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盛唐煙雲》(30)
光陰(一上)
坐在坊州城的刺史衙門內,崔乾佑焦躁地將桌面上的幾份密報翻來翻去。
密報上的內容他早已經熟悉得差不多能倒著背了,卻依舊不甘心地想從其中找出一些隱藏的東西來。為將者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方能做到「百戰不殆」。可眼下,對手的一舉一動都好像隱藏在迷霧裡一般,讓他實在找不到半點兒自信。
太古怪了,那個年青的對手行事處處都不遵循常規。完全不像他的老師封常清,凡事都講究謀定而後動,堂堂正正,讓對手可以看清楚他的行動卻找不出任何破綻。
自大、衝動、賭徒般的喜好孤注一擲,幾乎所有為將者不該有的缺陷,都出現在此子一個人身上。可你又無法說他是濫竽充數,畢竟三日前,人家憑著一通亂拳打倒了老師傅。先以五百鐵騎直指自己的帥旗所在,然後又以千把散兵游勇用戰馬拖著乾草在遠處來回跑,佯裝數萬大軍。硬是逼得自己在懷疑他使的是疑兵之計的情況下,也鼓不起拼個魚死網破的勇氣,不得不選擇暫避其鋒纓,把已經到了手的戰果硬生生交了一大半兒出去。
接下來此子的動作,更令人看得眼花繚亂。按常理,既然欺詐得手,自然要遠遠逃開,所有的承諾和約定,都不過是詭計的一部分,無需遵守,也沒必要遵守。然而,這小子居然又派了一個叫李光進的小傢伙,重新收拾好了房琯先前逃走時遺棄的軍營。並且最近兩天,不斷有人從營門口進進出出,彷彿大隊兵馬正在入駐一般。坊州城派出打探消息的斥候只要一靠近,就會被李光進的人追著屁股攆出老遠,根本沒機會探明軍營裡邊的虛實。
莫非他真的準備如約前來跟老夫決一生死?!怎麼看,崔乾佑也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封常清是個君子不假,可封常清也沒傻到明知道沒有勝算,也要上前送死的地步。更何況這樣的死亡對大局毫無意義!
莫非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救回去的那些殘兵敗將身上?想到另外一種可能,崔乾佑不斷地搖頭。當日一戰,唐軍中的菁華被房琯葬送了個乾乾淨淨。光是都尉一級的將領,就陣亡了一百多位。失去這些軍中骨幹,整支隊伍就成了一盤散沙。即便古代兵聖再世,也沒可能,於短短三日之內讓隊伍重新振作起來。
除非,除非他手中還有別的憑仗。比如另外還有一支大軍星夜兼程地往這邊趕。這種可能很小,但也不是一點兒也沒有。就在收兵回城的當日,崔乾佑就派了信使去指責孫孝哲,質問他因何疏忽大意,將本該被擋在涇水以西的安西軍放到了坊州戰場上來。誰料信使只走了一半兒的路,就掉頭返回,同時帶回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長安城內有殘唐餘孽作亂,孫孝哲被迫回師平叛!」
由於路途遙遠,孫家軍的具體回師時間,手下的斥候們還沒探聽清楚。但按照路程估計,崔乾佑驚詫的發現,孫孝哲與王洵兩人竟然非常默契地走了個前後腳。這真的是巧合么?還是雙方彼此之間私下裡有了什麼勾結?如果孫孝哲不甘心讓崔某獨得掃平靈武小朝廷之功,而故意放安西軍東進的話,情況恐怕就複雜了。
想到有可能被自己人在背後捅上一刀,崔乾佑就覺得頭皮發乍。大燕國內部的情況,目前也已經到了詭異的地步。洛陽那邊有消息傳出來說,雄武皇帝陛下因為思念被殺的長子,身體和精神都已經頻臨崩潰狀態。而在立嗣問題上,皇帝陛下身邊的眾人又無法達成統一意見。以右相嚴庄為首的文臣一系,支持晉王慶緒。而後宮諸多嬪妃和居住在洛陽城中一干外戚,卻認為晉王行止木訥、說話口吃、毫無人君之相,極力煽動安祿山立幼子慶恩為皇儲。雙方每日明爭暗鬥,令很多手握重兵的武將都無所適從。
這個節骨眼上,崔乾佑絕對不能因為自己捕風捉影的推測,就向朝廷上本彈劾孫孝哲。那樣做,除了給自己多樹一個政敵之外,沒有任何意義。為平衡計,朝中諸位權臣絕對不會因為他的一面之詞,就把孫孝哲撤職查辦。而即便他收集齊了足夠的證據,趁著立儲之爭的機會,孫孝哲也有足夠的辦法逃脫懲罰。
所以,崔乾佑只能加倍小心,如履薄冰。既要早日完成雄武皇帝陛下交託的任務,建立不世功勛。又得提防著同僚心懷嫉妒,暗中與敵人勾結在一起設圈套等自己去鑽。這使得他面對完全不按常理行事的王洵之時,倍感艱難。總想著對方其實沒什麼實力,當日能驚走自己完全是歪打正著而已。又總懷疑對方其實還藏著什麼后招、絕招,只要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陷阱,盡毀半生英名。
「報,有大股敵軍出營,正往黃帝陵方向推進!」一名背後插著斥候短旗的小校跑到帥案前,大聲回稟。
「哦?!啊!!」崔乾佑瞬間在沉思中驚醒,抬起頭,雙手扶住桌案,「多少人,打的什麼旗號?!」
「稟大帥,旗號還是安西軍。他們在周圍安排了很多捉生將,並且故意用煙塵遮擋行跡,弟兄們無法看清楚有多少人,也無法靠近了統計!」斥候小校有施了個禮,有些愧疚地回應。
「再探。誰能帶回準確消息,本帥必有重賞!」崔乾佑皺了下眉頭,消瘦的面孔愈發顯得陰沉。
「諾!」小校答應一聲,快步跑出。望著他的背影去遠,崔乾佑咬了咬牙,沉聲吩咐:「擂鼓聚將,準備出城赴當日之約。小子,我看你還有多少花樣能使出來!」
「大帥有令,擂鼓聚將!」「大帥有令,擂鼓聚將!」親兵們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傳出議事廳。隆隆的鼓聲緊跟著響起,轉眼間,各級將領穿著整齊的盔甲從各自的房間跑了出來,蜂擁趕到帥案兩側。
當日中了對方的疑兵之計,被迫從戰場上撤離,大夥肚子里早就憋了一股無名火,就等著找機會發泄出來。既然姓王的傢伙還有膽子前來送死,豈能不加倍滿足他的要求?不待崔乾佑做戰前動員,一個個就士氣高漲,紛紛怒吼著,要求擔任撼陣的先鋒。
「諸君不必著急,本帥今日絕對不會再讓那小子輕易溜走!」崔乾佑滿意地點點頭,雙手下按,「整隊出城!滅了此子,晚上回來大夥喝慶功酒!」
「整隊出城!滅了此子,晚上回來大夥喝慶功酒!」眾將齊聲重複,魚貫而出。點起了三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出城外。不多時來到三日前的戰場,只見黃帝陵前秋風瑟瑟,一千餘輕甲騎兵,手持橫刀,靜靜等著大夥的到來。
「是李光進那廝。當日就是他故弄虛玄!」幾名三日前被叛軍打敗,貪生怕死選擇了棄械投降的將領,齊聲向新主人邀功。「請大帥給末將五百人,末將立刻把這廝給大帥擒過來!」
「殺雞焉用牛刀,大帥只要一聲令下,末將立刻上前割了他的首級!」
「請大帥下令!」
「請大帥給末將一個立功機會!」
「嗯!」崔乾佑皺了皺眉,對降將們的表現不置可否。
「那廝沒什麼真本事,全靠抱了房琯的大腿,才爬上了歸德將軍的位置。想必如今是看到房琯失勢,又趕緊改換門庭!我等對他的底細很熟,所以此去肯定不會給大帥丟臉。」楊希文、劉貴哲等降將吃了個軟釘子,紅著臉向崔乾佑繼續解釋。
「先把陣腳扎穩了再說。如有立功機會,本帥不會落下你們!」崔乾佑擺了擺手,回應裡帶上了幾分不耐煩。
作為久經宦海沉浮的老人,他能理解這些降將的心思。然而作為一名武夫,他又無法接受這種不知廉恥的行為。看著眾降將滿臉落寞地退到一邊,想了想,又大聲道:「既然你等跟他很熟,不妨出陣去問他一問。就說本帥已經如約前來,他家王將軍怎麼不見蹤影?!」
「這……」眾降將面面相覷,想要拒絕,又沒膽子觸崔乾佑的逆鱗。互相推讓了好一陣兒,才由劉貴哲出馬,在二十幾名親衛的嚴密保護下,畏畏縮縮地走向了戰場中央。
隔著一百餘步遠,劉貴哲就停住了坐騎。扯開嗓子,大聲叫嚷:「姓李的,你別猖狂。劉某奉大帥之命前來質問你,他老……」
「你叫什麼?」李光進把手放在耳朵旁,故意裝作聽不不清楚對方說話的摸樣,「大聲點兒,你家大帥派你出來之前,沒餵飽你么?」
「我是劉貴哲,曾經跟你同在房琯帳下效力的劉貴哲!如今棄暗投明……」劉貴哲憋得在馬背上晃了晃,不得不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李光進早得到王洵的示意,要用盡一切辦法激怒對手。笑了笑,大聲道:「接著叫,再大聲點兒。李某養的狗,都知道不能得到塊骨頭就轉身咬自家主人!你這廝長了一副好皮毛,怎麼叫喚聲這麼難聽!」
「哈哈哈哈!」凡是聽見了二人對話的人,無論處於敵我哪一方,都笑得前仰後合。劉貴哲又羞又氣,拔出刀來就想找李光進拚命。戰馬剛剛一脫離侍衛的保護,就看見一道寒光沖著自己哽嗓飛了過來。
「啊!」他嚇得魂飛魄散,顧不上再找李光進算賬,死命猛勒坐騎。可憐的戰馬被勒得人立而起,正擋在寒光的去路上,被一支羽箭穿透脖頸,悲鳴一聲,軟軟坐倒。
「殺狗!」李光進帶領百餘名護衛,疾馳出陣。刀鋒直指劉貴哲的脖頸。
光陰(一下)
即便再瞧不起劉貴哲,崔乾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李光進斬下首級。立刻揮動令旗,派遣屬下心腹帶領百餘兵馬出陣救人。
雙方將士圍著劉貴哲落地的位置,舉起橫刀互砍,誰也不肯退讓分毫。直到劉貴哲本人在侍衛的簇擁下逃得遠了,才恨恨地互相瞪了幾眼,重新拉開了距離。
前後不過幾個彈指的功夫,地面上已經多了二十餘具屍體。還有幾個人斷了胳膊,手按住傷口處,咬著牙騎在馬背上苦撐。崔乾佑見到此景,忍不住低聲讚歎:「都是一群好漢子,可惜落在了房琯那廝的手裡。當日要是換個人指揮,老夫未必能輕易拿得下他們!」
「他出身於突厥望族,麾下都是他的私人部曲!」楊希文唯恐自己還不夠露臉,湊山前,低聲向崔乾佑解釋。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手底下的人和其他唐軍不太一樣!」崔乾佑點點頭,若有所思。「你去,把老夫剛才交代的話向他轉述一遍。順道問問他,可否願意為老夫效力。如果他肯答應,正二品以下武職,老夫隨便他挑!」
「這,這,這……,末將遵命!」楊希文又是害怕又是嫉妒,結結巴巴地回應。轉頭點了一百多麼侍衛,簇擁著自己出陣。緩緩走到李光進的正前方一百餘步處,在人群里扯開嗓子喊道:「李光進,你別囂張,也別逞口舌之利。楊某是怕耽誤了你我兩家的大事才前來跟你敘話,並不是怕了你。」
「有屁就放!」李光進才不管什麼斯文掃地不掃地,揮了揮血淋淋的橫刀,撇嘴喝令。
「我……」楊希文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憋了好一陣而,才臉紅脖子粗地補充,「三日前,我家大帥和姓王的有約,在此一決生死。如今我家大帥已經來了,姓王的傢伙在哪呢?速叫他出來送死!這是第一,第二……」
「我家王將軍早就來了,磨快了刀,等著砍你家大帥伸脖子呢。至於在哪埋伏著,有你把頭探過來,李某就告訴你!」不等楊希文把話啰嗦完,李光進就粗暴地打斷。
「你,你,你……」楊希文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身手照對方相去甚遠,斷不敢上前去送死。可問不出王洵的位置,又無法回本陣去向崔乾佑交代。進亦不是,退亦不是,哆嗦著在人群中發獃。
「算了,不逗你玩了,一點兒都不好玩!」李光進拍了拍坐騎,一個人向前跑了幾十步。嚇得楊希文等人紛紛退避。隨後,他又勒住了坐騎,將面孔正對崔乾佑的帥旗,舉刀施禮:「末將李光進,奉我家大將軍之命,向崔乾佑老將軍致意!」
光是這份膽子,就足以讓楊希文等人羞死。崔乾佑不敢再讓降將們出去給自己丟人,帶了帶坐騎,在親兵的衛護下出陣,沖著李光進微微點頭:「老夫崔乾佑,有勞你家大將軍掛心了!」
「不敢!」李光進又將橫刀向眉心處舉了舉,朝對方致以勇士之禮,「我家將軍知道崔老將軍為人磊落,必定不會忘記三日之約。他亦不敢令避老將軍鋒芒,令師長蒙羞。所以在此地布下了天羅地網,靜等老將軍蒞臨。以上都是我家將軍原話,李某奉命轉述。李某自己的意思沒那麼啰嗦,就一句,不怕死的,且隨我來!」
說吧,一撥坐騎,揚長而去。到了本陣也不停留,帶領著一眾部曲,直奔不遠處的小山丘。
「此子,此子……」崔乾佑楞了老半天,才明白李光進表達了什麼意思。這也算信守承諾?好像不能算,可誰有規定了,兩軍約戰,不準提前布擺好陣勢?況且王洵手中兵馬把李光進等人也算在內,充其量只有一千四五百人。拿著這點兒弟兄跟三萬大軍列陣硬撼,除非他的腦袋被駱駝踩過!
可立刻帶領將士們循著李光印的腳步去追吧,崔乾佑卻不敢保證前方真的沒有埋伏?那姓王的可是從不遵循用兵常規,什麼混招、楞招都敢往外使。
正在這一猶豫的功夫,耳畔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戰鼓,「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猶如山洪迸發,令人不寒而慄。
抬頭向聲音來處張望,只見前方不遠處左右兩側的幾個丘陵間,煙塵滾滾,旌旗搖曳,不知道有多少兵馬正準備撲將過來。
「不好!」崔乾佑本能地意識到中了敵軍的圈套,立刻返回本陣,將隊伍前段收攏成一個半閉的圓弧。巨盾在外,長矛在內,就地堅守。同時從隊伍末端分別派遣出兩千騎兵,命令他們去遲滯敵軍進攻。
兩支騎兵毫不畏懼地殺上,直撲鼓聲起處。片刻后,慘叫聲從丘陵後傳來,聲聲刺激人的耳朵。緊跟著,怒吼和痛罵聲響成了一片,令聞聽者愈發覺得惶恐莫名。當所有聲音都消失之後,寂靜的山丘后,兩支大燕國的騎兵氣急敗壞地跑了回來。一邊跑,一邊將手中的俘虜高高舉起:「懸羊,懸羊擊鼓。那邊根本沒有什麼伏兵,只有幾十頭羊,上百個陷馬坑!」
「沒伏兵,沒伏兵。我們又上當了。他們挖了陷馬坑,摔壞了好多弟兄!」
「嗯!」崔乾佑在馬背上晃了晃,差點沒直接掉下來。姓王的就這麼來赴約?這樣也配做封常清的嫡傳弟子?!「給我追。即便追到天邊,老夫也不能放過他」沖著李光進所部留下的煙塵,他大聲喝令,兩隻眼睛里一片血紅。
「追!!」此刻叛軍當中還有誰管什麼埋伏不埋伏,都想著儘快追上去,將李光進和王洵等人碎屍萬段。所有兵馬人人奮勇,爭先恐後,在大地上揚起滾滾黃煙。
李光進所部騎的都是河曲馬,一個個跑得飛快,轉眼之間,就已經跑出了十四、五里地。崔乾佑麾下的大燕國將士也不敢落後,循著前頭戰馬留下的煙塵緊追不捨,轉眼也衝過了兩、三個山頭,將坊州城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別追了,別追了,我家將軍用兵如神,再追,你們就真的上當了。」李光進在一座土丘之上帶住坐騎,沖著土丘下氣喘吁吁的追兵們大聲叫囂。
「別追了,別追了,我家將軍用兵如神,再追,你們就真的上當了。」部曲們唯恐天下不亂,紛紛扯開嗓子,將李光進的挑釁一遍遍重複。崔乾佑帳下的將士們聽了,立刻如火上焦油。不顧身體和坐騎的疲勞,分頭包抄過來。
眼看著就要被人圍在山丘上,李光進唿哨一聲,帶著自家弟兄急衝而下。搶在敵軍的包圍圈合攏之前,跳了出去,繼續向西北方狂奔不止。崔乾佑帳下的將士不待主將發令,銜著李光進的馬尾巴,不離不棄。
轉眼間又跑出了四十餘里,雙方胯下的坐騎都沒了力氣,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看著前方有一座小山,李光進撥馬衝上山坡。找了個顯眼的地方帶住坐騎,回過頭來,喘息著向身後喊道:「別,別,真的別追了。我沒騙你們。我家將軍給你們設了圈套,就等著你們鑽呢!」
「別,別,真的別追了。沒騙你們。我家將軍給你們設了圈套,就等著你們鑽呢!」弟兄們嘻嘻哈哈,再度將李光進的警示傳了出去。崔乾佑聞聽,一邊命人整隊,準備給李光進最後一擊,一邊派遣得力屬下帶人上前勸告道:「你家將軍言而無信,估計這會兒早跑沒影了。投降吧,崔老將軍答應保你一世榮華富貴!」
「我真的沒騙你們!」李光進急得直撓頭盔,「我家將軍也沒騙過你們。他說在黃帝陵等你們,就在那邊等你們。是你們自己沉不住氣,非要前來追我。追上我有什麼用,我不過是個跑腿的,怎麼也比不上坊州城裡的軍需物資重要。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再晚,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你說什麼?」奮威將軍崔顥聽得真切,向山坡上跑了幾步,大聲追問。
「傻蛋!我家將軍去打坊州城了。你們不信,自己回頭看!」李光進搖了搖頭,滿臉憐憫。
「啊!」這回,崔顥終於聽清楚了。撥馬下山,向自家叔父崔乾佑稟明情況。還沒等他到達帥旗前,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抬頭向東南望去,只見一道濃煙直衝霄漢,烈焰夾著火星,頃刻間染紅了半面天空。
坊州城,竟然被人給燒了。
可供三萬人消耗上半年的軍糧、器械,統統被王洵付之一炬。
「你,你,你……」崔乾佑瞬間就明白了對手的所有部署。什麼準時赴約,什麼故意挑釁,都不過是圈套的一部分而已。虧得自己還小心提防,虧得自己還身經百戰。一口氣沒喘上來,他從馬背上直墜而下,口中的鮮血,將盔甲和馬鞍染了個通紅。
「大帥!」眾將領齊齊撲上,再顧不得理睬李光進,拚死搶救自家主將。
「早就提醒過你們會上當。怎麼就是人肯相信我!」山坡上,李光進滿臉委屈地嘀咕了一聲,帶領著麾下弟兄,疾馳而去。
光陰(二上)
立馬華池水對岸,王思禮、呂崇賁等大唐將士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無法勸阻王洵前往黃帝陵赴約,故而他們抱著必死之心悄悄尾隨而來。原本準備在安西軍落敗之時突然殺出,吸引崔乾佑的注意力,藉此給救命恩人們博取一絲撤退機會。誰料到,還沒等大夥開始渡河,便看到見了坊州城上那衝天火光。
五百人,他只帶了五百鐵騎。連同李光進所帶的疑兵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千五百之數。居然硬生生地在崔乾佑的嘴巴邊上,將坊州城給奪了下來。此戰雖然沒殺傷叛軍一兵一卒,卻焚掉了崔乾佑的所有糧草輜重。失去了後勤補給,神仙也不敢再輕言戰事。而等到崔乾佑把下一批糧草輜重徵集齊備,靈武那邊,也早就重新調整好防禦部署了。
神來之筆,絕對的神來之筆!不愧是封常清的關門弟子!將老瘸子的本領學了個十足十!不,應該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縱使封常清全盛之時,也絕對想不出如此妙招!當然,那個年代的大唐將領們也從沒被逼到以千把人挑戰二十倍於己的敵軍的地步。
此時此刻,所有語言都無法表達王思禮心中的佩服之意。南風夾著焦糊的糧食味道掠過河面,熏得人直想流眼淚。他卻將雙目瞪得滾圓,遲遲不願從火光方向挪開。
如果當日房琯帶領著大夥,也採用避實就虛的策略,而不是擺出什麼狗屁五方懸車星斗大陣的話,靈武唐軍會輸得那樣慘么?從崔乾佑與王洵兩度交手的表現上看,此人帶兵的本領其實算不上太高明?即便是王某,如果打起全部精神仔細應對的話,也不至於被殺到全軍盡沒的地步。可當日王某為什麼就沒勇氣制止房琯的愚蠢行為呢,是被潼關慘敗徹底打丟了自信,還是因為其他什麼東西?
答案很複雜,複雜到王思禮強迫自己不去細想。他旁邊的呂崇賁此刻心裡頭也是翻江倒海,揉了揉被煙熏得通紅的眼睛,瓮聲瓮氣地說道:「原來仗還可以這麼打!這也忒,忒他奶奶的……」
「不這樣打還能怎樣打?」明威將軍馬躍顯然誤解了呂崇賁的意思,轉過頭來,怒氣沖沖地打斷。「莫不成要把五百弟兄擺到崔乾佑的面前,結一個狗屁大陣,等著被他的人宰割么?那是你們家房大人才會幹的事情,別以為王將軍也跟他一樣傻!」
自打當日在死人堆中被翻出來之後,他就變得像個刺蝟一般,見到誰都想扎一下,除了救命恩人之外。此刻聽聞呂崇賁話裡頭似乎有不服之意,立刻又將渾身的倒刺豎了起來。
呂崇賁知道馬躍是因為當日民壯們被房琯用做消耗品的事情而遷怒,所以也不跟他計較,搖搖頭,低聲解釋:「我當然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王節度用兵的手法,用兵的手法很,很獨特。對,獨特。」仔細斟酌了一下用詞,他才繼續補充,「非常,非常別出心裁。不為時勢所拘束。比如今天,換了我跟他易地而處,我肯定不敢這麼干。第一,我怕自己不在戰場上露面兒,會給恩師丟臉。第二,我沒把握崔乾佑一定會中我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沒把握這麼快就把坊州城給拿下來。」
「所以你就寧可把手下弟兄扔給崔乾佑去殺,只求保全你死去恩師的一個虛名!我要是你的恩師,肯定在九泉之下也得氣吐了血!」馬躍又皺著眉頭諷刺了一句,不過語氣比先前緩和了許多。「敵眾我寡,當然要使用一切可能的辦法。況且比起王節度來,姓崔的才應該更在乎他自己的名聲。否則,他也不會獃獃地在坊州城裡等到今天!」
最後半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引起了周圍一片共鳴。王洵以前在西域的戰績再顯赫,再輝煌,畢竟距離中原甚遠,給人的感覺不夠震撼,不夠真實。所以他的名聲遠不及崔乾佑、孫孝柘這兩位曾經多次擊敗過封常清和高仙芝的百戰宿將。比起后兩人來說,他才是貨真價實的無名小卒。一切都是零,所以打仗之時沒有任何負擔,也不用患得患失。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大夥其實都想到了,卻誰都不便宣之於口。那就是,王洵和他的安西軍,至今還遊離在朝廷掌控之外。仗打得好,打得差,只需要對他麾下的弟兄們負責,而不必考慮朝廷上那些人的想法。換句話說,即便王洵今天不來赴約,需要承擔的,也不過是個「言而無信」的污名,不用考慮崔乾佑會不會暴怒之下,直撲靈武。更不用考慮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這對父子的感受。相反,以目前這種態勢,王洵表現得越囂張跋扈,太上皇和皇帝陛下越不敢拿他怎麼樣,否則,一旦把他逼到叛軍那邊去,與安祿山裡應外合,大唐國殘存的半壁江山就要立刻土崩瓦解。
想明白了這一點,王思禮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搖搖頭,低聲道:「此招,王節度使得,我等恐怕誰也使不得。無論事先想得到,還是想不到。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某些事情,強求不來。」
「那也未必,只要拿得起放得下!」馬躍撇著嘴冷笑,對王思禮的想法沒有半點兒贊同。
「你馬將軍有本事,行了不?!!」另外一名黃臉將領忍無可忍,撇著嘴反擊。「也不是誰,當日才得了個四品將軍的頭銜,就感激得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就差沒把舌頭貼到別人靴子尖上舔了!」
「當時馬某的確很蠢,卻不會繼續蠢下去!不像某些傢伙,被人賣了,還要繼續……」馬躍豎起眉頭,大聲反擊。眼看著二人就要吵起來,西北側貼著河灘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整隊,整隊,準備迎戰!」王思禮大駭,趕緊招呼弟兄們整軍,以防崔乾佑惱羞成怒,把糧草被燒的怨氣發泄在自己頭上。就在此刻,沿河而來的騎兵大聲自報身份,「前面的可是王思禮大將軍,不要放箭。我們是李將軍,李光進將軍的人。剛從河對岸繞過來。我家將軍就在後頭,馬上就到!」
「是李光進那廝的部曲!」大夥已經跳到嗓子眼兒的心臟,瞬間又落回的肚子內,濺起一片酸水,「那廝運道好,居然搭上王節度的馬車,輕輕鬆鬆撈了一堆戰功。不像咱們,跟著房書呆,差點兒把命都搭進去!」
「那可不一定。我記得房琯派他去監視孫孝哲動向時,給了他一萬兵馬。而現在,他卻只帶回了一千掛零!」馬躍是跟誰都說不到一起,專門戳大夥的痛腳。
手中情報有限,眾人無法反駁他的話,也懶得反駁,一起策馬上前,迎接王洵和李光進二人的凱旋之師。翹著脖頸眼巴巴地等了好一陣兒,卻只看到了李光進那得意洋洋的面孔,根本不見王洵的蹤影。
「王節度呢?你怎麼自己回來了,王節度從坊州城撤走沒有?」王思禮心頭髮緊,迎上去,揪住李光進的馬韁繩追問。
他的級別比李光進高出許多,不由得後者不認真回應。「稟大將軍,按王節度的戰前安排,放了這把火之後,他會立刻帶隊向南走,以防崔乾佑狗急跳牆。末將估計他會從鳳凰谷一帶小路繞回汾州去。末將怕諸位等得著急,所以才特地趕回來彙報軍情!沒想到在這裡就遇上了你們!」
「走了,他不去靈武?」眾將一時沒明白過味道來,瞪圓了眼睛面面相覷。先是從虎口中救下數千大軍,保存了大唐帝國為數不多的一點兒元氣。后又一把火燒掉了崔乾佑的軍糧軍需,為靈武等地爭取到了幾個月的緩衝時間。這兩條功勞,隨便拿出一條來,都夠讓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出迎十里的。那廝居然看不看,輕飄飄地就丟下了。
「他不會去靈武!」半晌,王思禮終於從震驚中緩過了心神,嘆了口氣,苦笑著道。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蒼天,他又長長地吐了口氣,彷彿要把心中的憤懣全部吐到半空當中,「從一開始,人家就沒去靈武邀功領賞。咱們走吧,我等,不過是一群燕雀爾!」
無論聽懂沒聽懂他的話,眾將跟著紛紛撥轉坐騎。明威將軍馬躍跟在隊伍後走了幾十步,回頭看了看河對岸,弟兄們屍骨埋葬的地方,又耷拉著腦袋走了幾十步,猛然拉緊了韁繩。
可憐的坐騎猝不及防,被勒得揚蹄咆哮。王思禮等人聽到聲音,一齊扭過頭來詢問,「怎麼了?你又怎麼了?」
「我也不想去靈武了!」明威將軍馬躍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輕鬆。「諸位自己保重,馬某走了,咱們後會有期!」
說罷,他用雙腿狠狠夾了一下馬肚子,沖著西南方,飛奔而去。
光陰(二下)
沿著安西軍留下的馬蹄印記向西南方追了兩日,馬躍也沒能追上隊伍。倒是在路上與崔乾佑、孫孝哲兩人派出的斥候遭遇了好幾次,憑著過硬的武藝和騎術,才勉強得以脫身。
堪堪來到汾州地界,再也看不到叛軍的斥候的蹤影了,馬躍的心思卻又不像先前那麼熱切了。「王節度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不會像房琯一樣,嘴巴里抹著蜜,肚子里卻藏了一泡毒液?!」「像他這種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會把普通百姓當人看么?」「我這樣貿然去投奔,他會不會給我好臉色?!」……
諸多問題,突然就從四面八方冒了出來,沒有一個能得出確定答案。捕快出身的明威將軍馬躍突然發現,自己先前對安西節度使王洵的了解,居然比對左相房琯還少。而幾天前被房琯當做消耗品的慘痛感覺,還留在他記憶里沒有散去。雖然王洵對自己有活命之恩,可如果他跟房琯屬於同一類貨色的話,自己下次可就未必有運氣從死人堆里往外爬了!
思前想後,馬躍決定暫且不直接去節度使行轅毛遂自薦,先靜下來心來,打探一下王洵的為人和真實能力再說。畢竟自己以前跟王洵沒打過任何交道,除了黃帝陵戰場上被救下那一次之外,所有對此人的了解,都是建立在道聽途說的基礎之上,實在做不得真。
他從前當過很長時間捕快,對如何隱藏行跡非常在行。隨便在路邊找材料對付了一番,就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無業的刀客,跟在幾戶西行逃難的人家之後,晃晃悠悠朝汾州郡城趕來。
由於地處兩軍交戰的前線,官道旁的哨卡很多,幾乎每走三五里,便會遇到一大隊士兵將過往行人攔下來,仔細盤查。但仔細歸仔細,這些士兵的軍紀卻都非常好。對行李中的錢財細軟基本上做到了視而不見,對人群中的女眷,也保持了必要的恭敬禮貌,不敢在言語或舉動上有任何輕薄。
被盤查的百姓起初時非常惶恐,隨著應對檢查的經驗不斷增多,漸漸的便放鬆起來。有個別膽大的年青人,還嘗試著跟帶隊的低級軍官們套上幾句近乎,探聽一些周圍各地的情況。那些軍官雖然做不到有問必答,大多數情況下也是笑臉相迎,絲毫不擺兵大爺的架子。
這倒讓旅人們覺得不適應了。按照他們過去的經歷,非但安祿山所部叛軍個個如狼似虎,附近的其他幾家大唐兵馬,行徑也有許多不堪之處。特別是那些由地方豪族自行徵募的團練、鄉勇,抵抗叛軍的本事不濟,欺負起家鄉父老來,卻是一個頂倆。很多小門小戶人家僥倖沒被叛匪荼毒,卻被團練、鄉勇們逼得無法在當地立足,不得已,賤賣了田地,捲起最後的細軟,拖家帶口,加入了向西逃難的大軍。
亂世當中,樂土難尋。所以一支既有本事打勝仗,又不欺負老百姓的隊伍,就顯得分外可親可敬了。當發覺安西軍的行為與其他隊伍不一樣之後,很多人心裡便打起了託庇於其下的主意。看東西的目光更仔細,與士兵們的交談也越發熱絡起來。
「敢問軍爺,您老是汾州本地人么?」馬躍混在人堆裡邊,類似的對話不時往耳朵裡邊鑽。
「當然不是了。咱可是鐵鎚王麾下的老兵,當年跟著他一道滅了俱戰提的。」被問到話的小校把胸脯一挺,滿臉自豪地回應。
俱戰提是哪,問話者壓根兒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將話頭往自己關心的地方繞,「那您老來汾州多久了,對這一帶很熟悉么?」
「不太長,三、四個月吧!你問這些幹什麼?」小校的眉頭皺了皺,警覺地按住腰間刀柄。
「別,別,您老千萬別誤會,千萬別誤會!」問話者被嚇了一跳,趕緊擺著手解釋,「在下,在下只是,只是想問問,如果想在汾州落腳,會不會很難?在下,在下是從渭南那邊逃過來的,一家老小都從來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實在不想往更陌生的地方走了!」
小校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打量跟自己說話的人及其周圍的親眷,彷彿要從中找出什麼破綻。半晌之後,臉上突然又綻放出一縷溫暖的笑容,「原來是這樣啊,那你直說不就行了么?先前何必繞那麼大彎子?汾州這一帶,包括附近的寧州、涇州和原州,想落腳都不是很難。關鍵看你原來是幹什麼的。如果是讀書人,或者會個三拳兩腳的,不妨到節度使衙門掛個號。國家正需用人之際,我們大人不會虧待了你!」
「在下,在下原來,原來是開綢緞鋪子的。沒讀過幾天書,也不會武藝!怕是難入鐵鎚王他老人家的法眼」問話者訕訕地笑了笑,自己替自己找不從軍的借口。
「那就不好說了!眼下南來北往的商路基本上都斷了。即便你有本事在城裡開鋪子,也沒東西賣啊!要是家裡還有其他手藝人,還好一點兒。比如鐵匠、木匠什麼的,軍營里也需要。我家大人心腸好,不會白讓你們幹活。」
聞聽此言,問話者心裡愈發感到失望。眼下時局變幻莫測,從軍和從政,都不是什麼安全選擇。至於吃手藝這碗飯,家中還真沒人具備那個條件。況且百工在大戶人家眼裡向來被視為賤業,不到山窮水盡地步,絕對不能染指。
安西軍小校目光頗為敏銳,一看對方的表情,就將其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笑了笑,大聲寬慰道,「怕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有手有腳,還能被活活餓死不成?實在沒出路了,你還可以買地種莊稼呀。涇河兩岸的田地都肥得流油,很多原本屬於長安城內大戶人家的田產,如今都沒人要了。你稍微花上幾個錢,就能買一大片。如果實在沒錢買,還可以向節度使衙門租地,我家大人心腸好,租金只收到三成,並且還借給你種子!」
「當真?!」問話者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雙眼中立刻放出熾烈光芒來。土地是安身立業的根本,能在某處擁有幾十畝田產,就等於在當地紮下了根。開枝散葉,再督促著兒孫們娶妻生子,用不到太長時間,便能重新成為一個地方望族。
「沒事兒我糊弄你幹什麼?」很不滿意自己的話被質疑,小校聳聳肩,撇著嘴回應。「不信你自己去前頭看,我家大人的告示就在城門口貼著呢。趕緊著,去晚了就未必撈得到了。走吧,走吧!下一個!說你呢,那個騎馬的大個子,你從哪裡來?!」
得到確定答案的旅人一家,千恩萬謝地走遠了。其餘聽到對話的人,凄苦的眼神中,也慢慢燃起了幾分希望。亂世里,活命是第一位的。能像先前那傢伙一樣,挑三揀四的人其實沒幾個。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都會選擇最能發揮自己所長的職業去做,哪怕這個職業日後的發展前景,其實不怎麼光明。
混在人群中過了一道道關卡,耳朵里聽著一段段目的不同的對話,明威將軍馬躍對安西軍和王洵本人的了解,也就越來越清晰了。比起當日房琯麾下那群暮氣沉沉的烏合之眾,安西軍著實稱得上時王者之師。並且這支隊伍看上去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希望。
「鐵鎚王那人,品行應該很不錯!至少他在弟兄們中間的口碑,要比房琯好一百倍!早知如此,馬某當日真的不該回頭!」想到自己今後會在這樣一支隊伍中建功立業,馬躍的心思便又熱了起來。進了城后,找客棧把自己仔細收拾了一番,換上了一身臨時買來的乾淨衣服,帶著靈武朝廷頒發的明威將軍印信和腰牌,大步走向節度使行轅。
路上的行人很多,越靠近衙門口的地方,人流越密集。大多數人都是看了安西軍的告示之後,試圖去節度使行轅找份差事養家糊口的,只有很少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在路兩邊來回閑晃。
馬躍是朝廷在冊的四品武職,當然不會跟普通人一道排隊等待行轅里負責招募人手的官員問話。邁開大步擠了擠,便來到行轅側門,找了個看起來比較好說話的士卒,將自己的印信遞了過去。
當值士卒不敢怠慢,立刻小跑著入內通報。沒多時,便有一個文職打扮的小吏走了出來,先笑呵呵地跟馬躍客套了幾句,然後便遞過來一個帶標記的銅牌,和顏悅色地解釋道:「我家大人剛剛從外邊趕回來,手頭需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估計不能立刻召見馬將軍。您先拿著這塊腰牌,到路右首的館驛里投宿。那邊會有專人接待您!一切吃住花費,都算在節度使衙門頭上!」
「那,那,敢問大人,節度使大人幾時能騰出功夫來?」正在幻想著如何被王洵賞識的馬躍心中一涼,強裝出一副笑臉來追問。
「不會太久,估計也就是三、五天之內。不過……」小吏依舊滿臉堆笑,讓人既無法對他發作,也找不到半點兒可通融的希望,「不過您老可能需要經過一個測試,才能決定會不會得到錄用。放心,不是專門針對您,凡是前來投奔我家大人的官員,無論文武,基本上都需要經過這麼一關。您老走好,就東邊第三個路口,掛著燈籠那座院落就是。」
光陰(三上)
「館驛,還要測試……?」宛若兜頭被澆了一盆冰水,明威將軍馬躍的臉色登時被凍得一片青紫。
怎麼著馬某也是朝廷冊授的四品將軍(上任不足一個月),戰功赫赫(不考慮崔乾佑故意誘敵的因素),千里迢迢來投奔安西軍。你王節度不肯倒履相迎也就罷了,又何必拿馬某當叫花子打發?!
有心丟下幾句狠話,轉身就走。卻又聽見那名小吏笑著補充道,「真的不是針對您老一個。這規矩早在幾個月前就定下來了。您老要是不相信,儘管去驛站那邊看看。好多人都在那裡等著呢。都是要先經過一道測試,然後才有機會被大人召見。如果您老實在覺得委屈,不想參加測試的話,可以去路左側的兵馬使衙門求見趙大人,他會贈送您一份豐厚的程儀,並派人護送您去蜀中或者靈武!」
如果老子想去蜀中或靈武混日子的話,又何必跑你這裡來?!明威將軍馬躍的臉色青一陣兒,白一陣兒,對安西軍的輕慢賢能的舉動失望到了極點。這簡直是自己堵塞了人才投效的門路,你安西軍未來能有好結果才怪!可轉念一想,如果自己現在就拔腿一走了之的話,豈不是讓人覺得怕了那個勞什子測試?!咬了咬牙,伸手接過腰牌,「那馬某就多謝兄台照顧了。希望能早日當面聆聽你家大人的教誨!」
「好說,好說。我家大人求賢若渴,只要是有真本事的,絕對不用擔心自己的前程。說不定,日後小的還需要仰仗您老的照顧呢!」負責接待的小吏壓根兒沒聽出馬躍話中的諷刺味道來,笑呵呵地將腰牌捧給了他。然後迅速轉頭,去招呼另外一個前來投效的官員。
一拳打在了絲綿堆兒上,馬躍氣悶得幾乎想要吐血。抱著先證明了自己的實力,然後再揚長而去的念頭,大步流星來到了館驛,將差點攥扁了的腰牌在當值的小吏面前晃了晃,仰首而入。
當值的小吏不敢怠慢,立刻派遣人手給他安排食宿,打理戰馬。待一圈雜七雜八的事情忙過了之後,馬躍心中的惱怒也暫且平息了下去。抓了把橫刀,信步走向屋子外。正準備耍弄幾下活動活動筋骨,卻又看見幾個文士打扮的傢伙,分作兩撥,捋胳膊挽袖子正準備大打出手。
「幾位兄台這是怎麼了?大家都是斯文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憑著多年當捕頭養出來的習慣,馬躍想都不想,便出言制止。
「你少管?」一名國字臉文士側過頭來,惡狠狠地回應。
「這沒你的事情!今日不把這廝打醒,沈某日後無法跟師門交代!」國字臉對面,有名蓄著長髯的文士,義正辭嚴。
「你們以為老子願意管扯這閑淡?!」馬躍大步上前,用刀鞘上下抽打,強行分開兩伙勢同水火的文士,「老子是怕跟著你們一起丟人。這裡是安西軍的館驛,四下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們幾個辱沒斯文不要緊,別害得大夥一道被外邊的人瞧扁了去!」
也不知道是武力起了作用,還是他的話起了作用。交手雙方四下看了看,各自後退幾步,以目光和語言互相鄙夷。「看在這位將軍的份上,田某今天先不跟你一般見識。」「別以為沈某會放過你。如果你不肯幡然悔悟的話,沈某一定將你今天的言辭公之於眾,讓天下讀書人都以你為恥辱!」
「公布就公布。田某正愁沒錢請匠人刊刻印刷呢!」田姓國字臉七個不服,八個不忿。「這大唐,本來就不是李氏一家一姓之大唐。你我生於廝土,便有其份。國興,則當共享其榮。國衰,則當共赴其難。若大唐只屬於李氏一家,則其興衰亦屬於李氏一脈。國運昌敝,於匹夫何干?社稷興衰,耐你我……?……」
「你無君無父,禽獸也!」沈姓美髯公立刻引經據典,大聲打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人臣豈能與君父相提並論?豈能如同商販村夫一般面對面討價還價?聖人曰,……」
「打住,打住,打住!」馬躍被吵得腦袋登時大了三圈,揮了揮刀鞘,大聲喝止。「這有什麼好爭的。無非是些筆墨官司而已。爭贏又沒錢可拿,也沒有官府推舉你們去京師考進士……」
「非也!」
「休得胡言!」
兩波觀點對立的讀書人,立刻同仇敵愾地將目標轉向了馬躍。「事關天下大道,將軍豈可胡亂和稀泥?古人云……」
「雖說官府不會推薦我等去君前獻策。可節度使大人既然在試卷中設此一問,必然需要我等給出個確定結論,我等豈可敷衍了事?!」
「你一介武夫,當然只曉得上陣廝殺。而我等既然身為讀書人,只求朝聞夕死,豈敢隨便混淆天下大義,渾渾噩噩一生?!」
「說得對。只要大道在手,對面即便有千萬人,吾亦當往矣!」
「節度使大人麾下,又豈會缺幾個擺弄算籌賬本的小吏?出此題目,必然是求可一策以安天下的大才。我等豈能隨便應付?!」
「是啊,是啊。你一介武夫懂得什麼?……」
「然也,然也……」
暈暈乎乎地被噴了好半天口水,馬躍才終於弄明白了,原來這兩伙讀書人昨天剛剛參加過節度使衙門安排的測試,如今正在為其中一道題目的最佳答案而爭執。本著事先多做準備的心態,他笑著擦了把臉,拱手求教:「幾位兄台是說,昨天節度使行轅的考卷當中,有這樣一道題目么?」
「是啊,昨天的試卷當中,其餘諸題都不在話下。唯有此題,孫某想了整整一個時辰,都沒揣摩明白,考官大人出題時的本意是什麼?」有一名姓孫的讀書人心直口快,向馬躍回了個禮,皺著眉頭解釋。
「天下是誰人之天下,大唐是誰人之大唐?」沈姓讀書人搖了搖頭,長須在胸前飄舞,「若不是親眼目睹了王節度千里馳援朝廷的壯舉,沈某真的不敢相信此題會出自節度使行轅。沈某相信王節度對大唐忠心耿耿,斷然不會接受某些無君無父之言。」
「天下是誰人之天下,大唐是誰人之大唐?!」明威將軍馬躍皺緊眉頭,一遍遍重複。雖然讀書不多,但他也明白君臣大義。而身為節度使的王洵,居然放任麾下的官員出這樣的題目給前來投效他的讀書人,難道他已經有了不臣之心么?
可那他又何必冒險去救援靈武唐軍?放任崔乾佑把靈武唐軍一口吃掉,然後帶著叛軍直搗龍庭,豈不是剛好達到了借刀殺人的目的?!
聯繫到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的親身經歷,越想,馬躍覺得心裡頭越迷惘。顧不上再管讀書人們打架的事情,找了個石頭凳子坐下來,用刀鞘的尖端,在泥地上反覆刻刻畫畫。既然大唐是陛下的,所有城池田地也都是陛下的,自己當初又何必要跟叛軍拚命?!誰當了皇帝,治下還能沒有捉姦捕盜之人,還能缺了自己這捕頭一碗飯吃?安祿山和李家誰輸誰贏,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可叛軍的軍紀實在太差了。差到是個男人就無法忍受下去。而房琯大人的作為呢,又比叛軍強到哪裡去?如果說房琯大人是個奸臣,所以才做出借敵軍之手消滅民壯的愚蠢舉動,那提拔了奸臣的皇帝陛下算什麼?已經被出賣了一次,還要繼續為這個混蛋皇帝和混蛋朝廷效力,馬某不是犯賤又是在幹什麼?可馬某今後如果不想繼續犯賤的話,就要回過頭去忍受叛軍的欺凌侮辱,忍受他們在自己眼皮底下戕害父老鄉親,那又如何算得上是個男人?如果自己是個男人,就得拿起刀,可那豈不是又在犯賤?
一個個圈子繞下來,繞得馬躍頭暈腦脹。他原本沒想到問題會如此複雜,也沒想過自己能比那些讀書人高明,能在短時間內就給出一個正確答案。可無論怎麼努力,問題就在他眼前掛著,怎麼揮都揮之不去。彷彿如果今天弄不明白,就永遠無法再度跳上戰馬。永遠無法再度面對成千上萬的叛軍,依舊能毫無畏懼地舉起手中橫刀。
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冒出來,滾過他慘白的面龐。然後再順著下巴的邊緣匯聚成溪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兩波觀點對立的讀書人沒想到馬躍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嚇得顧不上再打架,圍著他不斷溫言開解,「將軍,將軍!將軍大人,你怎麼了?!想不明白,你就先放一放唄!您剛才不也這麼勸我們么?怎麼又把自己給繞進去了?!您老放心,我們打聽過了,節度使行轅給武將安排的測試題目,和給我等的不一樣。將軍大人,將軍大人,醒醒啊,醒醒啊,你怎麼了。不好了,不好了,趕緊去叫郎中,將軍大人被痰堵了心竅了!」
「怎麼了,你們在喊什麼?喊我么?」半晌,馬躍才回過神,眼睛緩緩地轉了一輪,間接證明了自己沒有得什麼失心瘋。
「您可嚇死我等了!」幾個本質善良的讀書人拍拍胸口,大聲抱怨。「您老這又是何苦呢?!您又不是讀書人!」
「有些道理,不僅僅是你們讀書人要弄清楚!」馬躍慢吞吞站起身,拄著橫刀搖搖晃晃往自己的臨時宿舍走。「馬某不能讓自己繼續糊塗下去。更不能讓麾下那些弟兄,死得不明不白。」
光陰(三下)
見到馬躍變成這般頹廢摸樣,一眾讀書人愈發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居然暫且忘記了先前的分歧,跟著進了屋,七嘴八舌地攜手開解起新到的將軍大人來。
他們涉世都不算深,又怎可能猜得到此刻馬躍正在想什麼?翻來覆去,不過是說些「且放寬心」、「考試其實也很容易」、「國家正值用人之際,節度使府不會太難為您老」、「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諸如此類的話。到最後非但未能讓馬躍感到撥雲見日,反而把他們自己也說得滿臉愁容了。
馬躍被說得頭皮發緊,卻知道大夥都是為了自己好,不願再繼續這個不開心的話題,笑了笑,低聲說道:「反正馬某人已經來了,總不能什麼都沒幹就掉頭回去。只是對這裡的情況不是很熟,還請幾位不吝指點一二!」
「好說,好說,將軍大人儘管放心。你老但有所問,我等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眾讀書人拱拱手,信誓旦旦地保證。
「如此,就多謝諸君了。馬某身上此刻還有些閑銅,不如咱們出去找個乾淨地方,隨便喝上幾杯暖暖身子!」畢竟在官場混跡多年,馬躍為人處世的圓潤程度遠非眾書生可比,立刻提議,由自己做東,一起到外邊用餐。
「初次見面,哪好讓將軍出錢請客!」
「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怎值得讓大人破費?!」眾人齊齊搖頭,嘴角邊緣,卻依稀露出了几絲亮晶晶的光澤。想必是行囊羞澀,肚子里寡得狠了。
「幾位兄弟不必客氣,我等一見如故,出去吃幾盞淡酒算得上什麼?!」馬躍張開胳膊,半推半拉,將眾人帶出了驛館,在街上找了個尚在營業的酒樓,快步走了進去。
眾人半推半就地跟著,找了個二樓的雅間入座。不一會兒,小兒端上來招牌菜和酒水,馬躍起身替大夥把盞,眾人拱手致謝,推推讓讓間,賓主雙方便喝了個眼花耳熱。
酒喝到了興上,有些先前不願意說的話,便都能隨便說了。馬躍下意識地一打聽,原來安西軍節度使行轅的那名小吏,還真的不是在刻意刁難自己。先前已經有好幾個頭上頂著三品大將軍頭銜的老傢伙,因為受不了要和白丁們一道參加考試之辱,拿了節度使行轅饋贈的盤纏,灰溜溜地奔向了蜀中。還有兩名李氏皇族的王爺,本想著藉助安西軍的勢力,謀一些分外之舉。也是連王節度的面兒都沒機會見到,就被兵馬使趙懷旭給打發了。
「那幫傢伙一天仗都沒打過,只是憑著祖上的餘蔭,才混了個將軍的散銜,也敢厚著臉皮到安西軍中來指手畫腳。王節度對他們算客氣了,要是換了我,連盤纏都不給,直接命人拿棍子打出去!」
「王爺又怎麼著?要是隨便一個王爺跑過來,都能調動兵馬的話,安西軍根本不用孫孝哲來打,自己就把自己給折騰散架了!」
對於王洵以考試手段選拔人才的舉動,眾書生打心眼裡贊同。雖然他們未必都能順利過關,至少,這種選拔手段體現了一種表面上的公平,不會因為他們出身寒微,就封閉了他們上進的通道。
「這安西軍之所以能打,就是因為裡邊混飯吃的人少。如果把朝廷的賦閑官員不管好壞,都一股腦地塞進來,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摸樣!」
「就是。如今朝廷封下的將軍多得像牛毛,誰知道哪個有真本事,哪個是濫竽充數?!對不住,我不是說您老,您老這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有人不小心說漏了嘴,沖著馬躍拱拱手,笑著賠罪。
「不妨,不妨。」馬躍笑著擺手,心中對考試的抵觸情緒,不知不覺間就小了許多。如果節度使行轅真的能做到唯才是舉的話,自己受到的這點委屈倒也不算什麼。就怕這裡也跟朝廷當年的做法一樣,徒有一個科舉的架子,真正能成為官場通行憑證的,卻依舊是門第和人脈。
「您老參加考試之前,會有專人來為您老登記名姓。您老屆時一定記得把自己的履歷介紹清楚。最好把參加過哪場大戰,立過什麼功勞,都逐一羅列出來。」見馬躍如此好說話,田姓國字臉立刻起了幫助他的念頭,笑著叮囑。
「此話怎講?」馬躍立刻接過話茬,笑著追問。
「嗨,我也是瞎琢磨出來的。我剛到這裡的時候,曾經親眼看到兩名品級跟您差不多的將軍,還沒等參加考試,就被王節度的人給禮聘了去。據說就是因為他們過去在哥舒翰大將軍麾下打過仗,有切切實實的戰功!」國字臉抿了口酒,笑著向馬躍介紹。
幾個人中,數他在驛館裡邊住得時間最久。差不多兩個月之前就到了,卻不幸恰恰趕上安西軍與孫孝哲部拉鋸,所以才把考試的事情給耽擱了下來。
「那麼說,也不一定是每個人都需要參加考試了?!」馬躍剛剛緩和的心情又突然變差,皺著眉頭問道。
「不一定,但要有過硬的資歷。朝廷給的官銜和名號不算!即便是現任官員,節度使大人也未必肯買賬。」田姓國字臉這兩個月來沒機會為國出力,倒是把此間的掌故聽了滿耳朵。此刻難得有人詢問,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傾而盡。「前段時間,據說有兩個人模狗樣的傢伙,是奉了靈武那邊的差遣,前來走馬上任的郡守。結果一樣被丟到驛館裡邊,跟我一道等待考核。最後他們怕考不過去丟人,就自己捲鋪蓋滾蛋了!」
「休得胡言。節度使大人當時不在,是底下小吏自作主張,胡亂安排,才惹出了一場誤會!」涉及到朝廷的顏面,沈姓美髯公立刻又跳了起來,大聲駁斥。
「你當時又不在場!」國字臉聳聳肩,冷笑著回敬。
眼看著二人又要起衝突,大夥趕緊出言勸解。好不容易將二人安撫下來,卻又看見做東的馬將軍鐵青著臉,舉起酒盞一杯杯喝個不停。
「馬將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這兩個傢伙就這德行,一會兒不打架就渾身痒痒!」唯恐得罪了這位金主,待會兒沒人付賬,孫姓讀書人拱拱手,笑著代大夥賠罪。
「不妨!有什麼說什麼,才是真性情!」馬躍笑著搖頭,憔悴的臉上再度浮起一縷苦笑。
最近一個多月跟在房琯身後,他聽到過很多不為外人所知的秘辛。因此絲毫不奇怪王洵如何折辱兩個靈武方面派下來的郡守。說實話,此時此刻,王洵不是唯一這樣做的地方大員,也不是做得最出格的一個。在河西與隴右各地,甚至連兵馬使、屯田使一級的要害職位,朝廷都已經插不上手了。這類職位一旦出現了空缺,大權在握的節度使們或者直接安排自己的親信充任,或者將朝廷派來的官員找借口驅逐、擊殺。靈武那邊得到消息,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而已。
不但節度使們沒把靈武朝廷放在眼裡,即便皇親國戚們,也各自有各自的打算。躲在蜀中的老皇帝雖然勉強接受了兒子奪權的事實,避位為太上皇。手腳卻一直沒怎麼閑著,通過各種辦法,牢牢地控制住了長江以南的稅賦。而幾個原本就對太子不甚服氣的王爺們,也暗中各展身手。其中最為強悍的是永王李磷,居然打著平叛的名號,出巡江淮。沿途將幾個傾向靈武的刺史、太守直接斬殺,根本沒念半點兒手足親情。
「將軍大人是哪裡人?先前於何處高就?」見馬躍始終鬱鬱寡歡,孫姓讀書人舉了舉酒盞,笑著尋找新話頭。
「安定。做過一任團練頭目而已!」馬躍不想將自己的過往向外透漏太多,猶豫了一下,簡略地敷衍。
一個團練頭目,過去的履歷自然不可能太輝煌。所以眾書生也無法給他更多建議。馬躍自己也不需要別人指點,又問了一些自己關心的事項,便裝作不勝酒力,提前結賬退出了宴席。
第二日,果然有一名官吏前來替他做身份登記。馬躍自覺以前的戰績拿不出手,便以團練頭目的身份胡亂應付了事。隨後不久,便與其他幾名從別處前來投效的武將一道,被安排參加測試。先是考校弓馬、刀矛、諸般器械的熟悉程度,然後考校軍糧、物資的統籌計算能力,再然後則是考校幾本常用的兵書、戰策理解領悟深度。待這幾關都考完了,又將眾人領到一間空屋子裡,每人發了張試卷,讓他們回答最後一個問題。
「這哪是選拔帶隊沖陣的兵頭,簡直比考武進士還複雜?!」一邊腹誹著考試程序的繁瑣,馬躍一邊信手翻開考卷。
問題很簡短,只有半行。可能是考慮到應試者都是武夫的緣故,試題盡量採用了白話,「值此風雨飄搖之際,試問諸君,爾等究竟為何而戰?」
光陰(四上)
為何而戰?!如果換在半個月前,馬躍定毫不猶豫地寫上「功名富貴」四個字。唐人性子直爽,思維中沒那麼多遮遮掩掩的東西,從不忌諱表達自己對權力和財富的渴望。特別對於武將而言,」功名但在馬上取」幾乎是每個人的信條,根本不在乎當眾說出來。
但是,現在的馬躍,內心裡卻充滿了困惑。他已經品嘗過了富貴的滋味,同時亦經歷了一場血淋淋的背叛;他與地方團練頭目一道,在短短一個月內獲取了此前從來沒想到過的功名,卻又被提拔他們的人,像垃圾一樣推到了敵軍馬蹄下,成了棄子和血肉柵欄;四品將軍的職位既沒能給他帶來任何榮耀,也沒給他帶來任何安全感,只是讓他做了一個痛苦而又屈辱的春秋大夢。當夢醒之後,留在心裡的只有深深的懊悔和仇恨。
他恨房琯,恨這個口蜜腹劍,試圖借叛軍之手消滅異己的無恥狗官。他恨朝廷,恨這群有眼無珠,辜負了弟兄們一腔熱血的行屍走肉。如果現在有人提出來,讓他為朝廷而戰,為大唐皇帝而戰的話,他肯定丟下刀,走得遠遠的,不去自己找死。可如果戰鬥不是為了功名富貴,不是為了朝廷和皇帝,那又為了什麼?
想到黃帝陵前袍澤們那一雙雙無法合攏的眼睛,馬躍就感到脊背一陣陣發冷.不知不覺間,汗水順著額頭、鬢角成串成串地淌了滿臉。不,他馬某人之所以舉起刀,不是為了朝廷,不是為了功名富貴,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只是無法忍受叛軍在自己家鄉的那些暴行,無法忍受自己最後一點財產被奪走,鄰里鄉親們就在自己眼前受到侮辱。他和他的弟兄們是為了生存,為了尊嚴而戰,不是為了某家某姓的萬世基業!只不過當時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僅僅是憑著男人的本能在行事而已。
舉刀而戰,不是為了功名富貴,不是為了一家一姓之江山。這大唐,亦不屬於一家一姓。它是所有唐人的大唐,而不是某家某姓的私產。如果叛軍打到家門口時,一個男人還不奮起反抗的話,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口糧食被奪走,眼睜睜看著妻子兒女被人欺凌。無法逃脫,也無處可逃。在入侵者眼中,大夥都是獵物。人家才沒時間去分辨誰是恭迎王師的順民,誰又是大唐的忠實臣子!
回憶起最近一個多月來的經歷,有一種瘋狂而清晰的想法,從馬躍心頭迅速湧起,一直湧向筆端。他抬起衣袖,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揮毫疾書。筆跡潦草凌亂,卻字字力透紙背。他不在乎自己這份答卷交上去之後,會帶來什麼結果。只是想把自己的感悟寫出來,痛痛快快地寫出來。這種想法很瘋狂,不見於任何聖賢之書,也不會被世上大多數人所接受。如果連安西軍也容不下自己這份瘋狂的話,他可以毫不猶豫的離開。此後不在投奔任何勢力,自己打起自己的旗幟,與叛軍周旋到底。
只用了規定時間的一半兒,馬躍就上繳了考卷,大步走出了考場。與入場前那個失魂落魄的模樣相比,此刻的他簡直可以說是脫胎換骨。從頭上到腳下,都洋溢著一股無法掩飾的自信。
國字臉田和美髯沈等讀書人見到馬躍這幅樣子,便猜到他考得非常順手。笑呵呵地走過來,低聲問道:「如何?是不是比我們遇到的那些題目簡單許多?!」
「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就看各人的造化而已!」馬躍笑了笑,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幾個讀書人不甘心被他用如此含混的話應付過去,紛紛圍上來詢問考試的具體內容。馬躍毫無隱瞞的回答了,自然又引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
好在有先前那場考試做鋪墊,大夥關於最後一道題目的意見雖然無法達成一致,卻也不至於再度老拳相向。只是覺得按照彼此觀點之間的巨大分歧,肯定有一部分人要與安西軍無緣了。誰料過了幾日,卻有小吏突然前來傳令,居然將所有參加過考試的人,無論持何種觀點,都統統召集到了兵馬使衙門。
安西軍兵馬使趙懷旭是個利索人,只是代表節度使大人簡單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命屬吏拿出一堆燙了金漆的告身,按照上面的名姓,給眾人一一發下。然後就吩咐大夥儘快入營,熟悉安西軍的規矩和各人的具體職責。
國字臉讀書人姓田名茂,被授予正七品文職,派去給安西屯田使宋武做幕僚。美髯公姓沈名斌,也被授予正七品文職,留在趙懷旭身邊聽用。其他各位讀書人,或者留在安西大都督行轅做當差,或者到各營中做一名參軍,官職為正七品到從八品不等。
馬躍原本為從四品明威將軍,這次依舊領著同樣的散秩。實際授予的,卻是選鋒營校尉。雖然權力遠不如在房琯帳下之時,卻也有了三百餘新兵做直轄部屬,不再是一個光桿將軍了。
眾人大喜,紛紛互相道賀。暢快之餘,又覺得此番未能得到節度使大人的親自接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皺著眉頭,很不甘心地議論道:「節度使大人不知道最近在忙什麼,居然連見我等一面的時間都抽不出來,這,這安西軍,門檻未免太高了些。」
「就是,就是。古人還懂得千金買馬骨頭呢,我等雖然才華不及管樂,卻……」
「是啊,雖然給咱們的官職不低,但畢竟不合用人之道!」
「唉,誰知道大人他怎麼想的……」
正感慨間,忽聽旁邊有人說道:「想見我家大將軍還不容易?主動請纓去前線好了。只要你敢沖在第一排,保證能看到我家大將軍的風姿!」
眾人大驚失色,趕緊迴轉頭,向說話者解釋自己並非對安西軍提供的待遇不滿意,而是對大都督王洵仰慕已久,遺憾不能當面感謝其知遇提拔之恩而已。那名安西軍武將聳聳肩,古銅色的面孔上充滿了善意:「感謝就不必了。安西軍不像朝廷這邊,不講究那名多繁文縟節。大夥只要有真本事,幹活肯下力氣,就不愁得不到重用。不跟你們說了,你們馬上就能自己感覺得到。趕緊下去各自熟悉軍務,三天後,咱們一道出發去跟孫孝哲決戰!」
「決戰?!」眾人精神一凜,再顧不上胡思亂想,紛紛去找各自的主官報道。那名古銅色面孔的安西軍將領向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大聲問道:「馬躍、孫安國、鄭其貴,你們三個先回驛站收拾了行李,然後直接跟我走。選鋒營主官便是朱某,咱家直接帶你等過去,省得你等再浪費力氣找選鋒營的營盤!」
聞聽此言,馬躍等人心裡暗叫一聲「晦氣」,趕緊回去收拾了一下,誠惶誠恐地跟在了朱姓頂頭上司之後。
那姓朱的將領說話雖然直接,心眼卻是不壞。見到馬躍三人小心翼翼地模樣,笑了笑,低聲安慰:「你等不必如此。誰在背地裡,還能不發幾句牢騷?!甭說大將軍沒機會聽見你們剛才說的話,就是聽見了,他也不會計較。放心吧,咱們安西軍里,還沒聽說過誰因為說了幾句牢騷話,就被刻意刁難的呢!」
「多謝將軍指點!」馬躍、孫安國、鄭其貴三人向朱姓上司拱手致謝。。
「這麼客氣幹什麼?都跟你們說了,安西軍中沒那麼多繁文縟節!」朱姓將軍擺擺手,一邊拉著坐騎快步向前走,一邊大聲命令,「此處距離選鋒營尚遠,咱們先互相認識一下。我叫朱五一,現為歸德將軍,主管選鋒營,負責訓練新兵和民壯,為其他各營輸送精銳。你們三個也各自報上名姓來,朱某現在對不上號!」
「末將馬躍!曾經,曾經在靈武那邊,那邊當過一個帶隊沖陣的小校。黃帝陵前潰敗之時,性命被大將軍所救,所以趕過來追隨。」
「下官孫安國!久仰大將軍威名,所以願意於帳下效微薄之力。」
「卑職鄭其貴!原本在戶部做小吏。半個月前剛從長安城裡逃出來,想到大將軍帳下找份事情做!」
三人趕緊停住腳步,鄭重向上司做自我介紹。朱五一靜靜地聽完,點點頭,笑著道:「這就對了。朱某的營盤中,正缺一名書辦,一名司倉和一名熟悉新兵訓練的將領。估計是上頭被朱某給磨煩了,才把你們三個派了過來。這下好了,以後有你們在,朱某就可以省心了。不必像前一段時間那樣,忙得連好好睡一覺的功夫都找不到!」
「以後還請朱將軍多多提攜!」馬躍等人拱拱手,再度客客氣氣地向朱五一見禮。
「不客氣,不客氣。咱們互相照顧便是。朱某沒讀過幾天書,不怎麼會說話。總之,大夥且放寬心,只要你盡心做事,朱某絕對不會虧待任何人!」
「朱將軍如此看得起我等,我等敢不用命?!」眾人點點頭,齊聲回應。
客氣話說得雖然響亮,各自心裡,卻別有一番滋味。特別是馬躍,從一個民壯頭領,又變成了一個新兵校尉,怎麼想,都覺得自己又要把過去的路重新走一遍。未免心中暗生警惕。夜深人靜之時,暗自想到:「說是選鋒營,保不準又像靈武那邊一樣,打著什麼旗號消滅異己而已。不管他,如果安西軍這裡和靈武那邊一個德行的話,馬某找機會一走了之便是。反正戰場之上,誰也沒閑暇老把眼睛盯在一個小小的校尉身上。」
光陰(四下)
歸德將軍朱其的確像他自己所介紹的那樣,是個不怎麼講究繁文縟節的實在人。一回到選鋒營,立刻給幾個新部下分派了具體任務。孫安國負責整理撰寫各類上遞下達的文書,鄭其貴負責掌管軍械糧秣,馬躍則被直接派了下去,與三名從安西軍老兵當中提拔起來的旅率一道,統帶一個團的士卒。
雖說選鋒營裡邊都是新兵,各項待遇卻與其他各營頭沒什麼區別。吃的是一樣的伙食,拿的是一樣的軍餉,每名士卒都配了半身牛皮甲和制式兵器,旅率以上軍官則專門配發了防禦性能出色的明光鎧。
作為一團校尉,馬躍還領到了一套產自西域大食國的全身鎖子甲,完全由細細的鐵環編織而成,重量還不到四斤。可以穿在明光鎧底下,既多增加了一層對羽箭的抗擊力,又不顯得累贅。
這讓馬躍心裡又多少安穩了一點兒。畢竟大夥身上這幾套裝備的造價不菲,節度使行轅如果打算拿選鋒營當犧牲品的話,沒必要在大夥身上花費這麼大的價錢。
他麾下的三名老旅率心裡沒那麼多花花腸子,接到出征命令之後,立刻雷厲風行地做起了準備。有幾名新兵訓練時偷奸耍滑,被旅率們發現,立刻拖將出來,用刀鞘痛打。直到偷懶者哭喊求饒,發誓永不再犯,方才放了這幾個傢伙一馬。
馬躍當初,可從沒如此嚴苛對待過自己麾下的弟兄。在旁邊看得有點兒心軟,找了個合適機會,私下裡悄悄地勸了三名旅率幾句。誰料三名旅率聽他把話說完了,立刻異口同聲地回應道:「大人愛兵如子,屬下佩服!但這個節骨眼上,卻不能對他們太嬌慣了。您越是愛護他們,越得狠狠操練他們。否則,到了戰場上,稍有疏忽,便是小命兒一條,反而是害了他們!」
「這,倒也是這個理兒!」馬躍被駁得無言以對,訕笑著點頭。想了想,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試探著詢問:「真的要把他們全拉上戰場么?好像才開始訓練沒多長時間吧,雖然大夥的裝備都不錯,可目前這個樣子上去……」
「鐵鎚王大人既然下令調選鋒營上去,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三位旅率當中以一名姓周的最為年長,也最為健談,猶豫了一下,笑著向馬躍解釋,「但上去了之後,未必讓他們打頭陣,也就是在邊上敲敲鑼鼓,晃動晃動旗子什麼的。這也是為了大家好,新兵都得見見血,見過幾次血了,真正與敵人交手之時,心裡就不會那麼怕了!手上的動作……」
「要我說,直接把他們拉上去跟敵人交手,也未嘗不可!」另外一名旅率姓崔,是個急脾氣,沒等周姓旅率把話說完,就大聲插嘴,「即便當不了主力,多少也能撐個人場。咱們這些日子跟孫孝哲交手,哪次不是吃虧在人數上面?!每次眼看著就要贏定了,敵人的援軍一來,就又把到手的勝利丟了出去。」
「是啊,這事兒提起來就讓人心裡堵得慌。」第三名旅率姓霍,性格也與他的姓氏極其相近,「想當年咱們在西域那邊,哪打過這種無聊的爛仗?那姓孫的也不是個東西,有本事跟咱家大將軍一戰定輸贏,總是玩這種比拼消耗的疲懶招數,算是什麼英雄?!」
「是啊,如果姓孫的有膽子跟咱們面對面的打,再多的人也不是咱們安西軍的對手。老這樣,退退進進,正面借著人數和地形耗著你,然後從其他地方偷偷繞過來下刀子!」
「所以我覺得大人應該早把咱們選鋒營調上去呢,打不了主力,繞到孫孝哲背後給他添點兒堵總是能做得到的!」
話一說開了,三名旅率的「驕橫」心態立刻暴露無疑。馬躍沒想到三位屬下心裡求戰心思是如此強烈,笑了笑,又試探著問道:「當年咱們安西軍,在西域打過很多勝仗么?你們別這樣看我,我原來就是個小地方的捕頭,孤陋寡聞得很!」
三名旅率本來對馬躍怒目而視,聽了他的自我介紹,立刻舒緩了臉色,耐心地解釋道:「也不算多吧,兩年裡打贏了十幾場的樣子。從最開始的六百弟兄,誰見了都想上來捅刀子。一直打到一萬多弟兄,在整個葯剎水兩岸橫著走……」
那是三人這輩子最輝煌的日子,一提起來,兩眼中就都冒出絢麗的光彩。馬躍聽得心中發熱,愈發認定了安西軍與靈武那邊不一樣。至少這份身為大唐軍人的自豪感,靈武那邊半點兒也找不出來。
三日準備時間匆匆而過,第四日,選鋒營全體將士起了個大早,匆匆用過了飯,整隊出發。步卒在前,輜重隊在中央,騎兵在最後,浩浩蕩蕩,直奔兩百裡外的醴泉城而去。到了汾州和京兆府的交界處,又兵分兩路。一路向南殺往奉天,另外一路鑽進山裡,沿著無窮無盡的峽谷地帶,悄悄地潛向雲陽。
「大將軍準備讓選鋒營去抄孫孝哲的後路么?還是打算給他製造點兒麻煩?」望著山谷中埋頭趕路的人群,馬躍心裡沒來由地湧上一股緊張之感。叛軍並不好對付,儘管安西軍的老兵們,在言談話語當中,充滿了對孫孝哲部的輕蔑。隊伍中的新兵們,情緒也受到老兵的感染,沒把即將發生的大戰放在眼裡。
然而作為一名與叛軍交過手的將領,馬躍曾經親身體驗過敵人的強悍。不動則已,一動便如山崩地裂。八千餘人組成的懸車大陣,半個時辰不到就被屠戮乾淨。劉貴哲和楊希文兩個也不算無名之輩,到頭來,還不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本人屈辱地選擇了投降,所部弟兄也大半兒都做了刀下之鬼。
如果我是孫孝哲,肯定會防著大將軍這手。只要在周圍的山坡上布下一支伏兵,山谷里這幾千名唐軍,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隊伍中的那些安西軍老卒起不到決定作用,沒見過血的新兵蛋子們,突然遇襲,肯定會亂作一團。屆時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
如果那樣,馬某是與弟兄們同生共死呢,還是留著有用之身尋找報仇機會?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與前幾日大相徑庭。前幾日還唯恐被安西節度使大人當做誘餌和犧牲,準備在關鍵時刻一走了之。如今卻對一個小小的校尉官職,好生留戀。
不,不是為了那個小小的校尉官職。馬躍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舍不下的是什麼。那份朝氣,那分傲氣,那份捨我其誰的英雄氣,還有那種身為大唐男兒的自豪,那份為家國而戰的榮譽感,令他不知不覺間,就心生歸屬之意。寧願跟著弟兄們一道戰死,也不願屈辱地獨自求生。
彷彿聽見了他心裡的想法,老天爺促狹地颳起一陣山風。隨著山風,送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和幾聲戰馬的悲鳴。
前面有人在打仗。馬躍全身上下的肌肉立刻繃緊,抽出橫刀,高高地舉過頭頂,「別緊張,戰場距離這邊很遠。大夥向我靠攏,咱們一起從山谷里走出去!」
「別緊張,注意聽軍令。戰場遠著呢,至少距離這裡隔著四、五里!」
「別慌,別慌。拉緊戰馬韁繩,注意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別誤傷了自己人!」
周圍幾個同樣裝束的校尉,也迅速發出命令。隊伍中的老兵策馬來回跑動,用刀鞘與喝罵聲制止剛剛發生的混亂苗頭。不一會兒,所有弟兄就都停止了亂跑亂動,齊齊地將目光轉往了主將旗幟所在。
選鋒營將旗下,歸德將軍朱其揮揮手,示意大夥保持安靜。然後站上馬鞍,豎起耳朵聽了片刻。笑了笑,大聲道:「是嵯峨山那邊,距離大夥還有三、四里路呢。不用著急,鐵鎚王大人早就預料到孫孝哲會玩這麼一手。」
提起「鐵鎚王」三個字,弟兄們立刻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穩了下來。朱其又皺著眉頭聽了聽,跳下馬鞍,大聲命令:「騎兵隊頭前探路,繞出山谷,注意留神敵軍的斥候。一旦發現,立刻用弩箭射殺。輜重隊留在原地不動,等待聽候調遣。其他人,跟著我,咱們直接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
「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隊伍中安西軍老兵們將朱其的最後一句話大聲重複,笑聲響徹整個山谷。
見老兵們如此自信,新兵們也都士氣高漲。舉著刀,扛著槍,跟在各自的隊正、旅率、校尉身後,雄赳赳地朝前方不遠處的那座小山走去。
時值冬季,即便是山坡陽面,也有不少積雪。人腳踩上去,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在地。可在高漲的士氣面前,這點兒小麻煩根本造不成任何困擾。很快,弟兄們就彼此攙扶、拉扯著,走到了山坡頂端。
在山頂,已經能看見不遠處的戰場。兩支兵馬正在鏖戰,規模都在四千人左右,殺得難解難分。
「是大將軍,真的是咱家大將軍!」隊伍中,來自安西軍的老兵齊聲驚呼。「那邊,我看見他老人家的旗幟了,直接插進敵軍中央那隊人馬就是,快看,快看。孫孝哲的帥旗被逼出來了,他居然想跟大將軍面對面過招?!他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怎麼側面又出現了一支叛軍?姓孫的的真不要臉!沙將軍也頂上去了,砍他,砍他,使勁砍他……」
選鋒營主將朱其還在後面沒上來,所以幾個校尉誰也沒權號令全軍加入戰鬥。只能站在山坡上,一邊整頓自己麾下的弟兄,一邊看著戰場上的情景火燒火燎。
馬躍跟著大夥一道跺腳,吶喊。絲毫沒把自己當做一個新來者。他看見了屬於王洵的那面流蘇大纛,也看見了大纛周圍那幾支涌動的人流。在某個瞬間,他甚至認為自己看到了王洵本人,九尺開外的身材,虎背熊腰,鐵鎚揮動,推開一片血浪……
事實上,這麼遠的距離,他根本看不清具體任何人的身影。除非他長了一雙老鷹了眼睛。下一瞬間,馬躍看到流蘇大纛被叛軍的戰旗包圍,天地間一片漆黑。旋即,一道陽光刺破了烏雲,將流蘇大纛從叛軍的旗幟中照亮。如火焰般,驅散周圍的黑暗,點燃山坡上每個人的眼睛。
「擂鼓,給大將軍助威!」歸德將軍朱其領著百餘名健卒,抬著幾面大鼓爬了上來,扯開嗓子大聲喝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聲立刻從山頂響起,宛若滾滾驚雷。叛軍的隊形晃了晃,然後又晃了晃,然後瘋狂地向中央聚攏。他們受驚了,他們在做垂死反撲,他們試圖擊殺大將軍!
他們是痴心妄想!儘管從沒親眼目睹過王洵施展身手,馬躍卻相信自己的判斷。鐵鎚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橫掃西域的戰鬥也不是白打的。叛軍的打算註定要失敗,註定是痴心妄想。看那,鐵鎚王的旗幟又殺出來了,所過之處,當者披靡。殺、殺、向前殺,沒人能擋住咱家大將軍。殺到孫孝哲面前,狠狠地羞辱他!
彷彿是一道閃電,那面吸引了所有人的大纛,劈開了重重攔阻,直奔孫孝哲的帥旗。孫孝哲的帥旗搖了搖,又搖了搖,突然傾倒,掉頭向後。戰場上爆發出一聲吶喊,所有唐軍將士開始衝鋒,陽光照在長槊和橫刀的利刃上,濺起無數點繁星……
歸德將軍朱其也發出了出擊命令,帶著所有選鋒營將士衝下了山坡。馬躍跟在人流間,帶著隸屬於自己的三百弟兄,如同餓虎撲向羊群。兵還是原來的那些兵,將還是原來的那些將,卻無人認為,自己不是叛軍的對手。
孫孝哲的人四散奔逃,根本沒有勇氣與選鋒營面對面交戰。馬躍從背後追上去,從背後砍倒他們,俘虜他們,踐踏他們的尊嚴,摧毀他們的鬥志。他覺得自己彷彿被傳說中的西楚霸王附體,刀鋒所指,沒有一合之將。
他從沒活得如此痛快。
光陰(五上)
到了此時,周、崔、霍三位旅率身上老兵的風采就展現了出來。他們並沒有像馬躍那樣如醉如痴砍殺叛軍,也沒有像隊伍中的年青士卒那樣不顧一切撈取戰功。而是竭盡全力約束各自麾下的弟兄,讓他們保持基本隊形,以免逼得敵軍困獸反噬,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其他各位由安西軍老兵充任的旅率們的表現也與周、崔、霍三位類似,不求多立戰功,但求自己一方損失最小。饒是如此,滯留在戰場上的敵軍還是很快被砍殺、、俘虜乾淨。當周圍的吶喊聲也漸漸弱了下來,選鋒營校尉馬躍終於從戰鬥的狂熱中清醒,兜轉坐騎,訕訕地走回。帶著幾分愧疚清點隊伍,三百名弟兄全俱在,只有十幾人受了非常輕的小傷。其中還有半數是自己從山坡上往下沖時不慎跌倒造成的,根本造不成大礙。
這可算得上馬躍聽都沒聽說過的奇迹了,在他的印象中,「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便是罕見的大捷。而此戰,安西軍的老兵、新兵的損失全加在一起,恐怕也就是五百出頭。卻幾乎全殲了孫孝哲麾下的四千叛軍。此等輝煌勝利,又豈能用「大捷」二字來形容?
「都說叛軍厲害,也沒長著三個腦袋,六隻手臂么?」初戰告捷,新兵們的士氣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一邊用乾草擦拭兵器上的血跡,一邊笑嘻嘻地小聲議論。
「那要看他們以前遇到的對手是誰?我聽人說,半個多月前,靈武那邊六萬多將士,一個照面就被叛軍給打趴下了。要不是咱家大將軍及時趕到,估計連個收屍體的人都剩不下!」有些士兵耳目靈通,壓低聲音傳播道聽途說來的消息。
他的話得到了一片附和之聲,「那是,咱家大將軍就是叛賊的剋星。從七月起到到現在,哪會兒而讓叛賊討過半分便宜去?!」
「要我說,朝廷就該把所有兵馬,都交給咱家大將軍統率。反正交給別人也是浪費,不但打不了勝仗,還得咱家大將軍千里迢迢去救!」提起王洵的戰績,所有士兵,哪怕剛剛加入安西軍不到一個月,都是滿臉自豪。
在勝利的喜悅下,馬躍並沒覺得弟兄們的話有多過分。儘管在不久之前,他還是朝廷冊授的明威將軍。向旁邊走開幾步,笑著跟三名得力部屬搭話:「照這樣子,估計用不了太久,弟兄們就可以拉上戰場了。咱們安西軍原先就吃虧在兵少,等選鋒營的弟兄都合了格,打到長安城下也不是什麼……」
也許是對這樣的勝利早已司空見慣的緣故,三位得力屬下並不像馬躍那樣興奮。皺著眉頭想了想,由周姓旅率代表大夥說道:「校尉大人千萬別小看了孫孝哲,此人輸在咱家大將軍手裡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能迅速重新振作起來。」
「可安祿山總不能沒完沒了地給他補充士卒!叛軍那邊,能用的將士不過二十幾萬,如今分散在東南西北好幾個戰場上……」被屬下兜頭潑了瓢冷水,馬躍一時有些下不了台,笑了笑,低聲辯駁。
「不是安祿山給不給他補充隊伍的問題!」崔姓旅率性子很急,沒等馬躍把意思表達清楚,就迅速搶過話頭。「而是孫孝哲今天的表現不正常。照理說,他不該如此不禁打才是!」
「我也覺得今天這仗不太對勁。即便懷疑遭遇了咱們的埋伏,孫孝哲也理當有本事帶領隊伍全身而退才是。」霍姓旅率的意見跟崔姓旅率一致,也認為此戰勝得過於順利,不符合大夥以往的經驗。
馬躍初來乍到,戰鬥經驗當然不能跟老兵們相提並論。望著自家麾下的兩位旅率,滿臉都是困惑。
周姓旅率為人稍為圓潤,見馬躍如此,笑了笑,湊上前解釋:「將軍別跟他倆一般見識!這倆傢伙是屬驢的,只懂得吃苦受累,不懂得什麼叫安逸。不過……」頓了頓,他繼續補充,「孫孝哲這廝,今天的表現的確不怎麼長進!兩個月前大將軍帶著我們跟他交手時,他好像還不像現在這般不經打!」
「怕是他身後出了麻煩吧!」既然麾下三位旅率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馬躍也能做到從善如流。想了想,笑著判斷,「我在靈武那邊時,聽人說過,崔乾佑和孫孝哲兩個勢同水火。崔乾佑的糧草被咱家大將軍一把火燒光了,眼下去不得靈武,說不準會掉頭找孫孝哲麻煩!」
「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他們現在還是一夥!」關於叛軍內部將帥失和的謠言,周姓旅率多少也聽說過一些,想了想,搖頭否定。「除非,除非安祿山那廝作孽太多,被天雷給劈死了。」
「盡做夢,眼下是冬天,怎麼可能打雷……」
「你這廝,怎麼不去跳大神!」
另外兩個旅率對老朋友比對上司還不客氣,聽周姓旅率說得一廂情願,紛紛笑著打趣。
「那也不好說。老天爺總不能一直睡著,死活不肯睜開眼睛!」弟兄們的輕鬆風趣迅速感染了馬躍,他咧開大嘴,一邊笑,一邊反駁。
四人正說笑間,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呼。扭過頭去,只見幾名銀甲武士簇擁著一面戰旗緩緩行來,戰旗下,正是安西節度使王洵,剛剛結束追亡逐北,返回來看望自家弟兄。
「大將軍,大將軍!」
「大將軍,大將軍!」
一片熱浪般的歡呼當中,王洵緩緩抱攏雙臂,沖著周圍,端端正正地做了一個長揖。
「大將軍威武,威武!」
「大將軍百勝!百勝!」
霎那間,無論新兵老兵,都扯著嗓子呼喊起來。每個都滿臉仰慕之色,每個人都極力挺直身軀,或者墊起腳尖。只盼自家大將軍的目光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會兒,大將軍的笑容,專門給向自己。
「能在此人麾下效力,馬某即便明日就戰死沙場,這輩子也無憾了!」儘管年齡比王洵大得很多,望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面戰旗,馬躍依舊忍不住心頭火熱。
彷彿聽到了他的心聲,安西節度使的流蘇大纛距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在他眼睛正對方向二十步左右距離處停了下來,隨後,有名親兵打扮的人走上前,大聲問道:「明威將軍馬躍可在,都護大人叫你過去!」
「我,都護大人叫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馬躍楞了楞,嘴巴瞬間張開老大。虧得周旅率機警,在他背後狠狠拍了一巴掌,才將他從驚詫中喚醒。整頓衣衫,在無數雙飽含羨慕、嫉妒的眼睛注視下,緩緩出列,緩緩走向傳令的士卒。
「刀,橫刀,橫刀!」三位旅率在身後大聲提醒,馬躍的腳明顯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衝出好幾步,訕笑著去解腰間兵器。
「轟!」周圍爆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儘管大夥心裡頭都明白,換了自己跟此人易地而處,未必比他更從容。
「不必!」負責傳令的親兵擺擺手,制止了馬躍的多餘動作,「戰場之上,見任何人都不必解下兵器。」
「唉!唉!」馬躍變得有些無所適從了,連聲答應著,回頭去找三名得力屬下徵詢更多建議。周、崔、霍三位旅率顯然也沒單獨被王洵召見過,咧了咧嘴,做出了一幅愛莫能助的神情。
值此之際,恭敬不如從命。反正自己已經加入了安西軍,即便因為一時失禮被撤掉校尉差遣,做個小兵也心滿意足了。抱著豁出去了的心情,馬躍沒再跟傳令親兵過多客氣,把橫刀重新掛回腰間,大步朝召見自己的人走去。
此刻的王洵已經在親兵們的幫助下跳離了馬背,當著眾多弟兄們的面兒,解去沉重的鎧甲,露出裡邊被汗水濕透的袍服。有人取來一件羊絨大氅,替他披在肩頭。另外幾名親兵則端過來一個皮口袋,將裡邊的烈酒倒進了銅碗里。
「讓弟兄們也都喝幾口暖暖身子。然後尋向陽避風處歇息半個時辰,小心別著了涼!」接過酒碗,王洵狠狠地灌了自己幾口,然後大聲吩咐。
立刻有將領下去執行命令,很快,所有參戰弟兄就被各自的頂頭上司領到了不遠處的向陽山坡,端起盛滿烈酒的馬皮口袋,輪番暢飲。
王洵自己又喝了小半碗酒水,活動了一下發酸的胳膊,然後,又命人倒了一碗烈酒給馬躍,笑著吩咐:「你也來一碗,別客氣。此間甚冷,出汗之後最容易受風!」
連個正式招呼都沒打過,就先給一碗烈酒。這個見面方式不可謂不別緻。校尉馬躍又楞了楞,接過酒盞,仰首而盡。
「還喝么?」王洵身上絲毫沒有大將軍的架子,看見馬躍喝得痛快,笑著抓起一個裝酒的皮口袋,直接丟進他懷裡。
馬躍接了幾下,才勉強沒有讓皮袋脫手。笑了笑,大聲回應:「已經足夠了。多謝大將軍抬愛。裡邊的酒,末將還是留起來,等勝了下一仗再飲!」
光陰(五下)
「也好!」王洵笑著將自己盞中的剩酒喝乾,將酒盞交給身邊的親衛,「那就等打贏了下一仗,再與馬將軍喝個痛快!本帥定然不會讓馬將軍等得太久。」
「跟著大將軍,末將不愁沒慶功酒喝!」馬躍反應甚快,笑著接了一句。
二人骨子裡都帶著幾分傲氣,一番話說得驕狂無比。說過後,相對著哈哈大笑,登時將彼此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數分。
「怎麼樣,在我這裡還住得慣么?前些日子一直忙著應付孫孝哲,不知道你來了,所以也沒跟老趙那邊打招呼。若他那邊有所怠慢,還望你別往心裡頭去。」笑過之後,王洵找了個石塊坐下來,緩緩問道。
「沒有怠慢,沒有怠慢。末將心裡頭從沒像這幾天這般踏實過!」馬躍此刻早就把自己當成了安西軍的一員,連聲回應道。
王洵輕輕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但老趙只給你安排個校尉的差事,的確是有些屈才了。黃帝陵前那一仗我私下了解過,整場戰鬥中,只有你和你麾下的弟兄們,當得起「壯士」二字,其他人……」
聞聽此言,馬躍鼻子突然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趕緊側轉過身去,用手掌抹了一把,然後哽咽著回應:「有大將軍這句話,弟兄們縱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末將來這裡不是為了求取功名,末將只是想,只是想……」
他咬了咬牙,大聲說出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只是為了活得像個男人樣。不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父老鄉親被叛軍欺凌。其他,倒也不奢求那麼多!」
「好,好,好漢子!」沙千里正好策馬轉來,聽到馬躍的話,忍不住撫掌讚歎。「那你來安西軍算是來對了。咱們這邊,啥樣性子的人都有,就是沒有孬種!」
對於馬躍的磊落性格,王洵也非常讚賞,想了想,繼續道:「以你的帶兵能力,做個郎將應該綽綽有餘。只是眼下我這邊沒那麼多的弟兄,所以只能高職低就。這樣吧,驍騎營那邊還缺個副統領,不如……」
若是換在今日之前,馬躍絕不會拒絕王洵的提拔。畢竟人皆有上進之心,多掌握一些權力,便能多有一些發揮空間。但現在,他卻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斤兩。趕緊沖王洵做了揖,低聲道:「謝謝大將軍信任。但末將,末將初來乍到,對很多,很多事情還不熟悉。不如,不如先在選鋒營裡頭歷練些時日。待把安西軍的一切規矩都弄清楚了,再,再找大將軍……」
這番自謙的話,說得可比剛才的豪言壯語艱難多了。王洵聽得一楞,旋即明白了馬躍的意思。點點頭,笑著道:「也行。驍騎營副統領的位置,我就給你留著。什麼時候你覺得自己能夠勝任了,什麼時候到方將軍那邊報道便是。他是白馬堡大營出來的老人了,兵書戰策背得滾瓜爛熟,但臨陣機變,卻稍稍有所欠缺。你過去后,剛好能彌補他在這方面的不足。」
「多謝大將軍!」馬躍真心實意的躬下身去,向王洵鄭重施禮。
郎將是正五品,對有著明威將軍頭銜的他來說,依舊是高職低任。然而安西軍中的郎將,卻與靈武那邊的大不相同。在靈武,四品文武官員滿大街。一個只帶百十名弟兄的巡街兵頭,保不準都有個三品官帽在頭上頂著。安西軍這邊,五品郎將卻能充任一營兵馬的副主官,臨戰之際,可以調動五個團,整整一千五百名弟兄!
當即,便有幾個驍騎營的將領上前與未來的新同僚打招呼。郎將馬躍不敢怠慢,連忙站直了身體,拱手向大夥見禮。王洵非常耐心地在旁邊等著,待眾人把一套必要的禮節走完了,又咳嗽了一聲,笑著道:「既然做了王某人的官,就得給王某人辦事。你以前也跟叛軍交過手,不妨說說,今天這場仗咱們打得如何?」
「大將軍用兵,當然,當然是神鬼莫測!」馬躍知道王洵是在考校自己,先說了一句讚頌的話,然後毫無保留地,將麾下三位老卒的意見說了出來,「但是,但是末將前一段時間跟崔乾佑交手之時,叛軍卻比今天難對付得多。所以不敢認為,孫孝哲就這麼點兒本事。以免判斷失誤,影響到大將軍下一戰的部署!」
「嗯!」這個判斷與王洵自己的直覺差不多,所以他輕輕點頭,「還有呢?!」
「其實這些也不是末將自己想到的。而是末將麾下那三名旅率先想到的。他們都是安西軍中的百戰老兵,對自己一方和敵人一方的實力都了如指掌。」馬躍不願貪他人之功,如實向王洵彙報,「他們三個都覺得今天叛軍表現失常。究其原因,恐怕要麼是長安城裡遇到了麻煩,要麼是洛陽那邊,有什麼大事情發生。讓孫孝哲方寸大亂,所以才在大將軍手下連半天時間都沒堅持住就一敗塗地了!」
「的確如此!」王洵點點頭,臉上露出幾分讚賞之意,「據可靠消息,洛陽那邊出了大麻煩。安祿山想立幼子為儲,受到安慶緒和麾下文武的聯手抵制。他一生氣,雙眼就徹底看不清東西了。如今基本上已經無法理事,無論政務軍務,都落在了嚴庄和高尚兩人之手。」
「洛,洛陽……」馬躍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了。一方面是為了叛軍的內亂,另一方面是由於沒想到王洵會把這麼重要的消息告訴自己一個新來之人。「洛陽,洛陽那邊如果先亂了起來,那,那豈不是,豈不是跟當年,當年大唐,大唐朝廷的情況差不多。文武官員都把心思放在了內部傾軋上,根本無暇再管征戰之事!」
「是啊……」王洵輕輕嘆氣。
「自己不爭氣,活該。」沙千里對大唐的感情遠不如王洵深刻,撇著嘴走上前,大聲插了一句。「當年大唐朝廷亂得跟鍋粥一樣,才給了安祿山機會。這回安祿山的大燕國亂了起來,咱們如果把握不住的話,就對不住頭頂上的老天爺!」
「恐怕安祿山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大燕國這麼快就重蹈了大唐的覆轍。不過對咱們來說……」又長長出了一口氣,王洵迅速將所有感慨驅逐出體外,「對咱們來說,這的確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老沙,你去把郎將以上的文武都叫過來,咱們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諾!」沙千里抱了抱拳,領命而去。
趕在他返回來之前的短暫時間,馬躍猶豫了一下,低聲向王洵追問:「末將已經來這邊快半個月了。不知道靈武那邊,靈武那邊情況怎麼樣了。末將,末將還有些家人在靈武附近居住,心裡,心裡頭有點惦記得慌。」
這些話本來不該跟王洵直說,但是馬躍相信自家主帥的胸懷。果然,王洵正像他預先想到的一樣,根本沒覺得這個問題有什麼不妥。思索了一陣,低聲回答:「你可以去找老趙,就是兵馬使趙大人。讓他派幾名弟兄去接你的家眷。靈武那邊短時間沒事,你不必擔心。郭子儀已經放棄了井陘關和半個河東,星夜趕回去護駕。崔乾佑即便能籌集起再度北上的軍糧,也未必是郭子儀的對手!」
「那樣的話,崔乾佑會不會惱羞成怒,趕過來給孫孝哲助戰?!」馬躍心中的最後一絲牽挂終於放下,開始全心全意地替安西軍著想。
「應該不會!」王洵猶豫了一下,回答的語氣裡帶著幾分不確定。「崔乾佑和孫孝哲二人之間的積怨很深。如果他貿然趕來,恐怕會被後者認為是對長安有所圖謀。況且郭子儀也是百戰老將,如果崔乾佑敢把後背露給他,肯定會被吞得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大人可否判斷出,今日之戰結束后,孫孝哲手中還剩下多少人馬?!」一旦全心全意投入進去,馬躍就漸漸忘記了自己和王洵之間的地位差距,毫不客氣地詢問。
王洵絲毫不以為忤,想了想,低聲回應,「應該還有一萬五千到兩萬之間。但其中有老兵也有新兵,素質參差不齊。」
「咱們這邊呢。如果把選鋒營的弟兄也算上,應該有兩萬出頭了吧?!」馬躍抬起頭,看著王洵的眼睛,滿眼渴望。
「你是說,本帥領軍去攻打長安城?」王洵的眉頭迅速往上一挑,愕然反問。
他的膽子已經夠大,然而馬躍卻是個初生牛犢。聽主帥向自己徵詢意見,點點頭,大聲回應:「打仗不一定非得全用老兵。大將軍此刻挾大勝之威,又佔據了叛軍內亂的天時,何不一鼓作氣,將戰線直接推進到長安城下。即便不立刻攻城,至少也讓孫孝哲沒機會緩過這口氣來!末將,末將這只是一點無知淺見,具體如何用兵,還請大將軍定奪。」
最後一句客氣話,被走過來的沙千里等人直接忽略。眾將都齊齊躬身,沖著王洵大聲建議:「機不可失,請大將軍早做決斷!」
見眾將豪氣干雲,王洵將雙掌互相拍了幾下,放聲大笑:「大夥說得對,機不可失!通知弟兄們整隊,咱們這就去堵孫孝哲的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