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7)
國王跪在棺材邊表演一番后,又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抹著眼淚又對大家說了一番胡話。他說他們兄弟兩人從四千英里以外,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這裡,卻還是晚了一步,沒能見上親人最後一面,真是令他傷心極了呀。但是大家深情的安慰和神聖的眼淚又讓他感到十分的欣慰。他和他兄弟發自內心地感謝大家,這種感謝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一切語言都會顯得那麼的蒼白無力。如此云云,一通胡言亂語,聽起來讓人噁心。後來他裝模作樣地叫了幾聲「阿門」,又扯著嗓子哭得昏天黑地的。
這時人群中有人唱起了讚美詩,聲音越來越大。所有的人都使足了全身的力氣大聲喊起來。那場面確實感動人,就像在教堂做禮拜一樣。音樂真是個好東西,聽過一堆騙人的廢話之後,再聽聽這麼實在、這麼悅耳的音樂,確實令人精神振奮。
接著國王又開始信口胡言編造一番謊話,他說他非常希望這家的幾位至交能留下來與他們共進晚餐。如果幾位能幫忙料理後事的話,他們和他的侄女將萬分感激。還說他哥哥的在天之靈知道哪些人會幫忙的,因為這幾個人是他非常信任的,也是常在信中提到的。因此,他提出幾位的名字。這幾位是:霍勃遜牧師、洛特·霍凡執事、朋·勒克先生和阿勃納·夏克爾福特先生,還有勒維·貝爾律師,羅賓遜醫生,以及他們的夫人和巴特萊寡婦。
霍勃遜牧師和羅賓遜醫生都去了鎮子的那一頭,那裡有一場戲想要他們配合表演。那就是,醫生將一個病人送到另一個世界,牧師為他指點通往極樂世界的道路。貝爾律師在路易斯維爾有一筆業務,他也不在。其餘在場的人就一個個過來和國王握手,說著感謝他的話。接著他們又與公爵握手,只是像個傻瓜一樣賠著笑臉點著頭,沒說什麼話。公爵呢,做出各種手勢,嘴裡不停地嘰里咕嚕的,好像一個還沒學會說話的孩子。
於是國王便又滿嘴胡言地講開了,他說出了鎮上好多人的名字,還問每一個人、每一條狗的情況。他把鎮上每一家以及喬治家、彼得家過去發生的一件件的小事都說了出來,讓人以為這是彼得信中說過的。其實這些全是他編造的謊言,都是從搭乘我們獨木舟去大船的那個年輕笨蛋嘴裡套出來的。
後來,瑪麗·簡把她父親生前留下的那信拿了出來,交給國王。國王接過了信草草掃了一眼,一邊哭一邊大聲讀了起來。信上說地窖里藏了六千塊錢,把住宅和三千塊錢留給了三個姑娘;把生意興隆的皮革場、價值七千塊錢的房屋和土地以及另外三千塊錢,留給了哈維和威廉。念完了信,那兩個騙子就說他們要去把錢取出來,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光明磊落,讓大家都看見。他們還讓我拿著蠟燭一起進到地窖。我們把地窖的門關上,他們仔細地找到了裝錢的口袋,就把錢倒在了地上。只見金燦燦的一堆金幣閃著金光,真是好看。
只見國王兩眼發直,目光發亮,他拍了一下公爵的肩膀說:
「天啊,這是真的嗎?真是太好了,天下沒有如此的好事了,我看沒有了。這比『王室怪獸』要強一百倍。你說是嗎?畢奇華特。」
公爵也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他們趴在金幣上面,手大把大把地抓著金幣,讓金幣從他們的手指縫裡叮叮噹噹往地板上掉。國王說:「說其他的都沒有用,只有冒充死去富豪的弟弟,或者是留在國外的繼承代理人,才是最好的角色。上帝安排給我們這樣一個好機會,我們應該感謝上帝。從長遠來看這條路才靠得住,其他的辦法我都試過,沒有比這個辦法更好的了。」
有了這麼大的一堆錢,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滿足的,都不會懷疑錢的數目能錯。可是這兩個騙子不行,他們非要數一數才行。於是他們就開始數了起來。結果,還差四百一十五不到六千塊錢。國王說:「他媽的,他會把這四百一十五塊錢藏到那裡呢?」
他們為這四百一十五塊錢忙活了一陣子,找遍了地窖的各個地方。後來實在是找不到,公爵說:「我看可能是他病糊塗了,把數目搞錯了,還是算了吧,這點錢我們不必在乎。」
「是啊,這點錢不必在乎,我根本就沒在乎。可是我們說過了要把事情搞得光明正大、明明白白,要是我們把錢拿到了上面,當著眾人的面數起來,那不是讓人懷疑了嗎?既然遺書上說是六千塊錢,我們就不能出差錯呀。」
「那好吧,我們來補夠數目。」公爵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往外掏錢。
「這真是個絕好的辦法,公爵,你的腦袋簡直是聰明絕頂,還幸虧『王室怪獸』幫我們湊了一筆錢。」國王也慌忙從自己衣袋裡掏錢。
他們的口袋已經翻過來掏空了,總算湊夠了這六千塊錢,分文不少。
「我又想到一個辦法,」公爵說,「我們現在就上去,當著大家的面數一數交給那三個姑娘們。」
「太好了,公爵,讓我擁抱你吧!這真是一個最最絕妙的主意,除了你誰也想不出!你這腦瓜簡直聰明得驚人。啊,這是個絕頂妙計,一定不會出任何差錯。要是他們懷疑的話,這一下准叫他們全無疑慮。」
我們上了樓,國王把大家召集到了一個桌子前,他把錢數成三百塊一摞,整整二十摞放在桌子上,大家一個個眼饞得口水都流了出來。隨後他又把錢拿起來重新裝進了口袋。我看到國王又激情澎湃,準備再一次講話了。他對大家說:
「各位親友們,我那去了另一個世界的可憐的哥哥,對留在這個世界上為他的故去而悲痛傷心的人是相當慷慨的。他對失去了父母雙親、他愛的保護過的這幾個可憐的孩子是十分慷慨大方的。凡是了解他的人都應該知道,要不是他怕他親愛的弟弟威廉和我受了委屈,他對這幾個可憐的孩子會更加大方的。他肯定會這樣想的,絲毫不用懷疑。既然這樣,那麼在這時候,我們要是不完成他的心愿,那還是什麼兄弟?如果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我們還對他那麼疼愛、那麼可憐的孩子們存心掠奪,那還算是什麼叔叔?對威廉我是了解的,他也深愛著這些孩子們。還是我來親自問威廉吧。」他轉過身向公爵做出了各種手勢,公爵傻乎乎地看了一陣子之後,像是明白了國王的意思。他跳到了國王面前高興地嘰里咕嚕一大通,並且熱烈地擁抱了國王十幾下才放了手。隨後國王又說:「我早就想到了,他會是這麼個態度,他雖然說不出來,可是他心裡始終裝著這幾個孩子。這一點大家都應該相信。瑪麗、蘇珊、瓊娜,孩子們,你們過來,把這些錢拿去,全部拿去。這是躺在那邊的人送給你們的,他身子涼了,心卻是熱的。」
瑪麗·珍妮、蘇珊和瓊娜,就朝他和公爵走過去,她們分別擁抱著國王和公爵並分別親吻,場面是那麼的熱烈,是我前所未見的。大伙兒也感動得一個個淚流滿面,大多數人都逐一和騙子們親切地握手,還說:「真沒想到呀,你們對孩子們真好呀。你們是好人呀。」
漸漸地又談到了死者,一個個都說他是個多麼善良的人,他的逝世大家都很難過,是大家的損失,等等。這時候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擠了過來,站在人群里默默地看著聽著,不說一句話。大家都在聽國王講話,也沒有人和他打招呼。國王繼續說:「……他們是我哥哥生前最好的朋友,所以今天晚上被邀請到了這裡,不過明天,所有的人我們都要請來,我哥哥敬重每一個人、喜歡每一個人,因此,他的葬酒宴應該是大家都參加才合適。」
就這樣國王啰啰唆唆個沒完,像是說給大家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隔上一會兒,他就說到葬酒宴這個詞。後來公爵實在聽不下去了,就寫了一個小紙條,揉成了一團,嘴裡嗚嗚地向國王打著招呼,從大家的頭頂扔了過去。國王打開紙團,看見上面寫著:你這個笨蛋,是葬禮,不是葬酒宴。看完國王把紙條裝進口袋,說道:
「可憐的威廉,雖然他聽不見說不出,可是他心裡明明白白的,他要我請所有的人都來參加葬禮,要我對所有的人都歡迎。不過他不必擔憂,我現在說的就是這件事。」
他面色從容地繼續講下去,仍然時不時地提到葬酒宴。第三遍說到葬酒宴時,他說:「我說葬酒宴,因為它不是個普通的說法,通常的說法是葬禮,如今在英國已經廢棄不使用了,我們現在講葬酒宴。它更確切地表達了我們想說的意思。這詞是由一個希臘詞語的前半部分,其原意是外面,公開的,戶外的;再加一個希伯來詞的後半部分構成,希伯來文中是挖坑兒,蓋住,也就是埋葬的意思。所以葬酒宴就是當著大家的面公開的下葬。」
這可真是我見過的最糟糕的表演了。那個身材高大的人沖著國王大笑不止,大家都吃驚地看著他,都問他:「你怎麼了,醫生?」
阿勃納·夏克爾福特說:「羅賓遜,你沒有聽說這個消息嗎?這位是哈維·威爾克斯。」
國王面帶笑容地伸出手說:「這就是我那可憐哥哥的親密好友醫生嗎?」
「拿開你的臟手,別過來碰我!」那個醫生說,「你是個英國人嗎?就憑你說話也像英國人?你說你是彼得·威爾克斯的兄弟,我看你的真實面目是個騙子。」
這一下人群慌亂起來,他們團團圍住了醫生,紛紛勸他冷靜下來,聽大家給他解釋。他們告訴他從許多事上都能證明他是哈維,他知道每個人的名字,還知道每一條狗的名字。大夥都請求他不要傷害哈維的感情,不要傷害可憐的姑娘們和大伙兒的感情。大家把好話都說盡了,可是醫生還是脾氣暴躁。他說裝作英國人,可是英語又說得那麼蹩腳,肯定是個騙子。三個可憐的姑娘趴在國王的肩膀上不停地哭泣著。突然醫生轉身沖著她們說:
「我是你父親生前最好的朋友,現在也是你們最好的朋友,作為一個忠誠的朋友,就要保護你們,讓你們遠離傷害,免遭不幸。現在我奉勸你們,馬上把這個流氓、騙子、流浪漢趕出去,不要再理會他。他滿嘴胡言亂語,說什麼希臘文、希伯來文,幾乎就是白痴。不知是從哪裡打聽到的一大串空洞的名字和事實來到這裡招搖撞騙,而你們卻把這些當成是證據。這裡有些朋友本來是心知肚明的,現在也糊糊塗塗地跟著糊弄你們。瑪麗·珍妮·威爾克斯,你知道,我是你們最無私的朋友,現在我請求你們聽我一句吧,趕快把這個十足的無賴騙子趕出去吧。」
瑪麗·珍妮挺直了身子站了出來,她可真端莊大方啊。她把錢袋子放到國王手裡說:「請你收下這六千塊錢,幫我和妹妹們投資去吧,你想做什麼都行,不用給我寫收據。」
然後她用胳膊緊緊地摟住了國王,她的兩個妹妹也摟住了公爵,大家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來了,腳把地板跺得震山響,像來了一場大風暴。國王高傲地仰起了頭顱,得意地笑著。醫生說:
「好吧,我對這件事放手不管了,不過我還是忠告大家,等你們識破騙子的真相的時候,你們會無地自容的。」說完,他氣呼呼地轉身就走。
「好吧,醫生。」國王用嘲笑的語氣說,「我會勸他們聽你的話的。」
大夥哄堂大笑,都說這是最巧妙的嘲諷。
哈克貝利偷走了金幣
人都走完之後,國王問瑪麗·珍妮,有沒有多餘的房間來讓他們住。瑪麗·珍妮說還有一間空房,可以讓威廉叔叔住裡邊。她可以在妹妹的房間放一張摺疊床,她去那裡睡。她願意把自己那間更大一點的卧室讓給哈維叔叔住,頂樓還有一間小屋,可以擺放一張小鋪,國王說小屋可以給他的僕人——說的是我。
瑪麗·珍妮把我們帶到樓上,讓我們看了看她的房間。裡面雖然陳設簡單但是很樸素很整潔。她說,如果哈維叔叔覺得她的一些衣衫和零星什物礙事的話,她可以把這些東西從她房間里搬出去。國王說,不必麻煩了也礙不了什麼事。那些衣服都是順牆掛著,一排衣服前面掛著一層花布帘子,直垂到地面。一隻舊箱子和一隻吉他盒子放在兩個牆角處,還有各式各樣的零星小家什、小玩意兒散在房間各處,都是一些姑娘家用來裝飾房間的小東西。國王說這些擺設讓他覺得有家庭的氛圍,看著也有趣,所以都不必搬動。公爵住的房間小一些,但是也非常乾淨舒適。我住的房間也是這樣的。
那天晚上,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聚在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晚宴。國王和公爵的椅子後面由我站著伺候他們,黑奴伺候著其他的人。瑪麗·珍妮坐在上首主人的位置上,蘇珊緊挨著她旁邊坐,她們總是在說軟餅怎麼難吃、果醬怎麼不行、炸雞又是怎樣膩人又咬不動這一套廢話。大家都知道她們這樣說是客氣話,是在讓客人恭維她們做的飯菜好吃。吃飯的人都知道今天的飯菜做得都呱呱叫,也就紛紛說一些恭維的話來敷衍應付。他們說:「這軟餅焦黃好看的,那麼是怎麼烤的?」「天哪,泡菜太好吃了,你是打哪兒弄來的?」吃著,說著,都是這一類的廢話。
你應該明白,飯桌上人們總是愛搬弄這一套。
伺候著大家都吃完了,我和豁嘴到廚房裡去吃剩飯,其他人都在幫著黑奴收拾東西。豁嘴不停地向我打聽英國的事情,有時候我真怕說不上來露了餡兒。她問:
「國王你見過嗎?」
「哪個,威廉四世嗎?他去我們教堂的時候我見過。」知道他已經死去好多年了,不過我沒對她說。她聽我說我在教堂見過之後,又問道:
「什麼,經常去嗎?」
「是的,經常去,幾乎每星期都去。他在教堂的座位跟我們的座兒正對面——隔著佈道台。」
「他不是住在倫敦嗎?」
「是啊,他是住在倫敦。」
「你也在倫敦呀?我原以為你是住在謝菲爾德呢。」
我知道我快露餡兒了。我只好裝作喉嚨讓雞骨頭卡住了,來拖延一點兒時間,考慮考慮如何應對。我就說:
「我的意思是說,在夏天他來謝菲爾德這裡洗海水浴的時候,常來我們教堂。」
「你說什麼呀?謝菲爾德沒有靠海啊!」
「我說靠海了嗎?」
「你說了,就是你說的。」
「我沒有說。」
「是你說的。」
「我好像沒說過這類話。」
「那,你究竟說過什麼?」
「說他來洗海水浴呀,我說的是這個話。」
「是的!如果它要不靠大海,他怎麼會洗海水浴?」
「你聽我說,你見過國會礦泉水嗎?」
「我見過。」
「難道你非得去國會才可以弄到這種水嗎?」
「不是的,怎麼啦?」
「好了,你明白了嗎?威廉四世也不是非得去大海邊才會洗到海水浴。」
「那他怎麼洗海水浴?」
「就跟這裡的人弄國會泉水一樣,他也這樣搞到海水,都是拿桶運的。在謝菲爾德王宮裡,他們自備火爐,他洗的時候要讓水加熱了洗。在海邊那麼老遠的地方,他們沒法把那麼多的水燒熱。他們沒燒水的條件。」
「我懂了,你要一開始就這麼說明白,那就省時間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明白我已經對付過去了,就感到很輕鬆,也就快活起來。接著她又說:
「你每星期都去教堂嗎?」
「是的,經常去。」
「你坐在哪兒呢?」
「怎麼啦。我坐在我們的座兒上啊。」
「誰的座兒?」
「我們的呀,你哈維叔叔的。」
「他的座兒?他要座兒幹嗎用?」
「當然是坐呀。你說他要座兒幹嗎?」
「我還覺得他會在佈道台上呢。」
真失誤,我忘了他是個牧師。我又緊張了起來。於是,我又玩起了雞骨頭那一套,好再想一想。稍後我說:
「你真無知,你以為一個教堂只有一個牧師嗎?」
「要那麼多牧師有什麼用?」
「什麼用?你真是個傻姑娘,那是在國王面前講道啊!他們有不下十七個牧師。」
「十七個!我的上帝啊!他們還不得講一星期嗎?就算永遠升不了天堂,我也不願意聽那麼長的佈道。」
「別瞎說,他們不是都在同一天講道,每回只有一個。」
「其他那麼多的牧師幹什麼?」
「噢,沒多少事干。隨意轉轉,遞遞盤子,收收布施,還有些雜七雜八的事。只是平常也沒多少事。」
「那麼,要那麼多人有什麼用?」
「充充場面。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我可不想知道這些蠢事。英國人待僕人怎麼樣?他們對待僕人比我們待黑奴好嗎?」
「不好!一個僕人在那裡根本不算人。他們待僕人簡直還不如對一隻狗那麼好。」
「他們有假期嗎?就像我們一樣,聖誕節、新年、星期天還有七月四日等。」
「你聽著!就憑這個人家就知道你從來沒去過英國。啊,豁——,」我差一點兒就叫出了豁嘴,「喂,瓊娜,他們一年到頭從沒有假期;從來不看馬戲,從不去戲院,從不看黑人演出,任何地方都不去。」
「教堂去嗎?」
「教堂也不去。」
「那你怎麼總上教堂?」
一時不小心我又被問住啦。我忘了我是國王和公爵的僕人。不過一瞬間,我立刻想出了一個理由,解釋一個侍從與普通僕人有何區別,不管他自己想不想去,他都得去教堂,和全家人坐在一起,因為這些規定是寫在法律上的。不過我解釋太過於牽強,我講完之後,能看得出她不滿意。她說:
「你是不是一直對我撒謊?請實話告訴我。」
「我說的是實話。」
「你沒說一句謊話?」
「沒說一點謊話。我說的都是實話。」
「把你的手擱在這一本書上,再說一遍。」
我一看那僅僅是一本詞典,不是別的什麼書,我就放心地把手放在了上面,重新說了一遍。這樣她才看著有點兒滿意,她說:
「好啦,我相信你說的一些話,不過還有一些打死我也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麼呀,瓊?」瑪麗·珍妮和蘇珊一前一後走了進來,「你怎麼能這樣對他說話?他是一個生人,離自己的親人又那樣遠,你不應該這樣說話,這樣說話很沒禮貌。人家要這麼待你,你會願意嗎?」
「你的脾氣總是這樣,瑪麗。你沒弄明白就先幫他們,怕他們受了委屈。我對他沒啥不好。我看他是對我講的話有點誇張,我說我不能全部相信,我只說了這幾句話。就這點小事,我想他還是能受得了的,是吧?」
「我不管事情是大還是小,他在我們家就是客人,又是今天才到這裡。你那樣說是錯誤的,要是你們換了位置,那會讓你覺得不好意思的;所以,叫他覺得不好意思的話,你就不能隨便對別人說。」
「可是,瑪麗,他說……」
「他說什麼也沒關係,原因不在這兒。關鍵是你對他的態度要友好,一切能叫他想到這不是在自己家鄉,不是在自己親人身邊的話,都不能說。」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真是一個善良的好姑娘,我卻看著那兩個渾蛋來騙她的錢。
蘇珊也開始插話進來。她把豁嘴狠狠地痛罵了一頓。
我又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又是一個善良的好姑娘,我卻看著那兩個渾蛋來騙她的錢。
後來,瑪麗·珍妮又教訓她一陣,接著又非常溫柔十分親熱地說起話來——這就是她的性格——她說完以後,可憐的豁嘴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只能一句句地承認錯誤。
「好啦,」那兩個姑娘說,「那你就請他原諒吧。」
她就照做了。她的話說得那麼的感人,說得是那麼的讓人舒服,聽起來是那麼的讓人高興。我倒情願對她撒一千次謊話,好聽她能再給我說那種感人的話。
我又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又是一個善良的好姑娘,我卻看著那兩個渾蛋來騙她的錢。當她對我賠完禮之後,她們就對我萬分熱情,想盡辦法讓我高興,好讓我感覺這是在自己的家裡面和親人們在一起。我只覺得我是自私、卑鄙、無恥又丟臉,簡直和那兩個騙子沒什麼區別。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幫她們守住那筆錢,就是捨出性命也要幫她們。
做完了這個決定,我就坐不住了,想一個人好好想想,想出一個完美的辦法來。於是我就對她們說要去睡覺,就走了出來。我一個人去了我住的小屋,我在心裡把這件事情反覆想了一遍。我自己心裡想,我能不能悄悄地跑去找那個醫生,揭露這兩個騙子的真面目?這不太好,沒準他會說出來是誰告訴他的。那樣國王和公爵就會把我收拾慘了。我能不能悄悄去告訴瑪麗·珍妮呢?這樣也不行,她的臉色沒準會露出來破綻讓他們看出來。他們已經把錢拿到了手,他們肯定會帶著錢馬上溜出來逃之夭夭。如果她去找人幫忙,那麼等不到把事情辦完,我看我就得被卷進去。我看只有一個辦法了,其他的辦法都不行。不管怎麼樣,我都必須把那筆錢偷到手。我得想一個辦法,既能把錢偷出來,又能不讓他們懷疑是我偷的。他們在這兒已經得手了,他們不把這一家人和這鎮上的人的錢騙完是不會走的,所以我有足夠的時間找機會。我只要把錢偷出來,找個地方藏起來。等過一段時間我漂到了大河下游,就給瑪麗·珍妮寫一封信,告訴她錢藏在哪裡。不過,如果有機會,最好今晚就能動手,因為那個醫生可能不會真像他說的那樣撒手不管,他還沒準能把他們給嚇跑。
因此我想,我這就去他們的房間里搜一搜。樓上的走廊沒有燈光,我先找到了公爵住的房間,開始用手到處挨著摸索。可是我又想,國王肯定是親自保管這筆錢的,按他的性格是不會交給別人保管的。於是我又到了他房間里開始來回摸索。可我發現,如果沒有蠟燭,我是不容易找到的,但是又不敢點蠟燭。我想還得用別的辦法,乾脆就藏起來,等他們回來講話時偷聽。這時候,聽見有腳步聲傳過來了,我就想還是躲到床下面為好。於是,我就摸索著找床,可是在我認為應該放床的地方卻沒有摸到床,摸到的是瑪麗·珍妮小姐遮擋衣服的布帘子。我急忙閃身躲在了帘子後面,躲在了衣服的中間,靜靜地站在那裡。
國王和公爵進來后關上了門,公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彎下腰看看床底下。這時我就覺得很幸運,我本來是要鑽到床下面的,可是沒有摸到床。你知道吧,人一旦想干點兒見不得人的事時,自然而然地會想到躲在床下面。他們在床上坐下,國王說:「你有什麼問題?趕快說,說完我們趕快下去。我們在下面多和大家討論一些喪禮的話,總比我們上來給他們機會議論我們好一點兒。」
「是這樣,卡貝。我心裡緊張著呢,我感到不踏實。那個醫生令我感到心裡不舒服。我想知道你的打算。我現在想到一個好辦法,我覺得還是挺不錯的。」
「公爵,是什麼辦法?」
「我們最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這兒偷偷溜出去,拿著我們到手的錢,趕快向大河下游跑。這份錢得來的太容易了,人家主動給了我們,可以說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們本來以為要動手偷回來的。我想我們就此收手,儘快想辦法逃跑,才是上策。」
這話叫我頓時沒了主意。如果在一兩個鐘頭以前,也許感覺有所區別,可現在聽了這樣的話,卻讓我感到焦急萬分。國王不樂意了,狠狠地說:
「你說什麼?還有那麼多的財產沒有換成錢我們就走?還有八九千塊的財產就在我們手邊,你卻像個傻瓜一樣地走開。這些都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得手的,你反倒不要啦。」
公爵啰啰唆唆地說著,說那袋金幣已經足夠了,他不想再冒險走得太遠了,不願把一群孤兒所有的財產全搶光。
「你聽我說,」國王說,「我們只不過才騙她們這點兒錢嘛。買家產的人才是受害者。因為我們逃跑之後,要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會發現我們不是財產的主人,那麼法律就會判決這次買賣無效,財產就會物歸原主。這些田產、房屋還有皮革場,一切的財產都會回到這幾個孤兒手上。這對她們來說,失去幾千塊錢並不算什麼。她們還年輕,身體健康,幹活掙錢都是容易的事。她們並不會受多大的苦。你想想看,這世界上沒她們條件好的人還大有人在呢。她們還能抱怨什麼呢。」
國王把公爵說得暈暈乎乎的,最後同意了國王的想法。不過他說,不能待得時間太長了。他認為那個醫生始終威脅著他們,醫生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去他媽的醫生,他算什麼東西!我們不用管他。鎮上這麼多的傻瓜相信我們,這在任何一個鎮上都算佔大多數的。」
於是他們準備再次回到樓下去。公爵說:
「我看我們放錢的地方不怎麼合適。」
這句話讓我興奮不已。我本來就想從他們的談話中得到找錢的線索。這時,國王說:「為什麼不合適?」
「因為瑪麗·珍妮現在開始要守孝,她肯定會先吩咐黑奴把這些衣服裝進箱子里收拾起來,難道你相信一個黑人看到這麼多的錢能不順手借點兒花花嗎?」
「你的頭腦又清醒啦,公爵。」國王說,他走到離我兩三英尺遠的地方,在布帘子下面亂摸。我嚇得直打戰,可我還是屏住氣,緊貼著牆壁一動不動。這兩個傢伙如果抓住我,我不知道他們會對我怎樣。我就思考著,要是他們真的抓住我,我該怎麼做?不過我還沒有思考出什麼辦法,國王已經摸到了錢袋子。他們根本想不到我就在他身邊。他們拿過錢袋,掀開了床上的羽絨褥子,把下面那個草墊兒撕了一個裂口,使勁往裡塞了大約一兩英尺那麼深。他們說這樣就可以放心啦,因為黑奴只整理羽絨褥子,而草墊兒一年也不過才翻曬兩回,放在裡面就沒有被偷走的危險啦。
他們沒有想到我知道得這麼清楚。他們還沒下完樓梯,我就把它偷出來了。我摸索著爬進了我住的小房間,先找個地方藏起來,等有機會再找更好的地方。我覺得還是把它藏到這座房子以外的什麼地方最好,因為只要他們找不到了錢,肯定會把這座房子翻個底兒朝天的。這一點我十分清楚。然後,我穿著衣服躺到了床上。不過,我沒有睡,就是想睡也睡不著。我心裡很緊張,一直想著該怎麼來辦好這件事。後來,我聽到國王和公爵走上了樓,我就從床上滾下來,把耳朵貼在梯子頂上,聽著有沒有什麼動靜。可是沒有發生什麼事。
我就盼望著,盼望著所有的人都快點睡熟。等到夜深的時候,一切聲音都消失了,而清晨的聲響還都沒有開始,我這才悄悄地下了梯子。
把錢藏在棺材里
我躡手躡腳地溜到他們的房門外聽了聽,他們正打著呼嚕,睡得正香。我就踮起腳尖輕輕地往前走,小心摸索著到了樓下。四周安靜極了,聽不到一點兒聲響。我趴到餐廳的門縫邊往外邊看,只見守靈的人坐在椅子上都睡著了。那扇門通往客廳,棺材就放在客廳里。兩個房間里各點著蠟燭。客廳的門沒有關,我看到裡面除了棺材,沒有什麼人。我就向前走過去,可是通往外面的前門鎖上了,鑰匙也不知道放在哪裡。正在我焦急萬分的時刻,我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從樓梯上傳過來。我頓時一陣緊張,急忙跑進了客廳。我四下觀望了一遍,發現除了棺材里沒有什麼地方能藏錢了。棺材蓋板錯開了大約有一英尺寬,朝里能看見死人的臉,上面蓋了一塊濕布,穿著壽衣。我拿著錢袋塞到棺材蓋板下面,剛好放在他雙手交叉的地方。他的雙手冰涼,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全身哆嗦。然後,我快速地跑到房間另一邊的門後面躲起來。
下來的人原來是瑪麗·珍妮,她輕輕地走到了棺材旁邊跪了下來,向裡邊望了一眼,用手絹掩上了臉。我看到她在無聲地抽噎著。她正好背對著我。我悄悄地溜了出去。走到餐廳的時候,我又從門縫裡望了一望。我看到那些守靈的人還在睡覺,根本沒人動彈。我知道那些人確實沒有看到我。
我悄悄回到了我住的房間,躺到了床上。想著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費盡周折卻弄成這樣的結果,有點兒不甘心。我想,要是錢袋子放在那裡沒人發現的話,我向大河下遊走上一兩百英里之後,就給瑪麗·珍妮寫一封信,告訴她錢藏在什麼地方。這樣她就可以把棺材挖掘出來,重新拿到那筆錢。可是事情並不會就是這樣的,極有可能人家在釘棺材蓋板兒的時候就發現了錢袋子,那樣這筆錢就又到國王手裡了。以後要想再找機會,從他手裡把錢偷出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了。當然,我非常想再次溜進去,從棺材里把錢拿出來。不過我沒有再去冒這個險,因為天已經慢慢地亮起來了,那些守靈的人很快就會醒來的。我或許會被他們抓住,抓住的時候手上還拎著六千塊錢,又沒人請我來代為保管這筆錢,我可不想被扯到這一類事情里。
早上我下樓時,客廳的門關上了。在場的人除了這一家人和巴特萊寡婦,還有我們這一夥之外,守靈的人都走了。我仔細察看他們每個人的臉色,看不出來像有什麼事發生過。
快到中午的時候,承辦喪事的人來了,他們把棺材安置在屋子當中的幾把椅子上,還從鄰居家借了好多椅子,直到把大廳、客廳和餐廳全部擺滿,統統擺成一排一排的。我看見棺材蓋兒還是原來那樣的擱著,我由於害怕一直不敢往裡面看。
然後,人們開始擠著走了進來,那兩個騙子和幾個姑娘坐在前排靠棺材的位置上,其他人則排成單行圍著棺材低下頭看看死者的遺容慢慢地走過去,偶爾還會有人掉下幾滴眼淚來,這樣大概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人們就全部繞著棺材走完了。屋子裡除了那幾個姑娘和騙子用手帕捂著眼睛,低著頭,偶爾發出幾聲嗚咽聲,還有人們走路的腳步聲以及擤鼻涕和滴眼淚的聲音外,其他任何聲音都沒有。屋裡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莊嚴、安靜、肅穆。為什麼人們總是在葬禮上會流更多的鼻涕和眼淚呢,我想這可能是心情的原因吧,至於其他場合倒是沒有見到過人們更多的鼻涕和眼淚,當然教堂里除外。
等到人全擠滿到了屋子裡,那個承辦喪事的殯儀員開始安排各種事項。他戴著黑手套輕手輕腳地來回走動著,在四處關照著,把各項事務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就連最細小的事情也做得穩妥得當。他從不大聲說話,像只貓一樣悄無聲息。他全憑點頭和做各種手勢指揮著人群不斷挪動,好叫別人給讓開路,把後面來的人拉進來安排位置。接著,他在牆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了過去。他是我見過的最輕手輕腳又身體敏捷還能悄無聲息地把一切事情安排周到的人,他的臉上不帶一絲笑意,像一塊腌臘肉。
他們借來一個有毛病的腳踏風琴。一個年輕婦女坐在風琴前,等大家都準備好了,就開始彈琴。風琴像一個病人呻吟似的吱吱嘎嘎一陣亂響,大家一個個跟琴聲唱起來。按我的想法,在場的人,恐怕只有彼得一個人清閑又安靜。然後,霍勃遜牧師開始張口講話,他講得很慢,又講得相當嚴肅,長長的葬禮佈道詞寫得很好。雖然我聽著很膩歪,可是在這種場合又是顯得那樣的莊重。這個時候,地窖里突然傳來一隻狗的尖聲狂吠,吵得人心煩意亂,衝破了屋子裡莊嚴肅穆的氛圍。牧師停止了講話,可又不能走下來,只好站在棺材前邊不動,在原地等著。我估計他也被這隻狗鬧得連自己在心裡想些什麼都忘記了。這種情況真叫人尷尬,可是誰也沒有更好的主意。沒過一會兒,只見那個身材細長的承辦殯葬的殯儀員朝牧師使了個眼色,好像在告訴牧師,「有我在這裡呢,你不用擔心」。接著他沿著牆邊身子輕輕地滑了過去,與此同時,狗的狂叫聲越來越大。大夥看著他的肩膀在牆邊快速地挪動著。他的身體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滑過屋裡邊的牆消失在地窖里。隨後,只聽得地窖里傳來「啪」的一聲,緊接著又聽到最後一兩聲十分凄厲的慘叫聲,狗的狂叫就停止了,又恢復到了死一般的寂靜。牧師恢復了原來的神態,屋子裡的人又虔誠地注視著他,認真地聽他講沒說完的莊重話語。不大一會兒,承辦殯葬的殯儀員又出現了,他的肩膀又在牆邊挪動。他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沿著屋子裡面的三堵牆滑了回來,稍後他把身子挺了起來,朝著牧師和大伙兒的腦袋伸長了脖子,一隻手半掩著他的嘴巴,聲音低沉地說:「它捉住了一隻老鼠!」接著,他又沿著牆彎下身子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站直了身體。我心裡明白,這個殯儀員這樣處理這件小事,大家從內心裡是讚許的。這本來就算不上什麼事,可正是從這麼一點點小事上,可以看出一個人做事是否周全,是否能事無巨細處理各種情況。這樣做就能受到尊重,讓人信任。在這個鎮子上,所有的人都喜歡這個殯儀員的做事態度,因此誰家有了喪事,沒有人能比他更受歡迎了。
牧師終於講完了他的佈道詞,這次他說得非常好,只是話語太長聽得讓人煩躁。接著又是國王擠上來講話,他又是一番胡言亂語地講些廢話。後來所有的事都完了,承辦殯葬的殯儀員拿著一把螺絲刀緩慢地向棺材走過來。我心裡一陣兒發慌,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看他怎麼做。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再磨蹭,只是輕輕地推著棺材蓋板把棺材蓋得嚴嚴實實的,然後一個一個擰上螺絲,每一個螺絲都擰得緊緊的。這回我可為難了!我現在不知道那錢是不是還在裡面。現在,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給瑪麗·珍妮寫信了。要是有人把錢偷偷地拿走了,而她如果接到我的信,按信中所講的把墓挖開,卻什麼也沒有找到。她該會如何想我呢?說不定她也把我當成騙子一夥的,認為我們騙光了她的家產,又來戲弄她的家人。如果真是這樣,我想我或許會被通緝,最後抓起來關進牢里。我最好還是裝作不知,隱瞞真情,根本就不給她寫信。天啊,現在事情弄得越來越糟糕了,我本來想做一件好事,現在反倒搞得複雜,或許當初就不應該瞎操心管這種閑事。
他們埋葬好了死人之後我們就回到了家裡面,我忍不住又對每個人細緻地察言觀色。這事兒我沒法對別人講,只是自己心裡亂亂的。但是,他們的臉上和平時一樣看不出來任何情況。我沒有得到任何收穫。
吃過晚飯,國王到鎮上各家串門,裝著非常友好的樣子,跟人們親熱的交談。他談話中透漏出消息說,本來是要多住上一段日子,做一些好事,感謝大家平時對他哥哥和那三個可憐的孩子的照顧。可是他在英國那邊的教堂有很多事,等著讓他回去處理。所以,他不得不加緊行事,儘快把遺產處理完,儘早動身回家。這樣來去匆匆的,他心裡也很難過。請大家都多多見諒。大家也都客氣地表示,希望他能多住些日子,不過既然他們有要事在身,也就表示理解。他又說,請大家都放心,他和威廉自然要帶這幾個侄女一塊兒回家。會妥善安排她們,讓她們生活在自己親人身邊。這讓大家都很高興,也讓三個姑娘們很高興。她們被哄得心花怒放,簡直把世上所有的煩心事都忘得一乾二淨。她們告訴他,一切都由他做主了。願他能早點兒把家產處理掉,能有多快就有多快,她們做好準備隨時動身。這三個可憐姑娘被糊弄得是那麼的快活,那麼的幸福。我萬分心痛地看著她們被兩個流氓愚弄欺騙成這樣,可是,我又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阻擋一下,改變事情的結果。
上帝啊,國王果真要馬上動手了。他在鎮上張貼出告示,要在葬禮之後兩天舉行拍賣會,說要把房屋、田地、黑奴和全部的家產都拍賣掉,還說要是有人願意提前購買,也是可以商量的。
就這樣,那幾個姑娘快樂的心情在葬禮過後第二天,就遭到了頭一回的打擊。那是在臨近正午的時分,鎮上來了兩個黑奴販子,國王就以合理的價格把黑奴賣給了他們,收了那種三天到期兌付的支票。黑奴的全家都被賣掉了,兩個兒子被賣到了上游的孟非斯,他們的母親被賣往奧爾良,在大河的下游。真是各奔東西啊!那幾個可憐的姑娘啊!可憐的黑奴!他們抱頭哭成一團,悲痛欲絕,難受得心都快碎了。我看到這種場面,心也揪著一陣一陣的痛。幾個姑娘說她們眼瞅著這一家人被活活拆散,從這鎮上給賣走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那幾個可憐姑娘和黑奴相互抱頭痛哭的悲痛場面,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的,要不是我知道這項買賣最終會被撤銷,黑奴過不了一兩個星期就會回來,我想我的脾氣肯定會忍不住爆發出來揭穿這兩個流氓的。
這件事震驚了鎮上所有的人,許多人紛紛站出來指責說,狠心把母子這樣給活活拆散,實在太過分了。這話讓兩個無恥的騙子面子上也掛不住了。但是,國王那老渾蛋一點兒也不理會公爵好言相勸,執意要硬幹下去。我可以看得出,公爵的心裡已經亂作一團了。
拍賣舉行的日子明天就到了。早上天剛剛放亮,國王和公爵就來到頂樓我住的房間,喊醒了我。從他們的神情上,我就明白已經出事了。國王問:
「前天晚上你去我房間了嗎?」
「沒有,陛下。」我總是在周圍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幾個人時這麼叫他。
「昨天或者昨晚上,你有沒有去過啊?」
「昨天也沒有,陛下。」
「現在你要說老實話——不要撒謊。」
「陛下。我對你說的都是真話。從瑪麗小姐領你和公爵看了房間以後,我就沒有走近過你的房間。」
公爵說:「你看到有人進去了嗎?」
「沒有,大人,我沒有看到什麼人進去過。」
「仔細想一想嘛。」
我摸著腦袋裝著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想到我有空可鑽了,就說:
「啊,我看見過黑奴們進去了幾次。」
這兩個傢伙聽了都大吃一驚,那表情好像說,這可是他們沒有料想到的。一會兒那表情又好像早就料到了這個似的。隨後公爵說:
「什麼,他們全都進去過啦?」
「不是的,起碼不是幾個一起進去的。我是說,我只有一次見他們同時間裡一起走出來。」
「那一次是在什麼時候?」
「就是葬禮那一天,是在早上,也不是很早了,因為我醒得太晚了。我正要下樓梯,就看到他們了。」
「好,快說下去,接著說下去——他們幹了些什麼?他們有什麼舉動?」
「我看到他們什麼也沒有干,他們也沒有什麼舉動。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踮著腳尖走開了。我想他們以為您已經起床了,到陛下的房間里去打掃衛生的,結果看您還沒起來,所以,他們不希望把您吵醒,就輕輕地走開,免得把您吵醒了惹麻煩。」
「上帝啊,這種事他們還真能做出來!」國王說。兩個人的臉色看著又灰又暗,有點兒不知所措。他們撓著頭皮站在那裡不知道想什麼。隨後公爵猙獰著臉幾聲冷笑道:
「他媽的真沒有想到,黑奴這一手真算是高招啊。他們還裝作很難過的樣子,不願離開這個地方!我相信他們是難受。你也相信,大家全都相信。啊,他們來的這一招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不要說什麼黑人不會演戲,他們要表演悲劇的話,能把全天下人都感動得掉淚。我如果有資金有戲院,我就掏錢請他們來演戲,依我看,靠他們還能發大財呢!那可比幹什麼都強。可是現在,我們卻為了那幾個錢就賣掉他們。才有幾個錢呀,簡直是白送呀,我們就傻乎乎地把他們白送人了。那幾個錢這會兒還連摸也摸不著呢。對了,那幾個錢在哪兒?那張支票呢?
「還能去哪兒?在銀行里等著提款呢。」
「好,上帝保佑,那這幾個錢還沒有丟。」
這時我裝作很膽怯的樣子說:「出什麼問題了?」
國王轉身沖著我,臉色可怕地對我說道:「沒你什麼事!不要胡亂想,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只要你沒離開這個鎮上,你就記好這句話。」一會兒他又對公爵說:「我們只能把這件事打掉門牙往肚裡咽了,決不能提起這回事。裝作沒發生一樣。」
他們往樓下走的時候,我聽到公爵又無奈地傻笑起來,他說:「這筆買賣做得真好,想要賣得快就得少賺錢。」
「我快點兒賣掉,不就是想早點兒走掉嗎?如果到最後,什麼也沒賺到反倒賠了不少錢,一分錢也沒有帶走,你就沒有一點兒錯嗎?」
「如果你早一點兒能聽我的話,現在他們還會待在這個院子里,我們可早就帶著錢遠走高飛了。」
國王胡攪蠻纏地爭辯幾句,就掉過身沖我撒氣。他罵我像個傻瓜一樣,看到黑人那種舉動從他屋裡出來,卻沒有及時告訴他一聲,說就是個笨蛋也能看得出來出事兒了。接著他又轉而罵了自己,說全怪他晚上睡得太早了,那天沒有睡懶覺,才讓黑奴鑽了空子。還說他以後要再這麼干就撞死自己。他們吵吵鬧鬧斗著嘴走開了。我心裡樂開了花,我把這事兒都栽到黑奴身上的方法成功了,可對黑奴又沒什麼害處。
對瑪麗·珍妮說出真相
過了一會兒,到該出發的時間了。當我下了梯子往樓下走的時候,路過了那幾個姑娘的房間。我看到房門開著,瑪麗·珍妮蹲在她那隻舊箱子旁邊,一件疊好的衣服在腿上擱著,箱子蓋子打開著,本來她正在收拾帶往英國的東西。但是這會兒她已經停下來了,臉埋在手中正在哭泣。看到這種情景,我心裡難受極了,當然,只要是善良的人誰都會難受的。於是我走了進去,說:「瑪麗·珍妮小姐,你天生善良,看到人家倒霉你就難過,我也是的,見不得別人難過。和我聊聊吧,是什麼事情?」
於是她就對我說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因為那一家黑奴的事。她說本來去英國是件挺快活的事情,可是因為這件事情,她的好心情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想到那個母親和她的孩子們就此別離再也不能見面,她的心裡就十分的難受,就是到了英國又怎麼能高興得起來。說著她哭得更加傷心了,雙手往上舉著伸開說:「仁慈的上帝啊,他們母子一輩子再也不能見面,這是多麼殘忍啊。」
「瑪麗·珍妮小姐,你不用難過。我知道他們會見面的,用不著兩個星期。」
天哪,我怎麼就說出來了?沒仔細考慮就說出來啦!瑪麗·珍妮小姐不等我話音落完就伸出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她激動得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搖晃著我的身體說:
「你說什麼?天啊,你在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我知道我說得太唐突了,話也扯得太遠了。一時間我沒了主意。我請她讓我冷靜一會兒。她就放開了我的身體,坐在那裡等著,很焦急又很激動,模樣更加漂亮,就像一個人剛拔掉病牙一般還有點兒喜悅和放鬆的神情。於是,我就認真思考著。我想,當一個人到了自身難保的時刻能挺身而出說實話,是要有很大勇氣的。儘管我沒有這麼干過,也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反正我覺得是要有冒險的勇氣的。而眼下這種情況我看還是說實話更安全一些,比撒謊要強得多。有時間了我要好好想想這些道理。這的確是個比較矛盾的事,我還從沒碰到過這種情況,沒有參考的例子。好了,我最後終於對自己說,還是讓上帝來決定我的命運吧。這回我要挺身而出把實話說出來了。雖然這就像是坐在一桶火藥上,偏要把它點著,看看自己到底會被崩到哪裡去。我對瑪麗·珍妮小姐說:
「瑪麗·珍妮小姐,你能找到一個離這個鎮子不太遠的地方,可以暫時去住上三四天嗎?」
「能啊,可以去羅斯洛普先生家。為什麼?」
「現在你先別問那麼多。要是我告訴你,那些黑人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就會在這所房子內重新相聚。還能向你證明我是怎麼知道的,你可不可以暫時到羅斯洛普先生家去住上三四天呢?」
「別說四天,就是一年我也願意。」
「好吧,」我說,「我相信你說的話,你說的話超過別人吻著《聖經》發的誓言。」她笑了笑,臉紅撲撲,笑得那麼甜。我又說:「要是你不反對的話,我要把這門關上,還要閂上。」
我把頭伸出門外看了看,看到沒有什麼人過來,就把門關緊閂上,又回來坐下說:「你別叫,你要安靜地坐好。我要把真實的情況講出來,你一定要鎮定,像個男子漢一樣對待這一切。瑪麗·珍妮小姐,因為我把真相說出來會讓人難以承受的,但是我又不能不說。這兩位叔叔根本就不是你們的什麼叔叔,他們是一對騙子,是壞得透頂的無賴。好了,現在最壞的部分我已經說出來了,下面的事情你聽起來就會容易承受了。」
不用想,我說出這話讓她震驚無比。只是我現在好像小船已經渡過了險灘,劃到了平靜的水面。我就接著說下去,她眼睛里憤怒的火焰燃燒得越來越旺。我把那兩個渾蛋所做的壞事一件件講給她聽。當她聽到我講完我們最初碰上那個要搭輪船的年輕傻帽兒,一句一句地講到她在大門口撲到國王懷裡,他吻了她十六七回的事情之後,她猛地跳了起來,臉色通紅,就像是傍晚的火燒雲。她說道:
「這兩個畜生,我們快走,一分鐘也不要耽誤,我們要把他們全身澆上柏油,粘上雞毛,扔到河裡去!」
我說:「我們當然要這麼做。不過你還是先別激動,你最好先去羅斯洛普先生家。」
「噢,」她說,「你看我都想了些什麼呀!」說著,她又重新坐下來。「請你不要在意我說的話,千萬不要在意,你現在不怪我了,對吧?」她把她那嫩白的像鮮藕一樣的手放在我的手上,那種感覺讓我寧願去死掉也不會再怪她。「我簡直被氣壞了,沒有動腦子考慮,」她說,「現在你接著說吧,我會鎮靜的。你告訴我有什麼好辦法,不論什麼辦法我都會去照做的。」
「好的,」我說,「這是兩個兇殘的騙子,他們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現在我和他們攪在一起,不管我情願不情願,必須得跟他們再往前走上一段。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什麼原因。要是你說出了他們的真面目,鎮上的人肯定會把他們抓起來,這樣我被解救了,可是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就會有很大麻煩了。這個人你不認識,但是我們必須救他,不能讓他再遭殃了,你說對嗎?如果你認為應該這樣那我們就先不拆穿他們。」
說著這些話,我心裡想了一個好辦法。我想到了如何才能把這兩個騙子在這裡被抓起來,而讓我和傑姆又能擺脫他們,然後我們就好走了。但是我不願意白天撐著木筏子趕路時,船上只有我來應付人家的問話。所以,我想等到今晚夜深之後再動手。我說:
「瑪麗·珍妮小姐,我會告訴你我的辦法。羅斯洛普家離這裡有多少路?你不會在那裡待多久的。」
「就在這鎮子後邊的村裡,不到四英里路。」
「好,這就好辦了。現在你上那兒去,等到晚上九點或九點半告訴他們說你忘記了什麼事情,然後讓他們送你回家。如果你到家后時間還不到十一點,你就在這窗口上放支蠟燭。你就等到十一點,如果我還沒露面,那就是我已經走得離這兒很遠了,已經平安無事安全脫險了。然後你就可以叫來鎮上的人們把這兩個流氓給抓起來。」
「好吧,」她說,「我就照你說的這麼做。」
「如果我沒走掉,而是和他們一起被抓住了,那麼你得站在我一邊儘力幫我說話。你應該站出來說,是我把騙子的真實面目告訴你的。」
「我當然會全力證明你的。他們絕不會來碰你一下!」她說。我看到她說這話時,雙目有光,鼻子微大。
「我要是成功走掉了,我就不能證明這兩個流氓不是你的叔叔了,我就是在這裡,我也不能這麼做。我只能發誓說他們是罪大惡極的流氓無賴,我只能證明這一點兒。可是還有別的人能作證,他們的證據更加有力。他們作證還不像我這樣叫人懷疑。遞給我鉛筆和一張紙,我把他們的名字和地址都寫給你。你看就這樣,『皇室怪獸,博瑞克斯維爾』。你收起來,別把它弄丟了。當法院調查他倆乾的壞事時,你就拿出來,讓他們派人到博瑞克斯維爾去,就說抓到那倆演皇室怪獸的人了。到時候,那裡全鎮的人都會趕到這裡來作證的。瑪麗小姐,而且他們來時準會憤怒極了。」
我想現在已經把一切都給安排穩妥了,於是我說:「還是讓拍賣會繼續進行吧。不用擔心,因為告示貼出來的時間短,買東西的人不會那麼快就湊到錢,至少要一天的時間才能湊夠。而他們要等到錢都付清了才會離開這裡的。按照我們安排的情況,不等他們拿到錢,就被抓了起來。這些拍賣就會無效。那些黑奴的事情也是這樣的,買賣無效。黑奴們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回來。啊,瑪麗·珍妮小姐,他們連賣黑奴的錢也拿不到,因為那是三天期的支票。他們的處境最糟糕了。」
「好吧,就這樣安排。」她說,「我現在就下樓去吃早飯,吃完飯我就動身去羅斯洛普先生家。」
「老天,那可不行,瑪麗·珍妮小姐。」我說,「你絕不能吃過早飯再走。」
「為什麼?」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走嗎?瑪麗·珍妮小姐。」
「啊,我沒想過,現在回頭想想吧,我還是搞不清楚。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因為你是臉皮很薄的人。你的表情會讓人看出來你心中有事,就像寫在書本上一樣清楚。只要坐下來一看,就像讀印著大字的書一樣,誰都可以看出來。你能做到在見到你叔叔時,當他們走來吻你向你問早上好時,還像平常一樣嗎?」
「好啦,我知道了,別再往下說啦!我願意在早飯前就走。可是要把我妹妹留給他們嗎?」
「你不必操心她們。為了不讓那兩個流氓懷疑,她們還得忍受一會兒。你不能見到他們,也不能見你的妹妹,最好別見這鎮上的任何人。如果有一個鄰居在今天早上問起你叔叔的情況,你的臉色會隱瞞不住的。瑪麗·珍妮小姐,你還是馬上就走吧,我來處理這裡的事情。我會交代你妹妹蘇珊小姐,讓她替你向你的叔叔問好的時候,就說你要離開幾個小時,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或者說是去看一個朋友了,今天晚上或者是明天早上你就會回來。」