」
「吆喝?」周嘯風循聲扭頭,剛好看見小洛姑娘那明亮的雙眼,「哪裡來的小娘子,說話好生利落!」
「她,她是我,我的侄女。沒有規矩,讓將軍大人見笑了。」老狐狸趕緊將小洛拉開,然後笑著向周嘯風賠罪。「這樣吧,將軍說怎麼著,幾怎麼著。樓蘭部照做就是。」
「憑什麼他說怎麼著,就怎麼著。將軍怎麼了,將軍也得講理吧!」除了王洵等人之外,小洛從來沒跟大唐軍官打過交道,所以心中根本沒有畏懼之意。掙扎了兩下,甩脫康忠信的阻攔,上前幾步,看著周嘯風的眼睛說道:「就算是我部受了封,那個什麼封大帥的託付,不該索要報酬。可救下了你們那麼多人呢,怎麼算?我花費了那麼多精力和藥材給他們治傷,怎麼算?他們在我部一住大半個月,吃的,喝的,還有順道拐走了我們那麼多姐妹,又該怎麼算?!當初本來說好了是取兩成輜重做報酬的,我們還多給了一千多匹駿馬,兩千多頭羊呢。憑什麼你一句交易無效,就全賴掉了?!如果王校尉說得不算,你說的就一定算數么?上面還有那個封大帥呢,他說的話就一定算數么?要是還有人比他官大,是不是你們又可以反悔一次?!」
一口氣,她發出了五、六個疑問。小嘴如同連珠箭般,啪啪啪啪說個不停。康忠信等人根本沒有阻攔的機會,只好訕笑著擦汗。本以為這下子一定闖了大禍,誰料周嘯風突然展顏而笑,「她說的是事實么?明允,你們真的把人家的姐妹給拐走了?!」側過頭,他向臉色漲紅的王洵追問,眼裡充滿了促狹之意。
「基本,基本上是事實!」雖然自己沒趁機拐上一個樓蘭美女,王洵的臉依舊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點點頭,喃喃地回應,「當初,當初發現沙盜是河西兵馬冒充,大夥,大夥還以為這輩子都要困在樓蘭部了呢。所以,所以…….」
「難為你們了!」周嘯風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記住,是沙盜攔截,不是河西軍。這筆帳,咱們早晚會跟『沙盜』算回來!」
『沙盜』兩個字,被他咬得很重。以王洵的聰敏,當然立刻明白這背後還有其他玄機在。心裡雖然很是不甘,卻也只好點點頭,低聲重複,「是沙盜,我記下了。周大哥儘管放心。」
「有些事情,在無法弄明白前,也只能先糊塗著!」猜到王洵心裡的感受,周嘯風嘆了口氣,低聲開解,「就像我剛才,明明知道是大食人在其中搞鬼,卻要說是吐蕃人。」
「嗯!」無論理解不理解,王洵都只能點頭。剛才,他的確聽見周嘯風帶來的人,和四下里趕來幫忙的部族援軍在高聲吶喊,「薩亦黑勾結吐蕃,已被安西大都護下令誅殺」云云。本以為是大夥一時著急的口誤,誰料想竟然是故意而為之。
安撫完了王洵,周嘯風又將頭轉向康忠信和小洛,「這位是小洛姑娘吧!您說的話有道理。我周老虎,向來都願意跟人講道理。好吧,我的弟兄拐走了你的姐妹,的確需要聘禮。況且既然王校尉已經答應了你們,那兩成兵器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了。不過……」
「將軍大人儘管說,能做到的,樓蘭部絕對不敢拒絕!」問聽此言,老狐狸康忠信心裡登時一松,拱拱手,陪著笑臉許諾。
「不過當時的價格,的確太低了些。所以,今後凡是走樓蘭古道,從陽關開始,一直到石頭城這段,凡是打著大唐旗號的人馬,無論是商隊還是給大軍運送輜重的隊伍,你部不得抽取任何保護費用!並且要竭盡所能保證商隊和輜重隊的安全。即便一時保護不周,也好派人向焉耆的駐軍彙報,說清楚是何人下的手!」
「這……」康忠信遲疑了片刻,然後迅速點頭,「好,就依將軍所說!但,但是我部活動範圍,很少靠近石頭城這一段。若是……」
自從伊吾道開通之後,願意走樓蘭古道的商隊就沒多少了。並且其中大多數打的是大食或者其他西方諸國的旗號。所以即便答應了周嘯風的條件,實際上也不會給靠打劫來補充部落資源的樓蘭人造成任何損失。但是負責大唐商旅安全的任務,對樓蘭部而言就有些難度了。第一,從陽關到石頭城之間不止活動著樓蘭部一家,還有很多其他西域部族也兼職做打劫的買賣。第二,石頭城附近是麻羯族的傳統勢力範圍,樓蘭人實力不如對方,很難向這一帶插手。
「你一路將我的弟兄護送到這兒,我也不讓你白乾!」周嘯風擺擺手,不耐煩地打斷,「從今天起,麻羯族遷出石頭城,附近的全部草場都劃歸樓蘭部所有。新任石城鎮總管,大帥也會推舉由你部的人來做。」
紫袍(八下)
長生天啊!處木昆吐馬提猛然將目光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羨慕得差點兒沒把眼珠子從眼眶裡掉出來。石頭城背靠且末河,城南城北有好幾大片的水草豐美的綠洲,城西之地還有上百里戈壁灘可供蓄養牧草。這些年來不知道多少西域部落打過此城的主意,都被麻羯族武士拚死殺退了。沒料到周將軍只是隨隨便便一句話,就令方圓數百里的膏腴之地換了主人。
想到這兒,處木昆部大埃斤吐馬提心裡越發後悔。早知道如此,自己又何必去腆著臉拍哥舒翰的馬屁?跟著樓蘭人一道接下保護輜重隊的任務不就得了么?即便撈不到石頭城的主人做,至少也能分碗湯喝?怎麼會像現在,偷雞不成,反而差點把老底都賠得一乾二淨!
他這廂羨慕得兩眼冒火。老狐狸康忠信卻被天上突然落下來的大餡餅砸得暈頭轉向。兩相比較,綠洲環繞的石頭城比樓蘭族目前暫且藏身的那個溫泉山谷強得何止一點半點兒。然而,論整體實力,樓蘭族與麻羯族之間相差著也不止是一點半點兒。眼下雖然後者剛剛遭受重創,沒十年八年功夫很難恢復元氣。但在平地上作戰,雙方都無險可據的情況下,樓蘭人也沒有絲毫勝算。偏偏石頭城周圍偏偏是一片空曠。如果康忠信今天敢接下周將軍恩賜的話,失去了家園的麻羯族沒勇氣怨恨安西節度使心狠,卻絕對會跟樓蘭部拼個不死不休。
「怎地?還嫌我給的報酬低么?」見康忠信始終支支吾吾不肯謝恩,周嘯風把環眼一瞪,沉聲喝問。
「不,不低。太高了,太高了!」到了此時,老狐狸康忠信總算是明白過味道來了。敢情周老虎一開始,就沒打算將樓蘭人已經扣下的那兩成輜重討要回去。而是試圖通過這筆軍械,將樓蘭族死死捆在了安西軍的戰車上。日後,保護樓蘭古道沿途大唐商旅的責任,就落在了樓蘭部的頭上。而與此同時,樓蘭部還得時刻提防麻羯人和其他幾個居住於且末河流域的部族聯手報復。
「這是你們應得的。我周老虎最肯講道理!不會虧大一個對安西軍有功的人,當然,也不會饒恕一個敢冒犯大唐天威的傢伙!」扭頭掃了尚懵懵懂懂的小洛和石懷義兩人一眼,周嘯風呲牙而笑。
不由自主,神醫小洛就覺得身上一陣發冷,趕緊縮了縮脖子,躲到了石懷義身後。石懷義也被周老虎笑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卻不敢辜負小洛的信賴,硬著頭皮挺直身體,同時不停地拿眼睛往自家族長,老狐狸康忠信那邊瞄。心中還暗暗納悶,『能得到石頭堡及其周圍的數百里草場,不是件好事情么?怎麼族長大人看起來好像要哭一般?』
的確,老狐狸康忠信現在連哭一場的心情都有。這麼大的恩惠,他根本沒理由拒絕。如果拒絕了,回頭跟族中其他長老也無法交代!可硬著頭皮接下來,恐怕用不了多久,樓蘭部就要面臨滅頂之災。正手足無措間,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嚎啕之聲。殺光了本族「敗類」的阿拔斯小跑著上前,撲倒在地,抱住周嘯風的雙腿大聲哀求,「周將軍開恩,周將軍開恩啊。您把麻羯人從石頭堡趕出去,讓我們全族上下七萬餘老幼,到哪裡去安身啊!」
「你們,不是早就在河西那邊找好了新的草場了么?怎麼,又突然捨不得離開了?」周嘯風將腿抬了抬,甩開阿拔斯的胳膊,冷笑著追問。
「將軍大人開恩,將軍大人開恩!」阿拔斯膝行幾步,再度抱住周嘯風的靴子,死也不肯鬆手。「那都是我哥哥和薩滿兩人的主意。他們兩個被豬油蒙了心,自己往絕路上走。可麻羯族其他男女老幼,卻對大唐忠心耿耿啊!」
麻羯一族的確跟哥舒部的使者有約在先,完成了截殺輜重隊的勾當之後,如果害怕封常清的追究,就闔族遷徙到哥舒翰的治下。由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在玉門關大澤附近,另外再撥出一塊更豐腴更寬闊的綠洲來,供麻羯族修生養息。反正眼下河西節度使手裡,有的是當年王忠嗣滅后突厥時奪取的疆土。
可現在麻羯族非但沒有完成哥舒部交代的任務,反而實力大減。對哥舒翰而言已經徹底成為雞肋。再腆著臉投向河西,肯定沒有任何好果子吃。
這些苦處,阿拔斯是有口說不出。只敢以頭搶地,嚎啕不止。周嘯風聽得不耐煩,再度抬起腿來,將阿拔斯踢開數尺,冷笑著問:「就這麼個忠心耿耿法?趁我不注意,就拿著刀子砍我的弟兄?手和腳都在你們自己身上長著,我就不信,闔族上下都不願出戰的話,你哥哥和薩滿兩人有膽子自己過來送死!」
「我們拗不過他。胳膊拗不過大腿啊!」阿拔斯回頭看看近在咫尺的數千本族武士,繼續哭叫。嚎了幾聲之後,知道光憑著謊言交代不過去,他擦了把臉上的血,抽泣著補充:「薩亦黑和默啜兩個狗賊的人頭,我已經割下來了。還有哥舒部的狗賊,我也已經命人拿下。將軍大人稍等,我馬上給您個滿意的交代!」
說罷,起身返回剛才的殺戮場。命人拎過來數個血淋淋的人頭,逐個捧給周嘯風。「這是我那被豬油蒙了心的哥哥薩亦黑。這個是薩滿默啜。這幾個是混入我部的大食『曼拉』和他的僕從,我都給您拎過來了。請將軍大人過目。」頓了頓,又將手向背後一伸,指著抬在族人手上,十四個被綁成粽子般的傢伙說道,「這幾個是歌舒部的狗賊,打劫輜重隊,都是他們的主意。小的不敢隨便處置,交給將軍大人審理。如果這樣還不能令您老人家心裡的怒火稍微平息一些的話,麻羯族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只求您老,只求您老開恩,千萬別把我們趕走啊!」
說罷,又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
「唉!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周嘯風輕輕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嘆道。「你部其他長老是什麼意思?還願意留在安西節度使治下么?」
「願意,願意!」阿拔斯立刻收起眼淚,連聲回應。
「那好,你們把石頭城讓出來,交給樓蘭部來居住。城外的綠洲分為三份,你部留下其中三分之二,另外一份交給樓蘭人!」
這個條件雖然還是很苛刻,但比全部被從且末河畔趕走,已經寬容了許多。阿拔斯不敢再爭辯,流著淚答應。「嗯,是!謝將軍大人開恩,謝將軍大人開恩!」
抬起頭來,目光掃向康忠信,便是滿眼怨毒。
老狐狸康忠信被看得心中一凜,知道梁子已經結下了,此刻再想抽身恐怕早已來不及。也只好上前半步,躬身向周嘯風致謝。
「不用擔心。你做了大唐的石城堡總管,自然有安西軍在背後給你撐腰。有人敢攻擊你族的話,回過頭來,我帶人滅了他!」周嘯風笑了笑,出言安慰。
「多謝周將軍!」老狐狸康忠信這回終於心服口服,再度躬身施禮。論謀略,他自詡不輸於任何人。可沒有強大的武力作為後盾,此刻任何謀略使用出來,都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準備接受石堡城吧!護送輜重隊的任務到此為止,剩下沒你們樓蘭部什麼事情了!」周嘯風擺擺手,示意老狐狸康忠信退下。然後,再度將目光轉向阿巴斯,「你也不用哭鼻子抹眼淚了!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想想,今天你部向我發起攻擊時,是誰下的命令?如果我不出手替你殺掉那些做夢都想進入天國的傢伙,回過頭去,族中還有你什麼事么?」
聞聽此言。阿拔斯又打了一個冷戰。當時目睹哥哥身死,他又驚又懼,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確反應來。一眾改信了真主的族人們,全是在黑衣大食惡客的唆使下,才不顧一切向大唐將軍發起了進攻。
這簡直是將麻羯族往深淵裡邊送!殺掉一個小小校尉沒關係,哥舒翰肯定兜得住。而殺掉一個雲麾將軍。恐怕即便哥舒翰有心幫忙,在大唐皇帝的震怒下,麻羯族也要被連根拔起了!
更何況這裡邊還涉及到了族中權力之爭的矛盾。那麼多改信了真主的族人擰成一股繩,自己即便繼承了哥哥的位置,恐怕根基也無法穩固。屆時,大食人再偷偷派過來一個『曼拉』,還不是想幹什麼幹什麼。自己這個族長,只能充當一個聾子耳朵?
想到這一層,他心中對周嘯風的怨恨大減。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的目光,卻愈發的陰毒。對方接替了石城堡總管的職位,麻羯族當然不能明著跟其背後的大唐對抗。可暗地裡用些手段,恐怕天高皇帝遠,安西節度使也沒那麼多閑功夫操心!
正在心裡發著狠,又聽見周嘯風沉聲命令道:「今晚我就住在石城堡中。你的兒子,還有部族中每個長老,各送一個兒子到我帳下來!明天一早,必須到我軍中應卯。有機會的話,我將著力提拔他們!」
「這…….是,將軍大人!」阿拔斯猶豫了一下,不得不答應。這回,他連使陰招的機會都沒了。長老們日後顧忌自家做人質的子侄們的安全,肯定會非常小心。族中任何對抗大唐的舉動,都會受到慎重考慮。
「去,將死者都安葬了吧!」揮手趕走了阿斯拔,周嘯風又將注意力轉到十幾個捆成粽子般的哥舒部使者及其僕從身上。他先前逼阿拔斯自己主動交人,不是為了掌握什麼罪證,而是為了徹底割斷對方與哥舒翰之間的聯繫而已。如今安西軍遠征在即,根本沒時間跟哥舒翰打一場無頭官司。況且據長安來的消息,李林甫已經病故,楊國忠如今獨掌朝中大權。有此人在背後撐腰,安西軍掌握不到更強大的證據,也搬不倒哥舒翰這個軍頭!
至於以後怎麼把冒充沙盜,劫殺輜重隊的帳算回來,那都是需要封常清大都護仔細考慮的事情。作為一名得力幹將,周嘯風眼下能做的只是給哥舒翰一個教訓,讓他別扯安西軍的後腿而已。轉眼間,十幾個想法便從周嘯風心中閃過。皺了皺眉頭,他選擇了其中最穩妥的一條。
「留下這個,其他的全殺了!」用手向俘虜們指了指,他沉聲下令。
立刻有親信答應一聲,抽出腰間橫刀,將十四名來自哥舒部的俘虜殺掉其中十三,只留下看上去衣衫最華貴的那個,倒拖著丟到了周嘯風腳下。
「你,叫什麼名字?」周嘯風用靴子踢了此人一腳,沉聲喝問。
「饒命,饒命啊,大人。小的招了,招了!」哥舒部的信使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瞎話,試圖矇混過關。沒想到對方問都不問,就開始動刀子殺人。立刻嚇得連尿都淌了出來,爬在濕漉漉的尿泥里,大聲哭號。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看到沙地上迅速擴展的一大片水漬,周嘯風直皺眉頭。用這種人當心腹,虧得哥舒翰能做得出來!換到安西軍這邊,還不夠給大都護丟人現眼的呢!
「小的,小的叫哥舒阿勒貸。是哥舒部卓班的阿爾斯親弟弟,別殺我,別殺我。小的全招。全招!」使者一邊哭泣著回應,一邊來回在尿泥里打滾。
對於這種疲懶人物,周嘯風殺他還真覺得臟手。命人將繩索割斷,然後又命人牽過來三匹駱駝,拿出幾袋淡水和乾糧放在駱駝背上,笑著說道:「殺了你,誰給老子送信回去?趕緊滾吧,滾回你主人身邊去!告訴你家主人,別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他乾的那些齷齪事情,安西軍上下全記得!」
「您,您真的不殺我?」死裡逃生,阿勒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趴在駱駝腹下,低聲問道。
「滾!」周嘯風沖著此人屁股狠踹了一腳,大聲重複,「回去告訴哥舒翰。讓他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貴由何而來?!別光顧著替族人撈好處,如果沒有大唐,他連屁都不是!」
紫袍(九上)
「……他說,他說,讓大將軍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貴由何而來?!」十餘天之後,哥舒阿勒貸終於趕到了河西節度使大營,趴在哥舒翰面前,哭哭啼啼地彙報任務失敗的詳細經過。
「你說什麼??」哥舒翰臉色鐵青,伸手便去按腰間刀柄。阿勒貸見狀,趕緊向前爬了幾步,啞著嗓子乾嚎道:「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大哥,大哥,是姓周的說的。我只是轉述,只是轉述啊!」
「你這丟人現眼的傢伙!」哥舒翰恨不得一刀將族弟劈成兩段,接連咬了幾次牙,才勉強將心中的怒火壓下去了一丁點兒。「他,他還說什麼了。你,給我一句句講來!」
「他,他……」哥舒阿勒貸又怕又累,因為長時間不眠不休地趕路,聲音啞得像風吹破鑼,「姓周的還說,還說,您別覺得做的那些齷齪事情都,都天衣無縫。他們,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他還說,還說,如果沒有大唐,您老,您老人家連屁都不是!」
說罷,他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臉色,繼續伏地大哭,「真的不是我說的啊,我只是轉述而已。我,我可什麼都沒說啊!」
「這,這廝。我,我殺了他!」哥舒翰長身而起,揮動橫刀,奮力向自己的帥案砍去。只聽「噹啷」一聲,厚重華貴的楠木帥案被砍進去半尺多深,橫刀也斷成了兩截。一半還握在他手裡,一半飛了出去,掠過幾名親信將領的眼角,把對方嚇得寒毛直豎。
「該死!」哥舒翰滿腔怒氣無處發泄,抬起腿來,將帥案踢翻在地。隨即手握著半截橫刀,瞪圓了眼睛左右亂掃。親信侍衛們知道他的習慣,都遠遠地躲了開去。只有他的同族遠房堂弟,跪在地上的哥舒阿勒貸無處可躲,一邊哭一邊替自己辯解,「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我,我已經儘力了啊。我什麼,什麼都沒招啊!」
「你還用招么?」哥舒翰將高高舉起地刀鋒偏了偏,砍在族弟的胳膊上,劃開一個寸許深的小傷口,「你當時怎麼不去死!滾出去,別讓我再見到你!」
「大哥息怒,啊!」哥舒阿勒貸被嚇得魂飛魄散,慘叫著跌倒。發現自己沒有被砍死,趕緊手腳並用向外爬走。
「你這吃貨。趕緊去死!」哥舒翰將半截刀刃丟出,砸在族弟的腳後跟上,將對方又嚇了一跳。也只能如此了,對方即便罪孽再深重,畢竟是哥舒族人。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意灑同族兄弟的血。
可被封常清帳下一個小小雲麾將軍羞辱,這口氣實在難以咽下。喘著粗氣在中軍帳內踱了幾個圈子,哥舒翰心中的怒火終於又小了些,停住腳步,沉聲道:「你們幾個,剛才可都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姓周的欺人太甚!」「這事兒,咱們絕對不能就這樣算完!」火拔歸仁、阿布思、左車、渾惟明等幾個哥舒翰的心腹將領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回應。
「當然不能這樣算完!」哥舒翰沒好氣地補充,「我需要你們幾個幫我拿個主意,接下來,咱們到底該怎麼辦?!」
『怎麼辦?』眾人面面相覷,唯有苦笑以應。當初哥舒翰為了還楊國忠人情,派遣下屬截殺飛龍禁衛,大夥明知此舉不甚妥當,卻誰也沒有出言阻攔。畢竟對方只是個小小的校尉,死就死了,無論是明著殺掉還是暗地裡做掉,對哥舒翰這種手握重兵的節度使而言,都跟碾死一個小螞蟻差不多。
但是,誰也沒料到,一件看上去無關緊要的事情,如今卻演變成了這麼大的一場風波!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跟安西軍打一場御前官司?河西這邊肯定不佔任何道理!即便朝中有楊國忠幫忙,也未必能討回任何『公道』來。畢竟,此事根本見不得光。況且隨後的幾場戰鬥都發生在安西軍管轄範圍之內,哥舒翰派心腹過去,又違反幾大節度使各安其分,兵馬互不往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
「怎麼了,都啞巴了!遇到事情就裝啞巴,我養你們幹什麼?」等了半晌,聽不到眾人的回應,哥舒翰又狠狠朝已經倒地的帥案上踹了一腳,厲聲喝問。
這回,大夥不敢再繼續保持沉默了。哥舒大帥的性子是外寬內厲,一旦被他恨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倒霉。又互相之間用眼神打了幾下招呼,職位最高的火拔歸仁上前半步,低聲說道:「既然姓周的傢伙如此侮辱我等,我等又何必忍氣吞聲。大帥乾脆點兵打過去,給封瘸子點兒顏色看看!」
「對,直接帶兵打過去,給封瘸子個教訓。看皇帝陛下能把咱們怎麼樣?」沙洲都督跌思太也唯恐天下不亂,跟在火拔州都督火拔歸仁身後,張牙舞爪。
這種話幾乎等同於在勸哥舒翰造反了,站在稍遠處的忠武將軍魯炅皺了皺眉,發出了一聲輕咳。他也是哥舒翰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但由於身上沒有突厥族血統,所以永遠也走不到對方的親信圈子裡去。但對於哥舒翰的知遇之恩,心中依舊非常感激。
哥舒翰循聲扭頭,怒氣沖沖地瞪了魯炅一眼。卻發現對方的臉上絲毫沒有畏懼之色,而是抬起頭來,微笑著與自己的目光相接,雙眼中充滿了期許。
猛然間,哥舒翰覺得自己的心臟動了一下。燃燒的怒火迅速衰減。真的要跟安西軍來一場火併的話,自己有必勝的把握么?過後朝廷追究起來怎麼辦?難道還能真的造反不成?且不論麾下的將士未必肯追隨,即便包括忠武將軍魯炅這種漢人將領也遵從了自己的號令,最後又是為誰辛苦一場?
『沒有大唐,您老人家連屁都不是!』頃刻間,族弟的話,又回蕩在哥舒翰耳畔。令他的頭腦愈發清醒。按照突厥的傳統,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可以做所有突厥人的大汗。哥舒部眼下雖然日子過得紅火,當初在族中地位卻排不上前十。論血統,火拔歸仁,跌思太兩人都比自己距離阿史那家族親近得多。特別是火拔歸仁,是后突厥大汗阿史那默啜的親外孫,可謂如假包換的名種名血。
倘若自己憤而造反的話。哥舒翰眯縫起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恐怕即便能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到頭來,突厥大汗的金冠也戴不到自己頭上吧!想到這一層,他的心態愈發冷靜,意味深長地還了忠武將軍魯炅一眼,隨即,又意味深長地掃視了擦拳磨掌的火拔歸仁和跌思太等人一圈,搖搖頭,低聲道:「這口氣,肯定要從封常清頭上找回來。卻不可因為私怨而辜負了朝廷的信任。你們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更妥帖的辦法?」
「這……」火拔歸仁和阿思泰兩個聳聳肩,默默退回了自己應該站的位置。剛才,他們兩個心中的確存了將哥舒翰架在火上烤的心思,沒想到對方卻不肯上當。既然他哥舒翰自己默認,離開大唐他就屁也不是,大夥還替他操那個心作甚?老老實實等著看熱鬧罷了!
將二人的舉動都看在了眼裡,哥舒翰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這就是他的同族,總把別人當傻子,自己當做全天下最聰明的人。總是在互相傾軋中尋找快樂,卻不知道將自己的同族踩進泥沼當中,事實上自己也同樣被人看扁。早知道如此,自己當初又何必辛辛苦苦提拔他們?還不如原封不動保持前節度使王忠嗣大將軍的安排,至少,不會令河西軍像現在這般,如同一盤散沙。
這都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麻煩。總是急於證明自己比前任高明,結果害得昔日的同僚紛紛借故離去。總是相信自己的同族比其他將領更忠誠勇敢,結果卻使得河西兵馬戰鬥力每況愈下。總是認為自己有識人之明,提拔起來的那些傢伙,卻一個個都絲毫不懂得感恩。
有股冰冷冰冷的感覺,漸漸湧上哥舒翰的心頭,澆熄了先前的怒火,卻令他愈發感到壓抑和痛苦。火拔歸仁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跌思太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沒有他的大力舉薦,阿布思此刻應該在居延海邊上給人放馬,而渾惟明那廝,充其量頂多當個從五品別將,還是帶隊沖在第一線,替主力擋箭雨的那種。他們理應與自己一條心,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事實上,他們每個人肚子里都藏著單獨的一冊賬本!
還有高適高達夫,最可恨的是這廝。自己把他從一個不得志的縣尉,直接提拔為節度使幕府掌書記。本以為可以藉助他的文筆,替自己張目,免得明明打了一個大勝仗,還被那些不開眼的讀書人侮辱,說什麼「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誰料,此人到達河西之後,竟然一句替自己辯解的詩都沒寫,卻每每破壞自己的好事。這次,如果不是他從中橫插一腳,古力圖也許早就把姓王的校尉收拾掉了,根本不會引出隨後的一系列麻煩!
想到此節,哥舒翰揮出一拳,重重地打在身邊的朱漆廊柱上,「來人,去,讓高達夫速速前來見我。渾唯明,你跟左車兩個去。帶上本部兵馬。如果姓高的膽敢推三阻四,你們兩個就直接把陽關城給我端了!」
注1:「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此句中的石堡,位於青海湖附近,與前文提及的石頭堡名字類似,卻不是同一地點。這句唐詩是諷刺哥舒翰為了建功立業,犧牲無數部下的性命,強行攻克的吐蕃的石堡。以將士的鮮血給自己換了一身標記著身份的紫袍。相傳為李白所作。但也有人認為是時人托李白之名所寫。
紫袍(九中)
「諾!」渾唯明和左車二人肅立拱手,回應的聲音老大,卻沒有任何進一步動作。見到此景,哥舒翰臉色登時一沉,「怎麼,難道本帥的政令,已經不能出此帳門了么?」
「大帥…….,嘿嘿嘿……」「大帥息怒!」渾唯明和左車繼續訕笑,互相看了看,吞吞吐吐地補充道,「那個,那個高達夫,不是,不是已經被您給關起來了么?」
「哦?!有這事兒?」哥舒翰以手扶額,低聲沉吟。好半天才想起來,早在半個多月之前,高適就已經從陽關城趕來覲見。可當時自己正在火頭上,連中軍帳都沒有讓此人進,就命人將其軟禁了起來。
「就在,就在校場左側的那個小樓里關著。當時,您還說,要讓他好好反省反省!」唯恐哥舒翰貴人多忘事,渾唯明笑了笑,低聲提醒。。
他的好心,只給自己換回了一個大白眼。「用你多嘴!」哥舒翰狠狠瞪了他一記,「看,我都被你們給氣糊塗了。去,你們兩個,把高達夫給給我叫來,不,給我押過來!」
「諾!」渾唯明和左車二人拱了拱手,怏怏地去了。片刻之後,即一左一右「伴」著高適走了回來。他們兩個為了哄哥舒翰高興,故意擺出了一幅如臨大敵的模樣。誰料被當成俘虜看待的高適卻沒有大禍臨頭的覺悟,先是微笑著向一眾同僚點了點頭,然後沖著倒在地上的帥案之後肅立拱手,「陽關城代都督高適,見過節度使大人!」
「你還敢來見我!」看到高適那滿不在乎的模樣,哥舒翰心裡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真是好大的膽子。莫非,你嫌本節度的脾氣好,不敢殺你這個酸丁么?」
雖然做了半輩子落魄文人,高適的膽子卻一點兒也不比在場的將軍們小。明知哥舒翰正在氣頭上,卻繼續裝傻充愣,「不敢來見大帥?為何?高某又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大帥的事情,為何不敢來見大帥?以大帥的地位,殺了高某自然是輕而易舉。可是高某卻不知道,哪裡做得錯了?居然讓大帥恨到如此地步!」
「你早就該死!」哥舒翰恨不得當頭給高適一記。伸手去摸腰間,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起來,佩刀已經被自己剛才砍斷了。瞪圓了冒火的眼睛左右掃視,準備在帥案上尋找一個趁手的傢伙。無奈帥案現在還倒在地上,鎮紙、令箭、筆筒全都被撒在了腳底下。
「大帥是找刀么?」高適笑呵呵上前兩步,解下腰間橫刀,連鞘一併遞了過去。「高某這裡有一把,但是,用刀之前,高某斗膽請大帥當眾明示所犯罪狀,好讓高某死後能做一個糊塗鬼!
眼看著高適捧著兵器距離主帥越來越近,左右親衛趕緊閃身上前攔阻。待看到高適那施施然的模樣,又訕訕地退開了半步,愣在了當場。
「都給我滾遠邊上去!」哥舒翰怒不可遏,抬起腿,一腳一個,將丟人現眼的親信們踢開。他是正經八本的武將出身,身材比做了半輩子落魄文人的高適魁梧的不止一點半點兒。甭說眼下高適的舉止沒有絲毫歹意,即便是對方意圖行刺,哥舒翰也有足夠的自信不會讓對方找到任何機會。
幾腳踢完了,他心中對高適的恨意反而不那麼濃了。劈手奪過對方獻上來的橫刀,用力抽出半個刀身。「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我殺了你,也不會惹來任何麻煩!這刀,這刀不是我送給你的么?你這該掉腦袋的殺材,你還有臉帶著這把刀?!」
「的確,此刀為大帥所賜!」做了半輩子小吏的高適對人心的把握極為到位,笑了笑,輕輕點頭,「大帥當日以此刀贈高某時,曾經有言,希望高某持此刀,替大帥清理乾淨陽關城附近的盜匪。如今,玉門關、沙洲、陽關三地之間,匪患已經徹底絕跡。是以,高某可將此刀交還給大帥了!」
「你這……」哥舒翰罵不下去了。把高適丟到陽關城去歷練,他的本意是想借著大漠的寂寥,煞煞這個書生身上的傲氣,讓此人今後徹底對自己俯首帖耳。誰料從沒有過行伍經驗的高適高達夫第一次獨當一面,就展現了除了驚人的治軍天賦。非但令陽關城守軍的面貌煥然一新,並且通過幾次乾淨利落的戰鬥,打得大雪山腳下的一眾盜匪屁滾尿流,再也不敢靠近陽關城半步。
功勞是實實在在的。所謂的「罪責」卻見不得光。如果此刻強詞奪理殺掉高適,恐怕今後整個中原的文人,都會以自己為靶子。這種可能遺臭萬年的事情,哥舒翰在清醒的時候才不會去做。「嗆喨」一聲將刀刃收起,奮力丟還給高適,「你這靠耍筆杆子吃飯的酸丁,本帥說不過你。滾吧,滾回陽關城吃沙子去,這輩子再也別來見我!」
「為何?」高適後退了半步,卸去了橫刀上的力道,然後又笑著追問。
「本帥不想再見到你了,行不?」哥舒翰徹底被弄沒了脾氣,瞪圓了眼睛大喊,「本帥見到你,就想殺你,行不?聽清楚了沒有,聽清楚了,還不趕緊給我滾!」
「原因?」高適根本不為對方的怒火所動,笑了笑,心平氣和地繼續詢問。
「本帥見不得你這種幸災樂禍的模樣!行不!」哥舒翰上前半步,跳過帥案,伸手去扯高適的胸口。「你現在高興了,是不。得意了,是不?你的那個朋友平安被周嘯風接上了。你不用再替他擔心了。本帥的安排全部落空了!行了不。你還想要什麼?難道非得把本帥氣死不成?」
「王校尉是白馬堡大營里千挑萬選出來的佼佼者,我有什麼好替他擔心的。」高適將手中刀鞘往前一遞,剛好又送到了哥舒翰抓向自己的巴掌中,「屬下只是奇怪,以大帥的身份,與一個小小的校尉會有什麼怨仇?怎麼就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呢?」
「我……」哥舒翰握住刀鞘的手猛然僵硬了一下,眉頭緊鎖。對啊,我跟姓王的有什麼冤讎?他在內心深處自問,肚子內的火氣登時小了大半截。
當初派人追殺王洵等人,只是為了還楊國忠一個人情。說實話,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武官,在河西軍內一抓一大把,所以在哥舒翰心裡,根本沒把此人當一回事!直到後來古力圖所部七百餘人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了回來,他才感覺自己的虎威受到了挑戰。所以寧可冒著與安西軍起武力衝突的危險,也要派族人潛往且末河畔,許給幾個游牧部族好處,借他們的手為自己「報仇雪恨」。
歸根結底,哥舒翰跟王洵之間沒任何過節。先前只是太沒把後者當同類看,後來則是覺得顏面受損,一心想把場子找回來。而這些「折辱」全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換了無論任何一個人與王洵異地相處,都不可能在刀架在自己脖頸上的情況下,不做絲毫掙扎。
高達夫處事圓潤,又不拘小節,所以跟大夥的關係都混的不錯。剛才,帳中諸將幾乎人人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此刻見到哥舒翰居然被高適三言兩語給問住了,以渾唯明、魯炅兩個為首,大夥又暗中不住點頭。「到底是耍筆杆子出身的,就是能言善辯。要是換了別人,肯定不會應付得如此輕鬆!」
感受到周圍關切的目光,高適聳聳肩,還以善意的一笑。這個小動作沒有瞞過哥舒翰,後者立刻又板起臉來,厲聲喝道:「我怎麼跟他沒冤沒仇,難道,難道古力圖就白死了么?」
這簡直是在強詞奪理了。虧得他有臉說出口。高適聞之,笑了笑,慢吞吞地反問道:「大帥,古力圖將軍當時帶了多少人?王校尉麾下有多少弟兄?以七百精銳,劫殺一百個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最後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這種人,值得大帥為他出頭么?」
「你!」哥舒翰被問得又是老臉一紅。古力圖是他的心腹不假,但高適所說的話,卻句句屬實。帶領七百老兵,劫殺一百個沒見過血的新丁,以有心攻無備,最後卻落了個全軍覆滅的結局。河西軍的臉面,算是被古力圖給丟光了。即便此人當初能活著回來,自己也得砍掉了他的腦袋示眾。所以此人還不如死在外邊乾淨!至少不用自己再看了生氣。
在突厥人的傳統當中,弱者向來沒有生存的必要。所以,表面上雖然還是裝得怒不可遏,哥舒翰心裡已經認同了高適的說法。然而就這樣輕鬆放對方過關,他又覺得自己這個大帥的臉沒地方擱,咳嗽了幾聲,繼續板著面孔死撐:「可古力圖畢竟是我的人。不能就這麼白白死掉。你們都是我的人,只要我在這位置上一天,就不能讓你們被人欺負。否則,我也不配做這個河西節度使。」
「多謝大帥照顧!」眾將一齊抱拳,強忍著肚子里的笑意回應。
在大夥眼裡,哥舒翰就是這麼個人,雖然貪戀權力,好大喜功。但對於他看得上的將領,的確非常仗義。並且很懂得為心腹們的前程著想。特別是對待同族,更是優厚有加,即便犯了再大的錯誤,也從不真正下狠手對待。長此以往,哥舒翰在軍中就難免就落了個有恩無威的局面。大夥心中感激他的厚待,卻不是非常畏懼他的權威。
馬屁聲剛落,高適已經正色拱手,「大帥對屬下仗義,這點在西域人盡皆知。但是,大帥可曾想過,封常清這人治軍向來以鐵腕聞名,這回,怎麼突然會為了一個小小的校尉,花費這麼大的力氣?甚至不在乎去捋楊國忠的虎鬚?」
「這……?」一日之內,哥舒翰已經是第三次被高適給問愣住了,心中不禁有些羞惱,「我怎麼知道那瘸子心裡在想什麼?他一向都是特立獨行!」
「那大帥可曾知道,當年突厥王庭每次出征,都會在誰面前供奉香火和犧牲?!」笑了笑,高適以目光掃視全場。
這個問題太簡單了。自從光宅元年,大唐單于道安撫大使程務挺被武則天抄家滅族之後。突厥人每次對外用兵之前,便在這名曾經多次打敗自己的戰神塑像前祭祀禱告,希望能借到對方的威風。
可這跟姓王的校尉有什麼關係?一時間,非但哥舒翰有些發傻,帳中諸將亦是滿臉迷惑,靜靜地看向軍帳中央,等待高適給出答案。
「王校尉之曾祖相如公,與程務挺將軍之父名振公,乃生死兄弟。」笑了笑,高適侃侃而談,「二人當初曾經一道於竇建德手下謀生。歸被高祖收服后,又曾經與徐世籍一道,為大唐平定四方立下了汗馬功勞。二人雖然沒能塑像凌煙閣,可也算山東將門中的頂尖人物。朋友故舊,軍中無數。在長安時,我聽人說,如今陛下追思高祖、太宗開國艱難,曾有為徐世籍、程名振等受子孫拖累的功臣平反之意。所以,封常清才像寶貝一般,眼巴巴將一個小小的校尉抓在手裡。只有大帥,恨不得自己給自己樹一堆敵人出來!」
事實上,關於王洵的身世,高適也僅在酒桌上匆匆聽人說起過一嘴。但此刻信口東拉西扯,卻說得有鼻子有眼。特別是聽在火拔歸仁和跌思太等突厥族將領耳朵里,本來就注重血統,加之又對程名振父子的蓋世武功佩服得無以復加,登時,後悔得連連扼腕。
此刻,哥舒翰心裡也是波瀾洶湧。他從軍之前曾經在長安混跡多年,深知以秦叔寶、程知節二將後人為代表的山東將門,在朝中的影響力有多強大。而當時徐世籍和程名振兩個還受子孫的拖累,被打入了另冊。如果朝中那位愛美人勝過江山的糊塗陛下哪天真的心血來潮,給徐世籍和程名振兩人的家族平了反,山東將門的勢力,恐怕將愈發不可輕視。
想到這,他忍不住再度沖著高適瞪眼,「照你這麼說,本帥全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既無法向楊國忠那邊交代,又得罪了封常清!敢情瞎忙活一場,里裡外外都沒落到好!呸,你個殺材!早幹什麼去了你?」
紫袍(九下)
「屬下得到消息之後,曾經寫過一封信給大帥!」高適微微一笑,露出保養得極好的一口白牙,「屬下記得曾經在信中建議大帥不要急於向楊相示好。他的人情隨時都可以還,主動權在大帥之手。而萬一與安西軍交惡,卻得時刻提防著封常清報復!兩相比較,最好是稀里糊塗將輜重隊放過去!可能是大帥公務繁忙,根本沒注意到屬下的提醒。」
「有這麼一回事?」哥舒翰又是一愣,模模糊糊中,他對此信還真有點兒印象。可這封信,當時是被夾在一大堆公文當中一道送過來的,封皮上沒有任何特殊的標記,他怎可能有精力仔細去讀?更何況他一直認為高適這個人書生氣太重,根本不可能做出什麼長遠謀划。所以只是匆匆掃了幾眼,就將信丟到廢紙堆中去了。
如今,被對方當面提起來,哥舒翰的臉皮登時有些發燙。扭頭避開高適的目光,低聲說道,「唉!你怎麼不再多提醒我一下!本帥每天要處理那麼多公務,哪可能有時間仔細看每一封信?估計是底下的參軍歸錯了類,所以根本就沒有引起本帥的注意。唉!這幫疲懶傢伙,盡誤我的事。早晚我得找機會好好整頓他們一下。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封常清我也得罪了,楊國忠那邊也沒落到好!唉!我怎麼這麼倒霉啊我?!」
話音落下,參軍們在一旁都咧嘴苦笑。當初哥舒翰執意要報達楊國忠的知遇之恩,大夥誰有膽子給他添堵?也就是高適這個在地方官場上打滾打圓了的刀筆吏,才會想出此種既盡到了提醒責任,又不會惹哥舒翰發怒的辦法。未必期望它起到什麼作用,唯求事後心安而已。
「其實,大帥如果想要補救一二,也不是很難!」沒等眾人將笑容收起,高適又拱了拱手,拋出了一句驚人的言論。
「補救,我怕他們?」哥舒翰冷笑著撇嘴,臉上寫滿了不在乎的意味。「本帥得罪的人車載斗量,也不怕再多出一兩個來。不過,你到是可以說來聽聽。如果只是舉手之勞的話,本帥也不介意賣他楊國忠和封瘸子兩人些許顏面!」
「死要面子!」眾將心中腹誹,目光卻齊齊轉向了高適。看他如何能把哥舒翰砸漏了的鍋底再給補上。
「當然不是誰怕誰的問題!」高適笑了笑,沖大夥輕輕點頭,「只要咱們河西軍上下齊心,誰也奈何大帥不得!屬下只是想替大帥解決掉一些小麻煩而已。中原有句古話,千日防賊,不如一舉除之。大帥請想,王校尉等人沒死的消息如果傳回楊國忠的耳朵,他將做何反應?!」
「那廝!一定會罵本帥不用心替他做事!然後立刻想陰招給咱們河西軍添麻煩!」對於楊國忠的脾氣秉性,哥舒翰看得非常清楚。苦笑了一聲,輕輕搖頭。
既無宰相之才幹,又無宰相之人品。這是高適當初和李白、岑參等人指點江山時,大夥對楊國忠的一致看法。笑了笑,他非常誠懇地對哥舒翰說道:「楊國忠初登相位,根基未穩,估計不會立刻跟大帥翻臉。但日後待其在朝中站穩了腳跟,恐怕難免會翻舊賬。所以,大帥不如趁現在及時送一份厚禮給他,讓他從此不再對我部未能如其所願的事情耿耿於懷!」
「什麼厚禮?」哥舒翰皺著眉頭反問,「他楊國忠現在還缺錢么?」
如果換了別人做宰相,高適肯定不敢妄下結論。但對於楊國忠這種市井混混的心思,他卻閉著眼也能猜得七七八八,「此人性喜豪奢,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但光送金銀玉帛,就顯不出大帥與楊相之間的交情來了!況且他現在剛剛取代了李林甫,最需要的也不是什麼錢財,而是切切實實能顯出自己比前任高明的政績!」
「政績?」哥舒翰的眉毛鎖得愈緊,額頭上因為酒色過度而早生的皺紋清晰可見,「我是武將,如何能白送政績給他?」
「開疆拓土,怎少得了宰相的運籌帷幄之功?」高適狡猾地笑了笑,低聲回應,「李相執政的最後這幾年,心態一直懶散得很。撥給邊鎮各地的糧草輜重,屢被剋扣。而邊鎮各地,除了大帥之外,也沒人拿得出任何耀眼的功勞。特別是天寶十年的恆羅斯之戰,由於葛邏祿部陣前背叛,導致高仙芝大將軍進退失踞。糧草輜重盡喪於敵手,兩萬四千將士最後平安殺出重圍者尚不到千人!此戰,乃我大唐立國以來少有的奇恥大辱。朝野聞者無不為之扼腕。事後李相雖然多方掩飾,可畢竟難塞天下悠悠之口,也在陛下心裡從此留下了一根毒刺。據屬下所知,這也是高仙芝隨後回京師養病,將安西兵馬俱交予封常清代管的原因之一!」
這些話,即便不用高適說,哥舒翰心裡也非常清楚。自從皇帝陛下即位以來,大唐將士東征西討,幾乎無往不利。然而恆羅斯一戰的慘敗,卻讓朝廷顏面盡喪。若是仔細追究其中責任,領軍主帥高仙芝固然活該丟官罷職,作為宰相的李林甫恐怕也難辭其咎。畢竟自從此人掌管朝中大權以來,撥往軍方的糧餉輜重就一減再減。
如今楊國忠終於成功取代李林甫為宰相,上任之後,想要證明他自己比前任能幹,最便捷的方法就是開疆拓土。假若有人能及時送上一兩場過得去的戰績,恐怕在楊國忠眼裡,將無異於雪中送炭。非但先前再大的嫌隙,都可以一筆勾銷。日後待楊國忠坐穩了丞相位置,也會將此人引為左膀右臂。
想到此節,哥舒翰忍不住用力撫掌,「好你個高達夫,不愧是官場老油子,簡直把人情世故都讀透了!就依你說的辦,待明年開了春兒,咱們立刻把弟兄們拉出去,結結實實給楊國忠送上一份厚禮!」
「大帥英明!」「大帥威武!」「打,打,再不打仗,老子的胯下都長肥肉了!」火拔歸仁、阿布思、左車、渾惟明等幾個哥舒翰的心腹將領齊聲呼喝。老是沒仗打,他們早就閑得渾身發癢,巴不得早點找個軟柿子揉捏一番。
「但是,打哪?」哥舒翰擺擺手,制止了眾人喧囂,「達夫,你接著說,咱們該從哪下手?」
「當然是哪最方便,從哪下手!」高適早就準備好了答案,點點頭,不緊不慢地回應。「據屬下在陽關城時打探到的消息,吐蕃贊普病入膏肓,其大相與王子之間,好像已經勢同水火。這個時候,大帥不趁機宰上他們一刀,更待何時?」
「嗯!的確是個機會!」哥舒翰點頭沉吟,聲音卻不是很堅定。取代王忠嗣掌管河西兵馬之後沒幾天,為了證明自己的才幹,他就領軍跟吐蕃人打了一場硬仗。雖然如願拿下了青海湖、大非川一帶的幾個戰略據點,可因為天氣和地勢等諸多不利因素的影響,麾下將士的損失也著實慘重了些。
此戰的後遺症至今還沒有完全消除,中原文人提起來,便眾口一詞地嘲笑他哥舒翰好大喜功,拿弟兄們的鮮血替自己換來一件御賜紫袍穿。安西軍中數得著的猛將張守瑜和高秀岩二人也先後借故離去。一個回家鄉養老,從此懶聞金鼓之聲。另外一個乾脆直接去投靠了哥舒翰的老對頭,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
「此乃一舉兩得之計!」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臉色,高適繼續替對方小心謀划,「開春之後,趁吐蕃內亂南下,只要有所斬獲,便可以令楊相對大帥感恩。而封常清之所以急著向朝廷討要軍械補給,想必是準備向西用兵,洗雪安西軍當年恆羅斯慘敗之恥。一旦他與大食人重新開戰,最擔心的便是被吐蕃人從背後狠插一刀。而如果我河西兵馬將吐蕃主力全部牽制於積石山一線,想必封常清也不會忘記大帥的援手之德。他那個人雖然特立獨行,可國事和私仇哪個輕,哪個重,想必還能分得清楚!」
「妙!」沒等哥舒翰完全理解了高適的建議,忠武將軍魯炅已經開始大笑著撫掌。「姓王的背景再深,此刻也不過是個校尉。在軍中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如果咱們河西軍在安西軍西征之前,搶先一步替他解決了後顧之憂,諒那封常清,也沒臉再跟大帥計較!」
「嗯——,給我取輿圖來!達夫兄,你儘管把你的設想標在上面!」哥舒翰沉吟了片刻,突然把腳一跺,高聲命令。
就在剛才那短短的一瞬,他的心思已經轉了上百轉。直覺告訴他,高適的建議,肯定不止是為了替河西軍減少麻煩那麼簡單。其背後說不定還包含著其他動機。然而,這條計策所表現出來的巨大利益,卻讓他無法拒絕。正如忠武將軍魯炅所言,有了這份人情,足以令封常清說不出替王洵討還公道的話來。更重要的一點是,無論對於哥舒翰本人,還是剛剛當上宰相的楊國忠,這都是一場及時的功勞,足以令他們再度攜手,前嫌盡棄。
紫袍(十上)
當下,有機靈的親衛取來輿圖,替哥舒翰在帥案背後的牆壁上掛好。高適從侍衛手中要來一支炭筆,在輿圖上粗粗勾抹幾下,一場規模不大不小,卻能滿足所有實用要求的戰役,便躍然紙上。
哥舒翰麾下的將領多為帶隊衝鋒的猛將,對這種紙上談兵的東西很不感興趣,也說不出什麼子午卯酉來。然而作為一軍主帥,哥舒翰本人卻在運籌帷幄方面狠下過一番苦功夫。單從輿圖上的標記,便明白此戰勝算頗大,皺了皺眉頭,笑著問道:「你好像對吐蕃那邊的地形很熟悉么?是不是已經謀划很久了?」
「大帥果然目光如炬!」高適輕輕點頭,不著痕迹地拍了哥舒翰一記馬屁,「屬下蒙大帥垂青,禮聘為節度使幕府掌書記,一直無以為報。所以,自打代領陽關城都督之後,就出重金買通了大雪山南側的幾個部落埃斤,命他們幫忙繪製吐蕃治下的山川地勢。並且叮囑他們,只要有關吐蕃王庭的消息,無論巨細,都第一時間送到我的軍帳中。前後歷時半年余,如今總算有了一點兒收穫!」
「你收買了那些吐谷渾人?」哥舒翰微微一愣,驚詫地追問。早在兩年之前,他就有過聯絡大非川一帶的吐谷渾遺民,共同對付吐蕃蠻兵的打算。然而由於這裡邊牽扯了很多是非,加上平時總是俗務纏身,所以就一直沒騰出手來付諸實施。卻沒想到,高適初來乍到,非但很多想法跟自己不謀而合,並且身上還不乏將想法付諸實施的毅力和勇氣。。
「不光是吐谷渾人。雪山南麓,還有一些羌人、白臘人,羊同人,屬下都曾經跟他們有過一些往來!」高適點點頭,笑著回應,彷彿做了一件極為簡單的事情一般。
他說得越是輕描淡寫,哥舒翰心中越是波濤洶湧。在大唐和吐蕃的交界處,的確生存著很多大大小小的游牧部族。但這些游牧部族都是些有奶就是娘的傢伙,通常是自哪邊能撈到的好處多,就傾向於哪邊。絲毫沒有廉恥之心和長遠打算,只管向雪山兩側伸手。而高適為了摸清吐蕃人的情況,居然同時收買了這麼多部落為大唐效力。這得花多少錢帛方能做得到?一個小小的代理都督,他哪來的這麼大財力?
當目光落在對方那已經洗得發白的袍服上時,哥舒翰心裡立刻有了答案。這個高達夫,居然窮得連件兒像樣的罩袍都添置不起了!放眼整個河西,上至自己這個節度使,下到一個小小的校尉、旅率,無不鮮衣怒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為了滿足對奢華生活的追求,不同程度上,都有吃屬下空餉,在下撥的糧草輜重中大肆剋扣的行為。這乃是大唐軍中不知道從何時起就已經約定俗成的慣例,即便前任節度使王忠嗣在任之時,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料高達夫這個受了半輩子窮的書生,好不容易得到機會獨掌一方,非但沒有發財,居然還把他自己俸祿都貼了進去!
『這個掌書記,看來我當初的確禮聘對了。』平生第一次,武夫出身的哥舒翰開始端端正正地欣賞一個文人。「你一定花了多少錢吧?待會兒到司倉那邊報個總數,我讓他給你補上!」沖著對方點點頭,他非常誠懇地叮囑。「那些已經搭上的線不要斷了,如果需要給予更多好處的話,也直接司倉參軍去領。本帥會叮囑他們,凡是你高達夫所需,一律不準刁難!」
既然哥舒翰已經猜到了,高適也不矯情。笑了笑,躬身施禮,「多謝大帥體貼!說實話,屬下的確已經窮得要喝西北風了。好在這裡地靠大漠,一年四季,西北風從沒停下來過!」
「哈哈,哈哈哈哈!」話音剛落,大帳內立刻響起一陣放肆的鬨笑之聲。包括火撥歸仁、跌思泰等突厥將領在內,投向高適的目光都充滿了敬意。哥舒翰也陪著大夥笑了一會兒,擦了擦眼角上笑出來的淚珠,搖頭嘆道:「好你個高達夫,本帥以為你會一直清高下去呢!沒想到你連句假惺惺的推辭話都懶得說。」
「錢如車輪,有之可日行萬里,無之則坐困愁城!高某又不真的會吸風飲露,怎麼會嫌財貨燙手。」高適搖了搖頭,繼續笑著插科打諢。「不過,大帥也需要早做準備。吐蕃所控之地,多山且苦寒。我軍突入敵境之後,在糧草方面的消耗,恐怕是平素的三倍之上。一旦糧草接濟不上,即便前期收穫再大,最後也得把吃到嘴的肥肉重新吐回去!」
「嗯。多謝達夫兄提醒,本帥立刻就派人囤積糧秣!」哥舒翰輕輕點頭,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高適的建議。「你回到陽關城之後,也要早做準備。明春之戰,本帥少不得要招你到軍前出謀劃策!」
「那是屬下應盡之責!」高適笑著拱手。被對方稀里糊塗軟禁了半個多月,如今終於得以平安脫身,他臉上卻看不到任何波瀾。
「你那陽關城代都督的代字,本帥會上奏朝廷,儘早去掉!」雖然高適本人對最近這段時間所受到的委屈不甚介意,哥舒翰卻一定要給予補償,否則,他怕自己無法留對方太久。以高適今天所表現出來的才幹,遠不該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大唐朝廷令明珠蒙塵,他哥舒翰卻不願坐視千里馬困於肥車。「節度使府的掌書記一職,也還是由你兼任。本帥帳下都是赳赳武夫,的確缺少一個像達夫兄這樣的能運籌帷幄人才!」
「大帥就不怕我再肆意妄為,壞了您的大事?」高適咧嘴而笑,毫不客氣地反問了一句。
「再有下次,我一定搶在你開口說話之前,命人砍下你的腦袋!」哥舒翰也笑,毫不隱瞞自己曾經的憤怒。「否則,一旦讓你說動了,難免還得升你的職!趕緊下去找司倉參軍報賬吧!領到錢后,記得在城中給自己訂做一身像樣袍服穿。免得被外人看見了,還以為本帥吝嗇,連你的薪俸都要剋扣呢!」
紫袍(十下)
從哥舒翰的大帳里告辭出來,太陽已經西墜。被傍晚的寒風斜斜一吹,有股冰冷粘濕的感覺,立刻從后脊樑一直竄上了頭頂門。全濕透了!隔著厚厚的武將冬季常服,外人看不出端倪來。可高適自己心裡卻清清楚楚,自己穿在裡邊的中衣,如果找個僻靜之處擰乾的話,汗水肯定能擰滿一個小號洗臉盆。
面對哥舒翰這樣一個以手握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他無法不畏懼。然而內心深處卻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令他努力地在對方面前挺直脊樑。
這種沒來由的使命感可謂荒謬至極。大唐朝廷什麼好處都沒給過他,而哥舒翰卻對他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後者的著力提拔,高適知道自己這輩子在仕途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光亮。一個五十多歲還在底層小吏位置上徘徊,既不能容於上司,又未能討好同僚的落魄文人,除了幾篇詩作還勉強能拿得出手之外,還會有什麼被人朝廷諸公發掘的可能?只有哥舒翰,以飛揚跋扈而聞名的哥舒翰,不嫌她年紀大,脾性高傲,將他攬入了幕下。無論是出於裝點門面的目的也好,還是想藉助他手中的那支禿筆為自家揚名也罷,畢竟給了他一個向上走的希望,還有一個施展才華的空間。
憑藉這些,高適本來該不折不扣為哥舒翰謀划才對。士為知己者死,這是古來文人的處世信條。哥舒翰對他有知遇之恩,他當然要以性命相報。但是,在陽關城內得知王洵可能會遇到危險的一剎那,高適卻毅然將這些感激和信條拋在了腦後。
他要盡自己最大所能幫助這個年青人,哪怕因此得罪了哥舒翰,再度丟官罷職也在所不惜。在做出這個決定之時,高適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執拗。王洵跟他不過是幾頓飯的交情,連酒肉朋友都算不上。然而,他卻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如果自己真的袖手旁觀的話,恐怕下半輩子在每個漫漫長夜裡都永遠難以安枕。
提前將王洵接進陽關城中,不給古力圖搶先下手的機會;借酒宴之機,指點對方前途埋藏著危險。聯絡有求於自己的樓蘭部落,命其保證輜重隊的安全…….。能做的事情,憑著良心的指引,高適已經都做了。當收到樓蘭部送來的答覆之後,他立刻開始著手謀划如何應對哥舒翰的憤怒。在堅守底限的前提下,最大可能保護自己。這是幾年縣尉生涯,積累下來的一條寶貴經驗。事實上,這條人生經驗和其他一些做小吏時學會但並不熟練的與上司相處的竅門兒,再度幫助了他。面對哥舒翰狂風暴雨般的憤怒,高適始終強令自己保持了鎮定。已經年過半百的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即便再往上爬,難道還指望著像姜子牙那樣八十拜相不成?失敗,最差的結果不過是繼續窮困潦倒下去,回到長安靠賣名氣和詩文為生。而一旦經深思熟慮準備的應對之策能夠成功的話,高適相信,自己從今往後,在河西軍節度使帳下的待遇,絕對將是另外一番光景。
當一個人已經輸無可輸的時候,往往是贏的開始。因為此刻他的心態最佳,無人能夠擊敗。今天,高適贏了。他先用自己不卑不亢的態度,成功遏制住了哥舒翰的怒火。然後又利用對方闖了禍卻不願意令事態失控的貪心,成功地將矛盾轉向了吐蕃。在有了共同的外部目標時,人們就會暫時放棄互相傾軋。這同樣也是三年小吏生涯,給他留下的人生財富之一。很顯然,哥舒翰、楊國忠和封常清這種位高權重的人臣之間,此規則也同樣適用。轉移矛盾的手段有些上不得檯面,甚至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扯出了什麼「山東將門」這類子虛烏有的謊言。當目標達成時,那種從心底湧起來的自豪感,卻絕對令人飄飄欲仙,腳步越來越輕鬆。
一邊大步前行,用心中的自豪來抵抗外邊的寒風。高適一邊繼續暗中盤算自己下一步的舉動。有了哥舒翰在上邊撐腰,陽關城的守軍便有可能過一個肥年。而在糧草輜重無缺的情況下,明年春天起,憑藉重新開啟的樓蘭古道,通關稅金也可能完成從完全乾涸到涓涓細流的轉變。如果哥舒翰的信任能持續不減,讓自己在陽關城都督的位置上再幹上三年的話,也許,陽關營將有機會成為節度使帳下數一數二的強軍,至少在武器裝備和作戰經驗兩個方面,不會再遜色於其他同僚太多。
此乃高適認為自己能給予哥舒翰最好回報。比幫著他拍楊國忠的馬屁要有價值得多。即便能跟楊國忠結為一黨又能怎麼樣?對哥舒翰而言,不過是頭頂的官銜再加一級而已。他已經是開府儀同三司,節度使,輔國大將軍。無論實職和散職,都接近於人臣之頂。再多,增加的也只是虛名罷了。而手中有一支到數支百戰百勝的強軍,卻可以令其榮寵長盛不衰。甚至在告老還鄉,或者功成身退之後,還能有一批曾經的部將,協力維持其家族和後人的富貴榮華。
比起楊國忠的青睞,後者無異於更實惠得多,也更可靠得多。關鍵是,如何才能讓哥舒翰完全明白其中道理。大將軍與自己的出身、閱歷不一樣。高適清楚地明白,像哥舒翰這種父親做過安西鎮副大都護,母親曾經貴為一國公主的天之驕子,不會像自己這種潦倒半生的下品小吏一樣凡事先求穩妥。他們習慣了那種飄忽雲端的感覺,亦總是想著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節度使、大將軍,然後是國公、然後是郡王,再然後…….
接下來已經不言而喻。高適希望永遠不要有那樣一天。然而,河西軍中突厥血統將領都得到快速提拔的事實,卻令他感覺到了一種潛在的風險。即便有了真憑實據,道義上,他也不能揭發與自己有恩的謀主。何況現在只是妄自揣測。所以,眼下他所做的,也只能是盡量將哥舒翰往更安全的道路上拉,而不是看著他在那些曾經的突厥王族慫恿下,距離正常方向越來越遠。
由於興奮的緣故,高適的思路越飄越遠。保證哥舒翰的前途安穩,才能保證自己安穩。已經五十多歲了,他不指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替朝廷鎮守一方的諸侯,但是,卻希望自己能在河西節度使帳下,平安混到致仕。做過一任實授都督,並且能跟河西軍眾位將軍、刺史們打好關係,自己的後人在仕途上肯定要比自己平坦許多。並且手頭也不會像自己那般忽緊忽松。
想到得意之處,高適忍不住面露微笑。對於身後急促追來的腳步聲,幾乎充耳不聞。這下,可令在他背後喊了好幾聲的同僚,忠武將軍魯炅有些惱火了,重重地咳嗽了一下,大聲說道:「好你個高達夫,得意便忘形么?信不信魯某隨便幾句話,便可以讓你今日所謀,全部付之流水?」
「誰?」高適終於聽見了最後半句,愕然回首,「原來是照臨公,您什麼時候從節度使大帳告辭出來的?請恕高某耳背,居然沒聽見照臨公的招呼!」
「行了,別跟我裝傻了!」雖然官職遠在高適之上,忠武將軍魯炅卻沒有半點兒架子,沖著對方懶懶的揮手,「你剛離開,我就找借口跟出來了。為了不引人注意,連個貼身侍衛都沒敢帶。只是沒料到你這窮鬼,居然身邊也連個伺候筆墨的小廝都沒有。結果白喊了你好幾聲,都沒人幫著提醒你!」
「是高某一時走神,得罪,得罪!」見對方不像是打算興師問罪的模樣,高適笑嘻嘻地拱手。「不知照臨公有何賜教?屬下願意當面領受指點!」
「指點個屁!」看不慣高適身上那套隱形的鎧甲,忠武將軍魯炅破口大罵,「你這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傢伙,我哪敢在你面前賣弄?今日追你過來,只是為了跟你說句實在話。今後你高達夫那邊無論缺什麼,輜重也罷,糧秣也罷,甚至大筐的銅錢,只管給魯某言語一聲。多了沒有,擠個一二十車的出來,估計也不至於太為難!」
「多謝照臨兄仗義!」高適楞了一下,立刻長揖及地。魯炅在河西軍中,算是中原將領的核心之一。得到了他的青睞,自己日後在哥舒翰帳下行走會順暢得多。但是,無功不受祿。突然拋出這麼多好處來,對方想要自己付出什麼?
彷彿看穿了藏在高適肚子里的困惑,魯炅笑了笑,輕輕搖頭,「魯某今天沒想到,你一個終日與筆墨打交道的文人,居然比魯某還有膽子。魯某一直想跟哥舒翰大將軍說的話,想做的事情,都被你說出來的,並且做的比魯某更好。魯某佩服之至,無以言表,乾脆來點實際的給你。也算對你馬上榮升為陽關城正式都督的一份賀禮!」
高適又楞了楞,再度補了一個長揖,「如此,高某就愧領了。他日若有用得著高某之處,請照臨兄儘管言語!」他沒想到,身居高位的魯炅,居然和自己有著同樣的想法。在他看來,自己之所以敢挑戰哥舒翰的權威,十有七八是骨子裡的書生氣發作。而武將出身的魯炅,心思居然同樣的火熱!
魯炅快速避開半步,然後以平揖相還,「達夫兄不必再客氣了。說實話,讓你這個初來乍到的文人領頭,魯某已經愧煞。你我,畢竟同是漢家兒郎!」
「漢家兒郎?」高適眉頭一皺,心中猛然湧起一股警覺。如果得了對方些許好處,就要結成一黨的話,他可不敢繼續奉陪。畢竟這裡是哥舒翰的地盤,而後者身上流淌著不折不扣的突厥血脈。
「知道魯某為什麼要這麼說么?」看了看高適臉上的表情,魯炅低聲輕嘆。「非魯某刻意拉你為同黨,而是想要跟你交代一下這裡的實情罷了。你們文人有句話,叫做『春風不度玉門關』。自從咱大唐開國以來,西域這地方總是流血不止。很大原因便是,肯來這裡,並且願意在此紮根的漢家兒郎,實在太少了!」
說到此,魯炅眼睛中湧上一絲淡淡的無奈,頓了頓,繼續嘆息著補充:「然而朝廷自開元年起,卻不體恤守邊將士離家萬里的辛苦,一味提拔部族將領,用人不憑其本領而憑其身上有無部族血統。自損主幹而強弱枝。導致西域胡貴漢賤,願意來此紮根的漢家子弟愈發稀少。幾十年下來,積弊已成。此刻看上去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無暇西顧。魯某恐怕,數代大唐將士前仆後繼在此灑下的熱血,就要白流了。」
「魯兄……」高適低低地喊了一聲,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回應。他再度被對方的話語給震撼了。原來有人看得比自己還遠!自己保護王洵,想方設法彌合封常清與哥舒翰兩大節度使之間的關係,不過是憑著內心深處的直覺行事而已。然而武夫魯炅,卻已經把此事上升到大唐疆土得失的高度。這是何等銳利的目光?!!沒有了中原人存在的西域,可能還屬於大唐么?自從太宗皇帝陛下征服西域以來,鐵勒、后突厥、突其施還有現在的回紇縷滅縷興,這波剛消,那波又起。害得漢家兒郎反覆為西域流血,還不是因為此地胡人多,漢人少的緣故?!
……..用人不憑其本領而憑其身上有無部族血統。自損主幹而強弱枝。導致西域胡貴漢賤,願意來此紮根的漢家子弟愈發稀少。……此刻看起來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反覆咀嚼魯炅的話,忽然間,高適渾身上下宛若遭受雷擊。
眼下中原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長期四處遊歷的他,可以說比任何人心裡都清楚。大唐朝廷,已經身染痼疾多時了。很多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其中流露出來的暮氣,卻沒人能有拉住他,阻止其繼續沉淪下去的辦法。
於是,大夥在盛世的歡歌中,一道醉生夢死。世間究竟還有什麼事情,比親眼目睹危險的降臨,而束手無策,甚至連示警聲音都發不出來更為悲哀?!!
『……此刻看起來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那時,恐怕只能指望已經身在西域的漢家兒郎。比如王洵小子,還有他身邊那些飛龍禁衛!雖然眼下還不頂事,可畢竟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的種子!』
想到王洵那尚嫌稚嫩的面孔,高適的目光,又立刻又明澈起來。他發現,自己居然做了一件比預想中,更為有意義的事情!灑下種子,收穫希望。「不妨,漢家,自有很多熱血男兒在!」無意間,一句話從他嘴中溜了出來。嚇了他自己一跳,也嚇了忠武將軍魯炅一跳。
「你說什麼?」忠武將軍魯炅後退半步,驚詫地追問。
「我說,我放走的那幾個小傢伙,現在估計已經到達焉耆了!」高適笑了笑,目光慢慢地投向遠方。
冬日的太陽已經垂到了大漠邊上,紅紅的,圓圓的,像一團凝固的火種。天邊所有雲朵都被這塊凝固的火種點燃了起來,從西向東,將倒扣著的天空燒得通紅通紅。
此刻,天上的諸神也許睡著了。地上有人卻還醒著。
注1:都督,類似於總管。在唐代是個可大可小的官職,主要適用於地廣人稀之所。由朝廷委派坐鎮一地,全權負責軍務民政。多用于歸化大唐的少數民族頭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