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盛唐煙雲》(12)

第七十五章《盛唐煙雲》(12)

白虹(一上)

春日的陽光從西側照過來,透過七寶琉璃窗格,灑在白色的象牙大床上,將同樣潔白的幔帳染得七彩斑斕。

這張大床是哥哥楊國忠送的。酬謝楊玉瑤在他登上相位過程中的奔走扶持之功。據說造價為與床體等重的黃金!至於這個報價中間到底注進了多少水分,楊玉瑤也懶得去猜。官場上的男人么,有幾個說話靠譜的?撒謊都已經成習慣了,對上邊騙,對底下蒙,待到面對自己的家人時,也改不過來。把一說成十那還算是忠厚的,把沒有的憑空捏造出來,才能顯出真本事!

儘管心中充滿了厭惡,楊玉瑤還是命人把這張象牙大床抬進了自己的房中。楊國忠送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他的錢財也不是從正路上得來的,替他們花費掉,等同於替天行道。對於其他送上門來挨宰的官員,虢國夫人通常也是一視同仁,或者待遇更勝一籌。許給點兒小小的好處,從他們手中敲詐出大筆財貨,然後看他們眼角疼得直抽搐的模樣,實乃人生一大樂趣。比起駕著銀裝馬車在長安街上快速馳奔,看那些市井小民們躲在路邊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讓人心裡更舒坦許多,更痛快許多。

此刻卧房裡琳琅滿目的華貴陳設,幾乎全是這樣得來的。幾乎每一件拿到世面上去,都足以買下一座小小的田莊。然而,楊玉瑤卻已經記不清大多數物品原主人的名姓了。逢場做戲而已,曲終后,人也就散了,將對方放在心裡念念不忘的,才是真正的傻子!

只有一樣禮物例外。整個房間里唯一的一樣。那是一把品相極為普通的長劍,此刻就橫在楊玉瑤的枕頭旁。灰撲撲的鯊魚皮鞘,霧蒙蒙的桃木手柄。掛劍鞘的兩個石絆兒早已經磨得發亮,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狀。扣在石絆兒內的繩索更為簡單,既沒裹著金線,也沒編著銀絲,僅僅一條牛皮老弦,因為天長日久,已經快斷裂了,因此不得不在中間重新打了一個死結。

解不開的死結。楊玉瑤曾經無數次設想,拿著這把劍去尋回它的主人。卻一次次又放棄了。雷萬春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品行和志向都如同一隻在晴空中飛舞的白鶴。而楊玉瑤自己,卻是奸相之妹,皇帝陛下的姘頭,六王爺曾經的禁臠。天下第一水性楊花的蕩婦!

如果一把劍,上面染了銹漬,還能鋒利如初么?如果一隻白鶴,被關在了籠子里,還能有翩翩之資么?翻了個身,慢慢把劍從鞘里抽出來,楊玉瑤輕輕撫摸那冰冷銳利的霜刃。幾點血珠立刻從手指間處滲了出來,慢慢滑過劍刃,蓋住幾點陳舊的殷紅。

傷口很淺,所以她並不覺得痛。反而有一股久違的感覺,從手指尖處源源不斷的湧起,慢慢傳遍她的全身。那是一種活著的感覺,濃烈不亞於醇酒。慢慢地,楊玉瑤屏住呼吸,併攏雙腿,手臂戰慄,身體緊繃,纖細的腰肢開始一下一下地抽搐。

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像個正常女人一樣活著。而不是一件包裹著綾羅綢緞,渾身掛滿金銀和寶石的雕塑。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不是一件貨物,價高者得之。雖然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她都得向不同的男人出賣一次自己。

只有劍的主人例外。從第一次見面起,雷萬春就沒把她當做一件貨物。她知道,所以,她寧願派人將寶劍還給他。冷言冷語將他趕走,趕到自家哥哥的視線之外,以免他徹底墜入長安城的污濁。

但是,這把寶劍在五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卻又掛在了她的卧房門前。那一夜她蓄醉未醒,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離開?迷迷糊糊中,只是隱隱地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嘆息。便從此徹底錯過。

下人們也都沒看見他的身影,那些號稱一流高手的侍衛們,更是堆土偶木梗。然而這樣也好,如果當時被驚醒了,楊玉瑤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勇氣睜開眼睛!

事後她唯一清楚的是,曾經折磨了她長達兩年的某個惡棍,在那個夜晚被人一劍刺死。屎尿流了一褲襠,死狀極其齷齪。作為身上流著太宗直系血脈的皇族,六王爺之死,令整個京師雞飛狗跳。京兆尹衙門為此許下萬金懸賞,無數負責京師治安的官吏也為此被砸掉了飯碗,病中的前宰相李林甫甚至為此操勞過度,憂懼而死。然而,刺客卻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露珠般,再也沒有出現。誰也猜不到他的身份,誰也不知道他受了哪個的指使。只有楊玉瑤例外。從那天起,就將寶劍藏在了自己的枕頭旁,每天晚上守著它,才能安然入夢。

他欠她一個人情,用自己的方式還了。所以走得無牽無掛。然而,她卻知道,自己靈魂的某一部分,也被他同時帶走,在他感覺不到的位置,伴著他浪跡天涯。走的那個是個乾乾淨淨的好女人,而此刻,留在長安,躺在象牙床上的,不過是具已經瀕臨腐爛的軀殼!

沒有他的日子,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這具軀殼,藉以忘掉現實中的冰冷與灰暗。隨著腰肢的抽搐,身體內的血液越來越熱,楊玉瑤將另一隻手向某個濕潤的位置探去,讓指尖的火焰點燃藏在靈魂深處眷戀。瞬間,有道閃電劈開了黑暗,照亮了記憶中他的身影,強壯,魁梧,如同塊岩石般可以遮擋住所有風雨。這一刻,他的身影跨越萬水千山,張開雙臂,將她的靈魂緊緊抱住,揉得粉碎,卻令她甘之如飴。她不想掙扎,寧願在他的懷抱里窒息。然而現實中的身體卻在這一刻抽得更緊,喉嚨處也噴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呻吟。

很輕,但伺候在外間的小婢女香吟卻已經有所察覺。嘆了口氣,解掉衣服,慢慢地走了進來。在賣入虢國夫人府邸之前就久經訓練的她,懂得如何取悅男人,也懂得如何取悅女人。雖然實踐的機會不多,但勝在技術專業。

一雙嬌艷的紅唇吻住了楊玉瑤露在被子外的鎖骨。她迅速將雙臂抽了出來,重重地攬住小婢香吟的脖頸。緊閉的雙眼內,雷萬春的身影一下子更加真實。每一下撫摸,都歷歷在目。看不見的現實中,紅唇從她的鎖骨位置繼續下探,吻過胸口處兩點殷紅,吻過小腹處隱約的曲線,最後停留在火焰燃燒最劇烈之處。

隨後,她俯下身,緊緊壓住了小婢女香吟的頭顱,與對方一同迷醉,一同發出尖利的叫喊,一同飄進某個支離破碎的夢裡,長醉不醒。

當另外一個貼身婢女葯痕將宵夜端進來時,已經到了酉時三刻。虢國夫人主僕重新梳洗打扮,然後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一邊用餐,一邊開始謀划今晚如何壓榨獵物的細節。自打哥哥楊國忠做了宰相之後,她的任務更加繁重。雖然整個京師之中,除了貪得無厭的李三郎之外,已經再沒有第二個人敢主動打她的主意。但是,為了讓楊國忠的位置更加安穩,她卻需要不時在各種歡宴上露一次面兒,哪怕是讓所有人都看得著急卻吃不到嘴,也要能鞏固楊氏與其他權臣家族的關係。

在互相之間都有利用價值之時,聯盟最為牢固。作為一個有著傾國傾城之名的美人,楊玉瑤的出現,往往可以加快整個討價還價的過程,並且讓楊氏一門穩賺不賠。當然了,這其中也需要一定的技巧,然而,對於已經把一切看開了的她,每次不僅能應付得輕鬆自如,而且還能順帶著替自己賺到很多應得的東西。

今晚的宴會主人叫賈昌,以交遊廣闊,消息靈通而聞名。在楊國忠對付李林甫的「戰鬥」中,此人提供的情報居功至偉。更令楊國忠看中的是,此人非常懂得進退,從來不漫天要價。在李林甫被皇帝下令掘墓鞭屍之後,居然沒有立刻湊上前邀功領賞。而是恭敬地退到一邊,直到楊國忠想起他時,才替族中一位遠房弟弟,討要了一個嶺南某縣的實缺兒。

這種對於京師官員來說,類似於流放的差事,楊國忠手裡攥著一大把。因此隨便便就指了一處還算富庶之地,派了賈昌的弟弟去做縣令。

功高賞薄,實在不該是宰相大人的做事風格。更何況賈昌憑著一手訓練鬥雞的本領,在皇帝陛下眼中也有一定地位。幾天之後,楊國忠自己又覺得很過意不去,再度向賈昌許諾,準備將他的那位弟弟調任到洛陽附近補一州刺史。但是,賈昌卻笑著拒絕了。「我那族弟,連續三次進京,連個進士都沒考中。做個縣令已經是破格,如果做了刺史的話,我怕傳揚出去,影響國忠公的賢名。畢竟,眼下是您老剛剛接手一個爛攤子,正需要做出點兒實際成就來的時候。賈某的一點兒私心,無論如何都要先往邊上放一放!」

「成就?」楊國忠當時的臉色,如同在睡夢中剛剛醒來一般,充滿了迷茫與困惑。

「國忠公難道不想青史留名么?自古以來,有哪個做了宰相的,不想被萬人敬仰?」賈昌當時後退了半步,笑著反問。比楊國忠矮了近半的影子,頃刻間被燭光拉得老長。

注1:李三郎,李隆基的小字。

白虹(一下)

一句話,登時將二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老大一截。在沒能取代李林甫之前,楊國忠的確終日想的是有朝一日重權在握,如何大擺宰相威風。而現在,他卻更多想的是如何在宰相這個位置上,留下些與前任不同的東西。

但是,想達成這個願望是談何容易?!!且不說在長達十九年的宰相生涯里,權相李林甫已經將前幾任留下的巨額府庫盈餘揮霍得一乾二淨,並且將吏治從朝廷到地方都敗壞得百孔千瘡。單憑楊國忠本人的背景、才華以及在士林中的聲望口碑,亦無法像李林甫在任時那樣做到令出隨心,無論正確和錯誤都沒有敢於阻撓。

而賈昌的出身和經歷與楊國忠可謂同病相憐。二人父輩的身份都不高,家族中沒有過硬的背景可憑藉;二人都是取悅了大唐天子李隆基,才登上了高位。二人都沒讀過太多書,肚子里沒那麼多道德說教。二人的道德品行都不足以服眾,開始出入朝堂時背後總有一大票人指指指點點。更重要一條是,二人都對那些所謂的飽學名士看不上眼,寧願跟市井無賴攀交情,也不願跟后一種人有任何瓜葛。

想到賈昌跟自己的境遇曾經有很多相似之處,楊國忠笑了笑,坦誠地詢問,「你有比較穩妥的辦法么?要知道楊某並不是不想做事,而是李林甫老賊留下的完全是一個爛攤子。這些日子來,楊某每天光是給他補鍋,就累得暈頭轉向了!根哪裡還有精力再琢磨其他東西!」

「那要看國忠公是需要一劑猛葯,還是一劑秋梨湯了!」賈昌得意地笑了笑,拋給楊國忠一個頗為有趣的選擇。

「什麼是猛葯?什麼是秋梨湯?」楊國忠眉頭輕皺,愈發覺得眼前這個人有意思起來,「不妨都說給楊某聽聽,若是可行的話,楊某肯定不會吞沒你的功勞!」

「功勞就不必了,我就這麼丁點兒個小個頭,放在越起眼的位置,招來的嘲弄越多!」賈昌苦笑了一下,輕輕擺手,「我只是想借國忠公之手,完成自己回報陛下恩德的心愿而已。」

看到楊國忠滿臉驚詫,賈昌聳了聳肩,得意的笑容背後透出一縷難以掩飾的寂寞,「所謂猛葯,就是見效快,藥力狠,但稍有不慎,便可能會令朝廷傷筋動骨的方子。賈某總結為二十四個字,整肅吏治、重振朝綱、廣開言路、選賢用能、精練禁軍、削弱藩鎮。具體的辦法就是…….」

「不瞞賈兄,以本相目前之力,恐怕一條也做不到!」沒等賈昌把話說完,楊國忠立刻苦笑著打斷。他府中也有一群頗具眼光的幕僚,賈昌今日所提六項,大夥在言談中也曾多有涉及。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除了大力提拔自己看重的人才這項不會遭到太大阻力之外,其他任何一項,都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朝廷倒未必傷筋動骨,他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權柄,恐怕就要丟得精精光光了。

賈昌先是一愣,然後搖頭苦笑。他本來也沒指望楊國忠這個人太有擔當,只是預料中的事情發生之後,心中依舊有些不是滋味。楊國忠也明白自己辜負了對方的一番好意,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解釋:「給我五年時間,五年之後,賈兄今日所提之策,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去實施。然而現在,局面已經是積重難返,貿然下猛葯的話,恐怕未必治得了病,反而會傷到五腹六臟。」

「也倒是!」賈昌輕輕嘆了口氣,將雙臂倒背於身後,本來就矮小的個頭看上去愈發孱弱。

「呵呵,你還是說說秋梨湯怎麼熬吧,畢竟這個更順口些!」楊國忠陪著乾笑了一聲,繼續追問。

「既然叫做秋梨湯么,自然是滋補的成分大。頂多讓病情繼續拖下去而已,實際上根本起不到治療的作用!」賈昌又笑了笑,輕輕點頭,「辦法簡單,保證不得罪任何人。李相在位之時,用人完全依賴個人觀感和有司對其的風評,實際上根本沒有具體操作規則可循。很多地方官員在司馬、知縣一級徘徊到致仕,也看不到絲毫升遷的指望。國忠公若是想收百官之心,穩定朝野秩序的話,從這方面著手,倒不失一條捷徑!」

「收百官之心?」楊國忠最希望做到的便是這一點,立刻上前抓住賈昌的肩膀,大聲追問,「如何去做,賈兄能否說詳細些!」

「我的骨頭,國忠公,我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賈昌趕緊後退數步,慘叫著掙脫楊國忠的魔爪,「其實很簡單,只是國忠公身在局內,不像我這個旁觀者看得那麼清楚而已。憑資歷熬年頭就是了。越是久久不得升遷的人,對李相怨恨越大。而他們又的確非常有治政經驗,參照為官的年頭多寡依次提拔,誰都能看到希望,誰都說不出什麼怨言來!」

這倒是個切實可行之策!關鍵是操作起來非常簡單,並且迅速有效。原來李林甫當政之時,選拔官員的手續非常繁雜。六品以下官吏赴京應選,需要通過筆試,面試,然後吏部擬官注籍。既注唱名,三唱后冬集,以其名報僕射,再由門下省上報皇帝,然後依旨授官。整個過程從春到秋,歷時長達半年之久。其中只要有一個環節沒打點到位,或者由於沒討得李林甫本人的歡喜,就可能被淘汰出局,或者長時間被擱置在京師,得不到任何結果。

所以,很多底層官員在任期結束后,寧願想辦法行賄上司,原地踏步,也不願意入京述職。原地踏步雖然沒有升遷指望,但也不會出現大的起落。而赴京述職的話,稍有應對不甚,便可能如同囚徒般被困在館驛,進退不能。直到他自己完全對前途絕望,主動請求返回故鄉去做一個平頭百姓,方才算逃離生天。

如果依照賈昌的建議,把在職官員考評升遷的規則,改成憑資格熬年頭。標準便立刻清晰了許多。並且操作過程當中人為干涉的因素也減弱到了極低的程度。原本需要歷時半年多的選拔,恐怕半月之內就可搞定。雖然有可能得罪一些在原來選拔過程中上下其手的傢伙,但比起被提拔者的感恩戴德來,這點兒怨恨簡直微不足道!

楊國忠心思轉得向來不慢,否則也難以從一個市井無賴爬上當朝宰相的高位。略作沉吟,就將『秋梨湯』的中的利害得失考慮得清清楚楚。他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在朝中提拔一批支持者,藉此鞏固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賈昌所獻「秋梨湯」,可謂雪中送炭。至於這個方子的療效好壞,暫時可以不在考慮之列。畢竟大唐朝的骨頭架子還在,雖然比起開元年間虛弱了許多,但是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倒掉。待自己的地位穩固了,積聚下足夠的實力,再痛下猛葯替國家療傷不遲!

「多謝賈兄!」給了對面的矮個子一個友善的微笑,楊國忠低聲說道,「這番指點之恩,楊某心裡記下了。你既然不在乎官職高低,楊某也不勉強於你。這樣吧,以後內庭所用柴薪雜物於民間的採辦之事,就交託給賈兄來管理。反正你已經在陛下身邊行走多年,知道陛下和內庭所有重要人物的喜好!」

「如此,賈某再客氣就顯得矯情了!」賈昌笑了笑,沖著楊國忠長揖及地。皇宮內所需的大宗物資採買,一向是由高力士等首領太監負責。但畢竟有很多日常所用的粗笨之物,如木炭、糧食,馬桶水缸等,是太監們或者不方便,或者懶得去管的。這些東西往往價值不高,然而勝在用量巨大。經手人隨便在上面刮一刮,就是整桶整桶的油水。

原來負責此事的是李林甫的族中子侄。如今李林甫已經皇帝下令被刨棺鞭屍,先前的一眾黨羽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朝中很多頗具慧眼的人物,便替自家人盯上了這個留下的肥差。楊國忠一直將其握在手裡沒有給出,今天心情高興,立刻將其作為酬謝,交託到了賈昌的肩膀上。

這樣安排也非完全出於私心。太監們由於身體殘疾,性情或多或少有些古怪。跟他們打交道,一定得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眼下楊國忠在朝堂內立足未穩,自然不願意跟高力士等人起了隔閡。所以把賈昌這個人精頂到雙方權力交錯的位置上去,也的確能起到緩衝與彌合作用。

不出楊國忠所望,上任才短短几個月,賈昌已經憑著嫻熟的手段,贏得了高力士等人的交口稱讚。此外,儘管楊國忠沒有提到「論資排輩」的官員選拔之策是出於誰的建議,某些消息靈通者,還是從蛛絲馬跡中,分析出了一點兒頭緒。於是,某些受惠於此策的新貴們,在感激楊國忠之餘,念念不忘賈昌的挖井之恩。很快,座落在曲江池畔的賈家別院,就開始賓客盈門了。

但是,賈昌這個人卻非常懂得避嫌。無論客人的來意是登門致謝,還是有事相求,他都念念不忘將楊國忠推到前面。久而久之,雙方之間的關係愈發親厚。很多楊國忠抽不出時間會見的『普通』客人,也都交給賈昌幫忙招待。後者本來就是尋歡作樂的老手,對付這種小差事,自然是駕輕就熟。無論來者的脾氣有多古怪,他總是能讓其留下禮物和感激,滿意而歸。偶爾虢國夫人楊玉瑤再於酒席間露個面兒,則更令客人們覺得臉上有光,渾身上下的老骨頭都跟著年青十好幾歲。

今天的酒宴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虢國夫人入席后,匆匆掃了幾眼,認出了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前扶風縣令薛景仙等。還有幾個她沒有見過,但從對方臉上欣喜的表情來推斷,也是走了哥哥楊國忠的門路,終於得償所願的新貴。因此她微笑著沖大夥蹲了蹲身,謝過姍姍來遲之罪,便在此間主人的引領下,走入了左側首席位置。

幾個當朝新貴們,倒不覺得坐在一個女人的下首有什麼失身份。第一,對方是有『國夫人』的封爵,地位遠在自己之上。第二,對方是當朝宰相的妹妹,能出席這樣的酒宴,是給足了大夥面子。至於第三么,就只能在心裡想想了,嘴上無論如何說不得。人家是出得了廳堂,上得了龍床。自己一個區區五品,在人家面前有什麼資格可擺?若是能找機會一親芳澤,也算沾了皇帝陛下的余恩。過後在親近朋友面前說出去,保准能獲得無數驚訝與羨慕。

對於周圍投過來或為獻媚,或為熱辣的眼光,虢國夫人沒有感覺到半分不快。她早已習慣了,或者說是駕輕就熟。只要坐到大庭廣眾之下,穿上那身代表品級地位的服飾,便自然而然地忘記了另外一個自己,渾身上下都透出傾國傾城之態。

換句話說,對於這種釣魚或者被釣的遊戲,虢國夫人早已駕輕就熟。心中既沒有什麼厭惡感,也沒有什麼負疚。對四下傳來的包含著某種暗示的肢體言語和眼神,她向來是報以嫵媚且專業的微笑。既不立刻回絕,也輕易不許下任何承諾。把所有一切都包含在笑容當中,讓對方自己去猜。猜中了沒有獎勵,會錯了意,她也不在乎人家四處宣揚。男人么,其實骨子裡都差不多。總希望自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個,天下女人都恨不得哭著喊著倒貼。然而你只要給他一個念想,他就會像聞到腥味的貓兒一樣蹭過來,任你搓扁搓圓,決不退縮半分。

這一刻,她不再是自己夢裡的那個楊玉瑤。那個膽小而又多情的女子,早已隨著一個夢飄走了。

夢再好,醒來后的人卻只能做回自己。她,如今只是楊國忠的妹妹,大唐一品夫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白虹(二上)

有如此長袖善舞的絕世美人在座,酒筵不用主人太賣力張羅,自然而然地就迅速向高潮邁進。酒過三巡,有人提議行令助興,四下立刻響起一片贊同之聲。

此間主人賈昌位高權重,被大夥公推做了酒明府,負責掌控全局。中書舍人宋昱素負才名,亦當仁不讓地做了『律錄事』,司掌宣令和行酒。至於司掌罰酒的『觥錄事』,虢國夫人當然是眾望所歸。見大夥目光熱切,她也不掃眾人的興,端起面前酒爵小抿了一口,柔聲說道:「如此,小女子就自己先飲了這盞,且罰僭越之罪。待會兒若是誰敢偷奸耍滑,可千萬莫要怪我不肯饒過他!」

她出生於河東,長於蜀地,成年後又日日周旋於達官顯貴之間,曲意逢迎。因此根本不必刻意做作,言語中自然就帶上了絲縷嬌媚之味。再配上那流波雙目,烈焰紅唇,未等勸酒,已經令人先醉了三分。

當下,眾人轟然答應:「使得,使得。誰敢偷奸耍滑,夫人儘管行軍法便是。我等肯定不給他求情!」

」使得,使得!夫人已經把酒喝到前頭了。哪個敢不識抬舉,大夥就將他叉了出去!「

「那便請律錄事宣令!」聽眾人答應得心齊,虢國夫人目光微轉,掃過中書舍人宋昱的眼睛。

中書舍人宋昱心頭登時一顫,滿面春風,笑著回應,「如此,宋某可就獻醜了!諸位稍待。」

他有心在虢國夫人面前賣弄文采,所以故意選了比較有難度的酒令翻檢。將右手五根精心修剪過的手指在面前的竹籤背面微微一抹。看上去好像信手拈來,得到的結果卻是個雅令,要眾人「間、山、環……」等字為韻腳,即興賦詩一首。以一曲歌舞為限,曲終詩成。交予明府評定優劣,甲等者可邀舞姬入席伴酒。乙等者無獎無罰。若是不幸做了第三等,或者才思今日不甚方便,則罰飲酒三杯,另獻上一拿手絕技,為所有人助興。

在座諸位賓客都是文官,當然不會被這點兒小玩意給難住。當即,賈昌命歌姬獻藝,眾人一邊觀賞美人旋舞,一邊以指扣打面前桌案,微微吟哦。曲子剛剛奏到中途,中書舍人宋昱便已經抬起頭來,手捋鬍鬚,含笑不語。

須臾,吏部郎中鄭昂和翰林學士趙無憂亦有所得,相繼停止了吟哦,微笑抬起眼睛。緊跟著,又有幾名賓客或者舉起筷子品菜,或者輕輕擊打曲子的節拍觀賞歌舞,顯然都已經有了成稿在胸。唯獨扶風縣令薛景仙素不以詩文見長,兀自緊皺著眉頭,口中喃喃不已。

酒明府賈昌見狀,不忍掃了此人的顏面,便暗中示意樂師將曲子的末段改為疊韻,反覆演奏了三遍,直到很多人都仰起頭,以目光抗議了,方才不得不徐徐停了下來。

「不瞞諸君,賈某肚子里墨水有限。實在有愧這酒明府一職!」見薛景仙還在愁眉苦臉,賈昌笑了笑,再度給此人創造機會,「不如諸位都將所得詩作陸續吟誦出來,大夥一道品評,共論優劣,如何?」

「嗯,使得!」中書舍人宋昱心中已有勝券在握,當然不怕被眾人評點,當即微微一笑,輕聲回應。

「使得!使得!」有道是自古文無第一,其他諸位才子也不甘在美人面前被埋沒了,立刻沒口子答應。

「如此,則請宋兄先帶個頭。」見眾人都沒有異議,賈昌笑著開始點將。

中書舍人宋昱欣然領命,笑了笑,低聲回道:「久未擺弄此物,手都有些生疏了。既然賈兄有令,就且讓宋某來拋磚引玉。」說罷,抿了口茶潤潤嗓子,朗聲吟道:「餌柏身輕疊嶂間,是非無意到塵寰。冠裳暫備論浮世,一餉雲遊碧落閑。」

前宰相李林甫在位之時,他一直鬱郁不得志。直到楊國忠扳倒了李林甫后,才因為襄助有功,從而青雲直上。因此這首詩做得輕鬆愜意至極,字裡行間,都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怡然味道來。

在座眾人都是剛剛得到楊國忠提拔的新貴,此刻人人心中的感覺都跟中書舍人宋昱差不多,故而轟然叫好,公推了這首詩為甲等。

賈昌輕輕拍拍手,立刻有先前獻藝的舞姬再度走上,排成一排,由中書舍人宋昱隨意挑選。誰料今日宋昱卻突然改了性子,一收平日里的風流之態。搖搖頭,笑著說道,「有虢國夫人在座,我等若是放浪形骸,未免有失莊重了。你等都暫且退下吧,宋某今日光是用這雙醉眼觀賞名花,便已經足夠!」

說罷,眼睛又偷偷向虢國夫人這邊一轉,目光裡邊充滿了嫙妮。

那些美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若是平日,個個都堪稱傾城之資。只是今天在虢國夫人這絕代佳人面前,未免就都失了幾分顏色。看到宋昱不肯挑選,其他貴客也覺得賈府的美人姿色實在距離自己心中期待甚遠。於是,也都笑著搖頭,宣布自己為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此間主人賈昌見狀,只好笑了笑,命舞姬退下。然後取了白璧酒盞一隻,算做對於宋昱剛才所做佳句的答謝。

這倒是個雅物。無論價格和品質,都恰恰配得上中書舍人宋昱的文采。後者略作客氣,便含笑收下了。

接下來,其他賓客也紛紛拿出即興之作。或者婉轉陳情,或者直抒胸臆。但文采與宋昱所做都有一段距離,兩首被評了乙等,三首落為丙級。作品被評了丙等的詩人也不著惱,哈哈一笑,舉起面前白玉盞,連干三輪,滴酒不剩。

按照先前約定,失手者還要當場獻藝。這點小事亦不會讓大夥覺得為難。古來君子須通習六藝,禮、樂、射、御、書、術。大夥多年來又常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禮、射、御、術四藝也許不精,樂、書兩藝卻都磨練得爐火純青。

於是,借著三分酒興,作詩失手者或者撫琴,或者彈劍,或者引吭高歌,把酒宴的氣氛從一個高潮,推向另外一個高潮。中間虢國夫人又耐不住性子,主動和了吏部郎中鄭昂一曲,登時又令眾人羨慕得兩隻眼睛發藍。心中暗道,早知這樣,我又何必過於執著於虛名?。主動認輸了,或許還能博得美人轉眸一睞,藏在心裡夜半獨自回味,豈不妙哉?!!

及輪到翰林學士趙無憂,只見他用手捂臉,大聲喊道:「罷了,罷了。今日有宋舍人的詩作在前,我寫的那點爛東西,就別拿出來獻醜了吧!我認罰,認罰可好!」

這等便宜事,大夥當然不依,紛紛出言指責趙無憂偷奸耍滑,要求『觥錄事』出言干涉。虢國夫人推辭不過,咯咯嬌笑了幾聲,轉過頭來勸道:「再丑的媳婦,也難免要見一次公婆啊。趙翰林你又何必非要藏著掖著?且吟出來讓大夥聽聽,也許是你過謙了呢!」

「我哪裡是過謙啊!」趙無憂沖著虢國夫人直做苦臉,「我是怕掃了大夥的興而已!實在是看不得,看不得!」

「拿出來看看么?反正在座諸君,隨便一人文采都比小女子強出不止百倍!」虢國夫人哪裡肯信,繼續溫言相求。

登時,大夥看向趙無憂的目光就充滿了嫉妒,紛紛開口斥責道,「認賭服輸。你這廝也忒沒品!」

「連鄭郎中都甘居人下了,你還裝什麼清高。趕緊,別耽誤功夫!」

見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成為眾矢之的,翰林學士趙無憂只好苦著臉交出詩作。卻是一首借美人香草以言志的七言絕句,字面上非常工整,只是意境方面顯得略微愁苦了些,與當前的氣氛格格不入。

「鉛華久御向人間,欲舍鉛華更慘顏。縱有青丘吟夜月,無因重照舊雲鬟。」四句吟罷,不待眾人點評,趙無憂主動認罰。端起酒盞,咕咚咕咚連喝三大杯。然後把嘴巴一抹,訕笑著說道:「慚愧,慚愧。今日不知為何,就是寫不出合適句子來。還是為大夥獻上一曲,以謝唐突之罪吧!」

隨即,將幾個空酒盞擺成排,灌上深淺不一的酒水。舉起筷子,一邊敲打,一邊高聲唱道:「南陌春風早,東鄰去日斜。千花開瑞錦,香撲美人車。長樂青門外,宜春小苑東。樓開萬戶上,人向百花中。」

卻是一首流傳甚廣的浣紗調,不知為何人所做,然而此刻何人是他心中的浣紗西施,卻昭然若揭。眾人此刻心中都已經有了醉意,驟然聞之,又是一片輕笑。一邊奚落趙無憂疲懶,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望虢國夫人臉上瞧。探詢她是否會責怪趙翰林孟浪。誰料虢國夫人卻對後半段帶有分明示好意味的短歌充耳不聞,煙眉輕蹙,口中依舊在反覆吟誦道:「縱有青丘吟夜月,無因重照舊雲鬟。」

「縱有青丘吟夜月,無因重照舊雲鬟。『

不知不覺間,目光已經痴了!

白虹(二下)

眾人見此,不用問,也知道趙無憂方才那首宮怨詩打動了美人之心。再一細回味,發現此詩意境雖然與眼前的熱鬧氛圍格格不入,然而單單從詩文本身的平仄韻律及工整性而言,的確不輸於先前中樞舍人宋昱所做那首分毫!

於是大夥又紛紛開口數落趙無憂過分謙虛,故意拿了一首好詩來吊人胃口。正欲將此詩推為甲等,卻見虢國夫人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昨夜睡得有些晚了,所以剛才走了一會兒神。實在是對不住諸位。這樣吧,我前幾日新譜了首曲子,正需要有人來雅正。如果諸君不怕被污了耳朵的話,玉瑤願彈奏一曲以助酒興!」

聞聽此言,眾人看向趙無憂的目光里愈發充滿了艷慕,紛紛笑著開口致謝。虢國夫人也不再多說話,從酒明府賈昌手裡借來一把瑤琴,橫在面前矮几之上慢慢撫弄了幾下,且調正其音色。爾後便低眉信手,叮叮咚咚彈奏了起來。

楊家眾姐妹之所以都能被大唐天子李隆基引為紅顏知己,過人的姿色只是其中因素之一。更為關鍵的是,她們姐妹在音樂與歌舞方面的造詣都極為深厚,所以才與李隆基有著說不完的共同話題。此刻虢國夫人信手彈來,雖然奏的是一闋剛剛出爐,未經雕琢洗鍊的新曲,但其中流露出來的意境,已經強出尋常琴師所奏甚多了。

君子六藝,樂本是其中之一。眾賓客都頗通音律,起初聽時還是抱著獵奇的心理,想找一找這名滿京師的虢國夫人到底有哪點兒過人之處,居然連龍床也能輕易上得。須臾之後,心中的好奇便轉為了讚賞,臉上的笑容也逐漸莊重起來。待到曲子彈到了一半處,滿屋已經不聞呼吸之聲。唯有婉轉的琴音,泉水般在屋子裡嗚咽流淌。

突然間,泉水匯成大河,自天際而來,直奔入海。沿岸山川大地瞬間皆碧,群芳吐艷,百鳥齊鳴。更有一對少年男女,沿著河岸並轡疾馳。馬踏春風,人面相爭桃花色。俄頃,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樹上百花盡落,林間群鳥驚飛。唯有策馬疾馳的男女,絲毫不以天地之變為意。四目盈盈相對,笑容起時,叮咚一聲,風雨噶然而止。

『叮咚』一聲,卻是彈奏者收了弦,沉吟不語。許久之後,賓客們才慢慢從已然消失的琴境中把自己的魂魄找回來,輕輕撫掌。先前還因被趙無憂搶了風頭而有些懊惱的中書舍人宋昱嘆了口氣,沖著虢國夫人輕輕拱手:「聖人說聽了琴聲會三月不知肉味,宋某原本以為誇張。今日聽了夫人所奏之曲,才知道聖人所言非虛。豈止是三月不知肉味,簡直是易筋洗髓,讓宋某半年之內,都不願碰腥膻之物!」

「宋舍人過獎了!」虢國夫人楊玉瑤笑了笑,輕輕搖頭。儀態舉止依舊傾國傾城,卻令人心裡難以再起任何非分之念。

她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風雨相伴,生死相隨的奇男子。而吾輩,不過是欲盡一夕之歡而已。彼此之間所圖相去甚遠,還不如知難而退,互相間保持個好印象。一時間,與宋昱心思相同者不止一個,就連先前以浣花曲大膽示好的趙無憂,也收起了非分之念。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笑呵呵地跟臨近同僚品評起剛才眾人的詩作來。

大夥都光顧著品味琴聲和詩作,倒把尚未交卷的人給忘了。前扶風縣令薛景仙連續輕咳了數聲,都吸引不了別人的關注。心中不禁有些惱怒,將空酒盞用力往面前矮几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倒酒,倒酒,今日喝得好生痛快!」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嚇了一跳,趕緊小跑著上前,將薛景仙丟下的空盞添滿。此間主人賈昌也驟然醒悟,連忙在座位后躬了躬身,笑著說道,「哎呀,看我這當酒明府的,居然未能一碗水端平!誰的大作還沒交上來?好像就剩下薛兄了吧!怪我,怪我!以薛兄大才,肯定是一篇壓軸之作!」

「是啊,是啊!差點兒讓薛兄矇混過關!」律錄事宋昱也不想以為薛景仙一個人攪了大夥的性,趕緊笑著在一旁幫腔。「趕緊把大作交出來,否則,休怪本錄事軍法無情!」

誰料他不幫忙還好,越幫忙,薛景仙心裡越覺得鬱悶。肚子里已經準備好的詩作,薛景仙自問壓不過宋昱和趙無憂兩人的風頭。而論才思敏捷,在座諸人恐怕都完成得比他快了許多。即便能僥倖評了乙等,也顯不出任何本事。怪就怪這律錄事宋昱,好端端地非要賣弄什麼詩文?他中書舍人是個耍筆杆子的差事,自然弄得駕輕就熟。而薛某人做了半輩子地方小吏,平素總是跟俗物打交道,筆下如何又清雅得起來?!

與其把拼湊出來詩作拿出去勉強應景,不如另闢蹊徑,否則,肯定難以引起宰相之妹的關注。想到這兒,薛景仙撇了撇嘴,笑著回應道:「我在任上時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哪裡有閑功夫舞文弄墨?所以,詩作就算了吧,免得污了諸位之耳。」

他本意是想向虢國夫人暗示,自己比較長於政務。誰料這話聽在大夥耳朵里,卻充滿了挑釁之意。當即,吏部郎中鄭昂皺了皺眉頭,笑著說道:「的確,薛縣令在任上比較勤政。以至於他的頂頭上司一直捨不得他調往別處,故而連年考評都刻意給了最低一等!」

這簡直是當眾打人的耳光了。有美人在側,薛景仙又怎能忍得?立即豎起眉頭來,大聲反駁道,「那是因為薛某不擅長鑽營,所以才被小人誣陷。不像某些傢伙,唯一懂得的便是如何討好上司!」

不擅長鑽營?那你又何必死皮賴臉地往賈大人家裡湊?!!眾賓客連嘲諷都懶得嘲諷了,紛紛拿青白分明的眼睛向薛景仙處涅斜。大夥都是讀書人,誰都指望此生能找尋到機會,一展心中抱負。所以想方設法另闢蹊徑,不足為恥。然而一邊主動跑到楊國忠門下投靠,一邊大喊著自己是個清流,就有些太噁心了。往好聽了說是言行不一偽君子一個,往陰損了說,就是一邊做婊子一邊立牌坊!

沒想到自己一時疏忽,居然惹出了這麼多麻煩。此間主人賈昌心裡也好生懊惱。強壓住命人將薛景仙叉出去的衝動,他清清嗓子,笑著說道:「以前吏部選拔升遷官員的方式,的確有很多弊端。所以薛兄被上司刻意打壓,也非不可能!好在楊大人接掌相位之後,已經開始著手革除積弊。否則,咱們大伙兒今日也沒機會坐在一起。呵呵,酒宴之上,不提這些!咱們就事論事,薛兄不願以大作示人,照約定算輸。所以,本明府要求薛兄再干兩盞水酒,然後給大夥露一拿手之技。薛兄以為如何?」

「薛大人剛才可是說過,他唯一拿手的,就是處理政務!。」沒等薛景仙回應,立刻有人冷笑著奚落。

薛景仙立刻聳了聳肩膀,反唇相譏,「身為地方官員,難道不擅處理政務,才是長處么?怪不得最近幾年,百姓的日子越來越緊巴,原來是世道變了!」

「薛大人這話說得太過了吧!」聽到此,賈昌再也忍耐不住,皺了皺眉頭,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質問。「莫非薛大人以為,我朝又應該變更年號了么?」

「嗯——」薛景仙登時語塞。他只是想嘲諷有人身為百姓父母官,終日里卻就知道吟詩操琴,把正事都交給屬下胥吏去辦,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卻萬萬沒有料到,這話能被人聯繫到天子失德方面去。想想鬥雞小兒賈昌跟當今天子之間的關係,不禁額頭見汗。猶豫了一下,向賈昌鄭重拱手:「薛某今日喝多了。所以口不擇言。還請賈大人原諒則個。剛才的酒令,薛某認罰便是!」

說罷,趕緊端起面前酒盞,連干兩杯。隨後,訕訕擦了把臉,笑著說道:「詩文的確非薛某所長。有虢國夫人這種大家在側,薛某的琴藝,也是萬萬不敢拿出來獻醜的。其他,請明府隨便劃下個道道吧,薛某照做便是!」

見薛景仙這廝肯服軟,賈昌也不欲跟他繼續糾纏。這種偽君子,表面上看起來一本正經,其實肚子里齷齪得很。並且往往心胸都極其狹窄。自己做錯的地方從來不記得,別人稍有得罪便沒齒難忘。與其當眾處置他掃大夥的興,不如稀里糊塗把今晚的酒宴結了,然後把此人趕得遠遠得,再也不准他登門來添堵。

客氣笑了笑,他低聲說道:「若論詩文,在座諸位還能有比賈某肚子里墨水更少的么?拿此來行令,不過是圖個開心罷了!與才華高低,根本沒任何關係!薛大人既然不喜歡作詩,不如講個笑話來聽聽!若是把大夥都逗笑了,本明府便算你已經了結了這場酒官司,如何?!」

「這個,薛某倒是不愁!」輕輕沖『鬥雞小兒』賈昌拱了拱手,薛景仙裝作很感激的模樣回應,「先說個關於老虎的笑話吧!扶風一帶,地形多山,所以猛獸也極多。老虎乃百獸之王,很少遇到敵手。不料一日行獵,卻一口咬在了刺蝟身上,被扎得滿嘴冒血。老虎吃痛,只好張開嘴巴,又把刺蝟吐了出來。肚子裡面飢腸轆轆,一時又找不到更合口之物果腹。猛然間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板栗,立刻撲將上去,用爪子按住,大聲罵道:「有完沒完,我今天已經被你阿爺扎過一次了。你還想怎麼樣?!」」

說罷,自己率先哈哈大笑。

在座諸人,除了賈昌和虢國夫人兩個年少時家境較為普通之外,其他皆為書香門第,根本沒見過未脫最外一層錶殼的栗子果是什麼模樣。當然無法將其與刺蝟聯想到一起。看到薛景仙樂不可支,不由得相對苦笑。

薛景仙前仰後合地笑了片刻,突然發現根本沒有人響應自己。楞了楞,苦著臉道,「莫非這個笑話不好笑么?老虎拿栗子當了刺蝟啊。你們見過刺蝟沒?栗子呢?」

眾人紛紛點頭,然後又紛紛搖頭。薛景仙終於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咧了下嘴,繼續說道:「那我就再說一個吧,保准好笑。話說有一伙人乘船過揚子江,走到江中間,船突然漏水了。滿船的人都嚇得哇哇大叫,只有一位老兄,先皺著眉頭四下看了看,然後沖著大夥呵斥道,「又不是你們家的船,沉了就沉了唄,心疼什麼啊,真是笨死了!」」

這回,終於又引起了三兩聲輕笑,卻依舊不是很熱烈。薛景仙無法過關,心裡登時又惱怒起來,臉色變得一片漆黑。翰林學士趙無憂見狀,唯恐他再攪了眾人的性質,拱拱手,笑著把話頭引到了自己身上,「我也說個笑話吧。但不保證比薛兄講得更好聽。話說我們家鄉那地方,土地貧瘠,所以民間素來不以經商為恥。可縣城西頭有一戶中等人家,偏偏要子侄讀書做官。別人問他原因,他說:「給子孫金銀珠玉,他們總有花完的時候。給他們一肚子學問,足夠他們受用終生!」鄰里聞之,都以此翁為智。結果縣城東頭的一戶富豪聽了,卻不住搖頭。有好事的傢伙追問搖頭的原因,東城富豪笑而不答,卻請了人來,每天教導自己的幾個女兒如何梳妝打扮。三年之後,西城老翁之子進京趕考,金榜題名。消息傳回來之後,城西那頭張燈結綵,城東那頭也鼓樂齊鳴。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然後喝了口茶,笑呵呵地補充,「人家城東頭小姐早就跟城西才子私定終身了,約好了金榜題名后才子就入贅其家!沒花幾個銅錢,把進士公和他滿肚子的學問,一道給拐回了門來!」

注1:栗子果並非街上所賣板栗模樣,外邊還有一層厚殼,上面生有很多毛刺。每個果殼內,通常包著三四枚板栗。

白虹(三上)

這個故事並不比前兩個好笑分毫,並且其中破綻極大。然而在座賓客多為讀書人,心中最樂於相信的就是只要飽讀聖賢書,則權勢、金錢和美女都會爭先恐後而來。因此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嘿嘿嘿」地笑了個心照不宣。

薛景仙將眾人的表現看在眼裡,愈發懷疑大夥是誠心跟自己過不去。冷哼了一聲,笑著質問道:「以堂堂進士之身,居然去入贅商賈之家。真是把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那些地方官員都是瞎子么?怎麼能允許如此斯文掃地之事發生?」

「只是一個笑話而已。當不得真,當不得真!」趙無憂沒心思跟此不知道好歹的人較勁兒,趕緊擺擺手,自己解釋。

那廂吏部郎中鄭昂卻看不過薛景仙如此無聊,亦笑了笑,冷冷地插了一句,「男婚女嫁的事情,地方官管得再寬,也沒有插手的道理吧!況且人家考中了進士又未必是為了當官,贅婿身份有何不便?說不定眼下小兩口正優哉游哉地畫眉為樂呢,又關地方官員哪門子閑事!」

這句話非常切合實際。李林甫為相期間,任人為親。考中進士卻補不上實缺的讀書人遍地都是。像張巡這種探花之材,金榜題名之後都在京師里滯留了多年,若不是輾轉託了秦家的門路,也許這輩子都要繼續候補下去。

對於那些背後既沒有靠山,個人名聲又不顯赫的新科進士來說,入贅到某富豪之家,應該算個不是很差的結局。雖然個人前途因此要受些影響,但至少終身大事和後半輩子的飯碗有保障了。總好過年復一年在小客棧里毫無希望地等待。

薛景仙辯不過鄭昂,卻又不甘心就此服輸。眉毛一跳,借題發揮道:「怎地不關別人屁事?我輩既然替天子牧守一方,就要盡教化百姓之責。商乃賤業,為牧守者卻坐視其折辱斯文,這不是瀆職又是什麼?!」

「這個,趙某都說是笑話,做不得真了。薛大人就別再追究了吧!」趙無憂笑著拱拱手,帶著幾分祈求地口吻說道。

「不是薛某較真兒,而是涉及到為官之底限,所以才不得不跟鄭郎中爭論一番!」薛景仙朝虢國夫人座位處偷偷看了一眼,繼續慷慨激昂。

「薛大人要教導我等如何做官么?」吏部郎中鄭昂大怒,立刻反唇相譏。「吏部侍郎位置倒是剛剛出了缺?以薛大人的才幹,想必在此能盡展所長!」

提到官職上的差距,薛景仙的面孔立刻漲了個通紅。他只是一個從七品縣令,職位甭說照著侍郎位置相去甚遠,比鄭昂這個正五品郎中,矮了都不止一級兩級。剛欲開口罵對方借官位壓人,卻聽見虢國夫人那邊傳來一聲輕咳,然後笑著問道:「諸位大人在爭論什麼啊!我怎麼半句都聽不懂呢!咱們剛才不是正談論詩文么?怎麼好好地把話題跑了這麼遠?!」

啊吖!眾人心裡暗暗叫了一聲。紛紛收起火氣,在臉上重新堵起笑容。那姓薛的今天就是只瘋狗,逮誰咬誰。大夥跟他鬥氣不要緊,萬一掃了美人兒的興頭兒,被她一狀告的楊相那邊去,或者在天子耳邊吹幾句枕頭風,可是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還是賈昌為人體貼,笑著把話頭接過去,主動替大夥解釋道:「他們是平日里忙慣了!所以一不小心就扯到政務上。大抵剛剛交卸了印信,入京述職的人,身上都有這個毛病,或多或少而已。等在京師里多休息幾天,慢慢就又改過來了!」

「哦!」虢國夫人恍然大悟,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原來如此,看來是小女子少見多怪了。他們吏部也是,怎麼能這麼用人。累壞了怎麼辦?!應該給大夥放半年假,在四下遊歷遊歷,散散心才對!」

嘿!眾人恨得直咬牙。不敢反駁虢國夫人這紅顏禍水,卻把目光都轉向了薛景仙,恨不得當場用眼神殺了這缺心眼兒的傢伙。放半年假,大夥休息得還不夠么?每年能出的肥缺兒就那麼幾個,放半年假,回來后肥差還能輪得到大夥頭上么?

薛景仙此刻也明白自己不小心成了眾矢之的,心裡頓時好生後悔。然而他又不可能當眾解釋說自己剛才不是想找人吵架,只是為了吸引虢國夫人的注意力,才故作驚人之語。正尷尬間,又聽見賈昌笑著說道:「那怎麼行?楊相著手整頓前任留下來的爛攤子,正是需要用人之際。他們再累,也得把目前這段時間挺過去!」

聞聽此言,大夥登時找到了台階下,沖著皇宮方向拱拱手,信誓旦旦地附和:「正是,正是,賈大人所言甚有道理。為國效力,怎敢嫌苦嫌累!」

虢國夫人微微一笑,舉起酒盞細品,不再繼續在這個無聊的話題上糾纏。眾人見此,心中又暗暗鬆了口氣,看向薛景仙的目光,卻愈發厭惡起來。

眼看著酒宴上剛剛開始好轉的氣氛又要被破壞掉,賈昌無奈,只好自己找比較開心的話題講。先後說了幾個關於非常有趣的笑話,把大夥心中的不愉快衝淡。然後又搖搖頭,非常樂不可支地說道:「其實賈某也有這個毛病,三句話不離官場。最近有個關於某縣豪強的笑話,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哪個?」

「講講?賈兄莫要調人胃口?」

眾賓客也不想讓酒宴不歡而散,即便不是很感興趣,也紛紛開口回應。

「說起來此事也挺有意思的。咱們大唐律法寬容,所以地方上總有那麼一兩戶人家,仗著樹大根深,盡做一些不知好歹的事情!有時候官員們上任,還真拿他們挺為難!不管吧,實在愧於陛下教誨。管吧,又扯出蘿蔔連著泥……」

「嗯!」有著在地方做官經驗的賓客們紛紛點頭。賈昌這句話說得都是底層官場上的實情。大唐的地方官員由吏部統一任免,通常不準在原籍為官。然而小吏卻不受這個限制。所以很多地方官府,小吏往往都由大戶人家的爪牙擔任,或者早已被地方大戶買通了,恨不得每天晚上跟富豪們抵足而眠。然而新官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又不得不依靠這些胥吏。結果往往是赴任沒有幾天,就發現自己已經被架空了。要麼政令根本出不了縣衙,要麼不得不跟胥吏們同流合污,成為地方大戶的提線皮影。即便有個別想盡心報效朝廷的,往往還沒等其在與地方豪強的角力中把局面搬回來,任期就已經到了。要麼高升,要麼被調往其他地方為官。新來的繼任者又要重蹈前任覆轍。

對於了解一些地方上奇聞異事,虢國夫人倒是不太反感。見賈昌三言兩語就抓住了眾人的心,也笑著轉過頭來,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端起面前的酒盞抿了一口,賈昌繼續笑著說道:「對此情況,很多人害怕麻煩,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反正那些大戶行事也自有分寸,輕易不會弄得太過火。可有這麼一位,偏偏不信邪,上任才半個月,就把前幾任一拖再拖的數件陳年舊案翻了出來,準備要秉公處理!結果地方上幾個大戶立刻就不幹了,勾結起來,準備給此人點顏色看看。其中有個楞頭青叫華南金,是這個地方上的一霸,就故意在縣衙門口不遠處縱馬傷人,然後氣定神閑地等著看縣令的笑話!」

類似的尷尬事情,在座眾人也曾遇到過。無非是找人中間說項,雙方各退一步。新任官員不再管前任留下的積案,而鬧事者也推出個替罪羊來去坐幾天牢。然後彼此藉機探明了對方底限,約定好今後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不願意,但根本沒其他辦法。想抓拿真兇,捕快們根本不肯認真動手,縣令自己總不能提著刀滿大街去追殺一個惡霸!並且一旦惹出了所謂的「民變」,上頭追究下來,「一個處事不利」的評語,就徹底毀了你的前程!

彷彿猜到大夥心中所想,賈昌微微一笑,得意地說道:「誰料想,那縣令比惡霸更楞,居然立刻丟下火籤,以三日為限,要求麾下差役出手拿人!那些差役們當然不肯應承,按照傳統繼續明目張胆地消極怠工。誰料才過了一天,縱馬傷人的惡霸華南金就主動到縣衙投案自首了。非但承認了自己的罪責,連數件前幾任縣令沒敢處理的案子,也都主動認了。被縣令立刻打入了死牢,準備上報刑部,秋後問斬。」

「這下,地方大戶們可亂了陣腳,再度聚在一起,準備到上頭聯名控告新任縣令「誣良為盜」,嘿嘿,誰料這邊狀紙剛剛寫好,墨跡還沒等干呢。那廂已經有差役提著鎖鏈把門給堵了!」

「啊!」不但虢國夫人聽得好奇,一眾做過地方官的賓客們也個個瞠目結舌。指望橫行一方的惡霸幡然悔悟,還不如指望石頭能開花!而那幫差役們既然是地方豪強養活熟了的『家雀兒』,又怎可能事先知會一聲都不做,就立刻翻臉上門捉人?

莫非那縣令背後還有個極大地靠山不成?可強龍難壓地頭蛇。誰的靠山會硬到如此地步,令全縣的衙役同時洗心革面?

「那幫大戶們納悶啊,都是熟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不愧為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談的弄臣,賈昌說起故事來,簡直是句句搔到人心癢處。「當即大聲抱怨衙役們不仗義,威脅要揭對方老底。大夥誰都別想好過。那些衙役們先苦笑了幾聲,然後指著自己的臉說道,『還用你們揭么?咱們的老底早被揭乾淨了!』」

「聽了這話,大戶們仔細一看,才發現幾乎所有衙役,都是鼻青臉腫。幾個平素最為有頭臉的捕快,班頭,居然連鬍子帶眉毛一併給人剃了,腦袋光溜溜的像個大鴨蛋。」賈昌頓了頓,繼續笑呵呵地講述,「原來他們昨天夜裡,都被一蒙面人堵在了家中。狠狠地收拾了一通之後,非但把自己跟大戶們勾結的事情招認了出來,連這幾年做過的所有缺德事,都在對方的威逼下,招了個竹筒倒豆子!」

「啊!蒙面人?莫非是個俠客?」眾官吏眼睛又是一亮,紛紛興奮地大叫。隨著平話這種日常娛樂活動在大唐各地風靡,有關劍俠的故事,也雨後的野草般流行開來。其中比較有影響的如風塵三俠的故事,就把前朝某個重要人物,篡改成了虯髯客。並且將在大唐立國時處處跟高祖作對,差點兒被秋後算賬砍了腦袋的李靖,一舉捧上了開國功臣的神壇。

然而劍俠這東西畢竟太過於虛玄,大夥只是希望其有,卻誰也沒親眼看到過。此刻聽賈昌講起,忍不住都好奇地打聽起來,「真的是俠客么?那縣令怎麼結識得此等人物?賈兄可知事情具體發生在哪裡?改天若是有機會,真要去見識見識!」

「真源縣啊。你們真的沒聽說過?最近市井中都傳遍了!」賈昌詫異地看了大夥一眼,白凈的面孔上寫滿了無辜。

「真源?」虢國夫人的眉稍突然一跳,下意識地扭頭朝賈昌看去,卻在對方臉上沒有發現任何刻意的跡象。她的心臟慢慢狂跳起來,雙頰因為酒氣上涌而慢慢變得通紅。真源,那是小張探花改任縣令的地方。勇於任事,嫉惡如仇,也是他的一貫風格。那個蒙面大俠,應該是雷大哥。可雷大哥分明比張巡晚離開了半年多,怎麼可能在後者剛剛赴任,就幫他教訓那些胥吏和土豪?

雷萬春,這個已經漸行漸遠的背影,瞬間在她心頭又變得清晰。那稜角分明的面孔,那滿臉的絡腮鬍子,那永遠充滿了笑意的眼睛。彷彿漫漫冬夜裡的一點燭光,照亮了所有寒冷與污濁。

那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持劍而立,快意恩仇。如果留在京師的話,恐怕他就會一天天地沉淪,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和糟老頭。

「我還以為早就大夥聽說過呢!」醉眼朦朧中,虢國夫人看見賈昌拍拍胸口,笑著補充,「白擔心了半天。當然是俠客出手了。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那縣令不知道怎麼走了狗屎運,居然結交了一群大俠為他效力。華南金那惡棍一腦袋撞到了鐵板上,本以為這回還能像以前一樣給縣令個教訓,也好作為日後橫行鄉里的憑仗。誰料衙役們沒動手抓他,當晚他的莊子卻被幾個大俠聯手給破了。全家老少都給綁了起來,如果他不肯主動去縣衙投案自首的話,人家就要替天行道!」

「衙役們開始時還以為華南金另有所謀,嘻嘻哈哈地等著看熱鬧。誰料熱鬧沒看成,自己全被人起了老底,不得不反咬先前的買主一口,以圖將功贖罪。那些地方豪強們一看這陣仗,登時傻了眼。想逃逃不掉,想造反沒膽子。好在縣令本來也沒想將他們趕盡殺絕,只是將那些陳年舊案都拿了出來,一一核實。該打板子地打板子,該罰金的罰金,該蹲監牢的命各家自己從嫡系子侄中出一人頂罪蹲監牢。該砍頭的罪名,也是照此辦理。一串案卷送到刑部核實過後,去年冬天直接在縣城西門外砍了十幾顆血淋淋的大腦袋。從此之後,整個真源縣民風為之一振,再也沒人敢依仗家族勢力橫行鄉里。」

『一群俠客?怪不得那真源縣令有恃無恐!』眾位賓客搖頭驚嘆。換了自己與對方易地而處,恐怕也要甩開膀子大幹一場。為官一任,有誰不想在地方上留下個好名聲呢?只不過誰也不像真源縣令那麼走運罷了!

只有虢國夫人,從迷醉中慢慢迴轉心神,秋水般的眼睛盯著賈昌又掃了數下。突然,她輕輕地笑了起來,一瞬間百媚頓生。

這個賈昌,也忒會做人了!

白虹(三下)

一場漫長的盛宴,足足進行了三個時辰,才終於宣告結束。從賈昌家出來的時候,東邊的天色已經泛白。虢國夫人跳上自己的銀裝馬車,剛剛將虛偽嫵媚的笑容從臉上卸下,立刻覺得一陣倦意襲來。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眯縫起眼睛,準備進入夢鄉。

老天偏偏不肯遂人所願,還沒等她把眼皮閉安穩,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車輪摩擦聲。緊跟著,馬車驟然停下,將她和貼身婢女香吟的身體同時拋向前方。撞在包裹著厚厚一層棉花的車廂板上,發出「砰砰」兩聲巨響。

「抓刺客!」馬車外的侍衛們齊聲大叫。一剎那,斥罵聲、兵器出鞘聲和拳腳入肉聲紛涌而至。中間還夾雜著數聲凄慘無比的哀鳴,「別打了,別打了。哎呀!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哎呀,哎呀,饒命,饒命……」

「出去看看!別弄出人命來。」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虢國夫人爬起身,低聲向婢女香吟吩咐。能無視長安城內宵禁命令,半夜在曲江池附近晃悠的傢伙,身份自然不會太低。一旦侍衛們出手太重把人給打死了,萬年縣那邊恐怕又要費一番口舌。

「半夜衝撞您的車駕,打死了才好!」小婢女香吟恨恨地應了一句,揉著被撞疼的額頭,信手推開車廂門。「夫人說了,讓你們悠著點兒,別直接打死了!留他一口氣,丟到萬年縣大牢裡邊去,讓孫捕頭料理他!」

「知道了。夫人沒被驚擾到吧?!」凶神惡煞般的侍衛們轉過頭來,滿臉媚獻。「這廝冷不丁地就從路邊沖了過來,我等根本來不及攔阻!」

說著話,又抬起腳來,沖著橫在車隊側前方不遠處的一個身體猛踹。一邊踹,一邊罵罵咧咧的數落,「賤胚,沒長眼珠子呀你!連夫人的車駕都敢攔,活該去墊車軲轆!」

「啊,啊——」挨打的傢伙雙手抱頭,在眾人腳下亂滾。一邊滾動,一邊語無倫次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是薛縣令。別打了,哎呀,我剛剛見過你家夫人!」

黎明前的寂靜里,他的慘叫聲顯得異常清晰。穿過敞開的車廂門,再度引起了虢國夫人的注意。「讓他們別打了。」一聲不耐煩的怒喝從車廂內傳出,聽在挨打者的耳朵里無異於天籟。「這個人我剛剛在賈大夫家裡見過!香吟,你出去看看,需要不需要給他請個郎中過來!」

「是!」小婢女香吟終於也想起了挨打的傢伙是哪個,答應一聲,悻悻然走下馬車。「別打了。都住手。這個人不是刺客!楊伍,你檢查一下,傷到他的骨頭沒有!」

話音剛落,滾在眾護衛腳下的薛縣令立刻爬了起來,不顧擦拭臉上的血跡和泥土,沖著香吟躬身作揖,「沒傷到,沒傷到。幾位家將大哥剛剛都留著手呢!謝謝姑娘!謝謝夫人!是薛某莽撞了。不該驚擾夫人的車駕。但薛某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既然薛大人沒受傷,就趕緊讓開吧。時候不早了。夫人還等著坐車回府呢!」沒等扶風縣令薛景仙啰嗦完,香吟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打斷。

「是,是!」到底是做過一方父母官的人物,薛景仙大肚能容,絲毫不以被一個婢女呵斥為恥,「可,可我的確有要事需當面向夫人稟告啊。要事……」

像這種打著稟報要事旗號,藉機拍虢國夫人馬屁的無賴文人,香吟已經見了不下百個,根本不肯相信對方的拙劣借口。眉頭又皺了皺,低聲說道:「薛縣令是不是弄錯了。夫人向來不管外邊的事情。無論公事還是私事,你還是去找右相大人吧!」

「我,我壓根進不了右相府的大門啊!」眼看著這頓毒打就要白挨,薛景仙扯著嗓子大喊,「夫人,夫人。薛某有驚天大事稟報。薛某有驚天大事需要向您稟告!」

沒想到薛景仙一點兒官員的臉面都不要,小婢香吟大急,狠狠推了其一把,低聲喝道:「讓開。讓開。大清早你瞎嚷嚷什麼!來人,請薛縣令到路邊休息!」

「是!」侍衛們答應一聲,上前叉住薛景仙,就準備往路邊的排水溝裡邊扔。就在此時,官道上又傳來一陣急劇的馬蹄聲,光祿大夫賈昌劈頭散發,帶領著數名家丁疾馳而來。人未到,聲音已經先到:「夫人怎麼樣了?受傷沒有?誰沒長眼睛,竟敢衝撞夫人的車駕?!」

見有外人在場,正在躍躍欲試的楊府家將們趕緊把薛景仙放了下來。「今兒算是便宜了你!」小婢女香吟偷偷罵了一句,整理衣衫,走上前迎住賈昌的馬頭,「有勞光祿大夫費心了。我家夫人只是受了一點兒驚嚇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賈昌抹了把額頭上急出來的冷汗,喃喃地回應。此地距離他的府邸沒多遠,剛才聽到官道上有人大喊「抓刺客」,他趕緊帶領家丁趕了過來。唯恐在自己家赴宴的貴賓們在回府途中遇到什麼意外,弄自己一身洗不清,摘不凈的干係。

眼角的餘光看到鼻青臉腫的薛景仙,剎那間,賈昌心頭便是一片雪亮。所謂刺殺,十有七八是某個把腦袋削尖了往上爬的傢伙心情太切,一頭扎進了虢國夫人車隊的緣故。卻害得自己虛驚一場,差點把心臟從嗓子眼兒里給跳出來。

想到此節,饒是涵養再好,賈昌也忍不住心頭火起。眉頭一豎,低聲冷笑,「我當是哪個吃了豹子膽的傢伙,敢當街衝撞國夫人的車駕呢!原來是薛大人!不知道薛大人這是要跨境問案呢,還是看我等不順眼了,準備當街給以教訓呢?!」

被賈昌刀子般的目光掃到,薛景仙本來就不算太高的身軀登時又矮了一截,連連拱手,結結巴巴地回應,「不,不不不。卑,卑卑職不敢,不敢!卑,卑卑職,只,只是有,有一件,一件非,非常重要的事情,需,需要當面向夫人稟,稟告!稟告!」。

「什麼事情,不能在我府裡邊說!」見到薛景仙那幅猥猥瑣瑣模樣,賈昌肚子里的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他是聽了熟人推舉,說扶風縣令薛景仙勇於任事,才想將其引薦到楊國忠門下。一方面可以為國求賢,另外一方面,也能幫助楊國忠加強一下手中隊伍的實力。卻萬萬沒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市儈。雖然穿了十幾年官袍,行為舉止卻連一個市井流氓都不如。

「卑,卑職,卑職是,是剛剛才想起來的!」薛景仙想都不想,謊言脫口而出。說完了,才突然發現這句話裡邊毛病甚多。非但會讓有權有勢的美人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而且容易給鬥雞小兒賈昌抓到把柄。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賈昌立刻冷笑逼上,「原來薛大人隨時拍一拍腦袋,就能想出天大的要事。賈某佩服,佩服!」

還是早春的天氣,薛景仙的腦門上卻汗流滾滾,滑過沾滿泥土和血污的面孔,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記。眼看著要同時得罪兩個惹不起的大人物,他再顧不上考慮輕重,扯開嗓子,大聲求肯:「不,不是,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賈大夫您聽我,聽我解釋啊!夫人,夫人您給我一個解釋機會啊!」

這種小人,多看一眼都噁心。賈昌冷笑著轉過頭,抬腿便準備離開。薛景仙見狀,心中更急。不顧一切地追將上去,用力扯住賈昌的披風,「大人,大人聽我解釋。酒宴上,酒宴上人多。我不敢說。有人,有人要謀反!」

「啊!」最後兩個字把賈昌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虢國夫人恰恰也從車廂中探出半個身子來,正準備向賈昌當面致謝,聽到薛景仙聲嘶力竭的大喊,也大吃一驚,楞了楞,身體僵在了車廂門口。

還是小婢女香吟反應快,趕緊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低聲命令:「架住這個瘋子,送到第三個車廂里去。等候夫人和賈大人處置。無關人等,旁邊警戒。能站多遠就站多遠!」

「諾!」侍衛們心頭一凜。躬身領命。頃刻之間,就在官道上圍成了一個直徑長達五十步的大圈子,把車隊和幾個重要人物全都保護在了裡邊。

家將頭目楊伍叉起薛景仙,將其丟進車隊中的一輛備用馬車。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互相看了看,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相繼邁入了車廂。楊伍指揮幾個心腹侍衛,又在車廂附近圍了第二道圈子,以防有人偷聽。待親眼目睹侍衛們將一切必要手段準備穩妥后,虢國夫人命令香吟關嚴車門,回過頭來,厲聲向扶風縣令薛景仙喝道:「薛縣令,說話之前你可要考慮清楚。不要胡亂編造故事,也不要用謊言耍弄我等。我這個國夫人雖然不愛管閑事,可若是有人敢刻意戲弄的話,我也不會輕易讓他好受!」

「是,是是。卑職明白,卑職明白!」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將機會抓到了手裡的薛景仙連連點頭,慌不急待地回應。雖然旁邊還多了一個賈昌,比他預料中的情況差了一些,但總算引起右相楊國忠大人之妹的關注了。想到自己今後的前程就要賭在幾句話上面,他的聲音都變得有些戰慄,「卑職,卑卑職手,手裡有確鑿證據。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安,安祿山,准准準備謀反!」

白虹(四上)

「啊!」聞聽此言,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臉上齊齊變色,驚呼之聲脫口而出。安祿山是李林甫一手提拔起來的藩鎮重將,本來就跟楊國忠極為不睦。如果他突然在此刻起兵造反的話,無論最後結果如何,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右相之位也要變成明日黃花。

更為恐怖的是,此刻朝廷手中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安祿山麾下的虎狼之師。安祿山坐擁范陽、平盧、河東三鎮軍政大權,麾下總兵力高達十九萬餘,接近大唐北方邊軍總數的一半兒。而拱衛京師的左右龍武衛非但士兵的人數上空額極大,裡邊的多數武將也都是從沒上過戰場的雛兒。他們之所以加入軍旅不過是為了撈取資歷,為日後在家族的幫助下平步青雲尋找借口。真的拿起兵器與人拚命的話,十有七八還沒等看到敵人的面兒,自己已經嚇尿了褲子。

至於比龍武軍稍微有一點起色的飛龍禁衛,眼下總人數還不到五千。縱使個個以一當十,也會被從漁陽殺來的滾滾洪流踩成肉醬!

「怎麼辦?」虢國夫人睜圓恐慌的眼睛,祈求般看向了賈昌。自己的哥哥和他麾下那些所謂的謀士是什麼德行,她心裡比誰都清楚。如果眼前這個身材低矮的「鬥雞大夫」也束手無策的話,整個京師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想出應對危機的辦法來!

感受到對方目光里的信賴,賈昌本能地將胸脯向上挺了挺。只可惜此舉作用非常有限,比起跪坐在對面的薛景仙,他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甚至比起身側的虢國夫人,他也矮了一個肩膀。然而這並不妨礙他思考。眼珠在框子里快速打了幾個轉兒,他收藏好心中的慌亂,以很平靜的口吻發問:「薛大人有證據么?要知道,你我都不是言官,都沒有風聞奏事的權力。胡亂攀誣一方節度的話,一旦被查出是信口開河,可要受反坐之責!」

「這……」薛景仙猶豫了一下,有些不習慣賈昌說話的語氣。但此刻有求於對方,他不得不選擇忍讓。「下官有一個族弟,剛剛從范陽鎮辭了武職。據他所說,安祿山在軍中大肆安插同黨,排斥異己。隨口便授予族人四品將軍之職,並且私下做了很多魚袋,留給心腹備用!」

「這算什麼狗屁證據!」話音落下,不但賈昌氣得七竅生煙,虢國夫人乾脆直接罵出了聲音來。早在十數年之前,朝廷就以不擎肘地方軍鎮之名,將邊軍將領的選拔之權下放到了各大節度使手上。從四品武職以下隨意授予,從四品及其以上才要求上報朝廷批複。而朝廷收到節度使的報告之後,也只是照其舉薦蓋章,根本不會做任何留難。

像今天薛景仙所舉報的行為,各大節度使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誰在那個位置上,不會提拔一些私人?畢竟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比前任留下的班底用起來會更順溜一些。如果僅憑這兩種出格行為,就斷言安祿山準備謀反的話。那恐怕十大邊鎮節度,個個都難逃謀反的嫌疑!

「下,下官!」沒想到自己心目中像女神一般高貴優雅的虢國夫人,居然說出如此骯髒的言語,薛景仙的臉色登時漲得一片黑紅。嘴唇嚅囁了半天,才喃喃地補充道,「下官也,也覺得證據不甚充足。然而風起於萍末,讓,讓右相大人早,早做些提防,總,總是好的!」

「行了!我會把這事兒轉告給兄長知曉。你可以回去了!」念在對方立功心切的份上,虢國夫人決定不計較此人衝撞自己車駕的行為,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說道。

「夫人!」薛景仙聞聽,說話的語調又急切了起來。聽上去幾乎是在大吼,「下官可是,可是一片赤誠啊!夫人你不能……」

「好了,好了。虢國夫人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會做到。」眼看著此僚又要丟人現眼,賈昌趕緊出面替雙方打圓場。「即便夫人一時想不起來,我也會親自提醒楊公。薛大人趕緊回館驛休息吧,馬上就要天亮了!」

「我……」敏銳地察覺到了賈昌語氣里的驅趕意味,薛景仙臉上的急切迅速轉為憤怒。

見此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賈昌心裡登時也起了火,皺了下眉頭,沉聲問道「怎麼,薛大人還怕賈某貪了你的功勞不成?」

「不,不敢!」薛景仙的身體立刻就矮了下去,拱了拱手,喃喃回應。

賈昌輕輕舉起右手,大聲補充,「本官今天就當著虢國夫人的面兒,向你做個保證。如果你所言經查屬實的話,全部功勞都是你自己的。賈某保證連個光都不會沾!」

「不敢,不敢!」無論是否相信對方的保證,薛景仙都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再更進一步了。又做了個揖,低著頭走下了馬車。

車門在他背後迅速關閉,發出一聲刺耳的撞擊聲,「咚!」。緊接著,八輛銀裝馬車快速動了起來,車輪滾滾,捲起一片煙塵。

站在微明的晨曦中,呼吸著馬車捲起的塵土,薛景仙覺得頭皮一陣陣發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為朝廷出力機會,又被白白浪費掉了。那兩個目光短淺的賤人,絕對是在敷衍自己!這是什麼世道?!他們一個人盡可夫,淫蕩成性,另外一個巧言令色、奸詐陰險。卻偏偏都擋在自己頭頂正上方!自己為了成就大事,不拘小節地向他們折腰,他們居然對自己的才華和抱負視而不見!

是可忍孰不可忍!狠狠地向早已消失的車隊吐了口吐沫,薛景仙搖晃著走向自己的坐騎。身上的傷已經不是很痛了,但心裡的傷卻像一把塗滿了毒藥的匕首,一下下刺激著他的靈魂。此事不能就這麼算完,所有加諸在薛某頭上的侮辱,有朝一日,薛某一定要十倍百倍的報復回來!讓那個姓賈的傢伙身敗名裂,把那個姓楊的賤人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來,摜到塵土中,蹂躪、折磨。磨光她的傲氣,然後再讓她哭著爬過來向自己求饒,在自己胯下婉轉承歡!

「我呸!」薛景仙又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牽著坐騎,向曲江池畔另外一棟別院走去。那個別院的主人曾經找過他,但由於更看好此刻大權在握的楊國忠,他才沒有接受對方背後那位主人的拉攏。如今,通往楊家的道路已經斷了,他只好再主動去叩響對方的大門。

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是么?目光再度轉向馬車消失的位置,薛景仙笑了笑,眼睛里充滿了怨毒。

此刻坐在馬車裡的人,卻沒有時間計較一個小小縣令的怨恨。即便覺察到了後者的不滿,他們也不會很在乎。比起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的威脅來,薛景仙的憤怒就像老鼠在磨牙齒。只要屋子的主人還沒有被擊倒,老鼠就起不到任何威脅。

「他說的話,有可能是真的么?」沒有局外人在場的時候,虢國夫人的臉色又變得灰暗起來,就像驟雨來臨之前的天空。

「關鍵不在於真假,而在於楊相有沒有應對的辦法和實力!」單獨對著虢國夫人,賈昌的臉色也變得非常嚴肅,想了想,沉聲回應。

「你覺得有么?」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

「不好說!」畢竟對方是楊國忠的妹妹,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賈昌才不會據實直言。「右相大人才執掌朝政幾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在給前任補窟窿,很多事情根本來不及著手去做。」

這已經是變相在替楊國忠開脫了,虢國夫人對此心知肚明。「你有沒有可以應急的策略?姓薛的人品雖然不怎麼樣,但他那句早做提防,還是非常有道理的!」

「夫人應該知道,我曾經給右相大人獻過幾策!」賈昌搖搖頭,笑容有些苦澀。辦法的確能想到一些,但楊國忠根本沒有魄力去執行。所以說了也是白說。萬一不小心傳揚出去,自己白白招安祿山懷恨而已。

「他不是答應一有機會,就按照你的建議執行么?!」虢國夫人將頭向前湊了湊,眼睛被車廂里的蜜蠟照得一片汪洋。

賈昌聳聳肩,沒有回應。各鎮節度已經成尾大不掉之勢,朝廷動手處理越晚,所要承受的危險就越大。還不如趁現在雙方都沒有任何準備,立刻擺開陣勢。畢竟大唐的國力還沒到支撐不起一場叛亂的地步,節度使們如果沒有絕對把握,也沒膽子輕易造反。

「應該是遠水不解盡渴!」虢國夫人又笑了笑,喝過酒的面孔看上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你有沒有能快速見效的辦法。說給我聽聽。我去跟大哥講,無論成敗,都沒有人會怪到你頭上!」

雖然這是個很好的條件,可由一個美女當面說出來,實在太傷人自尊了。眉頭稍微往上一挑,賈昌就要發怒。可目光看到對方的如花笑顏,他的心臟又猛然跳了一下,把身體坐正了些,嘆息著道:「夫人你這又是何苦呢!把薛某人今天的話如實傳過去就是了!楊相麾下那麼多謀士,還愁想不出個對策來?!」

「他們?」虢國夫人的嘴角向上翹了翹,變成了一個非常好看的月芽。「香吟,你換一輛馬車。順便告訴閑雜人等不要靠近!」

「嗯!」婢女香吟知道主人有機密話要談,答應一聲,推開了車門。整個車隊的速度驟然變慢,直到香吟的身影跳上了另外一輛備用馬車,也沒有再度恢復到原來的速度。

「可以了么?」待車門重新關攏,虢國夫人又追問了一句,信手掠過額角上的烏髮。

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裡邊充滿了誘惑,令賈昌幾乎無法保持正常呼吸。想了想,他低聲說道:「我這人出身寒微,所以想出來的辦法也未必能上得了檯面。眼下最為簡單的對策,就是請皇上直接下旨,核實各節度使麾下實際兵力。將麾下實力過於雄厚者分拆。或者以平定南詔之叛為名,將南北各鎮節度調防。節度使的根基都在地方,離了治地,自然變成了無本之木,即便心裡有所圖謀,也沒膽子付諸實施!」

這個策略牽扯的層面太廣,不用向楊國忠轉述,虢國夫人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沒那麼大魄力接納。「還有別的辦法么?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總不至於讓我哥哥在一棵樹上弔死!」

「第二個辦法,更上不了檯面。並且要有人做出犧牲。」賈昌聳聳肩,笑著補充,「就是想辦法將安祿山宣進京師來,然後派遣刺客除掉。不過,事後為了給其麾下那些悍將有所交代,京兆尹要被推出來頂罪,是免不了的!」

這個策略比先前那個容易得多,也更符合楊國忠的脾性。虢國夫人想了想,決定跟自家哥哥說說試試。「多謝你了。日後有用得著妾身的地方,儘管派人過來言語一聲。無論能否幫上忙,我都會儘力!」

「是么?」賈昌立刻笑了起來,眯縫著一雙小眼睛往虢國夫人身上瞄。纖細的腰肢,高聳的胸口,還有隱隱露出來的一縷白膩。無人能拒絕這種誘惑,他賈昌也不能。「什麼要求都可以提?這可是你說的!」

「去你個小色鬼!」久經風浪,虢國夫人還能聽不出賈昌話語里的隱含之意,抬起腳虛踹了一記,低聲罵道。臉上卻沒有多少惱怒之色,反而帶上了幾分讚賞。

「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賈昌笑著掉了一句文辭,湊上前,做出一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模樣。

這是長安城的潛藏規則。等價交換,童叟無欺!本來也沒指望賈昌能白白替楊家出謀劃策的虢國夫人笑著搖了搖頭,將眼睛慢慢合攏了起來。對方雖然個子矮小了些,但為人卻不討厭。至少不像某些傢伙,嘴上說得道貌岸然,心裡卻想得是如何把自己往床上騙。

誰料賈昌卻只是向前探了探身,用嘴唇輕輕在虢國夫人的額頭上啄了下,便沒有了進一步動作。「我喜歡讓別人欠我的帳,這樣才覺得心裡特別舒坦!」他輕笑著躲開,笑聲里充滿了戲謔,「特別是被一個傾城之色天天記在心裡,比吃到嘴中的感覺都強上百倍!」

注1:子都,古代美男稱呼。彼姝,指代美女。賈昌用以指虢國夫人。如果自己不為其所動,就是禽獸不如。

白虹(四下)

「你這貪心的討厭鬼!」虢國夫人笑著啐了一口,驚愕之餘,心中隱隱湧起了一縷感動。放眼整個長安城,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是個男人,包括堂兄楊國忠在內,所想的都是如何爬上她的床,一親芳澤。但是,今天她卻突然碰上了一個異類,一個身材不足五尺,心卻高可上擎蒼天的異類!

這種感覺很危險。虢國夫人本能地就想掩飾。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瞼慢慢張開,雙目中的嫵媚勾魂奪魄。人情債難償!比起永遠地在內心中感念某個人的好處,她更習慣性於現貨交易,錢貨兩清,互不相欠。這樣彼此之間便不會產生更多糾葛,哪怕下一刻就成為敵手,心裡也沒有什麼負擔。

「夫人千萬可別考驗賈某的定力!」彷彿受不了虢國夫人的如絲媚眼,賈昌向後挪了挪身子,笑著調侃。「賈某給對自己的要求是一天只做一次正人君子。今天這次,剛才已經用完了!」

「那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唄!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拗得過你一個大男人不成!」虢國夫人白了賈昌一眼,紅唇上宛若有一團火焰在燒。但是,嘴角流露出來的笑意,卻暴露了她的根本不相信賈昌會拿自己怎麼樣!

「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望著虢國夫人微微上翹的嘴角,賈昌大聲威脅。身體卻又往後蹭了蹭,脊背重重地撞上了車廂板。

「咚!」包裹一層華麗裝飾得車廂板,發出低低的悶響。二人同時把眼睛睜開,吃吃吃吃此笑了起來,一瞬間,目光里竟然充滿了友善。

待雙方都笑夠了,賈昌搖搖頭,正色說道:「如果夫人真的想準備更充分些的話。不妨勸右相大人暫且把個人嫌隙向後放放,出手扶持一下安西與河西兩大節度使。畢竟,那邊的兵馬也是久經戰陣的,一旦中原有事,可以調回來拱衛京師!」

「嫌隙?!」虢國夫人眉頭瞬間皺緊,一雙鳳眼盯住賈昌,目光凌厲如刀,「兄長跟哥舒翰和封常清兩個能有什麼嫌隙?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西邊正在打仗。難道夫人一點也沒聽說么?」賈昌將雙目迎上來,笑容依舊波瀾不驚。

「打仗?」虢國夫人心中暗自鬆了口氣,「跟誰在打?我一個女人家,哪可能對西域的事情了解得那麼清楚?!」

「吐蕃贊普棄隸縮病危,其王子赤松德與大相爭權,國內局勢動蕩。哥舒翰大將軍趁著開春雪化之機,領兵南下。將戰火一舉燒到積石山一線。」賈昌想了想,用非常簡潔的語言解釋,「與此同時,封常清帶領安西軍直撲大勃律國,前幾天我看到軍報,安西軍兵鋒已經抵達菩薩勞城下!破國指日可待!」

「怎麼又打起來了!」虢國夫人又皺了下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神色。「你們這些男人,就不能消停一會兒么?我聽說那邊除了沙子就是野草,一年當中有七個月要下雪。種什麼莊稼都不長的地方,拿回來有什麼用場?」

這回,她倒不是故意作假,而是對西域正在發生的戰事的確一點興趣都不感。如果不是去年為了殺人滅口,她甚至連哥舒翰、封常清等人的名字都懶得弄清楚。反正這兩大節度使很少回京城,跟她、跟楊氏家族,幾乎沒有任何利益衝突。

眼下,虢國夫人對西域兩大藩鎮的認識比去年略微多了一點兒,但也非常有限。記憶里,她僅有印象是:哥舒翰這個人辦事不怎麼靠譜。至於封常清,哥哥楊國忠在得知王洵到了安西后,一直為此人會不會藉機要挾自己而憂心忡忡。

如今看來,哥哥楊國忠倒是太多慮了。對封常清而言,眼下心思顯然都放在了為大唐開疆拓土,藉此建立絕世功業方面。而王洵那小傢伙,估計十有八九到現在還不明白他自己怎麼去了西域,怎麼又在路上遇到了那麼多磨難!

即便王洵和封常清兩人都知道了些內幕,事到如今,虢國夫人心裡也不像當初那麼害怕了。京師中當時對妹妹跟壽王之間的未了余情有所察覺者,可不僅僅是那些倒霉的飛龍禁衛!但事情發生后,冠軍大將軍高力士一直在大力幫忙掩蓋,李氏皇族中的知情者,除了死去的六王爺之外,也都三緘其口。大夥顯然都不想讓此事鬧大,鬧得皇家再次出現父子相殘的慘事。虢國夫人現在都有些懷疑,李三郎是不是也對此事心知肚明,但是出於對壽王和玉環兩人的負疚,所以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玉環是他從親兒子壽王手裡強奪來的。畢竟,他年齡已經那麼大了,夫妻之間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

「吐蕃一直是我大唐的跗骨之蛆。哥舒翰在積石山一線站穩腳跟,就能徹底堵死吐蕃人北出祁連的通道。」見虢國夫人抱怨了一句之後就沒了下文,賈昌誤以為她在困惑於西域方面的戰事,趕緊笑著替她分析。「而哥舒翰那邊牽制住了吐蕃人的力量,大勃律國背後就只剩下了黑衣大食。如果封常清能給黑衣大食人迎頭痛擊的話,不但可以替高仙芝報了當年兵敗恆羅斯之仇,而且可以徹底堵死大食人東進的一條捷徑!」

虢國夫人忽閃了幾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你說的這些,我根本不懂!我估計,兄長心裡懂得未必比我多多少。如果我貿然跟他說起這些話,很難起到什麼效果!」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吐蕃的少贊普赤松德乃金城公主所生,精通吐蕃與大唐兩家文字。並且自幼拜唐人為師,學習大唐兵法與治國之術。他現在被大相和國中貴戚聯手壓制,所以展現不出頭角來。哥舒翰還能找到進攻機會。一旦他成功驅逐大相,奪回王權。憑著吐蕃人天生對惡劣條件的適應性,恐怕我大唐兵馬在高原之上很難與其爭鋒。」見虢國夫人有些心不在焉,賈昌不由得將聲音提高了幾分,急切地補充。

「如果光是一個哥舒翰,還比較好辦!」虢國夫人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很不理解他到底收了封常清和哥舒翰二人多少好處,居然辦事如此賣力。「那個封常清,素來特立獨行,非但跟兄長合不來,左相陳大人對他的印象也非常不好!」

「封常清那邊,比哥舒翰還重要許多。」賈昌喘了口粗氣,繼續耐著性子分析利害,「夫人可知道,當年在恆羅斯河畔,高仙芝將軍就在大食人手裡差點兒全軍覆沒。雖然事後大食人因為內亂,暫時停止了東進腳步。可經歷了這幾年休整,它的元氣已經恢復,又開始蠢蠢欲動。如果此番封將軍重蹈高將軍覆轍的話,我恐怕,整個安西都將不復為大唐所有!」

「有你說的那麼嚴重?!」虢國夫人還是不太敢相信。「那麼荒涼的地方,還真有人當它是香餑餑啊!」

「萬一西域喪城失地,恐怕第一個受責難的就是右相大人!」賈昌氣得直想打人,忍了又忍,才大聲補充道。

這話,終於讓虢國夫人慎重了些。猶豫了一下,沉吟著回應,「可我怎樣才能讓大兄明白呢?!畢竟,我從來不干涉他的正事!」

賈昌的眉頭微微一皺,然後迅速給出了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夫人只要告訴右相大人,如何安西與河西兩大藩鎮聯手,實力足以克制住安祿山,就足夠了!」

「嗯。那倒是可以試試!」虢國夫人終於輕輕點頭。突然,她又抬起眼睛來,狐疑地看向賈昌,「你怎麼知道的這麼多?說出來總是一套一套的?!」

「你沒聽人說過么?凡是個子矮小者,都是被太多心計所壓的緣故!」賈昌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俏皮的答案。

「鬼才信!」虢國夫人歪著頭看他,目光里充滿了懷疑。「哥舒翰和封常清兩個傢伙許給你好處了?還是你本來就跟他們二人關係不錯?!」

「我跟你說,我從來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他們兩個也根本不會拿正眼看我,你信么?」賈昌露齒一笑,連連搖頭。自己只是想做點兒事情而已,為什麼總是引起這麼多猜測。難道大唐朝廷,早就已經沒有肯不拿好處做事的人了么?

「不信!」虢國夫人非常乾脆地回應,然後繼續用審視的眼光看著賈昌,彷彿要把秘密從他心底給挖出來。

「那我告訴你,我是個唐人。這個理由,夠不夠份量!」賈昌驕傲地揚起頭,大聲說道。

「廢話,誰不是唐人?」虢國夫人被說得有些發懵,眉頭擰成了淡淡的一團。

「你不懂。夫人!」賈昌嘆了口氣,信手推開了車門。「你真的不懂!」

外邊天色已經大亮,朝陽從車廂口照進來,將他的身影瞬間拉得老長。這一剎那,他是個包裹著萬道鎏金的巨人。

注1:大勃律國,今天的克什米爾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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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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