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約翰·克利斯朵夫10:復旦》(

第三十八章《約翰·克利斯朵夫10:復旦》(

第三十八章《約翰·克利斯朵夫10:復旦》(3)

他到巴黎的時候心裡非常不好過。從奧里維死了以後,這是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回來。他本來是永遠不想再看見這個城市的。從車站到旅館的路上,他坐在馬車裡簡直不大敢向車外張望。最初幾天,他老躲在房裡不願意出門。一想到在門外等著他的那些往事,他就有一陣悲愴。但究竟是哪一種悲愴呢?自己弄清楚了沒有呢?他自以為怕看到往事活生生的跳出來,或者看到過去的面目都已經死了,那是使他更痛苦的:——他的悲愴可是這種恐懼造成的嗎?……其實對於舊夢重溫的痛苦,一個人的本能無形中已經發動了所有的機智,有了防備。因此,他挑了一個——(也許自己不覺得)——和從前住的區域離得很遠的旅館口初次上街散步的時候,到音樂廳去指揮預奏會的時候,重新接觸巴黎生活的時候,他先還閉著眼睛,不願意看到眼前的景象,一味固執著只看到從前的景象。他對自己再三說著:「是的,這是我認識的,認識的……」

藝術界和政界仍舊是那麼專橫那麼混亂。廣場上仍舊是同樣的市集。只有演員的角色換過了;當年的革命黨變了布爾喬亞,超人變了時髦人物。以前的無黨無派人士正在壓迫現在的無黨無派人士。二十年前的青年如今比他們當初攻擊的老頭兒更保守;他們的批評家不承認新來的人有生活的權利。表面上什麼都沒改變。但實際上什麼都改變了……

「朋友,請你原諒!你真好,不埋怨我這麼久沒信給你。你的來信使我非常快慰。幾星期以來,我心亂如麻。人亡物在,故舊星散。你不在眼前尤其使我悵然若失。和我生離死別的人,在我周圍造成了一片可怕的空虛。一切我和你講起過的老朋友都不見了。夜鶯——(你該記得她的歌聲罷,——就在那可悲可喜的夜晚,我在人堆里徘徊,在一面鏡子里看見了你對我望著的眼睛。)——夜鶯實現了她目標並不太高的理想,得了一筆小小的遺產,住到諾曼地去了,她在那兒管著一個農莊。亞諾先生告老了,夫婦兩人回到他們的南方,住在安越附近的一個小城裡。我那時代的名人,死的死了,倒的倒了;唯有幾個老朽的木頭人,二十年前在藝術上政治上初露頭角的,現在還做著他們的戲,老戴著那副假面具。除了這些面具以外,我連一個人也認不出來了。我覺得他們好似站在墳墓上扯鬼臉。這種感想真是可怕。——並且我初到這兒的時期;生理上也很不舒服;離開了你們燦爛的陽光,跑到這灰暗的北方!看到種種事物的醜惡,黯淡的屋子,某些穹窿與某些紀念建築物上的庸俗的線條,過去從來沒注意到的,現在都使我受罪。而精神氣氛也不見得使我更愉快。

「可是我沒有理由抱怨巴黎人。人家對我的態度跟從前大不同了。彷彿我在離開巴黎的幾年中變了名流。這些恕不多談了,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他們在文章上口頭上說我的好話,使我很感動,我很感謝他們。可是告訴你:我覺得自己和從前攻擊我的人倒比現在恭維我的人更接近……這是我的錯,我知道。別埋怨我!有一個時間我心裡有點惶惑。那是應有之事。現在可好了。我明白了。是的,你打發我回到社會裡來是對的。那時我的孤獨把我埋在了沙堆里。扮查拉圖斯脫拉的角色是不衛生的。生命的波流消逝了,從我們身上消逝了。必有一個時間,我們只能成為一片沙漠。要在沙土底下掘一條新的水道通到大江必需花許多艱苦的日子。——這一點現在已經辦到了。我不覺得眼花了。我又趕上了大江。我瞧著,我看到……

「唉,朋友,法國人這個民族多古怪!二十年前我以為他們完了……不料他們又往前了。親愛的奧里維曾經對我預言,我疑心他是騙騙自己。當時怎麼能相信他的話呢?法蘭西跟它的巴黎一樣到處是土堆瓦礫,給人拆得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我曾經說:他們把什麼都毀了……不是一個蛀蟲式的民族是什!——哪知它竟是一個海狸式的民族。人家以為他們死抓著殘垣斷瓦的時候,他們卻就拿這些殘垣斷瓦奠定他們新都的基礎。此刻我看見到處都在動工蓋屋子,這真叫做:一件事情成功的時候,連傻子都會懂得……

「其實,法國人的騷動混亂依然如故。你一定要習慣之後,才能在喧嘩擾攘之中辨別出各盡本分的勞動者。這些人,你是知道的,不能做一件事而不爬在屋上把事情大聲叫喊出來,也不能做著自己的事而不非難鄰人的工作。的確,這種作風使最清楚的頭腦也會攪糊塗的。可是象我這樣在他們中間混了靠十年之後,不會再給他們的叫叫嚷嚷騙過去了。你會發覺那是他們刺激工作的一種方法。儘管咭咭呱呱的說個不停,他們手裡也忙個不停;每個營造廠都在蓋它的屋子,結果整個城市都翻造好了。最了不起的是全部的建築並不怎麼不調和。雖然各人堅持各人的論調,大家的頭腦卻長得一個樣兒。別瞧他們一片混亂,骨子裡有的是共同的本能,有的是民族的邏輯,它的作用跟紀律一樣。而歸根結蒂,這紀律也許比一個普魯士聯隊的紀律更可靠。

「到處都是對於建設的興緻與熱誠:在政治上,社會主義者與國家主義者爭先恐後的工作,想把鬆懈的政權加以鞏固;在藝術上,有的想為特權階級重建一座貴族的古官,有的想替大眾造一所廣廈,給集體靈魂歌唱:一方面是光復過去,一方面是締造未來。而且不論做些什麼,那些靈巧的動物老是在構造同樣的細胞。他們海狸式的或是蜜蜂式的本能,使他們在幾百年中完成了同樣的行為,找到了同樣的形式。最激烈的革命分子也許(不自覺的)和最古老的傳統結合得最密切。在工團組織中,在最優秀的青年作家中,我發見不少人有中古時代的靈魂。

「現在我對於他們騷動的作風重新習慣以後,我就心裡很高興的看著他們工作。老實說:我太老了,太孤僻了,待在他們的屋子裡不會覺得舒暢;我需要自由的空氣。但他們究竟是極優秀的工人。這是他們最高的德性。它把一般最平庸的最腐化的人也超升了。他們的藝術家的審美感又是多麼靈敏!我從前還不大注意。那是你點醒我的。羅馬的陽光使我睜開了眼睛。你們文藝復興期的人物使我懂得了這裡的作家。特皮西的一頁樂譜,羅丹的一座半身像,舒阿萊的一句散文,都是跟你們一五○○年代的人物同一血統的。

「使我不快的事這兒並不是不多。我又遇到了當年節場上的熟人,曾經激起我多少義憤的人。他們並沒有改變。可是我,我改變了,不敢再對他們嚴厲了。趕到我忍不住要對這種人不留餘地的批判一頓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你沒有這權利。你自以為是強者,可是做的事比這些人更要不得。——同時我也弄明白了,世界上原來沒有一件東西沒用的,便是最下賤的人在悲劇中間也有他們的角色。腐敗的享樂主義者,不可嚮邇的無道德主義者,完成了他們那種白蟻式的任務;搖搖欲墜的屋子,先得拆了才好重造。猶太人也盡了他們神聖的使命,這使命是在一切別的民族中成為一個異族,從世界的這一頭到那一頭織成一個人類大同的網。他們把各民族中間的知識壁壘推倒,為通靈的理性開闢出一個自由的天地。最下流的腐蝕分子,冷嘲熱諷的破壞分子,便是在毀滅我們對於過去的信仰,殺害我們親愛的死者的時候,無形中也是為了神聖的事業工作,為了新生而工作。國際的銀行家固然造成多多少少的禍害來滿足他們兇殘的慾望,骨子裡也是不由自主的和那些要打倒他們的革命家站在一條線上,為未來的世界大同努力,而且他們的貢獻比幼稚的和平主義者更實際。

「你瞧,我老了,不會再咬人了,牙齒鈍了。在戲院里我不再象一般天真的觀眾那樣咒罵演員,詬辱賣國賊了。

「慈悲的女神,我只跟你談我的事,可是我心裡只想著你。你才不知道我對自己多麼氣惱呢!那個『自我』壓迫我,把我淹沒了。那是上帝掛在我脖子上的重負。我真想拿它放在你的腳下!當然是可憐的禮物……你的腳生來是為踏在柔軟的泥土和清脆可聽的砂上的。我還看到這雙親愛的腳懶洋洋的踏在鋪滿風信花的草坪上呢……(你有沒有再上陶里阿別莊去過?)……走不多時你的腳已經累了!現在你又斜躺在你平時最喜歡的地方,在客室的盡裡頭,手托著下巴頦兒,拿著一本書,可並不看。你那麼慈祥的聽著我,沒十分留意我的話:因為我使你厭煩。你為了增加耐性,有時想著你自己的念頭;但你是殷勤的,體貼的,留著神不讓我生氣,偶爾有一言半語把你從極遠的地方叫回來的時候,你那惘然若失的眼睛立刻會裝出聚精會神的模樣。而我,嘴裡說著話,其實跟你一樣的心不在焉,也不大聽見我自己的聲音;我一邊留神我的話在你臉上引起的反應,一邊在我心坎里聽到另外一套話,那是我沒有對你說出來的,和我嘴裡說的完全相反的,可是你,慈悲的女神,你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只是假裝沒聽見。

「再會了。我想你不久會重新見到我。我不會在這兒無精打採的果下去的。音樂會舉行過了,還有什麼事可做呢?——我親你的兩個孩子,親他們可愛的臉蛋。那是你的出品:我親了他們不是應該滿足了嗎?……

克利斯朵夫」

「慈悲的女神」的複信是這樣寫的:

「朋友,我就在你回想得那麼清楚的客廳的一角收到你的信;我看一忽兒,讓你的信休息一忽兒,讓我自己也象信一樣的休息一忽兒!別笑我!這個辦法可以使你的信顯得更長。這樣我跟它消磨了一個下半天。孩子們問我老看不完的看著什麼。我說是你的一封信。奧洛拉瞧了瞧信紙,不勝同情的說:唷!寫一封這樣長的信真是受罪羅!我解釋給她聽,這可不是我給你的罰課,而是我們在一塊兒談話。她聽著一聲不響,帶著弟弟溜到隔壁屋子玩去了;過了一會,正當雷翁那羅大聲嚷嚷的時候,我聽見奧洛拉說:別嚷,媽媽正在跟克利斯朵夫先生談話呢。

「你說的關於法國人的情形使我很感興趣,可並不驚奇。你該記得,我曾經埋怨你對他們不公平。人家盡可以不喜歡他們,但不能不承認他們是一個多聰明的民族!有些平庸的民族是靠了好心或強壯的體格得到補救的。法國人是全靠聰明。聰明把他們所有的弱點洗刷掉了,使他們再生。

人家以為他們顛覆了,墮落了,腐化了,不料他們那種涓涓不竭的智慧使他們返老還童了。

「可是我還得埋怨你。你求我原諒你只談著你的事:這簡直是胡說。你一點沒跟我提到你自己,沒提到你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直要表姊高蘭德——幹麼你不去看她呢?——把關於你音樂會的剪報寄給我,我才知道你的成功,你只在信里隨便提到一句。難道你竟這樣的看破一切嗎?……我想不會的。你該告訴我說,那些事使你高興……而且應該使你高興,因為第一,我就覺得高興。我不喜歡你把一切看得這樣冷淡。來信語氣很凄涼,真是不應該。你對別人更公平固然很好,但決不能因此而自卑,說你比他們之中最糟的還要糟。虔誠的基督徒可能稱讚你。我卻認為不對。我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而是一個老實的義大利女子,不喜歡人家為了過去的事而煩惱。能管著眼前已經很夠了。我不大知道你以前究竟做了些什麼。你只提過寥寥幾句,其餘的我大概可以猜想得到。那當然不大體面;但我心中還是把你看得很重。可憐的克利斯朵夫!一個女子到了我這個年紀,決不會不知道一個男人往往是很軟弱的。要是不知道他的弱點,她也不會這樣愛他了。別再想你做過的事。不如想你將要做的事。後悔是沒用的。那只是往後退。而不論在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什麼事總是往前進的。『永遠要向前啊,薩伏阿!』……倘使你以為我肯讓你回到羅馬來,你可錯了!這兒沒有你的事。還是留在巴黎罷,去創造,去活動,去參與藝術生活。我不願意你採取聽天由命的態度。我願意你作些美妙的東西,我希望它們成功,希望你越來越強,以便幫助一般新的克利斯朵夫去開始同樣的鬥爭,突破同樣的難關。你應該尋訪他們,幫助他們,好好的對待你的後輩,別象你的前輩當初對你那樣。——並且我願意你堅強,讓我知道你是強者:你真想不到這一點能給我多少力量。

「我幾乎每天都和孩子們上鮑爾該士別莊去。前天我們坐著車到邦德·謨爾,然後徒步在瑪麗沃崗上繞了一轉。你瞧不起我可憐的腿。它們對你很生氣:——他說些什麼,這位先生?說我們在陶里阿別莊走了十幾步就會累嗎?他才不認識我們呢。我們不願意辛苦是因為我們懶,不是做不到……一朋友,你忘了我是鄉下姑娘出身……

「你該去看看我的表姊高蘭德。你還對她記恨嗎?骨子裡她是個老實人,而且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似乎巴黎女子都被你的音樂顛倒了。瑞士的野人快要成為巴黎的紅人了,只要他自己願意。有什麼太太們給你寫情書嗎?來信連一個女人都沒提到。你還會鍾情嗎?不妨講給我聽聽,我決不嫉妒。

你的朋友G·」

「喝!你以為我會感激你信上的最後一句話嗎?愛取笑的女神,你要嫉妒,別希望我來使你嫉妒。你說的那些為我瘋瘋癲癲的巴黎女人,我對她們毫不動心。瘋癲!她們的確願意,但事實上她們是最不瘋癲的人。別希望我會被她們迷住。倘若她們對我的音樂漠不關心,也許我還可能上當。但她們的確愛著我的音樂,我怎麼還會受騙呢?一朝有人和你說懂得你,你就可以斷定他是永遠不會懂得你的……

「可是我這些嘻笑怒罵的話,你別太當真。我對你的感情不至於使我對旁的女子不公平。自從我不再用愛人的目光去看她們之後,我對她們的好感可以說是從來未有的,我們男人太愚蠢了,只知道自私自利,壓迫女人,使她們過著一種委屈的,不健全的,近乎僕役的生活,結果是男人女人兩敗俱傷。三十年來她們為了擺脫那種生活所花的心血,我覺得是這個時代的一件大事。在這樣一個都會裡,我們不能不佩服這一代的女性,不管那麼多的障礙,憑著天真的熱情去征服學問,征服文憑,——那是她們認為能夠解放她們,替她們打開陌生世界的密庫,使她們和男子躋於平等之列的!

「當然,這種信念是虛幻的,有些可笑的。但無論哪種進步,從來不能照我們所希望的方式實現,途徑儘管不同,進步還是一樣的進步。現代女性的努力決不會白費。它可以使女子更完全,更富於人性,好似那些大時代中的婦女一樣。她們對於世界上重大的問題不再表示冷淡了:那種冷淡根本不合人性,因為便是一個最重視家庭責任的女人,也不應該不想到她在現代都市中的責任。她們的曾祖母,在聖女貞德和凱塞琳·斯福查的時代,就不是這樣想的。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女性變得貧血了。我們剋扣了她們的空氣和陽光。如今她們居然拚命從我們那裡把陽光和空氣奪回去了。嘿,真是了不起!……自然,在今日這樣奮鬥的婦女中間,有許多會夭折,有許多會身心失常。這是疾病到了生死關頭的時代。元氣過分衰弱的人作這種努力未免太劇烈了。一株久早的植物遇到第一場雨就可能完事大吉。可是進步而不必付代價的事是沒有的。將來的人一定會靠著這些苦難發榮滋長。現在一般獻身於戰鬥的可憐的處女,好些是永遠結不了婚的,但她們為未來所預備的果實,將要比以前多少代生兒育女的女性更豐富:因為新的黃金時代的女性會從她們的犧牲中間產生。

「這些勤勉的蜜蜂,決不能在你表姊高蘭德的沙龍中遇到。你為什麼一定要我上那兒去呢?我不得不服從你的命令,但這是不對的,你濫用威權了。我拒絕了她三次邀請,收到了兩封信沒有復。於是她到我某次的預奏會上——(人家正在試奏我的第六交響曲)——來釘我了。在休息時間,我看見她迎面而來,探著鼻子拚命的呼吸,嘴裡嚷著:唔,真有點兒愛情的氣息!……啊!我多喜歡這個音樂!……

「她的外表改變了;唯有貓兒似的豹眼和扯動不已的鼻子依然如故。臉盤變得寬大,結實,血色很好,非常健康。參加體育活動的結果,她和從前不同了。她對於這個玩藝兒喜歡得如醉若狂。你知道她的丈夫是汽車俱樂部和航空俱樂部的要人。所有的飛行比賽,所有水、陸、空的運動,史丹芬·台萊斯德拉特沒有一次不到。他們老是奔東奔西的旅行。要跟他們談話簡直不可能;兩人說的無非是賽跑,賽船,賽球,賽馬。這是一批新的時髦人物。悲萊阿斯的時代過去了。如今大家不在精神方面講究時髦了。少女們所追求的,是在露天與陽光底下跑來跑去曬出來的鮮紅的皮色。她們瞧著你的時候,眼睛跟男人的一樣,笑也笑得很粗野,語氣也更火暴更放肆了。你的表姊有時會若無其事的說些野話。她過去是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此刻居然成為飯桌上的健將。她還抱怨胃不好,因為她這樣說慣了,事實上並不因此少動一叉。她連一本書都不看。在她那個社會裡,誰也不看書了。唯有音樂還承蒙她們瞧得起,同時它也因為文學失勢而沾了光。等到這些傢伙疲倦得渾身軟癱了,音樂就等於他們的土耳其浴,溫暖的蒸汽,按摩,東方煙袋……完全用不著他們思想的。在體育活動與戀愛之間,音樂是一種過渡的玩藝,並且也還是一種運動,但在一切審美的娛樂中,今日最受歡迎的運動是跳舞。俄國舞,希臘舞,瑞士舞,美國舞,在巴黎什麼都可以拿來跳舞:貝多芬的交響樂,愛斯苦羅斯的悲劇,罷哈的《平均律洋琴曲》,梵諦岡教廷中的古物,葛呂克的《奧爾弗》歌劇,華葛耐的《德利斯當》……那些人都害上了想入非非的怪毛病。

「最有意思的是看你的表姊怎樣把這些調和起來。她的唯美主義,她的體育活動,她的精明幹練——(因為她母親處理事務的才幹跟日常生活中的專製作用,她都承繼了),——合在一起必然成為一種莫名其妙的混合物;但她覺得很舒服;她的最瘋狂的怪癖並不妨礙她清楚的頭腦,正如她駕著風馳電掣的汽車不會眼花也不會手忙腳亂。那真是一個了不得的女子;丈夫,賓客,僕役,都被她隨心所欲的支配著。她也參預政治,擁護殿下;我不相信她是保王黨,可是這樣一來,她的忙亂可以多一個借口。並且她雖然一本書念不上十頁,照舊參加學士院的選舉。——她自告奮勇要做我的後台。你知道這對我就不是味兒。最可惡的是,我是為了聽從你的話才去看她的,不料她自以為對我有什麼影響……我自然要氣氣她,當面把她揭穿了。她聽了不過笑笑,還厚著臉跟我頂嘴。你說她骨子裡是個老實人;不錯,只要在她有點兒事情可做的時候。她自己也承認這一點;倘若機器沒有東西可以碾磨,它為了找材料,什麼都作得出。——我上她家去了兩次。現在我不去了。對你,這已經足夠證明我的服從。你總不至於要我的命吧?我從她那兒出來簡直筋疲力盡,累得要死。我上次看了她回來,夜裡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我變做她的丈夫,整個生活都給攪得天翻地覆……真正的丈夫可決不會做這樣荒唐的夢;因為所有我在她府上見到的人裡頭,他是和她相處最少的一個;便是碰在一起,他們也只談運動。他們倆非常投機呢。

「所有這批人怎麼會捧我的音樂的?我不想去了解。據我看,大概那對他們是一種新的刺激。他們喜歡我的音樂粗暴。目前他們愛著一種油脂厚重的藝術。至於油脂裡頭的靈魂,他們連想也沒想到。他們會從今天的如醉若狂轉變到明天的視若無睹,再從明天的視若無睹轉變到後天的非難中傷,實際是從來沒有認識對象。這種情形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遇到的。我對於自己的走紅不存在什麼幻想,那是不會久的,而且還要我付代價呢。——眼前我只冷眼看著那些怪現象。對我崇拜最熱烈的(你猜是誰?……)是咱們的朋友雷維一葛,那位漂亮人物,從前我跟他作過一次可笑的決鬥的,你總該記得罷?此刻他在開導那些從前不了解我的人,而且開導得很好。所有談論我的人還算他最聰明。其餘的是些什麼貨也就可想而知了。你瞧,我有什麼可得意的?

「並且我也沒有這心思。人家所讚美的我的作品,我自己聽了羞死了。我看出自己的面目。而我不覺得我美。對於一個有眼睛的人,一件音樂作品是一面多麼無情的鏡子!幸而他們又是瞎子又是聾子。我在作品里放進了自己多少的騷亂與弱點,以至於我有時候覺得把這些魔鬼放到世界上來簡直是幹了件壞事。直看到群眾非常安靜,我才放下心:他們穿著三重的鐵甲,什麼都傷害不到他們,否則我非入地獄不可了……你埋怨我責己太嚴。那是因為你的認識我並不象我的認識我自己。人家只看見我們現在的模樣,看不見我們可能成為的模樣;大家稱讚我們的,多半是推移我們的時勢和支配我們的力量,而很少是我們修養得來的成績。讓我講一件故事給你聽罷。

「前天晚上我走進一家咖啡館。巴黎有些咖啡館奏著相當美好的音樂,雖然方式很奇怪;我去的便是這樣的一家。他們用五六種樂器,加上一架鋼琴,奏著所有的交響樂,彌撒祭樂,神劇。那正如羅馬的大理石鋪子出賣小型的梅迭西斯祭堂,給人做壁燈架上的裝飾品。似乎這麼辦是對藝術有益的。為了要使藝術流通,非把它鑄成銅子兒不可。除此之外,這些音樂會倒也貨真價實:節目非常豐盛,演奏的人都很盡心。我在那兒遇到一個跟我素有往來的大提琴師:他的眼睛跟我父親的很象。他把一生的經歷告訴我。祖父是農夫,父親是北方一個村公所里的辦事員。人家想培植他做個上等人,當律師,便送他到附近的城裡去念中學。孩子又結實又粗野,不是做小公證人那種細功夫的料子。他不能安分守己,從牆上跳出去,在田野里亂跑,追逐女孩子,逞著蠻力跟人打架,要不然就遊手好閒,做夢一般的想著些永遠做不到的事。只有一樣東西吸引他,就是音樂。天知道為什麼!家族裡頭沒有一個音樂家,除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叔祖。那種怪物,內地有的是,往往很聰明,很有天賦,可惜孤高自傲,為了一些古怪的無聊事兒把才氣消磨盡了。那叔祖發明了一種新的記譜法,——(你瞧,又是一種)!——可以促成音樂革命的;他還自以為發明了一種速記術,可以把歌辭,曲調、伴奏三者同時記錄下來,但一寫下來,他自己先認不清了。家族一邊嘲笑這個老頭兒,一邊也很得意,心裡想:——他是個老瘋子。可是誰知道?也許他真有天才……——大概侄孫的愛好音樂就是從他那裡遺傳得來的。他在那小地方能聽到些什麼音樂呢?……可是惡俗的音樂所引起的愛,跟美好的音樂所引起的一樣純潔。

「不幸這種熱情似乎在他的環境里是不可告人的,孩子又沒有叔祖那股頑強的戇氣。他只能偷偷的翻著老瘋子嘔盡心血的作品,作為他畸形的音樂教育的基礎。在父親面前和輿論面前,他又虛榮又膽怯,在沒有成功之前決不敢提起他的志願。老實的孩子受著家庭的壓迫,象所有法國的小布爾喬亞一樣,因為懦弱,不敢和家屬的意志對抗,表面上一味服從,實際卻永遠過著偷偷摸摸的生活。他並不走自己喜歡的路,卻毫無興趣的做著人家指定的工作:既不能好好的有所成就,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失敗。考試都馬馬虎虎的考及格了。考及格的好處,是從此可以逃掉內地與父母的雙重監督。他看到法律就頭痛,決意將來不吃這行飯;但只要父親活著,就不敢說出自己的志願。也許他很樂意在決定去取之前再等些時候。象他那等人,一輩子都空想著將來做些什麼,可能做些什麼,目前卻一事不做。巴黎的新生活使他陶醉了,出了軌,憑著鄉下青年的狠勁,把自己交給了兩樁熱情:女人和音樂;一方面被音樂會攪昏了頭,一方面也為了尋歡作樂攪昏了頭。他為此虛度了幾年,一點不想辦法補足他的音樂教育。驕傲,暴躁,獨立不羈與多疑的壞脾氣,使他沒法跟任何教師去學,也不願向任何人請教。

「父親死後,他把法律書一古腦兒丟開了。沒有勇氣學習必不可少的技術,他先就開始作曲。由於懶惰遊盪的老毛病與尋歡作樂的嗜好,他不能再下苦功。心裡很有感情,但他始終抓不住自己的思想與形式,結果只能寫些無聊的濫調。最糟的是,這個平庸的傢伙心中的確有點兒偉大的東西。我看過他兩件從前的作品,東零西碎的頗有些動人的思想,僅僅露出些端倪,馬上就變了樣。那彷彿泥坑上面的一些磷火……而且他的腦子又是好不古怪!他想對我解釋貝多芬的朔拿大,居然看到其中有些幼稚可笑的故事。然而他抱著何等的熱情,態度何等的嚴肅!他一邊說一邊含著眼淚。他能夠為了所愛的東西把自己的命都送掉。你一看到他就會覺得他又動人又滑稽。正當我預備當面笑他的時候,心裡竟想擁抱他了……真是老實到了骨子裡。他瞧不起巴黎文藝社團的欺詐,也瞧不起那些空頭的名人——另一面仍禁不住象小布爾喬亞一樣天真的仰慕走紅的人……

「他得了一筆小小的遺產,幾個月功夫就把它吃完了,而等到分文不名的時候,又象許多跟他差不多的人一樣,偏偏老實起來,娶了一個被他勾引的沒有錢的女人。她嗓子很好,並不愛好音樂而弄著音樂。兩人的生活,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不高明的大提琴演技來維持。自然,他們不久就發見了彼此的平庸,不能忍受。他們生了一個女兒,父親在她身上又大做其好夢,以為自己作不到的事可以由她來實現了。小姑娘象她的母親,只能成為一個毫無天分的鋼琴匠;她非常敬愛父親,拚命用功,想博取他的歡心。幾年之中,他們跑遍了名城勝地的旅館,掙來的錢還不如受的羞辱多。嬌弱而勞作過度的孩子死了。絕望的妻子脾氣越來越壞。簡直是無邊的苦海,沒有希望跳出來,同時他心裡又抱著一個沒有能力達到的理想,更增加自己的痛苦……

「唉,朋友,我看到這可憐的一事無成的傢伙,一生只是一組連續不斷的悔恨,我就心裡想:——瞧,我就可能成為這種人。我們童年時代的心靈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一生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我們的音樂思想也有某些共同點;不過他的是在半路上停了下來。我沒有象他那樣的陷落是靠的什麼呢?沒有問題是靠了我的意志。但也靠了偶然的遭遇。並且即以我的意志而論,難遭那完全是憑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嗎?豈非多半是靠我的種族,靠我的朋友們,靠那幫助我的神的力量嗎?……——想到這些,我就變得謙卑了。一個人覺得所有愛藝術,為藝術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從末流到第一流,距離並不大……

「在這一點上,我想到了你信上的話。你說得對:一個藝術家只要還能幫助別人的時候,決不該獨善其身。所以我留在這裡了,我要強迫自己每年在這兒住幾個月,或是在維也納,或是在柏林,雖然我已經住不慣這些都市。可是我不應該離開崗位。即使這種逗留不能有益於人,——那是我很有理由擔心的,——至少可能對我自己有點兒好處。而且想到這是你的願望,我還可以覺得安慰。再說……(我不願意扯謊)……我在這兒也漸漸感到愉快了。再會罷,專制的王后,你勝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並且喜歡做了。

克利斯朵夫。」

這樣他就留在巴黎,一部分是為討她喜歡,一部分也因為他藝術家的好奇心覺醒之下,被新生的藝術界景象迷住了。他精神上把所見所為的一切都獻給葛拉齊亞,寫信告訴她。他很知道,希望她對這些感到多大興趣未免是妄想;也許她還有點兒漠不關心呢。但他感激她並不過於表示出來。

她經常每半個月復他一封信,都是措辭親切而極有節度的,象她的動作一樣。提到自己的生活的時候,她始終保持著溫柔,高傲,矜持的態度。她知道她的話會在克利斯朵夫心中引起何等劇烈的反響,所以寧可表示得冷淡一點而不願意挑動他的熱情,因為她不願意跟著他一齊興奮。可是她憑著女性的聰明,自有辦法不讓朋友的愛情感到失意,倘使她有何冷淡的話掃了對方的興,她會立刻用幾句甜蜜的話把傷口包紮起來。克利斯朵夫不久就看透這種策略,便也使出愛情的狡計,努力壓制自己的衝動,把信寫得更有節制,使葛拉齊亞複信的時候減少一點兒警惕。

他在巴黎越住下去,對於大家忙忙碌碌的新的活動越感到興味。特別因為青年人對他的好感比較少,所以他覺得更有意思。他沒有看錯:他的走紅不過是曇花一現。十年退隱之後再回到巴黎來,他不免在社會上轟動一時。可是命運弄人,這一回捧他的竟是他從前的敵人——時髦朋友和上流人物;一般藝術家倒反暗中對他抱著敵意,或者存著猜忌的心。他的權威是靠著他年代悠久的名字,數量巨大的作品,熱烈肯定的語氣,不顧一切的真誠。固然大家不得不承認他是個人物,不得不佩服他或敬重他,可是不了解他,不喜歡他。他已經站在當代的藝術潮流之外了。他是個怪物,是個不合時宜的活榜樣。那他一向是的。十年的孤獨更加強了這一點。他不在的那個時期,在歐洲,尤其在巴黎,就象他親眼看到的,完成了一番復興的事業。一個新的秩序產生了。一代新人興起來了,——愛行動甚於愛了解,愛佔有甚於愛真理的一代。它要生活,要抓住生活,哪怕要用謊言去換取也有所不顧。驕傲的謊言,——各式各樣驕傲的謊言:種族的驕傲,階級的驕傲,宗教的驕傲,文化與藝術的驕傲,——對它都是好的,只要是一副鐵的盔甲,只要能供給它刀劍盾牌,保護它踏上勝利之路。所以這一代的人最討厭聽到響亮的苦惱的聲音,使他們想起世界上還有懷疑與痛苦:那彷彿是颶風,曾經擾亂那個才溜掉不久的黑夜的,而且大家雖然否認,雖然想忘記,那些颶風還繼續威脅著世界。距離太近了,要不聽見是不可能的;於是青年們恨恨的掉過頭去,大聲疾呼的嚷著,想震聾自己的耳朵。但那個聲音比他們的更響。所以他們恨克利斯朵夫。

反之,克利斯朵夫倒很友善的望著他們,看到大家不顧一切的向著一個切實的目標,一個新的秩序攀登,不由得表示敬意。他們在這個潮流中故意做得胸襟狹窄,並不使他驚駭。一個人向著目標邁進的時候應當筆直的朝前望的。至於他,坐在一個世界的拐角兒上,能夠回頭瞧瞧那個驚心動魄的黑夜,向前瞻望那年輕的笑容可掬的希望,對著清新而狂熱的黎明體會一下那種不可捉摸的美,覺得挺有意思。他站的地位是鐘擺的軸心上穩定的一點,鐘擺卻又在往一邊盪過去了。他雖然不跟著鐘擺一起動作,卻非常高興的聽著人生的節奏跳動。那般人否認他過去的悲愴,他可是和他們一同希望著。要來的一定會來的,就象他所夢想的一樣。十年以前,奧里維在黑暗與痛苦中——那可憐的高盧小公雞——曾經用他脆弱的歌聲報告天將破曉的消息,歌唱的人不在了,歌的精神卻是實現了。法蘭西園子里的鳥都已經醒過來。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聽見奧里維的聲音復活了,蓋過了別的啼聲,更響亮,更清楚。

他在一家書鋪的柜子上隨便翻著一本詩集。作者的姓名很陌生。但有些字句引起了他注意,使他不忍釋手。他在沒有裁開的書頁中間慢慢的讀下去,彷彿認出了一個很熟的聲音,一些很熟悉的特點……既不能確定他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又不忍把書丟開,便買了下來。回到家裡,他繼續念著,不料那執著的念頭佔據著他的思想。詩中慓悍強勁的氣息,清清楚楚的令人想起那些廣大無邊的古老的靈魂,——想起那些冬天的樹木,(人類只是它們的枝葉與果實,)——想起那些人類的祖國。字裡行間躍現出母性的超人的面目,——現在、過去、將來、永久存在的面目,君臨著世界,有如中世紀藝術上的聖母,象山一般高,蟲蟻似的人類在她們腳下祈禱。詩人頌讚這些偉大的女神作著英勇的決鬥,從有史以來就在那裡短兵相接:這些幾千年的依里阿特史詩之於脫洛戰跡,就好比阿爾卑斯山脈之於希臘崗巒。

象這樣一部分驕傲與戰鬥的史詩,對於克利斯朵夫那樣的歐羅巴靈魂,思想上當然距離很遠。可是在法國詩人的幻象中,——(嫵媚的處女雅典娜拿著盾牌,藍眼睛在黑暗中發光;她是勞動的女神,蓋世無雙的藝術家,高於一切的理性,用她毫光四射的長矛把蠢動的蠻族制服了),——克利斯朵夫在閃爍的光明中瞥見一道目光,一副笑容,是他認識的,愛過的;但正要去抓握的時候,幻景消失了。他因為追逐不到而非常懊惱,不料翻過一頁,讀到了一樁奧里維去世以前不久講給他聽的故事。

他大為驚愕,馬上跑到出版者那裡去問詩人的住址。人家照例不肯說,他生了氣,可是沒用。後來他想也許可以在年鑒中找到,果然不錯;他立刻奔到作者家裡。他的脾氣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不肯等的。

在巴底諾區里,他爬到一座屋子的最高一一層樓上。公共走道里有好幾扇門,克利斯朵夫依著人家的指點敲了一扇。可是開的倒是隔壁的門。一個並不好看的年輕的女人,額上覆著深褐色的頭髮,皮色烏七八糟的,抽搐的臉配著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帶著猜疑的神氣問他來意。克利斯朵夫把訪問的目的說明了,對方又提出別的問話,便報了自己的姓名。於是她走出屋子,從身上掏出鑰匙開了另外一扇門,並不請克利斯朵夫進去,先教他在過道里等著。她自己進去之後重新把門關上。後來他終於踏進了戒備森嚴的屋子,先穿過一間空蕩蕩的做餐室用的房間,裡頭擺著幾件破爛的傢具,靠近沒有窗帘的窗口放著一個籠子。有十幾隻鳥在那裡亂叫。隔壁房間內,一張破破爛爛的便榻上躺著一個男人。他抬起身子迎接克利斯朵夫。那張靈光四射的瘦削的臉,那對火辣辣的,秀美的,絨樣的眼睛,那雙長長的細緻的手,那個殘廢的身體,那種帶點兒沙的尖銳的聲音……克利斯朵夫馬上認出來了……那不是愛麥虞限嗎?就是那殘廢的小工人,無意之間斷送了……愛麥虞限也突然站了起來,認出了克利斯朵夫。

他們倆一言不發,同時都看到了奧里維的影子……不敢馬上伸出手來。愛麥虞限往後退了一步。那種連自己也不承認的怨恨,從前對克利斯朵夫的妒意,過了十年又在暖昧的本能深處抬起頭來。他站在那裡,存著戒心,抱著敵意。——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那麼感動,看到他們倆心裡都想著的名字(奧里維……)快要被克利斯朵夫說出來的時候,他忍不住了,立刻撲在對他張開著的臂抱里。

「我知道你在巴黎,可是你,你怎麼能找到我的?」

克利斯朵夫回答:「我讀了你最近的著作:我昕到了他的聲音。」

「是嗎?你認出了他是不是?我現在的一切都是他賜給我的。」

(他避免說出名字。)

停了一忽,他沉著臉又說:「你我之間,他更喜歡你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真正愛的人沒有什麼愛得多愛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個兒給他所愛的人的。」

愛麥虞限望著克利斯朵夫;個性堅強的眼中那點兒悲壯的嚴肅,突然蒙上一道柔和的光。他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請他坐在便榻上,靠近著他。

他們把彼此過去的經歷講了一遍。從十四到二十五歲之間,愛麥虞限干過不少行業: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販,書店掮客,訴訟代理人的書記,政客的秘書,新聞記者……在所有的行業中,他都想辦法下苦功自修;偶然也有幾個好人,被這小傢伙的毅力感動了,幫他一點忙,但多半的人是利用他的窮苦與天賦。他得了不少殘酷的經驗,結果總算不太灰心,只是把他原來就很嬌弱的健康都損失完了。因為學習古文字特別快,(在一個傳統上受到人文主義熏陶的民族中間,這種才能並不算是例外,)他得到一個研究古希臘學問的教士幫忙。雖則他沒有時間把這些學問鑽研得如何精深,可是已經養成了思想的紀律和文字的風格。這個出身微賤,一切知識都靠自修得來而漏洞很多的人,居然學會了運用詞藻的能力,能夠用思想來控制形式,那是布爾喬亞青年經過十年的高等教育也不容易培養成功的。他把這種好處歸功於奧里維。雖然別人給他的幫助比較更實際,但替這顆心靈在黑夜中把長明燈點起來的,的確是奧里維。別人不過是做了添加燈油的工作。

他說:「從他去世的時候起,我才開始了解他。但他和我說過的話都進到了我的心裡。他的光明從來沒有離開我。」

他談著他的作品,談著自以為是奧里維留給他的任務,提到法蘭西民族精神的覺醒,英勇的理想主義的火焰,為奧里維所預告的;他想替這些做一個響亮的聲音,超臨在戰鬥之上,報告未來的勝利。他為他復興的民族唱著史詩。

他的詩歌的確是這個奇異的民族的出品。經過了多少世紀,這民族把克爾特古族的氣息始終保持得那麼牢固,同時又有一種古怪的驕傲的脾氣,把羅馬征服者的遺物和法律裹在自己的思想外面。愛麥虞限的詩中有的是高盧族的膽氣,瘋狂的理智,辛辣的諷刺,英勇的精神,又是自大又是勇敢的性格,例如敢向羅馬貴族挑戰,洗劫台爾弗神廟,獰笑著對天揮舞長槍的氣魄。但這個巴黎侏儒象他那些戴假頭髮的祖先一般,也象他未來的子孫一般,還會把他的熱情寄托在二千年前的希臘英雄和神明身上。這是法蘭西民族的奇怪的本能,和它追求「絕對」的需要融洽一致的本能:它的思想明明追隨著幾千年前的足跡,但它反而以為是把自己的思想教以後幾千年間的人作為模楷。古典形式的束縛反而使愛麥虞限的熱情愈加奮激。奧里維認為法蘭西是有前途的,他的信念是安詳沉著的,到了他的門徒身上卻變了如火如荼的信仰,急於行動而勝券在握的信仰。他要勝利,看到了勝利,歡呼勝利。他所以能煽動法國群眾的心,便是靠這股狂熱的信仰和樂觀的氣息。他的著作跟戰爭一樣的有力量。懷疑與恐怖的陣線被他突破了。所有年輕的一代都跟著他蜂擁而前,向新的命運撲過去……

他一邊說著一邊興奮起來:眼裡冒著火焰,蒼白的臉上東一處西一處有了紅暈,嗓子也提高了。克利斯朵夫不禁注意到這一堆氣勢逼人的烈火,和燒著這堆烈火的可憐的身體之間的對照。但這個命運弄人的慘狀,他還只看到一部分。詩人謳歌詠嘆的是毅力,是這一代醉心於體育、行動,戰鬥的勇猛的青年,詩人本身可是連走路都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只能過著極有節制的生活,飲食受著限制,只喝清水,不能抽煙,沒有情婦;他渾身上下都是熱情,但為了脆弱的健康不得不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打量著愛麥虞限,覺得他又可佩又可憐。他當然不願意流露出來;但大概他的眼睛透露了一些消息,或者是傷口始終沒結好的愛麥虞限的傲氣,以為在克利斯朵夫眼中看到了惻隱之心,那是他覺得比恨更要不得的。忽然之間,他激昂慷慨的感情低了下去,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把他的信心爭取回來,只是徒然。心靈已經關上了門。克利斯朵夫看出對方是被他傷害了。

愛麥虞限一聲不出,抱著敵意。克利斯朵夫站起來,愛麥虞限默默無言的送到門口。他一走路就更顯出他的殘廢;他自己知道這一點,因為驕傲而裝做毫不介意;但他以為克利斯朵夫在暗中留神,於是心裡愈加怨恨。

他正冷冰冰的握著客人的手告別,忽然有個年輕的漂亮女人來按他的門鈴。一個裝模作樣的男人做著她的跟班,那是克利斯朵夫在戲院上演新戲的時候注意過的,老是笑容可掬,絮絮不休,顛頭聳腦的行著禮,吻著婦女們的手,從正廳的坐位上嘻著臉和熟人打招呼,直招呼到最後幾排: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姓名,便叫他「花花公子」。——那時「花花公子」和他的女伴,一見愛麥虞限就拿出肉麻的禮數和親熱的態度撲向「親愛的大師」。克利斯朵夫一邊走出來,一邊聽見愛麥虞限斬釘截鐵的回答說今天有事,不能見客。他很佩服他不怕得罪人的膽量。可是愛麥虞限為什麼對這批上門來獻殷勤的,有錢的時髦人物這樣冷淡,克利斯朵夫還不知道呢。他們說話很甜,滿嘴都是恭維,可並不想減輕他的災難,正如賽查·法朗克的朋友們讓他到死都靠教鋼琴過活。

克利斯朵夫又去看了好幾次愛麥虞限,卻沒法再恢復初次訪問時那種親密的感覺。愛麥虞限看到他,並不表示愉快,只抱著猜疑而矜持的態度。有時他的性靈需要發泄一下,被克利斯朵夫一句話打動了心,忍不住興奮起來,讓他的理想主義射出一些絢爛的光芒,照著他深藏的靈魂。接著他熱情突然下降,憋著一肚子的怨氣不出聲了,使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敵人的面目。

兩人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年齡的相差也關係很大。克利斯朵夫越來越認清自己,越來越能控制自己。愛麥虞限卻還在變化不定的階段,精神上比克利斯朵夫一生無論哪一個時期都更騷亂。他的面貌所以這麼特別,是因為他心中有許多互相衝突的因素:嚴格的苦行精神竭力想把隔世遺傳的慾念壓下去——(我們別忘了他父親是個酒徒,母親是個賣淫婦);——狂熱的幻想竭力反抗著鐵一般的意志,不受約束;極自私的心理和極慈愛的心腸,教人永遠看不出兩者之中哪一個會佔上風;還有英勇壯烈的理想主義和對於光榮的渴慕,使他一看到旁人的優越就會著急到近於病態的程度。即使奧里維的思想,獨往獨來的個性,大公無私的精神,都可以在他身上發現;即使他有詩才,有平民的活力(使他不會討厭實際行動),有粗糙的表皮(使他不會厭惡這個,厭惡那個),因而勝過他的老師:可絕對達不到奧里維那種清明恬靜的心境。他天生是虛榮的,騷動的,而除了自己的苦悶以外還要加上別人的苦悶。

他和一個鄰居的少婦,第一次接待克利斯朵夫的那個女子,住在一起,常常爭執。她愛著愛麥虞限,一片熱誠的照顧他,替他打雜,抄寫作品,或是把他念出來的文字寫下來。人長得一點兒不美,感情卻非常騷動;平民出身,做過很久的紙版女工,後來又當過郵局職員,毫無生趣的童年是在巴黎一般窮苦工人的環境中過的:身體與精神都受著擠逼,做著辛苦的工作,永遠是亂七八糟的環境,沒有空氣,沒有靜默,從來不得清靜一下,心中的小天地老是受到外界的擾亂。脾氣很高傲,對於真理抱著一種迷迷糊糊的理想與宗教式的熱情,她夜裡睜著倦眼,有時甚至沒有燈火,在月光底下抄寫雨果的《悲慘世界》。她遇到愛麥虞限的時候,正是愛麥虞限貧病交迫,比她更潦倒的時候;從此她就委身於他。這樁熱情是她生平第一次的,也是僅有的一次愛情;所以她象餓鬼似的一把死抓。但對於愛麥虞限,她的感情反而是個重擔;他那方面並沒這種情分,只是勉強容忍她的。看到她無微不至的忠誠,他極其感動,知道她是最可靠的朋友,只有她拿他當作自己的性命一樣。但這種心理,他就難以忍受。他需要自由,需要孤獨,她時常用眼神哀求他瞧她一眼,他卻覺得厭煩透了,對她惡聲相向,恨不得和她說:「去你的罷!」她的醜陋和急促的舉動惹他生氣。儘管他很少認識上流社會,同時還輕視上流社會,——(因為相形之下,他顯得更丑更可笑了,)——骨予里卻喜歡高雅,喜歡那個社會裡的女子;不料她們對他的心情正和他對那個女朋友的心情一樣。他勉強和她表示好感,心裡可並沒有這個好感,或者是常常不由自主要爆發出來的恨意把他的好感掩沒了。他毫無辦法。他有一顆慈悲的心,竭力想對人好;同時身上又有一個強暴的魔鬼,拚命想損害人家。這種內心的衝突,和他明知道衝突的結果對自己有弊無利的感覺,使他暗中惱怒;這怒意發作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就得受到無妄之災了。

愛麥虞限不由自主的對克利斯朵夫有兩種反感:一種是他從前的嫉妒遺留下來的(那些童年的偏見,即使原因早已忘了,仍舊有它的作用);一種是由激烈的民族主義煽動起來的。他把上一代的優秀人士所想象的關於正義、憐憫、博愛的美夢,全部寄托在法蘭西身上。他並不認為法蘭西和歐洲其餘的民族處於敵對地位,靠著別國的衰微而繁榮的;他是把自己的民族放在別的民族的行列前面,彷彿一個正統的王後為了大家的福利而統治,——為理想作衛士,替人類作嚮導。他寧可法國滅亡而不願意它犯一樁蹂躪正義的罪行。但他決不懷疑它有這種事。他的心胸,他的修養,都證明他徹頭徹尾是個法國人,單靠法國傳統做養料的;而在他的本能裡面,他就能找到法國傳統的深刻的意義。他老老實實否認外國的思想,對它抱著輕蔑的態度,——倘若外國人不肯接受這種屈辱的待遇,他的輕蔑就一變而為惱怒。

這一切,克利斯朵夫都看得挺明白;但因為年紀比較大了,人生的教訓受得多了,他決不因之而不愉快。雖則這種民族的驕傲使人很難堪,克利斯朵夫卻並沒受到傷害,認為那是愛國心促成的幻象。神聖的感情即使過火,他也不想加以指摘。並且所有的民族都自命不凡的相信自己的使命,那對整個人類也有好處。他和愛麥虞限格格不入的原因固然很多,但使他真正難過的只有一點,便是愛麥虞限有時把嗓子逼得太尖,使克利斯朵夫的耳朵大為受罪,甚至臉都抽搐了。他想法不讓愛麥虞限覺察,努力教自己只聽音樂,不聽那樂器。殘廢的詩人常常提到為別的勝利作前驅的精神的勝利,提到征服天空,提到那個把民眾煽動起來的「飛翔的上帝」,象伯利恆的明星一般引著他們如醉若狂的撲向無垠的空間,或走向未來世界……那時可憐的駝子臉上就顯出了悲壯的美。但在這些莊嚴的境界中間,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了危險:這衝鋒陷陣的步子,和這個新《馬賽曲》的越來越響亮的歌聲,將來會把民眾帶到什麼路上去,克利斯朵夫已經預感到了。他帶著點譏諷的心情想著,(可並沒有對於過去的惆悵和對於將來的恐懼,)這些詩歌將要產生出詩人意想不到的後果,早晚有一天,人們會不勝感慨的追念以往的「節場」時代……那時大家才多麼自由!真是自由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世界正在走向一個新時代,有的是力,健康,強毅的行動,也許還有光榮;但同時你得守著嚴格的紀律,不能越出狹窄的範圍。我們不是一心一意企望這個鐵的時代,古典的時代嗎?偉大的古典時代,——路易十四或拿破崙,從遠處看來都是人類的高峰,也許民族在那個時代把它國家的理想實現得最完滿了。可是你去問問當時的那些英雄作何感想。你們的尼古拉·波生跑到羅馬去過了一輩子,死也死在那裡;他在你們家裡透不過氣來。你們的柏斯格,你們的拉西納,都向社會告別。而在一般最偉大的人物中間,因為受到社會的歧視,壓迫,而過著隱居生活的又有多多少少!便是莫利哀罷,心中也藏著多少悲苦。——至於在你們懷念不止的拿破崙治下,你們的父親那一輩似乎也不覺得幸福,那位英雄自己也看得很准,知道他死了以後,大家都會鬆一口氣,叫一聲「啊!……」在皇帝四周,思想界是多麼荒涼!等於非洲的太陽照在廣漠無垠的沙漠上……

這些翻來覆去想著的念頭,克利斯朵夫絕對不說出來。只要露一些口風已經使愛麥虞限怒不可遏,怎麼再敢嘗試呢?但他把自己的思想藏在肚裡也沒用,愛麥虞限知道他那麼想著。而且他還隱隱約約感覺到克利斯朵夫比他看得更遠,因之他更氣惱。青年人是不肯原諒他們的前輩強迫他們看到二十年以後的事的。

克利斯朵夫看透了他的思想,對自己說著:「他這是對的。各有各的信仰!一個人應當相信他所相信的。我千萬不能擾亂他對於未來的信念。」

但只要他在場,彼此精神上就會騷動。兩人待在一起的時候,儘管都抑捺著自己的個性,結果總是這一個壓倒那一個,使那一個因為屈辱而心懷怨恨。愛麥虞限的驕傲的脾氣,因為克利斯朵夫的經驗與性格都比他優越而感到痛苦。也許他還強自壓制,不讓自己對克利斯朵夫發生感情,因為事實上他已經慢慢的在喜歡他了。

他變得更孤僻了:關起門來誰都不見,信也不復。——克利斯朵夫只得不去找他。

時間到了七月初。克利斯朵夫把幾個月的收穫總結了一下。新思想,很多;朋友,很少。轟動一時而完全虛空的成功,看到自己的面目與作品在一般平庸的頭腦中反映出來,不是變得模糊了就是變成了漫畫,真不是味兒。他很願意得到某些人的了解,無奈他們對他毫無好感;他去接近他們,他們簡直不理不睬;不管他怎麼樣的想參加他們的理想,做他們的盟友,可始終不能加入他們的隊伍。似乎他們多所猜忌的自尊心不願意接受他的友誼,寧可他做一個敵人。總而言之,他眼看自己的一代象潮水般的過去了而自己沒跟它一同過去,下一代的潮水又不要他加入。他是孤獨的,可並不驚異,他一輩子孤獨慣的。但他認為在這一次新的嘗試之後,可以問心無愧的回到瑞士隱居去了。他心中還有一個計劃,最近越來越成熟了:隨著年齡的老去,他念念不忘的想回到家鄉去終老。那邊已經沒有一個熟人,也許精神上比住在這外國的都市裡更孤獨;但家鄉總是家鄉,你並不要求和你血統相同的人和你思想也相同:大家暗中有著無數的連繫;彼此的感覺都能領會天地這部大書,彼此的心也講著同樣的言語。

他心平氣和的把自己的失意告訴葛拉齊亞,說他想回瑞士去,還說笑似的要求她允許。動身的日子定在下星期內。可是他在信尾添了一句:

「我改變了主意。行期延遲了。」

克利斯朵夫絕對信任葛拉齊亞,跟她無話不談;但心裡還有一個部分只有他自己有鑰匙的,那是一些不單屬於他,而也屬於那些親愛的死者的回憶。所以他絕口不提奧里維的事。這種保留並非由於故意,而是在他想和葛拉齊亞提到的時候說不出口。她和他是不認識的啊……

那天早上,他正在寫信給他的女朋友,有人敲門了。他一邊去開門,一邊因為被人打攪而嘴裡嘀咕著。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說要見克拉夫脫先生。克利斯朵夫不大高興的讓他進來了。黃頭髮,藍眼睛,面目清秀,不十分高大,身材瘦瘦的,他站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有點兒膽怯,不出一聲。過了一忽他定了神,抬起清朗的眼睛把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著。克利斯朵夫瞧著這可愛的臉笑了笑,孩子也笑了笑。

「說罷,有什麼事呢?」克利斯朵夫問。

「我是來……」孩子又慌起來,紅著臉,不作聲了。

「不錯,你是來了,」克利斯朵夫笑道。「可是為什麼來的?你瞧我呀,難道怕我嗎?」

孩子重新堆著笑臉,搖搖頭:「不怕。」

「好極了!那末先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

他又停住了,好奇的眼睛在屋子裡掃了一轉,無意中發見克利斯朵夫的壁爐架上擺著一張奧里維的照相。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跟著他的目光望去。

「說啊!拿點兒勇氣出來!」

孩子就說:「我是他的兒子。」

克利斯朵夫大吃一驚,從椅子里直跳起來,兩手抓著孩子,拉他到身邊,重新坐下,把他緊緊摟著。他們的臉差不多碰在一起了。他瞅著他,瞅著他,再三說著:

「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他突然之間把孩子的頭捧在手裡,親著他的額角,眼睛,腮幫,鼻子,頭髮。孩子被這種激動的表示嚇壞了,心裡很不舒服,掙脫了他的臂抱。克利斯朵夫鬆了手,捧著臉,把額角靠在牆上,過了幾分鐘。孩子直退到屋子的盡裡頭。等到克利斯朵夫重新抬起頭來,臉色已經平靜了;他堆著親切的笑容,望著孩子:「我把你嚇壞了。啊,對不起……你瞧,我太愛他了。」

孩子不回答,心還有點兒慌亂。

「你多象!」克利斯朵夫說。「……可是我又認不得你。是哪些地方不同呢?」

他接著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喬治。」

「不錯。我記得了。你叫做克利斯朵夫一奧里維一喬治……你幾歲啦?」

「十四歲。」

「十四歲!喝!日子過得真快……我還覺得是昨天的事呢,——好象老是在我眼前呢……你多麼象你父親,臉完全一樣,可又明明不是他。眼睛的顏色是相同的,目光卻不同。同樣的笑容,同樣的嘴巴,可是聲音不同。你更結實,腰背更直,臉蛋更飽滿,也和他一樣的會臉紅。你過來,坐下罷,咱們來談談。誰教你到我這兒來的?」

「我自己來的。」

「噢,你自己來的?你怎麼知道我的呢?」

「人家跟我講起您。」

「誰?」

「母親。」

「啊?她知道你到我這兒來嗎?」

「不知道。」

克利斯朵夫靜默了一會,又問:「你們住在哪兒?」

「靠近蒙梭公園。」

「你是走來的?路不少呢,你累了吧?」

「我從來不覺得累的。」

「好極了!把手臂伸出來給我瞧瞧。」

他拍拍他的胳膊。

「好小子,長得很棒……告訴我,你怎麼會想起來看我呢?」

「因為爸爸最喜歡您。」

「是她……」他又改口說,「是你母親和你說的嗎?」

「是的。」

克利斯朵夫微微一笑,心裡想:「她也在嫉妒!……他們全都那樣的愛他!幹麼他們不早對他表示呢?……」

然後他又問:「幹麼你等了那麼久才來看我呢?」

「我早想來的。可是我以為您不願意見我。」

「我不願意見你?」

「好幾個星期以前,在希維阿音樂會上,我看見您的,那時我跟母親在一塊兒,離開您只有幾張椅子;我對您行禮,您斜著眼睛瞪了我一下,皺了皺眉頭,不理我。」

「我,我對你看了一下嗎?……可憐的孩子,你競以為我?……唉,我沒看見你啊。我有點近視,所以我皺眉頭……難道你以為我很兇嗎?」

「我想您可能很兇的,倘使您要凶的話。」

「真的嗎?」克利斯朵夫接著說。「既然你認為我不願意見你,又怎麼敢來的?」

「因為我,我要看您呀。」

「要是我把你攆出去,你怎辦?」

「我不會讓人家這麼做的。」

他這麼說的時候神氣很堅決,有點難為情,也有點挑戰的模樣。

克利斯朵夫不禁哈哈大笑;喬治也跟著笑了。

「你倒可能把我攆出去呢,是不是?嘿!好大的膽子!……你真不象你的父親。」

孩子笑嘻嘻的臉突然沉了下來:「您覺得我不象他嗎?您剛才明明說……那末您以為他會不喜歡我嗎?您也不喜歡我嗎?」

「我喜歡不喜歡你,對你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呢。」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您啊。」

一剎那間,他的眼睛,嘴巴,臉上各個部分,有了好幾種不同的表情。好比四月里的天,春風把一堆堆烏雲的影子照在田裡。克利斯朵夫看著他,聽著他,心裡舒服極了,過去的煩惱都被一掃而空;他的可悲的經驗,受的磨折,他的和奧里維的痛苦,一切都給抹掉了。孩子是從奧里維生命中長出來的嫩芽,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這個嫩芽身上復活了。

他們倆談著話。幾個月以前,喬治還完全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音樂;但自從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以後,凡是演奏他作品的音樂會,喬治一次都沒錯過。一提到他的樂曲,他就眉飛色舞,眼睛發亮,笑眯眯的,連眼淚都要上來了,簡直是入了迷。他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熱愛音樂,同時也想學音樂。但克利斯朵夫提了幾個問題,發覺孩子對音樂還一無所知。他盤問他的學業。原來是在念中學;他還輕鬆的說自己不是一個好學生。

「你在哪一方面比較強呢?文學還是科學?」

「都差不多。」

「怎麼?怎麼?難道你是個沒出息的學生嗎?」

他坦白的笑了:「大概是吧。」

接著他又補上一句真心話:「可是我知道不至於的。」

克利斯朵夫禁不住笑了。

「那末幹麼不用功呢?難道沒有一樣東西使你感到興趣嗎?」

「相反!什麼都使我感到興趣。」

「那又怎麼呢?」

「什麼都有了興趣,就沒時間啦。」

「沒時間?你又幹些什麼鬼事呢?」

他做了個意義不明的姿勢。

「噢,事情多呢。我搞音樂,參加運動,參觀展覽會,還要看書……」

「最好多念念你的課本。」

「課本頂沒意思了……而且我們還要旅行。上個月,我在英國看牛津跟劍橋比賽。」

「嗯,這樣你的功課才會進步呢!」

「您別說這個話!這樣可以比在中學里學得更多的東西。」

「你母親對這些認為怎麼樣?」

「母親是很講理的。我要怎麼辦,她就怎麼辦。」

「壞東西!……算你運氣,沒有象我這樣的人做你父親。」

「倒是您沒運氣有我這樣的兒子……」

他那種撒嬌的神氣真討人喜歡。

「那末告訴我,你這個大旅行家,」克利斯朵夫說,「你認得我的國家嗎?」

「認得。」

「我敢說你連一句德文都不懂。」

「怎麼不懂!我的德文很好呢。」

「咱們來試著瞧吧。」

兩人便說起德文來了,孩子亂七八糟的說著,文法也不準確,可是非常有把握,他很聰明,機靈,懂得的少,猜到的多,常常猜錯;那時他自己先笑開了。他挺有勁的講他的旅行,講他看的書。他看得很多,匆匆忙忙的,浮光掠影的,只看著一半,把沒有過目的自己造出來,但永遠受著一種強烈而新鮮的好奇心刺激,到處尋找使自己興奮的因素。他從這個題目跳到另一個題目,眉飛色舞的講著他受過感動的戲劇或作品。所有的知識都毫無系統:他會看一本不入流的書而偏偏不知道那些最出名的。

「這些都很有意思,」克利斯朵夫說。「可是你要不用功的話,決不會有什麼成就。」

「噢!我用不著。我們有錢。」

「該死!這個話可嚴重了。你願意做一個一無所用,一無所事的人嗎?」

「哪裡!我什麼都要干。一輩子只干一行,太傻了。」

「可是唯有這樣,一個人才能把本行幹得象個樣。」

「有人是這麼說呀。」

「怎麼!有人是這麼說?……我,我就這麼說。瞧,我把自己的一行研究了四十年,才有點兒門徑。」

「學本領就得花四十年,那末什麼時候才能動手做呢?」

克利斯朵夫笑起來了。

「小傢伙,你倒會頂嘴呢!」

「我願意做個音樂家,」喬治說。

「那末馬上就學也不算早了。要不要我教你?」

「噢!那我多高興啊!」

「你明天再來。我要瞧瞧你有多大出息。要是你沒出息,我就不許你碰鋼琴。要是你有天分,咱們可以想法教你有點兒成就……但是我先告訴你,你非用功不可。」

「我一定用功,」喬治說著,快活極了。

他們把約會定在第二天。臨走,喬治想起明天已經有別的約會,後天也是的。對啦,這個星期簡直沒空。於是他們另外定了一個日子和鐘點。

但到了那一天那個時間,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場,大為失望。他想到能夠再看見喬治,竟歡喜得象小孩子一樣。這個意想不到的訪問使他的生活有了光明。他為之那樣的快樂,感動,甚至當夜沒有能睡覺,不勝感激的想到這小朋友是代表他的朋友來看他的;他對著腦子裡那張可愛的臉微笑;孩子的天真,可愛,又調皮又老實的談吐,完全把他迷住了。他體會著這種醉意,耳朵里跟心裡只聽見嗡嗡的響著,快樂的情形象他和奧里維訂交的時期一樣。同時他還有一種更嚴肅的,幾乎是虔敬的感情,因為他的心除了活人以外又看到了故人的笑容。——喬治失約以後,他一連等了好幾天。始終沒有人來,也沒有一封道歉的信。克利斯朵夫悲傷之下,竭力想出理由來原諒孩子。他不知道他的住址。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寫信去。老年人的喜歡青年人,是不好意思把少不了對方的心情表示出來的,他知道青年人心裡並沒有這種需要:雙方的情勢根本不同,而我們最怕用感情去強制一個對我們並不在乎的人。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消息全無。克利斯朵夫雖然很難過,卻硬著頭皮不去想法找耶南一家的蹤跡,只每天等著。他也不上瑞士去,整個夏天都待在巴黎。他覺得自己荒唐,但再沒興緻旅行了,直到九月才上楓丹白露去住了幾天。

十月將盡的時候,喬治·耶南跑來敲門了。他若無其事的道了歉,對於失信的事沒有一點兒慚愧的神氣。

「我沒有能來,」他說;「後來我們又動身到布勒塔尼去了。」

「你該寫信給我啊。」

「是的,我想寫信的。可是我老是沒有空……並且,」他笑著說,「我也忘了,把什麼都忘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十月初。」

「哼,你又等了三星期才來看我?……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你母親不准你來?……是不是她不喜歡你來看我?」

「不!正是相反。今天還是她教我來的。」

「怎麼?」

「暑假以前我來看過您之後,回去一五一十都說給她聽了。她說我做得很對;她問起您;這個那個的問了好多話。三星期以前,我們從布勒塔尼回來的時候,她就要我再來看您。八天以前,她又提我一回。今兒早上,知道我還沒有來,她生氣了,要我吃過中飯立刻就來,不許再拖了。」

「你跟我講著這些,不覺得難為情嗎?直要人家逼了,你才肯到我這兒來嗎?」

「不是的,不是的,您別這樣想!……噢!我使您生氣了!對不起……我真糊塗……你儘管罵我罷,可是別恨我。我很喜歡您。要不然我也不會來了。人家並沒強迫我。第一,人家只能強迫我做我願意做的事。」

「壞東!」克利斯朵夫說著,不由得笑了出來。「那末你關於音樂的計劃怎麼了?」

「噢!我老在想呀。」

「光是想,就會成事嗎?」

「現在我要開始了。最近幾個月的確忙不過來,我有多多少少的事要做!可是現在,您瞧著罷,我要用功了,倘使您還肯教我的話……」

(他做著媚眼。)

「你這是開玩笑了,」克利斯朵夫回答他。

「您不拿我當真嗎?」

「不當真。」

「討厭!沒有一個人把我當真的。我灰心透了。」

「要看到你用功的時候我才把你當真。」

「那末馬上就來!」

「我沒空,明天罷。」

「不,明天太遠了。我不能讓您在這一天之內瞧不起我。」

「你多討厭。」

「我求您……」克利斯朵夫看著他那些缺點笑了笑,教他坐在鋼琴前面,和他談起音樂來了。他問了他幾句,又要他解答幾個和聲方面的小問題。喬治根本不大懂;但他的音樂本能把他的愚昧無知給補足了不少;雖則不知道和弦的名字,他居然找到了克利斯朵夫所要的和弦;便是找錯了,那種笨拙也顯出他有特別的趣味和特別敏銳的感覺。克利斯朵夫的批評,他先要討論過了才肯接受;而他提出的那些很聰明的問題又表示他非常真誠,不承認藝術是一種教條似的公式,而是要經過自己體驗的。——他們所討論的並不限於音樂。提起和聲的時候,喬治談到一些圖畫,風景,人物。他象野馬一般的不受束縛,得時時刻刻把他拉回來;克利斯朵夫往往沒有這勇氣。他聽著這聰明活潑的小傢伙嘻嘻哈哈的東拉西扯,覺得挺好玩。他的性格和奧里維的完全不同……父親的生命是一條埋在地下的河,默默無聲的流著;兒子的卻全部暴露在外面,象一條使性的溪流,在陽光底下玩耍,消耗它的精力。可是本質上是同樣純潔的水,象他們倆的眼睛一樣。克利斯朵夫微微笑著,看到喬治有某些出於本能的反感,看到他喜歡的東西跟不喜歡的東西,都是他熟識的;還有那種天真的執著,對自己喜歡的人傾心相與的熱情……所不同的是喬治喜歡的對象太多了,使他沒有時間愛一個對象愛得怎麼長久。

下一天和以後的幾天,他都來了。他對克利斯朵夫有了那種青年人的熱情,把他教的東西都學得很有勁……然後,高潮低下去了,來的次數減少了……然後他不來了,又是幾星期的沒有影蹤。

他輕佻,健忘,自私得天真,親熱得真誠,心地很好,非常聰明,可捨不得用這個聰明。人家因為喜歡看到他,便處處原諒他。他是幸福的……

克利斯朵夫不願意批判喬治,也不怪怨喬治。他寫信給雅葛麗納,謝謝她教兒子來看他。她復了一封簡訊,顯而易見是壓著感情寫的;她只希望克利斯朵夫照顧喬治,指點他怎麼做人,語氣之間沒有想和克利斯朵夫見面的表示。為了怕觸動舊事,也為了高傲,她不敢來找他。而克利斯朵夫也覺得不被邀請就沒有權利先去。——所以他們不相往來,只偶爾在音樂會裡遠遠的看到,還有孩子難得的訪問使他們之間有點兒聯繫。

冬天過去了。葛拉齊亞很少來信。她對克利斯朵夫始終保持著忠實的友誼。但因為是真正的義大利女子,很少感傷氣息,只關心現實,所以她即使不一定要看到了朋友才會想起他們,至少要看到了他們才會想起跟他們談天的樂趣。為了保持心中的記憶,她非要把眼睛的記憶常常更新一下不可。因此她的信變得簡短而稀少了。她從來不懷疑克利斯朵夫的友誼,好似克利斯朵夫從來不懷疑她的友誼一樣。但這種信念所能給人的,多半是光明而不是熱度。

克利斯朵夫對於這些新的失意不覺得怎麼難過。音樂方面的活動盡夠消磨他的光陰。到了相當的年齡,一個強毅的藝術家大半在藝術中過活,實際生活只佔了很少的一部分;人生變了夢,藝術倒反變了現實。和巴黎接觸之下,他的創造力又覺醒了。只要看到這個大家都在埋頭工作的都市,你就受到極大的刺激。便是最冷靜的人也會感染它的狂熱。克利斯朵夫在健康的孤獨生活中休息了幾年,養精蓄銳,又有一筆精力可以拿來消耗了。法國人的不知厭足的好奇心,在音樂的技術方面有了新的收穫;克利斯朵夫拿著這筆新的財產,也開始去搜索他的新天地;他比他們更粗暴,更野蠻,比他們走得更遠。但他現在這種大膽的嘗試,再也不是憑本能去亂碰的事了。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追求的是「清楚明白」。他的天才,一輩子都跟著緩一陣急一陣的流水的節奏;它的規則是每隔一個時期就得從這個極端轉換到另一個極端,而把兩端之間的空隙填滿。前一個時期,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在秩序的面網底下閃爍發光的一片渾沌」,甚至還想撕破面網看個真切;可是他忽然感到要擺脫渾沌的誘惑,重新把理性蓋住人生的謎了。羅馬那股征略天下的氣息在他身上吹過了。象當時的巴黎藝術一樣,(那是他不免有所感染的,)他也渴望著秩序。但並非依照那般疲倦不堪的開倒車的人的方式,他們只能拿出最後一些精力保護他們的睡眠,——也不是華沙城中的秩序。那般好好先生回到了聖·商斯與勃拉姆斯的路上,——回到了一切藝術上的勃拉姆斯,把學校里的功課做得挺好,因為求安靜而回到平淡無味的新古典派去了。他們的熱情不是消耗完了嗎?哼!朋友們,你們疲倦得真快……我所說的可不是你們的秩序。我的秩序不是這一類的,而是要靠自由的熱情與意志之間的和諧建立起來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的藝術中竭力想做到一點,就是使生命的各種力量得到平衡。那些新的和弦,那些被他在音樂的深淵中挑起來的妖魔,他是用來建造條理分明的交響樂的,建造陽光普照的大建築的,象蓋著義大利式穹窿的廟堂一樣。

這些精神的遊戲與鬥爭,消磨了他整個的冬天。而冬天過得很快,雖則有時候,克利斯朵夫在黃昏時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回顧著一生的成績,也說不出冬天究竟是短是長,他自己究竟是少是老……

於是,人間的太陽射出一道新的光明,透過幻夢的幕,又帶來了一次春天。克利斯朵夫收到葛拉齊亞一封信,說預備帶著兩個孩子到巴黎來。她早已有這個計劃,高蘭德幾次三番的邀請過她。可是她要打破習慣,離開心愛的家,走出懶洋洋的恬靜的境界,回到她所熟識的巴黎漩渦中來,是需要打起精神的,而她就怕打起精神,便一年一年的拖了下來。那年春天,有種凄涼的情緒,也許是什麼暗中的失意——(一個女人心裡藏著多少為別人不知道而自己也否認的可歌可泣的故!)——使她想離開羅馬。恰好當時有傳染病流行,她便藉此機會帶著孩子們趕快動身了。寫信給克利斯朵夫不多幾天之後,她人也跟著來了。

她才到高蘭德家,克利斯朵夫就去看她。他發覺她迷迷惘惘的,彷彿心還不在這兒。他看了有點難過,卻不表示出來。現在他差不多把他的自我犧牲完了,所以變得心明眼亮,懂得她有一樁極力想隱藏的傷心事;他便不讓自己去探索,只設法替她排遣,嘻嘻哈哈的說出他不如意的遭遇,他的工作,他的計劃,一方面不著痕迹的把一腔溫情圍繞著她。她被這股不敢明白表露的柔情滲透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已經猜著她的苦悶,大為感動。她把自己那顆哀傷的心依靠著朋友的心,聽它講著兩人心事以外的別的事。久而久之,悵惘的陰影在朋友的眼中消失了,兩人的目光更接近了,越來越接近了……終於有一天,他和她談話的時候突然停下來望著她。

「什麼事啊?」她問。

「今天你才算是回來了。」

她微微一笑,輕輕的回答說:「是的。」

要安安靜靜的談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兩人難得有單獨相對的時間。高蘭德常常陪著他們表示殷勤,使他們覺得太殷勤了些。她雖則有許多缺點,人倒是挺好,很真心的關切著葛拉齊亞和克利斯朵夫;但她萬萬想不到自己會使他們厭煩。她的確注意到(她把什麼都看在眼裡)——她所謂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的調情:調情是她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節目,她看了只會高興,只想加以鼓勵。但這正是人家不希望她做的,他們但願她別過問跟她不相干的事。只要她一出現,或是對兩人中的一個說一句心照不宣的話,(那已經是冒失了,)暗示他們友誼,就會使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沉下臉來,把話扯開去。高蘭德看到他們這樣矜持,不禁竭力尋思,把種種可能的理由都想遍了,只漏掉了一個,就是那真正的理由。還算兩個朋友的運氣,高蘭德不能坐定在一個地方。她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監督家中所有的雜務,同時有幾十件事情在手裡。在她一出一進之間,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單獨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才能繼續那些無邪的談話。兩人從來不提到彼此的感情,只交換一些身邊瑣事。葛拉齊亞拿出她的女人脾氣,盤問克利斯朵夫的日常生活。他在家裡把什麼都攪得很糟,老是和打雜的女僕吵架,她們對他虛報賬目,無所不為。她聽著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時因為他不會管事,她有點象母親可憐孩子那樣的心情。有一天,高蘭德把他們糾纏得比平時格外長久;等到她走開了,葛拉齊亞不禁嘆了口氣:「可憐的高蘭德!我很喜歡她……她把我鬧得多煩!……」

「如果你是因為她把我們鬧得心煩才喜歡她,那末我也喜歡她。」克利斯朵夫說。

葛拉齊亞聽著笑了:「告訴我……你允許不允許……(在這兒真沒法談話)……我上你那邊去一次?」

他聽了渾身一震。

「上我那邊?你會上我那邊去嗎?」

「那不會使你不高興吧?」

「不高興!啊!天哪!」

「那末星期二行不行?」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哪一天都行。」

「那末準定星期二,下午四點。」

「你真好,你真好。」

「別忙。我還有一個條件呢。」

「條件?幹什麼?隨你罷。你知道,反正你要我怎辦都可以,不管有沒有條件。」

「我喜歡有個條件。」

「我答應你就是了。」

「你還沒知道是什麼條件呢。」

「那有什麼相干?我答應了就完了。什麼條件都依你。」

「也得先聽一昕呀,你這個死心眼兒的!」

「說罷。」

「就是從現在起,你家裡不能有一點兒變動,——昕清沒有?一點兒都不能變動,——你屋子裡每樣東西都要保持原狀。」

克利斯朵夫立刻拉長了臉,楞住了。

「啊!這算是哪一門呢?」

她笑了:「你瞧,我早告訴你別答應得太快。可是你已經答應了。」

「你為什麼要?……」

「因為我要看看你家裡的情形,你平時並不等我去的時候的情形。」

「可是你得允許我……」

「不。我什麼都不允許。」

「至少……」

「不,不,不,不。你說什麼我都不愛聽。或者我乾脆不上你那兒去倒也沒關係……」

「你知道我什麼都會答應的,只要你肯去。」

「那末你答應了?」

「是的。」

「一言為定了?」

「是的。專制的王后。」

「她好不好呢?」

「專制的王后不會好的,只有被人喜歡的和被人恨的兩種。」

「我是兩者都是的,對不對?」

「不!你只是被人愛的。」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到了那天,她來了。克利斯朵夫素來把答應人家的話看得挺認真的,在亂七八糟的屋內連一張紙都不敢收拾,覺得移動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裡很難過,一想到朋友看了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難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著。她來的時間很准,只遲到了四五分鐘,很穩健的邁著小步踏上樓梯。打鈴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背後,馬上開了。她穿得樸素大方。從她的面網中間,他看見她眼神很鎮靜。兩人低聲道了一聲好,握著手。她比平時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動,一聲不出,免得顯出心裡的慌亂。他請她進來,早先預備下對於屋子的雜亂向她說幾句道歉的話,結果也沒說。她坐在一張最好的椅子里,他坐在旁邊。

「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說的就是這麼一句。

大家靜默了一會。她從容不迫的望著,非常慈愛的微微笑著,她也有些心慌意亂呢。(後來她告訴他,她還是個女孩子的時候,曾經想到他家裡去,但正要進門又嚇得跑掉了。)她看到屋子裡凄涼的景象大為感觸:過道又窄又黑,環堵蕭然,到處是寒酸相。她很同情這位老朋友一輩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點名氣,而物質生活還是這麼清苦!同時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間里四壁空空,沒有一張地毯,沒有一幅圖畫,沒有一件藝術品,沒有一張沙發;除了一張桌子,三張硬椅,一架鋼琴而外,再沒別的傢具;和幾冊書亂堆在一起的是許多紙張,而且到處都是紙,桌上,桌下,地飯上,鋼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這樣誠心的守約,不禁微微的笑了。

過了一會,她指著他的坐位問:「你是在這裡工作的嗎?」

「不,在那邊。」

他指著室內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擺著的一張矮矮的椅子。她走過去有模有樣的坐著,一聲不響。兩人默然相對了幾分鐘,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在鋼琴前面坐下了,臨時即興的彈了半小時,覺得自己整個兒被朋友的精神包圍了,心裡只有一片歡樂的感覺。他閉著眼睛,彈著一些奇妙的東西。於是她體會到這個房間的美,其中充滿了出神入化的音樂;她也聽到了這顆熱愛的苦惱的心,彷彿就在自己胸中跳動。

音樂完了,他還對著鋼琴一動不動的呆了一會,隨後聽見朋友在背後抽噎的聲音,才掉過身來。她走來抓著他的手,輕輕的說了句:「謝謝你。」

她嘴巴有點兒哆嗦,閉著眼睛。他也把眼睛閉上了。兩入這樣的握著手過了幾秒鐘;時間停止了……

她重新睜開眼睛;為了壓制心中的惶亂,她問;「能讓我瞧瞧別的屋子嗎?」

他也很高興能避免感情的激動,便打開隔室的門,可是他馬上覺得很難為情。裡頭擺著一張又窄又硬的鐵床。

(後來他告訴葛拉齊亞,說他從來沒帶過一個情婦到他家裡去;她挖苦他說:「那也是想象得到的;她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呢。」——「為什麼?」——「睡在這樣一張床上,不是要有勇氣的嗎?」)

卧室里還有一口鄉下人家用的五斗櫃,牆上掛著一一個貝多芬的頭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幾個錢的框子里放著他母親和奧里維的照相。五斗柜上另外有張葛拉齊亞十五歲時的像片,那是在她羅馬的照相簿里偷來的。他當時對她招認了,請她原諒。她瞧著像片說:「在這張像上你居然認得我嗎?」

「認得,我還記得你那時的模樣呢。」

「兩個人中,你更喜歡哪一個?」

「你始終沒有變。我總是一樣的愛你。我到處都認得你,便是在你小時候的照片上也認得。我在這個幼蟲身上已經能感到你整個的靈魂了。單憑你的靈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從你出生的時候起,出生以前起,就愛你了,直愛到你……」

他不說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滿了愛,不勝惶惑。她回到書室,他指給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樹,說是他的朋友:許多麻雀在樹上聒噪。

她說:「現在咱們來吃點心罷。茶葉跟蛋糕,我都給捎來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有的。並且我還帶著別的東西。把你的大衣給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給我罷。」

她從手提包里掏出針和線。

「怎麼?你……」

「前天我看見有兩個扣子快掉下來了。現在到哪兒去了?」

「錯,我還沒想到縫上去。太麻煩了!」

「可憐的孩子!拿來給我吧。」

「那多難為情!」

「別管,你去沏茶。」

他把水壺跟酒精燈端進來,一忽兒都不肯離開朋友。她一邊縫一邊很俏皮的在眼梢里覷著他笨拙的舉動。喝茶的杯子都是殘缺的,用的時候不能不小心;她認為這些茶具簡直要不得,他卻一本正經的辯護,因為那是他和奧里維同居時代的紀念物。

她快走的時候,他問:「你不笑我嗎?」

「笑什麼?」

「屋子裡攪得這樣亂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會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門口預備開門了,他忽然跪在地下親了親她的腳。

「你幹什麼啊?」她叫起來。「瘋子,親愛的瘋子。再會罷。」

她約定以後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這兒來,要他答應不再做出癲狂的行為,不再跪在地下親她的腳。克利斯朵夫被她溫柔安靜的氣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緒激動的日子也同樣受到影響。他一個人私下想到她的時候,往往熱情衝動得厲害;但見了面,他們永遠象兩個不拘形跡的好朋友。他從來沒有一個字或一個舉動會引起葛拉齊亞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節日,她把奧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時代一模一樣,又教孩子在琴上彈著克利斯朵夫當初教她彈的曲子。

這種情意,這種溫柔,這種深厚的友誼,和許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輕浮的,喜歡交際,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們奉承也覺得高興;她會賣弄風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對她表示溫柔的話,她便故意裝做冷淡,矜持。倘若他表示冷淡與矜持的話,她卻裝出溫柔與親熱的態度挑引他了。不用說,她是女人之中最規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規矩的女人身上有時也會露出風騷的本相。她要敷衍人,適應社會習慣。她很有音樂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興趣,——他也很知道。對於一個真正的拉丁女子,藝術的妙處是在於能夠歸納到人生,再由人生歸納到愛情……而所謂愛情是藏在肉感的,睏倦的身體中的那種愛情……至於波瀾起伏的交響樂,英勇壯烈的思想,北歐人那種醉心於理想的熱情,對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音樂,是能使她費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裡的慾念舒展出來的那種音樂,是有熱情而不至於使她精神疲勞的那種歌劇,總之是感傷的,有刺激性的,懶洋洋的藝術。

她性格軟弱,很容易變化,凡是正經的研究工作,只能斷斷續續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說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會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騷亂的天性,病態的不講理的脾氣常常會發作……她也感覺到這些,便想法躲起來讓自己孤獨幾天。她知道自己的弱點,恨自己脾氣壓製得不夠,既然那些弱點使朋友傷心;有時她為了他作著很大的犧牲,他根本沒覺得;但歸根結蒂,天性總是強於一切。並且葛拉齊亞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氣;有一二次,為了表示獨往獨來,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過後她懊悔了,清夜捫心,埋怨自己沒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樂。她愛他的程度,遠過於面上所表示的;她覺得這場友誼是她一生最可寶貴的一部分。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愛之下,往往在分離的時候精神上最接近。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的沒有能結合,固然是由於小小的誤會,錯處卻也不象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這方面。便是從前葛拉齊亞愛著克利斯朵夫的時代,她會不會嫁給他也是問題。也許她肯把生命為他犧牲;可是她能一一輩子和他過共同生活嗎?她明知道(當然不告訴克利斯朵夫)自己愛著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之後,她仍舊象從前一樣的愛著他,而那種愛的程度是她從來沒愛過克利斯朵夫的。那是感情的神秘,肉體的神秘,自己覺得並不體面而瞞著心愛的人的,一則為了敬重他們,二則也為了覺得自己可憐……克利斯朵夫因為是純粹的男人脾氣,決不能猜到這些,但有時也會靈機一動,發覺最愛他的人其實並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見一個人在世界上對誰都不能完全依靠。他心中的愛並不因此受到影響,甚至也沒有什麼牢騷。他被葛拉齊亞的和平的氣息籠罩了,對什麼都平心靜氣的接受了。噢,人生,有些東西原來是你不能給的,為什麼要怪怨你呢?你的本來面目不是已經很美很聖潔了嗎?育公特,我們應當愛你的微笑……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優美的臉長時間的打量著,看到許多過去未來的事。在他幽居獨處的悠長的歲月中,在旅行中,觀察多於說話的結果,使他學會了揣摩臉相的本領,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紀培養成功的豐富複雜的語言,比嘴裡講的更複雜到千百倍的語言。整個民族性都借它來表白了……臉上的線條和嘴裡的說話是永遠成為對比的。譬如某個少婦的側影,輪廓清楚,毫無風韻,象柏恆·瓊斯一派的素描,象個悲劇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熱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亞式的苦惱,把她侵蝕著……但一開口明明是個小布爾喬亞,愚蠢無比,連她的風騷與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現的那種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熱情,那暴戾之氣,的確在她身上。將來用什麼形式發泄出來呢?是孳孳為利的性格嗎?是夫婦之間的嫉妒嗎?還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態的兇惡?我們無從知道。甚至這些現象在本人身上來不及爆發,倒先遺傳給她的後人了。但這個因素老是無形中罩在那種族的頭上,象宿命一樣。

葛拉齊亞也承受著這份亂人心意的遺產,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遺產中,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認識這一點。一個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點,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作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象一條船一樣把你帶著往前沖的,)——才能把宿命作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當作一張帆似的,看著風向把它或是張起來或是落下去。葛拉齊亞閉上眼睛的時候,便聽見心中有好幾個令人不安的聲音,那音調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靈中,所有的不協和音終於融和了;它們被她和諧的理性作成了一個深邃的,柔和的樂曲。

不幸,我們沒法把自己最好的部分傳給我們的骨肉。

在葛拉齊亞的兩個孩子中間,十一歲的小姑娘奧洛拉是象她的:沒有她好看,比較粗糙一點,略微有些瘸腿。她脾氣很好,性情快活,對人親熱,身體非常強壯,很有志氣,可惜缺少天分,只想閑著,一事不做。克利斯朵夫很疼她,看她挨在葛拉齊亞身旁,等於看到了兩個年齡不同的葛拉齊亞……那是一根枝幹上的兩朵花,達·文琪筆下的《聖家庭》,——聖母與聖·安娜,——是同一個笑容變化出來的。你一眼之間把女性的兩個階段,含苞欲放和花事闌珊的景象,同時看到了;這是多美多凄涼的景象,因為你眼睜睜的看著花開花落……所以一個熱情的人會對姊妹或母女同時抱著熱烈而貞潔的愛。克利斯朵夫便是在愛人的子女身上愛他的愛人。她的一顰一笑,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豈非都是她眼睛沒睜開以前的生命的回憶嗎?豈非也是她眼睛閉上以後的未來的生命的預告嗎?

男孩子雷翁那羅剛好九歲。他象父親,比姊姊俊俏得多,因為父系的血統更細氣,太細氣了,已經因貧血而衰敗了。他很聰明,很有些惡劣的本能,會奉承,會作假。大藍眼睛,淡黃的長頭髮象女孩子的,皮色蒼白,肺很嬌弱,近於病態的神經質,那是他一有機會就利用的;因為他天生的會做戲,特別能抓住別人的弱點。葛拉齊亞偏疼著他:第一是做母親的對身體單薄的孩子總要寵愛一些,其次,她象那些老實而善良的女人一樣,覺得既不老實又不善良的兒子特別可愛,因為自己一向壓制著的某些性格可以在他們身上發泄一下。同時這種兒子教她回想到那個使她又痛苦又快樂,也許被她瞧不起但私下仍舊愛著的丈夫。那都是些異香撲鼻,令人心醉的花木,在下意識的暖昧而溫暖的花房中生長的。

葛拉齊亞雖是盡量的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奧洛拉仍感覺到有高低厚薄之分,因此心裡不大舒服。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事;兩人不知不覺的互相接近,不象在克利斯朵夫與雷翁那羅之間暗中有股反感,——那反感在孩子方面是用撒嬌的方式來遮蓋的,在克利斯朵夫方面是認為可恥而抑捺著的。他剋制自己,硬要自己喜歡這個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把他當做葛拉齊亞生的。他不願意找出雷翁那羅的惡劣的天性,和令人想起另外一個男人的特徵;他竭力在孩子身上只看到葛拉齊亞的靈魂。心明眼亮的葛拉齊亞,的確把兒子看得清清楚楚,但反而因之更愛他。

在孩子身上潛伏了多年的肺病終於爆發了。葛拉齊亞決意帶著孩子去躲在阿爾卑斯山中的一所療養院里。克利斯朵夫要求陪她一同去。她為了顧慮輿論,把他勸阻了。他看到她這樣過分的重視禮教,心裡很不舒服。

她走了,把女兒留在高蘭德家裡。但她不久就感到孤單得可怕:周圍的病人只講著自己的疾苦,氣象森嚴的自然界似乎對那些殘廢的人扮著一副冰冷的臉。那般可憐蟲手裡捧著痰盂,偷偷的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眼看死神的影子在鄰居身上漸漸的擴大。葛拉齊亞為了躲避他們,從巴拉斯旅店搬出來,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單獨住下。拔海的高度非但沒有減輕雷翁那羅的病勢,反而把它加重了。熱度更高起來。夜裡,葛拉齊亞焦急萬狀。克利斯朵夫遠遠的憑著直覺感到了,雖則朋友信上隻字不提。她硬著頭皮撐著,心裡很希望有克利斯朵夫做伴;但她當初不許他跟著來,現在也不敢告訴他說:「我支持不住了,我需要你……」

一天傍晚,她站在木屋外邊的走廊里。心中苦悶的人最怕這黃昏日落的時間……她看見,自以為看見,在架空鐵道的小站通到屋子來的小路上,有個男人急匆匆的走著,走一會停一會,有點兒躊躇,微微傴著背,抬起頭來望著木屋。她趕緊躲到屋子裡不讓他看見,把手壓著胸口,激動到極點,笑了出來。雖則她對宗教並不熱心,卻也跪在地下,拿手捧著臉,覺得需要感謝什麼人……可是他還不上門。她回到窗口,躲在窗帘後面張望。他背對著一片空地外邊的柵欄,在靠近木屋大門的地方停著,不敢進來。而她心裡比他更慌亂,一邊微笑一邊輕輕的說著:「喂,你來呀……來呀……」

終於他下了決心,打鈴了。她早已到了門口,把他開了進來。他的眼睛好似一頭怕挨打的狗,嘴裡說著:「對不起,我是來……」

「多謝你!」她回答。

然後她說出自己是多麼急切的盼望他來的。

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的,幫助她看護病勢日漸沉重的孩子。孩子對他非常凶暴,說出許多惡毒的話,不再掩飾仇恨的心理。克利斯朵夫認為是疾病所致。他那時的耐性是從來未有的。他們倆在孩子床頭一連過了好幾天痛苦的日子,尤其是情勢危急的一夜。過了那一夜,似乎沒有希望的雷翁那羅居然得救了。兩人守在睡著的孩子旁邊,覺得快樂到極點。——她突然站起來,拿著大衣,拉著克利斯朵夫往外跑,在雪地里走著。靜寂的夜裡,天上亮著瑟縮的星。她挽著他的胳膊,欣欣然呼吸著那股凜冽的,和平的氣息。兩人難得開口,根本沒有一句隱射他們愛情的話。回來的時候,她站在門外的階沿上,因為孩子得救而眼中閃著幸福的光芒,叫了聲:

「親愛的,親愛的朋友!……」

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表示。但兩人都覺到彼此的關係變為神聖的了。

經過了長時期的休養以後,她回到巴黎,在巴西區租了一所屋子,不再顧慮什麼輿論。她覺得自己頗有勇氣為了朋友而冒犯輿論了。從此以後,他們親密的程度使她覺得,倘若因為怕人議論(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兩人的友誼再藏起去,未免太懦怯了。她隨時招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上戲院,當著眾人跟他挺親熱的談話。誰都以為他們倆是一對情侶了。甚至高蘭德也覺得他們過於招搖,和葛拉齊亞隱隱然提了一句,葛拉齊亞微微一笑攔住了她的話,若無其事的扯到別的問題上去了。

可是她並沒給克利斯朵夫什麼新的權利。他們不過是朋友而已;他和她說話的時候,口氣老是那麼親切,恭敬。兩人之間再沒有什麼隱瞞的事,一切都彼此相商。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的在她家裡有了相當的權威;葛拉齊亞常常聽從他的勸告。自從在療養院中過了一冬以後,她完全變了:憂慮和疲勞損害了她素來結實的身體。便是精神也受到了影響。雖然以前那種使性的脾氣還留著一部分,她可另外有一點兒更嚴肅更沉著的氣息,更加想努力進修,慈愛待人,不教旁人痛苦。克利斯朵夫的無所為而為的溫情,純潔的心地,把她感動了;她預備將來把克利斯朵夫已經不敢再希望的幸福給他,就是說跟他結婚。

他自從被她拒絕以後,從來沒向她再提那個話,也不敢再提口但他對於這個不可能的夢想始終抱著遺憾。儘管他尊重朋友的話,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虛空的議論並沒使他信服,他還是相信,兩個相愛的人,用一種深刻而虔敬的愛情相愛的人的結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亞諾夫婦相遇之下,心裡更覺得遺憾了。

亞諾太太五十多歲,她的丈夫已經到了六十五六。兩人的外貌都似乎不止這個年齡。他發胖了;她又瘦又小,皮膚有點兒打皺;從前已經那麼弱不禁風,現在更只剩一絲氣了。從亞諾退休以後,夫婦倆隱居在內地。在死氣沉沉的小城市中與他們半睡半醒的麻痹生活中,他們已經和時代隔絕了,只有報紙還把世界上的喧擾帶來一些明日黃花的回聲。有一回在報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亞諾太太寫了一封親熱的簡訊給他,稍微帶著客套,表示他們知道他的成功很高興。克利斯朵夫接到信,也不通知他們,立刻搭著火車動身了。

他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園子里,坐在一株槐樹底下矇朧出神。時方盛夏,天氣很熱。象鮑格林筆下的老夫妻一般,兩人手握著手在花棚下面打盹。陽光,睡眠,衰老,使他們覺得重甸甸的,掉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夢境中,大半個身子已經埋了進去。兩人的溫情始終如一,那是生命最後的微光;彼此手拉著手,漸漸熄滅下去的肉體中還有一陣暖氣互相交流……——克利斯朵夫的訪問使他們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歡喜極了。他們談著過去的日子,回顧之下,那才顯得多麼光明。亞諾很有興緻說話,卻記不起這個那個的姓名。亞諾太太在旁提他。她不大開口,更喜歡聽人家說;但當年的許多形象在她沉默的心中保存得很新鮮;它們一閃一閃的透露出來,象一條小溪中的亂石子。她那麼親切那麼同情的望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明明覺得她那時想的是誰,可是大家都沒說出奧里維的名字。亞諾老人對太太表示那種絮煩而動人的關切,不是怕她冷了,就是怕她熱了,又用著非常操心的,不勝憐愛的神氣,端相著那張心愛的憔悴的臉;她卻堆著疲倦的笑容努力安慰他,教他放心。克利斯朵夫瞧著他們,叉感動,又羨慕……這便是所謂白頭偕老的景象。丈夫在太太身上連歲月的磨蝕都愛到家了。他們彼此說著:「你眼睛旁邊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皺紋,我是認得的,看著它一條條的刻下來的,我知道它們是什麼時候來的。這些可憐的灰灰的頭髮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並且一部分也是為了我!這張細膩的臉,被煎熬我們的疲勞苦難磨得虛腫了,發紅了。我的靈魂,因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愛你了!你的每一條皺紋,為我都是過去的一闋音樂。」……可愛的老人們,成戰兢兢的在一塊兒過了一輩子,快要在和平恬靜的黑夜中一塊兒睡下去了!看到他們,克利斯朵夫悲喜交集。噢!這樣的生命多有意思,這樣的死也多有意思!

他回去不免把這次的訪問告訴葛拉齊亞,並沒說出自己的感想。但她體會到了。他說話之間常常出神,把眼睛向著別處,話也是斷斷續續的。她望著他,微微笑著,克利斯朵夫心裡的騷亂把她傳染了。

那天晚上她獨自在卧室里的時候,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她把克利斯朵夫的敘述溫了一遍;但眼前的形象不是那對在槐樹底下打盹的老夫妻,而是她朋友不敢吐露而熱烈希望著的夢境。於是她心裡充滿了愛,躺上了床,熄了燈,想道:

「是的,錯過這樣的幸福是荒唐的,罪過的。能使你所愛的人快樂,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嗎?怎麼!難道我愛著他嗎?」

她靜下來,不勝激動的聽見她的心回答說:「是的,我是愛他的。」

正在這個時候,隔壁孩子的卧室里忽然有一陣急促的,聲音嘶嗄的咳嗆。葛拉齊亞馬上豎起耳朵。從兒子害病以後,她老擔著心事。她問他。他不回答,只繼續咳嗆。她便趕緊下床,走到他身邊去。他氣哼哼的抱怨,說是不舒服,一句話沒說完,又咳了。

「什麼地方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只是哼哼唧唧的叫苦。

「好寶貝,你說呀,哪裡不舒服呢?」

「不知道。」

「是這兒嗎?」

「是的。——嘔,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渾身都不好過。」

說到這裡,他又劇烈的,過分誇張的咳起來,把葛拉齊亞嚇壞了;她覺得他是故意要咳嗽,但看著孩子渾身是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又覺得冤枉了他,便抱著他,和他說些好話。他漸漸安靜了;可是只要母親想走開去,孩子就會立刻咳起來。她不得不打著寒噤留在床頭,因為他不許她去穿衣服,要她抓著他的手,他也要拿著她的,到完全睡著為止。那時她才凍得冰冷的上床,又是急,又是累,沒法再把剛才的夢做下去。

那孩子有種特別的本領會猜透母親的心。我們往往發見——但很少到這個程度——血統相同的人有這種本能:只要眼睛一掃,就能知道對方的思想,從無數不可捉摸的徵兆上猜到。這種天賦,經過共同生活的訓練當然更有進步,而在雷翁那羅是被他處心積慮的惡意琢磨得愈加尖銳了。陰損別人的慾望,使他眼睛格外明亮。而他又是恨極了克利斯朵夫。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個孩子會對這一個或那一個從來沒得罪過他的人懷著仇恨呢?往往是由於偶然。只要孩子有一天自以為恨某人,這個恨就能成為習慣;而且人家越是開導他,他越固執;起先他不過是玩弄仇恨,結果卻真的恨起來了。但有時還有些更深刻的理由,超過兒童的想象力的,兒童自己也不覺得的……從看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幾天起,裴萊尼伯爵的兒子對於他母親曾經愛過的人就有了恨意。後來葛拉齊亞心裡想嫁給克利斯朵夫的時候,彷彿孩子在直覺上是當場感覺到的。從此他就一刻不停的監視他們,緊跟著他們。只要克利斯朵夫來了,他就不肯離開客室,或者正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出其不意的闖進去。更厲害的是,倘若母親獨自在家而暗中想著克利斯朵夫的話,他會坐在旁邊用眼睛釘著她,直把她看得非常難堪,幾乎臉紅了。她只得站起來遮蓋慌亂的心緒。——他又頂高興當著母親的面用難聽的話提到克利斯朵夫。她要他住嘴。他偏偏說個不停。要是她想懲罰他,他就用害病來威嚇。這是他從小用慣而極有效力的手段。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挨了罵,就想出報復的辦法:脫光了衣服,赤裸裸的躺在磚地上教自己受涼。——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帶來一個曲子,特意為葛拉齊亞的生日作的,不料被雷翁那羅拿去弄得不見了。後來人家在一口柜子內發見,已經給撕成一條條的了。葛拉齊亞冒了火,把孩子狠狠的訓了一頓。於是他又哭又叫,跺著腳,躺在地下打滾,大大的發了一場神經病。葛拉齊亞嚇壞了,只得抱著他,哀求他,答應了他所有的要求。

從此他成為主人了,因為他看清了這一點,並且幾次三番拿出這個有效的武器。人家簡直弄不明白他的神經病有幾分是真的,有幾分是假的。後來他也不限於在人家違拗他的時候用作報復,而只要母親和克利斯朵夫想一塊兒消磨一個黃昏,他就純粹憑著惡意來搗亂了。他甚至於因為閑得無聊,因為想做戲,因為要試試自己的威力能夠到什麼程度而玩著這個危險的把戲。他極巧妙的發明許多古怪的,歇斯底里的花樣:有時飯吃到一半突然抽搐起來,把玻璃杯翻倒,或是把盤子打破;有時在樓梯上用手抓著欄杆,手指拘攣,說是伸不開了;再不然,他肩膀底下象針刺一般的疼,直叫直嚷的打滾;或者是要閉過氣去了。自然,他結果也鬧了一場真正的神經病。但他的辛苦並沒白費。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齊亞都被他駭住了。他們再也不得安靜,——悠閑的談話,看書,音樂,所有這些微薄的幸福,為他們當做天大的樂事的,從此都給破壞完了。

每隔許多時候,小壞蛋把他們略微放鬆一下,或是因為玩得膩了,或是因為恢復了孩子脾氣,想著別的事。(現在他知道能控制他們了)

於是,他們趕快利用。凡是這樣偷來的時間,每小時都顯得特別寶貴,因為沒把握是否能從頭至尾不受擾亂。他們覺得彼此多親近!為什麼不能長此下去呢?……有一天葛拉齊亞自己也表示這種遺憾。克利斯朵夫便抓著她的手問;

「是啊,為什麼呢?」

「你是知道的,朋友,」她不勝悵惘的笑了笑。

不錯,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知道她為了兒子把他們的幸福犧牲了,知道雷翁那羅的手段並沒有瞞過她,可是她還是心疼自己的兒子。他知道那種盲目的骨肉之愛,使最優秀的人把所有的犧牲精神都為了要不得的或是沒出息的兒女消耗完了,以至於對一般最有資格消受的,自己最愛的,但不是同一血統的人,倒反沒有什麼可給了。克利斯朵夫雖則很氣,有時想殺死這個破壞他們生命的小妖魔,結果仍舊默默無聲的忍了下去,懂得葛拉齊亞不得不這麼做的苦衷。

於是他們倆都放棄了心中的念頭,不再作無益的反抗。他們分內的幸福固然被剝奪了,可是什麼也不能阻止他們兩顆心的結合。並且就為了放棄幸福,為了共同的犧牲,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肉體的關係更密切。各人都對朋友傾吐心中的苦悶,也聽著朋友的苦悶:互相交換之下,連悲哀本身都變做歡樂了。克利斯朵夫把葛拉齊亞叫做「懺悔師」。凡是他的自尊心感到屈辱的弱點,他都毫不隱瞞,同時又過分的責備自己;她一邊笑著,一邊勸解這個老孩子的過慮。他甚至對她說出物質方面的窘況。但那是先要她答應了不給他任何幫助,他也聲明不接受任何幫助之後才說的。這是他非維持不可而她也加以尊重的最後一道驕傲的防線。她因為不能使朋友的生活過得舒服一點,便盡量把他最重視的東西——她的溫情——給他。他沒有一個時間不是覺得被她溫柔的氣息包裹著;早上睜開眼睛之前,夜裡閉上眼睛之前,他都要先做一番愛情的默禱。在她那方面,醒來的時候或是夜裡幾小時的睡不著的時候,她總想著:

「我的朋友在想念我。」

於是他們周圍布滿了和平恬靜的氣息。

葛拉齊亞的健康受了損害。她老是躺在床上,或者整天睡在一張躺椅里。克利斯朵夫每日來跟她談天,念書給她聽,把他的新作品給她看。於是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撐著虛腫的腳,一拐一拐的走到琴前,彈他拿來的音樂。這是她所能給他的最大的快樂。在他的學生中間,她和賽西爾兩人最有天賦。但在賽西爾是本能的感覺到而並不了解的音樂,對於葛拉齊亞是一種懂得很透徹的美妙和諧的語言。她完全不知道人生與藝術中間有什麼惡魔的因素,只拿自己玲瓏剔透的心把音樂照亮了,把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給照亮了。朋友的演奏,使他對自己所表白的暖昧的熱情了解得更清楚了。就在自己的思想的迷宮中,他閉著眼睛聽著她,跟著她,握著她的手。從葛拉齊亞的心中再去領會自己的音樂,等於和這顆心結合了,把它佔有了。這種神秘的交流又產生出新的音樂,有如他們生命交融以後的果實。有一天,他送給她一冊選集,都是他和朋友的生命交織起來的樂曲,他對她說:「這是咱們的孩子。」

不管是否在一起,兩人的心永遠息息相通。在幽靜的古屋中消磨的夜晚又是多麼甜蜜!周圍的環境似乎就為了襯托葛拉齊亞而安排的,輕聲輕氣而非常親切的僕役對她竭盡忠誠,同時又把他們對女主人的敬意與關切轉移一部分到克利斯朵夫身上。兩人一同聽著時間的歌曲,看著生命的水波流逝,覺得其樂無窮。葛拉齊亞的身體虛弱不免使他們的幸福染上一點不安的影子。但她雖則有些小小的殘廢,心胸卻是那麼開朗,那些不說出來的疾苦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她是「他的親愛的、痛苦的、動人的、臉上放射光明的朋友」。有些夜晚,克利斯朵夫從她家裡出來,胸中的熱愛要溢出來了,等不及明天再跟她說,便寫信給「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葛拉齊亞……」

他們享了幾個月這種清福,以為能永久繼續下去了。孩子似乎把他們忘了,注意著旁的事。但放鬆了一個時期,他又回過頭來,這一回可抓著他們不再放手。陰狠險毒的小子非要把他母親和克利斯朵夫分離不可。他又做起戲來:沒有什麼預定的計劃,只逞著每天的性子做到那裡是那裡。他想不到自己對人家的損害,只想拿搗亂作消遣。他纏繞不休的逼著母親,要她離開巴黎到遠方去旅行。葛拉齊亞沒有力量抵抗。而且醫生也勸她上埃及去住些時候,不應當再在北方過冬。最近幾年來精神上的刺激,永遠為了兒子健康問題的擔心,長時期的躊躇,面上不露出來的內心的鬥爭,因為使朋友傷心而傷心:總之,影響她身體的事太多了。克利斯朵夫對這些都很明白,而且不願意再增加她的煩惱;所以雖然離別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使他很悲傷,他也一句話不說,也不想法延緩她的行期。兩人都強作鎮靜,但互相感應之下,他們真的變得心平氣和了。

日子到了口那是九月里的某一個早上。他們先在七月中一同離開巴黎,到和他們六年前相遇的地方很近的安加第納,消磨了離別以前的最後幾星期。

五天以來,淫雨不止,他們不能再出去散步,差不多單獨留在旅館里;大部分的旅客都溜了。最後一天早上,雨停了,但山頂上還蓋著雲。兩個孩子和僕人們先坐了第一輛車動身。隨後她也出發了。他把她送到山路曲曲彎彎往著義大利平原急轉直下的地方。潮氣透進車篷。他們倆緊緊靠在一起,一聲不出,也不彼此瞧一眼,四周是半明半暗的異樣的天色……葛拉齊亞呼出來的氣在面網上凝成一片水霧。他隔著冰冷的手套緊緊壓著她溫暖的小手。兩人的臉靠攏了。隔著潮濕的面網,他吻了吻那張親愛的嘴。

到了山路拐彎的地方,他下來了。車輛埋在霧中不見了。他還聽到車輪和馬蹄的聲音。一片片的白霧在草原上飄浮,織成密密層層的網,寒瑟的樹木似乎在網底下哀吟。沒有一絲風影。大霧把生命窒息了。克利斯朵夫氣吁吁的停下來……什麼都沒有了。一切都過去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濃霧,重新上路。對於一個不會過去的人,什麼都不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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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里斯朵夫(全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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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約翰·克利斯朵夫10:復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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