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逍遙遊:當<莊子>遭遇現實》(4)
第四章《逍遙遊:當<莊子>遭遇現實》(4)
寓言之書
——《莊子》的讀法
1
在進入正題之前,有必要先講兩個故事。
故事之一:電影《費馬的房間》里,老數學家向三名同伴講了一個牧羊人的故事:「牧羊人帶著一隻狼、一隻羊和一筐捲心菜準備過河,但船很小,除了牧羊人自己之外,只能容得下那三種動植物之中的一種,而如果沒有牧羊人的看管,狼會吃掉羊,羊會吃掉捲心菜。那麼,這個牧羊人到底該怎麼把大家都順利地帶過河呢?」
一名同伴遲疑了片刻,問道:「牧羊人怎麼會帶著狼?」
故事之二:伯特蘭·羅素提出過一個著名的「理髮師悖論」,是說有一位理髮師寫了這樣的一段廣告詞:「我願意為本市所有不給自己刮臉的人刮臉,我也只為這些人刮臉,非常歡迎各位光臨。」於是,那些自己不刮臉的人紛至沓來,理髮師的生意越做越好。有一天,理髮師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鬍子太長了,便本能地拿起剃刀要給自己刮臉。但他突然怔住了,因為,如果他不給自己刮臉,他就屬於本市那些「不給自己刮臉的人」,他就當然該給自己刮臉;但他一旦給自己颳了臉,就不屬於那些「不給自己刮臉的人」了,他當然就不該給自己刮臉。理髮師陷入了兩難,到底該不該給自己刮臉呢?
這個悖論得到過很輕易的反駁:「理髮師寫的廣告詞是為了招攬生意嘛,但他給自己刮臉當然不屬於做生意的範疇,所以他當然可以給自己刮臉。」
至此而未露一點笑意的讀者或許就應該考慮一下是否還有讀下去的必要了,而對那些會心的讀者,一道窄門就在這裡被悠然推開。
首先我們來看一段提綱挈領的文字,這是《莊子·雜篇·寓言》概述全文的創作風格: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
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
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11](《莊子·雜篇·寓言》)
首先要做一點說明,自此以下引述《莊子》原文主要出於兩個考慮,一是《莊子》素來以文采著稱,不僅先秦著述無能出其右者,就算放到唐宋元明清也是第一等的文章,很值得欣賞;二是因為《莊子》的文字有太多讀不懂的地方,白話釋文只能概述大意(有些地方連大意都概述不出),雖說「書讀十遍,其義自見」,但我以親身體驗來說,通讀《莊子》十遍,許多讀第一遍時不懂的地方讀第十遍還照舊不懂。
頗能令我釋懷的是,以劉殿爵這樣漢典英譯的名家也說過自己絕對不會去翻譯《莊子》,因為文本訛誤實在太多了;陳榮捷則在檀香山的一次學術會議上建議海外學者最好參照多種的《莊子》英譯本。(RobertE.Allinson,Chuang-tzuforSpiritualTransformation:AnAnalysisoftheInnerChapters,第176頁)葛瑞漢也講「《莊子》的大量內容就目前的研究狀況而言是難以理解的,在這些篇章中的大部分極可能仍將如此這般費解下去」。(《論道者:中國古代哲學論辯》,第203頁)
這就是說,《莊子》的任何譯本(無論是白話漢譯還是其他語種的翻譯)都是靠不住的,我很贊同這個看法。那麼,我在這裡如果只做白話釋義而不附以原文的話,一定會招致許多認真的讀者的批評。所以我的方法是,第一,對重點段落附以原文,白話釋其大意;第二,盡量避開那些實在無法理喻的段落。但非常不巧的是,現在要談的《寓言》這段內容,就屬於不能完全讀懂而只能略釋大意的。
這一段是概述《莊子》的創作風格,說寓言佔了十分之九,重言佔了十分之七,巵言層出不窮,自然而然而已。所謂寓言,是假託外人來發言。就像父親不會親自為兒子說媒,只有拜託別人來誇兒子的優點才更容易取信於人。我用這種方式來寫作實在是不得已的,大眾心理就是這樣,我必須順著來。所謂重言,是德高望重的長者的發言。他們的話很有權威性,足以制止爭論,說服別人。所謂巵言,就是無心之言,是沒有主觀成見的言論,汪洋縱恣,曼衍無涯,海闊天空,東拉西扯。
我對這段文字的釋義是否正確呢?我自己也沒多大的信心,不過各位讀者也找不到標準答案,因為古往今來的學者們給出過五花八門的解釋,莫衷一是。而其中的不少解釋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猜測或臆斷。好在有一個最要緊的意思是大家沒什麼爭議的,那就是《莊子》一書處處以寓言說理——既不像《老子》愛用格言體和類比法,也不像《論語》那樣搞成個語錄彙編,更不像《孟子》那樣大段記述導師的親身經歷,還不像《墨子》那樣斤斤於抽象的思辨。《莊子》總是會編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人物和天方夜譚的故事,真偽莫辨,撲朔迷離,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故事背後的大道理。
從文體發展的脈絡上看,寓言這一文體肇始於先秦,以莊子為大宗,是說理的利器,發展到後世遂分為笑話和小說兩途,也就是說,無論我們讀《笑林廣記》還是《紅樓夢》,其遠祖都是先秦寓言,而先秦寓言的最高成就恰恰就是《莊子》。
先秦寓言重在說理,有其內在的邏輯,也就是攻其一點而不及其餘。好比說我拿小貓釣魚的寓言來闡釋做事要持之以恆的道理,你就不能追問這隻小貓是否真有其貓,姓什麼、叫什麼,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是什麼;也不能拿出科學依據說小貓根本就不會釣魚,從而斷定這件事純屬捏造;——這兩種情況還算比較少見的,最常見的是第三種情況:由小貓釣魚的故事得出如下結論:我因為很不喜歡這隻小貓,所以編排了這個故事來諷刺它。
這是不是有點匪夷所思呢?——如果把「我」換成莊子,把「小貓」換成孔子,就會發現這樣的誤解實在是非常普遍的,就連一些嚴肅的學者也未能免俗。
的確,《莊子》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是一部鬥士之書,批儒反墨,鬥志昂揚,孔子便常常以受教育、受揶揄的面目出現在《莊子》的故事裡。但寓言畢竟是寓言,當寓言以孔子為角色的時候,孔子便不再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而是變成了那隻釣魚的小貓。寓意才是要緊的,孔子這個角色並不一定要緊。如果說一則揶揄孔子這個角色的寓言就是在揶揄孔子本人的話,那麼反例又該如何解釋呢?
譬如同在《寓言》里,莊子和惠施就有一段關於孔子的對話: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莊子·雜篇·寓言》)
這是莊子和惠施在議論孔子,莊子說孔子一直在與時俱進,先前認為對的,後來又認為不對,就這麼活了六十年,怎知他在60歲時認為對的不就是59歲時認為不對的呢?惠施認為孔子學習很努力,智識因此而不斷精進,但莊子說,孔子已經棄絕智識了,也不怎麼發表議論,他說他是從自然之本源稟受了材質,復歸於靈性的生活。接著,莊子又大大說了孔子一番好話,最後感嘆道:「罷了,罷了,連我都比不上他呢!」
《莊子》的這段原文照舊無法理順,比如莊子引述的孔子的話到底斷在哪裡就是一個爭議問題,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是肯定的,即莊子確確實實地推崇了孔子一番,在孔子面前自嘆不如。再看《讓王》: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
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嘆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
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於潁陽而共伯得乎共首。(《莊子·雜篇·讓王》)
這段是寫孔子被困陳蔡的故事,確實有真實歷史的影子。孔子被困於陳蔡之間,一連七天沒法生火做飯,只有靠野菜充饑,臉色很差,卻還在彈琴唱歌。顏回出去采野菜,聽到子路和子貢聊天,這倆人抱怨說:「咱們老師兩次被逐出魯國,又在衛國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無論走到哪兒都被人討厭,現在又困在這裡任人宰割,但他老人家居然還有心情彈琴唱歌,唱起來還沒完沒了,君子怎麼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顏回縱然有心維護孔子,卻無言以對,便把這番話轉述給了孔子。孔子把琴一推,喟然長嘆:「子路和子貢真是兩個小人呀。你去把他們叫來,我有話說。」
兩人到了孔子面前,子路說:「像咱們現在這個樣子,稱得上是窮(窮途末路)了吧?」孔子說:「這叫什麼話!君子通於道叫作通,窮於道才叫作窮。如今我抱持仁義之道而遭逢亂世之患,這怎麼能叫窮呢?做人應該在自我反省的時候不窮於道,在面臨危難的時候不失其德。冬天來了,霜雪降下,這才顯出松柏的茂盛。陳蔡的這點苦難,對我來說不正是一件好事嘛。」
孔子訓示完畢,繼續彈琴唱歌去了。子路很受激勵,鬥志昂揚地拿起盾牌來跳舞,子貢則感嘆地說:「我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呀!」
(接下來是一段評論)古代的得道之人,無論窮困還是通達都是一樣高興,因為使他們高興的事情並不是外在的遭遇。只要和大道在一起,窮通的遭遇不過就像寒暑風雨的降臨罷了,影響不到人的內心。所以,無論是在潁陽的許由還是在共首的共伯,都一樣能夠自得其樂。
2
在《寓言》那篇故事裡,莊子對孔子自嘆不如;在《讓王》這篇故事裡,更把孔子推舉為得道高人。如果把寓言讀實在了,對這樣的情節我們就很難理解了。況且《莊子》里的孔子未必就是真的孔子,例如《莊子·外篇·天道》有「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而孔子的仁義顯然不講兼愛,兼愛是墨家的主張,是很受儒家批判的。
再者,一般認為《莊子》貶孔子而尊老子,事實上《莊子》裡邊也有對老子不太恭敬的話,而且出現在內篇,即《養生主》的一段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則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12]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莊子·內篇·養生主》)
大意是說老子死了,秦失前去弔唁,但號了幾聲就出來了。秦失的弟子問他:「死者難道不是您的朋友嗎?」秦失說:「是呀。」弟子不解:「您就這麼敷衍朋友的喪事,這合適嗎?」秦失說:「合適。以前我以為他是個得道之人,今天看來不是這麼回事。剛才我進去弔唁的時候,看見有老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兒子,有少年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親,這是不了解自然規律呀。老子適時而生,適時而死。人只要安然順應自然的變化,哀樂之情就不會侵入胸中。死亡有什麼不好的呢,古人把這叫作解脫。」
秦失的態度倒不能完全以達觀視之,不同的社會觀念有必要被考慮進去:大體而言,古人對自然死亡的態度比今人平靜得多,這甚至是一個普世性的現象——即便在歐洲,PhilippeAries注意到,與我們今天千方百計地讓小孩子避開與死亡有關的任何事物不同,直到18世紀,凡有表現死者病床的繪畫場景里都無一例外地有小孩子在場,所以Aries把這種古典的死亡稱之為tameddeath,說這並不意味著死亡曾經是wild而現在不是了,恰恰相反,死亡在今天變成了wild。(WesternAttitudestowardDEATH:FromtheMiddleAgestothePresent,1976,第12—14頁)
考慮過古今的觀念差異,接下來就該考慮莊子特殊的表達方式了。從寓言的角度來說,這則故事要表達的是「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人只要安然順應自然的變化,哀樂之情就不會侵入胸中)的道理,和那句被王先謙當成座右銘的「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是一個意思。人應該自然而然地活,自然而然地死,活著不值得高興,死了不值得悲傷,甚至死亡還是一件好事,因為人終於可以休息了。
但如果不從寓言的角度來看,這則故事可供挖掘的東西就太多了。首先是故事的題材過於駭人聽聞:老子居然死了,死後居然還有一個熱鬧的葬禮!——這對普通讀者只是一則逸聞趣事,但對許多道教人士卻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尤其在佛教、道教大論戰的時代里,這不正是授人以柄嘛!同樣是教派祖師,釋迦牟尼「涅槃」了,老子卻「死」了。儘管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看不出這兩者有什麼區別,但有宗教寄託的人絕對不會這麼想,所以「老子之死」對慕道之人實在算得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考驗。
於是,隋朝薛道衡撰《老氏碑》,首先強調這故事只是一則寓言,繼而發揮說這則寓言點出了「蟬蛻」的意思。
所謂蟬蛻,就是道家所謂的屍解。「竹林七賢」里的嵇康雅好老莊,恬淡寡慾以養生,卻慘遭橫死,所以後人常以嵇康做反面教材。但是,丁約解釋說,道術當中有屍解,屍解可以細分為劍解、火解、水解,其中以劍解的人最多,嵇康和郭璞不是被殺,而是「以此委蛻耳」。[13](高彥休《唐闕史》)
這倒可以解釋《莊子》所謂真人的「入火不熱、入水不濡」,但從樸素的唯物主義角度看,丁約這番話只不過說明了歷來被刀劍殺死的人比被火燒死、被水淹死的人更多罷了。
即便以道家的眼光看,丁約的這個解釋也不算圓滿,因為在修仙的法門裡,屍解只是一種不甚高明的手段,實在不合老子的身份。《神仙傳》載王遠對蔡經說:「眼下氣少肉多,飛不上去,只好屍解了,就像鑽狗洞一般。」《太平廣記·神仙》載仙人勸誡孫思邈的話,說屍解之仙不能白日飛升。
而在《莊子》的註釋家裡,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往往也擺不脫個人立場。郭象當年倒沒有這麼多顧慮,他既不是道士,對老子也沒有太深的感情,所以對於老子之死只注了八個字,是說秦失「人吊亦吊,人號亦號」,把他的順任作風強調了一下而已。
但是,《莊子》在唐代最著名的註釋家成玄英卻是一名道士,受封西華法師,是道教陣營里的高知,所以他對老子之死就作了很長的一段註釋,大意是說老子就是太上老君,從史料來看,他在周平王的時候騎牛離開周都,西出流沙無故人,就這麼不知所終,而莊子這裡說他死了,只是為了說明死生之理渾然為一的道理罷了。這應該就是莊子編的寓言,畢竟太上老君身為大道之祖,天地萬物之宗,哪裡會有生有死呢。再說太上老君的降生、傳道、升天,在許多經籍里都有完備的記載。
當然,成玄英這裡所謂的經籍,指的都是道教自己的經書。
但我們即便接受西華法師成玄英的解釋,問題也並未到此結束,因為就算老子沒死,從來沒有死過,但這個故事似乎表達了對老子一定程度的貶抑。也就是說,莊子借著秦失之口批評老子離真正的得道還有一段距離,否則的話,那些人也不會哭得那麼傷心。
普通人恐怕還難以理解這個道理,只會覺得人們之所以哭得那麼傷心,是因為老子德高望重、造福一方,得到了人民群眾的深厚愛戴。但在莊子那裡,這恰恰反映出老子還沒有得道,所以是值得批評的。莊子的見解,常常與世道人情相反。
當然,得道之人不一定非得過著與世隔絕的隱居生活,他也完全可以和我們大家生活在一起,只不過(用《老子》的話說)「和其光,同其塵」,就像一滴水投進了大海,沒有人會感覺到他的存在。所以郭象給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老子一定是給了當地人什麼好處,沒有循道而行,這才「遭到了」人民群眾的愛戴。
但這個解釋讓許多推崇老子的人很不舒服,於是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彌合之論,比如成玄英就認為這事不怪老子,他老人家只是哀憐眾生而已,又有什麼錯呢,只是那些哭喪的人沒能看破生死,而秦失也並不是批評老子沒有得道,只是嘆息那些哀哭的人未得老子的真傳罷了。
當代學者也有不少人在沿襲著成玄英的解釋,[14]但我們只要完全從字面入手,即便有幾句話的意思不太容易搞清,畢竟會發覺郭象的意見佔到絕對的上風。
老子居然沒有得道,難道這是可以接受的嗎?這與《莊子》全文大段大段對老子的推崇又該怎麼貫通起來呢?
3
為了把水攪得更渾,我再引《天運》的一段故事: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
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顏淵曰:「何也?」
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綉,尸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綉,游居寢卧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卧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
「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
「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嚙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莊子·外篇·天運》)
大意是說孔子西行到了衛國,顏回(顏淵)問師金對孔子的看法,師金長篇大論,先是用芻狗來做比喻,說在獻祭之前,芻狗被人恭恭敬敬地盛在竹筐里,蓋著精美的綉巾,巫師要齋戒之後才能前來迎送,可等到獻祭之後,芻狗便被丟棄不顧了,過路人踩壞了它,樵夫把它撿回去生火。這時候如果再有人把它拿回家供著,恐怕睡覺都會做噩夢了。孔子不就是這樣嘛,先王的禮樂無非是當年的芻狗,時過境遷了,卻還要擺出來供著,難怪孔子一輩子碰壁。
耐人尋味的是,師金列舉孔子的處處碰壁,正是前文剛剛講過的《莊子·雜篇·讓王》里的「伐樹於宋,削跡於衛,……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云云,而且提綱挈領的評論就是「惜乎,而夫子之窮哉」,和子路那句「如此者,可謂窮矣」如出一轍。
「窮」在先秦不是沒錢的意思,沒錢是「貧」,這兩個概念原本是有區別的,後來才漸漸混為一談了。師金和子路所謂的窮,本義是極、盡,對於孔子來說,這個「窮」就是他的南牆,撞上之後就該回頭了,這裡就是窮途末路,走不下去了。
在《讓王》里,主要是孔子大發議論,說自己這不叫窮,然後《莊子》發表了一通議論,表彰孔子是得道之人,而在《天運》里,是師金大發議論,所有的議論都是為了證明孔子這就叫窮。並且,兩則故事的背景是很相近的,議論所針對的現象也都是一樣的。
我們接著看師金的議論。他說走水路最好是用船,走旱路最好是用車,不能看見船在水裡走得很好就把它搬到陸地上來划,而古代社會與現代社會的不同豈不正像是水與陸的不同嗎?孔子不曉得順應時代的變化,一味地把古代的制度搬到現代來用,怎麼可能行得通呢?
師金又說:你沒見過汲水的桔槔嗎?被人牽引就會俯下來,被人放開就會抬上去,正因為它俯仰隨人,所以無論是俯是仰都不會得罪人。所以說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雖然不同,卻都能使天下太平,就像各種水果,雖然味道不同,但都一樣可口,可見禮義法度要隨著時代而改變。試想給猴子穿上周公的衣服,它一定會掙脫出來才覺得舒服,而古今的不同豈不就像猴子和周公的不同嗎?西施生了病,捧心蹙眉,鄰居家的醜女覺得這樣子很漂亮,也學著捧心蹙眉,結果人見人跑。她只道捧心蹙眉是美的,卻不知道為什麼美。可惜啊,孔子真是走投無路啊!
師金提出的政治態度是順時變法,[15]人生態度是俯仰隨人,單獨來看倒也算至理名言,但前文《讓王》的那段故事卻不是這麼講的,說孔子雖然看上去很「窮」,很不得志,走投無路,但這有什麼關係呢?人生的得志與不得志不過就像寒暑風雨的降臨罷了,由不得自己,也影響不到自己的心情。
對孔子的同一段遭遇,《莊子》這裡說窮,那裡說不窮;這裡批評他不懂得順應潮流,那裡推崇他合乎大道。那麼,《莊子》對孔子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呢?
我們再看一則和老子、孔子都有關係的故事,見於《德充符》: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丑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莊子·內篇·德充符》)
魯哀公向孔子描述了一個叫作哀駘它的人,想聽聽孔子的意見。這位哀駘它是衛國人,相貌奇醜,但是,和他相處過的男人都捨不得離開他,見過他的女人都請求父母說:「與其做別人的妻子,還不如給哀駘它為妾。」但是,從來也沒見哀駘它倡導過什麼,只看見他應和別人罷了。他既沒有權力能解救別人於災難,也沒有財力能填飽別人的肚子,何況他丑得嚇人,見識也不比普通人更高明,但男男女女都親附他,想來他一定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所以我就召了他來,那相貌果然嚇了我一跳。但相處不到一個月,我就感覺他不一般;不到一年,我就非常信任他。正巧這時候宰相的位置有了空缺,我就想讓他來干,但他態度淡淡的,既不應承,也不推辭。我覺得很慚愧,就把國政交託了給他,但沒過多久他就走了。我很鬱悶,若有所失,感覺國中再沒有人可以和我共歡樂了。您說說看,這位哀駘它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孔子發表了一大堆的議論,說哀駘它是個「才全而德不形」的人,簡而言之就是得道高人。那麼,問題出現了:如果我們把哀駘它的故事和秦失吊老聃的故事聯繫起來,哀駘它得道的特徵豈不正是老子失道的特徵嗎?
試想一下,如果哀駘它死了,那些欽慕愛戴他的男男女女肯定會悲從中來,痛哭失聲,魯哀公甚至很可能會為他搞個國葬,如果秦失來弔唁哀駘它的話,會說些什麼呢?
不止如此,「至人」是《莊子》給得道之人的一個名號,孔子在評論過哀駘它之後,魯哀公感嘆這是「至人之言」,而就在《德充符》這一篇里,就在哀駘它之前的一個故事裡,《莊子》卻借著老聃與叔山無趾的對話說明孔子還沒有到達至人的境界。
舉了以上這些例子,無非要說明讀《莊子》要用一種特殊的方法,也就是把寓言當作寓言來讀,要明白情節和角色都只是《莊子》闡明道理的工具,得魚即可忘筌,得意即可忘形,不要膠著在情節和角色上邊。而即便在對道理的闡明上,寓言的特點也是攻其一點而不及其餘,一旦讀者及了其餘,就會困惑於《莊子》為什麼到處都在自相矛盾(當然,《莊子》也確有真正自相矛盾的地方)。
至此,我已經在第一章里講過了讀《莊子》要留心的背景,在這一章里講過了讀《莊子》要留心的體裁特點。把握住了這兩點,誤解就不那麼容易產生了。接下來,我們就該正式進入《莊子》的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