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約翰·克利斯朵夫9:燃燒的荊棘
第三十四章《約翰·克利斯朵夫9:燃燒的荊棘》(3)
他們出了巴黎,穿過那些罩著濃霧的廣大的平原。十年以前,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那時他已經開始逃亡了。但那時他的朋友,他所愛的朋友是活著,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知不覺的逃到朋友那裡去的……
最初克利斯朵夫還受著混戰的刺激,非常興奮,提高著嗓子說了很多話,亂七八糟的講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事,對自己的英勇非常得意。瑪奴斯和加奈也說著話,使他分心。然後狂熱的情緒慢慢退下去,克利斯朵夫不出聲了,只有兩個同伴繼續談著。他被下午的事攪糊塗了,可並不喪氣。他想到從德國逃出來的時代。逃,逃,老是得逃……他笑了。逃就是他的命運。離開巴黎並不使他難過:世界大得很,人又是到處一樣的。上哪兒都沒關係,只要和朋友在一起。他預備第二天早上就能和奧里維相會……
他們到了拉洛希。瑪奴斯與加奈等火車開了才和他分手。克利斯朵夫問了他們好幾遍,應當在哪個地方下車,投宿什麼旅館,向哪個郵局領取信件。他們和他作別的時候,臉上表示很難過。克利斯朵夫卻高高興興的握著他們的手,說道:「得了罷,別這麼哭喪著臉。後會有期!這又不算一回事。我們明天就寫信給你們。」
火車開了,他們望著他去遠了。
「可憐的傢伙!」瑪奴斯嘆了一聲。
他們回上汽車,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加奈說:「我覺得我們這一下是犯了罪。」
瑪奴斯先是不做聲,隨後回答道;「嘿!死的總是死了。應當救活的。」
天慢慢的黑了,克利斯朵夫緊張的心情也跟著靜下來。掩在車廂的一角,他獃獃的想著,頭腦已經清醒,可是渾身冰冷。他瞧了瞧手,看到了血,不是自己的血,便不勝厭惡的打了個寒噤。殺人的一幕又浮現了,使他想起殺了人,可不明白為什麼殺的。他把戰鬥的經過在腦子裡溫了一遍,但這一回眼光不同了,不懂自己怎麼會參加的。他又從頭至尾想了想當天的事:怎樣的和奧里維一塊兒出門,走過幾條街,直到他被漩渦卷進去為止。想到這兒,他糊塗了,思想的線索斷了。他怎麼能跟那些與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們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那時他變了另外一個人了!……他的意識,意志,都消滅了。這一點使他又驚愕又慚愧:難道他竟不能自主嗎?那末誰是他的主宰?……現在快車帶著他在黑夜裡跑,但那個在精神上帶著他跑的黑夜也一樣的陰沉,那股無名的力也一樣的令人頭暈目眩……他努力想定一定神,結果只換了一個操心的題目。越近目的地,他越想念奧里維,莫名其妙的覺得不安了。
到站的時候,他向車門外張望,看看月台上有沒有那張熟識的親愛的臉……下了車,又向四面探望。有一兩次,他有點兒眼花,彷彿……噢,不,不是「他」。他到約定的旅館去,奧里維也沒有在。這當然不足為奇:奧里維怎麼能比他先到呢?但從此克利斯朵夫好不心焦的開始等待了。
時間正是早上。克利斯朵夫上樓到房間里轉了一轉,下去吃了飯,上街閑逛,裝做毫無心事的樣子;他欣賞了一下湖,瞧瞧鋪子里的陳設,跟飯店裡的姑娘說了幾句笑話,翻著畫報……一點沒有勁。時間過得真慢。到晚上七點,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便提早吃了晚飯,也吃不下什麼,重新上樓,吩咐僕人等朋友一到,立刻帶到他屋子裡來。他背對著房門,坐在桌子前面,一無所事:沒有一件行李,沒有一本書,只有才買來的一份報。他勉強拿來看著,心可是不在,耳朵老聽著走廊里的腳聲。整天等待的疲倦和整晚的沒有睡覺,使他神經過敏到極點。
他突然之間聽見房門開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使他不馬上掉過頭去。他覺得有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轉過身子,看見奧里維微微笑著。他並不驚奇,只是說:
「啊!你終於來了!」
只有一剎那功夫,幻景就消滅了……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推開桌子,把椅子翻倒在地下。他呆了一會,毛骨悚然,臉象死人一樣,牙齒打得很響……
從那個時候起,——雖然他一無所知,雖然對自己再三說著「我又沒知道什麼」,——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事都預感到了。
他沒法再待在屋子裡,到街上走了一個鐘點。回到旅館,看門的在穿堂里遞給他一封信。啊,他早知道會有信的。他雙手哆嗦著接過來,奔到樓上,拆了信,一讀到奧里維的死耗,馬上暈過去了。
信是瑪奴斯寫的,說昨天瞞著他催他動身,完全是奧里維的意思,奧里維要他的朋友逃走,——信上又說克利斯朵夫留在那裡一無用處,只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為了紀念他的亡友,為了其餘的朋友,為了他自己的光榮,應當活下去……奧蘭麗用著又大又顫抖的字跡也附了兩三行,說那位可憐的先生的後事,她會照顧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過來,大發神經,只想殺死瑪奴斯,立刻奔往車站。旅館的穿堂里闃無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裡幾個寥寥落落晚歸的行人,也沒注意到這個眼睛發瘋的,氣喘吁吁的傢伙。他只有一個念頭,象一條想咬人的惡狗:「殺瑪奴斯!殺!」他要回巴黎去。夜快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那怎麼行!他隨便搭了下一班往巴黎那方面開去的火車。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車。克利斯朵夫獨自在車廂里嚷著:「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到了法國境內的第二站,火車完全停止,不再往前了。克利斯朵夫暴跳如雷,下了車,打聽另外一班車,倦眼惺忪的職員們根本不理他。但不論他怎麼辦,總是太晚了。為奧里維是太晚了。他甚至也來不及找到瑪奴斯,先得被捕。那末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繼續向前嗎?回頭走嗎?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他想向一個在旁邊走過的憲兵自首。但暖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攔住了,勸他回瑞士。兩三點鐘以內,往任何方面去的火車都沒有。克利斯朵夫坐在待車室里,又坐不下去,便走出車站,在黑夜裡胡亂揀著一條路往前直闖。一忽兒他到了荒涼的田野,踏進了草原:東一處西一處的有些小柏樹,表示靠近一個森林了。他進了林子,才走了幾步就撲在地下嚷道:「啊,奧里維!」
他橫躺在路上,嚎啕大哭。
過了好久,聽見火車遠遠的一聲長嘯,他爬了起來,想回車站,可是走錯了路,走了整整一夜。「好罷,走到哪兒都是一樣,只要盡走下去,不讓自己思想,走到不會再思想,走到死!啊!要是能死才好呢!……」
黎明的時候,他走進一個法國村子,和邊境已經離得很遠了。一夜之間他都是往法國這一邊走著。他進入一家鄉村客店,大吃了一頓,重新上路。日中,他在一片草原上倒下,直睡到傍晚。等到醒過來,天又黑了。他那股瘋狂的勁也沒有了,只覺得痛苦難忍,沒法呼吸,好容易捱到一個農家,討了一塊麵包,要求借宿。農夫把他打量了一番,切了一塊麵包給他,帶他到牛棚里,把門反鎖了。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墊上,靠近氣味難聞的母牛,嚼著麵包。他淌著眼淚,又是餓又是痛苦。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幾小時。第二天早上,開門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可依舊一動不動的躺著,心裡只想不要再活下去。農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不時又瞧一下手裡的紙。臨了,他走前一步,把一張報紙交給克利斯朵夫看,上面赫然印著他的照片。
「不錯,就是我,」克利斯朵夫說。「你去把我告發罷。」
「你起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農夫做個手勢教他跟著走。他們從牛棚後面,在果子樹中間走上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農夫指著一條路對克利斯朵夫說:
「邊境在那一邊。」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的上了路。他不懂自己為什麼走著;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極點,隨時想停下來。但他覺得要是一倒下去,就沒法再爬起來。於是又走了一天。身邊連一個小錢都沒有了,不能再買麵包。而且他迴避村子。由於一種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心理,這個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給人抓去;他的身體好似一頭被人追急的野獸,拚命的奔逃。肉體的痛苦,疲倦,飢餓,奄奄一息的生命隱隱約約感到的恐懼,暫時把他精神上的悲痛壓倒了。他但求找到一個棲息的地方,好細細咂摸自己的悲苦。
他過了邊境,遠遠的望見一個鐘樓高聳,煙突林立的城市:綿延不斷的煙象黑色的河流一般,在雨中,在灰色的天空,往著同一個方向吹去。他忽然想起這兒有個當醫生的同鄉,叫做哀列克·勃羅姆,去年還有過信來,祝賀他的成功。不管勃羅姆為人怎麼平凡,不管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麼疏闊,克利斯朵夫象受傷的野獸一般,拚著最後一些力量去投奔他,覺得要倒下來也得倒在一個並不完全陌生的人家裡。
又是煙,又是雨,一片迷漾,街道跟屋子只有紅與灰兩種顏色。他在城裡亂闖,什麼都看不見,問了路又走錯了,回頭再走。他筋疲力盡,靠著意志的最後一些力量,走進一條陡峭的小巷子,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崗的石梯,崗上有所陰森森的教堂,四周都是民房。六十步紅色的石級,每三級或六級就有一個狹窄的平台,剛好讓人家的屋予開個大門。克利斯朵夫每到一個平台總得搖搖晃晃的歇一會。成群的烏鴉在教堂的塔頂上盤旋。
他終於在一所屋子的門上看到了他尋訪的姓名,便敲起門來。——巷子里很黑。他困頓不堪,閉上眼睛。心裡也是漆黑一片……幾個世紀過去了……
狹窄的門開了一半,出現一個女人。她的背光的臉教人沒法看到;但身腰顯得很清楚,因為外邊黑,裡頭亮。她背後是一條長廊,長廊盡處有個照著斜陽的小花園。她個子高大,筆直的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只等他開口。他看不見她的眼睛,只感覺到她的目光。他說要見哀列克·勃羅姆醫生,同時報了自己的姓名,每個字都不容易從喉嚨里吐出來。他饑渴交加,累到極點。那女人聽了一聲不出,回進去了;克利斯朵夫跟著她走進一間護窗緊閉的屋予,在黑洞里跟她撞了一下: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個沒有聲音的身體。她出去帶上了門,讓他自個兒待在黑房裡。他把身子靠著牆,腦門貼在光滑的護壁上,一動不動,生怕撞翻什麼東西;耳朵里轟轟地亂響,只覺得天旋地轉。
樓上有挪動椅子的聲音,有人驚訝的叫了幾聲,又有砰砰訇訇的關門聲。沉重的步子在樓梯上走下來了。
「他在哪兒?」一個熟人的聲音問。
房間的門打開了。
「怎麼!教客人待在黑房裡!該死!阿娜,怎麼不來個燈呀?」
克利斯朵夫虛弱到極點,狼狽到極點,聽見這個喧鬧的但是誠懇的聲音,覺得大大的安慰。主人伸出手來,他抓住了。這時燈火也來了。兩個人互相望著。勃羅姆身材矮小,紅紅的臉上留著又硬又亂的黑須,一雙和善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笑著,鼓起的寬廣的腦門上滿著皺痕,起伏不平,沒有什麼表情,頭髮整整齊齊的緊貼在腦殼上,中間分出一道頭路,直到腦後。他長得其丑無比,但克利斯朵夫瞧著他,握著他的手,心裡非常舒服。勃羅姆大驚小怪的叫起來:「天啊!你變得多厲害!怎麼攪成這個樣的?」
「我從巴黎來,」克利斯朵夫說。「我是逃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報上說你被捕了。啊,還算運氣!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
他打斷了話,指著那個招待克利斯朵夫進門的不聲不響的女人,說:「這是內人。」
她手裡拿著一盞燈,站在房門口。下巴長得很結實,臉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燈光照著她深色的頭髮,映出赭紅的反光,腮幫的皮膚沒有什麼光彩。她直僵僵的向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肘子夾著身體;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已經支持不住了。
「我是來……」他結結巴巴的想說明來意。「我想你或許……要是我不太打攪你們的話……或許願意……招留我一二天……」
勃羅姆馬上把話接了過去:「什麼一二天!……二十天,五十天,你喜歡待多久就多久。只要你在這個地方,你就住在我們家裡!我還希望你多住一陣呢。這是給我們面子,使我們高興的。」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些親熱的話大為感動,竟撲在勃羅姆的臂抱里。
「好朋友,好朋友,」勃羅姆說著。「啊,他哭了……怎麼啦?……阿娜!阿娜!……趕快!他暈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懷裡失去了知覺。幾小時以來他覺得要昏迷的現象終於來了。
等到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一張大床上。打開的窗子里傳來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勃羅姆在床邊傴著身子。
「啊,對不起,」克利斯朵夫結結巴巴的說著,想坐起來。
「他這是餓壞的!」勃羅姆叫了一聲。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東西回來給他喝。勃羅姆扶著他的頭。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有了點生氣;可是疲倦比飢餓更厲害,頭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羅姆夫婦守在旁邊,看他除了睡覺以外沒有別的需要,便出去了。
這種睡眠彷彿一睡就可以睡上幾年,是睏倦之極而又令人睏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鉛塊。日積月累的疲乏,永遠在意志門外窺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壓倒了。他想醒過來,可是渾身滾熱,彷彿筋骨都斷了,在渾渾沌沌的黑夜中沒法掙扎,只聽見大鐘永遠打著半點。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動彈,被捆縛著,噤住了嘴,好象被人淹在水裡,想掙紮起來而又沉到了底下。——終於黎明來了,姍姍來遲的,灰暗的黎明,——下著雨。熱度退了,但身體似乎被壓在一座山底下。他醒了。情形卻更可怕……
「為什麼還要睜開眼來?為什麼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樣長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著,雖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累,還是一動不動;手和腿象石頭一般的重。他似乎進了墳墓。光線黯淡。幾滴雨水打在窗上。一隻鳥在花園中輕輕的哀鳴。噢!可憐的生命!空虛的生命……
光陰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勃羅姆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過頭來。勃羅姆看他睜著眼睛,便高高興興的跟他招呼。因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終釘著天花板,他想替他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聲大氣的說話了。那聲音使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住,迸足了氣力好容易說出一句:「請你讓我安靜一下。」
好心的主人立刻換了口氣,說:「你不喜歡有入陪你是不是?好極了。你靜靜的躺著罷。好好的歇著,別說話。我們替你把飯端上來。你什麼都不用操心。」
但要他說話簡潔是不可能的。嘮嘮叨叨的解釋了一番,他提著腳尖走出去了,笨重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響了一陣。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屋子裡,累得要死。他的思想被痛苦象霧一般包圍著。他竭力想弄明白……「為什麼要認識他?為什麼要愛他?安多納德的犧牲有什麼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驗,多少的希望,——結果造成了這樣一個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歸於盡,白活了一輩子!」生也無聊,死也無聊。一個人消滅了,整個的家族也跟著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迹。這種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嗎?克利斯朵夫因為失望,憤怒,不由得獰笑了一下。痛苦的無能,無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壓碎了……
屋子裡除了醫生出診時的腳步以外,寂靜無聲。等到阿娜出現,克利斯朵夫已經完全喪失了時間觀念。她用盤子端進中飯來。他一動不動的望著她。也不開口道謝。但在他好象一無所見的發獃的眼裡,少婦的影子象照相一樣的印了進去。隔了好久以後,對她認識更清楚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她仍舊是當時的模樣;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個回憶:頭髮很濃,挽著個很大的髻;腦門鼓得高高的,臉盤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睛老是低垂著,要是和別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開去;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緊,神氣固執,近乎兇狠。她個子高大,身體長得很好,很結實,可是穿的衣衫太窄,動作非常僵。她一聲不出,把盤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後胳膊貼著身體,低著頭退出去。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古怪而可笑的人並不覺得驚異,也不吃端來的東西,只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過了。晚上阿娜又端來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來的食物原封不動,也就不聲不響的端著走了。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樣,看到病人會自然而然的說些好話。她似乎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或者根本不覺得有她自己。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煩的看著她笨拙與強直的動作,感到一種敵意。可是他感激她的不開口。——過了一會,醫生來了,因為發覺克利斯朵夫沒有吃東西;他的大聲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覺得阿娜的靜默可感。醫生看到他的太太沒有勸克利斯朵夫吃飯大不高興,親自來強迫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為了求個清靜,只得喝幾口牛奶,喝完又轉過身去不理不睬了。
第二夜情形比較安定。他睏倦之極,再也沒有痛苦的感覺,再也沒有醜惡的生命的痕迹……——可是一醒過來,更窒息了。他把那天瑣瑣碎碎的情形都記起來,想到奧里維不願意出門,再三說要回去,於是他不勝悲痛的對自己說:
「是我送了他的命。」
他不能再一動不動的待在房裡,讓那目光兇惡的斯芬克斯把它的問題和死屍的氣息折磨,便非常騷動的爬起來,走出卧室,下了樓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別人身邊。可是他一聽見人聲又馬上想躲開了。
勃羅姆那時在飯廳里,很親熱的接待克利斯朵夫,立刻問到巴黎的事。克利斯朵夫抓著他的胳膊,說:「別問我,過一晌再談罷……請你原諒。我簡直受不了。我累得要死,累得……」
「我知道,我知道,」勃羅姆態度很殷勤。「你神經受了震動,前幾天的刺激太厲害了。別說話。別拘束。你愛怎辦就怎辦,好象在你自己家裡一樣。我們決不打攪你。」
他的確說到做到。為了避免驚動客人,他又趨於另外一個極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夫婦之間也不敢交談了;說話都放低著聲音,走路提著腳尖,屋子裡變得沒有一點聲響。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竊竊私語的情形和強制的靜默,非常難堪,只得要求勃羅姆照常辦事,跟從前一樣的過活。
這樣以後,主人就一切都讓克利斯朵夫自便。他幾小時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象遊魂似的踱來踱去,說不出想些什麼,幾乎連痛苦的氣力都沒有了。他象獃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厭惡之極。唯一的念頭是跟「他」一起埋葬,萬事全休。——有一次,他看到花園的門開著,不知不覺走了出去。但一到陽光底下,他就非常難受,趕緊退回來,仍舊去關在護窗緊閉的屋子裡。天氣晴好的日子使他受罪。他恨太陽。他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靜。在飯桌上,他不聲不響的只顧吃著勃羅姆撿給他的菜,眼睛釘著桌子。有一天,勃羅姆指給他看客廳里有一架鋼琴;克利斯朵夫竟駭然掉過頭去。他對無論什麼聲音都厭惡,只求靜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虛,也只需要空虛。生命的歡樂,象大鵬般振翼高歌,直衝雲霄的歡樂是完了!一天又一天的呆在房裡,唯一的生命感覺,是隔壁屋子裡時鐘滴答的聲音,彷彿在他腦子裡擺動。可是歡樂的野鳥還在他胸中,常常突然之間飛起來,撞在棚欄上,使心靈深處有一陣可怕的騷動,——「一個人獨自在渺無人煙的荒野中悲號……」
人生的苦難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許還可能。大家把朋友這個名稱隨便濫用了,其實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個朋友。而這還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氣。這種幸福太美滿了,一朝得而復失的時候你簡直活不下去。它無形中充實了你的生活。它消滅了,生活就變得空虛:不但喪失了所愛的人,並且喪失了一切愛的意義。為什麼世界上有過這樣的一個人(朋友)呢?為什麼要有我呢?
這一下死的打擊對於克利斯朵夫格外可怕,因為那時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本體暗中已經動搖了。人生有些年齡,機構的內部會醞釀一種蛻變。肉體與心靈特別容易受外界的打擊;精神疲憊,有種說不出的惆悵,對一切都覺得厭倦,對過去的成就毫不留戀,對前途也看不出一點兒端倪。在發作這些心病的年紀上,大多數人有家庭的責任把他們束縛著;這種責任固然使他們缺少批判自己、尋覓新路、重新締造堅強的新生活所必需的自由精神,但同時也做了他們的保鏢;固然,在那種情形之下你牢騷滿腹,藏著不少的隱痛……還得永遠的往前走……沒法躲避的作業,對於家庭的照顧,逼著一個人象一匹站著打盹的馬似的,在兩根車轅中間拖著疲乏的身子繼續向前。——可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臨到一片空虛的時間就毫無依傍,沒有一點強迫他前進的東西,只是為了習慣而走著,不知道往哪兒去。力量被攪亂了,意識不清楚了。在他這樣迷迷忽忽的時候,要是來了一聲霹靂,把他的夢遊病驚醒過來,他就吃苦了。他倒下去了……
幾封從巴黎轉過來的信,把克利斯朵夫的麻痹狀態驅散了一些時候。那是賽西爾和亞諾太太寫來的,無非是安慰的話。可憐的安慰!沒用的安慰!嘴裡談著痛苦的人並不是身受的人……那些書信只使他聽到那個已經消滅的聲音的回聲口他沒有勇氣答覆,人家也不再寫來了。在這個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他要抹掉自己的痕迹,教自己消滅。痛苦能夠使一個人變得不公平:他過去喜歡的那些人為他都不存在了。只有死掉的那一個才永久存在。連著好幾個星期,他努力要教亡友再生,他和他談話,寫信給他:
「我的靈魂,今天我沒收到你的信。你在哪兒呀?回來罷,回來罷,跟我說話啊,寫信給我啊!……」
雖然他夜裡費盡心力,還是不能在夢中和他相見,這一點是很難辦到的,只要你還在為了朋友的死亡而心痛的時候。直要以後你慢慢的把故人忘了,故人才會重新出現。
然而外界的生活已經逐漸滲入心靈的墳墓。克利斯朵夫開始聽到屋內各種不同的聲音,不知不覺的關心起來了。他知道幾點鐘開門,幾點鐘關門,白天一共開關幾次,有幾種方式,依著來客的性質而定。他能認出勃羅姆的腳聲,在想象中看到醫生出診回來,在穿堂里掛他的帽子和外套,老是用那種細心而古怪的方式。要是聽慣的聲音到時沒聽見,他就不由自主的要探究原因。在飯桌上,他也無意識的聽人家談話了,發覺勃羅姆差不多老是一個人說話,太太只簡短的回答幾句。雖然缺少談話的對手,勃羅姆可並不在乎,照舊高高興興的,講著他才看過的病人和聽來的閑話。有時,勃羅姆說著話,克利斯朵夫居然對他瞧著,勃羅姆發覺之下非常快活,更盡量打動他的興緻。
克利斯朵夫勉強想和自己的生活重新結合起來……可是沒勁!他覺得自己多老,跟天地一樣的老!……早上起來照著鏡子,看到自己的身體,姿勢,愚蠢的外形,覺得厭倦不堪。為什麼要起床,要穿衣服?……他拚命逼自己工作:可是工作使他受不了。既然一切都得歸於虛無,創造有什麼用?他不能再攪音樂了。一個人唯有經過了患難才能對藝術——(好似對其他的事情一樣)——有真切的認識。患難是試金石。唯有那個時候,你才能認出誰是經歷百世而不朽的,比死更強的人。經得起這個考驗的真是太少了。某些被我們看中的靈魂——(所愛的藝術家,一生的朋友),——往往出乎我們意外的庸俗。誰能夠不被洪濤淹沒呢?一朝被患難接觸到了,人世的美就顯得非常空洞了。
可是患難也會疲倦的,它的手也麻痹了。克利斯朵夫神經鬆了下來,睡著了,他無窮無盡的盡睡,彷彿怎麼也睡不足。
終於有一夜,他睡得那麼熟,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勃羅姆夫婦出去了。窗子開著,明媚的天空笑著。克利斯朵夫覺得卸掉了一副重擔。他起來走到花園裡。一方狹窄的三角形的地,四周圍著高牆,象修遭院模樣。在幾塊草地與極平常的花卉中間,有幾條鋪著細砂的小徑;一一根葡萄藤和一些薔薇爬在一個花棚上。一個碎石砌成的洞內有一道細小的噴泉;一株靠牆的皂角樹,香味濃烈的枝條掛在隔鄰的花園高頭。遠處矗立著紅岩砌成的教堂的鐘樓。時間是傍晚四點。園中已經罩著陰影。樹巔和紅色的鐘樓還浴著陽光。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面,背對著牆,仰著頭,從葡萄藤和薔薇的空隙中望著清朗的天。他似乎才從惡夢中醒來。周圍是一片靜寂。一根薔薇藤懶洋洋的掛在頭頂上。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謝了,落英繽紛,在空中散開來,好比一個無邪的美麗的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的消逝了……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哀痛之極,透不過氣來,把手捧著臉哭了。
鐘聲響了。從這一個教堂到另一個教堂,鐘聲相應……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等到抬起頭來,鐘聲已止,夕陽已下。克利斯朵夫被眼淚蘇解了,精神被沖洗過了,聽見心頭象泉水似的湧出一闋音樂,眼望著一鉤新月溜上天空。他被一陣腳聲驚醒之下,立刻回到房裡,關了門,閂上了,讓他音樂的泉源盡量奔瀉出來。勃羅姆上來招呼他吃飯,敲敲門,推了幾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勃羅姆從鎖孔里張望,看見克利斯朵夫大半個身子撲在桌上,四周堆滿了紙,才放心了。
過了幾小時,克利斯朵夫筋疲力盡,走到樓下,發覺醫生在客廳里一邊看書一邊等著。他過去把他擁抱了,請他原諒他來到這兒以後的行動,並且不等勃羅姆開口,自動把最近幾星期中驚心動魄的事告訴了他。他跟醫生提到這些,只有這麼一次,而勃羅姆是否完全聽清楚還是問題:因為一則克利斯朵夫的話沒有系統,二則夜色已深,勃羅姆雖然非常好奇,也瞌睡死了。最後——(時鐘已經敲了兩點),——克利斯朵夫發覺了,便跟主人道了晚安分手。
從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復了常規。那種一時的興奮當然不能維持,他常常覺得很悲哀,但那是普通的哀傷,不致妨礙他的生活了。得活下去,是的,非活下去不可!他失去了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受著憂苦侵蝕,心中存著死念,可是有一股那麼豐滿那麼專橫的生命力,便是在哀傷的言語中也會爆發,在他的眼睛,嘴巴,動作中間放射光芒。不過生命力的核心已經有條蛀蟲盤踞了。克利斯朵夫常常會哀痛欲絕。他明明心裡很安靜,或是在看書,或是在散步:突然之間出現了奧里維的笑容,那張溫柔而疲倦的臉……那好比一刀扎入了心窩……他身子搖搖晃晃,一邊哼唧一邊把手抱著胸部。有一次,他在琴上彈著貝多芬的曲子,跟從前一樣彈得慷慨激昂……忽然他停住了,撲在地下,把頭埋在一張椅子的靠枕里,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苦的是覺得一切都「早已經歷過了」他老是遇到一些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言語,同樣的經驗。什麼都是熟識的,預料到的。某一張臉使他想起從前看到的另外一張臉,會說出——(他敢預先斷定),——而且真的說出,另外一個人說過的話;同樣的人經歷著同樣的階段,遇到同樣的障礙,同樣的消耗完了。有人說:「人生再沒比愛情的重複更令人厭倦的了」,這句話要是不錯,那末整個人生的重複不是更可厭嗎?那簡直會教人發瘋。——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這種自欺欺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為了內疚,為了潛在的、壓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而不願意認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沒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創造安慰。明知生活沒有什麼意義,他偏創造生活的意義。他教自己相信應當活下去,雖然活不活跟誰都不相干。必要的時候,他還會對自己說是死了的朋友鼓勵他活的。同時他知道這是把自己的話硬放在死者嘴裡。人就是這麼可憐!……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樣的穩健了;他把心房關起來,不讓痛苦闖進去。他不對別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見:他好象很平靜了。
巴爾扎克說過:「真正的苦惱在心靈深處刻了一道很深的溝槽,它似乎毫無動靜,睡熟了,實際上卻繼續在腐蝕靈魂。」
凡是認識克利斯朵夫而能仔細觀察他的人,看著他來來往往,彈奏音樂,有說有笑,——(他居然會笑了!)——一定會感到這個人雖然那麼壯健,雖然眼裡燃著生命之火,但精神上已經有些東西給摧毀了。
他和人生重新結合之後,就得找個生計。當然不是離開那個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避難所;而且這樣豪爽的主人,到哪兒去找呢?但他的傲氣使他不願意加重朋友的負擔。雖然勃羅姆竭力推辭,一個錢都不肯收,他卻直接找到了幾處教琴的事,能付一筆固定的膳宿費給了屋主,才覺得安心。那可不容易。他輕舉妄動參加革命的事到處都有人知道,一般布爾喬亞家庭當然不願意跟這個危險的,至少是古怪的,所以是「不相宜的」人打交道。然而他靠著自己在音樂界上的名氣和勃羅姆的斡旋,居然踏進了四五個膽子大一些的,或是更好奇的人家。他們也許想以驚世駭俗的方式表示風雅,但另一方面照舊很小心的監視著他,使學生對老師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勃羅姆家裡的生活是非常有規律的。早上,各人干各人的事:醫生出去看診,克利斯朵夫出去教課,勃羅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克利斯朵夫到一點左右回來,大概總比勃羅姆早。勃羅姆不許人家等他吃中飯,所以克利斯朵夫跟年輕的主婦先吃。那為他絕對不是愉快的事,因為他對她毫無好感,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和她談。她當然覺察人家對她的印象,可是聽其自然,既不想注意一下修飾,也不願意多用思想。她從來不先向克利斯朵夫開口。動作跟服裝毫無風韻,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對女性的嫵媚很敏感的男人望而卻步。他一邊想到巴黎女子的高雅大方,一邊望著阿娜,不由得想道:「啊,她多醜!」
可是這並不准確;不久他發現她的頭髮,手,嘴,還有那雙一看到他就閃開去的眼睛,都長得很美。但他心裡對她的批評並不因之改變。為了禮貌,他勉強跟她搭訕,很費力的找些談話的題目,她那方面又一點兒不合作。有兩三次,他問她一些事,關於她的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本身的:可什麼都問不出來。她只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努力裝著笑容,而那種努力又使人不愉快:她笑得很不自然,聲音很悶,說話斷斷續續,每句後面總帶著難堪的靜默。臨了克利斯朵夫只得盡量避免跟她談話;那也是她求之不得的。醫生一回家,兩人都覺得鬆了一口氣。勃羅姆老是很高興,大聲嚷嚷,忙這個忙那個,非常俗氣,心卻是挺好。他能吃能喝,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跟他在一起,阿娜還略微說幾句;但他們倆談的無非是所吃的菜和每樣東西的價錢。有時勃羅姆取笑她對宗教的熱心和牧師的講道,她沉著臉,一聲不出,就在飯桌上生氣了。醫生多半講著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的描寫某些可怕的病象;那種刻劃入微,淋漓盡致的敘述,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拿飯巾丟在桌上,不勝厭惡的站起來,把醫生看得樂死了;他立刻打斷了話,一邊笑一邊道歉。可是下一餐上他又來了。這些醫院裡的笑話,似乎能夠使麻木不仁的阿娜聽了快活的。她會突然之間笑起來,而且是種獰笑,有些獸性的意味。實際上她對她所笑的事也許和克利斯朵夫同樣的厭惡。
下午,克利斯朵夫很少學生。醫生跑在外面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往往和阿娜留在家裡,可並不見面。各人干著自己的工作。最初勃羅姆要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彈琴,說她還有相當的音樂天分。克利斯朵夫要阿娜彈些東西給他聽。她雖然不大高興,卻也不推三阻四,照例態度冷冰冰的,彈得非常機械,毫無表情:一切音符都是相等的,沒有一點兒抑揚頓挫,為了翻譜,她會若無其事的把彈了一半的樂句停下來,然後再從容不迫的接下去。克利斯朵夫氣壞了,不等曲子彈完就走掉,免得說出粗野的話得罪她。她可並不慌,聲色不動的直彈到最後一個音,對於他的失禮毫無傷心或生氣的表示,甚至也沒十分留意。但從此他們之間再也不提音樂了。有幾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是出去的,倘若突然之間回家,就會發見阿娜在那兒練琴,冷冷的,毫無興緻,可是態度很固執,把同一樂節彈上四五十遍也不厭倦,也不興奮。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時候,她從來不弄音樂。她的時間除了虔修之外,都花在家務上:縫這個,縫那個,監督女傭,特別注意整齊清潔。丈夫認為她是一個賢德的女人,有點兒古怪,據他說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樣」;但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樣」很忠誠。關於最後這一點,克利斯朵夫心裡不表同意,覺得勃羅姆的心理學太簡單了;但反正是勃羅姆的事,想它幹麼!
吃過晚飯,大家待在一起。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談著話,阿娜做著活兒。由於勃羅姆的請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彈琴了,在臨著園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廳內直彈到深夜,使勃羅姆在一旁聽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於他們不懂的或完全誤解的東西的,——他們也正因為誤解而愛那些東西。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氣,他一生已經遇到多少混蛋!但昕到某些可笑的驚嘆辭,也立刻停下,回到房裡去了。勃羅姆終於猜到了原因,便竭力把聲音壓低。並且他音樂的胃口很快就會厭足,留神細聽的時間不能連續到一刻鐘以上:不是看報,便是打盹,不再打攪克利斯朵夫了。阿娜坐在屋子的盡裡頭,一聲不出,膝上放著活計,似乎在那裡工作,但她直瞪著眼,手指不動。有時她在曲子的半中間無聲無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勃羅姆的過分的,但是真誠的好意,屋子裡的清靜,日常生活的有規律,特別豐富的日耳曼式的飲食,把他結實的身體給恢復了。肉體已經和以前一樣的健康,但精神上還是病著。新長出來的氣力只有加強騷亂的心緒,因為它始終不會恢復平衡,有如一條裝載不平均的船,受到一點極小的震動就會跳起來。
他完全孤獨,跟勃羅姆談不到精神上的相契,與阿娜的交際僅僅限於早晚的招呼,和學生又毫無好感可言:因為他公然表示,以他們的才具,最好還是放棄音樂。城裡他一個人都不認得。而這也不完全是他的過失。固然他自從奧里維死後老是很孤獨的呆在一邊,但周圍的人也根本不讓他接近。
他住的那個古城頗有些聰明強毅之士,但都是驕傲的特權階級,自得自滿,與外界不相往來的。他們是一般布爾喬亞的貴族,愛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狹窄,奉教非常熱心,認為自己是最優秀的種族,自己的城市是最優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廝守著他們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規定好一個招待親屬的日子,餘下的時間便門禁森嚴。這些實力雄厚的世家從來不想炫耀財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細的:這就夠了,別人的意見根本無足重輕。有些百萬富翁穿得象小布爾喬亞一樣,聲音嘶嗄,講著別有風趣的土話,天天一本正經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連一般勤謹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紀還是照常辦事。太太們自命為精通治家之道。女兒是沒有陪嫁的。有錢的父母要子女象自己一樣辛辛苦苦的去掙他們的家業。日常生活過得非常節儉:那些巨大的財產有極高尚的用途,例如收藏藝術品,辦美術館,襄助社會事業。慈善機關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數目很大的,隱名的捐款,這種又偉大又可笑的現象都是屬於另一時代的。大家只知道有自己,似乎不知道外邊還有別的世界。其實為了商業關係,為了交遊廣闊,為了教兒子們到遠方去遊學,他們對外邊的世界很熟悉。可是無論什麼出名的東西,無論哪個國外的名流,在他們心目中一定要經過他們認可之後才算成立。他們對自己的社會也管束極嚴,互相支持,互相監督。這樣就產生了一種集體意識,憑著一致的宗教觀念與道德觀念,把個人的許多不同點——在那些性格剛強的人身上特別顯著的不同點——給遮掉了。每個人都奉行儀式,都有信仰。沒有一個人敢有一點兒懷疑,即使懷疑也不願意承認。你休想掏摸他們的心事:因為知道受著嚴密的監視,誰都有權利窺探別人的心,所以他們格外深藏。據說連那些離開鄉土而自以為獨立不羈的人,一朝回到本鄉,照舊會屈服於傳統,習慣和本城的風氣: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儀式,不得不信仰。在他們眼裡,沒有信仰是違反天性的,沒有信仰的人是低級的,行為不端的人。只要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就決不能迴避宗教義務。不參加教禮等於永遠脫離自己的階級。
這種紀律的壓力似乎還嫌不夠。那些人在本身的階級裡頭還覺得彼此的連繫不夠密切,所以在大組織中間又造成無數的小組織,把自己完全束縛起來。小組織大概有好幾百個,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會活動都有團體:有為慈善事業的,為虔修的,為商業的,為虔修而兼商業的,為藝術的,為科學的,為歌唱的,為音樂的;有靈修會,有健身會,有單為集會而組織的,有為了共同娛樂的,有街坊聯合會,有同業聯合會,有同等身分的人的會,有同等財富的人的會,有同等體重的人的會,有同名的人的會。據說有人還想組織一個不隸屬任何團體的人的團體,結果這種人不滿一打。
在這城市、階級,團體三重束縛之下,一個人的心靈是給捆住了。無形的壓力把各種性格都約束了。其中多半是從小習慣的,——從幾百年來就習慣的,他們認為這種壓迫很衛生;倘若有人想擺脫,就是不合體統或不健全。看到他們心滿意足的笑容,誰也想不到他們心裡有什麼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報復一下的。每隔相當時候,必有幾個反抗的人,或是倔強的藝術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顧一切的斬斷鎖鏈,使當地的衛道之士頭痛。但衛道之士非常聰明,倘若叛徒沒有在半路上被壓倒,倘若比他們更強,那末他們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總難免鬧得滿城風雨,)——而設法把他收買。對方要是一個畫家,他們就把他送入美術館;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圖書館。叛徒大聲疾呼的說些不入耳的話,他們只做不聽見。他儘管自命為獨往獨來,結果仍舊被同化了。毒性被中和了。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療。——但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總是在半路上被扼殺的居多。那些安靜的屋子裡藏著不知多少無人知道的悲劇。裡頭的主人往往會從從容容的,一聲不響的跑去跳在河裡;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進療養院。大家把這些事滿不在乎的談著,態度的冷靜可以說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點之一,即使面對著痛苦與死亡也不會受影響。
這些嚴肅的布爾喬亞,因為看重自己人,所以對自己人很嚴;因為瞧不起別人,所以對別人比較寬。對於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僑,例如德國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們都相當寬大,覺得跟自己無關痛癢。並且他們愛好智慧,決不為了前進的思想而驚慌,知道自己的兒孫是不受影響的。他們用著冷淡的,客氣的態度對待外僑,不讓他們親近。
克利斯朵夫毋須人家多所表示。那時他正特別敏感,到處看到自私自利與淡漠無情,只想深自韜晦。
勃羅姆的病家在社會上是個範圍很小的小圈子,屬於新教中教規極嚴的一派,勃羅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克利斯朵夫名義上是舊教徒出身,事實上又已經不信仰了,所以更受到歧視。而他那方面也覺得有許多事看不上眼。他雖則不信仰,可是脫不了先天的舊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詩的意味多,對於人性取著寬容的態度,不求說明或了解,只知道愛或是不愛,同時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著絕對的自由,那是他無形中在巴黎養成的習慣。因此他和極端派的新教團體衝突是必然的事。加爾文主義的缺陷在這個宗派里格外顯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義,把信仰的翅膀斬斷了,讓它掛在深淵上面:因為這唯理主義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義同樣有問題,它既不是詩,也不是散文,而是把詩變了散文。它是一種精神上的驕傲,對於理智一他們的理智——抱著一種絕對的,危險的信仰。他們可以不信上帝,不信靈魂不滅,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舊教徒不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他們從來沒想到討論這個「理智」。要是人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們寧可否定人生。他們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潛伏的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塵世的精神」。他們造出許多幼稚的,簡化的,雛型的人生與人物。他們中間頗有些博學而實際的人,讀書甚多,閱歷不少,但看不見事物的真相,只歸納出一些抽象的東西。他們貧血得厲害;德行極高,但沒有人情味:而這是最要不得的罪惡。他們心地的純潔往往是真實的,並且高尚,天真,有時不免滑稽,不幸那種純潔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劇意昧,使他們對別人冷酷無情,——不是由於憤怒,而是一種深信不疑的態度。他們怎麼會遲疑呢?真理,權利,道德,不是都在他們手裡嗎?神聖的理智不是給了他們直接的啟示嗎?理智是一顆冷酷的太陽,它放射光明,可是教人眼花,看不見東西。在這種沒有水分與陰影的光明底下,心靈會褪色,血會幹枯的。
而克利斯朵夫當時覺得最無意義的便是理智。這顆太陽只能替他照出深淵的內壁而不能指示一條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淵的深度。
至於藝術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機會、也沒有心思去和它發生關係。當地的音樂家多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屬於新舒芒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這些樂派是鬥爭過的。只有兩人是例外:——一個是大風琴師克拉勃,開著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個誠實君子,出色的音樂家,照某個瑞士作家的說法,要不是「騎在一匹被他喂得太飽的飛馬上,」他還能成為更好的音樂家;——另外一個是年輕的猶太作曲家,很有特色,很有氣魄,情緒很騷動;他也開著鋪子,賣瑞士土產:木刻的玩藝兒,裴納的木屋和熊等等。這兩人因為不把音樂做職業,胸襟都比較寬大,很樂意親近克利斯朵夫;而在別的時期,克利斯朵夫也會有那種好奇心去認識他們的,但那時他對藝術,對人,都毫無興趣,只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聽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裡穿過的那條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鄉的萊茵。在它旁邊,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夢境。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下,那些夢境也象萊茵一樣染著陰慘慘的色調。黃昏日落的時候,他在河邊憑欄眺望,看著洶湧的河流,混沌一片,那麼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著,一眼望去只有動蕩不已的大幅的輕綃,成千成萬的條條流水,忽隱忽現的漩渦:正如狂亂的頭腦里湧起許多雜亂的形象,永遠在那裡出現而又永遠化為一片。在這種黃昏夢境中,象靈柩一樣飄流著一些幽靈似的渡船,沒有一個人影。暮色漸濃,河水變成大塊的青銅,照著岸上的燈火烏黑如墨,閃出陰沉的光,反射著煤氣燈黃黃的光,電燈月白色的光,人家窗里血紅的燭光。黑影里只聽見河水的喁語。永遠是微弱而單調的水聲,比大海更凄涼……
克利斯朵夫幾小時的聽著這個死亡與煩惱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起來,爬上那些中間剝落的紅色的石級,穿著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著砌在牆頭裡的,被高頭教堂前面空漠的廣場上的街燈照著發光的欄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為什麼要活著?回想起親眼目睹的鬥爭,他不由得喪然若失,佩服那批對信念鍥而不捨的人。各種相反的思想,各種不同的潮流,循環不已:——貴族政治之後是民主政治;個人主義之後是社會主義,古典主義之後是浪漫主義;尊重傳統之後又追求進步:——交相起伏,至於無窮。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會消磨掉的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來:他們忙忙碌碌,叫叫嚷嚷,抓權,抓光榮,然後再被新來的人用石子趕走,歸於消滅……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來逃避;那已經變成間歇的,雜亂無章的,沒有目標的工作。寫作?為誰寫作?為人類嗎?他那時正厭惡人類。為他自己嗎?他覺得藝術一無用處,填補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虛。只有他盲目的力偶爾鼓動他振翼高飛,隨後又力盡筋疲的掉下來。黑暗中只有一陣隱隱的雷聲。奧里維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迹。凡是充實過他生命的,凡是他自以為和其餘的人類共有的感情跟思想,他都惱恨。他覺得過去的種種完全是騙自己:人與人的生活整個兒是誤會,而誤會的來源是語言……你以為你的思想能夠跟別人的溝通嗎?其實所謂關係只有語言之間的關係。你自己說話,同時聽人家說話;但沒有一個字在兩張不同的嘴裡會有同樣的意義。更可悲的是沒有一個字的意義在人生中是完全的。語言超出了我們所經歷的現實。你嘴裡說愛與憎……其實壓根兒就沒有愛,沒有憎,沒有朋友,沒有敵人,沒有信仰,沒有熱情,沒有善,沒有惡。所有的只是這些光明的冰冷的反光,因為這些光明是從熄滅了幾百年的太陽中來的。朋友嗎?許多人都自居這個名義,事實上卻是可憐透了!他們的友誼是什麼東西?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友誼是什麼東西?一個自命為人家的朋友的人,一生中有過幾分鐘淡淡的想念他的朋友的?他為朋友犧牲了什麼?且不說他的必需品,單是他多餘的東西,多餘的時間,自己的苦悶,為朋友犧牲了沒有?我為奧里維又犧牲過什麼?——(因為克利斯朵夫並不把自己除外;在他把全人類都包括進去的虛無中,他只撇開奧里維一個人。)——藝術並不比愛情更真實。它在人生中究竟占著什麼地位?那些自命為醉心於藝術的人是怎麼樣愛藝術的?……人的感情是意想不到的貧弱。除了種族的本能,除了這個成為世界軸心的,宇宙萬物所共有的力量以外,只有一大堆感情的灰燼。大多數人沒有蓬蓬勃勃的生氣使他們整個的卷進熱情。他們要經濟,謹慎到近乎吝嗇的程度。他們什麼都是的,可是什麼都具體而微,從來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東西。凡是在受苦的時候,愛的時候,恨的時候,做無論什麼事的時候,肯不顧一切的把自己完全放進去的,便是奇人了,是你在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最偉大的人了。熱情跟天才同樣是個奇迹,差不多可以說不存在的!……
克利斯朵夫這樣想著,人生卻在準備給他一個可怕的否定的答覆。奇迹是到處有的,好比石頭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會跳出來。我們萬萬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著。
「……別驚醒我,啊!講得輕些罷!……」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鋼琴上即興,阿娜站起身來出去了,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彈琴的時候常有的事。彷彿她討厭音樂。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這些,也不在乎她心裡怎麼想。他繼續往下彈,後來忽然想起要把所彈的東西記下來,便跑到房裡去拿紙。他打開隔室的門,低著頭往暗裡直衝,不料在門口突然跟一個僵直不動的身體撞了一下。原來是阿娜……這麼出其不意的一撞嚇得她叫起來。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親切的抓著她的兩隻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發抖,——大概是受了驚嚇吧?
「我在飯廳里找……」她結結巴巴的解釋。
他沒聽見她說找什麼,也許她根本沒說出來。他只覺得她在黑暗裡找東西很奇怪。但他對於阿娜古怪的行動已經習慣了,也不以為意。
過了一小時,他又回到小客廳和勃羅姆夫婦坐在一起,在燈下伏在桌上寫音樂。阿娜靠著右邊,在桌子的另外一頭縫東西。在他們後面,勃羅姆坐在壁爐旁邊一張矮椅子上看雜誌。三個人都不說話。淅瀝的雨點斷斷續續打在園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來把大半個身子歪在一邊,那時為了要完全孤獨,更掉過身去,背對著阿娜。他前面壁上掛著一面鏡子,反映著桌子,燈,和埋頭工作的兩張臉。克利斯朵夫似乎覺得阿娜在望他,先是並不在意,後來腦子裡老轉著這個念頭,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鏡子……果然阿娜望著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著氣把她仔細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鏡子里看她。燈光映著她蒼白的臉,那種慣有的嚴肅與靜默顯得她心裡鬱積著一股暴戾之氣。她的眼睛——他從來沒機會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釘在他身上:暗藍的巨大的瞳子,嚴峻而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著一股頑強的熱情在那裡搜索他的內心。難道這是她的眼睛嗎?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轉過身來,……她眼睛低下去了。他跟她搭訕,想強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聲色不動的回了話,始終低著頭做活,沒有抬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圍著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緊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頭腦清楚,很有把握的話,他又要以為那是個幻象了。但他的確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後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對阿娜不感興趣,也就不去多推敲這個奇怪的印象。
過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試一支新作的歌。勃羅姆一半由於擺丈夫的架子,一半由於打趣,素來喜歡要太太彈琴或唱歌,這一晚的要求特別來得懇切。往常阿娜只說一句斬釘截鐵的話;以後不論人家如何要求,懇清,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著嘴唇,只做不聽見。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兒,站起身來向鋼琴走過去了。這是一支她連看都沒看過的歌,她競自唱了,而唱的結果簡直是奇迹。聲音沉著,完全不象她說話時那種嘶嗄的,蒙著一層什麼的口音。一開始她就把音唱准了,既不慌張,也不費力,音樂給表現得極有氣魄,而且很純粹,很動人;她自己也達到熱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激動,覺得她唱出了他的心聲。她唱著,他望著她呆住了;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陰沉的眼睛里有股野性,表示熱情的大嘴巴,邊緣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並不秀媚,有點兒殺氣,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齒,一隻美麗結實的手放在琴譜架上;壯健的體格被狹窄的衣服緊束著,被過於簡單的生活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輕的,精力充沛,線條非常和諧。
她唱完了,回去坐著,一雙手放在膝蓋上。勃羅姆恭維了她幾句,但覺得她唱得不夠柔媚。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只顧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著她。當晚他們之間沒說什麼話。她明白自己剛才達到了從來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為她「自己」,可不懂是怎麼回事。
從那一天起,克利斯朵夫對阿娜留神觀察了。她又回復了不聲不響,冷淡麻木的態度,只管沒頭沒腦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氣惱;其實她是借工作來壓制騷亂的天性,不讓那些暖昧的思想抬頭。克利斯朵夫看來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樣是個動作發僵的布爾喬亞。有時她一事不做的瞪著眼睛出神。你剛才發覺她這樣,過了一刻鐘還是這樣,一動也沒動過。丈夫問她想些什麼,她便驚醒過來,微微一笑,回答說不想什麼。而這也是事實。
她無論碰到什麼事都鎮靜自若。有一天她梳妝的時候,酒精燈爆裂了。一剎那間,阿娜四周布滿了火焰。女僕一邊呼救一邊逃。勃羅姆著了慌,手忙腳亂,叫叫嚷嚷,嚇壞了。阿娜撕掉了梳妝衣上的搭扣,把著火的內衣從腰部扯去,踩在腳下。等到克利斯朵夫慌亂中搶著一個水瓶奔來,阿娜只剩著件內衣,露著胳膊,立在一張椅子上,不慌不忙的在那裡撲滅窗帘上的火焰。她身上灼傷了,卻一句不提,只覺得被人看到這副服裝很氣惱。她紅著臉,笨拙的用手遮著肩頭,因為有失尊嚴而氣哼哼的走到隔壁屋裡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鎮靜,可說不出這種鎮靜是表示她勇敢呢還是表示她麻木。他以為大概是後者的成分居多。實際上,她對什麼都不關心,對別人,對自己,都是一樣。克利斯朵夫甚至懷疑她沒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見了一樁事,更毫無疑問的把她斷定了。阿娜有一條小黑狗,眼睛挺聰明挺溫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關起房門工作的時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裡,丟下工作,逗它玩兒。他要出門,它就在門口等著,緊釘著他:它需要有個散步的同伴。它在前面拚命飛奔,不時停下來,對自己的矯捷表示得意,眼睛望著他,挺著胸部,神氣儼然。它會對著一塊木頭狂叫,但遠遠的看到了別的狗就溜回來,躲在克利斯朵夫兩腿之間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與世不相往來之後,和動物更接近了,覺得它們很可憐。這些畜生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對你那麼信賴!它們的性命完全操在人手裡,所以要是你虐待這些向你輸誠的弱者,簡直是濫用威權,犯了一樁可怕的罪惡。
那條可愛的小黑狗雖然對大家都很親近,還是最喜歡阿娜。她並不特別寵它,只是很樂意把它撫摩一下,讓它蹲在膝上,也照顧它的食料,似乎盡她可能的喜歡它。有一天,小黑狗差不多當著主人們的面,被街上的汽車撞倒了。它還活著,叫得非常悲慘。勃羅姆光著頭跑出去,摟著那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回來,想至少減輕它一些痛苦。阿娜過來瞅了一眼,也不彎下身子細看,便不勝厭惡的走開了。勃羅姆含著淚,眼看這小東西受著臨終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園子里捏著拳頭,大踏步走著,聽見阿娜若無其事的吩咐僕人工作,便問她:「難道你心裡不覺得難過嗎?」
「那有什麼辦法?」她回答。「最好還是不去想它。」
他聽了先是恨阿娜,後來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來,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怎麼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訣教給他。對於那些幸而沒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對付嗎?他想要是勃羅姆死了,阿娜也不見得會怎麼難過,於是他覺得自己幸而沒結婚。與其終身跟一個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於無的人在一起,還是孤獨比較少痛苦些。的確,這女人對誰都不愛。那個規矩極嚴的教派使她的心乾枯了。
十月將盡的時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為奇怪。——大家在吃飯,克利斯朵夫和勃羅姆談著一件轟動全城的情殺案。鄉下有兩個義大利姊妹愛著一個男人。兩人因為都不願意犧牲,便用抽籤的方法決定哪一個退讓,而所謂退讓是自動的投入萊茵河。等到抽過了簽,倒楣的一個卻不大願意接受這決定。另外一個對於這種不顧信義的行為大為憤慨。兩人先是咒罵,繼而動武,終而至於拔刀相向;隨後,突然之間變了風向,姊妹倆哭著擁抱起來,發誓說她們是相依為命的;可是她們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個情人,便決定把情人殺死。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天夜裡,兩個姑娘把那個自以為艷福不淺的男人叫到她們房中;一個把他熱烈的抱著,另外一個拿刀刺入他的背脊。人家聽到叫喊,趕來把他從兩個情人懷中搶下來,已經受了重傷;同時她們也被捕了。她們抗辯說,這件事誰也管不了,唯有她們倆是當事人,只要她們同意把屬於她們的人處死,沒有一個人有權利干涉。那受傷的男人差不多也同意這種說法;可是法律不了解,勃羅姆也不了解。
「她們是瘋子,」他說,「應當送進瘋人院去鎖起來!……我懂得一個人為了愛情而自殺,也懂得一個人受了情人欺騙而殺死情人……我並不原諒他,但我承認有這種事;那是間歇遺傳的獸性,是野蠻的,可是講得通的:一個人因為受了另外一個人的痛苦,所以殺那個人。但殺死一個所愛的人,沒有怨,沒有恨,單單為了別人也愛他的緣故,那不是瘋狂是什麼?……你能了解這個嗎,克利斯朵夫?」
「哼!」克利斯朵夫說,「我怎麼會了解!愛就是喪失理性。」
阿娜默不作聲,好似並沒有聽,那時卻抬起頭來;聲音很安靜的說:「絕對不是喪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個人愛的時候就想毀滅他所愛的人,使誰也沒法侵佔。」
勃羅姆瞅著他的太太,敲敲桌子,抱著手臂叫起來;「你這話從哪兒聽來的?……怎麼!要你來表示意見嗎?你懂什麼?」
阿娜略微紅了紅臉,不作聲了。勃羅姆接著又說:「一個人有所愛的時候就要毀滅?……這種胡說八道不是駭人聽聞嗎?毀滅你所愛的人,便是毀滅你自己……相反,一個人愛的時候,照理是以德報德,你疼他,保護他,對他慈愛,對一切都慈愛!愛是現世的天堂。」
阿娜眼睛望著暗處,聽他說著,搖搖頭,冷冷的回答;「一個人愛的時候並不慈悲。」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聽阿娜唱歌了。他怕……他說不上來是怕失望還是怕別的什麼。阿娜也一樣的害怕。他一開始彈琴,她就避免待在客廳里。
可是十一月里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火爐旁邊看書,發見阿娜坐著,膝上放著活計,又出神了。她惘然瞧著空間,克利斯朵夫覺得她眼睛里又象那一晚一樣有股特殊的熱情。他把書闔上了。她也覺得克利斯朵夫在注意她,便重新縫著東西,但儘管低著眼皮,還是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站起來說了聲:「你來罷。」
她眼神還沒完全安定,瞪了他一下,懂得了,起來跟著他走了。
「你們上哪兒去?」勃羅姆問。
「去彈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彈著。她唱著。立刻他發見了她第一次那樣的感情。她一下子就達到了雄壯的境界,彷彿那是她固有的天地。他繼續試驗,彈了第二個曲子,接著又彈了更激昂的第三個曲子,把她胸中無窮的熱情都解放出來,使她越來越興奮,他自己也跟著興奮;到了最高潮的時候,他突然停下,釘著她的眼睛,問:「你究竟是誰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氣的又說;「你心裡有些什麼,能夠使你唱得這樣的?」
「我只有你給我唱的東西。」
「真的嗎?那麼我的東西並沒放錯地方。我竟有點疑心這是我創造的還是你創造的。難道你,你對事情真是這樣想的嗎?」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唱的時候已經不是我自己了。」
「可是我以為這倒是真正的你。」
他們不說話了。她臉上微微冒著汗,胸部起伏不已,眼睛釘著火光,心不在焉的用手指剝著燭台上的溶蠟。他一邊瞅著她,一邊隨便捺著鍵子。他們彼此用生硬的口氣說了幾句局促的話,隨後又交換了一些俗套,然後大家緘默,不敢再往深處試探……
第二天,他們很少說話,心裡都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但晚上一塊兒彈琴唱歌已經成了習慣。不久連下午也弄音樂了,而且每天都把時間加長。一聽到最初幾個和弦,她就被那股不可思議的熱情抓住了,把她從頭到腳的燒著。只要音樂沒有完,這個教規嚴厲的新教徒就是一個潑辣的維納斯女神,表現出心中所有狂亂的成分。
勃羅姆看到阿娜為唱歌入迷有些奇怪,但對女人的使性也不想推究原因。他參與這些小小的音樂會,搖頭擺腦的打著拍子,不時發表些意見,覺得非常快活,心裡卻更喜歡比較溫柔的音樂,認為消耗這麼多精力未免過分。克利斯朵夫感覺到有點兒危險,但他頭腦迷迷忽忽,經過最近一場痛苦之後,精神衰弱,沒法抗拒了。他不知道自己心裡有些什麼,也不願意知道阿娜心裡有些什麼。有天下午,一支歌唱到一半,正在熱情騷動的段落上,她忽然停下來,一聲不出的離開了客廳。克利斯朵夫等著她,她始終不回來。過了半小時,他在甬道中走過阿娜的卧房,從半開的門裡看見她在屋子的盡裡頭,臉上冷冰冰的作著祈禱。
然而他們之間也有了一點兒,很少的一點兒信任。他要她講從前的歷史,她只泛泛的回答幾句,費了好大的力量,他才零零碎碎的套出一部分細節。因為勃羅姆很老實,說話挺隨便,克利斯朵夫居然知道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本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一瑪麗亞,父親叫做瑪丁·桑弗。那是一個世代經商的舊家,幾百年的百萬富翁,階級的驕傲與奉教的嚴格在他家裡是根深蒂固的。瑪丁抱著冒險精神,象許多同鄉一樣在遠方住過好幾年,到過近東,南美洲,亞洲中部,為了自己鋪子里的買賣,也為了趣味和愛好科學。週遊世界之後,他非但沒撈到一個錢,反而把自己的軀殼和所有古老的成見都丟掉了。回到本鄉,他憑著火暴的性子和固執的脾氣,不顧家族沉痛的反對,竟娶了一個庄稼人的女兒,——聲名不大好,先做了他的情婦然後嫁給他的。他除了結婚,無法保持這個他割捨不掉的美麗的姑娘。家族方面既然反對而不生效力,便一致把他摒諸門外。城裡所有的體面人物,遇到有關禮教的事照例是一致行動的,當然對這兩個不知輕重的男女表示了態度。冒險家吃了這個大虧,才懂得要反抗社會的偏見,在基督徒的國家不比在喇嘛的國家更少危險。他性格不夠強,不能對社會的輿論無動於衷。在經濟方面,他不但把自己的一分家產盪盡,同時還找不到一個差事,到處對他閉門不納。鐵面無情的社會給他的羞辱,使他抱著一腔怒氣,把精力消磨完了。他的健康受著縱慾無度與性情暴躁的影響,沒法再支持下去。結婚以後五個月,他中風死了。他的太太心很好,可是軟弱,沒有頭腦,嫁了過來沒有一天不哭,丈夫故世以後四個月,生下了小阿娜,就在產褥中咽了氣。
瑪丁的母親還活著。她什麼都不肯原諒,便是當事人死了以後也不原諒,既不原諒兒子,也不原諒那個她不願意承認的媳婦。可是媳婦故世以後,——天怒人怨的罪惡總算消除了一部分,——她把孩子帶回去撫養。瑪丁的老太太是個熱心宗教而非常狹窄的女人,有錢而吝嗇,在古城裡一條黑洞洞的街上開著一家綢緞字型大小。她把兒子的女兒不當作孫女,只當作為了發善心而收留的孤兒,所以孩子是應該象奴僕一樣報答她的。話雖如此,她給她受的教育倒很不差,但始終取著嚴厲與猜疑的態度,似乎認為孩子是她父母的罪惡的產物,所以拚命想在孩子身上繼續追究那個罪惡。她不讓她有一點兒消遣;凡是兒童在舉動,言語,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當作罪惡一般的剷除,年輕人的快樂給剝奪完了。阿娜從小就在禮拜堂里悶得發慌而不敢表示出來;地獄里的種種恐怖老是把她包圍著。老禮拜堂的門口,擺著些醜惡的雕像,兩腿被火燒著,還有蝦蟆與蛇在上面爬:兒童的躲躲閃閃的眼睛每星期日看到這些形象害怕死了。她經常壓制著本能,對自己扯謊。到了能幫助祖母的年齡,她便從早到晚在黑洞洞的綢鋪里做事。看著周圍的榜樣,她也學會了那套作風:做事有秩序,處處講究節省和不必要的刻苦,淡漠無情,還有抑鬱不歡而瞧不起一切的人生觀,——那是宗教信仰在一般強作虔誠的教徒身上自然而然發生的後果。她對宗教的熱心,連那位老祖母也覺得過分了;她一味的禁食,苦修,有一個時期竟把一條有針刺的腰帶束在身上,只要有所動作,針就扎著她的皮肉。大家莫名其妙的看著她臉色慘白。後來她暈過去了,人家請了醫生來。她可不讓醫生聽診——(她寧死也不願意在一個男人面前脫掉衣服);——只是說了實話。醫生把她大大的埋怨了一頓,她才答應不再來了口而祖母為了保險,也從此檢查她的衣著。阿娜並沒有在這些苦行中得到什麼神秘的快感;她沒有想象力。凡是聖·法朗梭阿或聖女丹蘭士所有的詩意,對她都談不到。她的苦修是悲觀的,唯物的,折磨自己並非為了求他世界的幸福,而是由於苦悶的煎熬,求一種自虐狂的快感。出人意外的是,這顆象祖母一樣冷酷的心居然能領會音樂,至於領會到什麼程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對別的藝術都木然無動於衷,也許從來沒對一幅畫瞧過一眼,簡直沒有造型美的感覺,因為她驕傲,冷淡,所以一點不感興趣。一個美麗的肉體,在她心中只能引起裸體的觀念,就是說象托爾斯泰所講的鄉下人那樣,只能有種厭惡的情緒;而這種厭惡在阿娜心中尤其強烈,因為她跟一般她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暗中只有慾念的衝動,而很少心平氣和的審美的批判。她從來不想到自己長得好看,正如從來不想到被壓制的本能有多少力量;其實是她不願意知道,而且因為對自己扯謊成了習慣,結果也認識不清了。
勃羅姆和她是在人家的婚筵上遇到的。那次她去吃喜酒是例外;大家一向認為她出身下賤而不敢請她。她那時二十二歲口勃羅姆對她留了心;可並非因為她有什麼惹人注意的舉動。她在席上坐在他旁邊,姿態強直,衣服穿得很難看,簡直不開口。但勃羅姆一刻不停的和她談著,——就是說他自個兒說著話,——回去不禁大為動情。他憑著膚淺的觀察,覺得那鄰座的姑娘幽嫻貞靜,通情達理,同時他也賞識那個健康的身體和一望而知善操家政的長處。他去拜訪了祖母,第二次又去,就提了婚,祖母同意了。陪嫁是一個錢都沒有的:桑弗老太太把家產捐給公家發展商業去了。
這年輕的女人對丈夫從來不會有過愛情,認為那是良家婦女應當看作罪惡一樣迴避的。但她知道勃羅姆的好心是了不起的,也感激他不顧她的出身暖昧而跟她結婚。她對於婦道看得很重,結縭七年,夫婦之間不曾有過風波。他們守在一塊兒,既不了解,也不因此而有什麼不安。在大眾眼裡,他們正是一對模範夫妻。兩人難得出門。勃羅姆的病家相當多,但沒法使妻子踏進那個社會。她不討人喜歡,出身的污點還不能完全抹掉。阿娜自己也不想法去親近人家。對於從小受到的輕蔑,使她的童年悒鬱不歡的原因,她至今心裡很氣憤。並且她在人前覺得很局促,也願意人家把她忘掉。為了丈夫的事業,她不得不拜訪和接待一些無可避免的客人。那般女客都是些好奇的,喜歡說壞話的小布爾喬亞。她們飛短流長的議論,阿娜完全不感興趣,也不隱藏這種心理。而這一點就是不可原諒的。因此賓客的訪問漸漸的稀少了,阿娜孤獨了。而她正是求之不得,只希望什麼都不來打擾她心裡翻來覆去的夢境,和她身上那種暖昧的騷動。
幾星期來,阿娜似乎鬧著病,臉瘦下去了。她躲著不跟克利斯朵夫與勃羅姆見面,成天關在卧房裡胡思亂想;人家和她說話,她也不回答。勃羅姆照例不會因女人這種任性的行為著慌的,他還對克利斯朵夫解釋呢。好似一切生來看不透女人的男子一樣,他自命為了解她們。他的確相當了解,可是毫無用處。他知道她們往往很固執的做著夢,心裡存著敵意,一味的不開口:那時最好聽其自然,別去追究,尤其別追究她們在那個危險的潛意識領域裡做些什麼。雖然如此,他也開始為阿娜的健康操心了,以為她的形容憔悴是由於她的生活方式,由於老關在家裡,從來不出城,也難得出大門的緣故。他要她去散散步。他自己不大能陪她;星期日她忙著敬神禮拜的功課;平日他忙著看診。至於克利斯朵夫,又特意避免跟她一同出去。有過一二次,他們一塊到城門作短距離的散步:那簡直煩悶得要死。話是沒有的。對於阿娜,自然界彷彿是不存在的,她一無所見,田野在她眼裡不過是草木和石頭,那種冥頑不靈的態度使人心都涼了。克利斯朵夫曾經教她欣賞一角美麗的風景。她望了望,冷冷的笑了一下,勉強敷衍他說:
「噢!是的,那很神秘……」
她也會用著同樣的態度說:「嗯,太陽好得很。」
克利斯朵夫氣得把手指掐著自己的手掌,從此再也不問她什麼;她出去的時候,他總借端留在家裡。
其實阿娜對於自然界並不是無動於衷,只是不喜歡人家所謂美麗的風景,不覺得那和其餘的景色有什麼分別。但她喜歡田野,——不管是哪一種,——喜歡土地跟空氣。不過她對於這種愛好,象對於別的強烈的感情一樣,自己並不感覺到;而和她共同生活的人自然更不容易覺察。
勃羅姆一再勸說的結果,阿娜終於答應到近郊去玩一天。這是她為了免得人家糾纏不清而讓步的。散步定在一個星期日。到最後一剎那,為這件事喜歡得象小孩子一樣的醫生,竟為了一個急症不能分身,只能由克利斯朵夫陪著阿娜出發。
雖是冬天,氣候卻非常好,也沒有下雪:空氣清冽寒冷,天色開朗,太陽明晃晃的,吹著一陣砭骨的北風。他們搭著區間小火車,往遠山如帶的地方駛去。車廂里擠滿了人;他們倆分開坐著,一句話也不說。阿娜臉色很不高興;上一天她出乎勃羅姆意料之外的說這個星期日不去做禮拜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缺席。是不是反抗的表示呢?……她內心的鬥爭,誰說得出呢?——當時她臉色慘白,直瞪著面前的凳子…
他們下了火車,開始散步的時候,彼此都很冷淡。兩人並肩走著;她步子很堅決,對什麼都不注意,兩條胳膊甩來甩去,鞋跟在冰凍的地上橐橐的響著。——慢慢的,她臉色活潑起來,走路的速度使蒼白的腮幫有了血色。她把嘴巴張開了一點呼吸空氣。在一條彎彎曲曲向上的小路的拐角兒上,她從斜刺里沿著一個石坑,爬上山崗,象一頭羊,遇到要顛撲的時候便用手抓著身旁的灌木。克利斯朵夫跟著她。她越爬越快,滑跌了,又抓著草爬起來。克利斯朵夫嚷著要她停下。她不回答,儘管彎著身子,手腳並用的往上跑。濃霧象銀色的絞綃般飄浮在山谷上空,遇有樹木的地方才露出一道裂縫。兩人穿過霧,到了高處的陽光里。到了頂上,她回過身來,神色開朗,張著嘴喘氣,帶著嘲弄的表情瞧著克利斯朵夫在後面爬上來,脫下大衣扔在他臉上,然後不等他喘過氣來又向前奔了。克利斯朵夫在後面追著。他們都動了遊戲的興緻;清新的空氣使他們迷迷忽忽的好象醉了。她揀一個陡峭的山坡奔下去,石子在腳下亂滾,可並不跌跤,溜來滑去,連竄帶跳,象一支箭一般飛去。她不時回顧一下,估量她跑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有多遠。他越追越近,她便溜入樹林。枯葉在腳下簌簌的響著;撩開去的樹枝又回過來拂著她的臉。最後她蹴在一個樹根上,被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她掙扎著,拳打足踢的抗拒,狠狠的打了他幾下,想要把他摔下地,又是叫又是笑。她緊貼在他身上,胸部起伏不已;兩人的腮幫差不多碰著了,他沾到了阿娜額上的汗珠,呼吸到她頭髮上潮濕的氣味。突然她使勁一推,掙脫了身子,用著挑戰的眼睛瞅著他,沒有一點騷動的表情。他發覺她有一股日常生活中從來不使出來的力量,不由得大為驚奇。
他們向鄰近的村莊出發,很輕快的在富於彈性的千草堆里穿過去。前面有群覓食的烏鴉在田野中飛。太陽很旺,寒風砭骨。克利斯朵夫挽著阿娜的胳膊。她穿的衣服不十分厚,他能感覺到她身體上蒸發出來的暖氣與汗濕。他要她把大衣穿上,她不肯:並且為了表示勇敢,把領扣也鬆了。他們到一家鄉村客店去吃飯:招牌上畫著個「野人」的商標,門前種著一株小柏樹,飯廳壁上裝飾著德文的四節詩和兩幅五彩印版畫:一幅帶著感傷意味的,叫做《春》;一幅帶著愛國意味的,叫做《聖·雅各之戰》,另外還有一個十字架,下端刻著一個骷髏。阿娜狼吞虎咽的胃口,克利斯朵夫從來沒見過。他們興緻很好,喝了一點兒白酒。飯後,他們象兩個好夥計似的,又到田裡玩兒去了,心裡很安靜,只想著走路的樂趣,想著在他們胸中激動的熱血和刺激他們的空氣。阿娜舌頭鬆動了,不再存心提防,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她講著童年的事:祖母帶她到一個靠近大教堂的老太太家裡;兩個老人談天的時候,打發她到大花園裡去玩。教堂的陰影罩著園子,她坐在一角,一動不動,聽著樹葉的哀吟,探著蟲蟻的動靜:又快活又害怕。——她可沒說出在她想象中盤旋不去的念頭,——對魔鬼的恐懼。人家說那些魔鬼老在教堂門前徘徊,不敢進去;她以為蜘蛛,蜥蜴、螞蟻,所有在樹葉下,地面上,或是在牆壁的隙縫裡蠢動的醜惡的小東西,全是妖魔的化身。一一隨後她談到當年的屋子,沒有陽光的卧室,津津有味的回想著,她在那兒整夜的不睡覺,編著故事……
「什麼故事呢?」
「想入非非的故事。」
「講給我聽罷。」
她搖搖頭,表示不願意。
「為什麼?」
她紅著臉,笑著補充:「還有白天,在我工作的時候。」
她想了一下,又笑起來,下了個結論:「都是些瘋瘋癲癲的事,不好的事。」
他取笑她說:「難道你不害怕嗎?」
「怕什麼?」
「罰入地獄嘍。」
她的臉頓時冷了下來,說道:「噢!你不應該提到這個。」
他把話扯開去了,表示佩服她剛才掙扎的時候的氣力。於是她又恢復了信賴的表情,說到她小姑娘時代的大膽。——(她嘴裡還不說『小姑娘』而說『男孩子』,因為她幼時很想參加男孩子們的遊戲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小朋友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還手。不料他一邊嚷著一邊逃了。另外一次,旁邊走過一條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驚,把她摔下來,撞在樹上,險些兒送了命。她也曾經從二層樓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為她不信自己敢這樣做;結果除了跌得青腫之外竟沒有什麼。她獨自在家的時候,還發明種種古怪而危險的運動,要她的身體受各種各式奇特的考驗。
「誰想得到你是這樣的呢,」他說,「平常你那麼嚴肅……」
「噢,你還沒看見我有些日子自個兒在房裡的模樣呢!」
「怎麼,你現在還玩這一套嗎?」
她笑了,隨後又忽然扯到另外一個題目,問他打獵不打。他回答說不。她說她有一回對一隻黑鳥放了一槍,居然打中了。他聽了很憤慨。
「喝!」她說,「那有什麼關係?」
「你難道沒心肝嗎?」
「我不知道。」
「你不以為禽獸跟我們一樣是生物嗎?」
「我是這樣想的。對啦,我要問你:你可相信禽獸也有一顆靈魂嗎?」
「我相信是有的。」
「牧師說沒有的。我,我認為它們有的。」她又非常嚴肅的補上一句:「並且我相信我前生就是禽獸。」
他聽著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她這麼說著也跟著笑了。「我小時候就給自己編造這樣的故事。我想象我是一頭貓,一條狗,一隻鳥,一匹小馬,一條公牛。我感到有它們的慾望,很想跟它們一樣長著毛或是翅膀,試試是什麼味兒;彷彿我真的試過了。唉,你不懂嗎?」
「不錯,你是個動物,是個古怪的動物。可是你既然覺得和禽獸同類,又怎麼能虐待它們呢?」
「一個人總要傷害別人的。有些人傷害我,我又去傷害別的人。這是必然的事。我從來不抱怨。對人不能太柔和!我叫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純粹是為了玩兒!」
「怎麼,你傷害自己嗎?」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用鎚子把一隻釘敲在這隻手裡。」
「為什麼?」
「一點兒不為什麼。」(她還沒說出她曾經想把自己釘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給我,」她說。
「幹麼?」
「給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給她。她抓著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來。他們象兩個鄉下人那樣比賽,看誰能夠教誰更痛,玩得很高興,心裡沒有什麼別的念頭。世界上其餘的一切,他們生命的鎖鏈,過去的悲哀,未來的憂懼,在他們身上醞釀的暴風雨,一切都消滅了。
他們走了十幾里,不覺得疲倦。突然她停下來,倒在地下千草上,一聲不出,仰天躺著,把胳膊枕在腦後,眼睛望著天。多麼安靜!多麼恬適!……幾步路以外,一道看不見的泉水斷斷續續的流著,好似脈管的跳動:忽而微弱,忽而劇烈。遠遠的天邊黑沉沉的。紫色的地上長著光禿與黑色的樹木,一層水汽在上面浮動。冬季末期的太陽,淡黃的年輕的太陽,矇朧入睡了。飛鳥象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過。鄉間可愛的鐘聲遙遙呼應,一村復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著她。她並沒想到他,美麗的嘴巴悄悄的笑著。
他心裡想道:「這真是你嗎?我認不得你了。」
「我自己也認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個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彷彿被釘在靈柩里……現在我能呼吸了;這個肉體,這顆心,是我的了。我的身體。我的自由的身體,自由的心。我的力,我的美,我的快樂!可是我不認識它們,我不認識自己:你怎麼能使我變得這樣的呢?……」
他以為聽見她輕輕的嘆著氣。但她什麼都沒有想,唯一的念頭是很快活,覺得一切都很好。
黃昏來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霧靄之下,倦怠的太陽從四點鐘起就不見了。克利斯朵夫站起來走近阿娜,向她傴著身子。她轉過眼睛瞅著他,因為久望天空而還有些眼花,過了幾秒鐘才把他認出來,堆著一副謎樣的笑容瞪著他。克利斯朵夫感染到她眼中的惶亂,趕緊閉了一會眼睛,等到重新睜開,她還望著他;他覺得彼此已經這樣的望了好幾天了。他們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願意知道看到些什麼。
他向她伸出手來,她一聲不出的握著,重新向村子走去,遠遠的就望見山坳間那些屋頂作蒜形的鐘樓;其中有一座在滿生蘚苔的瓦上,象戴著一頂小圓帽似的有一個空的鳥窠。在兩條路的交叉口上,快要進村子的地方,有一個噴水池,上面供著一座木雕的聖女瑪特蘭納,模樣兒很嫵媚,帶點兒撒嬌的神氣,伸著手臂站著。阿娜無意中摹仿神像伸著手的姿勢,爬上石欄,把一些冬青樹枝和還沒被鳥啄完,也沒被凍壞的山梨實放在女神手裡。
他們在路上遇到一群又一群的鄉下男女,穿著過節的新衣服。皮膚褐色,血色極旺的女人,挽著很大的蛋殼形的髻,穿著淺色衣衫,帽子上插著鮮花,戴著紅袖口的白手套。她們尖著嗓子,用著平靜的,不大準的聲音唱些簡單的歌。一條母牛在牛棚里曼聲叫著口一個患百日咳的兒童在一所屋子裡咳嗽。稍為遠一些,有人嗚嗚的吹著笛和唧筒號角。村子的廣場上,在酒店與公墓之間,有人在跳舞。四個樂師騎在一條桌上奏著音樂。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客店門前瞧著那些舞伴。他們你撞我,我撞你,彼此大聲吆喝。女孩子們為了好玩而叫叫嚷嚷。酒客用拳頭在桌上打拍子。要是在別的時候,這種粗俗的玩樂一定會使阿娜憎厭,那天下午她卻是很欣賞,脫下帽子,眉飛色舞的瞧著。克利斯朵夫聽著可笑而莊嚴的音樂,看著樂師們一本正經的滑稽樣兒,不禁哈哈大笑。他從袋裡掏出一支鉛筆在賬單的反面寫起舞曲來了,不久一張紙就寫滿了,問人家又要了一張,也象第一頁那樣塗滿了又潦草又笨拙的字跡。阿娜把臉挨近著他的臉,從他肩頭上看著,低聲哼著,猜句子的結尾,猜到了或是句子出其不意的完全變了樣,她就拍手歡笑。寫完以後,克利斯朵夫拿去遞給樂師。他們都是技巧純熟的蘇阿勃人,馬上奏起來。調子有一種感傷與滑稽的意味,配著急激的節奏,彷彿穿插著一陣陣的鬨笑。那種可笑的氣息教人忍俊不禁,大家的腿都不由自主的動起來。阿娜撲進入堆,隨便抓著兩隻手,發瘋似的打轉,頭上一支貝殼別針掉下了,頭髮也散開了掛在腮幫上。克利斯朵夫始終望著她,很賞識這頭美麗壯健的動物,那是至此為止被無情的紀律壓得沒有聲音的,不會活動的。她當時那副模樣,誰都沒見過:彷彿戴了一個別人的面具,活脫是個精力充沛的酒神。她叫他。他便跑上去抓著她的手腕跳舞,轉來轉去,直撞到牆上,才頭昏目眩的停下來。天完全黑了。他們休息了一會,才跟大家告別。平時因為局促或是因為輕蔑而對平民很矜持的阿娜,這一會卻是很和氣的跟樂師,店主,以及剛才一塊兒跳舞的村子里的少年握手。
在明亮而寒冷的天色下面,他們倆孤零零的重新穿過田野,走著早上所走的路。阿娜先還非常興奮。慢慢的,她話少了,後來為了疲倦或者為了黑夜的神秘抓住了她的心,完全不作聲了。她很親熱的靠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走下她早上連奔帶爬翻過來的山坡,嘆了口氣。他們到了站上。快要到村口第一所屋子的時候,他停下來對她瞧著。她也瞧著他,不勝悵惘的笑了笑。
車中的乘客跟來時一樣的多,他們沒法談天。他和她對面坐著,目不轉睛的釘著她。她低著眼睛,抬了一下,又轉向別處,他無論如何沒法使她掉過頭來。她望著車外的黑夜,嘴唇上掛著茫然的笑容,嘴邊有些疲倦的神氣。然後笑容不見了,變得無精打采。他以為火車的節奏把她催眠了,竭力想跟她談話。她只冷冷的回答一言半語,頭始終向著別處。他硬要相信這種變化是由於疲倦的關係,但心裡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別有所在。越近城市,阿娜的臉越凝斂。生氣沒有了,活潑美麗的肉體又變了石像。下車的時候,她不接受他伸給她的手。兩人不聲不響的回到了家裡。
過了幾天,傍晚四點左右,勃羅姆出去了,只有他們倆在家。從隔天起,城上就罩著一層淡綠的霧。看不見的萊茵河傳來一片奔騰的水聲。街車的電線在霧汽中爆出火星。天色黯淡,日光窒息,簡直說不出是什麼時間:那是非現實的時間,在時間以外的時間。前幾日吹過了峭厲的北風,這一下氣候突然轉暖,鬱勃薰蒸,非常潮濕。天上雪意很濃,大有不勝重負之概。
他們倆坐在客廳內,周圍的陳設和女主人一樣帶著冷冷的呆板的氣息。兩個人都不說話:他看著書,她做著針線。他起身走到窗口,把闊大的臉貼在玻璃上出神,一片蒼白的光,從陰沉的天空反射到土鉛色的地上,使他感到一陣迷惘,他有些不安的思想,可是抓握不住。一陣悲愴的苦悶慢慢的上了他的身,他覺得自己在往下沉;灼熱的風在他生命的空隙里,在累積的廢墟底下迴旋飛卷。他背對著阿娜。她正專心工作,沒看見他;可是她打了一個寒噤,好幾次把針扎了自己的手指,不覺得疼。兩人都感到危險將臨,有點兒神魂無主。
他竭力驅散自己的迷惘,在屋子裡走了幾步。鋼琴在那裡勾引他,使他害怕,連望都不敢望。可是在旁邊走過,他的手抵抗不了誘惑,不由得捺了一個音。琴聲象人聲一樣的顫動起來。阿娜嚇了一跳,活計掉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已經坐在那裡彈琴,暗中覺得阿娜走過來站在他身邊了。他糊裡糊塗彈起一個莊嚴而熱烈的曲子,便是她上回聽了第一次顯露本相的歌;他拿其中的主題臨時作為許多激昂的變奏曲。她不等他開口就唱起來。兩人忘了周圍的一切。音樂的神聖的狂潮把他們捲走了……
噢!音樂,打開靈魂的深淵的音樂!你把精神的平衡給破壞了,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心靈是重門深鎖的密室。無處使用的精力,與世枘鑿的德性與惡癖,都被關在裡面發銹;實際而明哲的理性,畏首畏尾的世故,掌握著這個密室的鎖鑰。它們只給你看到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幾格。可是音樂有根魔術棒能把所有的門都打開。於是心中的妖魔出現了。靈魂變得赤裸裸的一無遺蔽……——只要美麗的女神在歌唱,降妖的法師就能監視那些野獸。大音樂家堅強的理性能夠催眠他解放出來的情慾。但音樂一停下來,降妖的法師不在的時候,被他驚醒的情慾就要在囚籠中怒吼,找他們的食物了……
曲子完了。一片靜默……她唱歌的時候把一隻手放在克利斯朵夫肩上。兩人一動都不敢動,渾身哆嗦……突然之間,象閃電那麼快,她彎下身子,他仰起頭來;兩人的嘴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把他推開,馬上溜走。他在黑影里呆著不動。勃羅姆回家了,大家坐上桌子吃飯。克利斯朵夫不能再用思想。阿娜好似心不在焉,眼睛望著別處。吃了晚飯,她立刻回到卧室。克利斯朵夫不能跟勃羅姆單獨相對,也告退了。
半夜左右,已經睡覺的醫生被請去出診。克利斯朵夫聽著他下樓,聽著他出門。外邊已經下了六小時的雪,屋子跟街道都被蓋掉了。天空好似裝滿了棉絮。街上既沒人聲,也沒車聲,整個的城市彷彿死了。克利斯朵夫睡不著,覺得有種恐怖的情緒,越來越厲害。他不能動彈: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雪地上和屋頂上反映出來的銀光在壁上浮動……忽然有種細微莫辨的,只有他在那麼緊張的情形之下才聽得出來的聲音,把他嚇得直打寒顫。克利斯朵夫聽見甬道的地板上有陣輕微的拂觸,便抬起身子坐在床上。聲音逐漸逼近,停下了;一塊地板響了一下。顯而易見有人在門外等著……然後靜默了幾秒鐘,或許是幾分鐘……克利斯朵夫氣也透不過來了,渾身是汗。外邊大塊的雪花撲在窗上,好似鳥兒的翅膀。有隻手在門上摸索,把門推開了,一個影子慢慢的走過來,到離床幾步的地方又停下。克利斯朵夫什麼都看不清,只聽見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她走近幾步,又停了一下。他們的臉靠得那麼近,甚至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的目光在黑影里探索,可是看不見……她倒在他身上。兩人悄悄的發瘋似的互相抱著,一句話也沒有……
過了一小時,兩小時,也許是過了一世紀,樓下的大門開了。阿娜掙脫身子,溜下了床,離開了克利斯朵夫,象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一句話。他聽她光著腳走遠,很快的拂著地板。她回到房裡;勃羅姆看到她躺著,好象睡得很熟。她可是挨在丈夫身邊,屏著氣,一動不動,睜著眼睛過了一夜。她這樣的不知已經熬過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著覺,心裡難過到極點。他對於愛情,尤其是婚姻,素來抱著嚴肅的態度,最恨那些誨淫的作家。通姦是他深惡痛絕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觀念混合起來的心理。對別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極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到厭惡。歐洲某些上層階級的雜交使他噁心。為丈夫默認的通姦是下流,瞞著丈夫的私情是無恥,好比一個僕人偷偷的欺騙主子,污辱主子。曾經有過多少次,他毫不留情的痛斥這種罪人!有過多少次他跟這一類自暴自棄的朋友絕交!……現在他竟作出同樣下賤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無可恕,他以憂患病弱之身投奔到這兒來,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濟了,安慰了,始終那麼慷慨,殷勤。無論克利斯朵夫怎麼樣,主人從來沒有厭倦的表示。他如今還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這個朋友。而他競污辱朋友的名譽,剝奪朋友的幸福,——那麼可憐的家庭幸福!——作為報答。他卑鄙無恥的欺騙了朋友,而且是跟誰?跟一個不認識的,不了解的,不愛的女人……他不愛她嗎?他的心馬上抗議了。他想到她的時候胸中那道如火如荼的急流,愛情這個字還不足以形容。那不是愛情,而是千百倍於愛情的感情……他心緒象暴風雨般翻騰不已的過了一夜。他把臉浸在冰冷的水裡,氣塞住了,打著寒噤。精神上的狂亂結果使他發了一場寒熱。
等到困頓不堪的起來的時候,他以為她一定比他更羞愧。他走到窗前。太陽照在耀眼的雪上。阿娜在園子里晾衣服,一心一意的做著活兒,似乎沒有一點兒騷亂。她的體態舉動有一種她素來沒有的莊嚴氣概,連動作也象一座雕像的動作。
吃中飯的時候,兩人遇到了。勃羅姆整天不在家。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跟勃羅姆見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說話,可是不得清靜:老媽子來來往往,他們倆非留神不可。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卻老是不對他望。她非但沒有騷亂的現象,並且一舉一動都有平時沒有的那種高傲與莊嚴的氣派。吃過飯,他以為能談話了,不料女僕慢騰騰的收拾著飯桌;他們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設法釘著他們,老是有些東西要拿來或拿去,在走廊里摸東摸西,靠近半開的門,阿娜也不急於把門關上。老媽子似乎有心刺探他們。阿娜拿著永不離身的活兒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張大靠椅里,把一本書打開著而並不看。可以從側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發見他對著牆壁,臉上很痛苦,便冷冷的笑了笑。屋頂上和園中樹上的溶雪,滴滴答答的掉在砂上,發出清越的聲音。遠遠的,街上的孩子們玩著雪球,縱聲笑著。阿娜似乎矇朧入睡了。周圍的靜默使克利斯朵夫苦悶之極,差點兒要叫起來。
終於老媽子下了樓,出門了。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對著阿娜,正想要說:「阿娜!阿娜!咱們乾的什麼事啊?」
不料阿娜望著他,把原來一味低著的眼睛抬了起來,射出一道熱辣辣的火焰。克利斯朵夫被她這麼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說的話馬上咽了下去。他們互相走近,又緊緊的抱著了……
黃昏的黑影慢慢的展開去。他們的血還在奔騰。她躺在床上,脫了衣服,伸著胳膊,也不抬一抬手遮蓋她的身體。他把臉埋在枕上,呻吟著。她抬起身來,捧著他的腦袋,用手摩著他的眼睛跟嘴巴,湊近他的臉,直瞪著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象湖一般深沉,微微笑著,似乎對於痛苦毫不介意。意識消滅了。他不作聲了。一陣陣的寒噤象波浪般流過他們的全身……
這一夜,克利斯朵夫獨自回到房裡,想著自殺的念頭。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對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觸她的目光,他要說的話立刻會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氣開口,說他們的行為是怎麼卑鄙。她才聽了幾個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著又走開去,擰著眉頭,咬著嘴唇,臉色非常兇惡。他繼續說著。她便把手中的活兒扔在地下,打開門預備出去了。他上前抓著她的手,關了門,不勝悲苦的說她能忘掉自己的過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開了,勃然大怒的說:
「住嘴!你這個沒種的東西!難道你不看見我痛苦嗎?……我不要聽你的話。」
她的臉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氣又是恨又是害怕,象一頭受了傷害的野獸;她恨不得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鬆手,她就跑去呆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心中苦悶到極點,也恐懼到極點。勃羅姆回來了。他們倆獃獃的望著他,象獃子一樣。那時除了自己的痛苦,彷彿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羅姆和阿娜開始吃飯。飯吃到一半,勃羅姆突然起來打開窗子,阿娜昏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託辭旅行,出門了半個月。阿娜除了吃飯的時間,整星期都關在房裡。她又恢復了平時的意識,習慣,和一切她自以為已經擺脫,而實際是永遠擺脫不掉的過去的生活。她故意裝做看不見一切,可是沒用。心中的煩惱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終於盤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舊不去做禮拜。但再下一個星期日,她又去了,從此不再間斷。她不是心悅誠服,而是戰敗了。上帝是個敵人,——是她竭力想擺脫的一個敵人。她對他懷著一腔怨恨,象個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隸。做禮拜的時間,她臉上冷冷的全是敵意;心靈深處,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場對抗主子的惡鬥,主子的責備對她是最酷烈的刑罰。她只做不聽見,可是非聽見不可;她和上帝爭得很兇,咬緊著牙關,腦門上橫著皺痕表示固執,露出一副猙獰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諒他把她從心靈的牢獄里放出了一剎那,而又讓她重新關進去,受劊子手們的磨難。她再也睡不著覺了,不論白天黑夜都想著那些磨折人的念頭;她可不哼一聲,硬著頭皮繼續在家指揮一切,對付日常生活也始終那麼倔強固執,做事象機器一樣的有規律。人漸漸的瘦下來,似乎害著心病。勃羅姆好不擔憂,很親切的問她,想替她檢查身體。她卻是憤憤的拒絕了。她越覺得對不起他,越對他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